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属得从拆家开始》 第1章 第 1 章 天气转冷,院子里的梅花开了。 梅花有个并不端庄的名字,叫“胭脂孽”。 名字的由来,在云水村老一辈人的嘴里,是一段含含糊糊的传说。 说是许久以前,也不知是哪朝哪代了,总之是个乱世。邪祟不是青面獠牙的怪物,反而是弥漫在空气里的一种黑气,能钻进人的心里去,引出自私、猜忌、还有无穷无尽的**。世人活得浑浑噩噩,彼此折磨,比鬼怪更可怕。 那时,有一位神不忍心见到这般惨剧,便不顾劝阻走下来,想亲手净化邪祟。 可祂太高估自己了。 结局是很悲凉的。祂散了自己的神魂,倒下去的时候,血溅在雪地里,混着污泥,一点也不神圣,反而相当狼狈。 后来,那地方长出一树梅花,颜色怪得很,不是正红,是很旧的淡绯色,妖妖娆娆的,跟劣质胭脂似的。 人们便说,那是神爱世人,流下的血化作的。因为血里混着泪,颜色不仅不悲壮,反而是柔靡的,带着点委屈,成了这种“胭脂梅”。 它开得越盛,周遭便越是干净,蛇虫鼠蚁都绕着走。老人说,那是神的慈悲还在,依旧在固执地净化着些什么。 可未出阁的姑娘若贪它颜色,撷了这花戴在鬓边,夜里多半要梦见些前尘旧事。老人摇头,说那是神留下的痴与怨,也都附在花魂上,成了孽。 所以,“胭脂孽”这名字,便是这么来的。 人们提起它时,总是带着一点恭敬,一点怜悯,还有一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轻蔑。这神可真傻,放着好日子不过,做了这桩顶顶不划算的糊涂事,做就做了,偏偏还败了,最后身死道消,真是又菜又爱玩。 比起“胭脂孽”,虞胭更喜欢称呼它为胭脂梅。 在虞胭看来,这花名和故事,或许是哪个落魄文人不知从哪个典故里汲取灵感瞎写的,以此抒发怀才不遇的悲伤或者思乡之情。 神爱世人——是作者的报国热忱;神降不住邪祟——便成了作者壮志未酬的恨;神陨落了化作梅花——是理想长存;梅花驱蚊虫——是品性的清高;颜色靡艳——倒像一点不甘的反骨。 至于思乡之情……虽然看不太出来,但是不写就比别人亏了,反正多写不会判错,横竖能圆上。 套公式做题就是快。 再加上是“胭脂孽”这么个哀怨又好听的名字,人们印象深刻,喜欢的人自然也多。否则叫“狗屎怨”,印象同样深刻,但就无人喜欢了,毕竟太跌份了。 虞胭不在乎梅花叫什么,叫什么她都喜欢——梅花香香的,颜色很漂亮,虞胭喜欢梅花本身。 不过说起来,这屋子的主人,也是个郁郁不得志的书生。 公鸡报晓,喔喔喔,将村子的寂静啄开了一个小口子。 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窗户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推开。 虞胭知道,书生起了。 . 虞胭从窗外望进去,书生正在梳洗。一方旧巾子,一盆清水,连掬水的声响都是轻的,带着点慢条斯理的文气。 屋里冷得紧,北风吹进来,饶是再昏沉的脑子,也要被激得清明起来。书生倒是刻苦,特意开了窗,借着天寒地冻驱散睡意。 虞胭正好就近从窗户飘进去,随手将几朵胭脂梅吹到书生的水盆里,带来清幽的香气。 她有时会满怀恶意地想,若他晓得日日有个女鬼在看他洗脸,那副温润从容的面孔会不会露出惊慌的神情来?想着想着,唇边便抿出一缕笑。 哎呀,她可真是个坏心眼的小姑娘。 不过……是小姑娘吗?虞胭不太确定。 自己醒来后记忆全无,走南闯北游荡过一阵时日,被吸引着来到这个村子后,她才记起自己似乎叫虞胭。她有时候会想,会不会自己与这胭脂梅有关系,与那位神仙有关系? 直到有一天,她看着那株梅树幻想着极致的恨海情天前尘旧怨,正辛苦酝酿眼泪,门外忽然传来响动,一个青衫书生搬了进来。 她看着书生清俊的眉眼,看着书生挺拔的身量…… 喔哟。 她看直了眼,嘴角不由自主上扬。美色面前,她是怎么也哭不出来了。 后来她才发现,哪里是什么前缘未泯,单纯是自己戏多。 想着她好几次对着那株梅树落泪的样子,她尴尬地脚趾扣地,只能说…… 自己以前是挺装的哈。 . 书生洗漱完,吃了点简单的粗粮,便转到后院去喂家里仅有的几只鸡鸭。 虞胭跟过去,嘴角一弯,露出一点顽皮的神气:“啰啰啰,啰啰啰。” 那只最神气的芦花鸡,正踱着方步,忽然浑身一僵,豆大的眼珠里显出几分迷茫。它感到一股无形的风,在它最珍视的那根斑斓的尾羽上,轻轻搔了一下。它猛地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只好疑惑地“咕”了一声,抖了抖身子。 “让你总爱追着我的裙摆跑!”虞胭掩了口,吃吃地笑,她又轻轻一点。 “啪!”一只棕鸭摔了个倒栽葱,蹼爪乱蹬间掀翻了喂食的陶钵。 “今日怎么这么不安分?”书生扶正陶钵,有些无奈。 虞胭玩得兴起,索性用指尖虚虚地绕着鸭头画圈圈,那只鸭子便也跟着一圈一圈地转着脖子,模样憨拙得可笑。 “真是个呆子。”她轻声嘟囔,不知是说鸭,还是说旁边的人。 她又飘到书生身侧,将风吹向他脚边一只打盹的花母鸡。那母鸡一个激灵醒来,懵懵懂懂地,竟踱到书生脚边,在他的布鞋上,轻轻啄了一下。 书生吓了一跳,低头看了一眼,不由得失笑,轻声道:“不要闹我。” 目光发现了什么,他蹲下:“何时破的?” 虞胭得意地哼了一声,邀功似的说:“总算看见了,该修篱笆啦,不然它们要进菜地喽,黄鼠狼也会过来作乱的。” 书生检查完破损的篱笆,又挑着水桶去井边打水,将家中的水缸灌满。 虞胭坐在石桌上看他忙活,故技重施吹了朵梅花落在水缸里飘啊飘。瞧着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单薄旧衫,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书生原先那件旧棉衣破了洞,棉花全漏了出来,她怎么也堵不住。剩下的棉花板结在一起,像块铁板,又硬又重,是无论如何也穿不了了。 虽然书生身体好,可天是一日冷过一日了,哪能不添件厚实的棉衣呢? 怎么办呢?书生家里这么穷,连温饱都是问题,哪来多余的钱买冬衣? 自己只是一个法力低微的女鬼,只会刮刮风吹吹花亮亮光,什么都帮不了他。虞胭遗憾地想,生而为鬼,我很抱歉。 等等!说到刮风…… 虞胭眼底忽然一亮。 风,不也能把别家晾晒的厚棉衣刮过来么? 自己可真是个会过日子的实在人。 虞胭又高兴起来。毕竟自己已经克服原生家庭的自卑,转而惦记别人的原生家庭了。 虞胭心里盘算着村里几户殷实人家,决意先去踩点探看一番。 临去前,虞胭又回头望了望仍在院中忙碌的青衫身影。虽然知道对方看不到自己,她还是仔细叮嘱了好几句:“我出门一趟,很快就回来噢。你去村塾前,不要忘记把窗户关好。万一又像上次遭贼了怎么办?” 说到这事虞胭就来气。 那是个黑漆漆的夜,风高得很,吹得窗纸扑簌簌地响。书生睡得沉,虞胭却警醒着。她听见墙头有窸窣的响动,一个黑影利落地翻了下来,猫着腰,在院子里逡巡。 是个贼。 虞胭悄无声息地飘了过去。 那小偷正想要拨动窗闩,没想到一推就开了。正窃喜着,手却陡然僵在半空,只觉颈后阴风阵阵。他战战兢兢地回头,但见那株胭脂梅疯狂摇曳,靡艳的花瓣竟泛出清灰色的幽光,鬼气森森地逼人而来。 心里本就有鬼,小偷吓了一大跳,当即连滚带爬地消失在浓夜里。 第二日,书生起身,发现院门虚掩着,门口落了一只破旧的草鞋。他拾起来,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邻居路过,见他拿着草鞋,便说起昨夜这边似乎有怪声,还恍惚听见凄厉的哭嚎,怕是闹了不干净的东西。 书生只是摇头,淡淡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 真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傻书生。 虞胭一边气鼓鼓地想着这事,一边利落地翻墙下来,猫着腰,在王员外家院子里逡巡——王员外是云水村有名的善人,她兀自想着,既是善名远扬,定然不会同她一个小小女鬼计较这区区一件棉衣的。 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一个鬼,旁人又看不见她,何须如此? 她大咧咧走进王员外家后院,廊下正晾着几件厚墩墩的棉衣,胖胖地鼓着。她相中了那件靛蓝色的,虽然颜色老气了些,但胜在最厚实,针脚也最密。 “我拿了哦!”她喊了一声。 没有人反对。 “对不起!”礼貌的虞胭又喊了一声。 她鼓起腮帮子用力一吹。起先只有些微气息,衣服动都不动。她有些恼,蹙着眉将宽大的袖子奋力一甩。这回是有了点风,但是衣角微动,像个嘲讽。 虞胭有些急了,飘到衣裳后面,伸手去推。只是她依旧吃力,力气软软地使不上去。 歇了片刻,她又不死心。这回换了法子,用纤长的指尖慢慢地勾画,仿佛在牵引无形的丝线。 风终于听话了些,绕上那件棉衣。絮得胖鼓鼓的棉衣先是懒洋洋动了动,随即不情不愿地,被风裹着一点点往外拖,活像个不愿起床的胖阿公。 尊老的虞胭扶着阿公,吃力地走着。路过一户人家时,实在是累极了,决定停下歇息一阵。 忽然,虞胭听到院子里传来咳嗽声。 她探头进去。 面色蜡黄的妇人斜倚在炕上,咳嗽得整个人缩成一团,已经瘦脱了相。才五六岁的孩子,蜷在炕脚,小脸埋着,只看得见一抽一抽的背脊,想来是在哭,又不敢哭出声,怕惹母亲更添烦忧。 妇人咳得身子乱颤,还要把仅有的破袄往孩子身上盖:“娘不冷……乖宝儿盖好……” 虞胭看着看着,生出些不忍心来。她咬着唇把棉袍团了团,忽地生起自己的气来,脸上是小女儿家赌气时常有的神态。随即,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虞胭想了想,决定把阿公留下。书生毕竟是个男人,不急于这一时,而且,他好像有洁癖哦。 她吹开门进来,落在炕边。小孩若有所觉,抬起泪汪汪的眼,只见一抹好看的红色影子晃过,还带着一丝极淡的香气,以为是梦里的仙女,竟忘了哭泣。 虞胭俯下身,将那件厚实的棉袍,轻柔地盖在了昏睡的妇人身上。今日天气正好,她在阳光下拖了一路,棉袍也跟着晒了一路,暖洋洋的。 虞胭伸出手指,想替小孩揩去泪珠,指尖却直直穿了过去。 她怔了一下。 出门前,虞胭偏着头,对着孩子笑了笑,将手指落在唇边示意孩子保密,眼底竟有几分做了好事却不欲人知的得意。 “你倒是挺善良的。”刚出门,一道声音响起。 虞胭一愣,循声望去。 墙角边,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正慵懒地舔着爪子,蓝汪汪的眸子在暗处闪着光。 虞胭吓了一大跳。 天哪! 真是闹鬼了! 猫居然开口说话了! 修文修累了,奖励自己一个小甜饼[狗头叼玫瑰] 那本接档的替身文我期末周再写,最近比较平和,写不出来[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拯救天下苍生?我吗?” 一炷香后,虞胭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 她眯起眼睛,懒洋洋地倚在墙根:“感觉不如晒太阳实在。” “你一个女鬼,晒什么太阳?”白猫打了个哈欠,挤出两滴眼泪。 虞胭不赞同它的话,她还是很喜欢晒太阳的。 指尖轻轻挠过白猫柔软温热的小肚子,白猫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它舒服得扬起下巴,哼哼唧唧半晌,忽然一个激灵:“谁是猫了!” 它从虞胭膝头一跃而下,尾巴高高竖起:“吾乃司命府最年轻的仙官、邪祟的一生之敌、月老关门弟子、地府首席唢呐手、仙宫第二十五届厨艺大赛魁首、仙宫第二十五届翻花绳大赛魁首、第二十五届吃月亮草比赛榜眼……” 虞胭耐心听它报完那一长串响亮的名号:“为什么是榜眼?” “第一名是饕餮。” “你好厉害啊!”虞胭夸它。 而后她俯身,重新将那只气鼓鼓的猫儿捞进怀里,鼻尖碰了碰它毛茸茸的耳朵尖,黏糊糊地和它挨蹭着:“你还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小猫咪呀!” 声音带着糯糯的甜。 她竟能真切地触到它。这是成为游魂以来,头一回感受到实实在在的温暖。 虞胭不由得将脸颊又往那暖融融的绒毛里埋了埋:“我好喜欢你啊,小神仙!” 那猫儿突然张口咬住她飘飘荡荡的裙带,喉间发出不满的呜呜声:“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你们是不是找错了?”虞胭看它蓝汪汪的眼睛,“我是个鬼啊。我觉得祸害苍生可能比较符合我的身份。” “司命府从无错漏。”白猫语气斩钉截铁,尾尖却轻轻扫过她的手腕,“你想想,你一个鬼,道行不够高深,却可以大白天在太阳底下来去自如,黑白无常也没把你收回去,你从未有过怀疑吗?” 虞胭摇摇头:“我不知道啊,我也没见过其他鬼。” “你不是正愁记忆全失么?此去或许能找回记忆。况且同意了就能安排你进编制。”白猫继续劝她。 见虞胭依旧沉默,它忽的话锋一转,神情凝重:“你可曾留意夜空的月亮?近日愈发黯淡了。就是邪祟作乱的证据。” “其实可以解释的,”虞胭耐心说道,“月亮本身不会发光,我们能看到是它反射太阳光。如果觉得月亮变暗,往往是因为大气中的云雾、尘埃或污染物增多。” “等等!”白猫震惊,“你在说什么东西?” 虞胭将指尖没入它颈间软毛,声气儿飘飘悠悠的:“其实我之前不小心飘去过异世,在那里多待了一阵子。” “……” “那你再解释解释我俩的情况呢?”白猫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唔……唯心主义?”虞胭坦然承认自己的不足,“我对这个了解不太深。” “这个时候你又不懂了?”白猫冷哼一声。 “毕竟我待的是理科班。” “……” “怪力乱神属于客观唯心主义。”白猫谆谆教导虞胭,“异世谁没去过,但是在这个世界,就要按这里的规矩来。” “那我不想跟你走。”虞胭直抒胸臆。 “你再考虑考虑呢?” “不要!”虞胭语气更激烈了一点,还配上了摇头的动作。 白猫感到了挫败,耳朵耷拉下去:“这真是我完美生涯中的一次滑铁卢。” 虞胭安慰它:“没关系。毕竟你是一只可爱的拿破仑猫。” “……” 白猫再次从她膝上跳下来,扭过脸不想搭理她了。 虞胭飘过去,戳了戳它:“小神仙,你要不要吃糖?” . 书生的院落简陋,竹篱疏疏落落。 虞胭裙裾一飘,便熟门熟路地溜了进来。 那罐饴糖真还搁在灶台边的榆木矮柜上,白底蓝花的陶罐,温润干净。 “是了,就是它。”虞胭眼睛一亮。 她把白猫抱上柜面,指尖轻轻一点桑皮纸封口:“你能想办法揭开吧?” 白猫甩了甩尾巴,哼哼唧唧:“小事一桩。” “轻些,小神仙。”虞胭用指尖挠了挠它雪白的下巴,柔声叮嘱,“不要闹出动静。” 饴糖甜丝丝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 白猫伸爪子前,却犹豫了一瞬。司命府最年轻仙官仰起脸,本着那点残存的良心问道:“我们这算是在偷吧?” 虞胭摇摇头,说得一本正经:“书生好像牙不好,糖罐也只是放在这儿,我从没见他动过。” “那他为什么要买?” “好像是别人给他的,他推脱不过。”她眨了眨眼,眸光流转,“我们只吃一小块,他不会发现的。”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也像一块将化未化的麦芽糖,流淌在灶台上,甜得让人心头发软。 “好香啊。”虞胭深深吸了口气,眼睛满足地弯成了月牙儿,声音也仿佛沾上了糖丝,黏黏的,软软的。 白猫瞧了她一眼,竟透出几分遗憾。 虞胭宽慰它道:“别这样瞧我,我虽吃不到,能闻一闻,也心满意足啦。” 白猫这才“咔嗤”一爪子下去。 “你怎么挖了这么大一块?”虞胭有些急了,“寻常猫猫不可以吃这么多糖吧?” 那猫儿却不答话,只低下头,粉嫩的舌头飞快一舔一卷,满脸无辜。 “不对,你不是寻常猫猫!”虞胭这才忆起它仅次于饕餮的实力,连忙催促,“快些封好!若一次吃光了,往后可就没得盼了。” . 虞胭抱着不情不愿的猫儿溜出来,走到半途,却“呀”了一声。 “坏了。”她懊恼地蹙起眉,“光顾着抱你,我忘记把糖罐挪回原处了。” 她低头瞧了瞧怀里兀自噘嘴的白猫,若带它回去,这小神仙闻见甜香,怕是又要赖着不走,不如自己去。 主意既定,她便俯身将白猫轻轻放在地上,柔声哄道:“你乖乖的,在此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那猫儿先是端端正正坐好,一副仙官持重矜贵的模样。可等了须臾,不见人影,就有些不耐烦了,一双蓝宝石般的眼珠四下里一转,锁定了篱笆根下挤作一团打盹的鸡鸭。 猫儿的玩心起来了,那是谁也拦不住的。只见它尾巴尖儿轻轻一抖,身子伏低,如一道白色的闪电般窜了过去。 虞胭在屋里分析了一下受力,刚刚把糖罐放好,就听见外头传来鸡飞鸭跳的动静,她心头一跳:“糟了。” 急匆匆来到外面,院子里炸开了锅。那只芦花鸡最先惊醒,“咯咯咯”地扑棱着翅膀飞上了矮墙;两只棕鸭吓得魂飞魄散,扁嘴巴“嘎嘎”乱叫,迈着短腿慌不择路,一头撞在了晾衣的竹竿上,引得竹竿“哗啦”一声倒地。 白猫蓝汪汪的圆眼睛无辜地瞅着一地狼藉,又扭头望望虞胭,软软地“咪呜”了一声。 虞胭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 虞胭好一阵忙活,才将那闹腾的鸡鸭安抚妥帖,重新支起倒地的竹竿。她指尖引着风,小心翼翼地吹去书生晾晒的衣衫上沾着的几根羽毛与猫毛。 “吃人嘴短。你怎么能把人家的院子拆了呢?”虞胭埋怨白猫,“恩将仇报是不对的。” 她边说,边顺手引过一阵清风,将散落满院的落叶规规矩矩地拢到树根下,算是替这顽劣的小神仙将功补过。 白猫自知理亏,背过身子,只留一团毛茸茸的背影。 虞胭走过去,想拧白猫的耳朵,手落到那毛茸茸的脖颈上,却成了不轻不重的一揉。白猫顺势“咪呜”一声,拿那颗湿漉漉的凉鼻子去蹭她的手腕,又软又痒。 虞胭皱眉,严厉地批评它:“你真是天底下最不乖的小猫咪。” 白猫低下头去。 “叮”的一声轻响,一小块碎银子落在了门前的地上。 “赔给他的。”白猫收回爪子闷声说,依旧低着头。 “太好了,书生冬天能有件厚实的新棉衣穿了。”虞胭眉眼弯弯,把银子用树叶盖上,代书生收下这份歉意。 她到底忍不住,将猫儿抱回怀里,用脸颊蹭了蹭它雪白的毛发,声音重新雀跃:“现在,你又是天底下最知错就改的小猫咪了。” 白猫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傲娇地扭过头去,心里却悄悄松了一口气。 冬日的白日本就短暂,此刻天色已沉,远山衔着灰蒙蒙的云絮。虞胭抬眼望了望,将怀里的猫儿搂紧些:“现在我要去村塾接书生下学了。小神仙,你同我一道去好不好?” . 身着旧袍的年轻人收拾了书匣,最后一个走出学堂。 “他好辛苦啊。”虞胭感慨。 “你就为了这么个穷秀才,所以不想跟我走?”白猫又恢复了慵懒姿态,此时捏了个诀隐去身形,懒洋洋窝在虞胭臂弯里,琉璃似的眼珠斜睨着书生,尾音拖得老长。 “不要这么说。”虞胭不高兴地撇下嘴,“他今年院试又落榜了,还没有考上秀才。你不要刺激他。” “……”白猫翻了个白眼,“这么废物?” “糖。”虞胭轻轻提醒。 “我付过钱了。”白猫理直气壮。 “科举考试本来就不容易,何况勤能补拙嘛,总会考中的。”虞胭语气温温柔柔的。 “他这么笨,还能在村塾当先生?”白猫提出质疑。 “不是的,他是学生呀。”虞胭抚着猫儿的背毛,笑呵呵地说,“他平时帮着坐馆,教导些蒙童识字的功课,以此抵些束脩。塾里的先生们都很喜欢他。” 白猫的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先生喜不喜欢他我不知道,我看你是挺喜欢他的。” “哎呀。”虞胭有些不好意思,轻轻跺了跺脚。 “他一个大男人,你过来接他做什么?”白猫索性将脑袋别了过去。 虞胭却只是笑,声音像浸在蜜水里,慢悠悠化开来:“天黑了路不好走呀,月光又那么黯淡。我帮他借点光,他就不会摔着了。” 话音刚落,她伸出手指:“小神仙,你瞧呀!” 霎时间,点点流萤从她指尖四散飞开,如星子碎落人间。 数十只萤火虫乖巧地聚成一道朦胧的光晕,将她身前几步的石子路照得一片温润清亮。 “这样就好多了。”虞胭笑得眉眼弯弯。她向前轻巧一步,伸出手,一只萤火虫便摇摇曳曳地停在她的掌心,幽光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映出一小圈青荧荧的晕,停留片刻,又翩然飞起,融回那片流动的光河之中。 借了这光,白猫才算看清那书生的样貌。 五官俊朗干净,一袭半旧的青布直裰,洗得有些发白,却难掩蕴藉的风华,整个人像一卷清隽的水墨。 白猫的目光又溜回虞胭身上。容貌是毫无保留的明艳,一袭红裙更衬得她眉眼如画,肤光胜雪。 男人在前面走着,步履安稳,女人在后面跟着,姿态从容。他们两人,一前一后,一淡一浓,中间隔着几步月光,几步流萤。萤火的光是顽皮的,一星一星,拂过他的肩头,又掠过她的鬓边…… 白猫歪着头看了半晌,终于在心底不情不愿地承认,倒真是……挺般配的。 一阵寒风卷过,吹得草叶簌簌作响。白猫打了个寒噤,浑身的毛都蓬松了一圈,它嘟囔着:“我讨厌冬天。” 虞胭满心满眼都是书生,闻言便随口附和:“对呀对呀,我也不喜欢冬天。冬天书生一天只洗一次澡。夏天我可以看两次。” “……” “唔。”不小心说漏嘴了,哪怕是幽光下,虞胭的脸颊还是泛了红。 “出息。”白猫腹诽,尾巴尖儿恨铁不成钢地扫了扫。 等会! 白猫突然反应过来。 冬天怎么可能会有萤火虫? 你的常识呢? 第3章 第 3 章 “啊……”虞胭眨了眨眼睛,“我只想着囊萤映雪了,倒是忘了这一桩了……” “那是两个人!两个典故!”白猫咆哮,“一个夏天一个冬天!” “没关系的,”虞胭却浑不在意,唇角弯起一个明媚的弧度,“我听说呀,等来年开春,天气暖和起来,王员外便要出钱修路了。到那时,路好走了,我便不必特特来接他啦。”她说得轻巧,语气带着乐观。 白猫眯起眼睛,审视着前面淡定依旧的书生,“你没有常识便罢了,他怎么也对这漫天萤火一点疑心也无?” “对哦。”虞胭也反应过来,看着书生颀长的身形蹙眉。 旋即,她不高兴地皱起眉,“哼!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怎么回事?”白猫竖起耳朵。 “他肯定是背着我看《聊斋》了!”虞胭声音里渐渐染上一点真实的伤心,“他心里会不会有别的鬼了?” “……”白猫耳朵耷拉下去,幽幽地接话,“我看你俩这样,倒挺适合原样搬进《聊斋》里去的,也不必费事杜撰了。” "那我们会有一个好结局吗?"虞胭低下头羞赧地问,声音里带着糯米糕似的甜软。 白猫沉默了一会,转移话题:“其实,他若是一直这般考不上去,名落孙山,碌碌终生,更大的可能是要被写进……” “《儒林外史》?”虞胭抢答。 白猫有些意外:“你不是待的理科班吗?” “是省里挂名的理科重点班哦。”虞胭自豪地说。 虞胭语气透出些怀念:“也不知道子涵现在怎么样了?从前她最爱赖床,我每日清晨都得费好一番功夫,才能把她从被子里挖出来。” “子涵是谁?”白猫抖了抖耳朵。 “是我在异世帮着照顾的姑娘。”虞胭语气温柔,“眼瞧着她平平安安走完了兵荒马乱的高三,我的夙愿了了,才离开异世的。我还没想好之后去哪里,就不知道怎么回事来到云水村了。” “既然都是大学生了,赖赖床也无妨吧?”白猫不以为意。 虞胭却轻轻“咦”了一声,摇头道:“可我们子涵是高中老师啊。” “……” 虞胭又将目光投向不远处那清隽的背影:“书生就不需要我操心这个,每天鸡一叫他就起了,有时起得比鸡还早。” “那不然呢?”白猫嘲讽,“又笨又懒,他这辈子就别想考中了。” 虞胭轻轻拢着白猫的耳朵,露出点真切的疑惑:“小神仙,你说书生是更愿意被写进《聊斋》,还是更愿意被写进《儒林外史》呀?” 一个偏运动,一个偏商务。 “这俩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好书吧?一个可能被女鬼骗心,一个在科举路上会蹉跎成范进。”白猫在心里吐槽。 “不过他一心向学,定然是希望自己的名字能落在青史之上的,哪怕只有一行小字也好。”虞胭并不等它回答,又自顾自地念叨起来,声音渐渐变得绵软而认真,“书生,你如果考上了,要做一个好官,最好比村里的王员外还厉害些,让所有人在冬天都有厚厚的棉袄穿,让生病的人都能喝上药好起来……” 她絮絮地说着,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白猫蜷在她怀里,仰头看着她被萤火映得忽明忽暗的侧脸,那双惯常讥诮的猫眼里,此刻竟也沉淀下一点沉默。 冷风更烈了些,吹得书生单薄的衣袍猎猎作响,白猫跟着打了个喷嚏。 虞胭下意识地将猫儿往怀里搂得更紧了些,用自己的脸颊蹭了蹭它冰凉的耳尖,补充她的愿望:“对了,还要让我们小猫咪有糖吃!别的猫不能吃糖,我们特殊一点,我们可以。” “你还挺严谨。”白猫哼哼唧唧。 “不过别的小猫也要吃饱,小狗也要……要让大家都能吃饱。”指尖又凝出三五点碧莹莹的光,虞胭将萤火挥洒向更广阔的田野。 她的眼波跟着那点飘忽的光,亮晶晶的:“我帮他把路照得再亮一点,他走得也更稳当些。” . 书生到家时,萤火的光辉还没有消散。 门口却站着两个不速之客。 书生走近,看到来人有些意外。他拱手作揖,姿态清谨:“员外这么晚到访,不知……” 虞胭飘过来,探头一瞧,一双明眸霎时瞪得溜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被她偷了袄子的王员外! 胖员外圆滚滚的身子裹在一件藏青棉袍里,棉袍用料厚实,将他衬得愈发像个充盈的包裹。 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片刻后,书生竟侧身将王员外与提着灯笼的仆从让进了屋内。 虞胭做了亏心事,心下惴惴,也跟在他们身后溜了进去。 书生点上蜡烛,烛光映出胖员外的脸庞。 一张白净的团脸,像个刚从蒸笼里拾出来的寿桃包子,一双细长的眼像是含着笑意,其实不过是给两颊的肉挤得没了去处,只好成两条弯弯的缝,瞧人时温暾暾的,不带半分锋芒。 他坐在那一片暖融融的光晕里,像一尊被烟火气供养着的弥勒。 “你怎么了?”白猫察觉到虞胭的异样。 “我有些怕,”虞胭的声音闷闷的,“还有点心慌。” 白猫眯起眼,压低声音:“难道说这宣德炉身上有什么不妥,是邪祟……” “是我偷了王员外的棉衣,”虞胭老实交代,她转而叮嘱白猫,“你不要乱给人家起外号,不要做不礼貌的小猫咪。” “……”白猫无语了。它以为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让虞胭感到不舒服,没想到居然是道德。 这时,王员外已从袖中取出一个鼓囊囊的荷包,推至书生面前,语调宽厚:“贤侄多注意身体啊,安心读书最是要紧。冬日苦寒,这点银钱且拿去添些炭火衣物,莫要冻着了。” 书生没接,垂下眼:“学生惭愧。” 王员外直接把荷包放在桌上,拍了拍书生的肩:“我资助科举是积德。贤侄这般用功,总能考上的。咱们村里那个苏秀才,今年就中了亚元。他也是连着考了三回。” 书生连连作揖:“员外大恩,学生没齿难忘。” “这宣德炉人还怪好的。”白猫在一旁啧啧评价。 “是呀。我还以为事发了,没想到人家是来送温暖的。”虞胭附和。 王员外却没有立刻走,反而又从袖中拿出一枚平安符:“这个,贤侄务必收着。” “这是?” “这是前些日子从山神庙里求来的。”王员外解释。 白猫扫了一眼那枚平安符,上面没什么灵力,也没附上什么脏东西,只能起个心理安慰的作用。 王员外叹了口气:“近些天村里怪事不断,之前梅树乱晃就不说了,方才贤侄归家,想也瞧见了,这寒冬腊月竟飞出萤火虫来!不止如此,村东头几株桃树竟也反季开了花,招来成群的蜂蝶,实在妖异。更要紧的是,那刚中举的苏秀才家里,听说也见了鬼祟,影影绰绰一个穿石榴红裙的影子……好好一个人,这几日竟有些神思恍惚。贤侄独居于此,无亲无靠,千万要当心些。” 他说到这里,像是才想起自家那桩糟心事:“说起来,老夫新做的那件袄子,也不知被哪个短命的偷了去,真真可恼!那可是老夫最喜欢的颜色!” 虞胭抖了抖,她有些担心王员外发现了,去找那对母女麻烦。 却听书生温言劝慰道:“员外积善之家,余庆绵长,此物必不会久失。或是……或是暂借给哪路仙家抵挡风寒,也未可知。” 王员外被他这不着边际的话逗乐了,哈哈一笑:“贤侄真会说话!罢了,一件衣裳,丢了也就丢了。你且好好用功,他日金榜题名,莫忘了请老夫喝杯水酒便是。” 虞胭眼睛一亮,听这话的意思,王员外应该不会在意棉袄的下落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员外这才带着仆从离去。 院门重新合上,小院里静下来。 隔着薄薄的窗纸,虞胭听见屋内翻动书页的声响,不疾不徐,安稳如常。 . 一鬼一猫站在胭脂梅下。 虞胭和白猫对视一眼,蹙起眉头:“刚刚王员外说的那些,你都听见了吧?” 白猫用力点点头,语气难掩激动:“终于要开始我们的主线剧情——驱除邪祟了吗?” “气候变暖这么严重了吗?”虞胭疑惑,“连桃花都提前这么多天开了。也难怪他们不怀疑我的萤火虫了。” “……”白猫的胡须颤了颤,忍无可忍地强调,“这是一个结了仙缘、也生了妖鬼的世界。” 虞胭听了,唇角便弯起一个极好看的弧度,明澈的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我知道呀!我方才逗你玩呢!” 白猫无奈叹了口气,拿出自己作为仙官的专业态度,眯起眼睛循循善诱,试图将话题引向正轨:“所以这异象说明……” “这异象说明云水村还有别的女鬼姐妹在照顾她们家的书生!”虞胭大声回答,“比方说那个苏秀才!” “……” “她可真厉害,居然能照顾出一个亚元来!”虞胭既羡慕又钦佩,她看着窗上映出的书生刻苦用功的剪影,下定决心,“我也要努力!” 白猫将脑袋埋进前爪,连尾巴尖都透出一股无力的疲惫。 第4章 第 4 章 “听说了么?东头那位苏举人,疯症愈发重了。”一个裹着蓝布头巾的妇人压着嗓子,神神秘秘地开了腔。 旁边一个瘦长脸的立刻接上:“真是造孽啊,刚中了举,多好的风光,转眼就成了这般模样。家里还有个时清醒时糊涂的老娘,这日子可怎么过?” “保不齐是祖上传下来的根子不好,”又一个声音插进来,“这疯病啊,最易遗传。” 先头那妇人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要我说,许是报应。你们是没瞧见他平日那作派,眼睛恨不得生在头顶上,待人接物,锱铢必较,刻薄得紧。前些日子,还有人瞧见他鬼鬼祟祟,溜进了杨寡妇家那扇小门呢。” “哦?”众人眼里顿时闪过精光,身子不约而同地往前倾了倾。 那妇人见引动了关注,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听说啊,这小子心思藏得深,早多少年前,还没中秀才那会儿,就瞧着杨寡妇挪不动步了。有人亲眼见他红着脖颈子,塞给人家一支银簪子。” “现下哪还有正经人家敢把女儿许给他?”瘦长脸的撇撇嘴,“纵是举人老爷又怎样?自个儿疯癫不说,还同寡妇牵扯不清。谁嫁过去,便是现成的老妈子,要伺候一大一小两个疯的。” “要我说,还不如那宋相公呢。虽说功名上无望,可生得一副好相貌,脾性又温吞。先前我还求他给写了副春联,那字儿,瞧着就舒坦。” 墙根旁,三五个身影拢在一处,交头接耳的声响窸窸窣窣。 白猫眯起眼睛,尾尖轻轻一扫:“你怎么看?” “宋相公确实相貌好,脾气好,字也好。”虞胭收回前倾的身子,眼波软软一漾表示肯定。 “我问你那废物书生了吗?我说得苏举人!苏举人!”白猫一爪子按在她腕间,肉垫拍了两下,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焦躁,“相貌好,脾气好,字好有什么用,还不是笨得考不上?” “你不要这么说他!”虞胭不高兴地打断,随即,那点不悦又很快散去,她将思绪牵回原处,轻轻一叹,惋惜得真切:“看来这位女鬼姐妹真的把苏举人养得很差。成绩提高了,精神面貌下降了。这就是东亚家庭的普遍困境吗?在这个世界也改变不了吗?只重功名,不修心性,拔苗助长,得不偿失。” “……”白猫胸腔剧烈地起伏了一下,长吸一口气,尾音几乎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你为什么一定要假定苏举人是被一个女鬼强制爱了呢?有没有别的可能性呢?” 虞胭闻言,果真偏着头认真思忖起来。片刻,她倏然睁圆了眼睛:“难道是扮成女鬼的男鬼?” 明媚的脸庞上,神色一时复杂难言,同情与遗憾交织着,甚至还漫上一丝说不清是敬佩还是怅惘的情绪。 白猫放弃了沟通。 . 在飘往苏举人家的半道上,虞胭心念微动,折去了那间送过棉衣的茅屋。 靛蓝色的棉衣还在,妇人却依旧咳嗽得厉害。 孩子走路还打着晃,却已端稳了一只比她的手大不了多少的药碗,小心翼翼地递到妇人唇边。药汁乌沉沉的,映着孩子那双过大却空洞的眼。 妇人勉强咽下药,又是一阵咳嗽,好容易喘过一口气,声音浮游着,问孩子:“前两日……我昏沉着,仿佛听见动静,是不是苏举人来过了?” 孩子一愣,小手紧紧抓住妇人的中衣,低低开口:“他说……王员外家缺个书童,问我愿不愿跟了去……说,说总是一条活路,总比……” 妇人听了,忽然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她伸手,摸了摸孩子稀疏的头发:“小宝别怕,家里欠了苏举人的,是一定要还的……” 她顿了顿,目光幽幽地看向远处:“我箱底,还有一件出嫁时穿的红绫袄子,料子还好……看看能不能央人拿去,给他改件坎肩儿,抵一些是一些。箱子里……还有几卷我爹留下的旧书,或许……” 虞胭别开了脸,不忍再听下去。 “这苏举人果真是刻薄小气,居然拿孩子威胁还债。”白猫愤愤不平,发出不满的咕噜声。 虞胭低下头,声音轻轻的:“小神仙,你……你能不能变些银子给她们?” 白猫挥了挥爪子。 只听“叮当”一声清响,一小锭银子并几块碎角子,便像忽然从光晕里凝出来似的,滚落在孩子脚边。 孩子茫然地抬起眼,正对上虞胭的视线。她抱着那猫,猫儿蓝汪汪的眸子也正觑着她。 虞胭对孩子眨了眨眼睛,照旧俏皮地在唇上竖起食指。 . 虞胭刚来到苏举人家门口,便见一个银盘脸妇人正好进屋。 虞胭跟着她飘进去时,便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趴在井边,对着井口大喊:“噫!好了!我中了!” 井里传来空洞的回响:“中了……中了……” 银盘脸微微一愣,挤出一丝笑硬着头皮上前:“举人老爷,我上回提的那门好亲事,您再思量思量?那姑娘模样水葱似的,性子又贤良,与老爷您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若成了,岂不是一桩美谈?” 苏举人却视她若无物,突然绕着那口枯井跑起来,越跑越快,褪色的衣衫下摆缠住了腿,使他步履踉跄,形同癫狂:“鬼!别追我!别过来!” 虞胭皱眉:“他身上怎么有黑气?” 白猫冷眼瞧着:“看见了吗?这就是邪祟!没有你所谓的女鬼姐妹。” 虞胭若有所思,又自豪起来:“原来我在邪祟里面算高级形态吗?” “……” 说话间,苏举人突然又停下,竟朝着虞胭所在的虚空处深深一揖:“小生苏允嘉,这厢有礼了,见过姑娘。” 虞胭吓了一跳,未及反应,苏举人又转向另一个方向,面容一整,语气郑重:“待小生他日金榜题名,必以三书六礼,迎娶姑娘过门。” 银盘脸妇人在旁连连唤他:“苏举人?举人老爷?” 苏举人充耳不闻,脸上倏地又爬满恐惧,双手胡乱挥舞着:“非是小生负心!实乃人鬼殊途!求你饶了我!饶了我罢!我……我悔了!” 白猫啧啧摇头:“他疯得还挺有层次的。符合我对负心汉的刻板印象。” 尾尖扫过虞胭的手腕,它刻薄道:“没想到真有结合了《聊斋》和《儒林外史》的书生。感觉他的故事如果流传到后世,可能还会被某个不入流的作者写进某篇三流言情小说里。” 虞胭赶紧捂住它的嘴。 . 刚出门,那银盘脸妇人就不住地拍着裙身,仿佛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绢帕在空气里甩得啪啪响。 “晦气!真真是晦气透顶!真是读书读坏了脑子!”她朝门里啐了一口,金耳坠随着动作乱晃,“若不是看在二十两谢媒钱的份上,何苦来这鬼地方走一遭…….” “我是老爷了!我是老爷了!”院子里又陆陆续续传来沙哑的声音。 妇人朝地上连吐三口唾沫:“呸!呸!呸!霉运全消,财神到家!” 她把帕子收好,快着步子匆匆离开。 虞胭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白猫背上的软毛:“小神仙,那咱们眼下该如何是好呀?” “你如今这点微末道行,想独自驱散那邪祟,怕是艰难。”白猫叹了口气。 “那你总能帮帮我吧?”虞胭低头,用下巴蹭了蹭它毛茸茸的头顶。 白猫还是叹气:“虽然我是乃司命府最年轻的仙官、邪祟的一生之敌、月老关门弟子、地府首席唢呐手、仙宫第二十五届厨艺大赛魁首、仙宫第二十五届翻花绳大赛魁首、第二十五届吃月亮草比赛榜眼……可此番下凡,一身法力被封印了七成……” 它眯起眼,故作高深:“看来,唯有设法将这苏举人引到那株胭脂梅下,借那灵木之花的神力,方能净化……” “哇!好多小猫咪!”话还没说完,突然被虞胭惊喜的声音打断。 背上的梳毛动作戛然而止。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便将怀里的白猫往地上一搁,动作快得透着一股非常纯粹的负心。 白猫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也不知从哪个角落,窸窸窣窣地,钻出好几只毛团似的小猫来。它们也不怕人,就在那疏疏落落的日影里,你挠我一下,我追你一圈,软绵绵的爪子落下去,仿佛怕踩疼了地上的光阴。 “咪呜——”白猫试图唤回那个负心人的注意,声调拖得老长,却如石沉大海。 虞胭却已伸出一根指头,去逗引最近处那只小狸花了。那小猫儿胆怯,一双琥珀色的眼却澄净净的。虞胭越看越欢喜:“你真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小猫咪!” “你又碰不到它们!”白猫不满地咕哝,将自己蜷成一个雪白的团子,拿那双蓝眼睛幽幽地望着她。 原来,“天底下最可爱”这话,并非它独一份的。 别的猫,也有。 虞胭注意力全在新的猫身上,根本没注意蓝色眼睛溢出来的不满。她笑眯眯地逗弄着这个,又去招惹那个,忙得不可开交,对着每一只都软语宣称:“你也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小猫咪!”“你也是!” 七八只猫崽,毛色斑斓各异,只只都睁着琉璃珠子般懵懂的眼。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虞胭石榴红的裙裾上跳跃。几只猫恰好围成了一个毛茸茸的圈,她恰好在这圈的中心,像个快活的昏聩君王。 “我们都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小猫咪呀!”最后,博爱的虞胭如是总结道,语气心满意足。 “真是个没良心的,见了新的,就忘了旧的。”圈外,白猫尾巴尖儿不安地一甩,又一甩。 它终究是忍不下去了,抛下了矜持,猛地扑将过去,对着那些新欢龇牙哈气,随即又用脑袋一下下地蹭着虞胭的腿弯,动作带着十足的幽怨。 虞胭低下头,看看脚边满眼委屈的旧爱,又望望眼前那些新欢。她终究是弯下腰,重新将那团温香暖玉捞回怀里。脸贴着丰厚的皮毛,虞胭嗅到一股日头晒过的暖煦煦的香气。 “那我们回去吧!”她抱着白猫,兴高采烈。 白猫得意地在她怀里拱了拱,寻了个最舒服的位置,末了,不忘从那柔软的臂弯里探出半张脸,朝着那群茫然的同类,丢去一个极其挑衅的眼神:“你什么冠军?” 回去路上,白猫问她:“你跟谁最好?” “书生呀。” “……除了书生呢?” “小神仙你呀。” 白猫终于满意了。 . 回到书生那方清简的小院时,白猫意外地瞥见了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方才在苏举人处见过的银盘脸媒婆。她此刻正立在书生的柴扉外,扬着嗓门唤:“宋相公!宋相公!” 今日塾师家中临时有事,给学生放了假。书生在家,闻声便开了门。见着来人,他清俊的脸上掠过一丝讶异:“您这是……” “哎哟,宋相公,”那媒婆未语先笑,一面说着,一面已热络地挪步往屋里走,“我这儿啊,可有一门顶好的亲事要与你说道说道……” 白猫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便抬起眼去瞧虞胭。 果然,方才逗弄猫儿时的明媚笑意已从她脸上褪得干干净净,此刻只微微蹙着眉,目光随着那媒婆移动,唇抿得紧了些。 “那笨书生一门心思只扑在圣贤书上,想必……”白猫试图宽慰。 “小神仙,你说……那个媒婆,不会也在书生家门口随地吐痰吧?”虞胭声音里满是忧虑。 白猫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尾尖的毛都炸开些许。 你担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