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灰白的丧幡飘扬在大理寺少卿府上,讣告:奚府双生子中的幺女奚琴死于毒蛇咬伤。
就那么死去,真不像你啊,奚琴。
什么声音?谁在说话?
奚琴意识好像沉在湖底,隔着水面,又好像隔着白色的雾气,看得、听得都不甚真切。
奚琴逐渐恢复身体的掌控,慢慢浮上去,透过水面,便是那身着青衣,面容姣好的女子,是蛊医,她在刑探路上的宿敌。
一朝醒来,宿敌竟然紧紧抱着自己的身体,神情哀伤,泫然欲泣,口中念念有词。
奚琴:?
情到深处,宿敌便俯身亲吻自己,两人唇齿近在咫尺,即将唇齿纠缠。
奚琴:?!!
奚琴仿佛能感受到蛊医身上的草药香和盈盈暖气,一时惊诧万分,意识一下跃出混沌朦胧,一时没能控制住力道,还未睁眼便撞上蛊医的额头。
呼——好痛!
奚琴揉着撞痛的眉心,半睁着眼去观察蛊医:蛊医依旧身着往昔素雅的青色宽袖大袍,手缠白绫,衣着淡雅,称得雪肤玉肌,眉眼如画,只是那眼眸中没有半分波动,就像千万年不融的雪山冰霜。
奚琴不由得怀疑方才所见,究竟是中毒时的幻觉,还是蛊医新的阴谋?
前脚让金蛇咬伤自己,后脚便又做出如此暧昧不明的动作,这蛊医行动越发矛盾,也越发叫人看不懂。奚琴思维发散,又迅速收束思维,将这个想法抛之脑后。心中万千思绪,出口还是化作一句冷冰冰的质问:
“你做什么?”
蛊医与自己恩怨尚未理清,这蛇毒也是因她而中。况且自己昏迷前的明明是在奚府:在奚府重重守卫之下,那蛊医是如何将自己劫出?兄长娘亲他们现在情况如何?
奚琴余光瞥见周遭环境:素雅简朴的书架上堆满了泛黄的书页,磨平棱角的桌案上布满了各式各样的草药,自己身躺在竹床之上,对面便是沉默不语的蛊医。
蛊医依旧没有动作,只是盯着奚琴,见奚琴眼睛骨碌碌四处打量,那眼神忽而柔和,仿佛在看自己心爱的猎物一般。
从冷漠无情的蛊医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奚琴只觉得好像一只阴冷的手顺着脊背往上攀爬,遍历之处皆是汗毛耸立,让人脊背发寒。
奚琴便要起身离开,却被蛊医按回原地。
蛊医的染着黑色指甲的手接触到自己身躯的那一瞬,奚琴眼前倏地一黑,与之紧随而至的一股剧痛从腹部升腾而起,头脑中一片混沌。
好似一把钝刀笨拙地切割四肢百骸,又好似自己腹中燃起大火:内脏作柴薪,血肉作燃油,顺着食道、筋脉灼烧自咽喉、口腔、唇齿。
身侧的手不自觉攥紧床单,指甲嵌入肉中还浑然不觉,眉间沁出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下,滴在整洁发旧的细麻里衣上,洇出朵朵小花。
若是奚琴此刻还有力气睁开眼、掀开自己的衣物,她一定会确认自己的身体是不是被灼烧地焦黑一片。
她迷蒙间只觉一双冰冷有力的手扣住自己的手腕,随着力道收紧,将自己拉入一个柔软的怀抱之中,紧接着便强势地、不容置疑地掰开奚琴攥紧的手指,随之一股清凉微甜的液体渡入口中。
就如同久旱逢甘露之人,奚琴期盼那清凉的水可以解去身体的渴意、灭去席卷周身的烈焰。
渴意只稍稍式微,那股清凉的触感却转瞬离开。
“果然,还是不行。”一道熟悉而漠然的声音响起。
什么不行?说清楚……
“再睡一会罢。”
不……我不要。
一股好闻的馨香扑面而来,意识模糊间好像听见对方叹了口气。
这是……蛊医擅长的迷香。
不行——奚琴想要掐自己,双手却软绵绵使不上劲。
只是听着对方鼓动的心跳,心却莫名安定下来。
蛊医特制的迷香起效迅速,没等奚琴思考更多,意识便陷入了沉眠。
……
再次醒来,只觉头脑胀痛,手脚发软,口腔中残留着一种苦涩的味道,嗓子隐隐作痛,声音嘶哑至极,好似被人用火热的烙铁灼烧过一般。
身上衣物也全然换过,奚用力掐自己手臂一把,疼痛的感觉如此清晰,可见这并不是梦。
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此地是何地,此时是何时?身上穿得单薄,应是暖春。那么距离冬日追捕蛊医,应该过去数月有余。
既然自己现在身在蛊医的老巢,若是能联系上衙门,便能即刻实施抓捕。
只是自己失踪如此之久,亲友定然担心不止。
环顾四周,青砖砌墙,声音沉闷,并无窗户,除了被锁上的大门,奚琴绝无可能破墙而出。
好在,奚琴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一条阴冷黑黢的密道。
顺着密道往前,直至尽头看见光亮。
蜡烛快要燃烧殆尽,只剩下一截小小的蜡烛头。
奚琴思索片刻,轻轻将燃烧的蜡烛吹灭,将那小截蜡烛头好好收起。
待到眼睛逐渐适应地道内的光线,方蹑手蹑脚地朝那点光亮走去,眼前登时光芒大盛——那是一扇虚掩的门,光亮便是从中透露出来的。
奚琴没有立即推开门,而是借着门扉遮掩身形,朝门外望去。
待到眼睛适应了光线,面前的光景映入眼帘:十尺见方的浴池边上,氤氲水汽中,一个身影侧对大门,伫立浴池中,水已没过锁骨。
奚琴一惊,立刻悄无声息地后退,将自己隐在门后的黑暗之中。
非礼勿视。
等等——对方将自己掳来此处,对方身边说不定会有所线索。
奚琴深深吸了一口气,定下心来,细细观察。
粼粼波光映照在那人过度苍白的姣好容貌上:那人影正用牙齿咬紧手腕上的白绫,不知是血水还是其他的液体正一滴滴顺着下颌、小臂滑落,落入浴池之中。
对方肌肤比记忆中的更白,病态的白,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出一种妖冶而诡异的美感。
那人影仿佛有所感应般,缓缓将脸移向奚琴所在方向,蛊医!
不慌,敌明我暗。
奚琴迅速遮蔽身形,确保没有任何衣角暴露在光亮下。
绝对绝对,不能让对方发现自己已经醒过来了。
往昔同蛊医打交道的时候,奚琴便知道对方的手段有多隐蔽、令人不忍直视:悄无声息让一个人暴毙而亡,那样的惨案,奚琴至今不忍回想。
保存实力,尽量不要产生正面冲突。
隔了好一会,没听到其他异常声响之时,奚琴再缓缓探出头来。
突然,奚琴的目光被浴池旁边青色衣袍一个泛着金属光泽的钥匙捕捉。
找到了。
从屏风后面绕过去,悄无声息拿到钥匙便离开。
只是,奚琴目光落在不远处一扇微掩的门上。
那会是真正的出口吗?
这把钥匙通往自己房内,还是通往另一个未知的地方?
若是选错了,极有可能提前暴露在对方面前。
时间紧迫,凭借奚琴同蛊医多年来斗智斗勇的直觉,钥匙极有可能是对面那扇门的。
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赌一把。
说干就干。
奚琴小心翼翼绕过屏风,心中为自己此举不符礼仪而默念冒犯。
在即将触碰到钥匙时,不知为何,奚琴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视线倏地模糊,一股灼痛自腹部蔓延,呼吸不畅,冷汗淋漓,同时胸中好像还带有一种难以抓挠的痒意。
不好,蛊毒!钥匙!
到手的钥匙差点掉落。
奚琴一口狠狠咬住颤抖不止的手腕,口中浓郁的血腥味让自己勉强保持清醒,另一手紧紧包裹住钥匙,小心翼翼地朝另一扇门挪去。
这时隔着屏风传来水声和衣物窸窣声:蛊医洗浴完毕,很快便能发现端倪,得抓紧时间了。
奚琴紧紧握住口袋里面的物什,就像是溺水之人所能紧紧握住的救命稻草一般,咬牙前行。
幸得有屏风遮挡对方视线,奚琴得以扶墙缓缓艰难前行。
愈是靠近那扇门扉,愈是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一种不知名的香味疯狂涌入鼻腔。
那沉重的大门就在眼前了,只要趁着对方还未觉察,尽早离开便是。
短短的几尺路,却好像走不到尽头。
此时,奚琴已经无暇去顾及身后蛊医的动作。
终于,即将触碰微凉的门环时,一阵锥心之痛如浪潮般袭来,就像一刹那间万把剑穿心而过,一瞬间被抽离了全部气力。
模糊的视线中,门环从手中无力地滑走,紧接着蛊医那张瘦削苍白的脸便挤占了整个视野。
为何蛊医的目光不是仇人擅逃的恼怒,而是,哀伤。
在听到重物落地的沉闷之声后,奚琴便完全失去了意识。
不该是这样的,奚琴,不能倒在这里。
谁来救救我!
意识被层层梦境包裹,沉入湖底。
口中的呼喊化作一连串气泡,气泡上出现了许多似曾相识的场景:娘亲与兄长的笑靥倏地扭曲成愤怒与憎恨。突然他们被一条硕大的金蛇一口吞下。
金蛇吐着猩红的蛇信,粗壮的蛇身紧紧缠绕四肢,冰冷的蛇鳞划过肌肤,引起阵阵战栗,随着金蛇力道的收紧,五脏六腑仿佛都要被挤出胸腔……
救……
金蛇消散,又化成一个身着青衣,肤白胜雪的女子。
没等奚琴看清具体样貌,一滴接一滴眼泪将所有的气泡砸破,那些如梦似幻的场景也纷纷破灭,再难窥见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