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窗外的霓虹灯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一条扭曲的光带。周随靠在床头,指尖夹着的烟已经燃了大半,积了长长一截灰,他却浑然不觉。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眼底却是一片望不到底的沉郁。
耳机里震耳欲聋的摇滚乐也盖不住楼下隐约传来的、女人歇斯底里的哭骂和瓷器碎裂的尖锐声响。几个小时了,还没消停。
“……都是你的种!跟你那个没良心的爹一模一样!滚!你们都给我滚!”
是他母亲杨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化解的恨意。这恨意,大部分是给他那个几年前抛下他们母子、重组了家庭的父亲的,但总有那么一部分,会毫不留情地倾泻到他这个有着和父亲相似眉眼和倔强脾性的儿子身上。
周随闭上眼,狠狠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呛进肺里,带来一阵短暂的麻痹。他习惯了。从他们开始无休止争吵的那一刻,从他父亲摔门而去再无音讯的那一刻,从他母亲眼里的光被怨恨彻底吞噬的那一刻,他就习惯了这种充斥着指责和崩溃的环境。
耳朵里开始出现那种熟悉的、低频率的嗡鸣,像是有无数只细小的虫子在颅内振翅。外界的声音变得模糊、扭曲,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这是老毛病了,医生说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一种表现,在情绪极度波动或感到巨大压力时,听觉处理会出现暂时性的功能障碍。简单说,就是他会间歇性地“听不清”,或者听到的声音是扭曲、遥远的。
他厌恶这种感觉,这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故障的机器,连最基本的功能都保障不了。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对抗那种失控的虚无感。
楼下的动静似乎小了些,变成了压抑的啜泣。周随掐灭烟头,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摸过手机,屏幕上是和周言一、宋江他们几个的微信群,最后一条消息是宋江咋呼着约周末去网吧。他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最终还是没有回复。
他又点开了那个几乎从不打开的相册,里面只有一张很久远的照片。照片上,年轻的母亲笑得温柔,怀里抱着还是婴儿的他,父亲站在一旁,手搭在母亲肩上,虽然面容已有些模糊,但能看出那时的一家三口,是完整的,甚至有几分幸福的模样。
可那点虚幻的暖意,很快就被现实刺骨的冰冷覆盖。他现在拥有的,只有母亲失控的怨恨,父亲彻底的缺席,和这个死气沉沉、充满破碎感的“家”。
还有学校里那些……蠢蠢欲动的流言。“精神病”?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或许吧,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长成这样一个怪物,好像也不奇怪。
他想起白天在自行车棚,宋江气得跳脚的样子,李辞屹担忧的眼神。也想起……那个转学生,周舒喃。她大概也听说了吧?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他?恐惧?厌恶?还是像其他人一样,带着猎奇的同情?
不知怎么,脑海里就闪过她早上小心翼翼把掉在地上的橡皮推过来时,那副紧张得快要同手同脚的样子;还有在小卖部门口,被宋江调侃时,瞬间红透的耳根。像只受惊却又强装镇定的小动物。
嗡鸣声似乎减弱了一些。他甩甩头,试图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驱散。关他什么事。
他重新戴上耳机,把音乐声调到最大,将自己彻底埋进震耳欲聋的声浪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全世界的嘈杂和不堪。
第二天是周五,周舒喃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来到学校。昨晚她几乎没怎么睡好,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在自行车棚偷听到的对话,和周随那双压抑着暴戾和自嘲的眼睛。
她到教室时,周随的座位依旧是空的。一直到早读课结束,他才踩着上课铃进来。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只是眼下有淡淡的青影,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些,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
一整节课,周舒喃都坐得笔直,大气不敢出。她能感觉到旁边的人心情极差,那种低气压几乎凝成了实质。
课间,周舒喃正对着一道数学题发呆,周言一的身影出现在教室后门,朝她招了招手。
周舒喃如蒙大赦,赶紧跑了出去。“哥,你怎么来了?”
周言一把她拉到走廊尽头的栏杆边,左右看了看,才压低声音问:“喃妹,班里……是不是有人在传阿随的闲话?”
周舒喃心里一紧,点了点头:“嗯,传得……挺难听的。”
周言一眉头拧成了个疙瘩,骂了句脏话:“妈的,我就知道!昨天宋江在群里说了一嘴,我问他还不肯细说。哪个孙子嘴这么贱?”
“哥,”周舒喃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出口,“周随他……到底……”她不知道该怎么问才不显得冒犯。
周言一看着妹妹欲言又止的样子,叹了口气,靠在栏杆上,目光望向操场:“阿随他……家里情况比较特殊。”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他爸妈很早就离婚了,闹得特别僵。他爸……不是个东西,在外面有人,丢下他们母子走了,再没管过。他妈受了刺激,情绪一直不太稳定,对他……时好时坏吧,好的时候挺好,发起病来,什么难听的话都骂,连打带摔的。”
周舒喃愣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想过很多种可能,却没想到是这样……惨烈的原因。所以,他身上的伤,偶尔的阴郁,对人群的疏离,是因为这个?
“那他……‘那个病’……”周舒喃声音更小了。
“狗屁的病!”周言一语气激动起来,“就是小时候吓的!有一次他爸妈吵得特别凶,他妈当着他面砸东西,差点砸到他,从那以后,好像听力就偶尔会出点问题,特别是情绪激动或者受到刺激的时候。医生说是什么……创伤后应激障碍。根本不是什么精神病!”
周言一越说越气:“阿随就是不爱说,什么都憋在心里!他对他妈都没辙,打不得骂不得,只能自己受着。外人懂个屁!就知道瞎传!”
周舒喃呆呆地听着,心里翻江倒海。创伤后应激障碍……因为目睹家庭暴力而产生的听力问题……所以,他并不是传言中那种具有攻击性的“精神病”,而是一个……被原生家庭伤害,默默承受着痛苦的少年?
她想起他偶尔会出现的放空状态,那种仿佛与世界隔着一层玻璃的疏离感,是不是就是他“听不见”的时候?想起他在自行车棚里那句带着自嘲的“不然呢?”,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涩。
他不是怪物,他只是……受伤了。
“反正,喃妹,”周言一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认真起来,“阿随是我兄弟,我了解他。他这人重感情,对兄弟没话说,就是被家里事磨得有点冷。你别听外面那些人瞎哔哔,他人不坏,更不会无缘无故伤害你。你……别怕他。”
周舒喃看着哥哥难得严肃的表情,轻轻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她回到座位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她偷偷看向旁边的周随。他正侧着头看窗外,阳光勾勒出他清晰却冷硬的下颌线。可此刻,在周舒喃眼里,这道线条似乎不再仅仅意味着危险和疏远,更透出一种固执的、独自对抗着什么的孤独。
她忽然觉得,这个被全校惧怕、被贴上各种标签的同桌,或许并没有那么可怕。他坚硬的外壳下面,可能藏着一道很深、很深的伤口。
而她之前那些肤浅的恐惧和刻板印象,在此刻,显得那么可笑,甚至……有点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