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么?东头那位苏举人,疯症愈发重了。”一个裹着蓝布头巾的妇人压着嗓子,神神秘秘地开了腔。
旁边一个瘦长脸的立刻接上:“真是造孽啊,刚中了举,多好的风光,转眼就成了这般模样。家里还有个时清醒时糊涂的老娘,这日子可怎么过?”
“保不齐是祖上传下来的根子不好,”又一个声音插进来,“这疯病啊,最易遗传。”
先头那妇人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要我说,许是报应。你们是没瞧见他平日那作派,眼睛恨不得生在头顶上,待人接物,锱铢必较,刻薄得紧。前些日子,还有人瞧见他鬼鬼祟祟,溜进了杨寡妇家那扇小门呢。”
“哦?”众人眼里顿时闪过精光,身子不约而同地往前倾了倾。
那妇人见引动了关注,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听说啊,这小子心思藏得深,早多少年前,还没中秀才那会儿,就瞧着杨寡妇挪不动步了。有人亲眼见他红着脖颈子,塞给人家一支银簪子。”
“现下哪还有正经人家敢把女儿许给他?”瘦长脸的撇撇嘴,“纵是举人老爷又怎样?自个儿疯癫不说,还同寡妇牵扯不清。谁嫁过去,便是现成的老妈子,要伺候一大一小两个疯的。”
“要我说,还不如那宋相公呢。虽说功名上无望,可生得一副好相貌,脾性又温吞。先前我还求他给写了副春联,那字儿,瞧着就舒坦。”
墙根旁,三五个身影拢在一处,交头接耳的声响窸窸窣窣。
白猫眯起眼睛,尾尖轻轻一扫:“你怎么看?”
“宋相公确实相貌好,脾气好,字也好。”虞胭收回前倾的身子,眼波软软一漾表示肯定。
“我问你那废物书生了吗?我说得苏举人!苏举人!”白猫一爪子按在她腕间,肉垫拍了两下,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焦躁,“相貌好,脾气好,字好有什么用,还不是笨得考不上?”
“你不要这么说他!”虞胭不高兴地打断,随即,那点不悦又很快散去,她将思绪牵回原处,轻轻一叹,惋惜得真切:“看来这位女鬼姐妹真的把苏举人养得很差。成绩提高了,精神面貌下降了。这就是东亚家庭的普遍困境吗?在这个世界也改变不了吗?只重功名,不修心性,拔苗助长,得不偿失。”
“……”白猫胸腔剧烈地起伏了一下,长吸一口气,尾音几乎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你为什么一定要假定苏举人是被一个女鬼强制爱了呢?有没有别的可能性呢?”
虞胭闻言,果真偏着头认真思忖起来。片刻,她倏然睁圆了眼睛:“难道是扮成女鬼的男鬼?”
明媚的脸庞上,神色一时复杂难言,同情与遗憾交织着,甚至还漫上一丝说不清是敬佩还是怅惘的情绪。
白猫放弃了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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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飘往苏举人家的半道上,虞胭心念微动,折去了那间送过棉衣的茅屋。
靛蓝色的棉衣还在,妇人却依旧咳嗽得厉害。
孩子走路还打着晃,却已端稳了一只比她的手大不了多少的药碗,小心翼翼地递到妇人唇边。药汁乌沉沉的,映着孩子那双过大却空洞的眼。
妇人勉强咽下药,又是一阵咳嗽,好容易喘过一口气,声音浮游着,问孩子:“前两日……我昏沉着,仿佛听见动静,是不是苏举人来过了?”
孩子一愣,小手紧紧抓住妇人的中衣,低低开口:“他说……王员外家缺个书童,问我愿不愿跟了去……说,说总是一条活路,总比……”
妇人听了,忽然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她伸手,摸了摸孩子稀疏的头发:“小宝别怕,家里欠了苏举人的,是一定要还的……”
她顿了顿,目光幽幽地看向远处:“我箱底,还有一件出嫁时穿的红绫袄子,料子还好……看看能不能央人拿去,给他改件坎肩儿,抵一些是一些。箱子里……还有几卷我爹留下的旧书,或许……”
虞胭别开了脸,不忍再听下去。
“这苏举人果真是刻薄小气,居然拿孩子威胁还债。”白猫愤愤不平,发出不满的咕噜声。
虞胭低下头,声音轻轻的:“小神仙,你……你能不能变些银子给她们?”
白猫挥了挥爪子。
只听“叮当”一声清响,一小锭银子并几块碎角子,便像忽然从光晕里凝出来似的,滚落在孩子脚边。
孩子茫然地抬起眼,正对上虞胭的视线。她抱着那猫,猫儿蓝汪汪的眸子也正觑着她。
虞胭对孩子眨了眨眼睛,照旧俏皮地在唇上竖起食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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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胭刚来到苏举人家门口,便见一个银盘脸妇人正好进屋。
虞胭跟着她飘进去时,便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趴在井边,对着井口大喊:“噫!好了!我中了!”
井里传来空洞的回响:“中了……中了……”
银盘脸微微一愣,挤出一丝笑硬着头皮上前:“举人老爷,我上回提的那门好亲事,您再思量思量?那姑娘模样水葱似的,性子又贤良,与老爷您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若成了,岂不是一桩美谈?”
苏举人却视她若无物,突然绕着那口枯井跑起来,越跑越快,褪色的衣衫下摆缠住了腿,使他步履踉跄,形同癫狂:“鬼!别追我!别过来!”
虞胭皱眉:“他身上怎么有黑气?”
白猫冷眼瞧着:“看见了吗?这就是邪祟!没有你所谓的女鬼姐妹。”
虞胭若有所思,又自豪起来:“原来我在邪祟里面算高级形态吗?”
“……”
说话间,苏举人突然又停下,竟朝着虞胭所在的虚空处深深一揖:“小生苏允嘉,这厢有礼了,见过姑娘。”
虞胭吓了一跳,未及反应,苏举人又转向另一个方向,面容一整,语气郑重:“待小生他日金榜题名,必以三书六礼,迎娶姑娘过门。”
银盘脸妇人在旁连连唤他:“苏举人?举人老爷?”
苏举人充耳不闻,脸上倏地又爬满恐惧,双手胡乱挥舞着:“非是小生负心!实乃人鬼殊途!求你饶了我!饶了我罢!我……我悔了!”
白猫啧啧摇头:“他疯得还挺有层次的。符合我对负心汉的刻板印象。”
尾尖扫过虞胭的手腕,它刻薄道:“没想到真有结合了《聊斋》和《儒林外史》的书生。感觉他的故事如果流传到后世,可能还会被某个不入流的作者写进某篇三流言情小说里。”
虞胭赶紧捂住它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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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出门,那银盘脸妇人就不住地拍着裙身,仿佛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绢帕在空气里甩得啪啪响。
“晦气!真真是晦气透顶!真是读书读坏了脑子!”她朝门里啐了一口,金耳坠随着动作乱晃,“若不是看在二十两谢媒钱的份上,何苦来这鬼地方走一遭…….”
“我是老爷了!我是老爷了!”院子里又陆陆续续传来沙哑的声音。
妇人朝地上连吐三口唾沫:“呸!呸!呸!霉运全消,财神到家!”
她把帕子收好,快着步子匆匆离开。
虞胭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白猫背上的软毛:“小神仙,那咱们眼下该如何是好呀?”
“你如今这点微末道行,想独自驱散那邪祟,怕是艰难。”白猫叹了口气。
“那你总能帮帮我吧?”虞胭低头,用下巴蹭了蹭它毛茸茸的头顶。
白猫还是叹气:“虽然我是乃司命府最年轻的仙官、邪祟的一生之敌、月老关门弟子、地府首席唢呐手、仙宫第二十五届厨艺大赛魁首、仙宫第二十五届翻花绳大赛魁首、第二十五届吃月亮草比赛榜眼……可此番下凡,一身法力被封印了七成……”
它眯起眼,故作高深:“看来,唯有设法将这苏举人引到那株胭脂梅下,借那灵木之花的神力,方能净化……”
“哇!好多小猫咪!”话还没说完,突然被虞胭惊喜的声音打断。
背上的梳毛动作戛然而止。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便将怀里的白猫往地上一搁,动作快得透着一股非常纯粹的负心。
白猫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也不知从哪个角落,窸窸窣窣地,钻出好几只毛团似的小猫来。它们也不怕人,就在那疏疏落落的日影里,你挠我一下,我追你一圈,软绵绵的爪子落下去,仿佛怕踩疼了地上的光阴。
“咪呜——”白猫试图唤回那个负心人的注意,声调拖得老长,却如石沉大海。
虞胭却已伸出一根指头,去逗引最近处那只小狸花了。那小猫儿胆怯,一双琥珀色的眼却澄净净的。虞胭越看越欢喜:“你真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小猫咪!”
“你又碰不到它们!”白猫不满地咕哝,将自己蜷成一个雪白的团子,拿那双蓝眼睛幽幽地望着她。
原来,“天底下最可爱”这话,并非它独一份的。
别的猫,也有。
虞胭注意力全在新的猫身上,根本没注意蓝色眼睛溢出来的不满。她笑眯眯地逗弄着这个,又去招惹那个,忙得不可开交,对着每一只都软语宣称:“你也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小猫咪!”“你也是!”
七八只猫崽,毛色斑斓各异,只只都睁着琉璃珠子般懵懂的眼。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虞胭石榴红的裙裾上跳跃。几只猫恰好围成了一个毛茸茸的圈,她恰好在这圈的中心,像个快活的昏聩君王。
“我们都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小猫咪呀!”最后,博爱的虞胭如是总结道,语气心满意足。
“真是个没良心的,见了新的,就忘了旧的。”圈外,白猫尾巴尖儿不安地一甩,又一甩。
它终究是忍不下去了,抛下了矜持,猛地扑将过去,对着那些新欢龇牙哈气,随即又用脑袋一下下地蹭着虞胭的腿弯,动作带着十足的幽怨。
虞胭低下头,看看脚边满眼委屈的旧爱,又望望眼前那些新欢。她终究是弯下腰,重新将那团温香暖玉捞回怀里。脸贴着丰厚的皮毛,虞胭嗅到一股日头晒过的暖煦煦的香气。
“那我们回去吧!”她抱着白猫,兴高采烈。
白猫得意地在她怀里拱了拱,寻了个最舒服的位置,末了,不忘从那柔软的臂弯里探出半张脸,朝着那群茫然的同类,丢去一个极其挑衅的眼神:“你什么冠军?”
回去路上,白猫问她:“你跟谁最好?”
“书生呀。”
“……除了书生呢?”
“小神仙你呀。”
白猫终于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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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书生那方清简的小院时,白猫意外地瞥见了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方才在苏举人处见过的银盘脸媒婆。她此刻正立在书生的柴扉外,扬着嗓门唤:“宋相公!宋相公!”
今日塾师家中临时有事,给学生放了假。书生在家,闻声便开了门。见着来人,他清俊的脸上掠过一丝讶异:“您这是……”
“哎哟,宋相公,”那媒婆未语先笑,一面说着,一面已热络地挪步往屋里走,“我这儿啊,可有一门顶好的亲事要与你说道说道……”
白猫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便抬起眼去瞧虞胭。
果然,方才逗弄猫儿时的明媚笑意已从她脸上褪得干干净净,此刻只微微蹙着眉,目光随着那媒婆移动,唇抿得紧了些。
“那笨书生一门心思只扑在圣贤书上,想必……”白猫试图宽慰。
“小神仙,你说……那个媒婆,不会也在书生家门口随地吐痰吧?”虞胭声音里满是忧虑。
白猫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尾尖的毛都炸开些许。
你担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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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