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小的操场上,秋阳和暖,将飘扬的国旗染成金红。几棵白杨树的叶子已泛出浅黄,在风中沙沙作响,如同掌声。
空气中弥漫着收获的醇厚气息,混合着泥土、干草和孩子们身上干净的皂角味。
十年了。
江漓站在操场上,身边是八个穿戴整齐、背着厚重行囊的少年少女——他们是白杨村小学第一批,也是整个乡里第一批,凭成绩考到县里、乃至市里中学的孩子。今天,是他们出发去更广阔天地的日子。
江漓的眉眼间褪去了青涩,添了风霜刻下的沉静与坚韧。十年的坚守,赵福全时不时的夜半骚扰,都未能让他离开。他守着这所学校,也守着石野那句“等我”。
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卷着尘土驶来,停在操场边。车门打开,一个身姿挺拔如白杨的男人跳了下来。依旧是寸头,肤色更深,轮廓被岁月磨砺得更加硬朗锋利,唯有右眉骨上那道疤,在看向江漓时,仿佛也柔和了许多。
是石野。他这次有短暂的探亲假。
孩子们好奇又敬畏地看着这个传说中的“兵王”。石野先走向站在一旁、眼眶微红的李桂香,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桂香婶,我回来了。”
李桂香抹着泪,连连点头:“好,好,回来就好……”
然后,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牢牢锁在江漓身上。十年思念,化作此刻无声的凝望。他一步步走过去,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被摩挲得边缘发毛的信封,递给江漓。
“给你。”他的声音比十年前更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求表扬的紧张。
江漓接过,抽出里面的信纸。上面是他熟悉的、石野的笔迹,写着一首简单的边塞诗。字依旧称不上好看,横平竖直都带着一股倔强的力道,但每一个字都规规矩矩地待在格子里,结构清晰,再无错别字和拼音。
“我练的。”石野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眼神亮得灼人,“每天,在哨所,用你寄去的字帖。”
江漓的指尖微微颤抖,他仿佛看到在冰天雪地的边疆,他的石野在巡逻执勤的间隙,就着微弱的光线,笨拙又执着地临摹着一笔一划。这比任何情话都更撼动他的心弦。
他抬起头,眼中水光潋滟,却笑得无比温柔好看:“嗯,写得很好,比我班上有些皮猴子强多了。”
一行人来到了山外小镇的火车站。古老的绿皮火车喷着白汽,等候在站台旁。
孩子们依次与江漓和李桂香道别,然后好奇地围着石野。石野难得地耐心,帮他们把沉重的行李一个个扛上车厢,叮嘱着:“出去好好学,别给白杨村丢人,别给江老师丢人。”
最后,站台上只剩下他,和江漓。
汽笛第一次拉响,催促着离别。
石野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江漓,突然,在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在孩子们挤在车窗前好奇的目光下,在李桂香隐含担忧却最终化为默许的注视中,他做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举动——
他大步走到江漓面前,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固定住他的后颈,在所有声音仿佛都消失的寂静里,低头,用力地、珍重地吻上了他的唇。
不是一个短暂的触碰,而是一个漫长、坚定、宣告意味十足的吻。
江漓惊愕地睁大眼睛,身体先是一僵,随即在那熟悉而陌生的气息中彻底软化。他闭上眼,感受着这个迟到了十年的、当着全世界的吻。
车厢里传来孩子们小小的惊呼,随即被懂事的大孩子捂住嘴。
石野缓缓放开他,指腹擦过江漓湿润的眼角。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月台,带着军人的斩钉截铁和不容置疑的承诺:
“江漓,看着!这次,不是我偷偷摸摸,是我石野,光明正大要你!”
“等我。”
他最后深深看了江漓一眼,仿佛要将他刻进灵魂深处,然后利落地转身,登上了列车。
火车缓缓开动。车窗里,是孩子们用力挥舞的手臂和稚嫩的“江老师再见”;车窗外,是江漓独自站立的身影,他脸上泪水纵横,却第一次,带着如释重负的、明亮动人的笑容。
他看着列车驶向远方,驶出大山,如同看到他和他,以及所有孩子们的未来。
白杨树叶在秋风中翻飞,如同金色的雨。这一次,“等我”二字,不再是绝望中的支撑,而是携手余生的、最笃定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