《东窗》 第1章 山影 春三月,祁山之下草木繁盛,一片生机。 时令既至,山上本该冰雪消融,重入春怀。 然而,盎然的绿意拨开,却见起伏的雪山之域,茫茫然沉寂。不知为何,竟是这般冰封千里的惨淡。 胡岩从香山赶来,一路上逃过了鹰族的围追堵截,而他的族群也被一并冰封其中,雪山之外只留他一狐。 他幻化成一株兰草,隐藏在林间深处,透过繁枝茂叶的间隙窥视,山顶上盘旋着一群鹰,他的双手狠狠地抓着泥土,愤怒充斥着双眼。 背后树木沙沙异响,敏锐的狐耳显出,测探四周的危机。胡岩猛然一回头,只见一道踉跄的黄影掠过,道上滴落斑驳的血迹。 他恢复人形,连忙追去,挥起地上的几根干枝拦住那影的去路。杀气腾腾的掌风即将落下,黄影不支,跌坠于地,女子头上的幕篱纱帘顺势被掀开,半露着一张桃花脸,眼中缀着剔透晶莹的泪珠。 那分明是一双鱼目,脉脉温情,楚楚动人,稍见一眼便生出怜悯之心。 胡岩一惊,立即收了手。他仔细打量那女子,只见她捂着手臂上潦草包扎的豁口,整个妖体失法败功,原型毕露,后头敛着一条狼尾巴。 胡岩怒脸转笑意,蹲在她面前,盯着她的眼睛,戏谑道:“原来是一只小美狼呀!” “你不也是一只小狐狸吗?”女子吸了吸泛红的鼻子,想着这只红狐不明缘由把自己打落,还开嘴嘲讽,心中难平,便从腰间取出束腰的银光短鞭,生气却又无力地向胡岩抽去。 软绵绵的力道打下来,没半点痛感,胡岩不仅没躲,还得意地挑衅般凑近了半步,才发觉女子身上系着狼牙环佩,惊讶道:“你是妖皇嫡女?是大公主还是小公主?” “你说呢?哼!”女子气鼓鼓地转过头去。 胡岩思忖片刻,大公主郎靥是妖皇狼帝和狼后所生,自然不会长出一双鱼目,且大公主很多年前就已然销声匿迹。听闻小公主郎晴的修为较一般灵怪还要逊色许多,倒是和眼前这位功力浅薄,倔强又可爱的狼女契合,且她手中握有狼帝赐她的生辰之礼流光鞭。看来,她的母妃是鱼妃无误。 胡岩点点头,眉目一转,端端正正地作揖,赔礼道歉:“小可不识泰山,唐突尊驾,向小公主赔罪。” 郎晴抬头,见他红衣款款,面若冠玉,身形颀长,当得上一只美狐,如今又态度恳切,毕恭毕敬,随即语气缓和道:“你还挺聪明,能猜到我的身份。” 胡岩笑而不语,将她扶至一处山洞中。 郎晴盘腿而坐,闭目聚神。胡岩从指心划血,点于她的眉间,随即错手起势,运气而往。不多时,郎晴便恢复了人形,伤口也迅速愈合。 “好了,真的好了!简直神清气爽!”她活动着筋骨,惊叹道:“你可真厉害!” 胡岩坐在她身旁,道:“公主缘何负了一身伤?” 郎晴抹了抹头上的汗珠,垂头丧气地说:“父帝突然驾崩,我收到来信便从蝶山出发,不料路上却被谋逆的鹰族围困,负伤逃命,至祁山又见冰封,不知所以,茫然无措。” 她转而又急切地追问:“那你又是谁?偌大的祁山为何冰封?” 如今时局不明,也该能隐则隐,于是胡岩便胡诌了个身份:“在下狐族小民胡泠,近来出凡间游历,便阴差阳错躲过了冰封。”他指着天上点点黑影道:“眼下,祁山冰封势必与鹰族叛乱有关,鹰族要斩草除根,追杀流落在外的祁山之众,我与公主均在此列,至于其它,胡某就不得而知了。” 朗晴想起方才亲眼见此狐幻化成兰草,她眨着大大的眼睛将信将疑:“一般幻术唯有祁山狐族嫡系中资质聪慧法术高强者才能修炼得成,原来平头百姓也可以呀!那你也是三尾狐咯?” 胡岩没想到这小公主一点都不好糊弄,一时猝不及防,他狡猾的眸子闪亮闪亮,有些支吾其词地胡扯:“三语身为平民,原本的确是一尾狐,只是恰巧云游仙山遇到仙人赠予仙草,悟性顿开,法力提升,又长出两尾,也行习得了幻术。” “哦?什么仙草这般厉害?”郎晴托着腮,继续问:“莫不是你吞了修炼成仙的狗尾巴草吧?” 胡岩不明所以地望着她,“狗……?” 朗晴兴致勃然:“否则怎么会长出尾巴来呢?待日后解除祁山之危,你也带我去寻寻这仙草,我也要长成三尾狼,哦不!最好是九尾狼,那叫顶漂亮了!” 言语无忌,却偏偏无意间像箭般刺中红狐的胸膛,胡岩沉默,九尾是狐族刻骨铭心的伤痕和难以启齿的耻辱。 一千年前,他的先祖是天界的狐仙,九尾之姿熠熠生辉,九命之生道道轮回。后来,仙界狐族与狸族因姻缘纠葛生出嫌隙,以至两族大打出手,殃及人间。天帝降罪,削去狐族仙籍,斩断八尾,坠入祁山。而狐王嫡系得蒙妖皇庇护,得以留下三尾三命,历三世才亡。 彼时,以妖皇为首,祁山为妖都,五大族分别为狼狐熊鹰鱼共同掌管世间精怪。妖皇与天帝缔结永世之约,精怪不祸害天上人间,仙神不干预妖境灵界,两方履约,越界者双方均可格杀勿论。二百余年前,天帝将幼子巫玖送至祁山,而狼帝将狼女和狐子分别送往蝶山和香山,名曰修炼,实为质子。朗晴和胡岩就是祁山送出去的两个倒霉蛋。 如今雪山覆巢,无家可归,狐与狼此刻倒是有点天涯沦落,同病相怜的意味。 胡岩望着郎晴道:“不如,公主与胡泠同行,也好相互照应,一起找寻解除冰封,拯救祁山之法。” 郎晴点了点头,“我们对外以兄妹相称?” “也好,胡泠在家中排行第三,还请公主纡尊降贵唤我一声三哥,胡泠便斗胆直呼公主芳名,阿晴。” 随即,他们离开山洞,悄悄穿行林间。胡岩本想抓个小妖问个究竟,又怕其通风报信暴露行踪。郎晴灵光一闪,提议:“三哥,不如我们舍近求远,去城中土地庙找土地老儿呗,毕竟,地仙不会插手祁山之事,那一方的土地总归是个好使的顺风耳、万事通吧!” 胡岩深以为然。 路上,偶有黑鹰停落枝头,巡查四周。胡岩干脆将自己和朗晴一并变作路边的兰草,掩鹰耳目。 对于狐族的幻术,寻常精怪是无法识破的,唯有妖皇的晶目能辩真断假,只可惜其余狼族修为不足,晶目的修炼后继无狼。妖皇逝世,狐族的幻术算得上是无解的存在。 夕阳斜照,光线有些晦暗,鹰族依旧阴魂不散。 从东边传来娃娃银铃般的笑声,不多时便见十三四岁的紫衣少女蹦蹦跳跳地窜出来,她的父亲在后头牵着一匹马,不紧不慢地追着叮嘱道,“华姑,看着路,慢点跑!” 瞬间,所有的精怪都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息,鹰类顿时腾跃,四散飞离。 郎晴见状,闭眼转珠,睁开便瞥见那少女身上绕着几缕紫烟,所谓紫气东来,这分明是一颗下凡的紫微星。 此景,旁者是瞧不到的,郎晴除外。 两株紧挨着的兰草映入少女眼帘。郎晴见少女靠近,又闭了眼。小少女稚嫩的双手干起了采花贼的“勾当”,一朵黄色兰花离开枝头缀至发髻间,映衬着女孩的笑脸。 少女心满意得,欢快地跑走,郎晴的黄纱幕篱就这般被顺走了,她撇了撇嘴,有些莫名其妙。 胡岩道:“这女娃真是诡异!” 郎晴顺着少女离去的方向望去,挠了挠头:“嗯,确实诡异。” 夜幕落下,两株“兰草”赶忙趁夜离去。 踏进祁城,胡岩调侃道:“阿晴,你这腰真好,什么玩意儿都往那儿挂,不重吗?” 郎晴腰上缠着流光鞭,右侧坠着明晃晃的狼牙玉佩,左侧还挂着一个香囊样式的物件,敛在外衣之下,若非今日风大依稀可见,胡岩还不知她腰上的稀奇。 胡岩摇着头:“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谁吗?” 郎晴撅着嘴,赶忙把玉佩和流光鞭摘下,默念了一个口诀,一下子塞进香囊中,惹得胡岩连连惊奇,这香囊还是个乾坤袋,怕是能装得下日月。 胡岩好奇地问:“你这香囊里都有些什么呀?该不会是民间的银两吧?” 郎晴爽快地从腰间解出香囊,扔到胡岩手上,一脸骄傲:“嗯!你看看呗!” 胡岩看着这香囊,与民间摊档售卖的款式别无二致,可他用力扯着,平平无奇的香囊却闭得紧紧的,纹丝不动。 “哈哈哈!”郎晴调皮地笑着,抢回了香囊:“它只听我的。其实里面也没什么宝贝啦,就是有些衣衫首饰,祁山的美茶美酒,还有我私藏的刀枪剑戟。” “哦!这香囊还挺管用的。”胡岩的眼珠子滴溜滴溜地转,“稍后,我们就用这香囊对付土地。” “啊?” “威逼利诱便可。”胡岩与之耳语:“我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第2章 杂俎 三更时分,祁城土地庙的大门被重重扣开。土地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起来,就被郎晴捞起来扔到椅子上。 “土地老儿,你可知祁山发生何事?”土地瞬间感到肩上有泰山之力压来,郎晴握着刀柄蓄势待发。 土地慢悠悠地打了个呵欠,看着晃眼的刀光嫌弃道:“这是何意?” 胡岩从门外进来,将郎晴的刀轻轻推回刀鞘,嗔怪道:“阿晴,你别吓着前辈!” 郎晴索性一手把刀立在地上,支起腿踩在椅子边上,另一手叉着腰,气势做足了。 那刀有千钧之重,郎晴偷偷揉了揉手,腹诽那胡三哥为了震慑之用从那香囊中挑了最重的武器,还偏偏让她唱红脸握刀,可怜自己这小身子骨。 胡岩笑脸盈盈,毕恭毕敬地向土地端上用法术温热的一壶茶,“前辈,尝尝这春兰嘛,甘甜又幽香,顶好喝!” 祁山的春兰,百年一遇,土地垂涎已久,自然不会错过。他抿了一口茶,醒神定睛,仔细再瞧了瞧郎晴和胡岩:“一只狐,一头狼,一个威逼,一个利诱,前倨后恭!哦,是祁山氏族!” 土地语气慵懒,似是知道内情的模样。 胡岩只得投其所好,从身后又摸出一盒春兰,“您见多识广,博闻强识,可知祁山冰封是为何故?” 土地长舒一口气,“那山上的事,老夫有所耳闻。听逃出来的小妖说,妖皇离世是为奸贼所害,鹰族自恃凌空翱翔,日益骄纵,鹰王带领飞禽公然拥兵谋反,整个祁山混战不堪,掌管祁水的小鱼王虞琤为免生灵涂炭,故而散去元神,以命相抗,用肉身冰封覆盖祁山,隔绝天地,让鹰族无可奈何。” 郎晴将腿从椅子上撤离,思考一番:“众所周知,解除祁山鱼族水禁之术,只需要施法者之泪,冰封既然是鱼王的法术所致,那么我们要去找鱼王的眼泪。” 胡岩皱了皱眉,着急地道:“可我们得先找到鱼王的元神,才能拿到眼泪,但他的元神又在哪儿呢?” 土地捋着半白的胡子,道:“风雨神曾与老夫品茶下棋,听其言说,那时上巳节前后,长安曾下过一场整整三日三夜的大雨,这雨奇怪之处就在于并非他接旨做法而为,乃是凝气消散所致,连他都止不住雨。下雨那日,恰巧祁山冰封,而鱼王又掌管祁山水脉,是故这其中定是有莫大的联系。” 胡岩惊起,猜测:“莫非这元神化雨,落入长安!” 土地深深地点头道:“在天界,天神历劫都会将元神附在临盆婴儿身上,鱼王或许是循照此法,投胎人间。” 随即,他从书房处找来几卷书籍,又道:“我与祁山前史官颜迁交好,其子颜磬,曾赠予我五册阴阳杂俎,老夫闲时翻阅得知当中藏着许多秘辛,兴许你们可以从中找出些许线索,言尽于此,老夫也望祁山能顺利度过此劫。” 胡岩接过书卷,便拉着郎晴离开土地庙。郎晴最后还是依依不舍地望着那桌上的春兰,造孽啊,她痛心那可是好大一笔家当啊! “多谢伯父相助!”雁族颜琋从屏风后走出来。 “君瑶,你究竟意欲何为?”土地回头看着她。 “天机不可泄露,但请伯父务必信我,守口如瓶。颜家世袭史官,向来秉笔直书,家风清明,刚正不阿,颜琋断不会行不轨之事。” 土地摆摆手,道:“罢了,老夫且信你这世侄女一回。” 胡岩和郎晴毫无头绪,于是在市集上漫无目的地逛着。 “我年幼便被送离祁山,而鱼王也是继任不久,我不认得他。三哥,你在祁山长大的,肯定见过鱼王的样子吧?”郎晴有些苦恼,“只是不知鱼王转世,可会变换容貌?” 胡岩愣了愣,他也是自幼便被送去香山,和郎晴相差无几,他哪里见过小鱼王。 “别管他有无改变容貌,哪怕他还是原来的模样,我也认不出他啊!鱼王是天潢贵胄,为官又是低调处事,我等平头百姓何德何能得见过其尊容?” 郎晴和胡岩寻了一处僻静竹林,翻了几页便已有所发现。 书中记载,当年颜迁向妖皇献策削藩,集权中央,遭到大小氏族的联合反对,加之,颜迁好为言官,开罪了不少妖族,众妖以“清君侧,振朝纲”为名联合出师,罗列了颜迁各项罪名,明为威逼杀颜迁,实则强止削藩令。妖皇痛心疾首,颜迁自愿受罚,最终被腰斩于刑妖台。大公主郎靥欲救老师颜迁脱身,不慎在刑妖台外溺水,虞琤为护大公主,遭刑雷屏障误击手臂,自此化作人形之时,臂腕上仍留有两片鱼鳞之纹。 二话不说,胡岩就着急地跑到大街上像流氓一般一个一个掀起凡人的衣袖。 郎晴无奈地叹气,拍拍胡岩的肩膀使劲扒拉他。 “三哥,这法子不对!但凡在仙妖魔鬼的地境待上一年,人间便早已沧海变桑田,三百余年,从祁山出事开始,到我们从这山逃到那山少说也有十三天了,这小鱼王大约不满十三岁,我们要找人也得找个少年或者少女呀。” “那你说怎么办吧?” “要不,我们去地府瞧瞧呗?”郎晴双手环起,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胡岩疑惑道:“何意?” 郎晴从腰间香囊中抽出阴阳杂俎,翻到折了角的那页,递给胡岩。 “凡人要经过地府方能转世投胎。那雨在长安落了三日,我们去地府翻翻贞观十年上巳节前后三日的花名册,挨个找寻那时出生的婴孩。” 随即她又犯了难,“可我们怎么拿得到那些名册呢?” 地府曾先后遭遇过孙大圣和刘沉香毁生死薄、添阳间寿之事,戒备愈加森严,硬闯必然费劲。 胡岩响指一打,计上心头,伸手指了指郎晴的香囊,“又得借阿晴你的百宝袋一用了!” 郎晴白了他一眼,“老是打我香囊的主意,都快被你掏空了!” “唉唉唉,此言差矣。你这香囊不是有祁山烈酒秋露吗?听说那秦广王,嗜酒爱色,我们便使一出美人美酒计!” 郎晴后退了两步,连连摆手:“啊?美酒有,美人可没有!要是被发现了,我可打不过他,他把我炖了吃怎么办?我可不想转世投胎做凡人。” 胡岩凑近她,笑着道:“没事儿,我来变个美人!” 他把郎晴变作玉佩系在腰间,又幻化成郎晴的模样,从百宝袋里寻了几件好看的衣裳。一眼瞧去,果然红衣摇曳,顾盼生姿。 胡岩假装与阳间办差的秦广王偶遇,谈笑间,秦广王果真要揽着他回地府。行至山崖下,只见秦广王大氅一挥,槐树荫下的地府洞口冒了出来,洞内冷光环绕,阴气森森。 胡岩靠近洞口时,玉佩模样的郎晴神不知鬼不觉地随手在槐树上结了印记。 地府之中,胡岩献乐,借机与秦广王独处饮食,在酒水中加了春露,够得秦广王醉卧一日。 随即,胡岩又幻化作秦广王的模样,传令小鬼呈上贞观十年三月初三前后三日的生辰册。郎晴和胡岩将长安地界出生的婴孩户籍一字一句誊抄,抄好后,抄本则被塞进香囊中,原本便物归原处。胡岩为免打草惊蛇,还得与秦广王打个交道。 黑羽宫中,颜琋进门,匆忙卸下来雪衣。 “禀鹰王,属下的探子来报,在长安五槐坡前发现了狐王的二公子胡泠,特请鹰王亲驾擒贼。” “好!”鹰王应赫大赞,“颜琋,你还真是我的得力干将!” 随即,鹰王腾空而起,率部前往五槐坡。 待秦广王醒来之时,见卧榻之侧,衾被拥香,当真好不快活。 “美人!不如留在此处,当我的夫人!” 胡岩撇开秦广王拉扯的手,搓着绢帕,娇滴滴地委屈道:“此事奴家得禀明狐族爹娘,需还家一趟!” “哦?那我派阴差送你回家,可好?” “这可不行!”胡岩笑了笑,“我们人间狐族住的隐蔽,不爱与他人道说。更何况这地府除了大王你俊朗神采,其他阴差都凶神恶煞,奇形怪状的,别把他们吓到了!” 为表诚意和决心,胡岩从头上摘下一枚金钗,赠予秦广王。 郎晴叹气,家当又减一员。 “好好好!依你!美人速去速回呀!”秦广王握紧了定情之物,依依不舍地将美人送走。 胡岩从地府出来,洞口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他变回原型,随即啐了一口,道:“呸!难看的玩意儿,还动手动脚的。” 他又嫌弃地拍拍身上的衣服。 “噗嗤!哈哈哈!”玉佩模样的郎晴又想起了秦广王胡子拉碴,面色黝黑的模样,多少有些幸灾乐祸自己不用干这辛苦的活计儿。 见郎晴嘲笑,胡岩臭脾气就上来了,把玉佩抛在树根下,别开脸去。 “哼!阿晴你自己变回来呗!” 玉佩在地上滚了滚,天旋地转的郎晴还没回过神来。 “啊?你可没教过我怎么变回来!” “让你笑我!自作自受!” 郎晴捂着磕疼的脑袋瓜,喋喋不休地哀求道:“三哥,三哥啊,你就给我解开呗……你长得又漂亮,又英俊,法力无边……” 胡岩被她说烦了,便道:“你且从眉间取一滴血握在掌心,聚精会神,周身运气,猛劲冲出即可。” 郎晴正欲施法,忽然三根黑钉向着胡岩齐发而来,胡岩身手矫健,一个后翻,躲开了攻势。 与此同时,一只雁落脚在槐树枝桠上。 群鹰在空中组阵,黑压压一片。 应赫落地收翅,奸笑道:“二公子,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 “你拿了狼帝的追魂钉!你为何可以驱使?” 胡岩大惊,蓄力一掌拍去。 “自然是吞了狼帝的内丹,追魂钉认我为主。” 应赫摇着追魂锤,不慌不忙后退三步,口中念念有词。 停滞半空的追魂钉收到了指示,瞬时又向胡岩极速冲去,胡岩急转往天上躲,鹰阵交错压低而下,逼得胡岩只能化作穿山甲遁土逃亡,追魂钉也钻入泥中追击而去。 胡岩幻术非比寻常,随时变化身形体貌,而此处又山高林密,应赫飞过无数林间,纵鹰眼犀利也难寻踪迹。 应赫只得在追魂锤中加注法力,让追魂钉速度更快、力量更强。 颜琋将槐树上的印记销毁。 此时,槐树根下的玉佩也消失了。 第3章 乐伶 胡岩被追魂钉追了五天五夜,筋疲力尽之时看见了山间砍柴的樵夫,忽然想起那阴阳杂俎上记载,便将追魂钉引至附近。 他提起樵夫的后腰,使其脚跟离地,随即进入樵夫的身体,引颈待戮。待追魂钉一击即中,千钧一发之时,便退了出来。 三根追魂钉赫然嵌入樵夫体内,静止不动,樵夫一命呜呼。胡岩倒吸了一口冷气,惊魂甫定,心叹终于甩掉了这个麻烦。 他悄悄回到了五槐坡,在一堆纸钱中捡起树下那块满是泥土的玉佩。 “阿晴,你怎么还没变回来?” 郎晴抽抽搭搭地哭着:“我用了法力想冲开禁锢,一直解不开,我的法力太弱了,呜呜呜……” 胡岩弹指一挥,郎晴就变回来了,只不过有些灰头土脸的。 郎晴抹了抹脸,委屈道:“三哥,你可算回来了,我好怕你出什么事啊!那混蛋应赫怎么专门来抓你啊?你是怎么躲过那厉害的钉子的?” 胡岩隐约其词,避而不谈。也不知道那郎晴有没有听见应赫说的“二公子”,估摸着也没有暴露自己身份。 “我胡岩……呃,胡泠自有真本事!” “这五日,阴差押了许多恐怖的厉鬼进进出出,把我吓坏了!还把我来来回回踩了好几遍,疼死了!阳间烧香焚纸钱念经,都传到了这里,熏死了,吵死了!再这样下去,鬼都要活过来了,他们还……” 胡岩刚刚经历了生死一线,听不得她这般唠唠叨叨的,自顾自地走开了。 郎晴还在埋怨中,回过神来,才发现胡岩走远了,径直小跑追去。 “三哥,等等我嘛!” 追魂锤停摇,与追魂钉失去了联络,应赫派兵搜山,才在遍布尸虫的凡人肉身中取出了钉子。 胡岩侥幸逃走了,应赫一怒之下将尸体撕成了两半。 鹰队离去后,大雁落地。 颜琋摇了摇头,无限叹息,到底也算是自己殃及池鱼,害了这苦命的凡人。她遂用白布将尸体裹起,带回樵夫家中安葬,并在其坟前燃了三炷香,使了些贿赂交代阴差好生对待。 郎晴和胡岩在凡间找了客栈安顿下来,又开始潜心研究那阴阳杂俎,搭配着抄录的婴孩户籍,找寻蛛丝马迹。 “夺命追魂钉为祁山利器,素由祁山皇族保管……其钉与阳气相冲,欲止其追,可用凡胎肉骨化解……” 郎晴拿着阴阳杂俎,一字一句念道。 “三哥,你到底是怎么躲掉那钉子的?莫不是你拿了凡人来抵挡?那他岂不是命丧黄泉?”郎晴睁大了眼睛看着胡岩。 胡岩没有看她,默认了。 “短短的阳岁,还不得寿终正寝……” “凡人不过数十年的寿数,早死晚死还不是一样。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樵夫,不是王侯将相,想来也是生活贫困,我送他早日超生、投胎转世的机会,不好吗?”胡岩漫不经心地喝了一杯茶,专注地翻着书册,“一切只是为求自保而已,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他若不死,死的便是我!” 郎晴当然知道,仙妖从来法力无边,又百年千年不死,哪管什么蝼蚁,什么苍生。眼前这只三尾狐,有三条命,每一条命都比凡人金贵。 “你那么在意凡人的生死作甚?”胡岩发问。 郎晴不言不语,没有理他。她对胡岩生气,其实也在气自己,是她连累了这个苦命的凡人。 恃强凌弱从来都是世间本色,不仅在贵贱之间,也在雌雄之间,一览无余。她又想起曾在凡间待过的那些岁月,总归对凡尘凡事是别样的感情。 胡岩以为郎晴不谙世事,耍小性子。 可事实上他从未认清郎晴,自然看不见她眼底的悲悯和苦涩。本来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谁还能把谁当真呢。 “如今凡间是哪一年了?”胡岩故意找了话题,打破了安静。 “我们去阴阳地界那日,凡间是贞观二十三年,刚好李世民驾崩了,在五槐坡又待了五日,人间又历五载,已是新皇帝李治在位第五个年头,现在是永徽五年,算起来小鱼王已是十八岁了。”郎晴毫无情绪地回答。 “你怎么这么清楚?” “喏,给你。”郎晴看也不看他,随手扔过去几张袱子皮和黄纸,“五槐坡无意间捡的,凡人给鬼捎来的,什么年号纪事都有写。” “嚯,还挺机灵。”胡岩缓和气氛。 “我们按照生辰册上的名字分开找人,一个月后在此客栈汇合。”郎晴十分严肃。 “你怎么还这样发小孩子脾气?”胡岩以为郎晴在说气话,要和他分道扬镳。 “分头行事,速战速决,这不是大人行径?”郎晴反唇相讥。 言罢,她将生辰册扯下一半,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客栈。 生辰册上的人数众多,何况还有移家迁居,云游四方,参军戍边,赴任蛮荒之人,找寻起来也是旷日费时。 将近满月时,郎晴找遍了天南地北,除了十几个不知所踪的,生辰册上都找完了,并无所获。并且她还按照鱼鳞纹的提示,挂了告示悬赏,许久也无人问津。 郎晴翻着手中的册子,拿起朱笔勾勾叉叉,烦躁不安。她这会儿正在洛阳找那剩下来十几个下落不明的人。 最终还是有人揭了榜。 “姑娘,这虚清馆中的湘公子,臂上有你画中的鱼鳞纹。” “湘公子?” 郎晴抓到了线索,必须一探究竟。 谁知,走到虚清馆门口,就被拦了下来,“女客不得进入!” 于是,郎晴无奈,只得从香囊中摸出一套浅蓝的男子衣衫穿起,又挽了男子的发饰,仿了男子的声音,终于踏进了那虚清馆。 所见所闻,男男女女,莺莺燕燕,红红绿绿,晕晕乎乎,眼花缭乱。 男子模样的郎晴,也算得上清俊儒雅,猝不及防,便被眼尖的姐姐拽走。她要了一方雅座,按例点了酒菜。 “小生远道而来,不知这虚清馆中除了姐姐,还能有何绝色?” “绝色当属潇湘二位公子,我们这些是野花野草。” 郎晴瞧见眼前的姐姐容貌秀丽,温声细语,心里犯嘀咕,难道真有艳压群芳的公子? “姐姐,你且说来听听……” 话未说完,乐鼓响起,馆内舞台高立,人群簇拥。初时琴声低诉,笛声悠扬,白衣公子轻纱翻飞,舞姿曼妙优雅。 姑娘姐姐说着:“您看,那穿白衣的便是湘公子杨润湘,形貌昳丽,风华绝代!” 而后,琴声渐渐霸道,似有与舞者一较高下之意。 “您再看,那穿红衣的则是潇公子柳浥潇,貌比潘安,倜傥风流!虽然目不能视,但琴艺出神入化。” 湘公子退场,没了轻纱晃眼遮蔽,郎晴的目光才得以贯注在潇公子身上,尽管红巾蒙眼,但看到那张真切的脸,兀然心下一惊,失神弄倒了桌上的酒杯。 “先生,看上哪一位了?” “潇公子,我要他。”郎晴直勾勾盯着台上之人,肯定地说。 晚间,姑娘领了郎晴去寝房,等待潇公子。 柳浥潇一进门,便熟练地走到床的位置,往那上面一躺,双手枕在脑后,丝毫不像个瞎子。 “潇公子,你可是名声在外啊!郎某慕名前来。” 柳浥潇抽出一只手,撩起一撮头发,用手指缠绕着,语气轻佻,“客人有何要求尽管提。” “不急。”郎晴斟了两杯茶,“潇公子过来喝个茶,我们先唠唠家常。” “我那么多恩人在外头,都抢着要见我,我可等不了你太久哦!”柳浥潇从床上坐起来,有些不耐烦。 郎晴笑笑,在桌上置下三锭金子,故意使了劲,让他听见。 “目盲之人则耳聪,潇公子肯定听得出这是什么声响吧?你不过来摸摸,能买你几日?” 柳浥潇敏捷地靠近,抓到了那金子,在手上掂了掂分量,放在鼻间闻了闻,金钱的气味总是让人神魂颠倒。 “足够三日矣。” 房内只有一盏晦暗的灯火,阴影盖在柳浥潇的脸上,那蒙眼的红巾映得他双颊泛红,在这虚清馆中,难免一副风尘外露,妖艳多情的尊容。 郎晴宁愿这是一场虚幻的梦,她见他这般,心里不好受,有些哽咽道:“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哈哈哈。”柳浥潇突然觉得可笑,“郎先生这话在什么王相公、李公子、张夫人之流口中言语了千百回,前世之缘,一见如故,我都听腻了。” “我所言非假。”郎晴言辞恳切,望着他,眼中已是溢着泪,可惜他看不到。 她忽而想起了明日便是和胡岩的满月之约,随即平复了情绪道:“时辰不早了,你好生歇息,我们明日再聊。” 说完,便直接离开了。 柳浥潇愣了愣,奇哉怪也,这许多年来,头一回遇见没让他吃着苦头的客人。另外,挫败感又莫名生出来。 翌日晌午,郎晴与胡岩在客栈碰头。 “阿晴,你找到人了吗?”胡岩笑着。 “这么看来,三哥找到了?是虚清馆的潇……” “潇湘公子中的湘公子。” 郎晴话音未落,就被胡岩抢先回答。她垂着眸,思绪翻滚,心中疑虑,怎么可能?那潇公子分明长了鱼王的脸。 胡岩将手交叉背在身后,得意地说:“昨日我刚打听到,潇湘二公子均是三月初三出生,他们的来历都出自卢家,正与这生辰册上卢家流落的公子身份相应。我看过,湘公子臂上确实是鱼鳞纹。” 他又道:“事不宜迟,我们尽快去取眼泪。” 郎晴又乔装成男子的模样,随着胡岩去了虚清馆。 第4章 眼泪 柳浥潇素与杨润湘不和,两人已争芳斗艳两年有余。 昨日,他得了贵客三锭金子,止不住地在杨润湘面前炫耀,杨润湘本来气疯了,可一听见旁人说道,郎先生只在厢房中坐了片刻便走了,他又起了劲儿,当面嘲讽起柳浥潇是个臭瞎子,难怪主子不情不愿的。 柳浥潇守约,三日之内拒见他客。今日他左等右等,客人却不见赴约。 这会儿,他的郎先生正在阁楼对面和杨润湘呆在一块儿呢。柳浥潇得知此事,大嚷着湘公子抢客,怒气冲冲,夺门而出去找对家算账。 方才,杨润湘也收到了三锭金子,两位客人不要他做什么媚事儿,就拿着手掌大的葫芦,从他脸上一滴不剩地接眼泪。 真乃离谱!湘公子以为是客人的特殊癖好,爱看什么梨花带雨的情形,这也并非少见。后来,才发觉人家就只要他的眼泪,越多越好。他把半辈子的烦恼苦闷都想出来,最后眼泪都哭干了,葫芦才被泪水浅浅盖了底儿。 胡岩让他多喝点水,晚些时候继续哭,要哭够三天三夜,把这葫芦装个半满。 有钱能使鬼推磨,杨润湘只得暗骂了一声,混蛋,真当我是水做的。 柳浥潇用力把门拍开,大嚷着:“杨润湘,你又同我抢客人!” 杨润湘挽着郎晴的手,故意气他:“是你自己没本事儿,留不住!” 郎晴缓缓推开他的手臂,谁知柳浥潇嗖地向杨润湘扑过去,两人扭打在一起。虚清馆众人涌了进来,有看热闹的,有劝架的。 “你不过是我卢家的奴仆,要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柳浥潇龇牙咧嘴地骂着。 “你个残废,有何能耐在我面前大喊大叫?”杨润湘不甘示弱。 胡岩不明所以,郎晴拉着他从房中退了出来。 “三哥,这眼泪我们拿到了,但这祁山冰封也不可速速去解,我们还得想办法制约鹰族,否则,即便恢复如初,祁山也是一团混战。” 胡岩明白,所以心中早已有长远的打算,“要对付应赫,我们必须去找冰弓寒箭。” “冰弓寒箭?” “日后,再与你细细说来。” 郎晴道:“此外,我觉着这湘公子身世扑朔迷离,有些蹊跷,眼泪是真是假,总归还需验一验。不如,三哥你先去凿一块祁山冰,看看这眼泪能不能将其融化,我在此处继续收集湘公子的眼泪。” 胡岩深深点头,转而又想着,不知是否错觉,自五槐坡回来,郎晴好似变了,至少在他面前不再天真活泼。不过,此刻也容不得他多想,随即握紧葫芦,立即动身前往祁山。 郎晴折返回去,拨开人群,只见潇湘二公子仍旧剑拔弩张。 这二人争风吃醋是为了自己,郎晴有些哭笑不得,清了清嗓子道:“潇公子、湘公子,冷静冷静,看在郎某的薄面上,把手言欢可好?” 柳浥潇忍下火气,乖乖回了自己房中。众人也都散了,只留下郎晴和杨润湘。 郎晴把门合上,“湘公子,可否让我看看你的手臂?” “好说,你想看哪儿都可以,随便你看。”方才杨润湘被逼得哭哭啼啼的,总得言语调戏回去,算是小小的报复。 “我只看你的手臂。”郎晴笑道。 杨润湘爽快地撸起双袖,左臂上果然有鱼鳞痕迹。 “这看着不像是胎记啊。”郎晴端着他的手臂细细查看,那像是纹上去的,或许只是巧合。 “自然不是胎记,这专门为我家董郎做的。”杨润湘低着眉,抚摸那纹身。 “董郎?如此,就不打扰湘公子了,我得去哄哄潇公子。”郎晴低头,指了指厢房那头,有些难为情。 折腾了半天,已然入夜,她去到柳浥潇房中,而柳浥潇已是触景伤情,想起了些许往事,烦闷地喝了不少酒。 郎晴看着柳浥潇特意备下的一桌酒菜,张口扯了谎:“其实吧,是我那位朋友非要缠着我带他去找湘公子,我不好推辞,就先去那头了,想着过会儿再来找你。谁知,让你们闹了误会,我的错,我的错。” 柳浥潇嫌弃道:“口是心非。我虽是目盲之人,心却不瞎。”他掏出三锭金子,“这个还你,来寻我之人无非就是求两相欢好,昨日郎先生离我而去,怕是嫌弃我这瞎子,你这般让我丢了脸面,倒也不必勉强了。” 郎晴又费了些口舌,赔礼道歉,对方才顺下心来。 “我寻你,也不是求色的。”郎晴将金子推回去,走到琴边,伸手勾了勾弦,“我久仰湘公子琴技无双,昨日听了你的曲儿,让我好生陶醉,特来讨教。” “哦,是吗?这么说,郎先生对乐艺有所悟性?”柳浥潇淡漠地笑着,把郎晴按到凳子上,从袖口抽出一方红巾给她蒙上眼,凑在她的耳旁:“眼睛看的东西多了,就不会用心去看了,郎先生不妨用心看一看。” 随即,红巾外仅存的蜡烛光亮也被熄灭了。 柳浥潇坐在琴前,触弦起奏。郎晴似是站在了他的琴曲中,望到远处轻烟缕缕,溪水迢迢,近处可见清风吹岸竹,绿舟几叶,缓缓而来,又看细雨滴池莲,青鲤数条,迟迟不去。 曲终,余音绕梁,回味无穷。 “此曲空灵飘渺,纯净安闲,实在让人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我想想,它是佛曲,名曰清心普善。” 郎晴能答得上来这佛曲,倒是让柳浥潇颇为震惊,他赞叹道:“在这虚清馆内,尽是慕色之人,能静下心来听出佛曲的,郎先生是首位。” 郎晴也道:“在这虚清馆内,尽是献色之人,能静下心来弹佛曲的,潇公子何尝不是第一人?” 说实在话,此等琴技,必是千磨万击练就的,对常人已是不易,何况目盲之人,郎晴黯然伤神。 柳浥潇道:“你这人怎么油嘴滑舌的,一点都不老实。讨教琴技,柳某愧不敢当,郎先生自可去找名家大师,你没事寻我个名不见经传的瞎子作甚?” 郎晴从桌上摸了一杯酒,饮尽,郑重地道:“你对我而言很重要。” 柳浥潇有些生气,激动道:“我不信你的鬼话!我柳浥潇从出生开始就一直活在黑暗中,不知人长何样,光是何物,我大多依靠听觉和触觉感知世间万事万物,而我听到的谩骂,承受的推挤,都证明了我是多么无足轻重。” 郎晴摇头叹息,“触弦为声,琴音悦耳,你将这些感官用到了极致,必是把全部的气神都贯注于琴曲之中,否则也弹不出这至清至纯的佛曲。也许,你并不信我的只言片语,至少,你很看重自己的生命。而你平日惯弹些靡靡之音,似是麻痹自己,逃避现实罢了,我很好奇,你的过去又是什么样的呢?” 郎晴欲扯开自己眼上的红巾,柳浥潇被看穿,正戳中心事,却散漫地撒野,直接覆在她的手上,拉下她的动作。 “你可知我不仅喜欢琴曲,也喜欢人的,这许多年来,我辗转于无数的温床之上,终于在虚清馆中有了一席之地。”柳浥潇的手扣着郎晴的手腕,穿进她的衣袖中,自下而上缓缓地若隐若现地探索着,轻声道:“我很喜欢触摸他们的肌肤,窥听他们的呼吸,我们的**在方寸之地被无限的放大,几近癫狂,我反倒更爱这红尘了,何谈逃避?” 说话间,郎晴也没有躲闪他的动作,任由他肆意妄为,着实扰乱了芳心。 柳浥潇抚着郎晴的脸,靠在她怀中,在得逞地发现对方气息急促后,故作戏耍:“哎呀呀,郎先生,你的心脉为何跳得如此之快?” 郎晴定了定神,从桌上执起箸,极力投弦,琴发出一声巨响,七弦皆断,将二者从方才旖旎的氛围中惊醒。 “惊梦?此曲是惊梦?”柳浥潇从郎晴身上撤离,捏着一根断弦。 郎晴整了整衣服,长舒一口气,好险,差点着了柳浥潇的道。 “不错,正是惊梦,乃秦代高渐离所作,只一声裂帛,便将七弦之音全部用上,能让人从梦中惊醒。” 柳浥潇又灌下几杯酒,“你这曲倒让我有点相信你是来找我切磋琴技的了。” “行了,摸也让你摸了,听也给你听了,试探够了,我可没什么歪心思!我刚才听见你和湘公子争吵,似乎你是卢家的公子?”郎晴切入正题,也不管什么礼数,抓着他的胳膊直接掀起他的衣袖,左臂上竟是牡丹。 “是,我确实是卢家公子,因为眼疾遭父兄嫌弃,幼时便被寄养在法华寺中,那杨润湘不过是我的贴身仆从而已。后来,卢家见我的母亲再无生养,就将她赶出来了。穷苦潦倒,走投无路之下,母亲带着我和杨润湘投奔了这虚清馆,在这里她干起了杂役的活儿,那时我不过十岁而已。” 柳浥潇回答很坦荡,但往事依旧让他难受地顿了顿。 他苦笑着,“在这虚清馆中,谁能独善其身?谁又能出淤泥而不染呢?母亲不堪侮辱,以命相抗,终究是飞蛾扑火,陨身损命。彼时,我和杨润霜十三岁,年幼失恃,只得重蹈覆辙。馆主看我们长相还算清秀,便收留在身边,用心教导,以便日后能卖些好价钱。” 郎晴听他这般话,心已是揪着疼了,紧张地抓着衣服,声音颤抖,“然,然后呢?” 柳浥潇耳朵动了动,他的听觉确实十分敏感,连朗晴的低落情绪都被他听了去。 柳浥潇又自嘲道:“如今看来,他倒是好眼光。原本馆主也打算把我扔到大街上,可我柳浥潇怎能认命?天理不公,我从出生便遭遇歧视、侮辱、抛弃,凭什么?我下跪哀求馆主多时,他才稍稍松口,故意为难我这瞎子,说只要我弹得出完整的琴曲,他便收下我。” 他突然间傲气起来:“我那时弹了今日这佛曲,他允诺收下了我。清心普善乃是我母亲所教,在法华寺中她只弹这曲,荡涤心中污秽,烦恼烟消云散。后来,我苦练琴技三年,双手磨出了血,磨出了茧,终有所大成。十六岁那年,董公子成了我挂牌以来的第一个客人,我用结契的钱替母亲在法华寺中立了往生牌,我想待我死后,我的往生牌也要陪伴在她旁边。” 一字一句刻在郎晴心中,两行清泪从脸颊淌下。 “你是哭了吗?”柳浥潇解开了她眼上的束缚,泪水沾湿了红巾,“呵,我从来不知道泪水是何物。” 他舔了舔那湿润,道:“你的泪太苦了……” 郎晴低声,“比不得你苦。” 她挥袖,将烛火点燃,看着眼前这个人既熟悉又陌生。 柳浥潇又断断续续说了许久,他也不知为何今日这般多言,或许是因为某种不可名状的情愫,又或许只是他酒意正酣。 此时,朗月已是高悬夜空。 第5章 面纱 柳浥潇自斟自酌,杯杯见底。 郎晴看着醉气浓重的他,忽然想起潇湘二者均提起的“董郎”,“你这牡丹又是怎么一回事?” “在虚清馆中,我是压过那杨润湘一头的,董公子原本钦慕于我,可他趁我熟睡之时,好奇揭开了我眼上的纱巾,从此便厌恶于我,转而与杨润湘结为契兄弟,还让杨润湘仿纹我臂上的鱼鳞胎记。凡是他同我抢的,我都会不遗余力与他争,于是我一气之下,撬走了杨润湘另一个相好,并顺着她的喜好,在臂上纹了牡丹,盖过鱼鳞纹。” “你猜,杨润湘的那个相好是谁?你绝对猜不到!”他开始狂笑,“那是卢家的大夫人,我的好嫂嫂啊!” 郎晴从未料到他这么疯,此等事竟也是家常便饭。 “在她身上,我尝到了超出**外的东西,那是复仇的快感,酣畅淋漓,从来没有这么舒坦过。” 柳浥潇把此生的耿耿于怀之事无一遗漏,和盘托出。话满时,人已醉,他的身子不自觉歪向一侧,将几个酒壶打翻在地。 郎晴迅速接住他的后背,“潇公子,你喝多了。” “我没醉。”柳浥潇叫嚣着,还伸手去抓桌上的仅存的酒,意图续杯。他感受到郎晴的阻拦,干脆扑到她身上,声音却软糯了下来,“郎先生,你是个骗子,戴着面纱,层层叠叠,我好似摸不到真实的脸……” 不多时,他沉沉睡去了。郎晴将其抱起,放在床上,给他掖好被角。 “安静之时,倒是有几分像他了。” 郎晴宽慰地笑了起来,捋了捋柳浥潇额头的碎发,随即将他脸上红绸解开,只是看见他双目的一刹那,笑意又被驱逐得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忽然间,郎晴又明白了什么,小心翼翼将红绸系了回去,眼泪再次不争气地冒出来,她坐靠在床踏边上,捡起地上酒壶,一口一口地饮着。 “对不住,我早该寻到你的,让你受了这么多苦。诚如你所言,我确实戴了许多面纱。我是祁山妖帝的女儿,是一头狼,我和你一样,自幼也是被家族抛弃,不过,有一点,连过去的你都不完全知道,我其实有很大的野心,和现在的你一样充满了**、疯狂至极……” 听见环境有些嘈杂,床上的人开始哼哼唧唧地抗议。郎晴不再发一言,只呆呆地盯着跳跃的火苗。 长夜漫漫,前路漫漫,但愿彼此都有个好梦。 胡岩在祁山凿冰,动静有些明显,被应赫的手下察觉了,只是他变幻莫测,对付几只小妖还是绰绰有余的。 黑羽宫中,应赫得知胡岩往长安方向逃窜的踪迹,迅速发号施令,召集手下齐齐飞去。 次日夜晚,如郎晴所料,胡岩无功而返。 他把盛泪葫芦和冰块布袋扔在桌上,坐着生气:“那湘公子根本不是鱼王转世。” “三哥,我昨日查清楚了,潇公子才是我们要找的人。那湘公子臂上的鱼鳞是找了匠人纹上去,潇公子臂上的牡丹纹下才是鱼鳞胎记。” “那你还不赶紧收集他的眼泪?”胡岩站起来,神色着急。 “只是这潇……”郎晴正欲解释,昨日揭开红巾之所见,却被响亮的拍门声阻止。 她起身开门,只见门口站着柳浥潇的侍从,来人慌张道:“郎先生,求您快去救救我家公子。” “潇公子怎么了?” “他和刑部的王侍郎的夫人偷偷好上了,如今私情败露,王侍郎就把他捆走了。怎么办?我家公子肯定生死未卜了。”侍从急得攥紧了手。 郎晴心中骤起不详的预感,她慌忙拉侍从跑出去。胡岩袖子扫过桌上,收起葫芦和冰块,也追了出去。 天上划过闪电,惊雷轰鸣。 “侍郎府在城西,我们可得快些!”侍从催促,他加紧了步伐,边说边埋怨道:“我劝过他别招惹那些夫人们,好好伺候大人们就行了,他就是不听,说什么快活啊,我看他倒是快死了。我去求过几个大人,都吃了闭门羹。这世间,谁又把一个乐伶当回事呢!” 见身后的郎晴没声响,侍从转头一看,郎晴一个手刀就把他敲晕了,扶着人放在地上。 “我们赶紧去城西!”胡岩凑上来。 “这王侍郎好歹是个有头有脸的官,家里出了这事,想来必是拉不下脸面昭告天下,否则也不会到了夜里才来悄悄抓人,人肯定也不会带回府上的。”郎晴仔细分析着,皱了皱眉:“王侍郎是朝廷刑部的人,收拾潇公子最好的办法应该是给他套个罪名,拉到刑部大牢。” “酷刑伺候?”胡岩心中大叫不好,潇公子生死事关祁山冰封,他绝对不能死。 二者立刻往城东刑部地牢御风而去。 他们硬闯地牢,在里面却找不见柳浥潇的人影。郎晴掐着一个监卒的脖子逼问,监卒受不住手指的力道,没几下就投降道:“柳浥潇受了刑,被打得个半死,王侍郎吩咐我们把他带到东郊树林里喂野狗。” 细雨淅沥而下,他们又火急火燎地赶到树林,却撞见了黑白无常直直跳着前去收魂。 “难道他真的死了?”郎晴一颗心仿若掉进了冰窟里,寒彻周身。 胡岩道:“他即便死了,我也要叫他活过来!” 他们偷偷跟着无常鬼,找到了柳浥潇的尸体。黑无常提着大钩将魂魄从肉身分离,白无常用锁链捆上那魂魄。 胡岩跺脚,将两块石子踢向黑白无常,随即运掌生风冲断了他们干活的家伙事儿。 “滚!” 黑白无常嚷嚷大叫起来,心知招架不住,遇难则跑。 郎晴踉跄地俯近柳浥潇,见他一身伤痕,血迹斑斑,触目惊心,惨白的脸上依旧系着红绸,只是在郎晴的泪光中更为鲜红刺眼了。 “死不了。” 胡岩倾注法力于两指,点住柳浥潇的额头,将飘摇的魂魄逼回肉身。随即将柳浥潇推坐起来,一手抵住他的后背,一手从天上引了一道惊雷闪电。胡岩闭目凝神,身后红色三尾一时俱现,在雨中摇曳银光。 “移魂**!”郎晴心中念道,她知晓些许此等秘术,一眼也就看出来了。 这狐狸有三条命,如今正以命换命,只是这移魂**还需耗些时辰和法力。 应赫此时正在长安搜查,看见白光破天,又惊雷闪电,心生疑虑,于是寻着方向赶去。 大雁先他一步到达,悄然藏在黑暗的树丛中,叼起一片叶吐向郎晴,她缓力接住叶子,见上书金字:鹰须臾将至,速走。 看毕,郎晴握紧树叶化为细末,弃之。 郎晴不忍对柳浥潇的性命置之不理,正当片刻犹豫之时,恰恰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小美人,你怎么说话不算话,都不现身来寻我?” “秦广王!”郎晴转身,吃惊。 方才黑白无常吃了瘪,转头就到阎王那里诉苦告状,秦广王咬牙切齿地要给他们撑腰。这不,两只小鬼跟在老大的身后拿着更粗大的钩子和锁链去而复返了。 秦广王看见郎晴一阵窃喜,这倒是他意外的收获了。 郎晴心中顿时冒出来许多主意,她把目光放得极尽柔和,声音语态娇软起来。 “哎呦,大王,好巧啊!”郎晴轻轻拉着秦广王的袖子。 “这是做什么呢?”秦广王抬起美人的下巴,眼神却瞄着三尾狐。 “那是奴家的哥哥,他的情人死了,他着急救情人的性命,一不留神就对黑白无常大人下了重手,他不是故意的,大王不要怪罪于他。”郎晴小心翼翼地哀求着。 “哦!”秦广王有些惊奇,故意逗着郎晴,“你哥哥喜欢男的呀?” “可不嘛,我哥哥喜欢那个男的,此心此情,天荒地老,海枯石烂。”郎晴双目含泪,委屈道:“那恶棍黑鹰看我哥哥生得貌美,就把我哥哥抓了去,当他的面首,我去救哥哥,他也把我抓了,我们被困了好久才侥幸逃出来,也就耽搁了去见大王的事。” “哦,不哭。”秦广王拍拍胸脯,气概非凡,“有本王在,不用怕他!” “我们一路被那恶棍追得紧,他因为嫉妒,就把我哥哥的情人打死了,我哥哥为了情人,死活要渡命。” 树上的大雁叫唤了一声,似是提醒郎晴。 她摇晃着秦广王的手,贴在他怀中:“好歹我们也是有过露水姻缘,一夜夫妻百日恩。我的哥哥,也算是大王的亲人了,你可不能不管啊!” “怎么管?”秦广王搂紧了郎晴。 “大王摆个厉害的子虚乌有阵,在外头替我们拦下那只鹰,瞒天过海,让我哥哥换命成功即可。” 郎晴又提点他准备几句和那只鹰的措辞,大多是以拖时间、压气势为主。 “好!” 秦广王示意,黑白无常分裂身形,各守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方,运雨成幕,并利用散落的孤魂野鬼,在方圆五里织就子虚乌有阵,霎时绿影交映红光,将狐尾白光掩蔽了。 应赫到时,白光早已消散,却见这地府炼鬼兵,抓恶鬼的大阵。他疑惑,却不敢贸然硬闯,只得驻足在阵前。 “秦广王,快快现身!”应赫喊了一声。 “你是谁呀?”秦广王慵懒地道。 “我是祁山氏族,来抓逃犯,你的阵挡道了,请让个路。” “嘿!”秦广王不屑,“这天大地大的,你绕个道不就行了吗?” 应赫很确定白光就是在这附近消失的,也许就在这阵中,只是他看不到阵中事物。 “秦广王,我敬你三分,别不识好歹。你也该听过我鹰王应赫之名吧!” “鹰王?那个犯上叛乱的逆臣吗?”秦广王哂笑,“不曾听说过,本王只知道祁山的妖皇是狼,不是鹰。” 应赫被激怒,吼道:“臭死鬼!芝麻小官也敢跟本王叫板,敬酒不吃吃罚酒。” “唉唉唉,臭鸟!”秦广王朝天拱了拱手,“这阴兵是王母娘娘特命本官操训的,容不得你一只妖冲撞,如今在这阵中还困了许多触犯天条的恶鬼,我奉命一一抓拿,若是为你停了此阵,恶鬼逃脱,你担待得起吗?” 仙妖立约,井水不犯河水。应赫心想,若真如秦广王所言,坏了他的事,被天庭针对,倒也不值当,于是不悦地走开。 趁着秦广王和应赫周旋的空当,胡岩以断一尾为代价,救下了柳浥潇的性命。应赫在外头紧紧守着,他们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柳浥潇神志尚未恢复,郎晴将他扶住,胡岩赶忙从身上抖出泪葫芦和冰块,迫不及待解开了柳浥潇眼上的红绸。 只是,一切皆枉然。 “混蛋!” 原来,柳浥潇不是身患眼疾,而是根本没有眼睛。胡岩惊愕又生气,他费尽周折,却是这般可笑。他发泄般一巴掌向柳浥潇脸上扇去,狠狠摔了冰块和葫芦在对方身上。 第6章 锋芒 阵外,应赫不愿罢休,正在想办法。 手下人谏言:“鹰王,不如试试用追魂钉?” 应赫这才想起怀中的法器,但经过上回失策,他心中有所顾虑,怕胡岩故技重施。 “这追魂钉源于后土之物,阴气深重,鬼阵也属于地阴,两者必不相冲,只有三钉可以不惊不扰进入阵中搜罗那狐贼。” 应赫点头,转着追魂锤,从袖口发出追魂钉,那钉子果然安然穿过法阵的水幕。 追魂钉穿林过树,准确瞄向胡岩所在的位置飞去。 “什么声音?”胡岩心慌,四处张望。 耳边响起泠泠风声,越来越近,郎晴突然醒悟,她看着柳浥潇,他身上有胡岩的魂迹,追魂钉也不会放过他的。 “追魂钉!” 等到胡岩看清,已是迟了。 郎晴猛然起身,在他和柳浥潇前面用身体挡下了钉子,只是预判不准,遗漏了一根,穿过她的腰间,刺向柳浥潇体内。 可怜的潇公子又一次殃命。郎晴本欲救柳浥潇,却阴差阳错救下了胡岩。她体力不支,虚弱地趴倒在柳浥潇的身上,钉子死死卯于他们的魂魄之中。 追魂锤霎时泛起了蓝冷色的光,应赫目光灼灼,大笑:“得手了!秦广王,你果然包藏祸心!” 感觉体内有两股力量相互融合,郎晴骨痛欲裂,魂热若烧,身体颤抖不止。 随着郎晴一声惨叫,应赫手中的追魂锤突然碎烂,变作一堆废铁。 秦广王理亏,应赫因法器作废,怒意上头,又自恃狼帝毕生功法,强悍无敌,无所顾忌,他直接杀掉了东方位的无常,逼得秦广王收了阵。 胡岩愣了一下,正想抱起郎晴逃走,却被疾速飞来的鹰爪划开,脸上留了一道血痕。 “你竟没死?”应赫怒意更甚,眼睛发红。 胡岩迅速跃起,逃往东边,应赫展翅高飞,追击而去。 不多时,郎晴回过神来,起势打坐,运转内丹。 “美人啊,你哥哥刚刚移了魂,损耗了不少的法力,那鹰又这般厉害,只怕凶多吉少啊!” 秦广王为了郎晴得罪了鹰王,也得从郎晴那儿捞回好处。 “不如,以后就跟着我,我护你周全!” 于是,沉重的锁链套在了郎晴身上。郎晴不予理会,尽快疗伤,终于堪堪将不适压下去。她一睁眼,靠近身边的无常鬼被弹开,秦广王也被震得后退几步。 郎晴捡起一片叶子,含在嘴中吹了一声,树上的雁往东城飞去。 破而后立,因祸得福,郎晴的法力增进了不少,她也懒得虚与委蛇,假装你侬我侬的,直接捏断了铁链。 “你到底是谁?”秦广王已有些慌张,“当初你进地府是为何事?” “你是要去告发我吗?”郎晴踱步审问,铁链垂握在手中,眼神狠厉,充满了杀气。 百鬼一拥而上,她身法诡异,速度非常,一眨眼,群鬼均消散在铁链重击之下。 秦广王向后跑走,一道残影闪过他头上,铁链圈住脖颈,又穿过树梢,将他高高吊起,他丝毫动弹不得。 “方才你也见到了,我哥哥是三尾狐,我们当然是祁山狐族啊!让你掺和进我们的家务事,真不好意思,还请秦广王多担待,莫把事情都抖搂出去了,否则,啧啧啧,吊起来的鬼王可真不好看啊!”郎晴阴损道。 “美……狐大人,你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秦广王服软。 “你只当什么都不知道,不见、不听、不管、不说。” “好好好!” “你们先闭眼。”郎晴厉声道,盯着秦广王,他哪里敢不从,小鬼更是撤离了周围。 她跪坐在柳浥潇身旁,转动眼珠,用掌心取了自己暗藏的双目,覆在柳浥潇眼眶中,又从地上捡起了沾泥的红绸系回他眼上。 “这一世我救不了你,愿你转世来生不必活于黑暗中。” 郎晴心中默念着告别,几滴泪落下来,正好滴在散落的一枚冰块上,冰块瞬间消融。 她施了一道法,将秦广王放下来,又从香囊中拿出一个酒葫芦,抛给秦广王,“这是天庭的琼浆玉露,喝了可增进法术,都给你了!” “你怎么会有这酒?”话一出口,秦广王就发觉自己多言了,捂住了嘴巴。 “我是瑶池的座上宾,自然有酒喝!” 郎晴看起来十分嚣张,秦广王被她唬住,也分不清她的真话假话了,心想管她真假,见好就收。 “这人的魂魄你带走。记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天庭庇佑,什么妖精都奈何不了你!” 秦广王抽走了柳浥潇的魂魄,打道回府。 郎晴收好祁山冰块,想起柳浥潇生前愿望,于是将其肉身带去了法华寺,与他母亲合葬,按民间的习俗,找来寺中和尚给他安排一场法事。 他的往生牌也被安排在他母亲牌位之侧,郎晴还留下了百年的香油钱,以后的日日夜夜,香火将不断不灭。 今夜整个长安凄风苦雨,与十八年前上巳节大雨一般。 故人终是再次离郎晴远去,她洗净手,燃了三炷香,立在牌前香炉中,双手合十,闭目哀悼。 耳边隐约响起女子的声音,似是在外堂,交杂着雨声,听得不甚清楚。 女子哀愁地问身旁的佛陀:“大师,佛会知道一切吗?” 郎晴走到菩萨像的一侧,隔着许多经幡,正好隐于外间二人的视线外。 那女子生得娇媚动人,身上衣饰华贵,头上钗金戴银。 佛陀告诉她:“佛当然知道。” 女子惊恐,“若我有罪,佛会惩罚我吗?” “阿弥陀佛。”佛陀将掌竖在胸前,语重心长道:“佛不惩罚任何人,也从不宽恕任何人。因果造化,人都会自食其果,适得其所。” 女子若有所思,靠前抚着往生牌,郎晴定睛细看,上面刻着:大唐安定公主延生之位,武华姑立。 “是我的错,让她年幼早夭,魂归它处。” “昭仪娘娘,昔人已逝,生者当节哀顺变!” 女子示意让他告退,佛陀行礼,将门关上,退去风雨中。 郎晴笃定,眼前的女子就是当初在祁山脚下遇见的少女,如今已是当朝得宠的昭仪,她想了想在民间听过的名字,武……媚娘。 “在感业寺为尼之时,我吃尽了苦头,我求菩萨相救,您没有应我。那时,我就知道你们是死物,我只能靠自己,靠自己的头脑和手段。” 武媚娘跪在蒲团上,却仰头直视着高高在上的金身菩萨,眉宇间存着一股英气,那愤怒的眼神像是在挑衅。 “我与李治合谋,杀死了我们的女儿,嫁祸给王皇后,让朝廷得了铲除关陇王氏贵族的一个契机,我因此将被立后。” 惊雷乍响,似有神意,将她吓了一跳。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很难过,却容不得我后悔。” 后宫女子为了帝王的“垂怜”,总是这般“挟持”自己的孩子,郎晴内心被触动,她的母亲对她也不外乎如是。她叹息,总该好好劝劝这人,将其引上“正道”。 郎晴从经幡后走了出来,又将武媚娘吓得大惊失色,对方从佛前辟邪的法器中抽出一柄开刃的剑,架在郎晴脖子上。 “你是什么人?敢偷听我的话。” 郎晴两指抵着剑尖,笑着:“你不是求佛吗?我这不就应声来渡你了。” 武媚娘不让半分,剑锋更为犀利,“我这就杀了你!” 此剑往郎晴的脖子刺去,郎晴低头绕过剑势,随手就卸下那不经用的武器,扔到房梁上,深深扎进木头中。 “你?” 武媚娘欲往外头逃去,却被郎晴拦了去路。 “昭仪娘娘只想当皇后吗?” “何意?”武媚娘的敌意卸下些许。 “后宫之事,从来都是周而复始。他日,武皇后会不会落得王皇后的下场,难免被另一个什么昭仪代替呢?” 武媚娘神色凝重,想起幼时那个看相的袁天罡,断她龙睛凤颈,伏羲之相。 “昭仪娘娘长侍君王侧,必深谙权位之道,可曾有觊觎龙位之心?” 此言一出,两者目光交接,武媚娘只觉此人把她的心都看透了,随即转身避闪,“休得胡言,我不曾有过此等荒唐之念。” “言尽于此,世人自渡。” 郎晴缓步走到佛门前,打开了凡尘,搁下最后一句话,“我与你乃是同道中人,随心随性,望彼此得偿所愿。” 她大笑着,消失在漫天的风雨中。 长安道上,郎晴回望来时路,喃喃自语:“西王母,你若赌赢了,可得好好谢谢我!” 突然,她心口紧了一下,却惊喜道:“你又来了,这一回,可算知道眼泪是何物了。” 三根追魂钉同根同源,遥相感应。此时,鱼王已呱呱坠地于相州杜家,书香之门。 柳浥潇在地狱转世时,小鬼看见他魂魄上的黑钉子,伸手去拔,却怎么也拔不动。 左右没办法就去禀告秦广王,秦广王牢牢记得郎晴的言语,权当个睁眼瞎,他喝着琼浆玉露,道:“不必理,让他投胎便是。” 彼处,胡岩因换命耗神,法力不济,变幻迟缓,终被应赫擒获,丢进黑羽山的秘密牢笼之中。 郎晴回到客栈住下,大雁从窗户飞入,化作人形。 “思远,我阻止不了,胡岩被抓了。”颜琋道。 “我料到了。我想让他活命,替我找到冰弓寒箭。应赫太强了,唯有冰弓寒箭可与之抗衡,我一直找不到这弓箭的下落。先前听胡岩曾提及,他必是知道内情。” 颜琋点头,“好,我会助他逃走。” 郎晴提醒,“君瑶,万事小心。” 大雁往黑羽山飞去,至秘密关押的洞穴之处。胡岩伤势严重,趴在笼子中,勉强挣扎。 “鹰王,属下查过了,那一男一女都死了,秦广王已然把他们带走,并无异样。”颜琋故意当着胡岩面前禀告,让他听见。 应赫见胡岩醒了,道:“二公子,这两次交锋我们都没能好好聊聊。” “哼!”胡岩擦了擦脸上的血。 “你拿了祁山的冰块要做什么?昨夜你为何要为了凡人施展移魂**,有什么事情值得你甘愿丢掉一条性命?”应赫在他面前扔下一条红色的狐尾。 胡岩依旧没有答他。 应赫眯了眯眼,“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无非是想破除祁山冰封。除非,鱼王他没有死,他在哪?” “哈哈哈……”胡岩大笑,掩饰道:“鱼王死了,你亲眼所见的。可是我有别的法子解冰!” 应赫掐着他的脖子,狠狠道:“告诉我,不然,信不信我杀了你?” 颜琋真怕他断了气,劝道:“鹰王息怒,救公子和小姐要紧。” 应赫松开手,胡岩哑着嗓子道:“我信啊,我这阶下囚很有自知之明。不如这样,你把我放了,我们合作吧,平分这祁山的天下!” “嚯,说到这个,还真是多亏了令尊狐王一直在给狼帝下毒,否则我也不得趁虚而入。如今局面掌握在我手中,岂容你置喙。”应赫甩了甩衣袖。 “哦。那你还是杀了我吧!你就永永远远守着这块破冰地儿,当你的孤王,这祁山的氏族都在那儿冻着呢,看不见你的凛凛威风!”胡岩从颜琋的话中猜到,应赫一儿一女估计被抓了,也埋在这冰里边,故意刺激他。 “好!我答应你!” “我还需要时间去筹备。” 应赫往外扔了一支黑羽,诏手下进来,来人端着一盒药。 “颜琋,你寻到的碧棘草,还真派上用场了。” 他抓住胡岩的双手反折向后背,颜琋从药盒中取了一枚银针,从胡岩头顶上施入,银针游走全身。 “二公子,这碧棘草之毒已然下在你的身上,若是毒发,什么神鬼妖怪都只能形神俱灭。我给你两个月时间,兑现你的承诺,事成之后,我解你的毒。” “一言为定。”胡岩想着,妖境两个月在民间也有五六十年了。 “二公子,别耍花招,过时不候。” 颜琋打开牢笼,拖着胡岩扔出洞外。 第7章 弓箭 胡岩既从颜琋的话中得知郎晴的去向,遂动身前去五槐坡,跟秦广王要狼。 等他到五槐坡地府洞口前,活生生的郎晴已在那里候着了。 “三哥!”郎晴终于等来了胡岩,立即上前查看他的伤势。 她激动道:“我就知道你能活着回来。我猜若是你逃了,必会想到来此处寻我的。” “你怎么没事?你不是被追魂钉……” 胡岩原以为郎晴死了,此时惊喜又交杂着疑惑。 “我也不知道为何,那钉子在我体内不要我的命,可我也逼不得它出来,或许是因为父帝曾是追魂钉的主人,而我是父帝的血脉,它认主。” 胡岩又问:“那秦广王不纠缠于你?” “他把潇公子的魂魄和我带回了地府。我昏了一阵,在地府才醒过来。他言行轻薄,我不得已坦言了自己的身份,那胆小鬼惧怕父帝的威严,才放过我。” 郎晴之言并非滴水不漏,只是昨日她舍命相救,足见她的真心可靠,胡岩心存几分感激,因此,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三哥,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潇公子好像已然转世。” 胡岩道:“我这一身伤,得治一下,需阿晴你护法。一切还需从长计议。” 休养生息几日之后,胡岩才开始动脑筋。 他并不打算先找眼泪,与应赫交换。让应赫顺利得手,这无异于认输,让狐族落败,乃是下策。 既然应赫胆敢威胁他,他就先去找冰弓寒箭,拿着武器逼迫应赫解毒,才是上策。 狐王胡谨早些年就已经有不臣之心,私下打探过冰弓寒箭的藏处,胡岩也与他暗通款曲。胡岩是狐族最有出息的继任者,怎么甘心寂寞在香山当一辈子的质子。 “阿晴,我看看你的狼牙环佩。” 郎晴从香囊中掏出那块晶莹剔透的玉佩,雕成三颗狼牙模样,头尾相连。 胡岩举起玉佩,对着日光,玉内有字浮现。 “水?”玉佩自皇子公主出生便系在身上,郎晴却从不知其奥秘奇特。 胡岩看她惊讶的模样,解释道:“这玉佩有五块,狼帝的大小公主,大小皇子各执一份,还有一枚在狼帝手中。玉佩中分别隐含金木水火土,阿晴,你这一块是水佩。” “我都不知道的事,三哥,你怎么知道?” “我祖上也做过官,知道一些秘闻,我父亲就当故事一般告诉过我。” 郎晴心想,胡岩父亲狐王是二皇子的老师,想必玉佩之事是他告知,可见二皇子对其信任无比。 “这水又是什么意思?” “这五行指向冰弓寒箭之地的五个入口。金乃西北荒漠,火是西南焰山,木为中原椿树,土在东北沼泽,而水指向东南离川。” “离川?”郎晴看着手里的玉佩,想起父帝以前总是逼她练水术,原来另有深意。可她总练不得,父帝便把她的玉佩换了,没想到这水佩偏偏又回到她手中。 “这狼佩莫非是打开入口的钥匙?” 胡岩点头,“除了钥匙,还需狼帝的血脉。” 言罢,他就带着郎晴来到离川岸边。 离川暗潮汹涌,惊涛拍岸,郎晴有些眩晕,她不识水性,且因幼时有过溺水的经历,极其畏水。 胡岩瞧见她脸色惨白,“你怕水?” 郎晴强作镇定,“我不会游术。” 她想了想,又道:“不如这样,三哥把我变作它物,方便带我进去。” “那就把你变成一条鱼。” 胡岩施法,却在法力冲进骨肉魂魄的时候突然中断了,他才想起碧棘草的毒浸入太深,封锁了他的三魂七魄,使他无法实施脱胎换骨的变幻术。 郎晴早得颜琋知会,清楚他已中毒,见他停顿下来,心中已然明了他确实无法变化。 “你怎么了?”郎晴装作一无所知。 胡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许是日前法力损耗过多,一时半会儿施展不了幻术。” “那怎么办?要不,三哥,你教我幻术?”郎晴似是真诚地提建议,“可我法力太差了……” 胡岩思忖片刻,那幻术即便知道方法,可施法之人没有深厚的法力也用不了,这郎晴功法根底确实很浅,告诉她也无妨。 “逆转内丹,将法力灌入经络,冲击百会、风池、内关及涌泉各处,拆骨接肉,改魂转魄。” 郎晴按他的指示去做,中途假装撑不住,胡岩自觉地从她身后渡她力量,助她变成鱼。 胡岩怀揣着鱼儿,施了避水咒,跃入离川。 入水的一刹那,往事便如滔滔江水不绝地涌进郎晴的思绪,尽管已避水,可她依旧几欲窒息。 在她还是孩童之时,宫仆带着她和弟弟乘舟行于祁川赏景,正巧遇见狐族与狸族因世仇斗殴,不慎被殃及而落水,她的母亲及时赶到,却偏偏舍近求远,先去救被冲到百丈外的皇子,将近在咫尺的她置于溺水的危险之中。 心死总是大过身死的,那时,挣扎的手脚突然僵硬又无力,她呼吸不续,便重重沉进了祁川。 她随着祁川顺流而下,鱼王的公子虞琤正在归家的路途逆流而上,恰巧遇见了,便救她上岸。等她清醒过来,被虞琤护送回到宫中,更是发觉她的母亲只顾着在床边看护皇子,竟不曾施舍半刻的闲暇派兵去寻她。 郎晴与虞琤也因此相识,平日交好,母亲不把她放在心上,也从不对她有任何的期许,自然也不会管束于她,因此,她时常自由出宫找虞琤玩耍,虞琤也常常用御水之术驮她巡江出海。 胡岩游了二十余日,终于在水底狭缝中找到了入口。 他拍了拍因害怕而一直闭眼的郎晴,指着那岩板的特殊凹陷道:“那应该是钥匙孔。” 胡岩将狼牙环佩置于其中,严丝合缝,海底的大门阔然打开,他游了进去。 前半程仍需游水,后半程便上了岸,到了虚空之境,郎晴恢复人形。 突然,铺天盖地的弓箭、雷火向他们袭来,胡岩一手抵挡,一手迅速抓起郎晴的手指用指甲划了一个小口,让鲜血滴落在地。 霎时,所有的武器都烟消云散,面前出现了一条小路。 他们沿着路走了一会儿,不多时便看见长约半丈的冰弓寒箭悬浮于地。 其实,阴阳杂俎不只五卷,还有一册被郎晴私藏了。颜磬在那一册上面记录了冰弓寒箭的来历。此物乃女娲石打造,唯有强大的力量才能拉开。冰弓寒箭流传于历任妖皇手中,而前任妖皇突然将冰弓寒箭封存,后续颜磬不知详情,也就没了下文。 冰弓寒箭被禁用很久了,至少如今在世的祁山氏族都没见过现任狼帝开弓射箭。这箭据说速度迅猛,纵使鹰族飞得再快也无济于事,鹰族正是忌惮这弓箭,蛰伏许久,不敢妄动狼帝。 胡岩激动伸手一抓,冰弓寒箭视之邪祟,猛烈将其弹开,他重重摔在地上。 郎晴靠近弓弦,觉得有些寒意,她轻轻地碰了碰,那物对她没有敌意,她才大胆地握着弓,抓着箭,搭在弦上。 那箭镝刚好对准了胡岩,郎晴的眼神有一丝狡黠凶狠。 胡岩慌张,在地上滚了去,狼狈地躲开。 “哎呦,瞄错地方了。”郎晴用力,根本拉不开,弓箭在她手上七歪八倒的。 “真累!”最后她只得放下来,甩了甩手。但心中已然开始盘算着接下来的打算。 胡岩这才镇定,放松警惕。他不肯罢休,又试了试,还是被弹开了,无奈只得让郎晴将其塞进香囊中。 “三哥,它不听我们的使唤,怎么办?” 胡岩一个头两个大,若是真用不了,用来唬一唬应赫,也不知道奏不奏效,他的毒又该如何是好? “咦,我记得有一回父帝过生辰,我回过宫里,见他服过一些药草,据他说,是可以增加法力的。如若我们找到仙草服下,或许就能驱策冰弓寒箭。” “药草?”胡岩目光闪烁。 难道狼帝是因为无法动用冰弓寒箭,才将其密封在虚空之境,而鹰族胆敢公然造反正是因为得知真相,觉得失去弓箭护身的狼帝不足为惧。这就难怪狼帝那么执着地让他父王去各地仙山搜罗药草,反而给了狐族下毒的可乘之机。 郎晴见胡岩若有所思的出神模样,在他面前晃了晃手,“喂!三哥,你先前不是说你也得过仙草吗?在何处所得?” “蓬丘。”相比于提升法术,胡岩更想尽快解毒,无论如何,这仙山总得去闯一闯。 他们原路返回,从离川出来后,郎晴胸口闷疼。 “怎么回事?”胡岩扶着她。 “我冥然察觉鱼王在江淮一带,好像是扬州。我们体内的追魂钉相互吸引,他似乎是受伤了,所以痛感也牵连到我的身上。” 郎晴双拳紧握,汗水涔涔,用法术才稍稍压制住痛觉。 她又道:“不如,三哥你去找仙草,我去找鱼王。” 胡岩迟疑,冰弓寒箭在香囊中,他怎舍得将性命相关之物留于它处,随后编了个理由,开口道:“这香囊我先带走,蓬丘之地,前路未卜,这东西也许可防身、有妙用。” “也好!”郎晴深知胡岩其心不正,任他怎么折腾,也不会碰得囊中冰弓寒箭半分,于是毫不吝啬地递上香囊。 “凡间半月后,在扬州北门相会。”胡岩系好香囊,转身飞离。 此时,人间是光宅元年,正值秋季,属金,主肃杀。 郎晴心中算了算,鱼王这一世已近而立。 李敬业于扬州起事,拥兵十万造反,武太后派兵三十万镇压。 当她踏入兵荒马乱的扬州,循着感觉来到了一间山野古庙——栖灵寺。 她轻轻扣着寺门,过了许久,门只开了一道小缝,年轻和尚探着头,“施主有什么事吗?” “借宿。” 一个刀柄抵着和尚的后背,他有些神色恍惚,“寺中都是和尚,施主是女客,宿在此处多有不便。往东十里外有一座女尼的净石庵,施主该去那里。” “我这走了许久的路,暂且先进去歇歇脚,也不过分吧!况且师父是出家之人,四大皆空,六根清净,又怕什么呢?”郎晴使了力气推了推门,和尚死死顶住。 “还请施主不要为难小僧。” 郎晴体内的钉子猖狂做祟,使得她隐隐发痛。这会儿,越是靠近寺庙,她更是剧痛难忍。她捂着心口,低头便瞧见了门角的血迹,狼的嗅觉总是敏感的,空气中弥漫了一丝血腥气。 鱼王莫不是受了重伤,恐怕没有得到及时医治,否则怎会让她一直如此难受。 “寺中可是有人受了伤?” 和尚把眼睛瞥向别处,还没得到指示,郎晴又追问:“伤重不重?实不相瞒,我是这江湖走方的郎中,岐黄之术也算了如指掌,小师父有难处,可以找我的呀!” 隐于和尚身后的将军,出声道:“开门!” 郎晴刚迈了一步,便被刀子架在脖上。 “细作?你一点都不慌张。” 郎晴扫了一眼中庭,只见十几个士兵执刀守卫。 “将军您看,我身无刀剑之器,手无缚鸡之力,区区女流之辈,能对英明神武的您有何威胁?” 那戒备的刀尚未放下,她又言:“我这游医走南闯北,见惯了生死寒苦,也算是半个方外之人,比这居于一隅、未见世面的小和尚要镇定许多,这也不足为怪啊!” 那刀安安静静回到鞘中,将军冷冰冰地道:“伤者在后院,随我来,不许多问!” 寺内生了许多杂草,杏叶落了一地,无人打扫,断壁残垣,也未得修葺。 将军将郎晴带到了一间房舍,屋内有些昏暗,清晨的日光透过落漆的窗棂,仅仅一线铺在门内半步。 士兵掌了灯,只见床榻之上躺着一人,左侧心口扎了一支断箭,鲜血淋漓,在伤口处向外蔓延。 真的是他。 郎晴赶忙上前诊查,对方气息微弱,脉搏虚缓。 “不要紧,我能治好他。只是,治病需得安静,请将军在门口等待。” 行军打仗多年的将军见过许多伤情,如此这般,军医也摇头叹息无力回天的,怎么小小郎中就敢胡吹大气。 “大夫,你怎地不带着药箱?别耍花招。”将军突然质疑道。 “这外面在打仗,乱糟糟的。”郎晴嫌弃地看了将军一眼,“我为避战祸,致使药箱不慎遗失。你且唤寺中和尚将普通伤创之药取来便是。” 和尚端来了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也被郎晴请了出去。 她一转身面对着床上之人,瞬间已是忍不住的泪眼婆娑,“这一世,怎么又混成这种鬼样子,遭这么大的罪。” 郎晴施法,将箭拔了出来,止血,掌心拂过,伤口愈合,只是人还没清醒过来。 她在水盆中洗着手上的血迹,对着门外喊道:“可以进来了!” 将军见伤者破衣之下的皮肤完好如初,不由得大惊,“神医,这如何做到的?敢问神医高姓大名。” 郎晴见他前倨后恭的模样,挽着袖子,笑道:“这是祖传的医术,不得与外人道。在下姓郎,名思远。斗胆问将军,这位公子是什么来历?” 将军又警觉起来,神色避闪。 “噢?这人我都救回来了,还不能问问?何必讳莫如深呢!”郎晴寻了一方没那么破烂的矮凳子,坐下,掸了掸衣摆的灰尘,“我猜猜,将军是追随李敬业的?这公子也是义师之员吗?” 将军朝天拱了拱手,信誓旦旦地说:“我们确实是徐将军麾下。如今世道,阴阳颠倒,任由牝鸡司晨,天理何在?宗法何在?徐将军带领我等讨伐朝廷奸佞,匡扶天下正义,其心可证日月,其志可壮山河!” “哦,了然,了然。”郎晴敷衍地笑着。 将军又道:“这位是相州杜家的公子杜蘅舟,杜家被贼人所害,杜公子倾尽家财、舍命追随徐将军,日前,两军对垒之时,不慎负伤,我等受命保护之。” “这外头有许多朝廷军队,随时进来搜罗,不如将军你们且将铠甲褪下,把刀剑藏好,换上粗布短褐,也好掩人耳目!” 寺庙的钟声响起,窗外雁过留声。 郎晴看了一眼飞雁,“这杜公子皮肉之伤治好了,但是内里五脏六腑虚寒,我还需去采些草药。” 将军点头,放她出寺。 第8章 栖灵 郎晴使了理由,拒绝将军派兵跟从。她背着竹蒌在山间采了些益气补血、安神静心的药材。 颜琋现身,“思远,那红狐到了蓬丘,暂且被浓雾迷困。” 郎晴道:“那狐王给父帝找到过柒茝草,胡岩又胸有成竹的样子,显然是知道路径的,这浓雾也难不倒他,只是他想冒险找碧棘草的解药红荆花,就根本没那么容易了。” 红荆花和碧棘草相伴相生,郎晴早些年就开始收集药草,找到双株时便将其连根拔起,移至岑丹山。只是,她在蓬丘寻了许久都找不到柒茝草,此番正好让胡岩去替她寻来。 柒茝草之花入药需得薜萝果作引,克制其霸道的毒性,否则服用后会在强烈运转内力之时暴毙而亡。狐王正是利用这一特点,给一无所知的狼帝下了毒。 “他从蓬丘出来,必然会去沧岛寻薜萝果,我们在途中将他截下,用解药与之交换柒茝草。君瑶,务必要盯紧他。” “好!” 颜琋正欲离开,突然想起什么,从袖口抽出一张纸,递给郎晴,道:“我在扬州城道拾到的,听说是咏鹅才子写的传遍各地的檄文。” 郎晴翻开折页,看着密密麻麻的字,念道:“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经叛乱这么一闹,那落入人间旳紫微星很快便会称帝的。西王母的赌局就要赢了。” 夜晚,杜蘅舟醒了,方才做了一个漫长而诡异的梦。 他卧在床上,摸着心口完整的皮肉,奇怪道:“明明中了箭,却不着痕迹。” 换了一身布衣的将军将热粥递给他,“杜公子,是一位姓郎的女神医救了你,她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神医?” 杜蘅舟正问着来龙去脉,却见郎晴推门而入,然而,他看到的是郎晴的真身,一头灰狼。 “狼!是狼!” 杜蘅舟从床上弹了起来,指着门口,大喊大叫,随即因受惊过度,又昏倒了。 郎晴恍然大悟,那杜蘅舟的双眼正是她的狼眼——睛目,能识妖魔,辨鬼神,方才在他眼中真是可怖之极,失策啊! 将军一头雾水,“确实是郎……郎先生啊!” 郎晴慌忙跑去把住杜蘅舟的脉。 “郎神医,这是怎么回事?” “不碍事,这只是大伤之后常见的离魂之症。” 她故意支开将军,又道:“我在厨房熬了汤药,这会儿时辰差不多了,有劳将军去取来,我在此处给杜公子施针。” 将军前去端药。 “对不住,吓着你了!” 郎晴笑了笑,在杜蘅舟的眼上结了一道法障,封闭睛目的作用。随即,她一拍他的肩膀,他就再次苏醒过来。 “杜公子,觉着怎么样了?” 杜蘅舟瞧着眼前女子,着了一身海棠色衣裳,发丝轻柔垂落,眉如远山,眸若春水。她俯下身子,冲着他迷蒙的双眼,笑靥如花。 “是神医?多谢神医救命之恩!” 郎晴直起腰,背着手,笑着点头,“不必多礼!” 将军将药端了进来,郎晴嘱咐杜蘅舟将药喝下,安心入寝后,便走回自己寝房。 “将军,我昏倒前,是谁进来了?” “就是方才的郎思远大夫。” 杜蘅舟还在奇怪,今夜他分明看见的就是一头狼,还有他的伤怎么莫名其妙就好了?莫非这女子有何通灵之术? 深夜,杜蘅舟辗转反侧,坐卧不安,自扬州起兵以来,他便是这般夙夜忧叹。 翌日清晨,郎晴是被树叶摩擦的声响吵醒的。她来到院中,见杜蘅舟在仔仔细细地打扫。 “杜公子!” 郎晴脚步轻盈,杜蘅舟没发觉她靠近,听到声音便又是吓了一跳。 “啊!是郎大夫。” “大病初愈,不好好休息,就干起和尚的活儿了?”郎晴寒暄调侃道。 “这人间世道,污秽不堪,也该及时清扫了。”杜蘅舟语气沉重地说着,“否则,我寝食难安。” 他又用力拢起地上的树叶,捧进竹筐中。 “哦?杜公子此话似有禅语真意,郎某愚钝,参破不透。”郎晴瞧着眼前人的执拗,摇了摇头。 好歹她与武媚娘也算有过两面之缘,是时候下山去瞧瞧武太后的江山,这也不算多管闲事。 昨日,李敬业不敌,已然带兵逃窜去往润州。整个扬州城经过战乱肆虐,百废待兴,一片寂然。烟雾笼罩着街头巷尾,郎晴依稀辨认出一间粥铺的旌旗,风吹过,浓郁的香气扑鼻。 她进店,向店家要了一碗荠菜鲜肉馄饨,贪婪着这条冷清道上独一无二的温暖。 “这馄饨真好吃!” “这位客人,看你衣着打扮,是大户人家出身吧?吃惯了山珍海味,这野草猪肉竟也能入你的法眼。” 看着郎晴啜了几口汤,回味的模样,店家转而又道:“不过也是,好吃便是,果腹即可,管它什么馅呢!” “店家,怎么这么早就开了张?”郎晴诧异。 “不早,不早,我还嫌那朝廷的将军来得太晚了,让我这粥铺都关了许久,一家老小还指望着这小生意呢!” 仅此寥寥几语,已然足够确证这天下时局,那民心向背。 店家又讲了许多,听罢,郎晴将最后一口馄饨吞完,笑着留下一锭银子,道:“我明日还会再来,给我留些馄饨。” 她又在扬州城内逛了许久,回到山上已是暗夜。 郎晴在一片漆黑中跨过长长的步阶,转角抬头忽见佛堂亮着一团光。她推开佛廊的一扇小门,只见杜蘅舟踩着腐朽的矮木凳,端了一盏油灯,在长墙泥壁上一笔一画勾勒神佛。 她从门口摩挲着年久失修、斑驳脱落的壁画,向杜蘅舟一步一步踱去,走近时,才兀然发觉他眼中缀满晶莹的泪光。凛冽寒风穿堂而过,将杜蘅舟一袭烟色衣衫吹起,飘飘荡荡。 杜蘅舟仿若朦胧月色下的湖水,被风吹皱,泛起涟漪,又如那素白玉胚的青瓷,摇摇欲坠,几乎碎裂。 郎晴觉着他要将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了,轻声唤了一句:“杜公子。” 杜蘅舟还未从沉溺的思绪中抽离,又被她吓到了,从木凳跌下,幸得郎晴及时将他扶住,稳住身形。 相见三次,他就被她吓了三回,郎晴在杜蘅舟的生命中出现到底是不合时宜的。 “杜公子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杜蘅舟将油灯置于矮桌,拢袖擦了擦泪,“我在想这世间可有神佛,若是有,他们怎么不显灵呢?” 郎晴看着他笔下生出的众菩萨,眉目慈悲柔和,姿态流畅优雅,色彩斑斓盎然。 “千事万物本就有其去处,天地法则当顺应自然,由心性造出结果,神佛何须显灵?” “可若没有神佛,我为何总能看见妖怪呢?既然有妖,便会有神。” 凡人拥有一双睛目并非好事,杜蘅舟确实见了不少鬼,以至于总是被惊扰,神志混乱,又因为追魂钉扎根体内,损了根骨,疾病缠身。 “天子座后,垂帘之中,有妖怪吗?你看我,也是妖怪吗?” 杜蘅舟注视着郎晴的双眼,目不避闪,“我不知道你为何会出现在栖灵寺中,可我曾看见你是一头狼的模样,我的眼睛从未欺骗过我。” “以前有个瞎子跟我说过,眼睛看到什么不重要,要用心去看。其实,妖怪也好,神佛也罢,和人并无二致。这墙壁上的菩萨,是你造出来的完美形状,你分得清这究竟画的是人还是菩萨?” 她执笔蘸了朱砂,点在普贤菩萨的眉间,又润了泥金粉,描绘佛辉光晕。 “这金粉从何而来?”郎晴突然想起这栖灵寺贫苦,而杜蘅舟已是毁家纾难,身无分文。 “我自幼体弱多病,父亲便打了一把金锁,去寺中开光铸灵,护佑我平安康健。而今,我把金锁碾成了金粉,给菩萨上妆,好衬托他们的神采。” 人若是把最珍重的东西都舍弃了,大约已是知道自己黄泉路近,大限将至。杜蘅舟魂若枯木,心如死灰。 “时辰不多了,我今夜要将它们画完,郎神医请回吧!” “月黑风高,更深露重,若君执意如此,某只得劝君添衣。” 郎晴把笔递还他手中,随后默不作声走开,她无可奈何地关上门,任由那迂腐之人顾影自怜。 杜蘅舟将壁画完成,便不知不觉卧睡于地。 噩梦渐渐生出,饥肠辘辘的食梦兽嗅到了食物的气息,来到他身边疯狂吞噬着他的梦。这梦越是诡异恐怖便越是美味可口,杜蘅舟的梦确实让神兽大饱口福。 食梦兽吃完了餐,穿过窗户跳了出来,却被一声叫住。 “伯奇!” “谁在唤我?”食梦兽觉着声音有些熟悉。 郎晴心忧佛堂之人,睡得很浅,听见了动静,就来此候着。 她提着一个灯笼,从墙角边走出来,照着自己的脸。 “大公主郎靥!”伯奇吓得后退了三步。 “伯奇大人,许久未见,吃着什么好东西了?不分我一点儿?”郎靥伸出一手,手心向上。 伯奇想起了多年前偷吃郎靥的梦,被她逮个正着,揪着脖子往火里烤的不堪回首的往事,汗毛都竖了起来。后来,郎靥还曾威胁过他去盗狼后的梦。 “把梦交出来,院子那头还有十几个兵将,他们睡得不安稳,那些梦够你吃的。”郎靥又将手抬了抬,向前靠近。 “又遇见你,可真够倒霉的。”伯奇不情不愿地将梦吐了出来,化作一卷竹简,丢到郎靥手中,随后去吃别人的梦。 郎靥打开窗户,见杜蘅舟睡在佛廊的地上,怕他着凉,随即给他垫了草席,盖了被子。 她回到屋内,将沾满了食梦兽涎水的梦简洗净擦干,梦简开卷,窥探着杜蘅舟的人生。 他的梦很长很长。 杜蘅舟出生于相州官宦之家,自幼熟读诗书,通达礼法。二十五岁时在洛阳邂逅了一名姓上官的女子,两人以文会友,诗歌唱和,互相交好。当时,上官已是随侍武太后身侧,素有惜才爱才之名,见他才华横溢,文采飞扬,遂向太后举荐入仕。 杜家三代均在朝列,对李氏忠心耿耿。四年后,武太后权倾朝野,如日中天,大有揽权专政之势,事态严峻,只怕改朝换代。辅政大臣联合各家势力,准备在武太后出游龙门时,发起兵谏,逼迫太后还政于皇帝李旦。不料被上官识破计划,令武太后反制,以逼宫犯上罪名下狱,这其中也包括杜家。 彼时,杜蘅舟恰恰出使幽州,并无参与之实,又得上官出面求情,才免受死罪,夺了官职,贬作庶人,而他的祖父与父亲在狱中饮鸩而死。杜蘅舟本就心仪上官,可上官分明助纣为虐,二人隔了血海深仇,此生此世都不可跨越。 这年,杜蘅舟流浪到扬州,遇见了一群失意落魄的文人政客,他义无反顾加入,重蹈祖上之覆辙。这群人打着章怀太子的旗号,志在勤王,匡扶李唐,在扬州短短十日就集齐了十万兵马,一篇讨伐武太后的檄文传遍天下…… 郎靥读罢,长叹一声,用火咒将梦简付之一炬。 她何尝不是站在杜蘅舟的对立面。 第9章 檄文 天亮破晓,郎靥又下山了。 街道的铺子陆陆续续开门,人间烟火气越来越旺。 她来到粥铺,里里外外已是满座。年轻的客人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言语中透露对叛军的蔑视。 店家眼尖,认出她来,道:“客官,您来了呀?” 她笑道:“我要一斤鲜肉荠菜馄饨,要生的。” 郎靥提着荷叶包好的馄饨,又在街上逛着,打听起了这二十余年武媚娘的所作所为。 酉时,乌云密布,大雨将至。郎靥匆忙回到山上,踏入寺门瞬间,狂霖飞落。 佛堂顶上碎瓦稀疏,雨水从缝隙倾注而下,顺着墙冲散了壁上神佛的英姿。杜蘅舟淋着雨爬上屋顶,一意孤行地将瓦填上。 “杜公子,危险!”郎靥着急地道。 大厦将倾,危在旦夕,他又如何能力挽狂澜?见无力回天,杜蘅舟崩溃地大叫,神思颓废,昏了过去,他从屋顶滚落,郎靥丢下荷叶包裹,奋不顾身将其接住。 早已学会了幻术的她将地上数百张银杏叶变作瓦片,牢牢覆在房顶上,顿时止住屋内的漏雨。 “杜公子!杜公子!”这会儿才有人来寻杜蘅舟。 “他怎么了?”将军从郎靥怀中接过杜蘅舟。 “淋了雨,暂时晕倒了。” 郎靥把着杜蘅舟的脉,确认他并无大碍,让将军将他抱回卧房。 “他今日知道了李将军在扬州兵败,逃往润州之事,一时气血攻心,就跑到佛堂待了四五个时辰。”将军一边擦着杜蘅舟身上的雨水,一边唉声叹气。 “原来你们一直瞒着他战争的事态。”郎靥表情凝重,又道:“将军该早做打算,天大地大,何处不可藏身,何必自寻绝路呢?” 将军怒气生出,狠狠地拍了摇摇欲坠的桌子,吼道:“我们不做逃兵,也不当贰臣。” “您可敬,但……”但愚昧!郎靥知道他们固执,只得吞下了后半句话,转而言:“罢了,我去给杜公子熬一碗姜汤。” 她去厨房前先到佛堂捡起方才丢下的馄饨,看着一日之间又被淋回原样的墙上神佛,道:“清汤寡水喝够了,也该换换荤腥了。” 那生馄饨被下进了滚水,郎靥丢了姜丝进汤中,不多时香喷喷的馄饨便出了锅,末了,她还不忘涮了残余的荤味,免得扰了和尚们的修行。 夜月升起,雨势渐弱,待她端着三碗馄饨去杜蘅舟房间,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只见桌上留了笔墨,是新鲜的字迹。 郎靥将馄饨放下,拾起那张纸靠在烛火边,默念:“萧瑟冷风秋渐至,凄凉寒雨夜未眠。浮云残月忽蒙尘,游子无衣长嗟叹。不惜衰残赴国危,何惧黄沙逢寇难。待得苍穹暗复明,再见山河破重圆。” 字里行间,句句是哀伤,可见杜蘅舟是怀着怎样惆怅的心情写诗明志,最后还心存一丝侥幸,希望柳暗花明。 郎靥端过油灯,立刻起身去寻杜蘅舟,在寺院后门一口废弃的古井旁发现了他,他含泪扶着石沿望着深不见底的井,仿佛那就是他的归宿。 郎靥一把将他紧紧拽了回来,厉声道:“杜公子,是要寻短见吗?” 杜蘅舟的泪水挂满了脸上,苦笑:“我到了这井边,却又不敢死,我心有不甘,还在等一个最终的结局。” 郎靥生气地把他拖回房中,将门紧紧关上,“将军也不好好看着你,让你跑去做傻事。” “他烦得很,收到风声,下山打探李将军的近况了,只是似乎凶多吉少。”杜蘅舟脸上毫无生机,语气虚弱地说着。 “你整日不吃饭,不饿吗?”郎靥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挪至他眼前,自己也领了一碗吃了起来。 “这里面有肉?郎大夫,在寺内怎能逾越了规矩?”杜蘅舟总是对秩序和礼法无限地维护,责备郎靥的言语倒变得响亮起来。 郎靥不理他,嚼了几个馄饨,见他一直不肯吃,再与他长篇大论。 “俗话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修行在心不在身。更何况,这么许久了,你自认为潜心向善,有神佛应你吗?既然没有,那你那么不遗余力去守它的规矩作甚?再说了,你也投身起义,手上沾的血腥还少吗?你连死都不怕,还怕这几两肉啊?” 杜蘅舟被劝动了,舀了一个馄饨,放在嘴里。 “这就对嘛!做饱死鬼好过饿死鬼。” “这是猪肉?” “嗯,猪肉荠菜馅的。” 郎靥看着杜蘅舟把一碗馄饨都吃完了,才开始想着法子劝他回头是岸,求生逃难。 “杜公子,这馄饨好吃吗?”郎靥小心翼翼地试探。 “自然好吃。”杜蘅舟诚恳地答她。 “猪肉低贱,不比羊肉矜贵,达官贵族看不上,但是耐不住它好吃,寻常百姓也能吃。这荠菜更是素得不能再素了,渗进肉中,倒是相得益彰。” 杜蘅舟听出她话里有话,“郎神医,有话不妨直言。” “天下百姓之愿,不过求一日三餐,丰衣足食。就如这馄饨,能填饱肚子,好吃即可,他们并不多在意是什么馅的。” “何意?” 郎靥从座位站起身来,背着手看向窗外,语重心长地道:“若把这馄饨比作皇位,这馅料就是坐在皇位之人,百姓在意的是自己的生死,并不关心那上面的是谁,李氏还是武氏,雄儿还是雌儿,统统都不重要。” 杜蘅舟不为所动,郎靥取出那篇痛骂武媚娘的檄文。 “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骆宾王很有才华,这篇檄文也很有气势,煽动性也很强,可是它没有全面评价武太后在政治上的功过,仅仅只是攻击她的性别,指责她是个大权在握的女人,又显得多么苍白无力,愚昧可笑!” 杜蘅舟被慢慢积攒的怒意烧红了眼,拍案而起,“郎神医这番话简直胡说八道!李氏才是正统天子,岂容武后一个女人毁了朝廷根基,乱了大唐龙脉。” “杜公子生得一双慧眼,难道没有看见武氏身上的祥瑞之气?杜公子知书达理,不知道这是天子之气吗?”郎靥盯着对方的眼睛向前逼问。 “你怎么知道?”杜蘅舟摇头往回退。 他第一次面圣时,便瞧见了帘后的紫气,待武太后从帘后走出来,更是一副紫微之相。他屡屡惶恐不安,从未与人道说。 “你不是说我乃妖怪吗?” “妖怪走妖道,凡人走人道,人间何须由一只妖来指点江山?” “我说过了,人和妖没有区别,心性是一样的。” 杜蘅舟故作坚定地说:“我杜家世代忠良,永不背叛。先父给我取名蘅舟,意思是载满香草的小船,逆流而上,寓意着君子高洁端方,不惧波涛。” “好一个溯洄从之,道阻且长,只是你的道真的走对了方向么?岂不闻,溯游从之,水到渠成。你言武氏是叛逆,那高祖李渊最初不也是隋朝受封的唐国公,起兵反隋而立的大唐,李渊是叛逆吗?太宗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他也是叛逆吗?” 郎靥的两问振聋发聩。 “朝代更迭,本就是寻常之事,天下当有能者居之。自高宗起武媚娘临朝摄政,劝农桑、薄赋敛、息干戈、禁淫巧、省力役、广言路、杜馋口,百姓安居乐业有她之大功。忠臣该谋的是万民福祉、社稷安康,不是追随一家一姓,鞍前马后。” 郎靥坐回去,挥手掀开杜蘅舟的诗塞在他手里,起笔在纸上另题了一首:三秋清风入稻香,一夜沛雨润杏黄。明月时而伴云影,合家长是共烛光。金甲威武卫道义,银枪勇猛御猖狂。江山本自多壮丽,何须兴浪搅苍茫? 此诗与杜蘅舟的完全反对,句句是驳论。 “李敬业为什么失败了?你没有想过吗?其一,李敬业打着章怀太子旗号,可李贤已死,天下共知,你们动机不纯,号召力不强;其二,李敬业志在勤王,却贪图金陵王气,占领扬州后,没有北上剑指长安,反而率军南下,其割地称霸之意昭然若揭,他和武太后又有什么分别呢?其三,李敬业的军队不过是十万乌合之众,如何与朝廷三十万精兵良将相抗?两相交锋,必然溃不成军。其四,你们因为对手是个女人,就低估了武太后的谋略和智慧,叛乱一起,她便派出皇室宗亲李孝逸领兵,正是告诉天下人李氏和武太后是一条心,李敬业才是反贼,加之,以往她的良政深得民心,百姓拥护,不愿起干戈。” 郎靥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杜蘅舟身上抽鞭子,他的意志被一点一点瓦解,到如今他已不知道自己和祖辈为的究竟是什么了。 “可她杀了我祖父和父亲!”杜蘅舟的眼泪被郎靥逼了出来,他悲痛地捶打着胸口。 郎靥质问:“因为你的祖父和父亲要杀她,她不反击,难道坐以待毙吗?” “倘若她没有错,怎么那么多人都想杀她呢?” “女人当政掌权在男人眼中就是过错,因为这个女人竟然胆敢不听话,甚至要让你们听命于她,你们的尊严和地位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挑衅,你们在妒忌她!所以要诋毁她!甚至要毁灭她!” “你们真像!你对武氏的评价和她如出一辙。”杜蘅舟想起了远在长安曾经的恋人。 “我们?”郎靥回忆梦简的内容,道:“你是指有宰相之才的上官舍人?” “她在我面前也是这般极力维护武太后,甚至是凌驾于我们的关系之上。我以为,女子应该是温婉恬静的,在感情中她必须顺从男子,可上官却大相径庭,相去甚远,她有自己的主见,毅然选择支持武氏的政治,进入刀兵争斗之中。她的才思不输我半分,智谋更是远在我之上,与她一比,我这个男儿相形见绌,无地自容。我承认,我既害怕又嫉妒。” “这才是你们的心里话!”郎靥也同样想起了她的恋人,那个不惜为祁山捐躯赴难的虞琤,也用过同样的脸跟她表达过失望。 “可是巾帼如何斗得过须眉?偶尔出现几个强悍的女子又算得了什么呢?一个李敬业倒下了,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李敬业站起来!自亘古以来,男强女弱本就如此,这才是天道,你们分明是逆天而为,必输无疑。”杜蘅舟慷慨激昂诉说着女子的困境,他像世间所有的男子一般,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为雄儿的优势,他轻而易举地占了上风,连声音也变得高亢起来。 女子式微,是郎靥一直以来耿耿于怀的忧患,她想起自己的经历,杜蘅舟这话彻底激起了她的怒火,如何都无法冷静,她将剩余的一碗馄饨打翻在地,那眼神像是要杀了杜蘅舟一般。 看着郎靥气急败坏的模样,杜蘅舟疯狂发笑。 “一切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从来就不存在什么天道。我一定会让这天地见证,谁才配得上真正的祁山之主!”郎靥狠狠地看着杜蘅舟那可恶的笑容,如若不是碍于他这张脸,现在她可能已经把他杀了。 郎靥冷冰冰地道:“等李敬业死了,我亲眼看着你去死,绝不拦你!” 杜蘅舟仿佛看见狼的獠牙都露了出来。 郎靥一掌将其拍晕,取出他体内的一根追魂钉,从自己心口扎进去,与另外两钉融合。 “下辈子,我不想知道你的所在,也不会去寻你了!” 郎靥心力交瘁,拂袖离去。 第10章 药草 今夜,受杜蘅舟的刺激,郎靥想起了许多往事。 在妖境,雌儿修炼法术相比于雄儿天生资质要差许多,而子嗣出生又会分走母体五成的法力,雌儿更是灵脉受损,虚弱不堪,难以修补。 她和虞琤相恋,在人间结为夫妻,过了些许时日,便有了孩子。可她不愿走上万千雌儿那般被削减力量、被旁者掣肘的命运,早些年就开始寻找可以稳力固法的药草,避免被腹中胎儿夺走灵力,她自信地以为万无一失。 不料事与愿违,那药草吃下去之后,出世的女儿却抽走了她九成的灵力,适得其反的结果让她崩溃不堪。 虞琤见女儿年纪尚幼,怕她控制不了力量,便打算将其封印起来。他结印时突然发觉自己根本无法与女儿的灵力对抗,这才知道原来郎靥的修为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他找来颜琋联手,才成功将法印结下。 “这小脸蛋长得真像你娘亲!不过,这双眼睛像我!”虞琤抱着娃娃,面露喜色,一处一处地仔细端详。 小娃娃被逗得咯咯咯地发出声音,好似回应爹爹的话。 “致和,让我抱抱!”郎靥心情低落,接过女儿,怎么也开心不起来,这一刻她好似明白她的母后为何厌恶她了。可是稚子何辜!她能怪谁呢? “思远,你说我们的女儿该叫什么名字好呢?虞尺素?虞怀瑾?”虞琤握小崽子的圆嘟嘟的小手,摇了摇。 郎靥以往从未思索过孩儿的姓氏,此刻突然间觉得虞琤认为理所应当的这番话简直是要强硬夺走本该属于她的东西一般,被刺痛到的她怎会甘心? “郎筱萸,筱萸是细竹,高风亮节,宁折不弯。”郎靥坚定地道,并用狠厉如刀的狼眼盯着虞琤温柔似水的鱼目,她是不愿屈膝的。 虞琤从未见过郎靥这般凶恶的眼神,让他心中顿生害怕。 “这恐怕与祁山的祖制礼法不合!娃娃是我虞家血脉,当认祖归宗!” “狼帝早就将我赶出祁山,那里的祖制礼法与我何干?少拿此压我!若你循规蹈矩,那我们之间算什么?私奔出逃,无媒苟合,暗结珠胎吗?你若不愿,大可回你的祁山,再觅良缘,何必与我纠缠呢?”郎靥在气头上,什么话都脱口而出了。 “思远,这么混账的话你都说得出来?你是不知道我的心在何处吗?再说,雌儿诞下孩子,母亲和孩儿都身体孱弱,正是需要雄儿的保护之时,我怎么能一走了之呢?” 郎靥面色惨白,有气无力地道:“哦,原来你是在旁敲侧击提醒我只剩下一层法力,不再是你的对手了,随时可以被你轻易拿捏,威胁我必须唯你之命是从,对吧?” 虞琤说的好话在郎靥那儿都变成了恶言,他摇着头,“你冷静一下,好端端地,怎么变成了这样?我发誓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在郎靥的认知中,实力才是赖以生存的本钱,依靠旁者是无能的表现,这简直是折辱她的尊严,若她继续毫不自知沉溺其中,随时都会跌入万丈深渊。 “好是对你而言的,我一点都不好!”郎靥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她捂着疼痛的心口,声音不由得颤抖,“你可知,我已然练就了睛目,除了狼帝,唯有我的法力能有此境界。可现在呢,这小崽子的到来就拿走了我千年苦心修炼的法力,而你作为父亲却丝毫不受损,末了,她还不能刻上我的印迹,又凭什么呢?” “可你又能改变什么呢?这不是自然之理吗?不要再胡闹了!”虞琤虽怜悯之,无意间却又有高高在上之势。 “是啊!我能改变什么呢?”郎靥又哭又笑,自嘲道:“我什么都改变不了,那祁山从来没有雌儿说话的份儿。雌儿愚蠢,走进这虚无缥缈的附属关系之中,以至于作茧自缚,雄儿清醒,可是从来没把她们放在眼里的。我还一厢情愿地以为我们会与他们不一样。” 她看着怀中的娃娃,脑子里冒出了荒唐的想法,一手虚握着娃娃脆弱的脖子。 “思远,你做什么?你是她的母亲啊!”虞琤惊呼。 “这么多年了,我知道权力不是摇尾乞怜求来的,是靠实力夺来的。既然按你的天理而言,她不属于我郎思远的,我没必要对她有任何的感情,我拿回自己的灵力不是天经地义吗?” “你取她内丹,岂不是要杀了她?” “那就看你的选择了。”郎靥手指收紧了一些。 虞琤怕她乱来,着急地说:“好!我答应你,在人间,她就叫郎筱萸,等日后……”他想的是回到祁山,再从长计议。 他们之间虽有情,却都不愿意放弃自己的立场。冲突发生之时,往往都是无能的雌儿一直委屈求全,出卖自己的所有以换取雄儿的爱怜,这下,自恃强大的雄儿也体会到妥协的滋味了,但是上位者又能忍多久呢? 郎靥抱紧了怀里的娃娃,她怎么真会舍得将自己的孩儿置于险地?不过是身居下位者走投无路时,迫不得已的虚张声势罢了,她从未能改变实质,只是讨个慰藉。 孤月挂在柳梢,佛寺寂然无声。 “筱萸就是晓余,我是希望你知我懂我。” 郎靥倚在门槛上,思及此处,已是潸然泪下,她愤恨却又无奈,看着庭中枯枝干草,一片空荡荡,心里也是空荡荡的。 大雁掠过长空,带着消息飞来了。 颜琋看见郎靥的泪痕,“思远,你怎么了?” “君瑶,你说我们能赢吗?”郎靥有些泄气。 “无论结果如何,我们能做的只是尽力而为。” 她们互相握着对方的手,抓的紧紧的,在这条道上彼此依靠,永不回头,绝不放手。 “胡岩在蓬丘找到柒茝草了。” 郎靥恢复了精神,道:“我立即去拦他。” 颜琋拉住她:“杜蘅舟怎么办?要不要把他带到岑丹山?” “不必了!他想寻死,随他去吧!”郎靥轻叹一声,“杜蘅舟的存在提醒了我,若图王霸业,虞琤或许会离我而去,甚至破坏我的行动,而我不需要一个随时可能会反对我的丈夫,至少如今的我不再希望他回来。” “可筱萸呢?你总得顾及她吧!” “当舍则舍,优柔寡断者,难成大事。” 胡岩取了柒茝草,却没能找到红荆花。他在赶往沧岛去取薜萝果的路上,遇见一个白发苍苍的仙者。 “大胆妖精,你盗我仙家之物,速速还来!”仙翁伸手拦了他的去路。 “大仙是何方神圣?又何出此言?”胡岩早将赃物藏在香囊中,装作不知。 “你那香囊发出七彩光芒,正是柒茝草所致。”仙翁挥着一道拂尘向他袭去,“我乃沧岛医仙!” 二者缠斗,不多时,胡岩就被打落于地,香囊也被抢走。胡岩还来不及反应,仙翁一挥手,变出仙藤草将其捆束在树干。 胡岩心中还念着这老家伙法力竟如此高深莫测,若不是他为碧棘草所害,无法变幻,不然早就逃之夭夭了。 可胡岩不知道的是,眼前这个老翁正是郎靥用他亲授的幻术伪装的,如今,郎靥的实力对他是绝对的压制。 郎靥转过身去,背对着胡岩,抓着香囊,默念口诀,香囊不听号令。郎靥又默念了三遍,依旧如此。显然,那胡岩把开袋的口诀更换了。 “妖孽,解开口袋!”郎靥转回来面对胡岩,杀气腾腾地吼着。 “大仙莫急,听我把话说完。我身中剧毒,寻仙草是为了解毒,不是故意盗宝的。大仙既是医者,可否替我解毒,我自当将柒茝草双手奉上。否则,杀了我,大仙也拿不到此草!” “还敢威胁我?”郎靥上前探他气海,捋了捋胡子,斜眼道:“你中了碧棘草之毒?” 胡岩点头,郎靥从腰上挂的五颜六色药瓶中取了一个丹瓶,倒出一粒金灿灿的小丸,扔进胡岩嘴里,还丢给他一个酒葫芦,让他叼着葫芦就着酒将药服下。 碧棘草之毒轻而易举就化解了,胡岩看着对方手握有冰弓寒箭在内的香囊,他纵使狡猾,也只得乖乖念了口诀,打开口子。 柒茝草从袋子中浮了出来,郎靥将它抓住收进袖口中。 “你这香囊好生奇特,我没收了!” 胡岩着急道:“大仙,柒茝草已然给你了,香囊该还我!” “还你?柒茝草本就是我师弟药仙栽培的,你这个贼人还敢凭此跟我讨价还价?我既然救你性命,香囊自当归我!” 胡岩一念口诀,又将口子闭上。 “找死!把命拿回来!”郎靥将香囊丢到胡岩身上,瞬时蓄力一掌拍去,当即将他的脖子横断,“算算旧账,你们妖族杀了我的师弟,就该以命换命!” 胡岩已然恢复幻术,于是变作它物,带着香囊逃走了,只是他又丢了一条命。 郎靥捡起地上一条红狐尾巴,轻蔑笑了笑,转身飞往岑丹山。 岑丹山位于西南一处秘境,郎靥除了在凡间生活,大多时候隐居于此。这座山的一草一木都是郎靥栽种的,早年间,她从各地搜罗了一大堆奇珍异草就种在山间竹屋周围,并用九宫八卦阵进行封锁遮蔽,一般妖仙难以发觉蹊跷,更不懂破阵解封。 郎靥曾向蓬丘的药仙拜师求艺,习得药草之术,以是在凡间也时常问诊施药。神农尝百草,郎靥也如此,她想挣扎一下,逆天而为,救救自己的处境。只不过她赌输了,差点万劫不复。 祁山出事之前,老鱼王病逝,虞琤承袭爵位回祁山继任水族之主。这时,筱萸按凡人的年岁计算,也只是五岁罢了。小娃娃隔了些时日许久不见爹爹,就缠着郎靥哭着嚷着要去祁山,郎靥拗不过自己的娃娃,她又不便在祁山露面,只得悄悄溜进去,让颜琋将孩子带进水族。 在故土,总是能勾起一层又一层回忆,郎靥很久没回过家了,忽然想看看自己那一双狠心的父母。就是那时,她潜入狼帝寝宫中发现了只剩一片花瓣的柒茝草。 柒茝草是药仙在蓬丘所栽,一株在山南,一株在山北,万年才长出花来,七色七瓣,流光溢彩,凡人食之,长生不老,仙妖服之,修为大增。药仙视之为毕生珍宝,除了两个亲信药童,无有他者知道柒茝草具体位置,听说那里还有大蛇看守。郎靥也从未见过,只是听药仙曾经描述它的样子,且洋洋得意般提及,南向一株因暖已开花,北侧一株因冷仍闭苞。 郎靥不确定那是否为柒茝草,又奇怪这草怎么落入祁山,心念药仙莫非出事,于是折了一片叶子,前往蓬丘问个究竟。 第11章 叛乱 那时,郎靥到了蓬丘,为时已晚。 蓬丘当初由药仙精心设下的阵法已被破坏,还涌进了不少不识药性的妖魔鬼怪胡乱抢草夺药,郎靥在混乱中寻到了一个逃出生天的药童。 “小师弟,这是怎回事?”郎靥给他渡了几分真气。 “半月前,师父带着两个师兄去浇灌柒茝草,许久不回,后来一群鹰飞进了药堂,将所有的药童都屠杀殆尽,师父也不见了踪影。” 郎靥带着药童在山中寻了许久,在山南处找到了药仙破烂的尸身,她和药童跪在药仙身侧,泪水直流。 “师姐,你看上面的鹰!”药童听见鹰鸣,突然惊慌。 “混蛋!”郎靥望了望天空,几只鹰在盘旋,睛目闪烁,鹰影在眼中分明是狐影,“不是鹰,是狐!” 郎靥低头,心中已有结论,欲盖弥彰,显然这是狐族下的手,却嫁祸给鹰族,只是不知是狼帝授意,还是狐族自作主张。毕竟,仙妖有约在先,狼帝怎会主动破坏和平。那么,或许就是狐族包藏祸心,另有天大的阴谋。 狐族祖上是仙家,和药仙多少有些交情,郎靥也知狐王常来蓬丘做客饮酒,只是她都有意避开了。这就不难解释狐族能顺利进入蓬丘,加之狐王有幻术,大约是幻化成随药仙采药的两个药童,到了柒茝草生长之地,拔草杀仙。 算算日子,北向柒茝草还没开花,狐族拔的是南向一株。郎靥和药童在蓬丘北边寻遍了地方,都找不到另一株柒茝草。最后她确认柒茝草就在一处浓雾之中,可却怎么都走不进去,来来回回都是兜圈子,此中奇幻巧妙,着实让她无能为力。 郎靥对着药童道:“师弟,我们带着师父去沧岛找师伯,或许他有办法!” 药童急得掉泪,“可这满山的珍草,都是师父的一片心血,就这么任由那些恶类踩踏吗?” 郎靥也实在不忍心弃之不顾。她想起了药仙身上的香囊,这香囊是由千年仙藤草浸出的精魂交织千年灵蝉吐丝制成的,能容纳千事万物,自由缩放,往常药仙就是用它来装采下的药草。 他们从药仙身上找到那香囊,将千种最珍稀的药草留根挖起,其中就包括碧棘草和红荆花,随后带着药仙的尸身去沧岛寻医仙。 医仙看见自己的师弟直挺挺地躺着,痛心疾首。 “师伯,盗草之事是狐族所为。”郎靥如实说来。 “哼!他们想吃了柒茝草功法大增,殊不知是自寻死路!” 郎靥皱了皱眉,“师伯何出此言!” “柒茝草药性十分强烈,确实可以增进法术,只是他们不知道,若是没有薜荔果化解,强行运功,即刻猝死。” 听见“猝死”二字,郎靥猛然抬头,“柒茝草是给狼帝吃的,狐族是要造反?狼帝若出事,祁山将毁于一旦!” 这时,颜琋的消息传来,是祁山的噩耗,狼帝被鹰王杀害,祁山混战。 郎靥将千种药草卸下,立即动身赶往祁山,在路上遇见了被鹰族纠缠负伤严重的二公主郎晴。鹰族对郎晴的狼牙环佩志在必得,郎靥咬牙切齿,加入打斗,只可惜她身上只剩一成功力,费尽了周折,耗了时辰,落了一身千疮百孔,才杀了一群鹰。 奄奄一息的郎晴最终闭眼而去,郎靥从鹰的手中夺回了狼佩,她取了郎晴的流光鞭,暂且将郎晴就地掩埋,之后再作打算。 她赶到祁山和颜琋约定的地点,祁山这时已成冰山。 “思远,思远。” 郎靥捂着身上的伤口,听见熟悉的声音,她转身一看,颜琋的脸上是割裂的伤痕。 “君瑶,这是怎么回事?” 颜琋喟叹一声,“情况严峻,虞琤只好将祁山冰封,并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郎靥接过一个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双眼睛,是虞琤的眼睛。 “他相信你,你能想到办法,化解祁山的危机。” “筱萸呢?”郎靥痛失所爱,已然恍惚哽咽。 “我将她带到安全的地方了,特来此等你商量。” 郎靥心中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 狼帝膝下两儿两女,狼后先后生郎靥和郎桓,鱼妃先后生郎潇和郎晴。郎桓虽是嫡子,却不是长子,鱼妃先诞下了雄儿,狼后一直深以为患,加之狼后兰氏家族衰弱,不及鱼妃虞氏家族强盛,因此,储君之位一直悬而未决。 狐族从天界仙族落入祁山为妖,寄妖篱下,仰妖鼻息,一直想重振当日之辉煌。狐王见兰家失势,主动与狼后示好,自荐太傅之位,扶持郎桓,待日后伺机而动,幕后操纵提线木偶。狐族暗藏祸心,表面装得一副忠臣良将的模样,甚得狼帝交心信任。 鹰族势力与狼族旗鼓相当,只因祖上一场比斗落败,屈居其下,俯首称臣,不肯甘心,一直想篡权夺位,只是忌惮狼帝手里的冰弓寒箭。可是多年过去了,现任狼帝实力削减了不少,鹰王蠢蠢欲动。鹰族明目张胆,俨然乱臣贼子的做派,与狼帝剑拔弩张。 从狼帝的父亲开始,就无法操纵冰弓寒箭,鹰族日渐猖獗,可谓心腹大患。狐王私下向狼帝告发鹰族私造甲胄兵器,狼帝急于求成,想增进功法,于是暗遣狐王搜集药草。狐王与药仙交好,自是知道柒茝草的威力,更知柒茝草需配齐薜荔果服用的秘密。他想搅动风云,改变格局,这是绝佳的契机。 狐王伪装成鹰类去蓬丘,为的是日后仙家追究大可推责到鹰族身上。他拿到柒茝草献给狼帝,计划待狼帝把七片花瓣分七日服下后,从虚空之境将冰弓寒箭取出,一旦鹰王造反,狼帝与鹰王玉石俱焚,他就坐收渔利,哪怕狼帝率先身死,他也可联合其他氏族王一起将鹰王擒获,随后扶郎桓这个傀儡为帝,摄政其左右,慢慢吞并政权。 只是,事情出乎他的意料,狼帝法术提升不假,但张不开冰弓。 可此时他早以鹰王阴谋造反为由抓了鹰王一双儿女,又把狼帝功法提升的消息放出,逼得鹰王背水一战,剑指朝廷,事到如今,狼帝也只得应战。 鹰王与狼帝在空中短兵相接,在争斗中,狼帝的法力猝然而断,力量不济,被鹰王一剑刺穿心脏,狼帝瞬间在空中化为乌有,只落下一枚妖丹,以及被妖丹牵引出来的追魂钉锤。 狐王见状,迅速飞身去抢。可他怎么比得过擅长飞翔的鹰王,当下就被鹰王抢了先机,妖丹及追魂法宝均落入其手。 鹰王杀掉了狼帝,成了众矢之的,狐王立即鼓动祁山氏族全力围剿鹰王,联合鱼王和熊王合攻其左右。鹰王见状,将狼帝妖丹吞下,法力大增,但顾忌自己的孩子在对方手中,他一边抵挡三王,一边带领部下先撤回黑羽山,撤退途中,虽然三王攻势汹汹,但实力薄弱的熊王还是被鹰王一掌击毙。 一般说来,妖类殒命,内丹也一并消融。可狐王没想到,狼帝因为吞了柒茝草,那草反将狼帝全部法力收缩至妖丹,因此妖丹不化不朽,只把毒性遗留在□□,反噬全身。狐王此番设局,根本就是玩火**。他设局却阴差阳错让鹰王拿了内丹,占了绝对上风,事情早已超出了狐王的控制。 一场腥风血雨即将来临。 狐王力推郎桓登位,并向各方在外的祁山氏族发出紧急召回的号令,意图齐聚力量对付鹰王。 那边黑羽山中,鹰王也派出鹰队在路上抓拿胡岩和郎晴,打算以此要挟,交换自己一双儿女。 祁山大战之日,颜琋向鹰王请缨由她去祁水攻打鱼族。颜琋是作为狼帝的眼线长期安插在鹰王身边的,虞琤很清楚,他等来了颜琋,便假装与之比斗,将其拉进一处暗阁之中。而此时,二者并不知道祁山之战,狐王才是那个始作俑者,更不知道狼帝一直无法动用冰弓寒箭。 “鱼王殿下,此事依你看来,该当如何?”颜琋垂下手中的剑。 “祁山是我们的家国,决计不可让它毁了!”虞琤将女儿紧紧抱着,“我想用尽全力冰封祁山,制止混战。劳烦颜将军将筱萸从祁水带出祁山。” “可你会……”颜琋看了一眼郎筱萸,不忍将“死”字说出。 “不要紧,我会把魂魄散入人间,以思远的本事,她一定会找到我的。” “那好,我该如何助你?” “冰封范围太大,以我之力不足以做到,所以,我想借助在筱萸身上思远的功力。法印是你我共同结下的,由我们一起才能解封。我也料准了你今日会来。” “筱萸,想不想看小冰花?”虞琤对着郎筱萸道。 “爹爹,是不是很好看?”郎筱萸声音软软糯糯的。 虞琤连哄带骗地道:“等会儿,你和爹爹击个掌,把你的力量传给爹爹。” 郎筱萸点点头,虞琤和颜琋合力揭开娃娃的封印。 虞琤左手手心向上,托着女儿两只小手掌,她乖乖听爹爹的话运气输力,小小的人儿,力量无穷,虞琤右手施法,运转祁水外扑。 冰封从祁水岸边向远处极速蔓延,将大部分的祁山氏族冰封在下,隔绝天地,而鸟类大多归顺鹰族,不善陆战,大部分留在空中。 虞琤感觉灵力将要耗尽之时,取出双目放在盒中,趁着祁水还未冰封,让颜琋带着盒子和郎筱萸迅速从暗道撤离。 颜琋从祁水逃去,身后的江山水接二连三结成冰,她把郎筱萸护在怀中,以免被尖利的冰刀误伤。她带着郎筱萸去了安全之地,安顿一切,又折返回祁山等待郎靥。 鹰王想凿冰,可那冰足有百米余厚,根本无从下手,他又引火烧冰,此冰却纹丝不动,一时间他无计可施。 显然,这是虞琤的手笔,鹰王生气地责问:“颜琋在何处?她是怎么攻打鱼族的?” 手下回答:“冰封之后,颜将军下落不明,音讯全无。” 鹰王大声呵斥:“快去找!” 此时,颜琋正在告知郎靥祁山之事的始末。 渐渐地,空中阴影越来越多,颜琋前去将禽类引走,让郎靥迅速脱身离开。 颜琋铩羽而归,跪在鹰王面前,“末将办事不力,请鹰王责罚。” “怎么回事?鱼王从哪儿蓄积这么大的力量?” “末将不知。”颜琋无辜地道,“末将刚刚潜入祁水,就遇见了冰封,心中亦是诧异。幸得末将十分熟悉水性,趁着祁水水下未完全冰封之时,奋力向下游逃出,这身上都挂了彩。” 见颜琋惨状,鹰王未多加责怪,道:“你说,该怎么办?” 颜琋道:“属下愚昧,不知如何是好。” 那头,郎靥将盒中鱼眼放进自己双目。逃难之时,恰巧撞见了胡岩,那时她就用睛目看穿了有能力伪装成兰草的红狐,猜测此乃狐王的公子,而见此狐面生,那必是香山质子。只是她体力不续,被红狐发现了踪迹,误将她当做敌方打落于地。 先前鹰族抢夺狼佩似乎有用途,于是她故意将狼佩露出,并表明身份,胡岩势单力薄,必然会与她合作,而她又伪装成郎晴可怜楚楚的模样,以鱼眼视之,博得胡岩一丝怜香惜玉。 直至离川取弓箭,郎靥才知狼佩和自己身上狼族血脉的作用,胡岩留着自己的性命原是为此。 第12章 杀贼 早先,郎靥移栽各处的草木至岑丹山,其中就有和医仙下棋赢来的一株薜荔果树。 她将柒茝草和薜荔果制成七颗药丹,带在身上,即将动身前往扬州城,却见颜琋急匆匆赶到岑丹山。 “应赫与魔族的灵兽合作,打算引来九幽业火把祁山的冰消融。” 郎靥问:“九幽业火需要地下的怨气和煞气才能燃之不断,根本出不来地上,他如何烧?” “应赫打开了祁山灵障,让穿山魔兽在地下挖通煞气的渠道,从下面燃烧祁山。” “这个蠢货!这样做无疑是引魔入室、自掘坟墓!” 颜琋又道:“依我看来,他并不是真的要烧了祁山,只是逼迟迟不现身的胡岩赶紧解封,顺便找个帮手对付胡岩。九幽业火在灵境半个月内即可到达祁山。” 郎靥思索着:“半个月,在人间也有十五年,希望一切还来得及。我们要找到九幽的入口,才能压制魔族。” “我记得家兄的阴阳杂俎上,有记载狸族先祖曾是掌管九幽的仙主,他们肯定知道怎么去九幽,怎么破魔障。” 郎靥从袖口取出一条狐尾,那狐尾并不似普通的狐那般蓬松,尾圆毛短,且有许多杂毛,分明是狸猫的尾。 “胡岩施展移魂**,我第一回看见他的尾巴,那不似纯正的狐尾,这一次我取了他一条性命,才发现他有狸族的血脉。” 颜琋道:“你所料不错,我去查过了,胡岩是狸族四公主与狐王偷偷生下的,他并不是狐王妃的儿子,所以不受待见,尽管狐王疼爱他,还是迫于家族的势力,送他去香山为质。” 郎靥道:“这么说来,胡岩还留了一手,待我去会会他,或许可以将狸族为我们所用。” 郎靥算算日子,约期未至,只是胡岩提前回到了扬州城,日日在城门口等郎靥,郎靥不出面见他,打算等七日吃完药丹再现身。 李敬业彻底败了,叛军为首的三人被斩下头颅,献给朝廷。郎靥到底还是心念杜蘅舟,于是去了栖灵寺。 她问开门的和尚:“小师父,杜公子可还在此处?” 和尚答:“他下山去了,应该是从瓜州渡坐船走了。” 郎靥又赶往瓜洲渡,只见杜蘅舟把船划至江心。 “杜公子!杜公子!”郎靥在栈桥上喊着。 杜蘅舟回头望了望,对岸上的郎靥苦笑着,“你是来看我怎么死的吧?”说罢,纵身一跃坠入江中。 岸上荻花被风吹得招摇,江上孤舟也飘飘荡荡。 郎靥愣在原地,她知道,那是杜蘅舟选的路,只好任由他去了。可杜蘅舟身上有着虞琤的影子,若是虞琤也以死明志,她又当如何? 郎靥回到栖灵寺,将佛寺屋顶的瓦片重新修缮,又将佛廊壁画补绘。她在栖灵寺待足了七日,雨便下了七日。郎靥用酒葫芦盛接顺着瓦路流下的雨水,从眼中滴了几滴泪进去。 胡岩在扬州城门口等了许多日,有些烦躁。 “三哥,仙草呢?”郎靥从他身后冒出。 “被一个仙界的老头抢走了!”胡岩咬牙切齿。 “啊?那我们怎么办?”郎靥装作忧心忡忡。 “那你拿到眼泪了?” “眼泪确实到手,可是不多,这一世的鱼王是叛臣,被杀死了,怪惨的!” “眼泪在哪里?”胡岩摇晃着郎靥的肩膀。 “我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也不知道今日能否遇见你,也怕有应赫的手下追来,所以没带在身上。” “那我们即刻去拿!” 郎靥不慌不忙伸出手,“三哥,我的香囊呢?” 胡岩将香囊递上,郎靥当面念了口诀,香囊没有动静,她佯装生气地道:“你怎么改了我的口诀?” 胡岩只好将新口诀如实相告。 郎靥带着胡岩来到一处客栈,取出她的酒葫芦。 胡岩拿出一枚冰块,将酒葫芦的液体滴在上面,冰块消散。 “太好了!”胡岩喜出望外,盯着一滩水,谋划着下一步。 眼前的狼公主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他在掌中蓄了一股力量,心中萌生了杀意。 郎靥早就看穿了他,立即将葫芦塞进香囊中,藏在袖中,“口诀我改了,我不会再告诉他者,我很不喜欢属于我自己的东西被他者操控。” 胡岩刚打算出手阻拦,郎靥又道:“眼泪是我拿到的,泪葫芦由我先保管起来,免得被应赫发现了,就白费一场功夫。可这冰弓寒箭该怎么办?” 胡岩似是被提醒了一般,毕竟自己连那弓箭都靠近不得,杀了对方有点操之过急。 “冰弓寒箭之事,我会想尽办法。这香囊十分重要,不如交给我保管,我不要口诀,可以了吧?” 郎靥从袖口变出一个假香囊交给胡岩。 夜间,郎靥从香囊中取出冰弓寒箭,欲拉开弓,那弦依旧纹丝不动。她的法力如今已是以往全盛时期的两倍之多,为何还是驱策不了这神物? 冰弓寒箭在手,却是个费弓,郎靥心乱如麻。若此时强行与鹰王对抗,必无胜算,祁山氏族只有狐王可用,哪怕加上他也只是与鹰王势均力敌,何况狐王与她又不是一条心,若生变数,难保周全,太过冒险。 翌日,郎靥主张找一处汇聚天地灵气的仙山好好修炼。不过三日,胡岩嫌弃修为提升太慢,便呆不住了,下了山。 等胡岩再上山时,已过了一日,他在人间便历了一年。 郎靥靠近他时闻见了血腥味,又在他的头上发现了许多白发,全身妖气纵横。 胡岩告诉郎靥,不日便能回到祁山。 郎靥心想看来胡岩已与狸族接洽,难道他还找着别的什么法子对付应赫。 “三哥,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你不必理,在此处等我即可。” 胡岩匆匆下山后,食梦兽伯奇慢悠悠登门。 “那只狐是祁山狐族?看起来不像啊!”伯奇交叉双手,倚在一棵树上。 郎靥回头一看,对方不请自来,着实让她有些惊讶。 “伯奇兄话里有话呀?难道你也想入我祁山不成?” “我只吃噩梦,不像某些氏族,吃人!” “吃人?”郎靥瞪大了眼睛。 吃人采补确实可以轻而易举提升法术,但是凡人和妖有灵气冲撞,吃人会折损妖的寿岁,比其他妖精衰老得更迅速。 “这个混蛋!”郎靥一只手锤在树上,下定决心,胡岩不可再留。 伯奇带路,他们去胡岩常出没的地方,到了一处窄巷伯奇便停下来,至此为止,后来一滩浑水让郎靥去蹚即可。 “大公主,我只能帮你到这儿,剩下的我可不管了,下回我去祁山吃梦,你千万别抓我。” 郎靥感激他的好意,笑道:“伯奇兄放心,日后祁山任你行走,只是那时祁山将会是太平盛世,妖灵祥和安乐,你想吃噩梦都吃不到的。” “郎靥,你的凌云壮志,我盗梦之时瞧见了。说实话,我拭目以待咯!”说罢,伯奇从窄巷离开。 九个手执拂尘、背负道剑的道士从窄巷穿过,郎靥贴着墙面避闪。 一个道士言:“师兄,那户人家说,那只妖吃了人往后山去了。” 另一个道士又言:“我们找了他一年多,他杀了上百条性命,这一回我们一定要抓住他,并为十七位师兄报仇雪恨!” 郎靥神色凝重,悄悄跟随其后。 道士们赶到后山,嚣张的胡岩早在山上候着他的食物了。 “吸食一个道士的精魂,顶得上**个凡人,让我数数你们有几个,一、二、三……九个。”胡岩大笑。 道士出鞘亮剑,组成八卦剑阵围攻胡岩,却被他各个击破,纷纷倒地。一只蝴蝶趁其对战,毫无防备,从身后飞到他头上偷袭,霎时一枚银针从胡岩头顶扎入,瞬间蝴蝶也变回了人形,站在胡岩的面前。 胡岩一见郎靥,脸色大变,吼着:“你做什么?” 郎靥笑道:“你中过一次毒了,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吧?” 胡岩张开手掌,看见黑色的经络突起,“碧棘草!你怎么会有碧棘草?” 郎靥不语,只伸手用法力吸引地上一把道剑,抓握在手中,不言而喻,她必要杀了他。 胡岩愤怒,一掌击去,郎靥接招与其对掌,一下子便将其震落于地。见情况不妙,胡岩起身飞走。 因为中毒的缘故,胡岩无法变化,郎靥后起先至,不费吹灰之力就追上他。 胡岩惊慌失措,“你竟然一直隐藏实力,你究竟是谁?” “我是郎靥,不是郎晴。” 说罢,郎靥立即转手刺剑,步步紧逼,胡岩只能勉强应战。 不多时,道剑就落在胡岩的脖上。 “狐族二公子,香山质子胡岩,我猜的没错吧?” 胡岩一惊,侧身挡剑,却又被郎靥化出的仙藤草捆束倒地。此物一出,歪着脖子的胡岩更是震惊,“你是那个仙翁?” 郎靥将剑插地,半蹲下来,盯着胡岩的眼睛:“对!多亏了你呀,帮我拿到了冰弓寒箭和柒茝草,我吃了柒茝草功力大增。” “大公主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胡岩大笑,更似有嘲笑的意味,他以为郎靥要重蹈狼帝之覆辙。 郎靥反应过来了,笑道:“哦,我说错了!我是一起吃了柒茝草和薜荔果,才安然无恙地功力大增的。” “你?”胡岩又是吃惊。 “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父帝是狐王和你害死的!”郎靥狠狠掐着胡岩的脖颈。 “可你还是拉不开冰弓寒箭,否则你就不会来此找我算账,而是立即奔赴祁山,解其围困。你要不要与我合作,我可以找来得力的帮手,攻打应赫。”胡岩一个字一个字地艰难蹦出话来。 郎靥放开手,从他身上摸出一块玉佩,上面是狸族的图腾,她举着玉佩,道:“二公子身上流着狐狸两族的血脉,果然可以指使狸族行事。不错,我确实需要这样的帮手!” 郎靥对所有的事情都了如指掌,让连连惊吓的胡岩慌不择言,低声下气哀求:“我可以听命于你,只要你留我性命!” 郎靥不屑,阴阳怪气地道:“二公子说胡话了,你方才也瞧见,我连你的幻术都学了去,我变作你的模样,再拿着你的玉佩,你说狸族会不会信我?” 他对她而言,没有丝毫用处。大限将至,胡岩身上冰凉。 “再告诉你一件事吧,让你死而瞑目。狐王和鹰王想争的东西,我郎靥也入局争夺,祁山之主我又如何当不得?” “怪我愚蠢,信了你……”胡岩闭眼认输,引颈待戮。 郎靥丝毫不曾迟疑,提剑斩断胡岩的头颅,带着战果来到那群道士面前。 “此妖吸食了很多魂魄,要把他们放出来,好让其转世投胎。”郎靥将头颅递给道士。 “多谢道友相助!我们九钧山的镇山之宝八莲瓶,可将其头颅炼化,释放冤魂。”道士接过郎靥手中之物,将其用脱下的道袍包裹。 郎靥与道士道别,便离去了。 她在凡间游荡了几日。穿过市集时,听见堂前的先生说书,讲的是九钧山玄清道长四年前得道升仙的故事,这故事便奇在,玄清并非九钧山道行最高之人,但因真正领悟道法之玄妙,飞升九霄。 郎靥喃喃自语:“难道我与父帝都拉不开冰弓并非因为法力不足,而是因为没有得道?道,又是什么呢?此道不通,该去何道?” 她转来转去,最终来到了九钧山的山门口。 眼尖的道士认出她来,连忙招呼她,“道友登山,是有何事?” 郎靥言:“我不知方向,来此处问道。” 道士疑惑:“是问路?道友要去哪里?” 郎靥笑了笑,“听说九钧山集聚天地灵气,我慕名受教。” 道士迎她进山。 第13章 拂尘 郎靥先去拜见了九钧山的掌教,自述来求道,掌教知她收服了狐妖,还她人情,准她于此悟道。随后郎靥被安排在一处别苑住下,并被允许随意进入藏书阁翻阅经书。 日复一日,她看完了一卷又一卷,终不得真意,此心烦躁不安。 一天夜里,不知时辰,倦了,她便靠在墙上,和衣而睡。 “郎居士!” 清晨,郎靥惊醒,睡眼惺忪地瞧着眼前将他唤醒之人,兀地站起身来,“杜蘅舟!” 那人行礼,笑容满面:“弟子梅甫缘,居士该去用早膳了。” 说罢,他拿着拂尘打扫书架和书桌。 “你不认得我?”郎靥亲眼看见杜蘅舟沉了江,算算日子,凡间过去了五年,难道他没死? “不认得。”梅甫缘依旧笑着,摇了摇头。 郎靥打量他,方正清朗,全身流动着一股灵气,哪像是杜蘅舟那种忧郁寡欢,眉目不舒,偏见固执的模样。 随即她又道:“方才没看清,是我认错人了。” 藏书阁每隔几日,就会有弟子轮值来此打扫,今日是轮到梅甫缘了。 郎靥跨出门槛,在门口外面又偷偷瞥了一眼里面的人,心道,我不去找你时,你倒是自己出现在我跟前了,孽缘啊! 午后,梅甫缘照常来到山涧边的石头冥思打坐。一只小狼卧在他腿上,眯着小眼,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小蝴蝶飞到小狼的小耳朵上,弄得小狼痒痒的,锋利的小爪子一下抓住了蝴蝶,放在嘴边吹了吹它的翅膀,立即扇动起来,小狼得意地在梅甫缘的腿上扭动着身体。 梅甫缘睁眼,从小狼爪爪里放出蝴蝶。 “小狼,你又调皮了!”他宠溺地抚着小狼身上的毛发。 “甫缘师父!”郎靥从道士口中得知梅甫缘去向,特来寻他。 梅甫缘从小山石下来,郎靥盯着他怀中抱着的小狼。 “小狼是我养的,五年都不见长,像只狸花猫的大小。” 梅甫缘把小狼放在地上,郎靥与小狼目光相接,小狼一下子泪水汪汪,怯怯地躲在梅甫缘身后。 “听闻甫缘师父喜在水边打坐,我来此取取经。” 二者并肩行于山间。 “居士法术高深莫测,怎会向我取经?岂不是贻笑大方!” “法术高,并不代表道行深,这是两回事。” 梅甫缘深深点头,微微笑道:“看来,居士是有备而来呀!那日后,多来此处,与我一道冥思神游。” 郎靥环顾四周,群山郁郁葱葱,鸟语花香,又低头看着流水淙淙,绵延不绝。 夜里,郎靥含着竹叶,吹了一段曲子。小狼从半开的窗户跳进来,钻入郎靥温暖的怀抱中。 “郎筱萸,你怎么跑出来的?”郎靥轻轻打了崽子屁股,以示惩戒。 郎筱萸从她的双臂间溜出来,手舞足蹈地描绘她在人间这五年的经历。 原来,郎靥上次离开岑丹山时,趁着屏障打开的间隙,小狼崽偷偷溜了出来。她在人间顽皮戏耍了多日,把几户人家搅得乱七八糟,路过收妖的玄清道长看着这不安分的小狼崽,随便套了一个麻袋就给带走了。 郎筱萸捏了捏小鼻子,嫌弃地说:“阿娘,那个麻袋臭臭的!” 郎靥表情严肃,道:“后来呢?” “玄清道长把我背到了江边,遇见了爹爹,爹爹好像睡着了,醒来后也认不得我,我跟他说话,他也听不懂!”郎筱萸委屈极了,摸着小脑袋瓜。 郎靥蹭着她的小脸,“小笨蛋,你爹爹现在是人,你跟他讲兽语,当然听不懂了。” 虞琤封山,把郎筱萸身上的法力都耗尽了,她没了灵力护形,只得变回狼的模样。 郎靥抱着她,躺在床榻上,盖上被子。 她安慰地轻声道:“你好好修炼,变回人形,不就可以和爹爹说话了?” 见小狼崽没有回应,郎靥低头一看,郎筱萸嘴角挂了几丝涎水,在夜色静谧中已入梦乡。 此后七日,郎靥日日在山涧边打坐,许多往事不自觉便闯进她的梦中。 当年,狼后和鱼妃先后产子,大公主郎靥寤生,又因是雌儿,令狼后惊恐至极,而鱼妃顺利诞下大皇子郎潇,挟雄儿耀武扬威,狼后地位受此威胁,更是迁怒于襁褓中的分走她一半法力的郎靥,视之不祥。直至狼后生下二皇子郎桓,才在祁山之巅站稳了脚跟,对郎靥的态度才缓和了许多,不过也只是从讨厌变成了不在意罢了。 雌儿在祁山毕竟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哪怕你是贵胄。大臣对皇室的期许都投注在皇子身上,不过郎靥的境况也比郎晴要好许多,鱼妃为了在狼帝面前邀功,把年幼的郎晴抛去蝶山为质。 后来,狼帝为二皇子遴选启蒙先生,当时平民出身的颜迁也应召在内,只是还未面见圣颜便被大官筛下。随后,圣谕传来,狐王胡谨受任太子太傅。颜迁垂头丧气走到祁水边上,大呼:“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在树上采果的郎靥“咯咯咯”地发笑,“没见过这么夸自己的,先生一点都不害臊!” 郎靥从树上跳下来,身上的衣服兜着一袋果。 颜迁看了一眼:“黄毛小丫头,你这果是苦的,千万别吃!” “你怎么知道是苦的?” “若它是甜的,怎么红透了,还坠满枝头,倒是个无人问津的境况呢?因此,它必是苦果,无有良禽可栖之。况且,自我幼时便听说祁水一带有一里地的树结下的果,酸涩奇苦,想必就是这些了。” “哦?”郎靥从颜迁手上拿过皇宫应召的牌子,便知他是落选的先生,再看他衣着简朴,想必是寒门,于是笑道:“那先生便如这果树一般不被君王拾取,以重任委之,岂不是苦果?岂不是庸才?又如何以‘黄钟’自诩呢?” “这?”颜迁向来以辩才自喜,没成想被小儿磨掉了嘴上的剑锋,他恭敬地拱手以拜,“小姑娘,在下受教了!” 郎靥把果子放在地上,挑了两个又红又大的,在水边洗了洗,走到颜迁跟前,递给他:“先生,你饿不饿?” 颜迁接过果子,咬了一口,笑道:“这果子不仅不苦,还甜蜜多汁,百吃不腻!” “耳听为虚,只有尝过滋味才知道是好是坏。” “可是君王没给我这样的机会。”颜迁叹气。 “原本这里的树确实结的是苦果,我不甘心这么多果子,我一个都吃不了,于是我去翻了许多农桑要术,许久才把这果树养好。可是,这世间总要分个高低贵贱,哪怕苦果已成甜果,路过的生灵也如先生一样,带着历来的偏见视之,不敢取之入口,哪怕是君王,也闭目塞听,出身唯论,将真才实学者驱之……” “小姑娘,这话在我面前说得,在他者可说不得,小心惹上麻烦!”颜迁虚虚掩住郎靥的嘴巴。 “所以,先生隐怨君主,只敢来这荒芜僻静的小树林仰天长啸,又是否敢在圣前放声?”郎靥盯着颜迁的眼睛。 “我颜迁畏德而不畏威,只要认为是正确之事,必不惜粉骨碎身以践之。” 而许多年后,颜迁应了这句话,他为了一场风风火火、革故鼎新的政治运动赴汤蹈火,乃至被处以极刑,挫骨扬灰,而九死未悔。 “听闻本任史官病重,正欲告老还乡,目前正物色新人,只是史官一职并无实权,又易触怒圣颜,达显者决不会趋之若鹜,不知先生可愿委身史官一职,先得常伴君主左右,再以伺时机,一展青云之志也不迟。” “多谢小姑娘为在下指明路,我这就去太史府递帖。” “先生莫急,我还有一事相求。您可否做我的老师?” “自是愿意的!只是,我还未知你姓名?” 颜迁见对方有些犹豫,再看她粗布褐衣,以为是无有正式名字的平头百姓,便道:“我想给你取个学名,不如你就叫思远吧。” 郎靥拱手深拜,“郎思远谢过先生!” 颜迁惊讶:“郎是皇姓,难道你是皇室宗亲?” “学生是大公主郎靥,还请先生莫要嫌弃,倾囊相授!” 后来,颜迁果真做了太史令。他看到所谓的太子胸无大志,愚笨迟钝,再看看自己的公主学生深谋远虑,机敏沉稳,一时之间有一种天翻地覆的预感。 郎靥也结识了颜迁的子女,犹与颜琋交往甚密,互为知己。 颜迁渐渐成为狼帝的心腹,而那时各族王侯权势威胁到狼帝的统治,一场改革势在必行。在狼帝的全力支持下,以颜迁为首倡导的削藩运动,最终夭折于三十七日,在氏族起兵声讨之下,颜迁被狼帝推出去当了挡箭牌。尽管政治落败,但仍起了些许威慑之用,扑灭不少氏族的嚣张气焰。 氏族直奔颜府抄家那日,郎靥和颜琋趁众不觉,将书房中颜迁所著之异闻史事、政论策略从密道统统带走,尤其是削藩的文稿书信,万不可流落他者之手。 颜迁死后,狼帝因心中愧疚,全力保下了颜磬和颜琋,并允颜磬继任太史令一职,将颜琋寄养在郎靥殿中。 得知郎靥留下了颜迁的心血,让狼帝对于自己的公主有些刮目相看,甚至因为时常翻阅书稿策论的缘故,郎靥得以在私下与之小议政事,进言献策,而郎靥的才学和谋略也得狼帝大为赞扬。 渐渐地,郎靥像她的先生一般,立侍狼帝身旁。直至一日,狼帝与她议事后,恰巧又遇急事移驾别处,遂命她在宣勤殿中起草文书。 郎靥在矮案上奋笔疾书,洋洋洒洒将公文写出,铺在桌上用镇纸压上,随后起身欲离开。可余光偏偏瞥见那高高在上正正其中的帝王座,她回想起两个弟弟都曾被狼帝抱在怀中,就坐在那儿,她像着了魔似的,被吸引过去。 她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触了触座上张着獠牙的狼样图案,真冷!嫉妒和不甘冲上心头,诱惑她坐了下来,正视着紧紧关闭的殿门,这就是至高无上权力的感觉,如浮云端。然而只一刹那,殿门就打开了,泄进一道光照在郎靥的脸上,仿佛郎靥的**被彻底撕开。狼帝狠狠地盯着她,那目光让郎靥全身冰冷刺骨。 狼帝怎么容忍自己的皇位被觊觎,何况还是一个注定难堪大任的雌儿。郎靥被秘密鞭刑百道,丢掉了半成的法力,最后被没收了狼佩,以送去外地养伤的名义,实则赶出祁山,四处流离。 然而狼帝怎么也想不到,他一心想要两个皇子修炼出睛目,却无可奈何,反而被他驱逐在外的郎靥法力一再突破,练就的睛目可与之比肩。 郎靥的肩膀被梅甫缘轻轻拍了拍,她惊出了一身冷汗。 “做噩梦了?” 郎靥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我有心魔未除,每每令我惶恐。” “这是什么?”郎靥看见梅甫缘打了一把伞,怀中还揣着一个瓷瓶。 “八莲瓶。那头颅已经炼化出冤魂,师父命我将冤魂送去地府,让他们转世投胎。” “我随你去。” 梅甫缘点头答应。 第14章 问道 梅甫缘和郎靥带着郎筱萸沿着溪水下山,他们到了山下,在小河划着竹排前往十丈原,行至一处小坡前,小河汇入大江,豁然开朗,江边是万顷良田。 一条小鱼被波涛推起,跃到竹排上。梅甫缘将它轻轻捧起,送回江中,又掬起一些水洗脸。 “世间事物,我最喜欢的就是这水了。它若飘在天上便是遮蔽日头的云朵,若化在空中则是泽被万物的雨水,若落在地上就是往来交通的行道。” 郎靥道:“所谓风调雨顺,才能国泰民安。” 他们经过一片梅林的时候,郎筱萸在竹排上蹦蹦跳跳,指着岸上说她就是在这儿遇见爹爹的。 郎靥心想:是啊,水怎么可能淹死鱼呢? 梅甫缘见小狼如此兴奋,而郎靥倒是十分平静,冒昧问:“你与小狼是什么关系?你听得懂她说的话。” “那你猜我是什么来历?”郎靥警惕地说。 “总之,你不是人。”梅甫缘抚了抚八莲瓶,“你好似也与这狐妖关系匪浅。” 郎靥想着梅甫缘睛目的法障许是解除了,能看见她的真身,于是开诚布公地道:“小狼是我的孩子,她从家中偷跑出来,可我此行不是来找她的。那只狐妖是我的敌人,此外,我还有更大的敌人要打败,而我的家人氏族都等着重见天日,不过,眼下对我而言最关键的事是求道。” 梅甫缘见她言辞恳切,语重心长道:“道,不是寻来的,也不是问来的,是自己悟出来的。” “悟?” “悟道要看机缘巧合,你越是执着越是急躁便越是悟不到。” 他们经过繁华的城内,岸上挂满了灯笼,热闹非凡。 梅甫缘突然想起:“在山上呆久了,都忘了时候,今日恰好是上元节。你可曾见过上元节?” “见过。说来我在凡间生活了许多岁月,应当比你的年龄十倍还长,这风土民情我倒是熟悉得很。” 梅甫缘颇为好奇地问:“你在民间怎么过活?” “与凡人无异。我曾开过药铺,张罗酒肆,甚至还摆摊算过卦……但每隔十年就要换住处和生计。” 梅甫缘笑着,“因为你青春永驻,长生不老,对吧?这么说来,小狼是在凡间出生的,我该叫她什么名字?” “郎筱萸。她出生之时,门前细竹葱葱,枝叶滴露,遂给她起名有小竹茁壮正直之意。” 梅甫缘点头深思,看着岸上的百姓,“世人生女儿,名无非淑娴静雅兰芳之词,气势总是柔和下沉,像你这般寄予厚望高高托起的寥寥无几。” 郎靥有些惊讶,眼前这张脸,是虞琤时只跟她论及姓氏,不曾在意其它,没料到变作梅甫缘却能体会她取名的用心。 “若只是淑娴静雅兰芳倒还好些,可引南、思南之类偏偏不在少数,让人生出许多无奈与惆怅。而我的名字更是荒唐,叫郎靥,乍一听以为是笑靥如花的靥,其实不然,靥字分开即厌面,母亲讨厌看到我,她认为是我的出生带走了她的气运。许久之后,老师给了我一个新的名字,叫郎思远,他说取自敏而多思,宁静致远。” 黄昏,岸上出现一支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的声音响彻云霄。花轿被红绸覆盖,轿前却不见新郎。 梅甫缘望着流动的红色,“奇哉怪也,这乐声若不是看分明了,倒辩不清是红事还是白事。” 郎靥道:“盲婚哑嫁倒不见得是喜,无疾而终却也并非为哀。” 梅甫缘借着睛目玄力透过花轿,看见了轿中新娘,满面煞白,泪水也浸化了红粉。 戌时三刻,至十丈原。 天暗月升,林中群鸦乱飞,枯木未及逢春,荒草仍旧余寒。 梅甫缘以丹砂于地画符,召唤地府的阴差。待两个阴差到来,他将魂魄从八莲瓶中一个一个放出。 阴差点数,“一、二……一百二十七!可要累死我们了,我的个乖乖哟。” “甫缘老弟,你们九钧山怎么老是抢我们的活儿干?”另一个阴差将锁链捆在魂魄身上,连成十三排。 “要不然,阴差大哥们去抓妖?”梅甫缘听见这话,心中不悦,这里面还有他那为了捉妖而殒命的十七位师兄,九钧山损失惨重,如今还要遭嫌弃。 阴差岔开话题,对另一个阴差道:“锁链不够用,你那两个手下身上还有许多条,把他们喊过来。” 梅甫缘走到师兄们面前,跪下叩别。 郎靥浮起地上经冬未腐的落叶变作酒碗,送进魂魄手中,又从香囊中取出多年前她在人间酿制美酒,举缸一路倒满酒碗。 “黄泉路上,一路走好!” 大家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那边,叫来的两个阴差迟迟才到,手里押着一只红衣的魂魄,在月光下显得尤为鲜艳。 她穿的分明就是一件嫁衣,心口上还扎着一把刀。待他们走近,梅甫缘定睛而视这个女子的脸,正是那岸上的新娘,“她是怎么了?” 阴差翻了翻案册,道:“她被配了冥婚,受不住,自杀了。” 酒还余下一些,郎靥又斟了一碗,递给女子,“这世道不公!你可有什么遗愿?我能帮你。” 女子喝下,咬牙切齿:“我苏如蕙宁愿灰飞烟灭,也不愿将尸骨与那林家子合葬。” “好,我应允你!” 一百二十八个魂魄入了地府,郎靥从阴差那儿打听到了林府所在,一行径直前往,却在路上,又传来吹吹打打的声音,正是那林家迫不及待地发丧。 土坟大敞,新碑已立。 郎靥化作苏如蕙的样子,从众人身后飘去,吓得林家人大呼有鬼,随后落荒而逃,将灯笼落了一地,棺材也被重重摔下。 梅甫缘一声长叹,“黄昏刚迎的亲,坟墓不可能开挖得这般快?那白灯笼也备齐了!头七未过,便匆匆下葬。看来,林家早有预谋,新妇殉旧骸,坟茔作婚房。” “这世上,吃人的何止妖魔鬼怪,人也吃人。”郎靥抚着墓碑,念道:“林门苏氏……” 果然,女子死后连名字都不配留下。 郎靥推开棺盖,将苏如蕙心口上的刀取下,置于其右手握紧,“这把刀不应朝里,当向外。” 她又将婚衣换作兰服,把凤冠改为蕙草:“你名唤如蕙,想必是喜爱兰蕙的。” 郎靥将她带到一处林间长满兰草之地安葬,并给她立了碑,碑上镌刻着苏如蕙的全名,即便是女子,也不该无影无踪,无痕无迹。 郎靥还落了一道法咒,封止掘坟者靠近。 他们拜别苏如蕙后返程,等到从城内渡口上岸时,已是亥时一刻。扬州城内与十丈原前是截然不同的光景。长街两侧,灼灼桃李交相辉映,迢迢河灯流光溢彩,道上游人满面春风,车如流水,马如龙,一片繁华盛况。 郎靥将郎筱萸变成人娃娃,抱在怀中。他们随着人潮漫无目的地走着。小娃娃仰直了脖子,盯着一盏盏彩灯,眼花缭乱。 一个精致硕大的花灯迎面而来,错身而过之时,郎筱萸耐不住碰到了流苏。 持灯的男子骂了起来:“晦气,女娃怎敢污我家新灯。” 梅甫缘拦在那男子身前,道:“这花灯丝毫未损,你倒也不必出口伤人。” “小女无知,向郎君赔礼。”郎靥不假思索,息事宁人,免其纠缠,速去之。 “那是什么灯,碰都碰不得?”梅甫缘转身追上郎靥,一问究竟。 “那不是灯,是丁。”郎靥突然停住脚步折返,以解梅甫缘的疑惑,“我们跟着那盏灯,到了地方,你自会明白。” 他们一路追随那个招摇的花灯,来到一处玉帝庙。庙内,玉帝像端坐正中,而王母像偏坐一旁,郎靥见此,不禁冷笑三声。庙中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灯,灯面上书写男丁的姓名,灯下有成群的妇人和男子抱着家中未过周岁的男娃。 郎靥道:“他们家中生了男孩,来此挂灯敬告天地,香火有继,添丁有后,若家中生了女孩,则不能行挂灯仪式,毕竟女子身份轻浅、无一是处,怎配为人。” 梅甫缘思索片刻,在庙门口买了一盏蝴蝶花灯,在纸面上书写:郎思远敬告瑶池圣母,吾家有幼女筱萸,明如秋水,玉雪可爱……祈佑其岁岁康泰,年年无忧。 他让郎靥亲手将蝴蝶花灯上挂,众人瞧见了上面的字,嘲她不知羞耻,不懂礼数,不识时务,纷纷阻止她上灯。 “筱萸出生后,我也挂了一盏灯,那时也如这样被百般阻挠,最后迫不得已用了法术压制。百年而过,女子存世,却依旧困难重重,一盏小小的花灯便将男尊女卑暴露得淋漓尽致。” 郎筱萸从梅甫缘手上抽出道剑,用剑身穿过花灯的挂环,挥手扎至大殿的房梁之上,将花灯高高挂起,悬在所有男灯之上,颇有傲视群雄之意。 众人被吓退,从郎靥身侧散开。 今夜,西王母按例下界巡游,独独不去那玉帝庙,还总要骂上几声:“那尊像实在是太丑,不忍直视,凡人还将我置于偏侧,显得我是那玉帝的臣子一般,愚不可及。” 不久,使君将玉帝庙众人花灯之愿转告,一条一条地念着:“敬告玉皇大帝……敬告天公……” 听了三四个,西王母就不耐烦了,“都是求玉帝的,你该念给他听,让他来给那些个凡人庇佑,莫来惹我。” 使君翻了翻手中的纸条,找见了郎靥的求愿,笑着道:“有一个是给王母您的。郎思远敬告瑶池王母……坤不让乾,地天为泰……” “好一个郎靥,好一个坤不让乾,地天为泰。” 西王母放肆地开怀大笑,使得天边突然鸣雷闪电,将百姓吓了一遭。 当初郎靥在鬼门关前,施计引鹰王诱杀胡岩,误打误撞知晓鹰王已能驾驭追魂钉,又记起追魂钉乃后土之物,西王母必知内情。于是她冲破玉佩幻术,翻上九霄,前往瑶池。郎靥向守天门的兵将自述身份,得以求见王母。 “帝女不请自来,所为何事?” 西王母略闻祁山妖界之事,也大概猜出郎靥意图一二,无非求援。 “妖界事变,冰封万里,鹰贼夺走了狼帝法宝三魂钉,如今有恃无恐地追杀冰外狼族。祁山史官曾记载,三魂钉出自后土,为昆仑山之物,与您同气连枝,郎靥斗胆请王母指点迷津。” 西王母道:“三魂钉确有克制之法,可我为何要告诉你?你说说理由。” “其一,妖境与神界本就相互支撑,累世经年,休戚相关,唇亡则齿寒,若妖境混乱,神界也必被殃及。其二,神界诸神自谓正义之师,所行惩恶扬善之事,见此奸邪当道,必不会坐视不理,作壁上观。其三,王母法相真身乃虎齿豹尾,与众妖也算血脉相通,骨肉相连,必不忍心祁山一众亲缘殃灭。其四……” 郎靥停顿下来,转而道:“其四,不知当不当讲。” 光凭以上所论三点,西王母已被撼动,她更为好奇郎靥这伶牙俐齿还要吐出什么话来。 “但说无妨。” “郎靥斗胆,开罪王母。您出自昆仑仙山,法力无边,术法堪当众仙之首,与玉帝平分秋色,却因神女之故,屈居男帝之下,在民间声望远不及玉帝,心中可有不忿?” 王母起身,怒视郎靥的眼睛,随后下阶走到她身侧,装腔作势地骂道:“果然放肆!” 言语间偏偏透露几分欣赏的语气。 “你无端猜测,无凭无据。” 郎靥笑了笑,“我在一处山道上遇见一个名唤华姑的少女,她的气息十分怪异,我以睛目视之,见她周身紫气环绕,是紫微星之相,这帝王气运落在了女子身上,令我不得不揣测此事与您有所牵连。” “看来你不仅胆子大,还很聪明,甚至练得了睛目,实力也是不容小觑。”西王母怒意转成笑意,因被猜中心事,便反唇相讥:“狼帝有两儿两女,那两个皇子看来是比不得你这个大公主的,你连争夺皇位的资格都没有,心中可有不甘?” 郎靥料定了她的话语,答:“有。” 西王母没想到她如此坦诚直率。 “华姑之事是我与玉帝的赌局,以太清钟作赌。”她幻化一块玄铁投在郎靥身上,“这是追魂钉锤的母铁,追魂钉遇此不敢造次,自动与你身内玄铁合二为一,那钉屠戮无数,内聚不少阴气,落在坤体必会增进法力。” 随后她又道:“在凡间,我赌武华姑登帝。如今我要加一场妖界的赌局,赌你郎靥赢。” 郎靥拜谢:“必不负王母所望。” 临别前,西王母还赠予郎靥一壶琼浆玉露。 第15章 顿悟 郎靥和梅甫缘从玉帝庙退了出来,庙外的人群稀散了许多。 门前有老乞丐带着三四个小乞儿向过路人讨饭吃。 郎靥见状,问梅甫缘:“你身上还有钱吗?” 梅甫缘毫不犹豫地掏出钱袋递给她。 郎靥走到庙旁桥边的糕点摊,想买些桃花糕给乞丐们送去。 待她提了一袋桃花糕正欲走去,便被一班声势浩大长群人马所阻隔,郎靥定睛一看,来人带来了许多菜肴、瓜果、香烛,满满当当几十盘,这阵仗显然是当朝天子派遣上香而来。 朝廷特使嫌百姓的贡品占地方,下命让百姓撤走并疏散了庙内男女老幼。 特使净手燃香,朝天三叩拜,大声道:“下官奉大周天子之命,特向玉皇大帝……” “大周天子?”郎靥转头问卖糕点的老妪:“大娘,我久居山中,不知世事,此非大唐?不知今为何朝?又为何年?” 老妪慌张,虚虚捂着她的嘴巴:“已然没有大唐了,小娘子慎言。武皇陛下于去年九月重九日登基,国号为大周,今是天授二年了。” 西王母的赌局好似赢了。 庙外百姓端着自己的贡品走出来,见乞讨者却避而远之。 有人不忘淬几口唾沫,奚落嘲讽:“呸,这是给仙君的贡品,你们这些脏兮兮臭烘烘的乞丐也配吃?” 有人将贡品全数倒在黄狗面前,白了一眼,阴阳怪气:“我家狗还饿着肚子呢?轮不上你们啊!” 还有人故意拿乞丐戏耍,随意侮辱:“你们若是从我□□钻过去,这些就赏给你们!” 小乞丐们受不了辘辘饥肠的驱使,却被老乞丐拿拐杖拦住,他用力挺直佝偻又饥饿的身体,道:“我们宁死不受辱!你不愿分羹也罢,何必在此玩弄于我们,岂不蹉跎了时辰。” 忽然,狂风大作,道上尘沙四起,交织着飘飞的片片桃花。 这是西王母的手笔。 武媚娘曾在感业寺为尼,信佛不信神。今夜,她给佛祖菩萨献上的贡品是给玉帝王母的十倍之多,俨然偏心至极。西王母见此,心想若不是我将帝运降尔之身,尔有今日?遂大怒,于空中挥袖,致使人间吹起大风。 西王母又见民间百姓置其像于玉帝之侧,心气更是难消,一袖一袖地挥着,庙顶被掀翻,只有玉帝尊像岿然不动,沉甸甸的,而王母尊像轻飘飘地被吹至庙门,显然在塑身用料方面,百姓都是这般厚此薄彼。 那贡品也无一例外地被刮到庙外,恰恰落进乞丐的手中。 老乞丐捧着一只大鸡腿,朝庙门口望了望,看见王母的尊像,磕头告谢王母大恩。 梅甫缘眯着睛目,穿过云层,望见西王母圣容,惊呼:“王母娘娘!” 郎靥将桃花糕放在小乞丐的手中,又从身后变出几把油纸伞一并塞给他们,她抬头望着天上乌云密布,月暗星稀,道:“变天了,该下雨了,找个地方避避吧。” 大雨滂沱而下,随后郎靥一行躲进了一条乌篷船。郎筱萸怕黑,郎靥便施法将江上一带熄灭的漂流水灯重新点燃。 阵阵惊雷响彻云霄,道道闪电裂破天际。 “这雨来得甚是诡异!”梅甫缘挤了挤袖口的水。 “这是王母在发怒。”郎靥道。 此刻,郎靥心潮如江上小舟飘飘荡荡,思绪也如漫天大雨千丝万缕。武媚娘已经执掌天下了,可西王母在这场赌局真的赢了吗?今夜之经历让郎靥对此不容乐观,那被逼嫁阴婚却宁死不从的鬼女,那被玩弄嘲笑却挺直腰板的乞丐,统统说明了男主当道的规则并未因为女主天下而有所变更,哪怕这位女主曾经是弱者的身份爬上强者的位置。 这人间仅仅是换了一副好看的皮囊,里面却依旧丑陋腐朽。 换言之,西王母是输了的,彻头彻尾地输了。 郎靥决心她的祁山绝不能如此这般,必须彻彻底底地改变。 梅甫缘见她出神,道:“这风雨搅得人心绪不宁,难免浮想联翩啊!” 郎靥苦笑,一边从江边折了些芦苇在手中编织着,一边道:“那位新娘和那位乞丐,身上都有傲骨啊!他们就像这江上被风吹下的粉桃白李,即便零落也弥漫着芬芳。” 梅甫缘用力吸了吸,“果然掺杂着香气,清甜清甜的。” 郎靥编了一个河灯,她变出笔墨纸砚,写了一段小诗,算是悼念一个已经泯灭的希望,又生出新的期许。 梅甫缘举着纸条,念道:缭乱青鸦啼月落,参差长水流灯盈。萧萧枯木葬新鬼,萋萋荒草没旧名。无边风雨摧桃李,犹有芳气过楼亭。漫漫天穹裂雷电,茫茫地庐惊魂灵。 翌日雨过天晴,郎靥一行回程。 他们又沿着小溪往山上走,郎靥看着流水,又出了神,恍然大悟道:“水取下,润万物,濯污垢……而力无边。我懂了……” 梅甫缘见她念念有词,道:“你想到什么了?” “我懂什么是最强大的力量了,不是法力,而是心之力。这溪水流下,不上走,是谓谦虚,润泽万物,是谓无私,荡涤污垢,是谓包容,虽柔软却能无坚不摧,可谓力量无穷。” 武媚娘称帝不过是把野心和私欲化作毒树上寄生而一时盛开的菟丝花,没有撼动这棵毒树半分,它的毒汁依旧侵害方圆百里的土地和植物,而郎靥要做的是把这棵毒树连根拔起,为芸芸众生着想,给予万物千年万年之欣欣向荣。 “行水之道,从心之力。” 悲悯无私、仁慈博爱、勇敢坚韧,也许,这就是能够驾驭冰弓寒箭的力量。 郎靥将冰弓寒箭握在手中,冥思片刻,随后朝天搭弓射箭。果然,轻而易举就将冰弓拉开,那玄箭疾速划破天际,转了一个弧度又回到郎靥手中。 梅甫缘茫然地望着她,“这就是你想要得的道?” “是我们的道,你也在其中。你,是我丈夫投胎的化身,如今我要带他回祁山了。” “那么,我会消失吗?” “一旦祁山冰封解除,他会回来,你将不复存在。” 梅甫缘一直知道自己异于常人,也有预感自己身上将有大事发生,而他本就无牵无挂,此刻十分平静坦然。 “你且向众道人告个别,待我回来再前往祁山。” 梅甫缘点头。 随即,郎靥前往狸族桃源之地。 她化身胡岩的模样,敲开了桃林大门。 郎靥举着胡岩的狸族图腾玉佩,道:“我与狼帝的女儿结盟,她能开弓射箭,对付应赫易如反掌。” 狸族首领大喜,拥着她的肩膀:“好外甥,终于盼到你的好消息了。” “舅舅,只是应赫和魔族联手,以九幽业火烧山,需得狸族鼎力相助,打开九幽阻隔魔族。” 狸族首领皱了皱眉,“我可以去阻挡魔族,但事成之后,不要忘了你对我们的许诺,日后,我们狸族要在祁山长久立足。” 郎靥瞬间明白狸族愿意援助的原因不仅仅因为胡岩的亲缘关系,更是因为他们长期势单力薄,流落在仙妖之地以外,居无定所,想要久安便在所难免。 “若祁山解困,狸族便是复兴功臣,哪能委屈了诸位?” 郎靥与狸族首领击掌为誓。 狸族兵将悄悄潜伏九幽,听令则立即行事。 郎靥回到九钧山,梅甫缘已在溪旁小石等候多时。 “此去祁山十分凶险,为行事方便,也为安全起见,你和郎筱萸要藏在我的香囊里。” 梅甫缘低着头,“我一旦进去了,就是永别了,我想再同你说几句话。” 郎靥怅惘道,“是啊,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思远,他很喜欢你吧!”梅甫缘摸了摸郎筱萸的灰毛毛,“哪怕变作是我,见你第一眼,也是欢喜的。” 郎靥瞧着他,长舒一口气,“你可比他有趣多了,至少明白我心之所向,也懂得我的处境,不会为此与我意见相左而争吵。我‘恶毒地’希望你永远不要变回去,就这般潇洒快活。可事实祁山必须恢复,而你也必然要消失。” “虽然我不大能听懂你的话。可我知道这世上很多事情不必勉强,人各有志,各行其道即可,时间会证明一切,包括对错。” 梅甫缘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了,动身吧!” 郎靥不舍地把一大一小缩进香囊里,赶往祁山。 她所向披靡,单枪匹马一路杀上了黑羽宫,令得鹰将颤颤巍巍地向应赫禀报,应赫一个起身怒气冲冲飞出迎战。 待应赫定睛而视,认出郎靥,哂笑道:“好侄女,你一个雌儿也敢孤身来跟叔叔叫板,自寻死路,愚蠢可敬啊!” “许久不见,叔叔还是那般面目可憎,难堪入目。”郎靥故意闭眼,继续冷笑道:不知天高地厚。” “找死!”应赫旋身出掌。 郎靥应拳,此时她已与冰弓寒箭浑然一体,宛如铜墙铁壁,任应赫如何都刀枪不入。 僵持之间,应赫亲眼看着一串眼泪从郎靥脸上划过,滴落在祁山厚厚的冰层之上,瞬间冰裂消融。 见状,应赫退离郎靥身前,大声喝令鹰兵先下手为强,立即围攻刚刚苏醒而茫然无措的祁山氏族。 与此同时,颜琋伺机而动,领着雁将突袭阻断鹰兵的进攻,祁山各路军队缓冲清醒片刻,便重新投入了战斗。 众目睽睽之下,郎靥与应赫在空中追逐争斗,致使天昏地暗,即便应赫犹善飞行,郎靥也能轻而易举将他围追堵截。 郎靥变出通体晶莹、白光环绕的冰弓寒箭,突然发狠:“叔叔,玩够了吗?该拿命来了!” 祁山氏族看着空中战况,惊呼:“冰弓寒箭!” 应赫还是自大轻狂的语气,道:“呵,连你父帝都张不开这弓,你能有几斤几两。” 郎靥迅速搭弓,猛然射出玄箭,应赫被吓得三魂不见七魄,连连逃窜,疾驰的玄箭追上应赫的速度,从其背后穿胸而过,这只黑鹰一命呜呼,垂着硕大的翅膀从高空直坠而下,郎靥也随之平稳落地。 黑鹰见首领陨落,纷纷跪地求饶。 颜琋在氏族之中起头高呼:“大公主英明神武!” 众妖齐声应和:“大公主英明神武!大公主英明神武!” 声音此起彼伏,从不远处传到狼后和狐王耳中,他们也亲眼目睹了刚才的盛况,惊讶和惊吓程度丝毫不亚于应赫。他们不知冰封这段日子发生了何等天翻地覆之变化,任谁都不敢在此时轻举妄动。 突然,灵气变得燥热,地温也逐渐升高。 探子匆匆而回,报:“狸族阻隔不了九幽业火,如今已蔓延而来。” 颜琋道:“据我所知,应赫并未下令魔族动手,必然是魔族自作主张,看来他们与应赫合作是假,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真,其心早就对祁山虎视眈眈。” 此时,祁水融冰复流,发出巨大的水声。 郎靥朝祁水方向看去,心下决断,道:“看来,事到如今,只能引水救火了。” 狸族在九幽砸出了开口,郎靥以鱼王神目带领鱼族驱使祁水灌入九幽,水火相冲,水过之处业火熄灭,而祁水也同时被燃尽。 魔族遇到强手,知难而退,四散逃离。 祁水裸露出河床,干涸见底,祁山灵障也因被魔气侵染,灵气受损,郎靥收走了灵障。 祁山失去了天河祁水与庇护灵障,此后便与凡间同岁,众妖灵也有了老死之困。 第16章 反制 平息战祸之后,郎靥一心带领民众整理祁山,恢复原貌,而皇子们的各方势力却急不可耐地为主家争夺皇位。 朝堂大殿之上,各臣各将井然列足。 “二皇子是先帝立下的太子,便是国之储君,先帝不在,自是由二皇子继位。”狐王向一侧的狼后及二皇子郎桓行礼,“尔等可有异议?” 大皇子郎潇眼巴巴地看着,敢怒不敢言。 “且慢!”郎靥从殿外走进来,对着狼后行礼,递上名册:“启禀娘娘,我已如数清点了祁山叛贼并记录在册,关押在雷火牢中。” 这许多年了,狼后都不曾再见自己这个女儿,竟不知如此陌生了,她愣了一下,接过名册,“辛苦了!如今新帝将继位,必会论功行赏!” “我有异议!我支持大皇子继位。”郎靥站在大皇子身侧,“论长幼有序,大皇子为长兄;论才干能力,大皇子不落下风;论功劳业绩,大皇子的母族牺牲了祁水扑灭了九幽业火。” 郎靥这话明面说的是大皇子,暗里说的却是她自己。心如明镜的史官颜磬能看破郎靥的话术,也看懂郎靥的心思。以上三论三点,当属郎靥为准,如此而言,郎靥岂不是更应该当这祁山之首? 可郎靥从不在狼族的选择之中。 狼后怒目而视:“各位大臣表态吧!” 诸位面面相觑,缄默不言,毕竟大公主的实力是有目共睹的,谁敢自寻死路啊!可又碍于狼后的威仪,忌惮狐王的手段。 “此后再议,今日退朝!”狼后甩了衣袖离开。 自祁山复归,郎靥就将颜琋化作胡岩的模样,潜伏在狐王身边,监视狐王一举一动。假胡岩应诺,狸族如愿在祁山安了家。 祁山破冰后,灵力回到郎筱萸和虞琤的身上,郎筱萸恢复了娃娃的身形。虞琤至今还未苏醒,郎靥将他安置在自己的寝宫中。 后宫中,狼后与狐王密谋商议。 “狐王,你说如今当如何是好?” “大皇子和鱼族不足为惧,真正的对手是您的女儿。” “她眼下声望极高,法力又强,我们不是她的对手。” 狐王转了转眼眸,“有一个法子,只是您要在儿子与女儿之间做出取舍。” 他们进入血阵,一个安放祁山氏族命柱的地方。 狼后从指尖取血,点在郎靥的命柱之上,毫不犹豫以魂鞭抽打九下,致使命柱破碎一地。看着满地的零落,狼后心中忽又生出悔意,难以接受自己一时冲动的残忍,逃离了血阵。 郎靥突然疼痛不已,瘫在地上抽搐,青筋暴起,三魂六魄几欲支离破碎。 颜琋获悉,便直奔郎靥寝宫而来,将她护在怀中,“思远,狐王和狼后进了血阵。” 郎靥捂着心口,苦笑着大喊:“命柱唯有血亲可破,她想要我的命啊!她竟然要杀我!” 狐王对着碎落命柱又抽了一鞭,离去时却恰恰看见本是儿子命柱所在之地空空荡荡,猛然冲出血阵去找胡岩。 郎靥幸得有玄铁护身,否则此刻已然暴毙而亡。颜琋渡气,郎靥运转周身法力,固魂稳魄,将自己的命柱根骨修补重塑。 郎靥对着门外道:“别怪我心狠,是你逼我的。” 狐王回府,见到郎靥假扮的胡岩。 “你是谁?你不是我儿子。” 郎靥袖子往身上一挥,恢复真身,同时趁狐王不备,从袖口发出追魂钉,钉住狐王三尾。 “他死了。不过,我要谢谢他教会了我幻术。” 狐王一听“死”字,怒火中烧,却丝毫动弹不得。 “郎靥!是你杀死了我的儿子!” “胡谨!是你杀死了我的父亲!” 郎靥呵斥,她的精气刚刚恢复,现下又发力制敌,身体有些吃力,遂席地而坐。 “我什么都查清楚了,胡谨。你想当第二个应赫,我成全你,送你与他一块儿作伴。” 郎靥当着狐王的面,化成他的模样,并把狐王秘密关押起来。 “假狐王”前往狼后宫中,故意说道:“娘娘,她已然奄奄一息了。” 狼后听了这话,心惊肉跳,随后又冷静了几分,“桓儿可以继位了,宣大臣觐见。” 郎靥抱病,不久于世的消息传遍祁山,众妖议论纷纷,不言而喻是遭了狼后的黑手。 沉睡许久的虞琤终于醒过来了,身侧只有几个宫人伺候。他询问了祁山解封之事,随后便跑了出去。 外头可谓十分热闹。 狼后带领群臣在供奉狼帝先祖的祭台上举行登基大典,宣布由二皇子郎桓继任新帝。 假狐王郎靥带兵守卫,以防不测。大皇子郎潇领鱼族军队进场,与狐族军队剑拔弩张。 郎潇挑衅狐王,分明是以卵击石。假狐王手握战戟从高台上跳下,以身重压郎潇,郎潇以剑格挡。几个招式过后,郎潇不济,被假狐王以短剑割头。 众妖惊呼,心叹其手段之残忍。 虞琤闻声赶来,不知发生了何事,他急忙从重重围绕的众妖中间一路挤去。 假狐王左手提着滴血妖头,右手持着尖利短剑,一步一步登上高台,走到郎桓面前,低头献礼。 “郎潇领兵逼宫,视同谋逆,今已肃清,请狼帝过目。” “狐王辛苦了!” 说罢,那把嗜血的短剑又亮起了寒光,扎进郎桓的心脏。 众妖更是惊叫,向前涌去。 假狐王挟持狼后,面对众妖,道:“祁山有五大氏族,不是狼族一家之天下,狼族横行霸占祁山许久,经营不善,使得鹰族作乱,怨声载道,致使诸位遭遇横祸血灾,乃至于冰封许久,不见天日,今又兄弟阋墙,内祸不断,也该下台落幕,换我狐族治理祁山,以求重振荣光。” 虞琤靠近高台,终于看清了假狐王的脸,他双目震惊,脚下踉跄,随后受不住打击便昏倒在地上。 假狐王顺理成章登基。 三日后,郎靥奇迹“康复”。 在颜琋推波助澜下,众妖拥立狼族正统孤脉,以复仇主持大公道。 郎靥“杀死”了假狐王,结束了这场“大戏”,她如愿做了这祁山的妖帝。 当身陷囹圄的狐王看见身着帝袍的郎靥时,仰头大笑。 “原来你打的是这主意,我还真没想到。我猜,你的兄弟被你杀死了吧?” “他们是被你杀死的,我为他们报仇把你杀死了。” 郎靥的语气和眼神冷得可怕。 “论智谋、论法力、论狠毒,皇子均不如你。你知道兄弟不死,你继位则无法名正言顺,而你又不能明目张胆取他们性命,是故借我之名杀了他们。” 郎靥阴沉地笑着:“狐王睿智。” “你明明可以在冰封解除之前将应赫杀死,却偏偏要先解封了再杀,明明可以将他一击毙命,却故意在祁山追着他打,目的就是为了让众妖看见是谁救了他们,看见你驾驭法宝的能力,以恩德以能力服众,笼络众心。” “嗯,不错。” 郎靥提手吸回追魂钉,三钉穿过狐王身体结果了他三条命,回落在郎靥掌心。 狼后闯进地牢,质问郎靥:“你杀了我的儿!” “是又如何?” “你怎么可以不顾手足亲情?” “任谁都可以指责我,偏偏您不行!”郎靥盯着狼后,一步步靠近,抓着她的手,“您毁我命柱之时,可有顾念亲情,我的母亲!” 狼后回避她的目光。 “一直以来,您守着您的儿子如珍宝,就是怕自己丧权失位,如今,我当上这妖帝了,您不也是祁山的太后,妖帝的母亲,又何必在意妖帝是女儿还是儿子呢?” 狼后无力辩驳。 郎靥转身离开,回到寝宫,坐在床榻上,目不转睛盯着紧闭的门。 虞琤抱着郎筱萸推开门,径直向她走去。 “你去哪里了?我在此处等了你很久。” 帝袍威仪,帝音铿锵,帝目灼灼。 “我看见你了,用你的睛目看得清清楚楚,看见你是怎样同室操戈,诛杀异己的。我把这些都告诉了你的母亲!” “那么,你要去向妖众揭发我吗?让祁山再陷入混乱。” 虞琤不理会她的言语,带着郎筱萸离开,走到干涸的祁水边上,挽起了一手流沙。 好似他对她的爱也消耗殆尽、荡然无存了。 郎靥冷静许久,才追出去。 “我没杀他们,你会相信吗?” “不信。你为了权力什么都做得出来,包括当年你为达目的不顾年幼襁褓中的筱萸,以她的性命威胁我作出让步。就连她的出生,也不得不让我怀疑是你用来试验如何以药草护住产子雌儿之法术。” “那是你逼我的!逼得我无路可退!”郎靥忍着怒火,又问:“倘若我真的没杀他们,我配不配当这祁山之主?” 虞琤咬牙:“你不该乱了自然,毁了纲常。”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才是纲常,天下为有能者而居之,才是自然,那些陈规旧矩统统都可以改变!我要让你亲眼看见这一切。” 虞琤摇头,“我真后悔把祁山冰封了,给了你乱政的契机。我要带着筱萸离开祁山,离开你这个疯子。” 郎靥冷笑,她早就料到他的答案,也明白终有一日他们将分道扬镳。 虞琤坚定地望着郎靥,透露出没有丝毫回转余地的眼神,随即,他取下睛目,还给郎靥。 “那鱼眼被你用了,必是污浊不堪,也不必还我了。” “你……罢了。”郎靥竟不知自己被嫌弃至此。 她俯下身子,将郎筱萸抱在怀中,“筱萸,阿娘告诉你,什么是自然,它就是心之所向,不违本性。你答应阿娘,日后要照顾好爹爹。” 郎筱萸眼泪汪汪地点头,乖乖拉着爹爹的手,向山下方向走去。直至他们的身影消失,郎靥依旧伫立原地。 第17章 变法 颜琋来到郎靥身旁,道:“你为何不与他说实话,也许,他会留在祁山一直陪着你。” “说实话也无用,他从不站在我身侧。倒不如,借此让他离去,免得我留有软肋,毕竟,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往后还有许多千难万险等着我们,何必再让他涉险。” 郎靥取出鱼眼,在掌上变作珍珠,化成粉末,撒在消失的祁水之地。 “祁山五大氏族,哪怕变作人身,也能从眼睛看出他们所属的族群。熊目憨厚、狐眼狡猾、鹰视犀利,狼顾凶狠,偏偏这鱼珠多情。” 宣勤殿中,郎靥批复奏章,史官颜磬陪侍左右。 官员禀事,不忘在奏本末侧歌功颂德,突然让郎靥好奇,颜磬笔下是如何记录她的“功绩”。 她问及颜磬:“太史令,祁山复辟,你记下了什么?” 颜磬从桌案上呈递一份笔记,“请陛下过目。” “天元三百六十一年己亥日,靥帝孤身对阵鹰王,泪落解冰,终以冰弓寒箭杀贼……”郎靥目及此,“写得不错。” 颜磬行礼谢赞,道:“陛下再看。” “靥帝习尽狐幻之术,化狐子而擒狐王,后假作狐王,蒙蔽众妖,杀先帝子桓、潇……” 郎靥将书稿拍在岸上,雷霆大怒,“一派胡言,我命你重写。” 颜磬挺直腰板,站着回答:“这是事实,陛下让臣如何重写?” 郎靥提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将他压跪于地,“写狐王谋逆,先后杀帝子桓、潇,靥帝念手足之情,复仇而怒杀狐王……” “史官向来言直事核,不虚美隐恶。哪怕陛下杀了我,也是一字不改。” 颜磬从未忘记史官之责。 “铁骨铮铮,可敬!”郎靥收起剑锋,语气柔和道:“这些事情是太后同你说的吧?君玦兄长,以你我之交,信我这般可憎?” “我只知有据可言。但,冰弓寒箭是天下之母所创,能让它听从者必是慈悲为怀,心存天下,又如何凶狠残暴?令我不得其解。” 郎靥将颜磬带至狼后宫中。 “母后,我让太史令送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有你们想要的答案。” 狼后问:“去哪里?” “岑丹山。” 郎靥将一份梦简放至狼后手中,那是她幼时便从食梦兽伯奇那里抢来的。 在前往岑丹山的路上,狼后打开了梦简,里面记叙的是她半生之经历。 她出身大族兰家,名唤兰芯,年纪轻轻便习得**。兰芯与皇子相恋,以兰家扶持皇子,夺嫡继位,却致使兰家损失惨重,从此落寞。 狼帝不顾她的感受,继位不久,便娶了鱼族的女儿。 狼后的法力本与狼帝不相上下,郎靥的出生夺走了她一半的法力,而郎靥又是雌儿,更让她陷入了绝境。可怜可悲的雌儿只能以诞下雄儿才能维护自己的一切。 狼后这时才彻底明白,自己的这些往事遭遇竟是启发郎靥想要改变规则的最初源头。 狼后到了岑丹山,见到了活生生的郎桓和郎潇。 原来,为了名正言顺,郎靥假装“杀死”他们,又将其二者记忆抹除,藏至岑丹山。 回到祁山,颜磬将史书改写。 西王母与玉帝割袍,返回故地昆仑山。 郎靥以玄铁化河渠,将昆仑山天池水引至祁山,流经原祁水河床,让祁山妖众重获水源。 分封氏族制度将中央权力瓦解,这正是各族反叛争夺的罪魁祸首,削藩令必须重提议程。而此时,五大氏族在长期争斗中衰退,以颜琋掌管的中央军队强悍,郎靥这个祁山之主更是无有敌手,是千载难逢的削藩之好时机。 削藩运动势如破竹,中央集权全面加强。 而令郎靥更为挂心苦恼的是雌儿的地位。若要让雌儿与雄儿平分秋色,必要增强雌儿体质,避免母体生育被剥夺法力。 于是,待祁山修整安定,郎靥便让颜琋监国守山,前去寻草,颜磬博古通今,见多识广,自请随行。 他们找了数月,才在古籍上找到一株草,名唤“蓼菖”。 “蓼菖”乃天下至阴之草,原长于若水之滨,淡水生长,泌出晶露。凡人常采其茎叶水露入药,令生产的妇人补气益血。后来,“蓼菖”被仙妖争抢,屠戮殆尽,仅存数枝被迫迁移东海,以盐水毁形,不再凝珠结露,才得以幸存。 在东海之畔,郎靥与颜磬找到了“蓼菖”。那一水绿叶碧波荡漾,泛起星星点点的小白花,如浩瀚星空。 颜磬惊叹:“真美!若它能结露,必像书上所载,漫天晶莹,繁花似锦,那会是何等盛况。” 郎靥向海上行礼:“祁山使者请蓼菖仙者出海,有要事商议。” 过了许久,才从海中升起几株仙草。 “何事?”蓼菖十分谨慎。 郎靥诚恳:“请仙者赐露,我愿以九壶天池水交换。这东海盐海水咸而苦涩,若不是被逼无奈,仙者们怎会寄居于此。这许久了,可想念淡水的滋味?西王母昆仑山的天池水,清甜无比,灵气丰盛,许多仙草皆求之不得。” 郎靥抛去九壶水,示意让他们尝一尝。 蓼菖一尝,果然久违了这般神清气爽,拿出一瓶晶露还赠于她,随即隐没海底。 颜磬问:“陛下打算如何试药?” “君玦,你可喜欢我?” 颜磬惶恐,“这从何说起?” “你为何随我而来?你分明知道我所做之事对雄儿不利。你说过史官不言假,你可要说实话。” “喜欢,但也害怕。” 饮下晶露不知后果,郎靥不忍让他者受罪,遂以身试药,与颜磬成亲。 一月后,郎靥腹中有子,她早在颜家兄妹面前言明,若怀胎十月,有何不测,她必杀子自保,若她不幸身死,则由颜琋继位,主管祁山。 所幸,无惊无险,晶露保下了郎靥全部的法力。甚至,在孕子之时,法力比往时更胜一层。 郎靥生下儿子,起名郎启,寓意开启更新。 她再次前往东海,请蓼菖移居昆仑,由西王母庇佑,受天池水供养,凝出上乘露汁,随着川水流过祁山,为妖众饮下。 祁山从此,雌儿不再输雄儿半分。 郎靥又将姓氏废除,进一步破除了宗族世家的纽带,明令禁止世袭。在各地大兴教育,招收学子不分雌雄,以科举考试选拔官员,使得寒门学生、有能志士得以施展才学本领。 十四年励精图治,文治武功,祁山繁盛无比。 众臣请求郎靥立郎启为太子,郎靥自知祁山改制必须彻底,哪怕帝位亦不可世袭,何况郎启本性闲云野鹤。 朝廷奉命选了各地名列前茅的学子,组织一场比试,颜琋十三岁的女儿茹真,经历了层层考核,拔得头筹。 郎靥力排众议,将茹真立为储君。 自郎靥继位以来,以“我”自称,从不称孤道寡,她所做之事是要还祁山之公平。 最终,郎靥废除了家天下之帝制,改为禅让制,以天下为公,选贤举能。 她又将精魂注入冰弓寒箭,悬于祁山之上。日后,凡选定山主,必先经历法器之考验,唯有博爱之心与强劲之力者才可继任。治理祁山期间,由法器行使监察职能,一旦山主心术有变,弓箭立即射出,追杀之。 郎靥耗尽了精力,只留下一丝法术护身,离开了妖境。 茹真掌管了祁山。 人间此时是神龙元年十一月,武则天于上阳宫弥留之际,迷迷蒙蒙看见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影子,用干瘪的手指了指,声音颤抖:“你是法华寺那位仙姑?” “你还记得我。” 武媚娘笑了起来,“怎么会不记得?你还是这么年轻容貌,不像朕垂垂老矣了。朕还记得你的话,盼着你来看看,朕都实现了。” 而此时已是神龙政变之后,武周早就还政李唐。武则天实现了什么呢? 郎靥不语,默默离开。 武则天喘了几声,咽下最后一口气,猝然长逝。 之后,郎靥在人间游荡数月,便又到了一年之上元灯节。 今夜,长安下了一场大雪。 土地庙前的榕树上挂了一串串灯笼,映着满地的银光。郎靥翻了翻其中几只,上面依旧是没有女孩的名字。 一如既往的失望和遗憾又再生出。 祁山的命运改变了,可人间的命运该走向何方,她们的归处在哪里? 郎靥不知道。 不远处,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提着一盏灯笼,独自走到树下,身后的雪地里跟着一堆歪歪扭扭的小脚印。 她踮起脚尖,却怎么都挂不上那灯笼。 郎靥见了,将她高高抱起,好让她将灯笼挂在枝上。 小女孩大言不惭地道:“我要挂在最高的那根,比他们的都高!” 这般勇气,郎靥必要相助的。只是那枝实在是太高,郎靥伸直了手臂亦不可及。 “罢了,我这法力留着也无用,权当送你一份期许。” 她用仅存的一丝法力将灯笼送至高枝,小女孩高兴地在雪地里蹦蹦跳跳起来。 在灯火辉煌处,郎靥耗尽了气力,倒在一片白茫茫中,沉沉睡去。 这时,路边走过一个瞎子,他听百姓说,有只狼死在了雪地里。 第18章 附录-大事纪年表 [附录] 大事纪年表: ①贞观十年……祁山冰封,虞琤殒命投胎人间,武媚娘十三岁,柳浥潇出世 ②贞观二十三年……李世民驾崩,武媚娘二十六岁,入感业寺为尼,柳浥潇十三岁 ③永徽五年……武媚娘三十一岁,册封为后,柳浥潇十八岁,卒于非命 ④光宅元年……徐敬业谋反兵败,武媚娘六十一岁,杜蘅舟三十岁,跳江自尽 ⑤天授元年……武则天六十七岁称帝,建立武周,梅甫缘三十六岁,失忆 ⑥天授二年……武则天六十八岁,梅甫缘三十七岁,祁山解封,与人间同岁 ⑦神龙元年……武则天退位,卒于八十二岁,祁山改制,历十四年繁盛,郎靥离山 ⑧神龙二年……郎靥卒于上元节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