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立威固本**
身体一日日好转,我开始有更多精力观察周遭。不再仅仅依赖青黛的转述,而是用沈知微的眼睛,去审视这具身体所处的真实环境。细节,往往比宏大的叙事更能揭示真相。
份例用度,是第一个切入口。
这日,青黛领回了这个月的月例。不是足额的二两雪花银,而是一块成色不足、略有磨损的一两半碎银,并几串铜钱。青黛脸上带着惯常的隐忍与无奈:“姑娘,账房说这个月府里开支大,各位主子的月例都减了些……”
我拈起那块碎银,指尖感受着其粗糙的质感,没有说话。都减了?沈玉茹的月例也会是这般成色、这般零碎吗?我心中冷笑。
“往日也是如此?”我问。
青黛低头:“是……时多时少,总是不足数。有时是银子成色不好,有时便直接扣下些,说是抵扣之前姑娘生病多用的药材钱,或是院里额外的开销。”
我点了点头,让她将银子收好。看来,经济上的克扣是常态,柳氏在用这种不痛不痒却又持续不断的方式,提醒着我的依附地位,并限制我的行动能力。一个连自己月例都保不住的小姐,在这府里,又能有什么地位可言?
膳食是另一个显见的指标。
我的三餐,大多时候是简单的白粥、小菜,偶尔有几片肉腥,也是肥多瘦少。对比记忆中偶尔在正房请安时,瞥见的沈玉茹桌案上那些精致点心、时鲜果品,差距何止云泥。送饭的婆子态度也敷衍,常常将食盒往院门口的石阶上一放,喊一声了事,从未想过要恭敬地送到房内。
仆役的态度,更是直接反映了主子的地位。
除了青黛、露珠和偶尔过来的赵嬷嬷,这院里几乎不见其他仆役的身影。洒扫的粗使婆子每日例行公事般晃一圈,敷衍了事。就连负责浆洗的丫鬟,送还衣物时,也多是往青黛手里一塞,连房门都不愿进。
一日,我想到院中走走,刚至月洞门,便听见两个路过的、穿着体面些的二等丫鬟在嚼舌根。
“……真当自己还是从前二房得势时的千金小姐呢?病恹恹的,占着个院子,白白浪费米粮……”
“嘘,小声点,叫人听见……”
“听见又如何?一个孤女,还能把我们怎样?夫人仁厚,才容她至今,换做别家,早打发到庄子上去了……”
话语清晰地随风飘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青黛气得脸色发白,想要出去理论,被我轻轻拉住。
“由她们去。”我淡淡道,转身回了房。
坐在窗边,我冷静地分析着这些细节。我在沈府的真实地位,已然清晰:
1. **经济依附**:月例被克扣是常态,缺乏独立的经济来源,完全仰仗伯父伯母的“恩赐”,这从根本上限制了我的行动自由和话语权。
2. **待遇低下**:衣食住行皆是府中最低标准,连得脸的仆役都不如,这是地位卑微最直观的体现。
3. **人际孤立**:除了身边仅有的三个忠仆,在府内几乎没有任何盟友,甚至是被绝大多数下人轻视和孤立的存在。
4. **存在感微弱**:柳氏乐见我如此——一个无声无息、缺乏威胁、随时可以被遗忘或处理的孤女,最符合她的利益。
这种处境,比现代职场中初入公司、毫无根基的新人还要艰难百倍。至少,在现代我还有法律保障和跳槽的可能。而在这里,宗法礼教、内宅规矩,如同无形的枷锁,将我牢牢困住。
然而,困境也指明了方向。柳氏试图用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磨灭我的意志,让我安于卑微。但我不是真正的沈昭如。经济的困窘,需要想办法开源节流,至少保证基本用度不被克扣。地位的低下,需要通过一系列精准的行动,逐步扭转仆役们的观感,树立起起码的威信。人际的孤立,则需要耐心寻找和培养潜在的盟友,哪怕是从最底层开始。
第一步,或许该从最容易撬动的环节开始——拿回本该属于我的、那点微薄的月例和份例。这不仅是钱的问题,更是一种姿态,一种宣告:我,沈昭如,不再是那个可以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目光落在窗外那丛枯竹上,我心中已有计较。明日,该去见见那位掌管份例发放的管事了。
翌日,我算准了时辰,带着青黛,径直前往位于二门内的账房院子。负责发放各院月例及日常用度的,是柳氏陪嫁带来的一个远房亲戚,姓钱,府里人都称一声钱管事。
到了账房院门口,便能听见里面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和隐隐的说话声。守在门口的小厮见是我,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来此,但还是进去通传了。
片刻后,钱管事掀帘出来。他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瘦削男子,穿着藏青色的绸缎直裰,手指上戴着一个不小的玉戒指,脸上挂着生意人惯有的圆滑笑容。
“哎呦,什么风把二小姐您吹来了?您身子才刚好,该在院里好生静养才是。”他嘴上说着客气话,身子却挡在门口,并无立刻请我进去的意思。
我微微一笑,语气平和:“有劳钱管事挂心。今日感觉好了些,想起这月的月例似乎有些数目不对,特来问问,怕是底下人弄错了,免得传出去,坏了婶母治家严谨的名声。”
我直接将“婶母治家严谨”这顶帽子抬了出来。
钱管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但很快掩饰过去:“二小姐说笑了,账目都是清清楚楚的,怎么会错呢?这个月府里开销大,各位主子的用度都酌情减了些,不仅是二小姐您这里。”
“哦?都减了?”我故作惊讶,“可我昨日遇见玉茹姐姐身边的采薇,听她抱怨说新得的云锦料子不够做一身完整的裙衫,正求着婶母再拨些呢。若都用度减了,姐姐怎还会为料子不够而烦恼?”
钱管事一时语塞,没想到我会拿沈玉茹说事,脸色有些难看:“大小姐……大小姐自然不同……”
“都是沈家的女儿,有何不同?”我打断他,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清晰的质问,“莫非是钱管事觉得,我二房无人,便可随意欺瞒克扣?”
我上前一步,目光平静却锐利地看着他:“还是说,这克扣主子用度,中饱私囊的主意,是钱管事你自己的意思?若真是如此,我少不得要去伯父和婶母面前,请教一下这家规是如何定的了。”
我的声音没有提高,但话语里的分量却让钱管事额头渗出了细汗。他克扣我的用度,是揣摩了柳氏的心思,得了默许的。但这种事,终究上不得台面。若我真闹到沈文韬面前,哪怕沈文韬不理会,面子上终究不好看,柳氏为了维持贤名,也必定会拿他作筏子,小惩大诫。
他连忙挤出一个更卑微的笑容:“二小姐言重了,言重了!定是底下的小子们弄错了,我这就查,这就查!” 他转身朝里面喝道:“哪个不长眼的把二小姐的份例弄错了?还不快重新核算补上!”
里面一阵忙乱。
我并未进去,就站在院门口等着。不多时,一个小厮捧着一个小托盘出来,里面是足色的二两银锭,并一些散碎铜钱。
钱管事亲自接过,双手奉上,脸上陪着笑:“二小姐,您看,足二两,一分不少。都是小的失察,让底下人出了纰漏,还望二小姐海涵。”
我没有立刻去接,目光越过他,看向院子里那些探头探脑、或好奇或惊疑的仆役。这是一个立威的好机会。
“青黛。”我唤道。
“奴婢在。”青黛上前一步。
“收下吧。”我淡淡道,随即目光扫视了一圈院内的仆役,声音清晰地说道:“往日我病着,精神不济,许多事顾不上。如今既好了,该是我的,一分一厘也不能少。不是我斤斤计较,而是不能乱了府里的规矩,寒了守法之人的心。”
我顿了顿,目光落在角落里一个低着头、身形瘦弱的小丫鬟身上,她手里正捧着一叠账本,衣袖短了一截,手腕上还有一道明显的红痕,像是被什么东西抽打的。刚才我进来时,似乎听到钱管事在呵斥她。
我抬手指向她:“你,过来。”
那小丫鬟吓了一跳,惶恐地抬头,见是我叫她,更是吓得脸色发白,战战兢兢地走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在账房做什么?”我问,语气缓和了些。
“回……回二小姐,奴婢……奴婢叫秋穗,在……在账房做些打扫、跑腿的杂役。”她声音细若蚊蝇。
“嗯。”我点了点头,从青黛刚接过的托盘里,拈起那串约莫百文的铜钱,递到她面前,“这钱赏你。做事勤勉,当受嘉奖。拿去添件冬衣吧。”
秋穗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手中的铜钱,又看看脸色铁青的钱管事,不敢接。
“拿着。”我将钱塞到她手里,意味深长地看了钱管事一眼,“好好做事,守规矩的人,自然不会吃亏。”
秋穗这才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带着哭腔和激动:“谢二小姐赏!谢二小姐!”
院内一片寂静。所有仆役都看着这一幕,眼神复杂。他们看到了我如何逼得钱管事低头补足月例,看到了我如何当众申明规矩,更看到了我如何赏赐一个被欺压的、微不足道的小丫鬟。
恩威并施。
我今日来的目的,不仅是要回月例,更是要借此机会,在沈府的下人圈子里,重新树立起“二小姐”的存在感。我不是可以随意欺凌的,同时,我也是讲道理、甚至会对守规矩的底层人施以恩惠的。
“钱管事,往后我这院的份例,还望你多费心,莫要再出什么‘纰漏’了。”我最后对钱管事说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是是是,二小姐放心,绝不会再有下次!”钱管事连连躬身。
我没有再多言,带着青黛,在一片各异的目光中,从容离去。
我知道,经此一事,我在沈府仆役心中的形象,将不再仅仅是那个病弱可欺的孤女。而那个叫秋穗的小丫鬟,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是夜,月华如水,透过窗纸洒进室内,一地清辉。
白日里在账房院门口的一番作为,想必已在府中悄然传开。青黛伺候我梳洗时,眉眼间还带着几分未曾褪去的兴奋与解气。
“姑娘,您没看见,我们走时,那些人的眼神……尤其是钱管事那张脸,青一阵白一阵的,真是痛快!”青黛压低声音,语气中满是扬眉吐气的快意。
我坐在镜前,卸下钗环,看着镜中神色平静的自己,问道:“青黛,你觉得,我今日行事,是否过于急躁冒进了?”
青黛手上的动作一顿,认真想了想,摇摇头:“奴婢觉得姑娘做得对!往日我们就是太能忍了,才让他们觉得好欺负。姑娘今日既拿回了该得的,又震慑了那些小人,还……还赏了秋穗,奴婢看着,心里都觉得暖烘烘的。”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心疼:“只是……姑娘如此一来,怕是会更惹夫人和大小姐不快……往后的日子,恐怕更难了。”
她能想到这一层,可见其心思缜密。
我转过身,握住她忙碌的手,目光沉静地看着她:“青黛,你怕吗?”
青黛迎上我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不怕!只要姑娘好好的,奴婢什么都不怕!” 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奴婢的命是小姐……是姑娘的生母救下的,若不是小姐心善,奴婢早就病死在街头了。小姐临终前,将姑娘托付给奴婢和赵嬷嬷,奴婢发过誓,这辈子定要护姑娘周全!”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提及旧事。原主生母苏晚晴的救命之恩,临终托付的沉重,构成了青黛忠诚最坚实的基石。
“如今姑娘……和以前不一样了。”青黛看着我,眼中有着困惑,但更多的是欣喜和坚定,“姑娘变得有主意了,会为自己打算了。奴婢不知道姑娘为何会有这样的变化,但奴婢喜欢现在的姑娘!姑娘做什么,奴婢都跟着,绝无二心!”
她的话语质朴,却掷地有声。这是基于旧恩,结合了对现状的认知,做出的现实选择。
我心中动容。在现代职场,见惯了利益捆绑与互相提防,如此纯粹基于情感与承诺的忠诚,显得尤为珍贵。
“青黛,”我拉她在我身边的绣墩上坐下,语气郑重,“你的心意,我明白了。从前是我糊涂,累得你和嬷嬷为我操心。从今往后,我们主仆一心,在这沈府,未必不能挣出一片天地来。”
我需要将这份忠诚,转化为更牢固的、目标一致的同盟。
“如今我们的处境,你也清楚。婶母视我为眼中钉,堂姐对我满怀恶意,府中下人大多跟红顶白。我们势单力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我冷静地分析着,“若要自保,甚至……将来为母亲讨个公道,仅凭我们二人,远远不够。”
青黛屏息凝神地听着。
“我们需要钱,需要人,需要信息。”我继续道,“月例要争,但不能完全指望它。我们需要想办法有些自己的进项,哪怕微小。府里的人,像秋穗那样的,或许可以慢慢留意、施恩、笼络。各房的消息,尤其是正院和大小姐那边的动向,至关重要。”
青黛眼睛亮了起来,用力点头:“姑娘说得是!奴婢明白了!往后奴婢一定更加留心,姑娘不方便做的事,交给奴婢!”
“但这一切,都必须谨慎。”我叮嘱道,“绝不可操之过急,更不能让人抓住把柄。在我们足够强大之前,隐忍和示弱,依然是必要的。”
“奴婢晓得!”青黛郑重应下,“姑娘放心,奴婢绝不会莽撞行事,给姑娘惹祸。”
我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她清秀的脸上充满了决心与勇气。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她将是我最核心的臂助,最亲密的战友。
“好。”我微微一笑,从妆奁底层取出一个不起眼的小木盒,打开,里面是几件原主留下的、不算很值钱但质地尚可的首饰,“这些,你悄悄拿去,找可靠的门路换成银子,作为我们最初的‘本金’。具体如何做,你比我熟悉府外的情况,自行斟酌,务必小心。”
这是信任,也是考验。
青黛看着木盒,愣了一下,随即眼中涌上更为坚定的光芒。她没有推辞,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收好:“姑娘信得过奴婢,奴婢必不负所托!”
这一刻,我们之间不再仅仅是主仆。而是拥有了共同秘密、共同目标的同盟。
月光洒在我们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前路依旧艰难,但有了明确的方略,有了可信的伙伴,我的心不再彷徨。
与青黛的这次夜谈,标志着以我为核心的第一个小团体正式形成。赵嬷嬷提供经验与情感支持,青黛负责内外联络与具体执行,而我,则负责谋划方向,掌控大局。
立足沈府的第一步,稳固内部,已然迈出。
开始搞事业了[哈哈大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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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立威固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