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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灯火映眸,心念一人

作者:偏渡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楼下大堂的喧嚣。天字三号房果然如掌柜所说,颇为宽敞雅致。地上铺着厚实的绒毯,靠窗摆着一张梨花木雕花圆桌并两把椅子,内侧是一张宽大的床榻,挂着素色的帐幔。房间一角还设有梳洗用的屏风和铜盆架。虽不及流霜剑阁的清冷仙气,也不如挽碧阁的奢华浮夸,却自有一股人间富足的温暖与舒适。


    时值冬末,窗外夜色深重,寒意未消,屋内却暖意融融,角落的火盆里炭火正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谢溟衡反手将门栓落下,动作自然得仿佛本该如此。他将那柄新得的“断念”剑仔细地靠在床头触手可及之处,又解下身上那件略显厚重的御寒外袍,随意搭在椅背上,只着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勾勒出挺拔精悍的身形。


    做完这些,他下意识地看向沈疏羽。


    只见沈疏羽已缓步走至房间外侧的雕花木栏小阳台前,正凭栏远眺。夜风拂起他墨色的发丝和素白的衣袂,背影清瘦颀长,融入了窗外青州城的万家灯火之中,构成一幅静谧而动人的画卷。


    谢溟衡的心不由自主地柔软下来,方才的紧张与激动渐渐被一种更为深沉宁静的情愫取代。他放轻脚步,也走到阳台,站在沈疏羽身侧稍后一点的位置,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夜幕下的青州城,确是另一番繁华景象。无数灯笼将街道映照得如同白昼,夜市还未散去,人流如织,笙歌笑语隐隐传来。更远处,民居的点点灯火如同坠落的星辰,温暖而充满生机。与白日里的市井喧嚣不同,夜的繁华带着一种朦胧的诗意和人间烟火特有的温情。


    “青州城很热闹啊。”沈疏羽忽然轻声开口,声音融在夜风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感叹,“与流霜剑阁的雪,很不一样。”


    “嗯。”谢溟衡应了一声,目光却更多落在身边之人的侧颜上。灯火在他精致的轮廓上投下柔和的光影,那双总是清冷疏离的琉璃眸子里,此刻映着人间灯火,竟显得格外柔和,甚至……有一丝淡淡的迷惘。


    沈疏羽静静看了许久,夜风带来远处模糊的嬉笑声和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他忽然又轻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身边的谢溟衡诉说:“以前……似乎也有一个人,很喜欢这样的热闹。他总是……闹哄哄的。”


    谢溟衡的心猛地一紧,呼吸都滞涩了半分。他看向沈疏羽,几乎能猜到沈疏羽说的是谁。


    沈疏羽微微蹙起眉,似乎在努力捕捉那些破碎凌乱的记忆碎片,语气带着不确定:“他叫……谢溟衡。你……听说过吗?”


    来了。谢溟衡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让他保持清醒。他强迫自己用尽可能平静自然的语气回答:“嗯,听说过一些。两百年前……玄霄宗的那位?”


    “是他。”沈疏羽轻轻颔首,眼神飘向更远的夜空,仿佛在回忆什么,“那时……我觉得他虽行事张扬不羁,有时甚至有些……疯,但心性不坏,甚至……很有趣。”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惋惜与困惑,“后来……听说他修了邪术,犯下大错……我……我似乎……还亲手降下了天罚。”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砸在谢溟衡的心上。


    谢溟衡喉咙发干,胸腔里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他想大声告诉眼前这个人,不是那样的,想告诉他当年的真相,想告诉他自己的不得已和这两百年的痛苦思念!


    但他不能。


    他只能将所有的翻江倒海死死压住,化作一声看似平静的叹息,声音甚至刻意放得更加温和:“世事无常,造化弄人。或许……他也有他的不得已。若他知晓你今日仍会想起他,甚至……有一丝惋惜,想必……也会感到些许慰藉吧。”他这话说得艰难,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却又充满了无尽的苦涩与温柔。


    沈疏羽似乎被他的话触动,微微侧过头来看他。夜色中,谢溟衡的眼神深邃如古井,里面翻涌着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但那其中的真诚与安慰却清晰可感。


    “或许吧。”沈疏羽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要将胸中的郁结吐出,“只是觉得……有些可惜。若他还在,以他的性子,看到这般景象,定会觉得有趣。”他甚至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淡,却如同冰裂初融,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美感。


    谢溟衡看得几乎痴了,心脏像是被狠狠揪紧,又酸又胀。他多想不顾一切地将眼前这个人拥入怀中,告诉他:“我在!我一直都在!”


    可他最终只是别开视线,望向远处的灯火,声音低沉:“嗯,他若能看到……定会的。”


    两人沉默了片刻,享受着这难得的、带着些许伤感的宁静。


    “如今这世道,”沈疏羽再次开口,语气已恢复了些许平时的清冷,却带着更深沉的忧虑,“看似繁华,实则暗流汹涌。九曜星移,灵力紊乱,妖域异动……连凡间亦受波及。我这天道……当得实在是……”他顿了顿,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不知所谓。”


    谢溟衡转头看他,认真道:“这不是你的错。是那些幕后操纵者的罪孽。你只是……被蒙蔽了。”他忍不住为他辩解,“而且,你正在努力拨乱反正,不是吗?”


    沈疏羽看向他,眼中带着一丝探究:“你似乎……对天道之事,并无寻常修士那般敬畏?甚至……有些同情我?”


    谢溟衡心中一凛,面上却笑得洒脱:“我散漫惯了,敬天敬地,不如敬己敬人。至于同情?”他摇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沈疏羽,“我只是觉得,背负太多,会很累。你不必事事都扛在自己肩上。”


    谢溟衡心中苦涩与柔情交织。他多么想立刻坦白一切,将那两百年的思念与痛苦尽数倾诉。但他不能。沈疏羽记忆未复,神力未稳,九宗与神域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此刻相认,除了徒增混乱、可能将疏羽置于更危险的境地外,毫无益处。更何况,他内心深处藏着一丝恐惧——恐惧疏羽恢复所有记忆后,是否会恨他?是否会无法接受他满手的血腥和偏执疯狂?或许,像现在这样,能以“谢七”的身份守在他身边,看着他,护着他,偶尔能得他一丝笑颜和信任,便已是偷来的时光,足以慰藉他千疮百孔的灵魂。过往太沉重,他有时也想忘却,但责任与仇恨不容他逃避。而未来……他不敢奢求太多。


    沈疏羽似乎被他的话触动,静静看了他片刻,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这一笑,不同于之前的怅惘,而是带着几分释然和轻松:“你说得对。或许是我钻牛角尖了。”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为温和,“谢七,这几日,多谢你。”


    “嗯?”谢溟衡挑眉。


    “多谢你陪着我,帮我。”沈疏羽的目光真诚,“虽然不知你过往如何,又为何会认识云师姐,但……你与我神力有应,一路行来,亦从未害我之心。我感觉得到。”他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说了出来,“甚至……我觉得与你相处,很……舒心。”


    夜风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谢溟衡的心脏再次不争气地狂跳起来,巨大的喜悦如同烟花般在胸腔炸开,疏羽说……与他相处舒心!


    他强忍着想要上扬的嘴角,努力维持着镇定,甚至故意带上了几分戏谑:“哦?只是舒心?我还以为沈公子会说我风趣幽默,魅力非凡呢?”


    沈疏羽被他逗得又是一笑,这次笑容明显了许多,眼波流转间,竟带了几分难得的鲜活气息:“油嘴滑舌。”他轻声嗔了一句,却并无怒意,反而顺着他的话,带着几分玩笑和试探问道,“不过,谢七……这名字,未免也太敷衍了些。你究竟要何时,才愿以真容真名面对我?”


    空气瞬间凝滞。


    谢溟衡的笑容僵在脸上,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没想到沈疏羽会如此直接地问出来。看着对方那双映着灯火、清澈见底、带着一丝好奇和笑意的眸子,他几乎要沉溺其中,脱口而出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


    但最终,理智艰难地占据了上风。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迎上沈疏羽的目光,脸上的戏谑慢慢褪去,化为一种极为复杂的神情,有温柔,有歉然,有坚定,还有深藏的痛楚。


    “总会有一天的。”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意味,“等一切尘埃落定,等时机合适……我会告诉你一切。所有的一切。”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沈疏羽的脸颊,但指尖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只是轻轻拂过他被风吹起的一缕发丝,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到时候……希望你不要……太生气才好。”他别过头,低声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和希冀。


    沈疏羽没有听到最后的那句话,他看着谢溟衡眼中那复杂难言的情绪,感受着他指尖那小心翼翼的动作,心中的那点玩笑之意渐渐消散了。他隐约感觉到,眼前这个人身上背负着远比想象中更沉重的东西。


    他没有追问,只是轻轻颔首,对他笑了一下:“好,我等你愿意告诉我的那一天。”


    这一刻,两人之间仿佛有一种无声的默契在流淌。窗外是繁华喧嚣的人间烟火,窗内是两人之间微妙而温暖的气氛。


    夜更深了,寒意渐重。


    谢溟衡的目光最后掠过窗外那片璀璨的人间灯火,像扫过一片他曾经无比熟悉却又隔绝已久的星河。最终,那目光沉沉地、无比精准地落回到身前之人的背影上。


    沈疏羽。


    两百年有多长?长到足以让沧海变成桑田,让英雄化为枯骨,让炽烈的爱恨都磨成刻骨的执念与不敢宣之于口的沉默。长到无数个日夜,他在无边黑暗与蚀骨痛苦中挣扎,唯一的锚点,只是一个名字,一个早已模糊在时光里的清冷轮廓。那些几乎要坚持不住的时刻,心魔肆虐,旧伤复发,孤寂如同冰冷的海水淹没头顶……他是靠着咀嚼那点破碎的回忆和“再见他一面”的妄念,才一次次从深渊里爬出来。


    如今,他就站在这里。灯火可亲,故人……在侧。


    遗忘或许是一种仁慈,对他,也是对此刻的沈疏羽。那些血与火、背叛与天罚、绝望与疯狂的过往,不记得也好。即便此刻沈疏羽探寻“谢溟衡”时带着的是惋惜与旁观者的评判,即便未来某一日真相揭开可能会迎来排斥与惊惧……他也认了。


    能这样看着他,守着他,听他对自己,哪怕是作为“谢七”,说一句“相处舒心”,于他而言,已是穷尽两百年黑暗后偷来的无边奢靡,是上天对他所有苦难的最丰厚的馈偿。


    值得吗?他望着那人被月光和灯火柔化的清冷侧影,心中那片荒芜了两百年的冻土,悄然裂开缝隙,生出柔嫩的芽。当然值得。世间万般繁华,不及他转身时衣角拂过的一缕微光。


    等待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呐喊。


    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走到尽头,才能看见想见的人。


    他忘了过去,没关系,我记得就好。记得所有,包括那份本该属于他的……我的爱。


    谢溟衡的眼神柔和得不可思议,那里面盛满了历经劫波后的疲惫、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两百年的风霜雪雨,似乎都在这一眼里被悄然抚平。


    “外面风大,进去吧。”谢溟衡率先打破沉默,声音恢复了往常的语调,却更添几分温柔,“明日还要打听祈安盛会的事情。”


    “嗯。”沈疏羽应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的万家灯火,转身与他一同回到了温暖的屋内。


    房门轻轻关上,将夜色与寒意关在外面,也将这一室悄然滋生的、不足为外人道的暖意与情愫,悄然锁在了两人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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