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定北侯他扛着马跑了
谢逍像终于从千头万绪里回神,更后退了一步,低头拱手,艰涩道:“臣谢逍……参见陛下。”
他的恭谨与避退让晏惟初心焦不已,心口似塞进团棉花,闷得发紧,众目睽睽下却又必须强压下情绪,问他:“表哥,你怎来了这里?”
谢逍也不狡辩,直接请罪:“臣无令调兵擅动,请陛下治罪。”
晏惟初望向他身后跟来的乌陇骑兵,这才意识到谢逍的这句无令调兵是何意思。
谢逍知晓了他这个皇帝要做的事情,怕他出事,特地带人赶来,甚至不惜事后被问罪。
可他就是皇帝,他又怎会责怪谢逍:“不是无令调兵,朕让人给你留了口谕,你可以带兵过来。”
皇帝一句话帮谢逍撇清了罪责。
谢逍身后原本心头惴惴的副将暗松了一口气,虽然不是很明白世子怎敢冲上去就抱住皇帝……还是不要明白了。
几位京营将领在旁,以及同样过来拜见晏惟初的东路军邴元正等人,皆目睹了先前一幕,犹豫着不敢出声,连上前见礼问安都忘了。
晏惟初只看着谢逍,他们有近九个月没见了,他夜夜梦里都是谢逍,却没想再见是这样尴尬的情景。
他虽已打定了主意要将身份告知,也不愿在大庭广众下,表哥的反应分明只有惊、没有喜,他连解释都没法解释。
他看不透谢逍脸上此刻的情绪,谢逍垂着眼举手投足间皆是对他这个皇帝的恭敬疏离……但不该是这样,他好不容易才又见到表哥,他要的不是这样。
晏镖慢吞吞地挪过来,视线在晏惟初和谢逍之间回来转了几圈,意识到皇帝这是玩脱了,被他夫君抓了现行,又见这会儿没人敢说话,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问:“陛下,这边的事情是不是了了?大军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先回昨夜的地方扎营?”
晏惟初勉强稳住心神,目光转向一旁的邴元正,问他:“派出去追土特罕汗的人那边有没有消息传回?能不能追上?”
邴元正这才率部下上前见礼,言说先前土特罕汗逃走时他已派出骑兵追击,目前还没有消息。
谢逍的副将见他默不作声,无奈也上前一步,参见了皇帝之后解释说他们刚在来的山道上迎面撞上窜逃的土特罕残兵,那土特罕汗被谢逍亲手挑下马,他们已经把人拿下了,一会儿人就会押过来。
晏惟初闻言神情一松:“很好。”
正说着,恰好后方来人复命,连同邴元正派出的追兵一起,将土特罕汗和他几个手下大将拖了过来。
这几个壮汉被卸了兵械五花大绑,灰头土脸地按跪到晏惟初身前,早已失了往日威风骄横。
晏惟初扫了一眼,有些嫌弃。
自几年前一统漠北草原的兀尔浑汗王被谢逍亲手斩杀,兀尔浑部四分五裂后,这些土特罕人捡了便宜,趁机收拢兀尔浑的残余势力,大有取而代之的架势,若是坐视不管,待他们壮大,又是下一个兀尔浑部。
如今却是没了机会,晏惟初也不会再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这土特罕汗也是个识时务的,看清楚晏惟初身上的龙袍,知晓他就是大靖皇帝,再无先前高呼将皇帝拿下的威风气势,谄媚用汉话道:“臣土特罕部哈日勒,拜见大靖大皇帝陛下。”
晏惟初听得发笑,他知晓自己年纪小,底下那些臣子大多不服,私下里提起他总是一口一句的小皇帝语带蔑视,第一次有人称呼自己“大皇帝陛下”,这般奉承讨好,且还是前一刻还想活捉自己的蛮夷可汗,嘴脸转变之快令人捧腹,果然拳头硬才是真道理。
晏惟初却不吃这一套,他没做声,这土特罕汗为了活命絮絮叨叨地保证愿意向大靖称臣纳贡、按岁进奉,再不敢进犯大靖边境。
“臣有一女,是我土特罕部的明珠,草原上的第一美人,年方十六,臣愿将她献给大皇帝陛下您……”
晏惟初淡漠听着,并未表态。
从先前起就一直沉默不言的谢逍忽然上前一步,抽剑削向那土特罕汗。
他动作极快,众人皆是一惊。
土特罕汗更是吓得面如土色,剑风贴着他耳朵而过,他抱头惊叫,只以为脑袋搬了家。
耳边一缕头发掉落,是谢逍削去了他左侧脑袋上的辫子。
众将不明所以,不知这位定北侯这是做什么,知晓真相的崔绍默默移开眼,晏镖看着暗自咋舌,吃醋发疯的男人好可怕,这次削辫子下次再有谁惹他不定得被削脑袋了。
谢逍手中剑回鞘,面无表情地退回原位,也不解释。
晏惟初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传令:“全军启行继续往前,过平川峪再扎营,将这几个蛮夷一起拖上。”
皇帝那用作诱饵的御辇先前被敌寇射中了两箭,晏惟初觉得晦气,依旧上了自己来时的车驾。
他想叫谢逍一起,尚未开口,谢逍已返身回去上了马。
晏惟初停步在车驾旁,远远看着他,谢逍正与部下交代事情,一眼没看过自己这边。晏惟初心里不好受,也只得按捺住心绪,先上了车。
待到他迈步进车中,谢逍的目光才落过去,复杂情绪在眼中流转,目送皇帝的车驾启行,半日未动。
副将或许是察觉到他的不对劲,犹豫问他:“世子,你与陛下……”
谢逍什么都没说,淡声示下:“出发跟上。”
除了部分人留下清扫战场,大军随皇帝御驾向前。
晌午时分,浩浩荡荡的队伍终于过了平川峪,在这边的一处水源边扎营。
众将被传召进皇帝中军帐,进门时谢逍注意到跟在赵安福身侧的一个小太监,视线在对方身上顿了一刻,那小太监有所察觉,吓得慌忙低了头。
定北侯并未瞪他,他却觉自己脖子凉飕飕的抬不起来。
谢逍已经认出这人,他唯一一次真正面圣,在瑶台的御书房里见到的皇帝,其实是这小太监假扮的。
在他偶然提过一次皇帝召见他从不露脸必有古怪后,晏惟初给他安排了这样一出戏。
当时晏惟初就在旁边,边慎也在,所有人都知晓的事情,只有他被蒙在鼓里被晏惟初耍得团团转。
何其可笑。
谢逍的视线收回,走去他该站的位置站定,情绪没有在脸上表露分毫。
土特罕汗几人被押入中军帐中重新按跪到地上,先前被谢逍那一剑恫吓,他们这下彻底老实了,也不敢再在皇帝面前胡言乱语。
晏惟初坐在上位,这才亲口审问起他们:“尔等既在朕面前自称臣,可知臣子起兵伏击朕御驾是什么罪?”
土特罕汗闻言暗自叫苦,他怎的称臣还称错了呢?
“想活命,就把你们是如何到这里,又是从哪里知晓的朕的行踪,给朕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晏惟初的嗓音并不严厉,但自有慑人气势。
谢逍看向他又垂眼,娇憨懵懂、天真率性的安定伯世子确实是不存在的,所有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流绪微梦,只是如今,梦醒了。
晏惟初其实也心不在焉,所有的心神都系在谢逍身上,谢逍方才那一眼他有所察觉,心头触动,但公事未了,他此刻也做不得什么。
土特罕汗支吾着,被锦衣卫抽刀架到脖子上,才惊得匍匐下身,说了实话。
去岁他们部落被谢逍带兵打散,他带着余下的骑兵侥幸逃出,曾在半道上遇到过大靖的西路兵马。
当时领兵的汾良总兵蔡桓本想将他一举歼灭,他让人送信过去,威胁对方知晓他与那些晋阳商人的勾结,若自己死了便会有安插在大靖的探子将他做的那些事连同证据一起上告大靖朝廷。
蔡桓受他胁迫放过了他,传递假的军情给朝廷和其他两路兵马,而他其实从未带兵回去过棕沐川,一直就在这附近游荡。
后他们收到情报,知晓大靖皇帝会来这平川峪,且身边扈从仅有五万人,他自持三万铁骑在手,借着平川峪的地形优势有能力一战,便决定赌一把。
在汾良边将睁只眼闭只眼的默许下,他带兵自大靖边防薄弱处闯入,得以来此埋伏试图活捉大靖皇帝。
帐中众将闻言皆面色难看,谢逍也眉头紧蹙,汾良总兵蔡桓是他舅舅江道衍的妻弟,在济州时江沭曾特地问起他九边换防之事,他没法不多想。
晏惟初冷声继续问:“是何人将朕会来这平川峪的消息告知的你们?”
土特罕汗垂头丧气道:“也是汾良那边传递过来的。”
晏惟初示下邴元正:“你即刻带兵去汾良,拿下蔡桓和所有有份参与此事的人。”
邴元正拱手领命,汾良离这里只有一百多里路,他带兵过去,两日便能到。
于是也不再耽搁,当下告退离去。
晏惟初的目光落回跪在地上的土特罕汗,问:“你手下还有多少人,你的妻妾子女现在在哪?”
这人梗着脖子没肯再说,刀锋就在颈边也不开口了。
晏惟初转而冲他手下道:“你们有谁第一个交代了,朕饶他一命。”
这群人当中有家眷的自然也不肯说,但也有光棍一条的,犹豫之后咬牙高声道:“我知道!我说!”
那土特罕汗凶狠瞪他,晏惟初却满意道:“好,你只要老实都交代了,朕封你大靖军官职。”
这人闻言涨红了脸,当下兴奋地和盘托出,他们只剩下最后三千人,留守在平川峪前方不远处的占门堡,土特罕汗和他手下大将的家小都在那边。
这人三两句话就将旧主的底给卖了,被卖的那几个愤怒又恐惧,帐中接二连三响起求饶声,晏惟初不耐打断:“你们废话太多了,拖下去。”
土特罕汗嘶声哀求他放过自己的家小,晏惟初充耳不闻,他本也没打算全杀了,跟之前对待兀尔浑人一样,女人留着嫁给边关底层军户,三岁以下不记事的小孩儿送给关内普通百姓养,其他的便算了,他的仁慈也有个度。
哀嚎声远去,晏惟初点名京营将领,让之现在就带兵去清扫土特罕人的巢穴。
谢逍上前一步,主动请战:“臣请领兵前去。”
他身上也还挂着京营总兵职,由他领京营兵马去本也无错处。
晏惟初皱了下眉,他还想赶紧将公事交代完,再跟表哥解释,但谢逍这个态度分明无意与自己多说。
晏惟初有些难受,静了一下,终是答应了:“准。”
谢逍出了军帐,碰上负责清扫战场晚一步来复命的晏镖。
晏镖踌躇叫了他一声:“定北侯,你大度点呗,为这点小事跟陛下斤斤计较,何必呢?”
谢逍却问他:“你几时知晓的他的身份?”
晏镖:“……我家里出事以后。”
谢逍又问:“他身边还有多少人知晓他的身份?”
晏镖尴尬道:“近臣大多知道。”
谢逍不含情绪的声音说:“所以只有我这个外臣不知道。”
晏镖顿时语塞。
定北侯算外臣吗?他是皇帝枕边人,但皇帝偏偏瞒着他。
……生气好像也合情合理。
谢逍不再多言,带了人离开。
晏镖挠挠头,这忙自己帮不上,还是不添乱了。
他进去了皇帝中军帐里,与另一京营副将一起来禀报清早战事的伤亡人数。
京营那边折损了七百多人,护卫御驾的亲军卫伤了几十个,其中有十几麒麟卫的宗室子弟,都是被土特罕骑兵的箭矢所伤,军医已经在救治了。
相较于三万土特罕骑兵全歼,这个战果可以说非常出色。
晏惟初脸上却无多少喜色,反应平淡,例行公事地夸赞了几句。
晏镖他们见状赶紧禀报完正事,很有眼色地退下了。
身边只剩下自己的内侍后,晏惟初愁眉不展地趴到案上,闷声问赵安福:“大伴,朕做错了吗?”
赵安福还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皇帝怎会有错呢?
但这事吧,定北侯就更没错了。
老太监安慰他:“侯爷兴许就是一时气着了,等他想通了就好了。”
晏惟初不理解,做皇后不好吗?他表哥为什么要不高兴?知道了他是皇帝不是应该再无后顾之忧吗?
……表哥才是真难伺候啊。
*
傍晚时分的占门堡,一片肃杀血气。
残兵与俘虏跪了一地,到处是散落的军械甲胄,谢逍正命人清点缴获的辎重和马匹,听到身边副将低呼:“是陛下的龙旗,陛下来了!”
他闻声抬眼看去,前方高坡上,金红龙旗在风中招展,晏惟初勒马驻足,身形浸在似血残晖里,被拉出一道孤单而安静的影子。
谢逍看不清他逆光的表情,却在这个瞬间忽然生出了一丝心软。
晏惟初也在看谢逍,他刚其实已经在这里看了许久,仅仅两刻钟,这些土特罕余孽筑起的防阵就在谢逍亲自带兵冲锋下被彻底冲垮。
他也终于真正亲眼见识了战场上的谢逍是什么样——杀伐决断、锐利果敢,一如他所想。
回去营地已经入夜,晏惟初单独将谢逍传去中军帐。
他挥退了帐中伺候的内侍,自御座上下来,走近谢逍,抬手去拉谢逍的手腕,轻声喃喃:“表哥,你为什么不理我了?”
谢逍默不出声地凝视面前这双微微泛红的眼睛,这么久没见,他的想念和牵肠挂肚其实一点不比晏惟初少,他只是没想到,他想念和牵挂的人,原来一直在欺骗他。
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晏惟初步步为营,只为了诱他入陷阱。
他们成婚那时,他分明已有察觉,面对他的质问,晏惟初又编造了另一个更荒唐的谎言继续欺骗他。
那时的晏惟初也是这样,楚楚可怜像受了莫大委屈,理直气壮地问自己为何不理他。
他又在做戏戏耍自己。
这个念头一旦浮现,谢逍心头生出的那点触动和心软随之荡然无存。
“游龙戏凤好玩吗?”
谢逍的嗓音发沉,像带着千钧重量,用力砸在晏惟初的心口。
“我……”
晏惟初想要解释自己不是玩,含糊声音却没有多少说服力:“表哥,我跟你说过的,我是真的喜欢你,我给你看过我画的画,我如果不喜欢你,何必以天子之尊下嫁你……”
“所以我应该谢主隆恩?”谢逍只觉讽刺极了,眼里翻涌的尽是失望,“身份是假的,名字是假的,声音是假的,字迹也是假的,陛下,你还有什么是真的?你的喜欢呢?究竟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晏惟初被这些过分苛责的话砸懵,试图争辩:“你为什么不信我?你是觉得我说的那些喜欢都是虚情假意吗?表哥你是这么看我的?”
他的眼睛变得比先前更红,眼里氤氲着水汽,委屈里还夹杂了愠怒。
谢逍看着,在再次心软之前脑子里先冒出一个声音提醒自己,不能信他,他太会伪装,十句话里也未必有一句是真的,从一开始便是他端着一张柔弱可欺的脸骗了自己,一次又一次。
“你的身份,安定伯知道、渭南王知道、顺王知道、你亲表哥郑世泽知道、你身边的这些内侍、锦衣卫都知道,是不是刘氏父子也知道?”
谢逍越说越觉荒谬:“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这个你的枕边人不知道,你不觉得可笑吗?陛下,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若不是今日我亲眼撞见了,你还打算骗我到几时?”
晏惟初从未被谁这样咄咄逼人质问过,越是焦躁想要解释,越是被谢逍失望不信任的眼神刺伤,他的声音也不自觉地变得紧绷:“我没想再骗你,我原本便打算这次见到你就将实情告诉你……”
谢逍的神情里分明写着不信,晏惟初现在说的,他一个字都不信。
他拉住晏惟初一直攥着自己的手,轻轻一拨,撇开了桎梏。
后退一步,谢逍的语气恢复平静:“陛下歇着吧,臣先告退了。”
话毕他最后拱手行了一礼,转身退下。
走出帐子时,晏惟初猛呵出声:“定北侯你给朕站住!”
谢逍只做未闻,脚步不停,径直离去。
晏惟初气得一脚踹翻了身旁的一张椅子。
赵安福带下头人进来,见晏惟初气得炸了毛,大气不敢多喘,躬身垂首尽可能地降低存在感。
晏惟初气急败坏下口谕:“定北侯御前无状顶撞朕,给朕——”
想要惩罚人的话却说不出口。
一瞬间就泄了气,心里那把火却浇不熄。
他是骗了人,他也知道谢逍心高气傲,接受不了自己一再的欺骗,但生气就生气,凭什么质疑他的喜欢?
他为了表哥连国本都不打算要了,他从没这么喜欢过谁,可表哥根本不信他!谁都可以质疑他的喜欢但表哥不可以!
晏惟初气呼呼地原地转了一圈,示意赵安福:“你去跟他说,朕生气了,让他好生反省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赵安福:“……奴婢知道了。”
赵安福出去时,谢逍已经领着自己从乌陇带出来的骑兵出了军营,翻身上马。
赵安福见状大惊,快步过去:“侯爷您这大半夜的是要去哪里?”
谢逍冷淡答:“我是无诏带兵来的,事情既解决了,自然是要回去乌陇。”
赵安福不知道怎么接这话,陛下都当众说了他留过口谕的,您怎就这么犟,非要给自己安个罪名呢?
“侯爷,您不跟陛下说一声又带兵走,陛下真要生气了……”
谢逍丢下句“陛下要怪要罚臣受着便是”,不再多言,直接示意自己手下:“走。”
赵安福根本拦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逍带兵纵马离去,须臾便已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
您是拍拍屁股走了,这圣怒可不就都留给我们了……
赵安福心中叫苦,硬着头皮回去了军帐里复命。
晏惟初仍在原地打转,见到人回来,瞪过去:“定北侯他知道错了没有?”
“没有,”赵安福麻木答,“定北侯他扛着马跑了。”
晏惟初冲出军营。
夜色漆黑宁静,哪还有那五百轻骑的影子。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QAQ
第62章 要面子你追什么男人
皇帝很暴躁,皇帝随时会发疯砍人。
这是这几日所有随扈官员将士共同的心声和认知。
君不见前两日有个不知死活的御史,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定北侯亲口承认是无诏调兵来去,跑去御前进谏要皇帝治定北侯的罪,然后就被扒下官服拖了出去。
皇帝想办人根本不愁没有由头。
满朝文武就没几个屁股真正干净的,把柄都在锦衣卫和东厂手里攥着,要不要办单看皇帝想不想而已。
这个时候拿定北侯去招惹皇帝的,多半脑子有点问题。
那日定北侯在战场上众目睽睽下冲到御前抱住皇帝,无数人亲眼看见,皇帝和定北侯以及安定伯世子之间那点子不得不说的故事……还是不要说了,毕竟大家都有项上脑袋。
晏惟初率众巡视了平川峪的马场,再三日后抵汾良。
邴元正领东路大军早几日便已到此,拿着圣谕押下了蔡桓、江道衍和另一不安分的边镇总兵,连同汾良这里的大半将领一起。
这些人还试图反抗,但除了蔡桓,别处边将奉旨来汾良接驾最多只能带三十亲兵,根本没有招架还手之力。至于蔡桓,他倒是想造反搏一把,底层兵丁先反了他,看到邴元正的兵马出现,这些小兵干脆束手就擒直接降了。
御驾过来时,这边的事情已经平定,所有参与造反、通敌的军官将领全部下了狱。
至于怎么处置,杀肯定是要杀的,区别不过是杀全家、夷三族还是诛九族罢了。
但在那之前,晏惟初先派人去了一趟乌陇传话,将江道衍的所作所为全部告知了谢逍。
“陛下让卑职问侯爷您,是否要为忠义侯求情?”
传话的锦衣卫客气问谢逍,再又添上一句:“陛下说,侯爷您按您自己的心意回答便好,这不是试探,陛下是想听您的真实想法。”
上一次锦衣卫捉拿谢袁魁时,也带过话问他是否要替父求情,同样的情景重现,谢逍此刻只觉分外疲惫,他问:“江沭呢?他是否知晓他父兄所为?”
锦衣卫道:“他应该不知道,将陛下的行踪透露给他父亲是他不设防的无心之举。”
但无论知不知道,罪责是逃不过了,他人也一样下了狱,江家全家都得死。
静默片刻,谢逍终于道:“若有可能,请陛下开恩,饶江沭一命,给他机会戴罪立功。”
锦衣卫听明白了,谢逍这是只打算为江沭求情,点了点头:“卑职会将话带给陛下。”
谢逍与他道谢。
对方又道:“陛下还让卑职问侯爷您,几时才肯奉诏前去见驾?”
就这几日,每日一道手谕口谕送来乌陇,传谢逍去见驾。
谢逍皆不予理会,问就是战事刚了,许多后续事情需要处置,加之军屯清丈之事怕会闹出乱子,他得亲自在这里盯着。
若是皇帝要问罪,问吧,他受着就是。
谕旨的语气也从一开始的强硬到之后逐渐放软,如今变成了单纯的传话。
谢逍不为所动,仍是那句:“乌陇军务繁忙,臣脱不开身,请陛下恕罪。”
这锦衣卫轻咳一声:“定北侯听谕。”
谢逍作揖拱手。
“陛下口谕:定北侯你不要恃宠而骄,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朕,朕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你要是再不来见朕,朕以后也再不理你了,朕讨厌你!钦此。”
传谕毕,谢逍沉默了半日。
对面的锦衣卫犹豫问他:“侯爷,您要动身前去见驾吗?”
谢逍问:“汾良的动乱是否彻底平定了,陛下的安危还有无妨碍?”
锦衣卫答:“叛乱的人都拿下了,陛下已经进了汾良的总兵府,那边七成武将都下了狱,有邴总兵带兵在,加上京营的兵马,出不了事。”
这人说着,劝了一句:“侯爷,您也别一直跟陛下犟了,还是接谕去见陛下吧。”
要不他们日日两边来回跑的传圣命,兄弟们也很不容易的啊!
关键他们没本事把人绑去御前,陛下的脸是一天比一天黑,瞧着都吓人。
牺牲定北侯一个,造福所有人,多好。
谢逍却问他:“陛下作为安定伯世子时,跟随在侧的护卫,是不是也是你们锦衣卫的人?”
这人:“是倒是……”
谢逍道:“身为锦衣卫,两个人联手打不打得过七八个地痞无赖?”
“那自然打得过,”这人颇以锦衣卫的身份为荣,骄傲道,“锦衣卫哪怕赤手空拳,那些市井混子也不是我们的对手。”
谢逍平静看着他的眼睛:“所以陛下当初是怎么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被一伙地痞劫持身陷囹圄的?何况你们跟随陛下左右的人,应当也不只明面上那两个才对,是吗?”
对方:“…………”
糟糕,被套话了。
这锦衣卫脸上的表情凝固。
谢逍一哂,他之前就奇怪瞻云苑那次,攒局的人明明是郑世泽,晏惟初怎会吃亏被欺负?
原来还不只那次,连后头被谢适劫持顺喜跑来找自己求救,都是皇帝陛下亲身上阵给自己唱的一出大戏。
“臣何德何能,让陛下牺牲至此,”谢逍讥诮,“陛下当真折煞了臣。”
锦衣卫走出谢逍的总兵府时,整张脸都是垮的。
他不但没能完成陛下交代的差事将定北侯带去汾良,手里还多了个定北侯硬塞给他的烫手山芋——
装在剑盒里的陛下的那柄天子剑。
这要是送去御前,他都不敢想等待自己的将会是怎样的雷霆之怒。
吾命休矣。
*
汾良总兵府。
听闻派去乌陇的人依旧没能将谢逍带来,晏惟初气得握紧手中画笔,将正在画的新一幅画作里谢逍的脸描成了一张猪头。
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朕都这样纡尊降贵了,你就不能退一步,来哄哄朕吗?
……表哥心里果然只有安定伯世子边淳,知道他是皇帝就变了心。
站在下头回报事情的锦衣卫大气不敢多出。
静了须臾,晏惟初忍耐问:“他还说了什么?”
办差的锦衣卫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将与谢逍间的对话告知晏惟初。
听闻谢逍只为江沭一人求情,晏惟初没什么反应,他本也有意放江沭一马。
再听到表哥又拿军务做借口搪塞自己,晏惟初十分不满,他就该让锦衣卫直接把人强押过来!
但谢逍关心他的安危,又让他面色稍霁。
高兴不到片刻,听谢逍翻旧账问起当日自己被地痞无赖劫持之事,晏惟初眼珠子转了一圈,忽然生出了一点心虚。
直到那句“陛下当真折煞了臣”从人嘴里说出来,他“啪”一声扔了手中画笔,皱眉刚要骂人,抬眼间瞥见这锦衣卫身后手下抱的剑盒,不悦问:“那是什么?”
“……回陛下的话,”禀话的锦衣卫视死如归,“侯爷说,陛下您的厚爱他当不起,更没资格拿这天子剑,原物奉还,还请陛下将东西收好。”
屋中有一瞬静得几近落针可闻。
但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笼罩在头顶的风雨欲来,皇帝周身的气息冷得能结出冰渣。
帝王之怒,亟欲爆发。
晏惟初却生生克制住了,沉着嗓音开口:“东西呈上来。”
剑盒呈到他案前,他伸手掀开,里头果然是当日谢逍离京之前,他亲手赐下的天子剑。
如今完璧归赵,就这样静静躺在他面前案上的剑盒里,像极了在讽刺他的自作多情和单相思。
晏惟初克制不了了,“哗”一下用力抽剑出鞘,剑锋闪着寒芒在他手里拐了个弯,猛削下去,生生削去了书案一角。
众人皆是一惊,纷纷跪地,请皇帝息怒。
晏惟初犹不解气,将天子剑一扔,转身拿起谢逍送他的那柄剑丢给锦衣卫:“送去乌陇,就说这剑朕也不要,还给他!”
锦衣卫两手接住剑,战战兢兢道:“臣领旨。”
他才刚回来,气都还没喘匀呢……
陛下跟侯爷这闹分手,苦的都是他们这些下头办差的。
但也不只他,一屋子的人无一敢劝。
锦衣卫起身退下时,晏惟初又把人叫住:“还有这个,也还给定北侯,说朕不要。”
晏惟初抓起那紫貂皮手笼扔过去。
再解下腰间的玉佩,正要扔忽然想到这玉佩是他买的、他送的、他花的钱,于是捏回了手中,冷声示下:“还剑算什么,让他把朕的玉佩也还给朕。”
跟朕拿乔,那就一拍两散,朕跟你玩完了!
锦衣卫拿了东西离开,晏惟初大睁着眼发呆一阵跌坐下去,泄了气,整个人都蔫了。
……表哥至于这么绝情吗?
他瞪着那柄天子剑,好似茫然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刚做了什么——
他一气之下将谢逍送的东西让人都还回去了。
“……”
后悔了。
赵安福看出小皇帝的心思,小声说:“陛下,人才刚走,现在去叫回来还来得及。”
晏惟初脸上挂不住:“……叫什么叫,别耽搁了他给朕办差,让他赶紧走。”
赵安福不再说了,您高兴就好,别夜里躲被窝里偷偷哭就行。
晏惟初心烦意燥,不愿再想这些,闭了闭眼勉强打起精神,先处理正事。
“去把江道衍给朕带来。”
这些被拿下的边将已在狱里待了数日,就是等死了,无非是怎么个死法而已。
晏惟初只命人将江道衍单独押来。
去岁年节前,江道衍领家小回京述职,那时晏惟初刚与谢逍成婚,去京中忠义侯府吃了顿家宴,他还记得谢逍这个舅舅当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时隔一年再见,已成阶下囚的江道衍与晏惟初记忆中的儒将形象相去甚远,如今他两鬓斑白、卑躬屈膝,仿佛苍老了几十岁。
江道衍磕头抬首间,看清楚座上皇帝的样貌,死寂一般的眼神里闪现惊愕,愣在了当场。
晏惟初开口:“认识朕就好,也不必朕多说了,朕特地只传你一人过来,就是想替定北侯问你一句,他这般信任你这个舅舅,为何你要辜负他的信任,也辜负朕的信任?”
江道衍在这短暂的片刻里回过神,颤颤巍巍地匍匐下身:“臣愧对陛下……”
晏惟初沉声纠正:“你愧对的是朕表哥。”
他从前笑谢逍奶奶不疼爹爹不爱,唯独就这个舅舅亲近些,结果也不是个好的。
他表哥可怜,真就只有他了。
江道衍无可辩驳,只能认罪。
老忠义侯确实是一心为国、满腔忠烈,可他不是。
许多事情就是一念之差,被利益蒙了眼,无法再坚守本心,于是一错再错。
晏惟初道:“你做下的事情,死不足惜,明日朕便会让邴元正带兵去肃州拿下你家小,但朕不希望看到你家中人和那些部下跟这蔡桓一样不自量力反抗,生生浪费朕的兵力。朕给你个机会,你只要写封信给他们,让他们乖乖束手就擒、交出兵权,朕可以饶你小儿子江沭一命,给你江家留个后。”
江道衍猛地抬头,眼里迸住希冀:“陛下当真愿意放沭儿一条生路?”
晏惟初淡淡颔首:“感谢定北侯吧,是他替江沭求情,朕看在他的面子上而已。”
江道衍哽咽谢恩,重重磕头。
晏惟初心中满意,只要能顺利收拢肃州兵权,西北其他几镇都不是问题。
留一个江沭换这些,很划算的买卖。
在江道衍面前提到是谢逍求情,不过是让他放下戒心乖乖就范,才不是自己真的卖表哥面子。
又几日后,谢逍收到汾良送来的剑和手笼,他什么都没问,拿起那手笼在手里轻轻摩挲了片刻,直接收了起来。
送东西来的锦衣卫瞟了眼他腰间挂的玉佩,低声道:“侯爷,陛下说还剑算什么,让您将他的玉佩也还给他。”
谢逍冷淡答:“不给。”
他拒绝的太直接,这锦衣卫一愣:“可……”
“抱歉,”谢逍坚持道,“玉佩不能给。”
对方急了:“还请侯爷不要为难卑职。”
谢逍无动于衷:“你去回复陛下,玉佩是臣夫人送给臣的,夫人送的东西恕臣不能交给陛下。”
他的语调平淡,但态度强硬,哪怕面对的是皇帝派来的钦差。
锦衣卫脱口而出:“可陛下不就是——”
你夫人那三个字硬生生被他吞了回去。
谢逍的眼神里分明写着不屑一顾。
陛下是陛下,陛下怎会是他夫人,除非陛下证明给他看。
“……”面前的锦衣卫无语,服了你们,这差事老子不干了!
但撂担子是不可能撂担子的,东西没拿到,这位锦衣卫千户大人骂骂咧咧地又回去汾良复命了。
人已经离开,谢逍握住腰间玉佩,轻闭起眼,指腹一下一下擦着上方的纹路,半晌没动。
晏惟初再得到锦衣卫的回复时,也愣了半晌。
表哥没把玉佩还给他,好吧,算表哥知趣,真还了玉佩他真要提刀去乌陇了。
……不过表哥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晏惟初烦愁不已,问赵安福,但一个太监哪懂这些。
思来想去他想起郑世泽办完晋阳的差事昨日也来了这边,让人去把他传来。
郑世泽进门,听罢小皇帝面无表情说的,了然,敢情自己这个小皇帝的情感问题狗头军师又要重出江湖了。
他张嘴便来:“这不是很明显嘛,定北侯他只要自己的亲亲小夫君,不要陛下您啊。”
晏惟初很不高兴:“话收回去,朕给你机会重说。”
郑世泽闭嘴改口:“陛下,您怎就不能变通一下呢?你日日派人以皇帝身份去传谕召他来面圣有什么用,您以他夫人身份写封家书过去,就说您想他了,想他想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不能没有他,他不就乖乖来了。”
晏惟初不情愿,凉飕飕地道:“朕不要面子的?”
朕怎么可能想他,不可能,才不想,一点不想。
要面子你追什么男人啊……
这话郑世泽可不敢当面说。
“那您就折中一下,以他夫人的身份给他写信,随便写什么都行,哪怕骂他都行,他也得听着。”
反正打是亲骂是爱,那位定北侯只怕宁愿被自己夫人骂得狗血淋头,也不想皇帝以势压他。
晏惟初听得意动,这能行吗?会不会适得其反?
可表哥一直不遵谕旨,总不能真强硬把人抓来吧?
好像也只能这样了……要不试试?
心里翻江倒海思绪万千,他面上没表露出来,想通之后挥了挥手赶人:“你可以退下了。”
“那祝陛下早日如愿以偿。”郑世泽嬉皮笑脸说罢,告退下去。
其实有句话他没说,哪来那么多麻烦,直接去找人,脱光了往人怀里一坐,定北侯又不是柳下惠,折腾啥呢。
没有什么问题是在床上颠鸾倒凤不能解决的,如果不能,那就多颠几次。
可惜这话他也不敢说。
晏惟初撑着下巴想了想,最后翻出他那日画的那幅猪头,提笔用独属于安定伯世子的字迹落款——阿狸赠表哥。
他搁下笔,骄矜想着,夫人送的东西不能交给朕是吗?那这个你也好好收着吧!
“拿去装裱,即刻送去乌陇。”
第63章 怕自己毁了他
数日后,晏惟初的大作送至谢逍手中。
画卷展开,意境十分不错,是那日晏惟初亲眼所见的他领兵冲锋的一幕——如果没将战马上他的脸画成猪头就更好了。
谢逍盯着看了片刻,气笑了。
他拎起笔,在画上随意加了几笔,画下了远处高坡上迎风猎猎的龙旗,和龙旗下孑立的身影。
画毕他手指拂上去,在那道身影旁停了许久,轻声一叹,将画收了起来。
送画来的人将这一幕看进眼里,回去禀报。
晏惟初听罢却不高兴,什么嘛,嘴上惦记着夫人,下笔画的却是他这个皇帝,口是心非,真是不老实。
他提笔写信,当真将谢逍骂了一顿。
骂他这个夫君不解风情、锯嘴葫芦,近十个月没见,一点都不想着他,连家书也不给他写了。
谢逍倒是回了信,依旧像从前那样叮嘱他的起居饮食,但只字不提前去汾良见驾之事。
那之后晏惟初也不再传圣谕了,变成了日日飞鸽传信。
【我脑袋不舒服,心口也有些不舒服。】需要你赶紧来见我才会好。
谢逍回:【你跟着陛下,让陛下传随军太医给你看看。】
【我最近吃饭好像没什么胃口,吃什么都不香。】茶不思饭不想但是想你。
谢逍:【这边的粗茶淡饭你吃不惯,提醒陛下早些回京去吧。】
【我没有防身的剑,麒麟卫发的兵器都用着不顺手。】你的剑要不还是送回来吧。
谢逍:【陛下的天子剑挺好,让陛下送给你。】
【昨天有人惹我生气,我想把他砍了,你不要惹我生气。】你惹我生气了我只会伤心。
谢逍:【在陛下跟前当差脾气不要这么大,总是生气对身体不好。】
晏惟初:“……”
鸡同鸭讲、驴头不对马嘴,完全领会不到他的深意。
表哥这是故意的吧!
劝他不要生气,倒是一直生他的气,一口一句陛下阴阳怪气,做将军的人这么小心眼的。
气煞朕也。
乌陇这边,谢逍正在召见部下议事,一直心不在焉,众人看出来了,互相使了个眼色。
领头的副总兵他那表叔小心翼翼地问:“世子,你回来这么久了?怎一直没见夫人过来?”
谢逍的眉峰微蹙,反问他们:“我回来之前,你们没见过夫人?”
“没有,”表叔道,“陛下刚到这里时,我问过他,他说夫人路上染了风寒,留在途中驿站里休养,晚些时候会过来,之后一直等到陛下御驾离开乌陇,也没见到他,说是跟陛下一起去了汾良。”
原以为谢逍这风风火火跑去护驾一趟,能把夫人带回来,结果他们还是没见上人。
谢逍听着实在无话可说,都说君无戏言,晏惟初却是瞎话一套一套,张嘴就来,对着谁都这样。
“所以夫人之后会过来吗?”众将抓心挠肺,他们真的很想见夫人一面啊!
谢逍淡下声音:“他在陛下跟前当差,没空过来。”
那你跟陛下又是什么关系——
这句话到众人嘴边,没敢问出口。
跟着谢逍去平川峪的副将回来可都跟他们说了,他们这位胆大包天的世子一到御前,当众冲上去就将陛下抱了个满怀,陛下非但没追究他私下调兵的罪,还帮着隐瞒开脱,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那副将还说在陛下身边根本没看到身为麒麟卫指挥使的夫人,私下去问那位指挥同知顺王,对方笑笑让他不该打听的别打听……遮遮掩掩,必有古怪。
加之这段时日锦衣卫隔三差五来传圣谕,虽不知说了什么,总归是稀奇得很。
众人议事完退下,表叔单独留下,没忍住问了谢逍:“世子,你与夫人之间,是否因为陛下生出了什么误会?”
谢逍知道他想岔了,无奈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表叔追问,索性直言,“还是说夫人其实就是陛下?”
谢逍的目光轻动,没做声,等同默认了。
表叔倒吸一口凉气,这猜测着实大胆,他说出来都觉荒谬,竟是真的?!
谢逍沉默了片刻,终于道:“我也是才知道。”
表叔顿时语塞,啊?所以陛下这是图什么?
不过他也很快反应过来:“你们成婚之后陛下就将京营总兵位置给了你,他是用这种方式拉拢你?”
谢逍虽未明说,脸上的神情已然肯定了他所说的。
饶是这位徐表叔见多识广,也不明白了,美人计这东西不算什么,但用美人计用到需要皇帝陛下亲身上阵的,他还是第一次见识,有必要吗?
他试探问:“那世子你现在是什么打算?”
谢逍苦笑:“他是皇帝,我有些不知道日后要怎么跟他相处……”
气上头带兵回来乌陇,又屡次抗旨不遵坚持不肯去见驾,是他实在不知要怎样继续面对晏惟初。
恪守君臣之礼吗?在真正尝试过亲密夫妻关系后,他如何还能做得到?
但若无其事像从前那样对待晏惟初,也很难。
他的小夫君是天子,是天下之主,一言九鼎,生杀予夺。
天家父子相疑、兄弟相残的例子从来不在少数,何况是所谓夫妻。
也许陛下此刻信任他,但时日长了,诸多内外因素影响,人心易变,他不愿跟晏惟初最终走到那一步。
更何况,陛下他总要留后巩固国本,否则社稷不稳,自己便是佞幸罪臣。他倒是不惧被千夫所指,但不愿晏惟初日后在史书上被书写成无道昏君,留下洗刷不去的千古恶名。
谢逍的烦闷旁人看得一清二楚,他表叔也不知该怎么劝。
“陛下日日派人来,是想传世子你去见他?”
谢逍点头。
表叔又问:“那你打算对陛下敬而远之,退回君臣有别的位置?”
谢逍几不可察地拧眉。
表叔提醒他:“一直这样跟陛下僵持也不是长久之计。”
谢逍自然知晓,但他也进退维谷、左右两难,仿佛怎么选都不对。
表叔暗道可惜。
世子若是大小姐就好了,那不就稳了吗?
先前还以为陛下不想再娶他们谢家人呢,原是看上世子了,这可真是……
*
晏惟初没有一直留在汾良,之后又启程去了庆渭。
邴元正带兵顺利接手肃州兵马后,西北诸镇皆安分下来,不敢再生出异动。
皇帝亲自坐镇庆渭,派锦衣卫陪同户部和都察院官员往各镇查粮查地,短短月余,大批边将及地方文武官员落马,雷霆手段,威慑四方。
晏惟初紧接着又动作迅速地提拔了一批人补上职缺,在最短时间平息动荡、稳住了人心,边镇兵权至此尽收囊中。
庆渭总兵府里,晏惟初正伏案写信。
乌陇那边有快半个月没送信过去,他毕竟是皇帝,谢逍一直态度冷淡,他也不想热脸贴冷屁股,他们陷入某种微妙的冷战之中,持续了这么久,先打破僵局的还是他。
他这两日心情不太好,无处发泄,只能说给谢逍听。
【表哥,我好不高兴。】
【昨日有人指着鼻子骂我残暴不仁,我才不是,我明明人美心善,是他们先对不起我。】
【我今日去了趟刑场,那些畜生死前还敢诅咒我,我就不该手下留情,砍头都便宜了他们,我就该把他们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我知道下头有很多人不服我,面上对我喊着万岁,背地里都巴不得我早点死。我偏不如他们愿,我就要跟他们比命长,他们是老不死的,我才不到二十岁,我肯定比他们活得久。】
……
……
……
【表哥,人杀得太多了,我有点不舒服。】
晏惟初写完信搁下笔,趴到书案上发呆了半晌。
自己写这些是不是挺矫情的?表哥看了会不会笑他,会不会根本不当回事?
他要不还是不把信送去了……
赵安福见他闷闷不乐的,劝他:“陛下,家书写完了,奴婢帮您封起来,这就派人寄出去?”
晏惟初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写都写了,不寄出去他还是不甘心。
将信纸递出去时,他闷声道:“定北侯要是收了信没反应,你们也别跟朕说了,朕不想知道。”
赵安福低声领命,心里暗暗埋怨谢逍,定北侯真是不做人,让小皇帝这么难过。
信送至谢逍手里时,他刚从军营巡视回来。
入夜以后他回去府上,在书房里点了灯,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看罢晏惟初写的内容,谢逍轻搁下信纸,盯着那些在光影里逐渐模糊的字迹出神了片刻。
晏惟初曾说皇帝是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那些以不经意口吻在自己面前提起的不容易和难处,并非感同身受,原是晏惟初作为皇帝的切身体会。
他从前从未细想过,今日似乎才真正生出触动。
谢逍想象着晏惟初写下这些时的犹豫委屈,尤其那句“人杀得太多了,我有点不舒服”,仿佛能透过这些文字触碰到那一刻晏惟初的纠结和心软。
他确确实实相信,晏惟初是个仁慈心善的好皇帝,只是这份仁慈和心善,给的不是那些能为他歌功颂德的人。
晏惟初在不高兴的时候选择向自己诉说,或许也只能向自己诉说,这一认知让谢逍愈觉心疼。
不知道自己的安慰有没有用,总要试一试。
他取出信纸提笔,时隔这么久,第一次用心给晏惟初写了回信。
收到乌陇送来的信,晏惟初有些喜出望外。
谢逍的回信不长,但言语诚挚,说他没错,不必在意下头那些官员怎么说怎么想,坚持做自己的就好,又说如果不舒服了,不妨去民间走一走、看一看,也许能豁然开朗。
晏惟初将信反复看了几遍,问送信来的人:“定北侯他说了几时来见朕吗?”
下头人低头:“……侯爷没说。”
晏惟初叹气,好吧,表哥嘴硬心软,他理解一下好了。
他今日反正也无事,便决定听谢逍说的,去民间走一趟。
皇帝微服出门,带了十几锦衣卫和麒麟卫的侍从,扮作普通护卫,出城后去了附近的乡间。
时值夏收之际,田野间乡民正在劳作,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晏惟初下车,驻足田陌旁看了片刻,问跟出来的一名户部官员:“今年这里收成好吗?”
官员答:“今年是丰年,朝廷又刚免了两季赋税,这里百姓都能吃个饱饭了。”
晏惟初不是很信这些官员说的,让锦衣卫去带了几个正干活的田夫来,没有表露身份,只说自己是陛下派来的钦差,问起他们收成如何,对朝廷有没有哪里不满,让之直言不讳。
这些老实巴交的田夫哪敢,晏惟初便道这里刚刚被砍了的县官便是他们抓的,这些人闻言这才大着胆子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有义愤填膺骂那些被砍贪官的,有说下半年要是也无灾无患年底家里就能有余粮的,更有对皇帝感激涕零言说陛下是来为他们做主的。
他们这些人都是早年从关中迁来这边开荒的流民,没过过好日子,如今才真正有了盼头。
晏惟初亲政这两年多次下旨大范围减免赋税,又以朝廷的名义发粮种借耕牛给百姓,施的都是仁政。
他是杀了很多人,抄了很多人的家底,掌握笔杆子的那些人骂他这个皇帝钻进钱眼里,行径与土匪无异,但这也是他能一再对底层百姓施恩的底气。
“听说陛下在让人量那些地主老爷家的田地,要把他们占的地都分给我们哩。”
有消息灵通点的这般说,其他人将信将疑兴奋不已,若是朝廷真能给他们分地,那以后他们的日子就更有盼头了。
晏惟初肯定道:“是真的。”
清丈军屯的同时他也在让人着手清查隐匿的民田,他知道这件事情很难,会触动很多人的利益,但他想要做的事情再难也会做下去。
这些田夫闻言一个个兴高采烈涨红了脸,感激涕零地跪下磕头遥谢皇恩,高呼万岁。
而他们的陛下其实就站在他们身前,这么多日晏惟初的脸上第一次真正有了笑,如释重负。
回去之后他便提笔给又谢逍写信。
【表哥表哥,我去民间看了,百姓们都说我好呢,他们的感恩才是真心实意的一点不作伪,我真高兴。】
【你说得对,我没错,我才不管那些老匹夫怎么骂我,他们人丑心也丑,我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谢逍收到信,看着这几行字,情不自禁地弯唇。
晏惟初骄傲得意、神采飞扬的模样跃然纸上,像敞着肚皮等待人夸赞爱抚的猫儿,他承认他真正心软了。
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些问题始终存在。
他不甘心退回到臣子的位置上,可他也知道一旦他选择了不顾一切,就没法再容忍那些他所顾虑的事情发生。
无论是将来他们之间可能的离心,亦或晏惟初为了江山社稷必须去开枝散叶。
他做不到那般大度,他也有自己的私心和内心阴暗的一面,他怕有朝一日自己这样的阴暗面会毁了晏惟初。
他还得想想,再想想……
第64章 抱朕上床,亲朕
御驾到庆渭的第二个月,南边传来紧急军情,东南倭寇作乱,上岸屠了沿海数个村落,并有向内陆进犯的趋势。
晏惟初召集随行文武官员,要众人拿主意,这些人能说出来的无非就是让那边的备倭军迎战,再从平津和济州调水师过去协防。
见他们大多装聋作哑,晏惟初敏锐察觉到这事有蹊跷,冷了脸不再多言,直接宣布散朝。
之后他单独留下郑世泽,这小子从先前起就一直欲言又止。
晏惟初问他:“舅舅的船队这些年私下出海,应该跟那些倭寇打交道颇多,他们是不是真的很难对付?”
郑世泽道:“陛下,我刚想说的就是这个,什么倭寇,里头顶多只有一两成是真倭人,剩下的都是大靖那些落草为寇的商贾和海盗,他们跟南边那些地方官瓜葛深着呢,说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都不为过,倭寇这个时候忽然跑出来生乱,我看这事一定有古怪。”
晏惟初很惊讶:“他们是大靖人?”
郑世泽肯定说:“大多都是,而且就是那些地方官纵容养出来的打手。”
晏惟初还真不知道这些内情,或者说从来没有人跟他这个皇帝禀报过这些。
他转念一想,瞬间便明白了方才群臣的反应——倭寇作乱是假,借这事阻止自己去南边查地才是真。
他已经收拢了北边各州和边镇兵权,又亲自带人在这边轰轰烈烈地清丈军屯民田,虽然嘴上没说,但下一步必定会将手伸去南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满朝文官士大夫有七成都是南方人,宗族利益全在那边,怎会甘心坐以待毙,明面上无法拦住他,便用这种方式奋起反抗。
他还是杀人杀太少了。
晏惟初厌烦得很,这种时候他总是分外想念谢逍,要是表哥在这里就好了……
郑世泽犹豫道:“陛下,南边那些备倭军也未必靠得住,只怕他们做做样子消极应战,故意把倭寇放进来作乱。”
晏惟初又岂会不知道,他烦心的就是这个。
现在却只能先这样,军情紧急不容耽搁,晏惟初雷厉风行地连下数道诏令,除了命东南各地备倭军应战,调平津、济州两地水师前去布防,还密旨去西南让施家军做好准备,一旦南边生出大的乱子,立刻出兵平乱。
郑世泽听着他接连发下圣旨,又想起个事,说:“那些海盗里其中有一支队伍似乎是例外,他们不碰普通百姓,专门打劫那些官员养的私下出海的大靖商队,我爹几年前有一次在海上碰上他们被抓了,后来他们知晓我爹是陛下的舅舅,又把我爹放了。我爹说他发现那个海盗头子身份有些特别,似乎从前是大靖的宗室,甚至可能是藩王子嗣。”
“藩王子嗣?”晏惟初一愕,旋即想到,“当年潜逃出去的平阳王?”
郑世泽道:“可能是,算着年纪,那海盗头子四十几岁,应该是当初逃出去的平阳王的儿子。”
晏惟初顿时就明白了,当年六王作乱,平阳王也是其中之一,是领头的纪兰舒祖父庆亲王的侄子,事败之后他带着家小潜逃,朝廷追捕多年一无所获,没想到竟然逃去了海上。
“他们除了打劫商队,没做过别的恶事?”晏惟初皱眉问。
“应该没有,”郑世泽道,“我爹说他们手里有两百多艘船,其中有四十几条都是战船,有跟南洋那边的夷人买的,也有从大靖官员手里买去的水师舰队的军舰,靠着这些船他们打劫商队可谓无往不利,但对大靖沿海一带的那些普通百姓,他们非但没做过恶,还时常送东西去接济,那边很多百姓私下里都很感念他们……”
晏惟初面色不虞:“从大靖官员手里买军舰?这些贪官还有什么是不敢往外头卖的?”
郑世泽尴尬说:“天高皇帝远,总有人利益熏心。”
但现在也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晏惟初道:“照你说的,他们知道你爹是朕的舅舅便放了他,又接济平民,似乎是想以此换得朝廷招安,想回来大靖?”
郑世泽也不肯定:“是倒是,但如果那海盗头子真是平阳王的儿子,那就是反王之后,朝廷怎可能放过他们。”
晏惟初想了想说:“也许他只是想让手下那些人回来吧。”
四十几艘战船,快抵得上朝廷一个大型水师卫所了,且他们常年在海上烧杀抢掠,比起那些吃空饷战船放着生锈的卫所老爷兵,战力不知道强了多少,若是能被征召,在海上先筑起第一道对付倭寇的防线,也好减轻岸上用兵的压力。
晏惟初想到这点,觉得可行,总归纪兰舒他都用了,还担心再多一个反王之后吗?先把人招安,等战事了结把他手下打散分到沿海各个水师卫所去,至于他本人甚至不必恢复宗室身份,以军功给个外姓爵位,调去其他地方任职,就不会有任何后患。
至于负责去劝说招安的人选,纪兰舒最合适不过,他自己便是最好的招安例子,对方还是他堂兄,更好沟通。
恰好边慎依圣旨来庆渭接手总兵位置,纪兰舒也跟着过来了,他们一到这里就被晏惟初传召至御前。
纪兰舒亲手写下招安信,加上他的身份信物,一起八百里加急送去了东南。
他与边慎自辽东代天子巡边回来,也是第一次来面圣。
辽东那边的情形比这头稍好些,军官侵吞军屯粮饷,这都是常态,胆大包天到勾结异族通敌卖国的倒是没有,该办的人也都被他们办了。
晏惟初已经让邴元正带兵回去了朔宁,兼掌辽东军马,有邴元正坐镇那边足够。边慎被他调来庆渭,纪兰舒跟着过来接手这边的土地清丈差事,刘诸这个首辅要跟他回朝,刘崇璟他也打算带去别处,只能让纪兰舒来做。
“现下各处边镇将领都换了一批,庆渭这里是西北四军镇的枢纽,有你们在这边朕更放心些,你们在这待个三五年,帮朕巩固边防、整顿军务、恢复民生,职责重大也很辛苦,但朕没有别的更信任的人,只能将事情托付给你们。”
晏惟初的言辞恳切:“父亲、爹爹,别让朕失望。”
他向来很懂得利用人心打感情牌,既然认了父亲和爹,自然要把人用到极致。
边慎二人郑重接旨,纪兰舒多问了一句:“陛下,定北侯您会带回去吗?”
晏惟初没做声。
北方三镇里,汾良他让从京营带来的将领去接手了,乌陇和燕安那边都是谢家军,不好从外头调人过去,谢逍留守那边其实是最合适的,可若是那样,他和谢逍真就要天各一方,以后一年也难得见一次。
当初他把人调回京,是想将表哥收为己用,日后好放心派他去为自己守边。
但是现在,他的私心占了上风,更想将表哥留在身边。
但表哥不愿意,迟迟不肯来见他。
见晏惟初不开口,纪兰舒他们也不多问了,很知趣地准备告退。
晏惟初忽然道:“朕过几日便会离开这里。”
纪兰舒问:“陛下要回京了吗?”
“不,”晏惟初说,“朕要一路南巡下江南。”
他二人目露惊讶,边慎先劝道:“陛下,如今南边倭寇作乱尚未平定,兴许还会生出别的乱子,实在不是南巡的好时机,还请三思。”
晏惟初偏不:“他们不想朕的手伸去南边,朕偏就要亲身前去,乱了也好,不生出乱子朕还不好找借口办他们。”
小皇帝天生反骨,越不让他做什么他越要做什么,纪兰舒知道劝不住,便问他:“陛下要将带出来的这些人一起带去南边?”
晏惟初斟酌了一下道:“京营十万人太多了,拖缓行军速度,到时候让部分人先回京吧,不过朕要去南边的事,你们别透露出去,朕打算先瞒着下头的人,也不想沿途兴师动众劳民伤财。”
边慎再次担忧提醒他:“陛下若不多带些人,去南边怕会有危险。”
晏惟初不以为意:“再说吧。”
上一次谢逍敢无诏带兵来,他也想看看这次他表哥会作何反应。
*
御驾动身行至关中时,消息才传到乌陇,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张空白谕旨。
谢逍看着手中一字没有的诏旨,眉头紧锁,问:“陛下这是何意?”
来传旨的锦衣卫道:“陛下没说,只让卑职将这个送来。”
谢逍沉思片刻,又问:“陛下为何去了关中?他不打算回京吗?”
对方的回答依旧是不知道。
锦衣卫离开,谢逍心里却生出担忧,晏惟初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大可能不会老实回京去,送份空白圣旨来,或许是让他自己做选择。
“世子你既然这么担心,就别顾虑那些有的没的,去见陛下吧。”
来禀事的表叔乐呵呵地劝他:“陛下都给你台阶下了,你也别总是拿乔,想去便去。”
谢逍盯着手中的空白圣旨,没反应。
他表叔说了实话:“世子,陛下离开这里之前曾问过我想不想做这乌陇总兵,那会儿我以为他想挑拨你我呢,现在倒是明白了,他肯定是要调你回京的,这边只能让其他人来接手。”
谢逍闻言神色微动:“陛下真这么问你的?”
表叔道:“是啊,这还能有假,陛下应该早就想好了,他指定不愿意再将这总兵位置交给谢家人,才挑中了我。”
谢逍沉默下来,晏惟初的心思他又岂会不知。
表叔接手他的职位是最合适的,半个谢家人的身份可以压住下头那些将领,偏偏表叔又不姓谢,日后乌陇这里的兵权便会逐渐跟镇国公府解绑。
也罢,就这样吧。
谢逍这次只带了三十人,第二日一早便启程离开了乌陇。
担心晏惟初安危的心思占了上风,他确实想不了太多,与其一直纠结那些有的没的,不如去见了人再说。
他带着自己的亲兵日夜赶路,真正追上皇帝御驾时,也已到了江北彭城。
距离彭城还有最后二十里路,先传来的却是皇帝遇刺的消息。
谢逍当时带人正在山野间的茶肆歇脚,听到过路商客说起彭城全城戒严了,前日才到这里的皇帝可能出了事,他手中茶盏没拿稳,泼了大半杯出去。
身边人甚至没反应过来,就见他霍然起身,冲出茶肆翻身上马:“走!”
一众亲兵匆匆起身跟上。
郑世泽领麒麟卫正在城里四处抓人,赶巧碰上谢逍带人进城。
他还差点进不来,出事之后全城戒严所有城门都关了,谢逍到城下亮出身份城门守备也不肯给他开门,还是来接管城门的京营将领过来,看见谢逍才赶紧放了他进来。
见到郑世泽,谢逍第一句便问:“陛下如何?有没有事?”
郑世泽看他神色紧张,话到嘴边顿了一下,含糊说:“陛下在这里的府衙里,受了点伤,已经传太医看过了,倒没什么大碍。”
谢逍的神情愈凝重紧绷,立刻道:“带我过去。”
府衙这边里三层外三层的亲军侍卫,谢逍一路进去,身上刀剑都卸了,光是搜身就搜了三回,才终于得被带到御前。
晏惟初在书房里,正在处理政事,谢逍进来,忍着情绪上前一步见礼问安。
晏惟初闻声抬眼,自从上回在平川峪匆匆一别,又过去了四个多月,谢逍乍出现在他眼前,他都觉有些不真实。
他就这么呆呆看着面前垂首作揖的谢逍,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也忘了免谢逍的礼。
时间的流逝仿佛凝滞静止了片刻,谢逍忽然走上前,到御座旁用力攥起他。
晏惟初一愣:“表哥……”
赵安福很有眼色地带屋子里的人都退下了。
谢逍沉着脸将晏惟初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没发现他哪儿受了伤,问:“伤到了哪里?”
晏惟初怔怔举起左手,给他看自己手掌,虎口处有道很浅的刮伤,抹了点药膏。
谢逍皱眉问:“是刺客所伤?”
晏惟初:“……我刚回来时想摘院子里一朵花,不小心划到了。”
刺客倒确实有刺客,但根本没近他的身,就被他身边侍卫拿下了。
谢逍的语气严厉:“明知道南边不太平,为什么要过来?你是皇帝,需要你这样一次又一次以身犯险吗?”
晏惟初听着不高兴,他们这么久没见,表哥怎么一来又是这种语气指责他?
他有些委屈:“表哥,你不能好好说话吗?”
“好好说话你会听?”谢逍面色冷肃,即便刺客没伤到他,但万一呢?
“有没有人劝过你不要来?他们说话倒是委婉,你听了吗?”
晏惟初听着谢逍这个语气愈不痛快,声音也冷下:“定北侯,你在教朕做事?”
谢逍看他的眼神变得复杂,僵持片刻,松开手退去了下方,低头拱手做出了臣子的恭谦之态:“臣僭越了,陛下恕罪。”
他越是这样晏惟初越是心头火起,也越委屈:“不恕罪,朕生气了,你看着办!”
气氛一时降到了冰点,谢逍沉默一阵,终是无奈道:“陛下少生点气吧,受气包也没你这样的。”
“……”
谁是受气包?是谁气得一跑四五个月不肯来见朕?你怎好意思说?
晏惟初随手抓起本奏章就往他身上扔:“你走,朕不要看到你。”
谢逍后退两步,竟真要转身走。
晏惟初急了,立刻又提起声音:“你走回来!”
谢逍抬眼问他:“陛下,你究竟要臣如何?”
晏惟初一下语塞,他要表哥像从前对阿狸那样对他,亲亲他哄哄他。
可这么不要脸的话他怎么说得出口?
赵安福在外听到争吵声,适时进来打断:“陛下,要传膳吗?”
晏惟初气都气饱了,但又不想谢逍走,颐指气使道:“你留下来,陪朕用晚膳。”
谢逍也懒得再跟他置气,自若解下身上斗篷,直接扔给赵安福身后跟进来的小太监,在晏惟初瞪过来时淡定说:“用吧。”
晏惟初这口气吊着上不去下不来,硬是这么给憋了回去。
膳桌上,晏惟初坐上座,谢逍挑了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
晏惟初不满,筷子戳着碗中的菜,像跟这些吃食有仇。
谢逍倒是很自在,也没让人布菜,大口吃起东西。他这一路上风餐露宿,为了追上御驾既没歇好也没吃好,提心吊胆赶到这里,小混蛋还不领情。
晏惟初幽怨道:“朕在这里碰上刺客就够倒霉的了,朕的夫君还一点不体谅朕,想方设法地气朕,朕真是可怜。”
谢逍淡淡问他:“陛下几时大婚了?臣怎不知道?”
晏惟初:“……”你好样的。
用罢晚膳,晏惟初也没肯放人走。
他继续在书房处置手头堆积的政务,就让谢逍在一旁待着,也不理人。
谢逍索性耷下眼,站着闭目养神,赶路这么多日,他也的确累了。
晏惟初不经意间抬眼,见谢逍似真的站那里睡着了,人似乎清减了不少,想来这一年多也是真辛苦,又有些心疼。
手里还没看完的题本也看不下去了,直接合上。
晏惟初起身回屋,还是不愿放谢逍走。
谢逍跟进去靠门边站着,看着晏惟初在一众内侍伺候下梳洗更衣,神思有些散漫。
似乎这时他才真正生出实感,他的小夫君是皇帝,真真切切的九五至尊。
晏惟初瞥了谢逍一眼,见他竟然在走神,愈不高兴,将屋中人都挥退,骄矜一扬下颚:“你过来。”
谢逍认命上前。
晏惟初示意他:“抱朕上床。”
谢逍的目光里浮起一丝微妙,没动。
晏惟初面不改色:“你想当面抗旨?”
僵持数息,谢逍终于走过去,打横将人抱起,抱上床。
晏惟初两手勾着他的脖子,在他放下自己时也没松手,眼巴巴地看着他:“亲朕。”
谢逍问:“这也是圣旨?”
“是。”晏惟初提起声音。
谢逍放下他,在床边坐下。
手掌停在晏惟初颊边,慢慢滑下去,拇指腹擦过他的唇,俯下身。
晏惟初有些紧张,眼睫颤动着,以为谢逍会如愿亲自己,谢逍却侧过头,声音落在他耳边:“抱歉陛下,恕臣不能领旨。”
晏惟初懵了:“你放肆!”
谢逍坐直起身收回手,语气恢复了平常:“陛下早些歇着吧,臣先退下了。”
他站起时晏惟初忽然伸手拉住他,气势软下,眼底含了不甘与哀求:“表哥……我是阿狸,你也不肯亲我吗?”
谢逍垂眼,静静看他片刻,道:“阿狸骗了我,把我当傻子耍,这笔账还没算完。”
“……”晏惟初自知理亏,无话可说,“那你还要算多久?”
谢逍轻声道:“看阿狸表现吧。”
谢逍退下了。
晏惟初在被窝里打滚。
他真的不会哄表哥,谁能来教教他有没有除脱光爬床外,稍微不那么粗俗的哄人方式?
晏惟初拉高被子盖住脑袋,片刻又用力拉下。
要不……还是脱光爬床吧。
反正也不会有人知道,面子什么的,哪有表哥重要?
门外,谢逍在廊下驻足安静站了片刻。
跳乱的心脏到这时才艰难回复正常频率。
见到晏惟初的这一刻,他竟然生出想要将人绑回去永远只绑在自己身边的荒唐念头,四个多月的克制忍耐,功亏一篑。
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不会只属于他。
越是清楚知道他小夫君是皇帝,他越惶惶不安,恐惧自己抓不住的,终有一日会失去。
这种日益强烈患得患失的念头几乎要逼疯他。
他必须竭力表现出正常,不愿吓到晏惟初。
赵安福过来,似乎察觉到谢逍周身的阴郁,吓了一跳,踌躇问:“侯爷,您要在隔壁厢房睡吗?咱家已经让人收拾了屋子。”
谢逍的神思抽离,轻点了点头,吩咐:“让人夜里伺候好他,这两日天凉了,你们多仔细着些别让他蹬了被子。”
赵安福应下:“咱家知道的,侯爷放心。”
谢逍回头,最后看了眼还亮着灯的屋子。
动荡的心绪逐渐平静。
至少,这时这刻,他的阿狸就在这里,还属于他。
第65章 我把世子还给你
晨起,谢逍走出房门,听闻晏惟初还没起身,也没过去打扰。
崔绍来给晏惟初复命,就在外头候着,谢逍先走出去,他还有些事情想问崔绍。
没等到陛下等到了陛下那口子出来,崔绍面上不动如山,很有眼色地上前见礼:“见过侯爷。”
谢逍直接问他:“行刺御驾是怎么回事?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崔绍一整夜都在抓人审讯,没合过眼,就是来跟晏惟初禀报这事的,面对谢逍的询问他索性直言不讳:“昨日陛下去城北巡视回来,途中有鬼祟之人试图靠近御驾,被发现后跟我等动了手,他们身上都有兵械,被拿下后全部咬舌自尽了。
“锦衣卫和麒麟卫昨日全城搜捕可疑之人,抓到了几个跟那些刺客接头过的贩夫,我等将他们押下狱严刑拷问,据交代他们是拿钱办事,帮那些刺客藏匿行踪,只知道那些刺客是江南过来的,别的也不清楚,更不知晓他们的目的是行刺御驾。”
谢逍面色冷凝:“江南过来的刺客?那些人为了阻止陛下去南边,不惜派死士行刺陛下?”
虽无证据,但崔绍的猜测大抵如此,说:“陛下之前自庆渭启程后并未言明要去南方,只一路往南巡视,先到关中,后又到豫州,下头随行的官员屡次来问,陛下都未明说。
“御驾抵归德府之后依旧没有回京的意思,而是直接过来了江北这边,他们也看明白了陛下是铁了心要南下,之后整个出巡队伍的气氛都有些不对劲,直到到了这里,出了行刺这事。”
谢逍问:“随行的官员哪些有可疑的?你们查过没?”
崔绍道:“查了,也押了几个人下狱,但他们都只说递了消息出去给家小又或同僚下属告知要随陛下南巡,别的全不知情。”
谢逍闻言有些担忧,明枪易挡暗箭难防,跟群臣勾心斗角在他看来远比对付那些异族蛮夷更难,晏惟初却偏要迎难而上。
他又问:“陛下过来这边身边还剩多少人?”
崔绍回答:“到关中后陛下便只留下了二千京营兵马和三千亲军卫,余的都让他们回京了,之后一路轻车简行,沿途各卫所倒随时可以调兵来伴驾,但这些人未必靠得住,而且陛下说带的人已经很多了,不想再兴师动众,更不愿劳民伤财。”
谢逍点了点头,五千人,防刺客是足够,但若是碰上大的乱子便不好说了。
虽忧心忡忡,他也只能勉强按捺下这些念头。
收敛了心绪,谢逍又多问了一句:“你是几时开始替陛下办差的?”
当日晏惟初能成功逼宫从太后手中夺权,崔绍功不可没,谢逍一直不知道他是何时选择的上了皇帝的这条船,不免好奇。
崔绍小声解释:“卑职早年在西苑当过差,那时就入了陛下的眼。”
谢逍目光一动:“多早以前?”
崔绍道:“有快十年了,那会儿陛下登基没两年,被太后形同软禁在瑶台,能去的顶多只有南海那一小片地方。陛下当时虽年幼,但聪慧果敢,私下以玩击鞠的名义偷偷操练西苑那些愿意投靠他的杂役仆从,一直隐忍不发,才有今日。”
谢逍按着声音里的情绪:“……是不是很难?”
崔绍道:“是很难,陛下能走到今日很不容易,还望侯爷能多体谅他一些。”
谢逍沉默良久,想起晏惟初从前说的可怜和逼不得已,甚至七岁以后没了亲娘,连一碗长寿面他都再没吃过。
当日在瞻云苑鞠场上自己目睹的那些惊世风采,非是他原以为的纨绔子弟随性的消遣和乐子,而是他的阿狸为了活命不得不用血和泪拼出来的立身之本。
他所苛求的天真娇憨,原本就不可能存在。
谢逍返身回去时,晏惟初也已起了身,望夫石一般站在屋门边朝外张望。
见到谢逍回来,他又立刻移开眼,维持着脸上属于君王的高傲冷淡,背着手转身回了屋。
谢逍跟上去,进门跟他问安。
晏惟初矜持道:“朕安。”
谢逍抬眸看了他一眼,晏惟初瞪过来:“看什么看,你的御前仪态呢?在朕面前不许放肆。”
表哥不肯亲他,那他也不会给表哥好脸色的。
谢逍不紧不慢地提醒他:“陛下在外臣面前衣衫不整,也无仪态可言。”
哪里来的外臣?晏惟初扫了一眼屋子,不都是他的内侍在这里?
哦,面前你啊?
听谢逍将他自己的身份定义为外臣,晏惟初很不高兴:“那你把眼睛闭上,不许看。”
谢逍却道:“陛下从前习惯了隔着帘子召见外臣,如今倒是转了性子。”
“……”你不噎朕过不去了是吧?
谢逍自若禀报起方才崔绍说的那些事,说他已经把人打发继续去办差了。
晏惟初有些没好气,他这表哥狗胆包天,还敢越俎代庖代他命令锦衣卫指挥使,就这还好意思自称外臣?
有几个外臣像你这样混不吝,什么都敢替朕拿主意的?
谢逍走上前,自赵安福手里接过晏惟初的皇帝常服外袍,示意他:“张开手。”
谢逍的语气忽然变得温柔,晏惟初倒不适应了,收起了那些盛气凌人,在谢逍看着自己的眼神里乖乖听话,伸开了手。
谢逍帮他将衣袍套上系好,再拿过玉带系到他腰间,最后亲手将那枚他们一对的玉佩挂上去。
做这些时谢逍垂着眼动作专注,晏惟初一直怔怔看着他,直到谢逍后退一步,低声说:“好了。”
晏惟初回神轻咳一声,嘟哝:“我又不是没人伺候……”
不过以前在侯府,谢逍也时常帮他穿衣服,表哥这是终于将他跟世子同等视之了吗?
晏惟初想到这个,方才的那点别扭退去,心头火热起来。
“表哥——”
谢逍听着他惯常拖长尾音的语调,心下好笑,做了十几年皇帝的人,还这么爱撒娇,真真是天底下头一份了。
“陛下自重。”
晏惟初一愣:“朕哪里不自重了?”
谢逍道:“被旁人听到了,以为臣与陛下您不清白,说出去不好解释,毕竟臣的妻是安定伯世子边淳。”
晏惟初哽住,这让他怎么说,他就是安定伯世子没错,但群臣也的确不知道。
他打算立谢逍为后,但没想让人知晓自己还以安定伯世子的身份嫁过人,他毕竟是皇帝,脸面还是要的。
想到这个,晏惟初脱口而出:“那朕让世子英年早逝,表哥你成了鳏夫,就没人说你跟朕不清白了。”
世子没了,表哥再嫁给他做皇后,完美。
谢逍的脸色却肉眼可见地阴下,嗓音也沉了几分:“陛下要让世子早逝?”
晏惟初尚未感知到他的恼怒:“有什么问题吗?”
“臣成了鳏夫,与陛下不清不楚不是更惹人闲话?”谢逍一字一字几乎是咬牙切齿从牙缝里扯出声音。
晏惟初漫不在乎:“表哥何必在意他们,朕看谁敢乱传闲话,朕给他们好看。”
谢逍却不领情:“臣此生只要世子一人,若他早逝,臣亦终生不再娶。”
晏惟初有些懵,表哥这是什么意思啊?
世子就是他,他就是世子,他只是说让这个身份消失而已,至于反应这么大吗?什么叫世子早逝你终生不再娶?你给朕把话说清楚了!
谢逍后退一步,神色冷下,态度也变得疏离:“陛下若无别的事,臣先告退了。”
一直到谢逍退下,晏惟初都没回过神,他不理解。
“大伴,朕说错什么了?!”
赵安福一脑门的汗:“陛下您说要让世子英年早逝,估计触到侯爷的逆鳞了。”
晏惟初骂道:“他是一根筋吗?朕的意思是朕不要这个身份了,又不是朕要弄死朕自己!”
赵安福只能道:“兴许侯爷不是这么以为的,世子对他的意义不一样。”哪怕都是您呢,那也还是不一样的。
晏惟初听这话心里更堵得慌,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同等视之,世子是白月光朱砂痣,那他呢?他这个皇帝是什么?
比蚊子血还不如吧!
晏惟初烦了,早膳也不传谢逍一块,喝了半碗粥便没胃口让人撤了,之后循例召见随行的内阁六部官员。
南边倭乱尚未彻底平定,但已掀不起太大风浪,水师备倭军封锁了沿海各个要塞,朝廷招安的那支海盗舰队立下奇功,主动出击在海上就将已倭寇的大半主力打散。侥幸上了岸的那些也没落到好,晏惟初先前就已下圣旨施行坚壁清野计策,将他们登陆地的沿岸民众往内陆迁移,留下空的城镇村落,再派兵前去围剿。
这几日捷报频传,晏惟初谕旨抓贼首留活口,显见地是要抓出背后跟这些所谓倭寇勾结之人。
他将下方众臣各异的神色看在眼里,心中冷笑。
跟他玩心眼,那他就奉陪到底,正好他现在很不痛快,不介意找机会多杀几个人。
皇帝最后下口谕明日启程继续南下,众人闻言大惊失色,立刻以刺客身份不明、恐此行还会生变为由,劝阻他不要一意孤行尽快回京。
群臣跪了一地,连刘诸也在其中。
有些是心怀鬼胎就是不想皇帝南下,也有像刘诸这样真心担心圣驾安危的,这些人无论目的是什么,但行动一致。
晏惟初气得当场就想拖几个人下去杀鸡儆猴,正要发脾气,来人禀报说定北侯在外求见。
晏惟初眉头一皱:“宣。”
跪在地上的众人听闻是谢逍来了,皆是惊讶,定北侯?定北侯不是在乌陇?他怎跑来这里了?
谢逍进门,扫了一眼群臣,走至御前。
晏惟初板着脸没做声。
谢逍与他见了礼,转而冲众人道:“陛下身边有五千护卫,刺客宵小近不了身,不必过于担心,陛下此番去南边是为巡查政务、体视民情,若只因几个刺客便吓得裹足不前半道折返,未免因噎废食。诸位大人放心,我以京营总兵的名义担保,会护卫陛下安然无恙,必不会让陛下置身于危险境地。”
不等这些人反驳,他示意刘诸:“刘公,你带诸位大人退下吧,陛下心意已决,不要耽搁了陛下的大事。”
刘诸父子前段时日一直在乌陇办差,加之姻亲关系,跟谢逍十分熟稔了,也颇信任他。
刘诸本意只是担心昨日行刺之事还会上演,既然有谢逍贴身护卫,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他其实也不想被心思叵测之人当枪使。
他起了身,跟他一样真正担心皇帝安危的那些人犹豫之后也都退下了,剩下的还想劝的便显得格外扎眼。
谢逍没了好脸色:“你们这样坚决阻拦陛下南下,到底是真的替陛下着想,还是在害怕什么?”
“定北侯休要胡言乱语!”有人对他不满,“陛下召见我等六部僚属议事,你一武将跑来这里大放厥词究竟是何意思?”
“你怎说话的?”晏惟初插进声音,面露不悦,“朕让他进来的,你有意见?”
那人争辩:“陛下,臣只是想劝您三思,陛下您系天下安危于一身,切莫冲动行事!”
晏惟初的耐性彻底告罄:“你们又要跟朕说居庙堂之高垂拱而治的那些屁话是吗?朕今日就跟你们明着说,朕不信这一套,都给朕滚出去,朕不怕死,你们有怕的就自个滚回京去,再在这里碍朕的事别怪朕真给你们上廷杖!滚!”
下方还不肯走的众臣涨红了脸,痛心疾首,陛下您怎能如此粗鄙!都是定北侯这个武夫丘八带坏了您啊!
也有人大声嘲讽晏惟初:“陛下您口口声声巡幸南边不想劳民伤财,可知您这一路出巡,沿途征调了多少民夫?浪费了多少劳役?您这分明就是——”
“朕给了钱的!”晏惟初快气死了,“征调的那些民夫朕让朕的亲军卫盯着,钱银一文不少的送到了他们手上,钱是自朕的内帑出的,没花国库一文钱!你给朕闭嘴!”
那人还要说,谢逍忽然上前一步,抽出了一旁锦衣卫腰间的佩刀,直接架上了对方的脖子。
他的动作太快,堂下皆惊,被刀架住的那个勃然变色,怒吼:“定北侯你是何意?你是要在御前对老夫动刀吗?!”
谢逍冷然道:“陛下说,闭嘴,滚。”
他的刀压得极低,像对方再多说一句真就要砍下去。
所有人都瞪着他,但谢逍视若无睹,晏惟初也不出声,等同默认了他的举动。
僵持过后,或许是惧于谢逍这尊煞神的威名,这些人到底灰溜溜地爬起身滚了。
人都退下后谢逍才将刀扔回给锦衣卫。
晏惟初没了先前的斩钉截铁,心里不得劲:“……你不劝朕回去吗?”
“劝有用吗?”谢逍反问,他就是知道没用才索性不劝了,他亲自在旁盯着,确保不再出事便是。
他更看不惯晏惟初像方才那样被群臣逼迫,不安好心的那些人的确该死。
晏惟初轻哼:“你刚不是告退了吗?又跑回来出什么风头……”
谢逍面不改色道:“不来帮陛下解决麻烦,怕陛下对臣的夫人动手,要让他英年早逝。”
“……”我讨厌你!
外头,先一步跟着刘诸离开的一众人一路嘀咕,有人没忍住问刘诸:“所以定北侯到底为何会来这里?他这次有调令吗又这样跑来?”
“就是,”旁人附和,“他到底把陛下当什么人了,这般放肆大胆?”
刘诸乐呵呵地道:“你们猜。”
猜屁啊!
话又说回来,他们跟在陛下身边这一路出巡,那几位麒麟卫的指挥同知倒是时常见到,身为麒麟卫指挥使的安定伯世子呢?好像从来没见过吧?
……陛下不会为了抢人夫婿偷摸把人嘎了吧?
*
谢逍到这边也没闲着,直接去接管了随行的京营兵马。
剩下这两千人都是神机营的火器手,他将这些人重新编阵,轮换队列,亲自盯着操练,确保之后有任何风吹草动,他们都能最快时间出现在皇帝左右,护卫皇帝周全。
也因此自彭城出发往淮安,直至在运河上船一路南下,晏惟初都没再见过谢逍这个大忙人的影子。
谢逍不主动来求见,他憋着一口气也不召见谢逍——这次他绝不先低头!
御驾自庆渭启程,一路巡幸往南,耗时两个多月,终于在八月底抵江南清江府,驻跸当地行宫。
这座行宫还是晏惟初前好几任祖宗当年南巡时,特地命人在这边修建的,已有百年历史。
到这里的第三日,晏惟初在行宫赐宴群臣,周边各州府四品以上文武官员奉圣命来清江府见驾。
一场大宴,宾主尽欢。
谢逍作为随扈武将里官职爵位最高的一个,陪坐在旁,他自个酒没喝两口,盯着群臣给皇帝敬酒,拧起的眉头一直没松开过。
宫宴结束后群臣退下,谢逍走出设宴的宫室,独自在外站了片刻,没有离开。
他随口叫住个内侍,问对方:“陛下是否喝醉了?”
这小太监知晓他身份,客气道:“奴婢去帮侯爷您问问。”
晏惟初刚在宴席上喝了不少酒,醉倒是没醉,就是有些头疼,见到了谢逍又不能亲近,更让他心口也疼得难受……这次真不是装的。
他回寝殿刚梳洗完,正发呆,小太监来禀报谢逍的问话,晏惟初恍神了一瞬,吩咐:“你就说你没问到,打发他走。”
待这小太监下去回话了,晏惟初示意赵安福:“再去拿些酒来,要最烈的那种。”
赵安福犹豫想劝他。
晏惟初坚持:“去拿吧。”
谢逍来求见时,晏惟初坐在院子里抱着酒坛还在喝酒。
他一句“不见”才出口,谢逍已经自行进来了。
晏惟初冷眼斜过去:“定北侯好大的胆子,不经通传强闯朕的寝殿。”
谢逍走上前,拿走他手中酒坛:“陛下喝醉了,别再喝了。”
晏惟初伸手去抢,没抢过:“朕才没醉,借酒消愁你懂不懂啊?”
谢逍问:“借酒浇愁?”
“不能吗?”晏惟初故作凶恶,实则像小猫龇牙,“朕的夫君不理朕了,还不能让朕愁一愁吗?哦,你肯定又要问朕几时大婚了,朕不跟你说,鸡同鸭讲。”
谢逍这下信了,这小混蛋是真喝醉了,在这里胡言乱语。
他搁下酒坛,在晏惟初身前半蹲下,温缓了声音唤:“阿狸。”
晏惟初一怔,醉眼迷蒙的眸子里盈了一层水光,眼尾也泛起秾丽的红。
谢逍的手掌抚上他的脸:“我送你回寝殿去。”
晏惟初下意识拒绝:“我不要回去。”
谢逍拉过他的手,将人扛上身,直接背了起来。
晏惟初挣扎了几下,挣不动,放弃了。
他靠着谢逍后背,闭眼垂下了脑袋:“表哥太坏了。”
谢逍轻轻“嗯”了一声,没有争辩,背他进了寝殿。
晏惟初的哼声渐低,在谢逍背上迷糊睡了过去。
谢逍将他背到床边放下,帮脱了衣裳靴袜,又叫下人拿热帕子来给他擦了把脸,最后为他掖好被子,在床边坐了片刻。
晏惟初睡得无声无息,谢逍安静守着他,屏除了那些纷杂的思绪,心神也逐渐安稳下来。
夜沉之后行宫宫门落钥,谢逍出不去,只能宿在这边的偏殿里。
他翻来覆去没有睡意,直到黑暗中传来一声轻微吱呀声响。
推开的殿门又阖上,刻意放轻的脚步慢慢走向他。
谢逍察觉到进来的人是赤着脚的,借着窗外落进的一点月光看清楚那道模糊的人影,止住了自己想要出手的动作。
床帐被掀开一角,窸窸窣窣的响动之后,来人摸上床,钻进了他的被窝里。
谢逍:“……”
晏惟初往他怀里拱,迷迷糊糊地在他耳边呢喃:“表哥,我把世子还给你好不好?”
谢逍扣住了他手腕,用力收紧。
晏惟初轻“嘶”,下一瞬,谢逍猛地翻身压上他。
“表哥——”
谢逍抬手按住晏惟初的腰,手掌滑进他衣襟里,触到一片柔软,意识到他外袍里什么都没穿。
一片昏冥中晏惟初看不清谢逍此刻眼中的晦暗,只听他喑哑嗓音问:“陛下就穿成这样跑来这偏殿?”
晏惟初闷哼。
谢逍嗅到他身上的酒气比先前更浓:“你又喝了酒?”
晏惟初含糊“唔”一声,酒壮人胆,为了拉下面子过来,他把自己彻底灌醉了。
谢逍两手撑在晏惟初脑袋两侧,垂着头,静了片刻。
他的眼睛习惯了黑暗,捕捉到晏惟初失焦的目光。
晏惟初循着本能仰头主动向他索吻。
谢逍急促甚至有些粗暴的吻压下,咬住晏惟初的唇,舌头长驱直入,带了近乎掠夺意味的深吻。
晏惟初顺从回应,时隔一年零三个月的一个吻,他早已渴求不已。
怀中的身躯温软滚烫,谢逍放肆咬他,搅弄他嘴里的每一处,压抑了多日的那些情绪似洪水开闸,汹涌而出。
他撬开晏惟初的牙关,纠缠住那无处可退的舌,亲吻得又凶又狠,欲要将怀中这个有意撩拨他的人彻底吞吃入腹。
亲吻滑下去,谢逍吮着晏惟初的脖子,扯开了他本就等于没穿的衣袍,急切地在他身上留下印记。
晏惟初起初还能发出几声模糊的呜咽,很快便彻底软了身子。他酒喝得太多分外不清醒,身体紧缠着谢逍,被亲得晕晕乎乎,然后——
然后便在这样的晕乎里真正闭眼睡了过去。
谢逍顿住动作,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去。
晏惟初歪在枕头上,双目紧闭,长睫似蝶翼安然垂落,脸颊还留有醉酒的红晕,竟是彻底睡熟了。
“……”极致的寂静在殿室内蔓延。
谢逍维持着俯身的姿势,胸膛仍在起伏,身体里冲撞翻涌的情潮未歇,眼前却是没心没肺酣然入梦了的晏惟初。
半晌,他自喉间溢出一声沉而无奈的叹息。
认命帮晏惟初将散开的衣袍拢好,躺下揽他入怀。
“小混蛋,”谢逍手指弹上他额头,“明日再跟你算账。”
作者有话说:
逍:半夜抱着老婆打手枪,谁有我命苦(:
第66章 君不是君、臣不是臣
晏惟初宿醉醒来,人还是晕的,睁开眼盯着头顶的房梁呆愣半日,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偏殿里,身边床榻却是空的。
赵安福带人进来,在床帐外轻声问要不要伺候他起身。
晏惟初哑着嗓子开口:“什么时辰了?”
赵安福提醒他:“陛下,快辰时末了。”
晏惟初撑着疲软的身子坐起来,按住太阳穴:“为朕更衣吧。”
热帕子盖上脸,他浆糊一样的脑子里神思逐渐回来,皱眉问:“定北侯呢?”
赵安福小声说:“侯爷一早就走了,要去外头盯着城防,交代奴婢们说让您多睡一会儿,别扰着您。”
晏惟初的眼睛有些发直……昨夜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把自己灌醉了,来这偏殿爬床,然后呢?他真是头猪,竟然睡着了全忘了?
表哥亲他了吗?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做肯定是没做的,他屁股又不疼。
真是的,怎一大早就跑了。
晏惟初提不起劲来:“他还说了什么?”
赵安福的声音愈低:“侯爷还说,下次不许陛下您喝酒。”
“管得可真宽。”晏惟初嘟囔,不承认是他的夫君,又要跟从前那样管着他,架子真大。
赵安福犹豫出声:“陛下,脖子……”
晏惟初眉头一皱:“拿面镜子过来。”
铜镜递上,他看到镜中自己狗啃过一样的脖颈,默然。
……表哥到底趁他睡着了对他做了什么?
下午,负责统一指挥平倭战役的南闽都指挥使抵清江府,前来行宫见驾,同来的还有那位被招安改名了邓永兴的海盗头子。
御驾抵清江府前两日,倭乱平定,一众贼首被活捉,今日才被押解到这边,交给了锦衣卫他们去审讯。
晏惟初在行宫接见一众领兵将领,论功行赏。
南闽都指挥使曹荣是谢逍举荐给晏惟初的人,这人从前在朔宁时任谢逍手下参将,当初谢逍被调回京他也来了南边任职,是这边的地方将领里少数能让晏惟初放心用的人,也的确表现优异。
再就是那邓永兴,带人在海上活捉了倭寇贼首,歼敌三万多人,当论首功。
晏惟初当场给他赐了侯爵,虽是流爵,也已远超他预期。
之后晏惟初将邓永兴单独留下,直言与他道:“你的部下朕会将他们分散并入地方水师卫所,至于你,朕打算将你调去别处任职,你可有异议?”
这人也识相,心知自己这个身份能回来大靖还能挣得爵位已属难得,不敢不知足:“任凭陛下安排。”
晏惟初道:“你去肃州吧,接任那边的总兵职,从东南到了最西北边,刚开始可能会有不适应,但这边也是给你建功立业的机会,不要辜负朕的期许。”
邓永兴知晓身为渭南王的纪兰舒现在就在西北任巡抚,也乐得过去,没什么可抱怨的。
他恭敬领了圣命,咬咬牙与晏惟初说起另一件事:“陛下,臣父亲当年伙同庆王起兵,虽罪无可赦,但也是逼不得已,当中有些不为人知的事情臣想禀明陛下。”
晏惟初面色微变:“……不为人知的事情?”
邓永兴问他:“陛下可知晓何为云山派系?”
晏惟初几乎立刻想到:“你说的是云山书院?”
“是,”这人说道,“云山书院出自江南,这边才是他们壮大的根基,自百年前肃宗皇帝第一次南巡到这里,亲笔写下‘士出云山’这几个字,便有了以这二字为派系结党自重的一大批江南士子。”
晏惟初倒不是太惊讶,之前万玄矩自江南回去,就与他提过这边的云山书院,后来因为诸多事情耽搁,他一直没来得及派人过来细查。
邓永兴接下来的话才真正出乎他意料:“经过这百年经营,这些人的势力早已遍布朝野内外,牢牢把控着朝堂话语权。他们最渴求的便是捧出一位听他们话,完全信奉他们道义理学那一套的所谓圣主仁君。
“但之前的每一任大靖皇帝都是镇国公府的谢氏女所出,骨子里流着武将的血,必不会如他们愿,于是他们想到釜底抽薪,当年怀德太子便是死在了他们手里。”
晏惟初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怀德太子是他父皇的兄长,若那位太子没有死在壮年,当初便轮不到他父皇这个庶子登大位。
邓永兴此言属实胆大,晏惟初却没有动怒,而是道:“你继续说。”
邓永兴握紧了拳头,言语间压抑着愤恨:“我父亲与庆王那时掌握了怀德太子被害的证据,想要为怀德太子讨一个公道,被那些人知晓,他们选择先下手为强,给我父亲他们栽上了谋反的罪名,他们是逼不得已才起兵反抗。”
晏惟初拧眉问:“当时领兵去平叛的宁国公和镇国公他们呢?知不知晓这些内情?”
邓永兴咬牙道:“平叛的主将是宁国公张仁,庆王死前见过他,他必定知晓。”
但知晓了又如何,晏惟初瞬间便想到,那时他父皇已经登基,事涉皇位之争,张仁是他父皇的亲舅舅,自然要为了他父皇的名声将这些密辛之事按下去。
便是他父皇本人,也未必不知晓这些事情,或许是默认了的。
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何当年宁公国他们吞了反王那么多地,满朝文官全部装聋作哑甚至帮着隐瞒,必是以此跟宁国公做交换,达成了协议。
那之后他父皇的嫡子也无故早殇,一批批的江南美人被送进宫,其中便有他生母,然后有了他。
他才是那些江南士绅翘首以盼的,身上没有任何武将血脉,能被他们完全掌控的傀儡贤君。
他父皇在最后那几年大概察觉到这些人的意图,才为他留了一个摄政王,并且在驾崩前将权柄给了谢太后。
可惜这两人为的也仅仅是他们自身的利益。
而他自己在亲政后种种离经叛道的举动,显然是让那些对他“寄予厚望”之人彻底失望了。
晏惟初迅速按下了心绪,问:“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你与朕说这些,为的又是什么?无论你们当初起兵是不是被构陷,但反了就是反了,朕不可能给你父亲他们翻案。”
邓永兴直言不讳道:“臣知道,父亲他们罪有应得,没什么好多说的,当年祸事发生时渭南王还年幼,并不知晓这些事情,臣只是听他提起陛下胸有沟壑,立志要使朝堂吏治清明,臣才冒死将这些禀明,若能真正除了这些暗中把控朝局、窃取权柄的国之蠹贼,臣能出这一口恶气足矣。”
晏惟初闻言沉默了片刻,颔首:“朕知道了,你且看着吧,江南这里便是开始。”
傍晚时分,谢逍来行宫,是晏惟初特地派人去传召他来陪自己一块用晚膳。
谢逍过来时,晏惟初又像上回一样,眼巴巴地站在殿门口等他。
谢逍停步玉阶下,抬眼望去,忽然想起从前在京中时,自己自外办差回来,晏惟初也是这样守在府门口等着他,他的小夫君柔软黏人的那一面,也未必都是演的。
谢逍快步走上去,刚要行礼,被晏惟初打断。
小皇帝解开了领襟,兴师问罪:“你看看,你把我脖子咬成什么样了?遮都遮不住,我还要不要见人了?”
谢逍定眼看去,晏惟初颈上道道红痕,比他早上离开时看着还要显眼不少,他上前一步,淡定帮晏惟初系上扣子:“臣昨夜刚睡下,有人鬼鬼祟祟爬上臣的床,往臣怀里拱,原来是陛下。”
晏惟初骂道:“有人投怀送抱你就接受了?前几日还说得对你那位世子夫人多情深义重呢,都是骗人的,登徒子。”
谢逍轻声问:“有多少人看见了?”
他这个语气一出,晏惟初瞬间气不起来了:“……也没几个吧,他们又不敢抬头一直盯着我看。”
谢逍点了点头:“那就别生气了。”
晏惟初试探着喊他:“表哥。”
谢逍应:“嗯。”
晏惟初松了一口气,谢逍可算认了,要是再阴阳怪气他真要翻脸了。
谢逍陪他进门,坐下一块用晚膳,这次就坐在他身边位置。
晏惟初看着这样的谢逍,心痒难耐:“你昨晚是不是亲了我?”
谢逍看他一眼,说:“你自己想想。”
我能想得起来问你干嘛?
谢逍给他夹菜:“吃东西。”
……吃就吃吧。
晏惟初低了头,安静吃起东西。
他还是觉得,他们之间相处的气氛,跟从前似乎有些微妙的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清楚,也许是身份转变造成的那一点隔阂始终存在,谢逍举手投足间的体贴也不似从前自然,更带了小心翼翼的意味。
他其实不想表哥这样小心谨慎地对待他。
“表哥——”晏惟初没话找话。
谢逍“嗯”了声,又给他盛汤。
“你不必这么拘谨的,”晏惟初说,“我不介意你在我这里放肆,我要是之前骂过你放肆,那都不算数。”
“没有。”谢逍并不承认。
君不是君、臣不是臣。
他与其说是拘谨,是还在尝试摸索和现在的晏惟初相处的平衡之道。
晏惟初只能作罢,与他说起下午听来的那些事情。
谢逍听罢虽也惊讶,更多的是担忧,直言提醒他:“陛下,这些事情前头几位先帝未必不知道,但睁只眼闭只眼也能过,你真打算将事情揭开?或许会吃力不讨好。”
晏惟初哼哼:“我眼里容不得沙,没法睁只眼闭只眼,谁让现在的皇帝是我呢,该他们倒霉。”
谢逍不再劝:“那就做吧,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好。”
饭毕又喝了半盏茶,谢逍起身告辞。
晏惟初一怔,下意识拉住了他的手:“你不留下来吗?”
谢逍解释:“我先前见到崔绍他们,说那些倭寇已经交代了一批人的名字,今夜便要开始抓人了,光靠锦衣卫他们估计够呛,得兵马配合,我得去亲自盯着,免得闹出乱子。”
晏惟初有些难受,谢逍一到这里便奉旨接管了地方卫所的兵马,早知道不给他派这么多差事的。
谢逍却不这么想,比起风花雪月,他更担心晏惟初的安危,尤其晏惟初想要做的那些事情,更让他自己危险重重。只要晏惟初一日待在这边,他便一日无法真正心安,所有防务都得亲自盯着才能稍微放心点。
“那你走吧。”晏惟初甩开了他的手。
谢逍拱手告退。
晏惟初提起声音:“别行礼!”
他最讨厌谢逍跟自己君臣有别。
谢逍到嘴边的恭顺话咽回,沉默退下。
迈步出殿门时他脚步一顿,静了静,返身大步走回去,用力拉起了坐在原地生闷气的晏惟初。
晏惟初一愣,谢逍的手掌抚上他的脸,眼中是晏惟初从未见过的情绪。
他被谢逍眼里那些激烈沸滚的情愫烫到:“你……”
谢逍的亲吻覆下,咬开他的唇,推着他的舌往里压强势攻占。
晏惟初的睫毛颤着,本能地回应了这个吻。
唇舌纠缠,他紧绷的身体也在谢逍怀里一点一点松懈下来。
许久,被亲迷糊了的晏惟初迷蒙睁开眼,与他对视的那双眼睛像一汪深潭,沉不见底,掩盖了其下所有的深涌。
谢逍最后在他唇上轻轻一吮,放开了他。
“在这里待着吧,别到处乱跑,我去办差了。”谢逍轻道。
“表哥,”晏惟初唤他,“你明日会来看我吗?”
谢逍点头:“会。”
晏惟初被哄好了:“你办差归办差,每日都得来看我,我不传你你也得自己来。”
谢逍做保证:“好。”
谢逍离开。
晏惟初坐回去,摸着唇发呆片刻,轻声笑了。
*
接下来半个月,整个江南官场大动荡,下狱的先是商人,之后牵扯出背后的士绅,再是地方官员。
晏惟初的决心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历代皇帝南巡无不是为来笼络这些能为他们歌功颂德的地方士绅,唯有晏惟初,他是来杀人的。
一批又一批的人下狱,审清楚了便拖去斩首为后面的人腾地方节约粮食,无论什么身份,只要参与过勾结倭寇者,一个不留。
非是晏惟初杀人上瘾,不在这边大开一次杀戒将这些人震慑住,他后面想做的事,无论是清丈土地还是开海禁,都很难推行下去。
那日来参加宫宴的地方官员皆被扣在了清江府,众人这才惊觉,当日的大宴其实是皇帝为他们安排的一场鸿门宴。
这边的布政使也被推上断头台的那日,晏惟初将所有随行官员一齐带去旁观,让他们跪着观刑。
高台上,皇帝端坐御座,面色肃杀。
文武官员按品级跪于台下,噤若寒蝉。
正午的阳光刺目,却带着刺骨寒意。
行刑前先下谕旨,刑台上的犯官只要交代出下方跪着的人里还有谁背后与他们有勾结,可以一命换一命。
一片哗然。
台上台下,至此你死我活。
很快便有数人被点到名字高呼冤枉被拖了下去,无论冤屈与否,审了再说。
一片死寂中,有御史跪着出班上前,扑倒在地,高声疾呼:“陛下岂可如此草率行事,纵容互相攻讦诬陷攀咬,因莫须有之罪擅杀大臣、屠戮士绅!如此暴戾,必留千古恶名!”
“今日陛下可因猜忌杀他们,明日又会因何事诛我等?长此以往,朝堂之上还有谁敢尽心为陛下办差?陛下此举,是在自断股肱,寒了天下忠良之心!”
御座之上,晏惟初始终面色冷漠,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谢逍站在下方,他是除那些亲军侍卫外,唯一一个得特旨不必跪的在场官员。
此刻他微仰起头,看向高台上面容在光影里几近模糊的晏惟初,心里忽然生出一阵不适。
他好像终于真正意识到了所谓的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究竟是何意思。
他的小夫君孤单坐在那里,明明还是爱笑爱闹的年纪,却要被迫承受这些。
不愿杀人,但不得不杀。
被千夫所指,也无处辩解。
心疼像藤蔓一样自谢逍心底疯长,密密麻麻地占据了他整个胸腔。
晏惟初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带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御前失仪、冲撞朕躬,拖下去。”
那御史瞠目愤极,跪直起身,振臂高呼:“昏君!你如此倒行逆施,必遭天谴!今日你铸此冤狱,他日史笔如铁,必让你遗臭万年!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这朗朗乾坤,自会有公道!我就在地府睁眼看着,看这大靖江山如何败在你这昏君手里!”
几名锦衣卫上前,试图堵住他的嘴按下他,这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遽然爆发,猛地冲开了身前的锦衣卫,爬起来,竟是冲着御座撞了过去。
一道剑光闪过,快得超出所有人的反应。
狂奔中的身形以滑稽姿势生生止住了冲势,那些叫嚣的话语也戛然而止,这御史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到了穿透自己胸膛的剑尖。
“昏——”
最后一个字再没机会说出口,谢逍的剑用力抽出,他也轰然倒地。
先前因那些煽动之言而躁动沸腾的气氛瞬间凝滞,无一人再出声,全都在这时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晏惟初一步一步自御座走下来,目光扫过下方瑟瑟发抖的群臣,冷然道:“还有谁想同他一起去地府看看,朕的江山会不会亡?”
无人敢应答。
“行刑吧,都给朕抬起头好好看着。”
刑台上人头一个接一个滚落,被迫近距离围观这一幕的官员当中有承受能力差的,很快面色惨白、干呕不止。
晏惟初没再理会他们,转身面向谢逍,看到了他脸侧方才抽剑时溅上的污血。
谢逍也在看他,眼瞳里清晰映出晏惟初此刻傲然洒脱的面庞。谢逍目不转睛地看着,甚至贪恋他这一刻的神情。
这个瞬间晏惟初忽然笑了,众目睽睽下他抬手,捏着自己龙袍的袍袖轻轻擦上谢逍的面颊,自若帮他拭去了那些污秽。
他的表哥,还是要这样干干净净的才好。
作者有话说:
群臣:杀人还要诛心,瞎了狗眼。
第67章 表哥他……哭了
“你们昨个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昨日一颗人头正好落下来滚到老夫面前,死不瞑目那种,满脸的血瞪着老夫,老夫做了一整晚的噩梦,真是害苦了老夫……”
“谁跟你说这个,我说的是陛下,陛下和那位定北侯!”
几人窸窸窣窣交换眼神,声音压得愈低。
“我看到了。”
“我也看到了。”
“陛下拿自己的袖子亲自为定北侯擦脸上的血,大庭广众下也不避讳,那可是龙袍!真是——”
“伤风败俗!”
不知谁鄙夷骂了一句,众人纷纷表示认同。
“实在不堪入目、有伤风化,陛下此举,真是丝毫不顾及自己和朝廷的脸面。”
“可不是,陛下那眼珠子都快黏到定北侯身上了,哪还有半点帝王威仪。老夫早就觉得他们不对劲,上回在平川峪,老夫可是亲眼看到那定北侯一来就冲到御前抱住了陛下,那也是光天化日之下!”
“定北侯这是要做那佞幸吗?他怎能如此怎敢如此!陛下这般离经叛道,屡次不听我等劝谏,定是被他给带坏的!”
“武夫就是这般粗鄙!没见他三番两次公然在御前动刀动剑,当真有恃无恐嚣张得很!再如此下去,陛下受他谗言魅惑,愈发昏聩任由他摆布,这朝堂上哪还有我等说话的份,这个天下早晚得改姓谢!”
“这还了得!”
“这定北侯不是娶了个男妻吗?陛下亲自将安定伯世子赐给他,现在他们这样又是何意?”
“怕不是这安定伯世子就是个幌子,为了遮掩陛下与那定北侯私相授受暗通款曲那点事吧。”
“陛下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一番哀叹后,有人神秘兮兮道:“实则不然。”
“出来这么久,你们有谁见过那位安定伯世子的真容吗?你们就没怀疑过究竟是否真有这么个人吗?”
石破天惊的一言令众人瞠目。
“怎会没有?当日侯府大婚,你我可都是去了的……”
“那也没见过那位侯夫人的脸,他不一直戴着凤面吗?”
“话又说回来,安定伯自从多出这个儿子后就得了陛下重用,他夫人还是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的渭南王,之后又是进内阁又是做巡抚,陛下也是看重得很,这一家子的身份都有古怪!”
“我就直说了,”先前说话的那个捋着长须,“什么安定伯世子,从来就没有这么个人,我可是听到确切消息了,那就是陛下本人!”
嚯!
这可比陛下抢人夫婿暗度陈仓还劲爆些。
“此言当真?!”
“我看着像,那日侯府婚宴上,我远远瞧着,就觉那安定伯世子的身形颇为眼熟,竟没想到那就是陛下本尊。”
“这、这……这可实在是,过于惊世骇俗了,陛下他怎敢?”
“我们这位陛下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陛下此举让帝王颜面扫地,我等亦面上无光,只看你我有无这个胆子当面去与陛下对峙。”
类似的言论正在这清江府各个角落重复上演,风言风语迅速扩散。
谢逍这段时日奉圣命收编整顿这里的卫所,带兵去了周边地方,无心关心这些,直到晏惟初今岁万寿前一日,才返回清江府。
恰巧他从前的手下曹荣也还在这里,出城来迎他,谢逍到这边后就一直忙忙碌碌,曹荣想寻他喝酒都没几个机会。
谢逍依旧没空,言说要赶着去行宫给陛下复命。
曹荣看他的眼神有些古怪:“这都傍晚了,侯爷你要复命也得等明日吧?哪能大晚上的去扰着陛下,我酒宴都备好了……”
谢逍还是拒绝:“真不成。”
说好了每日都去看他的小夫君,但公务繁忙,他去周边府县一待就是半个月,今日好不容易回来了,不先去面圣还跑去跟人喝酒,他小夫君知道了要闹的。
曹荣是个粗人,快人快语惯了,这段时日风言风语听了不少,正憋了一肚子疑惑呢,索性直言问了:“侯爷,你跟陛下,不会真是外面传的那样,陛下就是你娶的那位安定伯世子吧?”
谢逍一愣,嗓音沉下:“你听谁说的?”
“这还有谁说的?”曹荣大咧咧地道,“外头快传得三岁小孩都知道了,还编了童谣呢,什么退龙为凤、天子下嫁,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他絮絮叨叨说着外面的种种传言,谢逍默不作声地听,面色沉凝,既未承认也未否认。
说到最后,这曹荣抚掌笑道:“当日在京中我还说侯爷你索性替大小姐嫁了,竟当真被我说中了,还是侯爷你娶了陛下,真是叫我开眼了。”
谢逍没再理会他,丢下句“别去外头胡说八道”,策马疾驰而出,独自奔着行宫去了。
晏惟初这会儿也在问这事,被他召来御前的全是随扈队伍里知晓他身份的一众亲信。
“究竟是谁将朕就是安定伯世子一事传了出去,你们几个不需要给朕一个交代吗?”
第一个出来请罪的便是崔绍,锦衣卫里知晓这事的人是不少,他倒不觉得是自己手下出了吃里扒外的叛徒,但这段时日他们又要护卫圣驾,又要查抄审讯那些跟倭寇有勾结的官员士绅,确实忽略了这些,以至事情最后传得街知巷闻,确是他们失职。
麒麟卫也大抵如此,郑世泽和晏镖都大呼不是他们干的,他俩倒是早就从旁人嘴里听到过这些,只以为是晏惟初为了立后有意放出去的风声,直接当乐子听了。
这话他俩现下都不敢在御前说。
至于刘氏父子,在晏惟初杀了一大批官员后,他们便着手开始跟进这边的田地清丈之事,根本没工夫关心这些。
他俩嘴也严,更不可能去外头乱嚼舌根。
最后在场的还剩下一个万玄矩,晏惟初从前虽未跟他提过自己的身份,但知晓他心知肚明。
不过东厂先前一直在北边查地,到这会儿才差不多结束,万玄矩奉诏前两日刚到这清江府,这事跟他更扯不上干系。
万玄矩倒是知道点什么,与晏惟初禀道:“奴婢这一路过来,早半个月在北边就听有人私下议论这事,消息应该不是从江南这头传过去的,反倒像是从京里传出来的。”
“从京里传出来的?”
晏惟初眉峰紧蹙,脸色很不好看。
京里知晓他身份的只剩一个镇国公老夫人,但不可能是她,那老太太就剩一口气吊着,镇国公府又被他的人严密监视着,绝无可能往外头递这种消息。
他并不十分介意被人知晓他就是安定伯世子,但厌恶有心人拿他和表哥的关系大做文章借机生事。
外头刑场上的血还没干呢,有些人头皮又痒了。
“陛下,”刘诸劝了他一句,“这事无论是谁传出来的,现在已然传成这样了,您都不好再因此大动干戈,悠悠之口难堵,毕竟外面那些人也只是嘴上议论几句,不如先且看看他们之后还打算做什么。”
晏惟初忍耐“嗯”了一声,有些烦躁。
下头进来人禀报,定北侯回来了,在外求见。
晏惟初紧绷的神情里瞬间露出一丝喜色:“宣!”
他挥挥手让众人都退下,不等谢逍进来,迫不及待亲自出门去接人。
谢逍走上前,又见到了站在殿门边等自己的小夫君,大步上去,打横抱起了晏惟初。
晏惟初顺从搂住他脖子,盯着他的脸瞧,又半个月没见,表哥似乎晒黑了些,嘴角一圈冒头的青渣。
他贴过去,亲吻落在那些渣子上。
谢逍将他抱进殿中放上榻。
晏惟初拉住他的手:“我不管你还有什么差事,你今晚必须留这里陪我。”
谢逍看着他,目光沉沉点了点头:“好。”
到南边这么久,他们今夜才第一次真正做了。
在浴房的浴池里,被谢逍抱着,晏惟初两手捧住他的脸,好奇问:“表哥,你怎这么能忍啊?”
以前也是,能忍着一直不亲他,现在又这样,忍到今日还是他主动宽衣解带,把人强留下来。
谢逍吻着他的脖子,轻声喃喃:“不想亵渎了陛下。”
晏惟初听着这话奇怪得很:“哪有。”
谢逍笑他:“当初是谁说我碰你是在亵渎陛下?”
那时还以为是这小混蛋胡言乱语,其实那会儿就差点说漏了嘴。
晏惟初装傻:“那我现在让你亵渎。”
谢逍拉起他一条腿缠至自己腰间,始终很温柔,不想亵渎的情绪也是真的。
越是心疼晏惟初身为皇帝的不易,越想对他更好一些,连这种时候也生不出“欺负”他的念头。
晏惟初却不满意,这种滋味太磨人了,他有点欲求不满……
“表哥——”
“嗯?”谢逍停住动作,吮着他的唇,“哪里不舒服?”
他这样晏惟初抱怨的话也说不出口:“我要你。”
谢逍将他湿了的发拨去耳后,动作间愈轻柔,晏惟初却只觉被吊着愈发不得满足。
……表哥是不是不行了?
这话他也没好意思问,太打击人自尊心了。
但谢逍今日也弄他弄得特别久,从浴池到床上,一直没结束。
到后面晏惟初已经分不清表哥到底是行还是不行,他自己先不行了,精疲力尽累得在谢逍怀里直接昏睡过去。
谢逍停住动作,垂头静了半晌,深重一喘,自晏惟初身体里退出来。
欲念未消,他已经习惯了克制忍耐。
夜半晏惟初翻了个身,迷糊间没摸到身边的热源,他皱着眉觑开眼,窥见黑暗中谢逍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的背影。
晏惟初在半梦半醒间靠过去,贴着谢逍后背搂住他。
谢逍一直没睡,正出神间被身后靠过来的温软抱住,回过身见晏惟初似醒未醒,抬手轻轻抚摸上他的脸:“阿狸……”
晏惟初在睡梦中应他:“嗯。”
“我会不会害了你?”
谢逍问出口,更像是他自己的呢喃自语。
晏惟初又睡熟了,谢逍轻声一叹,躺下揽他入怀。
*
翌日是皇帝万寿圣节,就在这行宫里过。
群臣朝拜,之后是万寿大宴。
除了当地官员,在大逃杀里活下来的地方士绅中名声出众者也被邀请至行宫。只要听话识趣,晏惟初本没想将他们赶尽杀绝。
百官祝酒的流程过后,还有各样的助兴节目,被先前的阴霾笼罩多日的君臣关系,终于有了些许缓和。
晏惟初今日没喝酒,酒水被谢逍提前让人盯着换成了果露饮,他第一口便尝出来,侧头瞪了一眼就坐在他左手下侧的谢逍。
谢逍只做不知,不动如山。
这边的地方士绅也安排了献舞,特地为皇帝祝寿。
那些花骨朵一般的江南美人在殿中翩然起舞,跟着晏惟初南巡过来的一众京官皆看得如痴如醉。
晏惟初自己没半分兴致,目光盯上谢逍,表哥也在看那些美人跳舞,看得还格外认真。
……什么嘛,这些姑娘虽然漂亮,有他好看吗?
晏惟初生了气,一甩袖子起身回去了后殿更衣。
赵安福过来小声禀道:“陛下,下头的官员说,那些美人您若是有看上眼的,愿进献给您。”
“让他们滚,”晏惟初没好气,“有多远滚多远,那些姑娘跳完舞让他们赶紧带走,不许再出现在朕表哥面前。”
赵安福:“……”他们明明是要把美人献给陛下您。
这句他没胆子再说。
晏惟初岂会不知,但凡他表现出任何一丁点兴趣,今夜人就会被留在他这行宫里。
当初他生母郑娘娘就是这样上的他父皇的床。
这群畜生,看他不听话便迫不及待想让他播种,有了皇嗣就能早日取他代之,做什么春秋大梦!
前殿里,谢逍也正在想着同一件事情。
他看着那些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的美人,想到日后或许还会有更多这样的美色被源源不断送到御前,甚至连生气都生气不起来。
下方有不少人早就在观察打量他,这会儿趁着皇帝不在,互相使着眼色,有人开口问:“定北侯觉得这些姑娘舞跳得怎样?这些美人若是献给陛下如何?”
谢逍看了一眼那人,冷淡道:“不如何。”
那人笑笑说:“老夫倒觉着这些美人不错,不知陛下能不能看得上眼,侯爷你与陛下亲近,你觉着呢?”
谢逍搁了手中酒杯,嗓音愈淡漠:“陛下的事,你们应当去问陛下,何必问我。”
落到他身上的目光愈多,又有人故作好奇问他:“说起来日日见到麒麟卫的几位同知大人,侯爷你夫人呢?怎从未见他出现过?”
谢逍尚未再开口,一旁的晏镖先忍不住了,怼那嘴碎的老头:“干你屁事,就你话多,我们指挥使大人凭什么让你见?”
对方被他这样骂涨红了一张老脸,但不敢回怼,这位毕竟是王爷。心里却充满鄙夷,果然武夫就是武夫,做了王爷的也一样,粗鄙不堪、毫无教养。
“怎么?本王的话你不服?”
晏镖这个暴脾气哪里看不出这人小眼睛乱转的在想些什么,他也鄙视这些自诩清高实则道貌岸然的文官,一肚子坏水从来不憋好屁。
“不敢,”对方青着脸道,“王爷说笑了。”
旁人打圆场:“钟大人也只是好奇而已,当日我们都去侯府喝过喜酒,却还没真正跟夫人打过照面,这才多问了一句。”
有人附和:“是啊,夫人能得陛下重用,做了这麒麟卫的指挥使,连顺王爷您都是他手下,我等确实好奇他有什么过人本事。”
晏镖还要骂人,谢逍先淡淡道:“我夫人身子不适,出京没多久便染了风寒,后来只身回去了,一直在京中侯府休养,不在这里。”
“那倒是可惜,”这些人显然不信,最先找谢逍麻烦的那个说,“听闻夫人是云陵人,云陵离这清江府不远,说来也是稀奇,老夫先前跟云陵这边的官员闲聊,怎没听他们说过安定伯府有旁支在这云陵?”
云陵的地方府官县官都在场,被点到名陪着笑脸说:“兴许是我等孤陋寡闻吧,确实没在这边见过安定伯的族人。”
便有人笑起来:“那这安定伯到底是从哪里挖了个旁支子嗣过继,定北侯,你不会被骗了吧?何况你夫人还是伯世子,这要是来历不明,骗取爵位,那可是有欺君之嫌啊。”
“行了你们,”晏镖不耐烦了,一拍酒案,“别一个个拐弯抹角,有屁能不能直接放?你们到底想说什么?”
郑世泽见势不对,赶紧叫了个宫人过来,低声叮嘱对方去后殿请陛下出来。
“王爷这话未免过于粗俗了些。”
先前被他骂的那个忍不住呛他:“不过是近日外头关于定北侯夫人的风言风语太多,我等想跟侯爷确认问个清楚罢了。”
晏镖没好气:“那是人定北侯的家事,跟你们到底有什么干系?!”
有御史开口:“若是事情当真如外头传的那样,安定伯世子就是陛下,自然便跟我等有干系,劝谏陛下迷途知返,为人臣子者责无旁贷。”
又是御史,每次找事都有这些人的份,他们大多是从前的六科给事中,自从皇帝将六科并入都察院,夺了他们的封驳权,这群人便没事找事地不断找皇帝麻烦。
死也不怕,死也是青史留名的一种方式,做言官的就得有这个觉悟!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都静下了,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谢逍,等着他回答。
晏惟初这时已经走到殿门边,顿住脚步。
就听谢逍无波无澜的声音道:“不是,我夫人是我夫人,说他就是陛下,你们不觉荒谬?”
“既如此,你与陛下之间那些暧昧不明的举动又是何意思?”
这御史直言质问:“定北侯,你是想做佞幸吗?”
“够了!”
晏惟初大步迈进来:“谁允许你们这样逼问他?要问便来问朕,朕告诉你们便是,安定伯世子边淳就是朕,当日与定北侯成婚的人也是朕,你们满意了吗?”
皇帝的话如水落油锅,炸起哗声一片。
那御史痛心疾首高呼:“陛下!您读的是圣贤书、行的是帝王道,堂堂天子之尊,缘何能颠倒乾坤委身下嫁?如此悖乱人伦是视宗法礼教于何物?!您此举又将我大靖列祖列圣颜面置于何地?!”
晏惟初面色铁青,谢逍一步上前,转身挡在了他身前,面对众人沉声开口:“与陛下无关,此事是我以兵权逼迫陛下行下的龌龊事,你们不必如此质疑陛下。”
这话无论真与假都不重要,但既然谢逍这么说了,便是亲手给了别人攻讦他的借口。
那御史跳脚破口大骂,亵渎皇权、玷污圣体,窃弄权柄、祸乱朝纲,邪佞惑主、国之大害,是一句比一句难听。
谢逍由着他骂,半点不为自己辩驳。
晏惟初冷眼扫过这大殿里的众生百态,目光最后落向谢逍始终沉静如渊的侧脸。谢逍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委屈,有的只是为他挡下所有的孤注一掷。
他的表哥分明是于国有功之人,为大靖江山鞠躬尽瘁拼尽血泪,他从没对不起任何人,从没有。
只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表哥就要这样站在这里,承受这些莫须有的叱骂与羞辱,凭什么?
他是皇帝,却连想护住自己心爱之人都这般艰难。
晏惟初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抽搐着握紧,强压下心头的滔天怒火。
他不能再杀人,今日但凡他在这里动了任何一个人,所有的罪孽与骂名都会在事后加诸于他表哥身上,他不能。
“够了。”
那御史还要骂,晏惟初提起声音:“朕说够了!”
他闭眼又睁开,自谢逍身后走出来,面对群臣勉强冷静道:“今日是朕的寿宴,你们一定要在这样的场合找朕的不痛快吗?走吧,都走吧。”
下方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有人上前拉住了那跃跃欲试还想骂皇帝的御史。
这么久了他们好不容易在皇帝面前占了一次上风,皇帝这明显是服软退让了,还不见好就收!反正这事情没完,他们有的是机会慢慢跟皇帝斗。
于是有第一个带头退下的,很快所有人都告退离开,先前还闹哄哄的大殿里彻底安静下来。
谢逍跟晏惟初回了寝殿。
晏惟初一路无言走在前头,谢逍安静跟在他身后,直到进门,所有下人自觉退下,殿中只剩下他们。
晏惟初回身,看向谢逍,心疼的语气里夹杂了怒气:“你为何要当众说那些?我需要你将责任都扛过去吗?是我骗了你,我骗你我是安定伯世子,我说要帮你解决麻烦,你才肯娶我,结果我给你找了个这样天大的麻烦,你为何还要将事情都揽上身?”
谢逍低眼沉默了很久,最后抬起时哑声问他:“那你呢?又为何要当众承认你就是世子,按你说的,就让世子英年早逝了,不是更能省去麻烦?”
晏惟初愣住,他看到宫灯烛火摇曳里,谢逍双目通红,眼里竟蒙上了一层水雾。
表哥他……哭了。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原来真是哭包(。
第68章 宁我负人,休人负我
意识到谢逍在哭,晏惟初也瞬间红了眼睛。
表哥明明说过,自他母亲去世后就再未流过眼泪,今日却自己面前破了戒。
晏惟初怔怔望着他:“表哥……你在哭吗?”
谢逍的嗓音发哑发沉,几近哽咽:“阿狸,做皇帝辛苦吗?”
晏惟初彻底愣住。
这么久了,谢逍与他怄气、冷战、闹别扭,他一直以为是源于他的那些欺骗,谢逍在生他的气。但现在,表哥这样红着眼睛问他,做皇帝辛不辛苦。
外头人的奉承讨好无论真心还是假意,从没有人像谢逍这样,关心他这个皇帝做得到底辛不辛苦,从来没有。
苦涩一点一点至心口漫上来,晏惟初尝到近乎麻痹他感知的涩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问我这些做什么?辛不辛苦的我这个皇帝都得做,我是皇帝,他们谁敢忤逆我,我不在乎他们,我才不在乎他们……”
谢逍泛红的双眼直直凝视他:“不在乎他们,可你在乎万民苍生,你要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放开手全如他们所愿不闻不问,你这个皇帝也不必做得这样辛苦,不是吗?”
晏惟初意识到他想说什么,想要打断他:“表哥,你别管这些,这跟你我之间的事没有干系,我不会让他们再有机会那样攻讦你,绝对不会。”
“阿狸,”谢逍喑声道,“我不重要,他们怎么骂我都好,一点都不重要。但你不行,你是皇帝,你不能因为我背上悖乱无德的恶名,这对你不公平,你这个皇帝做得这样辛苦不容易,不该因为这种事沾上污点留下身后不堪骂名。”
晏惟初急切争辩:“那这对你就公平吗?!你帮大靖平定了整片北域,你居功至伟,你更应该名留青史,凭什么就因为我跟你的关系你就得被他们指着鼻子骂,骂成祸国殃民的佞幸?!
“我留下身后恶名又如何?你以为就算没有我跟你的这段关系,我死后就能得到什么好名声吗?不可能了!从我杀了那么多人,对那些士绅文官动刀子,抢他们的钱抢他们的地那一刻起,就再没可能了!笔在他们手里,只会把我写成罄竹难书恶行昭昭的昏君暴君,你觉得我会在意吗?我要是在意所谓名声我何必要做这些?何必!”
“可我在意,”谢逍的眼里全是为他而生的心疼,“他们骂你,至少你做的事下头那些百姓会念着你的好,会感恩你,可若是因为我你私德也有损,你堵不住天下人的嘴,所有人都会议论你的不是,将来若无嗣无国本,你做的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若无亲子,承继之君可以一上来便推翻你做的所有为他自己博得美名,你只会成为别人功成名就的踏脚石,永远在史书上翻不了身,阿狸,若是那样要怎么办?你甘心吗?若是甘心你今日又为何要吃力不讨好不顾一切地做这些?”
晏惟初语滞,喉咙滚动着难以辩驳。
他确实不甘心,他想做一个真正有作为的皇帝,他不惧身后骂名,可若是他今日所做种种皆是昙花一现,他日沦为后继之人成全名声的垫脚石,他怕是会死不瞑目。
“……所以表哥你要我怎么办?”晏惟初的声音变得低落,甚至绝望,“你不想要我了是吗?我之前说要让世子英年早逝,你生那么大的气,现在呢?你要我就让世子去死,你的夫人是世子,世子死了你是不是就能跟我划清界限一刀两断了?你不要我,我就真的只能做孤家寡人了。”
“不,不会,我不会!”
谢逍斩钉截铁地保证,给出承诺:“我可以为陛下做任何事情,只要陛下还要我,我绝不负陛下。
“你要做的事情让我来帮你,你不能在这边久待,御驾一离开那些不安分的人定还会再生事,这里不同北边,你把刘崇璟留在这里查地若没有武力从旁震慑,他几乎不可能顺利进行下去,我可以留在这里帮你,你要杀的人让我来杀,不必再脏你的手。”
晏惟初恍惚问他:“人你来杀,恶名你来背,然后呢?你要在这里留多久?你还会回京回我身边吗?是不是还要看着我日后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你也一声不吭做好你为人臣子的本分?”
谢逍的声音愈艰涩:“我说了,只要陛下还要我,我不会负了你,但陛下是自由的,不必受困于我,你想我时,我会去看你,陛下想要什么,我都愿给你。”
晏惟初的愕然在洞悉了谢逍话语间的意思后,转变成脸上比哭还难看的笑:“定北侯,你是打算坐实了他们传言的那些,和朕暗度陈仓,做那见不得光没名没分的佞幸吗?你是圣人吗?把我拱手让给别人,看着我将来后宫三千子孙满堂也愿意?”
他不愿意。
谢逍很想说这三个字,却在脱口而出时生生忍住咽回。
从知晓晏惟初身份第一日起,他便在反反复复想着这件事,他不愿任何别人染指他的小夫君,想要将晏惟初带走,永远只锁在自己身边的念头日复一日强烈。
可他做不到,只要一想到晏惟初这十年是如何熬过来,又是如何从尸山血海里一步一步拿回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便不能那么做。
他要他的小夫君实现抱负,高坐明堂,功德圆满,留下身后美名。
他宁愿做见不得光的那个,宁愿……将晏惟初拱手让人。
晏惟初笑着笑着又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他看到谢逍也在流泪。
表哥哭起来时安静无声,唯有那红得能见血的眼睛里隐忍了哀伤。
他好像终于懂了表哥为何一直那么克制忍耐,若他只是他,是真正的安定伯世子,与皇帝下毫无瓜葛,他的表哥或许不会有那么多顾虑,不会这样左右为难。
晏惟初抬手,袖子粗鲁地擦了一把自己的脸,把那些多余的眼泪憋回去:“我才不要哭,你也不许哭,别人说表哥是哭包,你还不承认,你这样哪还有半点大将军的威风可言。”
谢逍沉默看着他,还在流泪,晏惟初暗骂自己真是该死,竟然让表哥这么伤心。
但一想到表哥又想跟他分开,想将他让给别人,他更气得心口发疼:“你趁早把你那些心思收起来,我不会同意你说的,你想都别想!”
晏惟初一步冲上前,伸手去扯谢逍的腰带。
“你不是说我想要什么都给我吗?我要你现在就把你自己给我!”
他仰头去亲谢逍的脸,触到一片冰凉的水。
谢逍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眼睛依旧很红,但收起了那些过于矫情的眼泪。
他默不作声地将晏惟初抱起,上了龙床。
晏惟初命令他帮自己脱光衣裳,乌黑长发披散,一丝不挂地躺在他眼前:“没有人见过朕这副模样,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你当真想让别人也看到?”
谢逍目光里涌起的情绪格外复杂且晦暗,他越是压抑,晏惟初越要刺激他:“你若是真不介意,朕开后宫不但要找女人,还要找男人——”
谢逍的亲吻压下,用力吮着他的唇,舌抵进去,咬住了他舌尖。
晏惟初没了机会再逞口舌之快。
最激烈时,他咬住谢逍的肩膀,在那些濒临窒息的快意里欲生欲死。
他在模糊视野里看到的,依稀仍是谢逍那双流着泪的眼睛,哀伤又动情。
晏惟初心软,迷迷糊糊间在谢逍耳边呢喃:“我能跟你光明正大,表哥你信我。”
*
谢逍惯常醒得早,睁开眼一贯起床气大的晏惟初今日却比他起得还早些,人已经不在这寝殿里。
他刚起身,外头听到动静的内侍进来送水,伺候他梳洗更衣。
谢逍皱眉问:“陛下在哪?”
领头的老太监道:“定北侯听谕。”
谢逍站起来拱手。
“陛下口谕:不要惹朕,朕会发疯,定北侯你给朕老实在这里待着吧,没朕的允许哪都不许去,好生反省你昨晚说错了什么话。钦此。”
谢逍无奈接谕。
老太监提醒他:“陛下说,侯爷您不许踏出这寝殿一步,你想要什么,都可以跟奴婢们说。”
谢逍点了点头并未反对,他深知晏惟初的脾气,反对亦无用:“多谢。”
晏惟初是去上朝了,在京里时他几乎不临朝,出来外头为了亲自过问地方政务,反而时不时地召见群臣开朝会。
皇帝已经在这清江府待了一个多月,所有人都巴不得他赶紧回去,但晏惟初岿然不动。
谢逍昨夜有句话没说错,御驾一走,立刻又会有人兴风作浪,刘崇璟的差事干不下去,就算有万玄矩带着东厂从旁协助也远比在北边时艰难,必须靠武力震慑。
谢逍一来这里就开始帮他整顿这边的地方卫所,但短时间内,除非谢逍本人一直留在这里,只要自己一把他带走,所有一切又会恢复原样。
想到这点,晏惟初头疼不已心里也不痛快,看谁都不顺眼。
正事说完,昨夜在他寿宴上挑刺的御史又跳出来,直接上奏参谢逍,谢逍亲口承认的以兵权逼迫皇帝下嫁,这事往大了说那就是谋逆!
这人说到兴起处连请诛定北侯的话都出了口,这段时日谢逍一直在接手这边的地方兵马,他们也怕这尊杀神当真留在江南,让他们彻底没了活路,杀谢逍断皇帝一臂,再好不过。
晏惟初起先一直沉默没做声,听到这人慷慨激昂言说竟要杀他表哥,愤而起身怒火几乎要冲破他天灵盖,“唰”一声他抽出了手边的天子剑,持剑一步一步走下御座,剑尖直指那御史。
群臣皆惊,只以为皇帝疯了。
御史惊得后退了两步,回过神猛地跪地痛哭高呼:“陛下竟是要为了一个邪佞诛杀我等谏臣!苍天无眼啊!”
“别唱了!”
晏惟初厉声喝道:“这里是朝堂,不是戏台子,朕没工夫听你唱戏!”
被皇帝这样当众羞辱比做优伶,那御史羞愤难当:“臣丹心可鉴,陛下岂能这般忠奸不分!”
“谁是忠谁奸?”晏惟初诘问,“定北侯战功赫赫,一人保了大靖边境日后至少五十年太平安宁,他是忠是奸天下人都有眼睛自会分辨!”
“至于你,”皇帝冷笑,“沽名钓誉、构陷忠良、党同伐异,在朕这里你才是奸佞之徒、无耻宵小,人人得而诛之。”
这御史瘫软在地,呼哧喘着粗气,他们这样的人最重名节,陛下竟然在朝堂上公然用专斩奸邪的天子剑指着他,这般唾骂他!
“陛下您怎可如此偏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朕就是偏私又如何?”晏惟初怒不可遏,“少在这里巧言令色,拖下去,杖责五十!”
锦衣卫动作迅速地将人拖了出去上廷杖,晏惟初听着外头传来的痛呼哀嚎声,神色唯有冷漠。
有人跪地求情,他只有一句:“愿意跪就跪着,或者出去陪他一起受廷杖,你们想以此博一个直谏美名,朕成全你们便是。”
还有人想说话,他不再给机会,直接退朝走人。
晏惟初回去了书房处理政事,心绪平复后顺口问起谢逍如何。
先前去传谕的老太监回他:“侯爷听陛下的话,就在寝殿里待着,用过早膳,这会儿要了几本书在看。”
晏惟初勉强满意,表哥想远离他,那他就把人扣在自己身边好了,无论外头那些人说什么,他绝不妥协!
晌午之前,郑世泽带自己老爹郑山来行宫拜见。
晏惟初这段时日太忙,他这舅舅来这边这么久,他也只匆匆接见过两次,如今他寿诞过了,郑山要回去云陵,过来跟他辞行。
郑山是知晓晏惟初从前就说过要开海禁的事,特地来问。
晏惟初并不多言,只道等这边的地都查清楚了以后,事情要一件一件办。
那些常年为患沿海地方的倭患基本已除,海禁迟早要开,但开海禁也是那些官员士绅万分不乐见之事,毕竟开海后他们垄断把控的海上走私生意人人都可正当做,他们的利益得被摊薄多少?
从加征商税到清丈田地再到开海禁,晏惟初做的桩桩件件的事情都在往他们肺管子上戳,能被那些人待见才怪。
郑山闻言放下心,自从当初得了皇帝的威胁与保证,他就跟那些地方士绅彻底断了关系,一门心思等着皇帝开海后给自己好处,总算没有押错宝。
他笑着恭维晏惟初:“陛下是圣主明君,又有定北侯这样的忠臣良将辅佐,他日必能开创太平盛世。”
晏惟初的目光一动,知晓他这舅舅比郑世泽还精一些,特地提到谢逍,想必是来给他出谋划策的。
他便问:“朕若欲册定北侯为后,如何让群臣闭嘴接受,舅舅可有高见?”
郑山捻着自己的翘须,笑道:“陛下何必烦愁,当年太祖陛下痛惜自个与谢氏先祖有缘无分,早留有遗诏,后世子孙若有与谢氏男儿倾心相待者,可册立男后,大靖皇后只出谢氏一族,本意如此。”
晏惟初闻言瞪了一眼郑山身侧的郑世泽,郑世泽眼观鼻鼻观心,装聋作哑。
当时整理宫中旧物,他发现太祖皇帝当年的画卷,恰巧郑世泽来与他禀事,也被这小子看了去,事涉祖宗私隐,晏惟初叮嘱过他不许去外头乱传,这小子显然没听进去,还告诉了他这舅舅。
他这舅舅胆子就更大了,竟敢撺掇他把太祖皇帝卖了,将老祖宗风花雪月的往事拿出来说道,看外头那些人还怎么拿祖宗礼法压他。
至于所谓遗诏,自然是没有的,但郑山算准了他这个皇帝胆子也大,伪造一份又如何?
老祖宗是个文化人,晏惟初从前临摹过许多太祖皇帝的字帖,学老祖宗的字迹学得十分传神,伪造一份一百多年前的遗诏,再找专人做旧,怕是太祖皇帝本人来了,都未必能识破。
……好像真的可行?
“舅舅以为这样可以?”晏惟初不确定地问。
“自然可以,”郑山道,“太祖陛下与谢家先祖当年,为江山社稷国之大义不得不分开,留下百年遗憾,此等动人故事,不妨多编些戏曲话本去外传唱,也好叫天下人知晓,今日情乃当年恨,自是要弥补。”
见晏惟初神色间的意动明显,郑山点到为止,乐呵呵地起身告退。
晏惟初给他这舅舅下了赏赐,让郑世泽把人送出去。
他自己也搁了笔,起身回去寝殿。
有了解决的法子,晏惟初整个人都放松了,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谢逍听到外头的声音,自殿内出来迎他。
晏惟初迈步进殿中,看着面前与平常神色别无二致的谢逍,有些怀疑昨夜在自己面前难过流泪的谢逍莫不是他生出的一场臆想?
谢逍没说什么,看到他回来,直接传膳。
膳桌上,晏惟初尚未开口,谢逍先问:“刚又在朝会上发了脾气?”
“谁跟你嚼的舌根?”晏惟初不悦,“是啊,我发了脾气,不行吗?别又跟我说要顾忌名声那一套,我不在乎就是不在乎。”
昨夜那口气他还没顺,狠狠剜了谢逍两眼。
谢逍毫不介意,给他盛汤递过去:“陛下打算关我到几时?”
晏惟初一听更生气了:“我关你在这里,你不乐意?”
谢逍实话说:“还有差事要办。”昨日若不是晏惟初的寿宴,他也不会特地赶回清江府。
晏惟初不愿听这些:“差事差事,我在你这里还没有差事重要吗?以前你刚回京时,我求着你帮我你都不肯松口,现在倒是起劲了。”
“陛下要是那时就懂爬床我怎会不松口,”谢逍戏谑说罢,平静问他,“或者陛下找其他人来接手我手头的事?”
“……”晏惟初心道朕那时就爬床你不得当场就吓跑了,能松口才怪。
他早上其实已经派了随行的京营将领去接手谢逍的差事,但也知道派去的人压不住这边的地头蛇,一旦他这个皇帝离开,还是会生乱。
反驳不了,晏惟初气得扔了汤匙,起身想走人。
谢逍拉住他手腕,抬头:“刚回来又跟我置气?以前的阿狸不会这样。”
晏惟初皱着眉不吭声。
谢逍伸手一攥,将人拉向自己。
晏惟初没站稳,踉跄了一步,跌坐进谢逍怀里,到嘴边的话没来得及出口,谢逍的亲吻先覆过来。
唇舌交融,亲密纠缠。
把人亲迷糊之后,谢逍稍稍退开,哑声问:“先用膳还是去里头?”
晏惟初拒绝:“你昨晚还没够?谁要跟你白日宣淫,我下午还要干活……”
谢逍继续亲他。
晏惟初的脑子被劈成两半,一半被谢逍亲得晕晕乎乎渴求更多,一半还在生着气。
这一次也亲完,谢逍抵住他额头,一下一下轻柔咂吮他的唇。
晏惟初盯着近在咫尺的这双眼睛,逐渐自那些激烈的让他自己分外难受的情绪里抽身。
他酸溜溜地开口:“……你这么怀念以前的阿狸,心里果然只有世子没有朕,就这样还说什么依朕的心思就让世子英年早逝,你舍得吗?”
“世子是阿狸,陛下也是阿狸,”谢逍凝着他的眼睛,认真说,“我怀念的不是作为世子的陛下,是愿我的陛下能像世子那样,开心没有忧虑烦愁。”
晏惟初听得更酸了,却是另一种自胸腔升起绵延漫开的酸涩,将他五脏六腑所有的感知都浸泡在其中,泡得格外酸软。
他抬手轻抚谢逍的脸,眼神也在这一刻变得平静幽深:“你就一直在这里待着,哪也不许去,朕不允许,不要想着舍弃朕,朕也不允许。
“表哥,我只要你,若是没了你,我宁愿不做这个皇帝。”
所有的纷杂的思绪都退去了,谢逍安静看着他,也不想再劝。
“陛下能如何只要臣?”
“宁我负世人,休世人负我,”晏惟初的声音轻得似羽毛挠过谢逍心尖,“你且看着便是。”
第69章 皇后的架子先摆上了
之后数日,谢逍始终没能离开过皇帝寝殿半步。
晏惟初铁了心扣着他,不让他去听外头的风言风语,也怕他又在自己眼皮子下跑了。
谢逍自从问过那一次之后也不再提要出去,真正闲了下来,每日清早送晏惟初出门,晌午、傍晚等他回来。
他们几乎每晚都做,一两次或者两三次,乐此不疲,像要将这一年多欠的次数全补回来。
晏惟初有时觉得,谢逍这样好像真正有了他后宫之主的样子,若是能一直这样多好。
转眼又半个月,下头官员开始催促再不回去要赶不上过年,晏惟初仍然不为所动。
直到湖广那头传来紧急军情,就藩庆同府的隆王打着清君侧的名义,伙同当地都指挥使和布政使起兵,几日间接连占下周边数座城池,守城官兵无不望风而降。
“造反就造反,说什么清君侧,当朕是三岁小儿。”
消息传来,朝会上一片死寂,唯独晏惟初嗤笑出声,他的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一张张脸,这当中有多少人与之有勾结,怕是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他早知道这些人不会就此老实认命,果然闹剧又开场了,他人还在这边就敢造反,想要清君侧,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有官员出班说起反王起兵檄文里提到的朝有奸恶,不敢再说是指谢逍,便扯出了万玄矩。
万玄矩这个东厂厂公从前就是这些人的眼中钉,晏惟初亲政之后力保下他,这厮变本加厉为皇帝做马前卒,先是使用残暴手段强征商税,如今又四处查他们的地,叫他们如何能忍?
“请陛下诛杀此獠,以正视听,安天下臣民之心!”
一个接一个的人跪下,借机逼迫晏惟初杀了万玄矩。
晏惟初当然知晓砍万玄矩一个让那些造反那些人没了起兵的由头,才好天下共讨之。
但他今日若是从了,等同承认了万玄矩做的那些事情是错的,无论是征商税还是清丈田地都再无可能推行下去。
想得美,他绝不就范!
晏惟初的应对依旧是直接退朝,将这些人的劝谏当做放屁。
爱跪就跪着,跪死几个他反而清净。
谢逍过来御书房时,晏惟初正在亲笔写诏旨,让已经回去南闽的曹荣与西南边的施家军两路出兵,共同擒拿逆王平定叛乱。
谢逍进来,晏惟初下笔如飞,没有看他:“我说了你不可以离开寝殿,谁许你跑来这里的?”
谢逍问他:“江南这边的兵马,陛下打算让谁去统领?”
晏惟初扔了笔,凶恶抬头:“反正不是你!”
谢逍提醒他:“陛下,事涉国朝安稳,不要任性。”
僵了片刻,晏惟初挫败跌坐下去,他如何不知道,他能用的人太少了,叛军是冲着这里来的,他身边最信得过也最有本事的,只有谢逍。
“回去吧。”
谢逍轻声劝他:“你在这里,只会成为他们的活靶子,你回去京中,我帮你平定这边的事情,等把这里彻底拨乱反正了,若是陛下传召,我一定会去。”
晏惟初死死瞪着他,又红了双眼。
谢逍伸手,捏住晏惟初面颊,手指轻擦过眼尾:“听话。”
晏惟初只能回去,留下谢逍在这边坐镇领兵平叛,在这件事情上,他确实没法任性。
但他心里不高兴,很不高兴,又要跟谢逍分开,还不知道要分开多久,怎么想都觉憋屈得很。
谢逍与他提议:“陛下,我听人说今晚这边的灯市开了,想不想去看看?”
晏惟初心情不好,不去的话到嘴边,想起当日在京中他们一起逛九秋灯市的种种,怏怏改口:“那就去吧。”
入夜以后谢逍让人备了车,带晏惟初微服出门。
灯市开在十里烟波的淮水河畔,每岁京中的九秋灯市结束后各地也会陆续开灯市,挑出灯王,为明年新春的上元节灯会做预热准备。
清江府素来以制作花灯闻名,这灯市开得自然热闹非凡,完全不输京城的九秋灯市。
先前的那些动荡、外头快要烧过来的战火并未影响这头分毫,依旧处处歌舞升平,一片安宁盛世之景。
行宫离这灯市不远,车马过去,两刻钟便到了。
他们在街口处下车,带了几个侍卫,并肩往前走,放慢脚步边走边逛。
千百盏花灯彩灯装点水畔市集,与河中画舫檐角的灯笼交织,光影流淌,将这一整条流香金粉河映照成璀璨星汉。
脂粉飘香,丝竹琴乐声自四面八方缠绕上来,晏惟初烦躁的心绪逐渐松下。
“表哥……”他刚想说什么,转头却没见了谢逍。
晏惟初一愣,慌乱四顾,在如织的人流里着急找寻谢逍的身影。
缀在后方的侍卫上前来,晏惟初眉头紧蹙,正要吩咐他们去找,身前的行人散开,谢逍又重新出现在他眼前,手里还拎着一只刚买的花灯。
晏惟初大步过去,不高兴地问:“表哥你刚去哪了?”
谢逍将花灯递给他:“送你的。”
这也是一只狸奴花灯,晏惟初接过,却闷闷不乐,他低着头小声说:“其实我对这个一点兴趣都没有。”
谢逍问:“那当时为何要我买?”
晏惟初的声音愈低:“我就是想要你给我买。”
谢逍点了点头:“我也就是想给你买,这次也一样。”
晏惟初接过,垂眼盯着手中花灯,光晕在他眼中逐渐模糊。
他上前一步,撞进谢逍怀里。
谢逍早已习惯了自己小夫君这样随时随地地撒娇,张开手拥他入怀。
“帝王犹作痴儿态,众生皆为俗骨身。”
前方飘来咿咿呀呀的软语唱腔,姑娘郎君们的笑声夹杂其中,风月情爱,旖旎动人。
晏惟初在谢逍耳边闷笑。
“阿狸笑什么?”谢逍轻声问他。
“我啊,”晏惟初叹息一般,“就愿做那痴儿。”
谢逍低头,听着他的笑声牵动自己心脏无规则跳动,拥紧了他。
*
御驾启程归京前一日,谢逍的表叔风尘仆仆自乌陇赶到清江,带来了谢逍的那五百轻骑。
晏惟初听闻禀报他们人已到了城外,很是惊讶:“朕几时叫兵部下了调令让他们过来?”
来传话的锦衣卫禀道:“他们手里有陛下的诏旨。”
晏惟初接过递来的圣旨看了看,沉默,是当初他让人送去给谢逍的空白的那份。
“去把定北侯给朕传来。”
前两日晏惟初同意回京,让谢逍留下带兵平叛后,便没再扣他在自己寝宫里。
谢逍这几日都在外头为这事忙碌做准备,等御驾一走就会出兵。
得晏惟初传召,他不到两刻钟便过来了,进来之前已经听说了他表叔带着骑兵刚到这边。
“我让他来的,”面对晏惟初的质问,谢逍随便解释了一句,他知晓自己可能没法跟着回去,早一个月就已去信给表叔,特地叫对方带兵过来,“陛下这一路回京,就算有五千人随扈,我也不放心,有乌陇这几百精锐护送你更安全些。”
晏惟初疑惑问:“你把这份圣旨给了他,所以你当初是怎么跑来朕这里的?”
谢逍毫不心虚:“反正我无诏乱跑也不是第一回了,陛下何必跟我计较。”
“……”皇后还没当上,皇后的架子倒是先摆上了。
晏惟初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有点无语:“是谁那晚哭着说不想成为朕的污点,这会儿倒是敢胡作非为了,无诏乱跑还假传圣旨,表哥,你说朕该怎么办你?”
谢逍无所谓地说:“随陛下处置吧。”
事涉晏惟初的安危,他没什么是不敢做的。
晏惟初晃着脑袋想了想:“表哥——”
谢逍一听他这语气自觉上前,晏惟初伸手拉过他,眼含希冀:“既然你表叔来了,要不我让他领兵,你跟我回京去好不好?”
“不好,”谢逍没有犹豫地拒绝,“我至少已经跟这边的卫所官兵磨合了一段时日,表叔才来这里,人生地不熟,如何能贸然上阵领兵?况且,表叔护送你回京后便要回去乌陇,那边也需要人坐镇。”
晏惟初甩开他的手:“说来说去你就是不肯跟我回去。”
谢逍反手去牵他,又被晏惟初甩开。
小皇帝有时候确实有些孩子气,谢逍最近越来越认识到这一点,只有在自己面前,晏惟初格外不同,他从前见过的,都是晏惟初最本色的一面。
想到这个,谢逍坚决拉过了晏惟初的手,以手掌用力钳住,晏惟初被他钳得生疼,狠狠瞪他。
谢逍的嗓音却分外温柔:“我说过的,等这边的事了,若陛下传召,我一定会去。”
晏惟初气闷道:“你走吧,办你的差去。”
谢逍弯下腰,凑近坐着的晏惟初。
晏惟初看着他:“做什么?”
“闭眼。”谢逍低声道。
晏惟初眼睫颤颤悠悠地耷下,闭上眼,原以为谢逍会亲他,亲吻却落至他睫毛,有些痒,一路痒去他心尖上。
谢逍安抚了人,继续办差去了。
晏惟初勉强打起精神,接见已经进城来行宫拜见自己的谢表叔。
这人面对晏惟初时,比之前在乌陇要恭敬臣服得多,毕竟陛下若只是陛下,他们这些边将多少有些桀骜不驯,但陛下是世子夫人那就是自家人,不一样。
“既然来了,这事朕也便不追究了。”
晏惟初严肃说:“别人问起别露了馅。”
表叔连忙表示知道,心头先前的那点不安也彻底消散放心了,陛下比他想象中更信任世子,连假传圣旨都不追究还帮着隐瞒,当真感天动地。
世子爷真是娶了个好媳妇啊……
晏惟初让人给他赐座上茶:“定北侯从前在边镇时是什么样的,你跟朕说说。”
表叔坐下,半点不拘谨,打开了话匣子,自谢逍年幼时说起,侃侃而谈。
“世子因与大小姐是龙凤双生子,又是老国公爷的嫡长孙,一出生就格外得老国公爷看重,由老国公爷亲自教养。
“他幼时性子有些软,老国公爷很是花了些工夫,才帮他扳正。外头传的什么三岁能诵兵法、五岁可挽强弓,那都是骗人的,世子骑射武艺的天赋并不算特别出众,但是他懂事,很小就知道镇国公府保家卫国的使命,逼着自己一点点学和练,才有今日。”
这位表叔说了许多谢逍年幼时的往事,晏惟初听得认真,问:“后来呢?”
表叔继续道:“后来便是世子越长大,性子越沉稳,老国公爷才敢放心带只有十五岁的他上战场,他也因此立下奇功,当时他就是带着这五百骑兵,追了那兀尔浑汗王二百里,亲手斩下对方首级。
“有人私下里议论世子是贪功冒进,侥幸才得手,实则不然,世子的个性向来谋而后动,锐意进取但并不冲动,他从不做莽撞出格的事,唯一一次失去理智,便是之前知晓陛下去了平川峪,无诏带兵去追。”
晏惟初心说三次,他后来又连夜跑回乌陇是无诏,来这里也是无诏,现在是越来越莽撞了。
表叔笑呵呵地说:“世子成婚之前,特地给国公爷写信表明打算娶男妻,那信臣也看了,世子在信上说,夫人鲜活洒脱,很是惹人喜爱,这桩婚事他心甘情愿,臣那时便知,他所言皆是真心话。”
晏惟初轻咳一声,当初他问谢逍时,谢逍在御前也是这般说的,似乎并非敷衍之言?不过听到表哥在外臣面前这么说他,他还怪不好意思的呢……
表叔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壮着胆子又道:“上回世子回乌陇,与臣说起陛下,说有些不知道日后要如何跟陛下相处,还说了一些他的顾虑,尤其是怕耽误了龙嗣延续,会害了陛下。臣不敢置喙这些,但是斗胆,还望陛下看在世子对您一片赤诚的份上,多多怜惜于他。”
晏惟初是皇帝,自然不用在臣子面前做什么保证,他甚至可以不予理会,但他还是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打发了谢表叔离开,晏惟初想了想,又让人去将晏镖传来。
人一进来,他直接下口谕:“你带麒麟卫一众留下,随定北侯一起去平叛。”
反正谢逍又给他找了五百护卫,他索性将随扈的一千麒麟卫都留下,这些都是麒麟卫里的好苗子,他想培养的是将帅不是侍卫,多放他们出去历练历练没坏处。
晏镖欣然领命,打正儿八经的朝廷反叛军,那可比上次平定流民叛乱有意思。
他这人前头一直是个混子,如今倒真想干出番事业来,何况皇帝还愿意给他机会。
他也是真心佩服谢逍,还想跟谢逍拜把子,前两日特地跟谢逍提了一嘴,当时那位定北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让他去找陛下提,说陛下同意便行。
他莫名其妙,回头先去问了郑世泽,郑世泽听完笑了半天,说:“你想认定北侯做干哥哥?那是陛下的情哥哥,你不怕被陛下惦记记恨就去问吧。”
他思来想去,也觉这事不靠谱,没敢真来皇帝面前提。
晏惟初交代完正事,没有立刻让晏镖退下,目光盯上他。
晏镖被盯得有些发憷:“陛、陛下……”
他心虚想着,陛下不会知道了自己想跟定北侯拜把子的事吧?
晏惟初问:“你几时成婚?”
“……”果然知道了,还误会了。
晏镖老实交代:“臣早就定了亲,但是之前未婚妻为家里守孝,后来王府出事,也得等臣孝期过去……”
晏惟初皱了下眉,说:“少惦记朕表哥,成婚后多生几个孩子。”
“……”前半句晏镖倒是知道是何意,后半句他有些不明所以。
晏惟初没解释,龙嗣又不一定要自己生,他还可以过继,早点抱来养,养养就亲了。
表哥的顾虑实属杞人忧天,亲生的平庸无能又或忤逆不孝,一样能气死他,还不如广撒网,大靖宗室千千万,他多养几个,总能养出资质好又孝顺的。
再者,拿皇位吊着一众藩王宗室,还怕他们不给自己卖命吗?
翌日,御驾启程离开清江府。
晏惟初没让谢逍送,就在行宫里告别,要不他可能真的会临阵变卦,将谢逍一起绑回去。
谢逍特地将自己表叔连同崔绍、郑世泽,和京营几个将领叫去,再三叮嘱他们护卫好御驾,定要平安将陛下送回京。
这未来皇后的架子确实很大。
几人乖乖聆听他的示下,不敢怠慢。
晏惟初在御辇上等得不耐烦,最后时谢逍才过来,拱手作揖与他道别。
“陛下,保重。”
晏惟初看着他,将那些烦躁不舍的心绪强压下,想下车去抱住他,终究忍住了,矜傲颔首:“到了阵前顾着点你自己。”
他丢出自己的天子剑,凶道:“不许再说承受不起又还回来。”
谢逍没再推拒,郑重接了剑:“谢陛下恩赐。”
晏惟初目光往他腰间瞟,但没做声。
谢逍也不出声,看着车中晏惟初欲言又止想要又故作矜持的模样,忍笑,欣赏够了他这副神态才解下自己腰间佩剑,双手递上:“请陛下笑纳。”
晏惟初哼了声,一旁赵安福很有眼色地上前接了剑,上车送到御前。
晏惟初伸手接过,高傲一抬下巴:“定北侯退下吧,朕要走了。”
谢逍抬眼,深深看他。
“……”晏惟初一下又难受起来,他还是想把人绑走。
车队出发,谢逍停步原地目送那顶金红华盖在视线里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这一次是他亲手将人送走,终究也不好受。
车中,晏惟初发呆片刻,看到了搁在一旁的被他还回去的那个紫貂皮手笼。
先前都没注意,不知道谢逍几时让人将东西放到了他御辇上。
他伸手拿过来,两手揣进去。
出城后,晏惟初将郑世泽传召来御辇,问起谢逍刚跟他们说了什么。
郑世泽一五一十地禀报与他,无非是一路上护卫御驾需要注意的那些细枝末节。
谢逍事事操心,这两日也没少叮嘱赵安福关于他的起居饮食,但说这些有什么用,人又不在他身边。
晏惟初有些怨恨,谢逍说是等事情平定了,自己传召他,他就会来。
可若是他不传呢?谢逍会不会主动去找他?
那日谢逍说的将他拱手让人的话始终让他耿耿于怀。
“……若是这边的事情结束了,他还是不肯去京里见朕怎办?”
晏惟初满心郁闷问。
郑世泽有些迷惑:“陛下没跟侯爷说您要立他为后的事?”
晏惟初丧气道:“说了他也未必会愿意,他指不定要说亵渎了朕,坏了朕的名声。”
“那还不容易,”郑世泽张嘴便道,“陛下只要放出风声,您要大婚立后了,也不说立的是谁,消息传到侯爷耳朵里,他肯定连夜赶回京。”
晏惟初却没这个自信:“万一他不去呢?”
郑世泽摊手:“这都不去,那陛下您这夫君索性也别要了。”
晏惟初:“……”好吧。
表哥若真的不去,那他、那他也再不理表哥了!
第70章 朕要大婚立后
御驾自清江府启行,顺运河而上,沿途视察河工,巡视地方政务。
晏惟初这一整年几乎都在外头,去过西北边陲,到了关中,途径中原腹地,驻跸江南,回程又特地去看了之前经历过灾荒与流民叛乱的济州几地。
施仁政,受万民景仰拥戴,他这个皇帝登基十二载,如今才算真正看过了他治下的大半河山。
满腔胸臆无处抒发,他便给谢逍写信。
【今日在青徐上岸,来了许多百姓给我磕头,说叩谢天恩,我让锦衣卫去查过了,不是那些地方官安排做戏给我看的,真是不错。】
【这边的民生恢复得挺好,尤其这下半年风调雨顺,明年或许会是个丰年,清丈出来的田地我在让人着手分发了,但要怎么分,还有日后这税收制度要怎么改,都有些棘手,又要辛苦刘公了。】
【这边的地方官来见驾,我见到了安定伯的那个侄子,你还记得吗?我们一起去给他买过新婚贺礼的。他在济州水师里,这次去平倭立了功,是个可造之材,我给他升了两级,等再历练历练,日后可以重用。我这安定伯世子的身份,之后还是还给边家人吧,也怪不好意思的,好似我做皇帝的故意抢人爵位一样。】
【也有人又皮痒了,我才到这边的官邸落脚,就有官员想给我送人,不但送女人还送男人,送的还一个个都是大高个的武夫,你说他们什么意思啊?把朕当什么了?当朕是个人都看得上吗?真是气煞朕也!】
这事就发生到他昨日刚到这边时,在这里的官邸驻跸,地方官员来朝拜,他照例赐宴,便有了跟之前的行宫寿宴上如出一辙的一幕。
献舞献乐的美人想塞给他也罢,连一群献武艺的大汉也搽脂抹粉跑来他面前搔首弄姿,下头官员挤眉弄眼问他有没有看上了的……
看个屁,他恨不能当场回去洗眼睛。
这些人连他表哥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还想打他龙榻的主意,什么东西!
这事晏惟初本没打算跟谢逍说,家书写到最后忽然想起这一出,便顺便抱怨了两句。
他其实也想看看谢逍会是什么反应。
想把朕拱手让人是吗?才不信你真有那么大度呢!
谢逍此刻正在集昌府的卫指挥使司里,集昌这里是叛军通往江南的必经要塞,他十日前带兵到此,据守城池,已与城下叛军对峙了数日。
皇帝批阅过的题本连同家书一起送到他手中,他坐下,照旧先拆开家书。
相比那些公文里公事公办的语气,晏惟初的家书还跟从前一样,絮絮叨叨话多得很,且都是大白话,用的也是从前那种幼稚的字体。
谢逍之前在行宫里亲眼看过晏惟初在画作上题字,才确信这是他亲手写出来的。晏惟初还说他私底下其实就习惯这样写字,幼时被教导他的先生指责纠正过无数次,才不情不愿地改了。
晏惟初身上,属于皇帝的那一面大多是伪装,属于阿狸的那一面才是他压抑的本性。
谢逍看着这些熟悉的字迹,鲜活得仿佛化作晏惟初就在他耳边的笑声,心中一片柔软。
直至看到最后,又气笑了。
他提笔回信。
写完家书,将皇帝的批红也看罢,谢逍起身出门,去了城楼上。
晏镖正在这里叉着腰跟城下的叛军叫骂,反王亲自领兵,几次纵马冲到阵前指挥冲锋很是嚣张,晏镖这小子早就看他不顺眼至极。
“你个生儿子没屁眼的老王八,你身为长辈造反欺负小皇帝,你为老不尊,不得好死!”
城楼下的反王被他这样当众羞辱,瞠目切齿:“黄口小儿,休得在此大放厥词!”
晏镖骂道:“老而不死是为贼!你倒是年纪大,你空长了岁数没长脑子,枪头对准自家人的蠢货,丢尽了我们大靖宗室藩王的脸!”
对方涨红着一张老脸反唇相讥:“陛下无德,宠幸奸佞,听信谗言,滥杀无辜!本王无奈举兵清君侧,尔等才是助纣为虐的那些!”
他看到谢逍出现在城楼上,怒而抬手,手中剑尖直指谢逍。
“就是你这奸邪佞媚惑主、欺君擅权,妄图窃取我晏氏江山——”
最后一个字音尚未落下,谢逍放出的弩矢洞穿了他肩膀。
这人倏尔瞪大了眼睛,面目狰狞,忍着剧痛在身侧亲兵掩护下狼狈后撤,城下叛军也如潮水一般迅速退去。
“真是便宜他了,”晏镖“呸”一声,问谢逍,“为何不直接射穿他喉咙算了?”
这逆王一死,这场闹剧一样的清君侧也无可能再进行下去,这些叛军立刻就会束手就擒。
谢逍冷淡道:“陛下交代过,捉活口审讯出他背后跟他勾结之人,一个反王不重要,朝廷和整个南方官场里还有多少人与他有牵连更重要。”
晏镖闻言有些担心:“那想活捉他也不容易,万一他看这里就久攻不下,打算绕道北上呢?”
谢逍一哂:“他不怕腹背受敌那就去,不必着急,他撑不了多久。”
西南边的施家军早得了皇帝密旨做好准备,这边反王一举兵,那边施家军就已行军上路,不日就能抵达反王老巢庆同府。反王手里一共也没多少兵马,庆同守不住,主力必得回撤,到时候他们和自东南边出兵的曹荣一起大军压境围剿,瓮中捉鳖便可。
晏镖想到方才那一幕,犹豫又问:“那些人动不动就当着你的面信口开河,骂那些难听的词,你不生气吗?”
谢逍不在意地微微摇头,只要骂的是他不是晏惟初,他没什么可生气的。
骂他可以,骂他的小夫君不行,刚那逆王说的陛下无德滥杀无辜的话他记下了,等之后将人捉拿,这笔账再跟他算。
晏惟初收到谢逍的回信时,御驾已经到了平津。
他先去看了这边的船厂,派来这里的巡抚接手这边船政已有两年,大型海船商船建造已成规模,新的战舰也下了水,等到南方彻底平定了,开海禁之事便能提上议程。
一圈看下来,晏惟初十分满意,从最初他手上既没钱又没人,到现在想做的事都在一件一件推行下去,虽然艰难,但成果喜人,这其中他表哥居功至伟。
谢逍的回信照旧是叮嘱他起居琐事,晏惟初将信从头看到尾……表哥怎对官员给他塞人这事没半点反应的?提都不提?
他问送信来的人:“他当时还有没有说什么?”
下头人禀道:“侯爷只回了家书,没有多说别的。”
晏惟初心中失望,好吧,没反应就没反应,浪费他一腔心思。
御驾紧赶慢赶,终于在年二十八那日抵达京中。
上元节之前,起兵造反贼首被擒的消息传回,晏惟初谕旨将一干人等全部押解上京。
他特地将旨意下给谢逍,虽没明着说,但暗示他亲自押人回来的意思明显。
圣旨发下后,晏惟初翘首以盼数日,听闻来人禀报,别说谢逍,连晏镖都没回来,只派了三百麒麟卫押送贼首上京。
他们留在那边,谢逍拿着晏惟初的天子剑,先斩后奏,大刀阔斧地开始替他整顿南方官场。
“侯爷说,从逆王那里拿到了一份名册,整理好之后他会让麒麟卫押解逆王上京时一并呈给陛下,他自己留了一份副本,说替陛下您审问处置牵涉其中的南边官员,让您不用管……”
先赶回京中传递消息的人低着脑袋,说这话都有些心虚,这位定北侯属实胆大包天,“后宫干政”到这个地步,也当真是不怕陛下追究他。
晏惟初静了半晌没做声,周身都是冷意,一旁赵安福见状也有些惴惴不安,陛下难道真要追究定北侯僭越?
……怕是舍不得吧?
晏惟初气的根本不是谢逍所谓僭越犯上,天子剑是自己给他的,太祖皇帝当初铸天子剑本就有持剑如皇帝本人亲临,可先斩后奏的意思,在这点上,谢逍的行径并不算十分出格。
他气的是谢逍擅作主张,竟当真要践行那日说的人他来杀、恶名他来背。
混蛋!
晏惟初用力一握拳,他没法阻止,谢逍铁了心要替自己做这些,除非他下令让人去将谢逍强押回来。
而他显然不会这么做,虽然他其实很想立刻把人绑回来。
谢逍便是吃定了这一点,所以有恃无恐。
“……罢了,”他最终认命道,“人押来后,让锦衣卫接手,审讯牵扯其中的京中官员吧。”
名册在一个月之后反王被押解至京中时一并呈到御前,上头大多是南边的地方官,文武官员都有,自万玄矩被派去那边征收商税那时起,这些人便生出了换个皇帝更听话的想法。
隆王也是皇帝堂叔,本就有异心,与他们可谓一拍即合。
及至晏惟初开始让人清丈田地收拢边镇兵权,这些人彻底坐不住了,为了阻止他南下,先是弄出倭乱,再又派刺客行刺,依旧没能拦住他砍下的大刀,这才终于反了。
晏惟初看着那一个个的名字,心情格外复杂。
这些人大抵没想到隆王那个莽夫看着好怂恿,实则还留了一手,所有跟他私下有过接触的官员全部被他记下名字留了底,兵败如山倒后他差点被自己手下杀人灭口,还是谢逍将他救出来,留住了活口。
这些人的势力之大,已经超出了晏惟初的想象,一批一批地杀,也杀不干净,若不是他们做的太过分,他本没打算赶尽杀绝。
至于京中这些朝官,在上头的名字倒是不多,藏的最深的始终还是这些人。
晏惟初将名册完整看完,问:“这里头有多少人与云山书院有关?”
送名册来的崔绍禀道:“有不少都是,有的甚至明面上彼此没有任何交情。”
晏惟初耷下眼,眼中唯有冷意,他的那位章先生,或许才是藏的最深的那一个。
崔绍又道:“有一个名字不在这名册上,是逆王亲口承认的,宁国公张仁早与他有旧,早在那些江南官员动心思之前,他们就已暗渡陈仓私下密谋过造反之事。
“宁国公自从被夺京营兵权卸了身上所有实职后,便对陛下心怀怨恨,之前的汾良总兵蔡桓其实是张仁提拔起来的他从前的麾下将领,蔡桓也折了后,张仁在五军都督府和地方边镇上都再无势力,不得不孤注一掷。”
晏惟初并不意外,他早就想办他这舅公,先前藏地那事为了帮镇国公府掩盖他才将其他人也放过了,他这舅公却不知感恩。
即便是舅公,既然想要他死,那就怨不得他不讲情面。
“带兵去宁国公府吧。”
*
从这日起,京里京外,新一轮的腥风血雨开始。
反王起兵给了谢逍机会帮晏惟初在最短时间内收拢了南方兵权,他手里的天子剑斩杀起人来也再无顾虑。
晏镖带着还留在那边的几百麒麟卫给谢逍做打手,是谢逍特地要求的,这些人都是晏氏子弟,将把他们跟晏惟初牢牢绑在一条船上,至少宗室必须得站到皇帝这边。
南边的动静太大,每日都有新的骇人听闻的消息送至御前,随之而来的是无数弹劾谢逍的奏本题本。
但无论谁上的说了什么,晏惟初一概不看,全部留中。
他又不上朝了,除了刘诸等亲信,甚至不再召见官员。
皇帝不冒头,群臣想找他麻烦连人影都抓不到,只能望洋兴叹。
转眼四月入夏,谢逍还是没回来。
晏惟初每日站在瑶台里新建的观星台上遥望南方,深觉自己像那思君不见君、盼君君不归的深闺怨妇。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持续给谢逍写家书。
【马上端午了,家家户户都要拜神祭祖,镇国公府里缺一个能主持大局的人。】表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谢逍:【我父亲可以。】
【这几日我总是睡觉睡不踏实,觉得龙榻好像有些太大了,寝殿也空荡荡的。】表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谢逍:【睡不踏实让太医开些安神的茶,夜里多留些人身边伺候。】
【边镇送来的奏报压了好几日,军务处置起来真让人头疼,也没人能帮我分担。】表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谢逍:【刘公能者多劳。】
【云都山的海棠花开了,你在那边买下的园子是不是还没去过?可惜了你看不到。】表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谢逍:【前两日恰好路过镇江,这边的海棠花也开得挺好。】
【昨日阿姊来了一趟瑶台跟我一块用膳,她才成婚她夫君就出去外头办差了,也不知道几时能回来,阿姊思念她夫君人看着都瘦了些。】表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谢逍:【公务在身,逼不得已。】
晏惟初:“……”
你是说刘崇璟还是说你自己?
刘崇璟是他这个皇帝派去外头办事的,你是自作主张,赖在那边不肯回来!
晏惟初扔了笔,不想再写了,每天都在对牛弹琴,他真是一点面子都没有。
回京这么多日,晏惟初第一次出了瑶台,入夜后微服出门,去了一趟不夜坊。
这边依旧热闹,戏楼里正在唱着这段时日风靡全京城的新戏,说的那帝王和将军的风月故事。
楼中座无虚席,水袖翻飞间,旦角儿一句“不敢有思,尽付旧甲衣”唱出,涌起满堂喝彩声。
这出戏已经在这不夜坊里唱了月余,别处的戏楼陆续安排上,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也多出了新话本。
戏中的皇帝与将军虽是虚构的人物,但句句影射大靖太祖和镇国公先祖,那些秘辛风月之事,初听荒诞,再听稀奇,待听得多了,真真假假,竟似比那正史典籍更见悲欢。
当初太祖陛下定下大靖皇后只出谢氏一族的祖训,原是为聊补遗憾,着实令人唏嘘。
晏惟初今夜第一回听这出戏,确实够感人的,郑世泽这小子果然没让他失望。
至于他老祖宗泉下有知,会不会棺材板压不住,则不在晏惟初考虑范围内。
也不是没有人借这个由头想找不夜坊的麻烦,但皇帝不露面,锦衣卫装聋作哑,谁还能不知道这就是皇帝本人的意思?
屏风隔壁的官厢里传出几人压低的嘀咕议论声。
“这不夜坊东家究竟是什么来头?竟敢这样公然造谣太祖陛下和谢氏先祖,锦衣卫竟也没把这里给查封了?”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地方是今上他母家表兄开的,那些锦衣卫睁只眼闭只眼,必是今上默许的,这戏指不定就是今上让人排的。”
“嘶……陛下怎敢做这种大不敬的事?”
“那位有什么不敢做的,现在谁还不知今上跟定北侯那点事情,当日在行宫寿宴上,今上当众承认他以安定伯世子身份下嫁定北侯,弄这一出,不就是想让他与定北侯之间的事名正言顺嘛。”
“啊,这可真是——”
晏惟初一手撑着下巴,听戏听得认真。
便是阳谋又如何,这样感天动地的故事,谁敢说不好。
待到之后他拿出老祖宗的画卷和“遗诏”,证实这故事它就是真的,满朝官员都得闭嘴,便是最刻薄的那些士林儒生又敢说什么?
不过还不急,还不是将那些东西拿出来的时候。
……谁叫表哥他不肯回来。
谢逍在家书里不说,倒是给皇帝的奏章里言明南边动乱刚刚平定,尚有诸多事情要处置。
晏惟初还是不高兴,他并不愿表哥这样为他殚精竭虑,他只想表哥陪在他身边就好。
若是他正式下诏,谢逍自然会信守承诺回来,可他不愿意。
他想表哥主动选择回到他身边。
几日后,礼部官员被传召至瑶台,晏惟初直言问起他们立后大典筹备之事。
众人默然,敢情您没忘啊,这都两年了。
礼部尚书言道他们早有准备,只等定下后位人选和册封的日子。
晏惟初问:“最近的黄道吉日是哪天?”要是再敢说什么年底明年春的,他立刻翻脸。
尚书识趣道:“六月初十,但只有两个月了,一应流程走下来,怕会有些匆忙。”
“那就六月初十,”晏惟初掷地有声,“朕要大婚立后。”
尚书犹犹豫豫地问:“陛下,这将要入主中宫的人是……?”
您要是敢说是定北侯,臣这就朝您面前的柱子撞上去,也做一回那谏臣!
可惜晏惟初没给他这个机会,淡淡瞥他一眼,说:“按祖制,皇后自然出自谢氏,你们算着日子上镇国公府纳采纳征便是,问名的环节便省了,朕之前找人合过八字了,没什么问题,不必再多此一举。”
殿中安静得近似诡异。
晏惟初不悦:“你们可是有异议?”
您还不如直接报定北侯他的名字呢,藏着掖着这是做什么……
晏惟初心道他就不说,想血谏给朕的喜事添晦气,门都没有。
见这些人不做声,晏惟初提起声音又问了一遍:“都听明白了没有?”
尚书还想装傻。
晏惟初哼道:“你要是耳朵不好使了,朕这就准你告老致仕,回乡颐养天年。”
僵持之后,一众人到底服软,拱手领了圣谕。
皇帝即将大婚立后的喜讯布告天下,消息传到南边,已经是五月初。
傍晚时分,谢逍自外回来,刚踏进这边都指挥使司的门,便听到不知谁人一句:“陛下竟要娶皇后了?我们侯爷怎办?”
“陛下怎么这样!始乱终弃吗?”
“你们胡说什么,我不信!”
“不信你去外头看啊,布告都贴出来了,红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陛下大婚立后,还要大赦天下呢!”
谢逍停步门边,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下颌线绷紧,惯常严肃的面庞此刻格外冷硬。
他身旁跟着一起过来的晏镖目露愕然,惊讶打断众人:“你们在说什么?陛下要大婚立后?”
这几人回头,看到谢逍,皆神色尴尬,为首的一个解释道:“刚城门那头贴出布告……陛下下个月初十大婚立后,与民同庆,大赦天下。”
他话音未落,谢逍已经转身冲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