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他用美人计》 1、第1章 第1章 送上门来了,就别想跑 “谢氏百年后族,与帝王共天下!” “啪”一声响,醒木重重拍在桌案上,满堂茶客为之一静。 说书人一袭青布长衫,指尖捻着山羊须,双目炯然:“大靖皇后只出谢氏一族,是自太祖皇帝肇基之日起就已定下的铁律——” 二楼雅间窗侧,晏惟初手执茶盏悠然掀起眼皮,觑见窗边夜色下惊飞的一只雀鸟。 身后老太监蹙眉偏过头,冲门边候的人眼神示意,晏惟初开口:“别多事。” “要说这谢氏,可不简单呐!”楼下说书人的声音继续,抑扬顿挫,“自太祖皇帝龙兴之初,谢家先祖率三千铁骑勤王,在崤关之战中身中数箭仍护着太祖突围。 “太祖皇帝登基后第一道圣旨,便是授谢氏先祖世袭镇国公位,钦定谢氏为我大靖后族。此后百十年,谢氏一族镇守乌陇关,历代镇国公总领北境几镇兵马,荡平鞑虏、开疆拓土,为大靖立下不世之功,这谢氏祖辈战死沙场的就有九人,祠堂里的灵位排了整三排,真正是将府百年、忠烈满门!” 堂下一片叫好声,说书人袖中滑出一柄折扇,“唰”地展开:“二十年前谢老国公在金沙峪以八千破五万,杀得那些蛮夷十年不敢南顾。 “而今日要说的,正是谢老国公嫡孙、当今天子表兄,十六岁便名震边关的少年将军——谢逍!” 手中热茶水雾袅袅,晏惟初的神色模糊,听到这个名字时唯眼睫轻轻动了动。 “话说这谢逍,三岁能诵兵法,五岁可挽强弓,十岁时已能在马上百步穿杨。五年前漠北兀尔浑部再犯边境,老国公奉旨出征,这谢逍主动请缨随军,老国公起初不允,说沙场凶险、刀剑无眼,岂知这少年郎竟在府门前跪了三日三夜,滴水未进!老国公见他志坚如此,只得应允。” 堂下众人听得入神,有人不禁感叹:“好一个倔强的少年郎!” “且说这谢逍随军出征,初到前线便显出不凡,”说书人压低声音,“那夜军中议事,诸将皆主张固守待援,唯独这少年郎提出奇袭之策。他言道敌军虽众却粮草不济,若能断其粮道,不战自溃! “老国公与众将商议至三更,最终采纳了这少年之计,当夜,谢逍亲率五百轻骑,趁月色绕道敌后,一把火烧了兀尔浑人的囤粮之所!”说书人说到激动处,手中折扇复又合拢,挥舞手臂,“只见那火光冲天而起,兀尔浑大军顿时乱作一团!” “好!”茶楼内爆发出阵阵喝彩声。 晏惟初搁下茶盏,手指轻叩杯沿,盯着窗外的渺渺夜火若有所思。 “这还不算完,”说书人待众人安静,继续道,“此后谢逍乘胜追击,后又率军连克数城,直捣兀尔浑王廷! “这一仗后,兀尔浑人兵败如山倒,四分五裂、仓惶西窜,这其中少年将军谢逍功不可没。说是当日谢逍与那兀尔浑汗王于城下对峙时,兀尔浑汗王见都城下铁骑如林、旌旗蔽日,吓得面如土色,连夜弃城出逃,谢逍率一支精锐骑兵追了二百里,亲手斩下兀尔浑汗王首级,从此便得了个威震漠北的玉面修罗名号。” 堂下便有人问:“何为玉面修罗?” 说书人捋须笑道:“自然是,这少年将军虽身具王霸之气,又有宸宁样貌,据见过的人说,谢逍身长八尺,姿颜雄伟、面若冠玉,战场上银甲白马,宛如天神下凡。” 众人啧啧称奇。 屋门响起细微吱呀声,来禀事的人退下,老太监赵安福走回晏惟初身旁小声说了几句话。 晏惟初敛眉,心绪百转后起身示意:“带路。” * 屋中,谢逍熄了灯,在桌边坐下,拎起桌上茶壶往嘴里猛灌了几口凉水。 身体里那股邪火却压不下去,横冲直窜地亟需一个发泄的出口。 他在边关待得久了,甫一回京尚不能适应这边的腌臜风气,便遭了人算计。 外头响起叩门声,女子娇滴滴的声音传来:“爷,让奴伺候您。” 谢逍猛喝道:“滚。” 须臾,又有人来,径直推开屋门。 “我说了——” 谢逍抬眼,闯进来的却是个少年郎。 门外泻进一片黯淡月光,来人面貌模糊,看不真切。 谢逍勉强撑起发烫的身体,一步步走上前。 晏惟初身后屋门骤然被风吹上,他不及反应已被谢逍用力推到门上,后背撞向门板磕出沉闷声响。 谢逍一只手钳住他下颚,沙哑嗓音质问:“你是谁?谁派你来的?” 晏惟初不做声,借着门缝间漏进的一点光亮,盯着近在咫尺的这个人打量。 玉面修罗、天神下凡。 可此刻的谢逍眼中滚动的却是暴戾,还掺进了那些非他所愿的浓烈欲念在其中。 这里是浮梦筑,上京城内出了名的风月场所。 谢逍头一次被人邀请来这,便着了道。 晏惟初爱惜人才,不愿谢逍在这里出事,特地过来,还将带的人都留在院子外以免看到谢逍的糗态,不曾想谢逍已然是这副模样。 谢逍先前喝的酒里被人下了药,神智即将溃散。 迷蒙间只看到晃动在视野里的这双眼睛,生得极漂亮的形状,一双瞳仁黑而亮,闪动着微光,眼尾上挑,天然似带了胭脂色。 谢逍好似被蛊惑了,凑得愈近,想要看个真切。 晏惟初嗅到危险气息,手搭上他肩膀意欲推开,却被扣住。 谢逍侧过头,沉声在晏惟初耳边:“我不管你是谁,送上门来了,就别想跑。” 晏惟初咽动喉咙提醒他:“世子,你喝醉了,自重。” “自重?” 谢逍好似听到了一句笑话,咬重声音:“你特地来这里,是为了跟我说自重?” 他不好风月事,但厌恶被人算计,更被晏惟初这样的语气激怒。 晏惟初猝不及防,被谢逍攥进屋中,按到了层层叠叠的帷帐之后,禁锢在墙壁与谢逍身体间。 谢逍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粗暴撕扯他身前腰带。 暴怒中的野兽,毫无理智可言。 晏惟初被按得生疼,几乎站不住。 他的脑子在这一刻却格外清醒,只要挣扎咬住这个混账的手拉下去,再高呼出声,立刻会有锦衣卫冲进来,这个胆敢以下犯上的伧徒会死得很难看。 晏惟初的眼睫颤动着,却在最后时刻,在对上谢逍那双即使失控依然冷厉深邃的眼睛时,一顿,止住了即将冲出口的喊声。 谢逍粗重呼吸压过来,嗅到晏惟初身上淡淡的香气,暴躁扯下他的腰带,扯散了他的衣襟。 被捂住的嘴鼻间漫开窒息感,晏惟初的眼中近似噙了泪。 谢逍看着,无意识地松了手。 晏惟初张嘴喘气,抱怨一般:“疼……” 被谢逍扣住手腕,感知到他身体滚烫的温度,晏惟初知晓他在极力忍耐必不好受,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我可以帮你……用手。” 谢逍的怒火渐熄,那把邪火却有越烧越旺的趋势。 短暂的数息对峙,静谧中唯余呼吸声与心跳的响动交织。 谢逍将自己的腰带也一把扯下,欺了上去,拉过晏惟初的手,用力将他带向自己。 晏惟初避不开,握到手中的形状让他心惊,他近乎笨拙地重复做那一个动作。 谢逍格外灼热的气息落在他颈侧,烫得他微微瑟缩,下意识偏过头。 谢逍不满他的闪躲,咬住了他耳垂,衔在嘴里狎玩。晏惟初受不住地身体发颤,死死咬住唇。 他这个反应终于取悦了谢逍,湿热唇瓣顺着他颈侧而下,蜿蜒至下巴,晏惟初难耐仰头,闷哼出声。 “谁派你来的?” 在这种时候谢逍也没忘了审问怀中人,仿佛被欲望主宰的那个不是他。 晏惟初的身体发软,手里也快握不住。 “我不……告诉你。” 谢逍的亲吻滑下去,这一次咬住了他小巧的喉结。 “别……啊……”晏惟初忍不住呻吟。 谢逍偏要逗弄他,不断舔吮那一处,伸手自他散开的衣襟滑进去,揽腰一捞,将他拉得更近,手掌粗暴地贴着他后背往上揉。 “不许动。”晏惟初本能的挣扎反而更刺激了谢逍,揉着他手上力道也更加重。 晏惟初只觉身上每一处都快变得不是自己的,陌生的感觉在身体里冲撞,他很清楚知道那是什么。 手里沾得满是黏腻浑浊时,晏惟初懵了一瞬。 谢逍重新钳住了他下颚,迫他抬头,试图看清楚他的样貌。 晏惟初回神,猛地将身前人推开,冲了出去。 屋门被撞得砰响,门板来回晃荡,在风中呜咽。 谢逍微怔,回身视线追逐过去,那道背影已消失在夜色里。 作者有话说: 皇帝是受 官职大致参考明制,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我编的《 》 2、第2章 第2章 表哥模样生得更好 晏惟初冲出院子,凌乱衣衫随意拢起,勉强系回去的腰带还歪着。 院门外候着的老太监正欲说话,见他这般模样,惊得赶紧低了头。 晏惟初脸上看不出情绪,只吩咐:“走。” 上车后赵安福才小声禀报起先前的事情,今夜邀谢逍来这里听曲的人是宁国公,给谢逍下药的人大抵也是他。 “镇国公世子回京已有些日子,宁国公似乎给他下了好几次邀帖,这宁国公毕竟是长辈,世子大约不好一再推辞,今日才过来了。” 晏惟初手里捏着条帕子,漫不经心地听,垂眼擦着自己污脏的手掌,先前赵安福想帮他擦,他没肯。 赵安福的声音继续:“那药就是些助兴的东西,京里这些贵人们常用的,宁国公似乎想送人给世子,但世子很不喜,意识到被算计后便起身走了。那药起效快,他出门后只能让人给自己另寻了间清净的院子,但没叫人进去伺候。” 结果晏惟初这个皇帝陛下亲自送上门了。 晏惟初是当今的大靖天子,那位镇国公世子谢逍的表弟。 当然,这表亲身份只是名义上的。 “宁国公这个为老不尊的,是越来越放肆了。” 晏惟初骂了声,他难得出门一趟,竟碰上这档子荒唐事。 赵安福抬眼,瞥见晏惟初脖子上那些暧昧痕迹,心惊肉跳地又低了头。 这会儿宫门已经落钥,车驾径直去了西苑瑶台。 晏惟初亲政前一直住在这边,熟门熟路。 进门他先去沐身,靠浴池里在水汽氤氲中阖上眼,脑子里便又浮起先前一幕幕。 许久,他重新觑眼,回身看向浴池边的一面镜子,看清自己颈上那些糜艳痕迹,手指抚上去摩挲了片刻。 啧。 今夜不是他第一次见谢逍,第一次是谢逍回京的那日。 他特地等在谢逍回府必经之路的酒楼内,让锦衣卫安排了一出突发意外,为了试一试他这表哥的本事。 那时他在酒楼二楼凭栏而坐,车队行至酒楼下方,突生变故。 窄巷间蹿出的恶犬狂吠着冲向车队,撞得人仰马翻。 千钧一发之际,谢逍自车内飞身掠出,纵身一跃稳稳落在了其中一匹惊马的背上,他两腿夹紧马腹,一手攥住缰绳,另一手凌空一抄,拽住了另一匹马的辔头。 那两匹受惊的烈马嘶鸣着扬蹄挣扎,就被他这样以惊人臂力勒住,硬生生地止住了冲势。 晏惟初忆起当时画面,依旧记得深刻。 尤其是,当谢逍将要重新上车出发时,忽然毫无预兆地抬眼朝他望过来。 而那时他手里正捏着一枝折于栏边的粉雪玉兰,风吹花落,就这么不偏不倚地落在谢逍肩头,再滑下砸至他心口。 可惜谢逍却是看也不看,任由那花落了地,率众而去。 那日的一本正经是谢逍。 今夜的纵情遂欲也是谢逍。 果真有意思得很。 * 寝殿外跪着个太监,已在此等候晏惟初多时。 晏惟初下朝回来,径直进门。 更衣时有人进来禀报,外面是寿安宫的人,太后想请他过去问话。 晏惟初不予理会,换了件便服,用了些点心,接着处理政事,一直到午后,方才问:“太后的人还在外头?” 得到肯定回答,他懒洋洋地起身:“行吧,那朕就去看看吧。” 赵安福看出他今日心情不错,难得愿意搭理太后,便立刻让人去安排步辇,再次伺候他更衣。 谢太后清早派人来请皇帝,晏惟初午后才过来。 进门后他看着太后身边一众宫人老老实实给自己行了全礼,也没说让人起来,冲谢太后稍一颔首:“母后安好。” 谢太后心里不舒服,却也说不得什么,示意他:“皇儿坐吧。” 晏惟初随意捡了张椅子坐下,没碰宫人上来的茶点,这才偏头示意那些还跪着的人:“别都杵在这里,下去吧。” 听着他自若在这寿安宫里发号施令,谢太后没有表露情绪:“你爱吃的糖蒸酥酪和牛乳糕,我特地让人做的,用一些吧。” “不了,”晏惟初直接拒绝,“刚在我自个那里吃饱了。” 他散漫靠着座椅,看向谢太后:“母后叫我来,有事吗?” 谢太后压着不悦,索性直入了主题,问起他摄政王葬仪之事的操办情况。晏惟初敷衍回答了几句,他那位摄政王叔生前就跟太后不清不楚,如今人没了,他母后倒还惦记着。 “你王叔一心为了社稷熬坏了身子骨,自你父皇驾崩后这些年全靠有你王叔,我们孤儿寡母才能挺过来,如今他人去了,我们也该表示一二,他这葬礼的规格若是能再高些……” “王叔本就是亲王之身,”晏惟初面无表情地打断她,“再高要高到哪里去?以帝王之礼下葬吗?” 谢太后皱眉说:“那自然不是,只是他不同于其他亲王,他毕竟是你的摄政王叔,有功于社稷。” 晏惟初盯着谢太后的眼睛,轻慢道:“母后,王叔是出外狩猎时意外坠马薨逝,非是您说的为国事操劳熬坏了身体。” 谢太后的手指慢慢收紧,她本以为晏惟初不会跟她提起这个禁忌话题,但晏惟初显然不当回事。 意外吗?呵。 分明是她看走了眼。 晏惟初不过是商贾之女所出的庶子,若非她亲子早殇,这大靖的天下哪里轮得到晏惟初。 可偏偏是这个她看不上眼的庶出子,不但坐上了皇位,如今翅膀硬了,也再不受她掌控。 晏惟初七岁登基,一直被谢太后和摄政王软禁在西苑,做了十年的傀儡皇帝。 那二人从不将他放在眼中,试图把他养成一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废物。晏惟初也确实如他们所愿,走不出西苑别宫的门,便镇日饮酒作乐,与那些宦官内侍嬉戏玩耍。 他有一支几十人的击鞠队,队员除了内侍便是西苑的那些伙夫、马夫和杂役,谢太后没当回事,最后却被晏惟初带着这些人成功逼宫。 那夜晏惟初说动了西苑几个禁军侍卫头子,趁谢太后也来西苑避暑时,毫无预兆地带人围了她的仪鸾殿。 在谢太后寝殿门口两相对峙时,晏惟初亲手射杀了忠于摄政王的某亲军卫指挥使,将对方打成了犯上谋逆。 谢太后犹记得那时晏惟初的模样,他脸上还凝有先前杀人时溅上的血迹,神情在火光里近似狰狞。 那时他一字一句告知自己,傍晚时分摄政王在南苑狩猎坠马伤重不治,亲军几卫互相勾结造反,锦衣卫指挥同知手刃上峰后奉旨领锦衣卫接管了五城兵马司,现已封锁九门,全城戒严捕杀乱党。 谢太后不知道他是如何联系外界做到的这些,在听闻摄政王死讯的那一刻便已瘫坐在地,自知大势已去。 而晏惟初取回了他的皇帝大印,最后看向谢太后时轻蔑讽笑,说:“母后,你体谅体谅朕吧。” 那是第一次,晏惟初在谢太后面前用这个自称。 谢太后的神思回来,心头愤怒,忍不住道:“你王叔坠马之事发生得蹊跷,要真是意外还好……” “母后若觉得不是意外,那朕便命人好好查查吧,”晏惟初接话,“倒也是,外头那些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敢谋反,他们向来听命于王叔,王叔那头刚出事这边就反了,说不得是狗急跳墙……” “他们的事跟你王叔无关,你王叔不是那样的人!”谢太后面色大变,若晏惟初真要给摄政王也安上谋反的罪名,京中那些勋贵全要被牵扯进来,镇国公府也不能幸免,她不信晏惟初刚刚掌权就有这个胆子。 晏惟初就这么不做声地看着她,片刻后竟莫名其妙又笑了,和那夜最后一模一样的笑容。 “那就不是吧,”他轻哂,“母后可当真了解王叔。” 谢太后眼中有转瞬即逝的尴尬和愤恨,迅速掩去了,先岔开话题:“我听闻镇国公世子和大娘子已经回京有些日子,云娘那孩子我也很久没见了,想召她进宫来看看。 “你父皇当初虽未下明旨,但云娘和你的婚事早有口头约定,你如今既已亲政,立后之事也该尽早操办,也好早日开枝散叶稳固国本。” 晏惟初耷下眼,沉默未表态。 谢氏百年后族,大靖皇后只出谢氏。 从前谢太后不愿意他立后生太子,一直按着这事不提,如今落了下乘,似乎又将主意打到了他的子嗣上。 毕竟他哪怕一时占了上风,依旧要遵祖制娶谢家女。 见他不做声,谢太后语重心长道:“皇儿,云娘是你表姐,她自幼温柔娴静,模样也生得好,又是镇国公府的嫡女,你的皇后只能是她。” 片刻,晏惟初忽然歪过头,语意不明地问:“听闻表姐与表哥是龙凤双生子,她与表哥,谁模样生得更好?” 谢太后一愣,似没想到晏惟初会这般问她。 晏惟初似笑未笑,自问自答:“依我看,定是表哥模样生得更好。” “……?”谢太后忽然噎住了。 作者有话说: 谢太后:无语《 》 3、第3章 第3章 一点都不心疼朕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兹尔朔宁总兵、龙虎将军谢逍,骁悍善战、勇毅睿智,荡平朔方,功在社稷。今特旨钦封定北侯,食邑三千户,赐金书铁券,世袭罔替。授柱国、荣禄大夫,赐侯府一座、蟒袍一袭、玉带一围、黄金百镒。着即留京候任,参赞军国事,钦此。” 传旨太监念罢,见谢逍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反应,笑着提醒他:“侯爷,接旨吧,陛下还等着见您呢。” 谢逍眉心微蹙,片刻后叩拜接旨:“臣谢逍,领旨谢恩。” 殿内,晏惟初不时咳嗽一声,嗓子有些哑:“他接旨了?” “接了,”赵安福轻声答,“人就在外头候着。” 晏惟初靠着软榻闭了闭眼,他昨夜偶感风寒,身子不适,人也变得分外懒怠。 太医为他诊脉完毕,略松了一口气:“陛下龙体无虞,臣开一副药,只需按时服用,稍加歇息调理,两三日即可痊愈。” 晏惟初阖目未予理会,赵安福示意那太医:“你下去开药吧。” 待人退下,赵安福才告知晏惟初,刚太后那边听闻他身体不豫,特地派了人来问候。 晏惟初闻言睁开眼:“朕只是着了凉,一点小毛病而已,是谁舌头这么长跑去太后面前多嘴?” 赵安福低头请罪,这事不好说,谁知道是太医署那头漏了消息,还是这皇帝寝宫里有人不安分,但太后关心皇帝身体,本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盯着点太医开的方子,把下面那些人再清理一遍,”晏惟初不耐吩咐,他其实十分不喜这皇宫,还不如住西苑里来得自在,“至于太后那边,告诉她朕无事,以及,从今日起寿安宫人若无要事不得踏出宫门,外人未经准许更严禁随意进出寿安宫,违者斩。” 这就是要把谢太后从前做的事都还回去了。 至于会不会有人拿孝道压他帮太后说话——晏惟初不以为然,那些文官巴不得太后失势,武勋之间本也不是铁板一块,闹得沸沸扬扬的谋逆大案尚未了结,没谁会乐意在这个时候出头惹祸上身。 赵安福应下,又说锦衣卫指挥使崔绍也在外求见。 “让他先进来。” 晏惟初身子不适,懒得起身更衣,隔着屏风召见人。 崔绍来跟他禀告谋逆案的审查进展,这一个多月北镇抚司满城抓人,诏狱之中已然人满为患。 晏惟初扫了眼呈上来的名单,都是摄政王和谢太后的残余势力,大多是武勋,品阶都不高。还没到对那些位高权重的勋贵家族动手的时候,但敲山震虎足够了。 他随手丢下册子,淡漠吩咐:“全部抄家夷三族。” 崔绍领命,接着说起另一件事:“隆祥茶楼里的那说书人是朔宁来的落第秀才,但茶楼背后东家与旁边浮梦筑老板是同一江南典商,臣已让人查封了那两处地方。” 朔宁镇,谢逍驻兵之地。 晏惟初听罢一声嗤笑:“谢氏百年后族,与帝王共天下,真敢说,倒不知是朕这表哥是傻子,还是有人想让朕觉得他是傻子。” 旁的人不敢接这话,晏惟初便也懒得再说。 “你先下去办差吧,”他将崔绍挥退,吩咐,“传定北侯进来。” 谢逍被人领进皇帝寝殿,一直到后殿,只看到屏风后影影绰绰的身影,未能得见圣颜。 他收回视线,自觉跪下行大礼。 第一次面圣,礼数需要做周全。 晏惟初没有免他的礼,隔着屏风看不太真切谢逍的神色,却不由想起那夜自己被他禁锢在怀,强迫做的那些荒唐事。 眼前这个即使跪拜磕头依旧不卑不亢的谢逍,和那夜被人下药失控做出禽兽行径的谢逍,本质一样的倨傲。 他抬手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颈上早就淡去的印子,开口的声音哑得厉害:“表哥起来吧。” 这一称呼让谢逍不觉眉峰微动:“陛下身子不适,宜保重龙体,多加歇息。” 晏惟初听得想笑,装模作样。 分明是关心关切的话,谢逍的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真意,更无其他人那般的谄媚作态,很是敷衍。 “表哥,”晏惟初便问,“朕下旨将你留在京中,你可怨朕?” “……” 谢逍进来之前其实设想过这小皇帝对他的态度,定是一边恩赏一边戒备,却没想晏惟初会一口一句“表哥”,并且问自己是否怨他。 “臣不敢,”他微微低头,“陛下言重了。” “我好不容易才从摄政王叔那里拿回权力,”晏惟初甚至换了个自称,没提谢太后只说摄政王,沙哑声音显出他几分虚弱,“王叔之前把持京中兵权,那些武勋对他唯命是从,我即便亲政了,亦有诸多阻碍,内阁六部里那些文官也不听话,我这个皇帝做得实在艰难,我将表哥留下来,只是希望表哥你能帮我。” 谢逍波澜不惊道:“臣对陛下的安排不敢有怨言,臣祖母年事已高,臣能留在京中长伴祖母左右尽孝,十分感激陛下。” 晏惟初问他:“表哥是否以为我给了你侯爵,便会让你将国公世子位让出?自然不是,无论是定北侯,还是日后的镇国公,都是表哥,将来再由表哥的长子、次子分别袭爵,不会落到谢家旁支上……” “陛下,这不合制,”谢逍却不领情,“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晏惟初不肯:“你已接旨,收不回了,我本来还想为表哥你争取国公爵,奈何内阁那些人不断进谏阻拦,我也实在有心无力。” 谢逍只能道:“陛下厚爱,臣铭记于心。” “表哥你想要什么?”晏惟初不依不饶,“高官厚禄、富贵荣华,只要表哥开口,我都给你。” 谢逍没肯松口:“为陛下分忧是为人臣子的本分,臣不敢贪图这些。” 还真是,油盐不进。 晏惟初心下不快,再开口的声音近似哀怨:“表哥真就不肯帮帮我吗?” 谢逍重新跪下了,态度恭敬让人挑不出错:“陛下如此垂询臣愧不敢当,若有驱使,臣唯谨遵圣谕,恪尽职守而已。” 依旧只是敷衍糊弄之言。 寝殿里有一刻静得几近落针可闻,僵持过后,晏惟初或觉没趣,歇了逗弄他的心思,转换语气高高在上道:“朕乏了,你退下吧。” 谢逍当即告退。 目送屏风之外的身影离去,晏惟初撑着下巴,轻声感叹:“朕这表哥,可一点都不心疼朕。” 赵安福侍奉在旁,默不作声,不敢言语。 “嘁,”晏惟初泄了劲,“没意思。” * 晏惟初几日没出寝殿的门,病愈之后也没去上朝,只在内书房里召见了一众阁臣。 众人进来,拱手作揖问安,他也只淡淡“嗯”了声。 晏惟初驻足御案后,手中握笔正在作画。这些人并非他传召,连着两日来求见他,他才终于放人进来。 他自己都还站着,自然也就没给人赐座。 “陛下,”首辅张炅第一个开口,“谋逆大案牵连甚广,尚未核查清楚便结案处置是否过于草率?未经三法司会审……” 晏惟初的目光没有离开手中画作:“该抓的人都抓了,还要怎么查?此案已牵扯十数官员下狱,数千人因此获罪,朕初亲政,杀孽太重不太好吧?诸公常劝谏朕要做那圣主明君,朕都记着呢。” 张炅被他拿话堵住,有些语滞。 晏惟初亲政不过月余,他们还真摸不透这小皇帝的脾气。 那夜西苑宫变,全城戒严,他们收到消息立刻赶去西苑迎晏惟初回宫,也实在是之前那十年被摄政王和谢太后折磨打压得够呛。勋贵势大,有兵有刀,他们这些文官在朝堂上说不上话,如今迎回幼帝,小皇帝若想对抗那些外戚武勋,自然会投向他们,只要拿捏住晏惟初,何愁将来。 但晏惟初,显然不按常理出牌。 “陛下为何不经内阁直接下发圣旨,甚至让一个宦官去传旨?”另一次辅开口,语气相当不客气,近似质问。 晏惟初手上一顿,终于抬眼看去。 次辅林同甫涨红着脸,理直气壮回视他。 “圣旨下发必经内阁和六科审议附署……” “所以呢?”晏惟初不含情绪的声音问,“朕下的是中旨,为何要经过内阁和六科?” 从前太后与摄政王可没少用皇帝的名义下发中旨,这些人大抵是不敢置喙的。 如今倒不知是欺负他不懂,还是想以此给他下马威。 “谢世子于国有功,朕只是想犒赏他,也不行吗?”晏惟初敛着眉,很不高兴。 他当然知道这些人的想法,期望他将谋逆案扩大化对勋贵开刀,只怕外面那些共天下的传言就出自这些人的手笔,而他非但没有如他们愿反而另给谢逍封了侯爵,岂会让这些人心中舒坦。 他看这些人是想把他也当傻子罢了。 张炅责怪道:“陛下想要犒赏镇国公世子,金银珠宝、良田美妾,这些都可以,实在不应该再给镇国公府一个世袭侯爵。” 甚至连知会他们一声都没有。 余的人纷纷指责起晏惟初的不是,连“功高震主”这样的禁忌之言也出了口。 这群老倌儿年纪最轻的也比晏惟初大上两轮不止,摆明了倚老卖老欺负他这个小皇帝。 晏惟初冷眼瞧着众人嘴脸,忽然面露哀伤色:“这不行,那不行,那我就不当这个皇帝了,让母后回来继续主持朝政吧。” 张炅大惊失色:“陛下不可!” 谢太后回来他们哪还来的机会打压那些武夫! 众人火急火燎地劝阻起晏惟初打消这荒唐念头。 晏惟初看够了戏,目露鄙夷:“那就算了吧。” 一众阁老这才意识到被他耍了,但刚情急中他们已然对那道中旨松口,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谋逆大案朕之前就说了由锦衣卫一力查办,不需要其他人再插手。”晏惟初丢出这句,不容反驳,低头继续画他那幅画——谢逍回京那日飞身跃上失控的烈马,从容拉住马缰、揪住马辔的那一幕。 立于下方的一众人不知道他在画什么,今日既已落了下风,再劝阻似乎也毫无意义。 晏惟初又似想到什么,吩咐:“朕打算为生母郑妃追封太后,上谥号,你们让礼部操办着吧,选几个合适的美谥先让朕看看。” 众阁臣讪讪退下了。 片刻晏惟初让赵安福去将其中一人叫回来。 他先前看得真切,这些人里只有这个站在最末尾的刘诸与众不同,从头至尾一声不吭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刘诸,肃州人,景淳六年以兵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入内阁,排位最末,是这些阁臣里的透明人。 晏惟初看着对方毕恭毕敬地上前见礼,心道这人倒是比他那位倨傲的表哥要识趣得多。 他开门见山道:“朕欲派人去接替朔宁总兵一职,刘公是否有合适人选推荐?” 刘诸直言问:“陛下调定北侯回京,是为夺他手中兵权?” 晏惟初道:“不然呢?” 刘诸沉默了一下说:“臣知道了。” 调回京待任,授虚职散衔这些都不稀奇,但再给一个世袭侯爵,未免太超过了。这小皇帝的心思,果真不好揣测,外面那些人只怕要失望透顶。 “刘公若是想问朕是否当真怕他功高震主。” 晏惟初落下最后一笔,谢逍的骁勇英姿跃然纸上,点睛之笔是落于肩头的一簇玉兰,衬得画中人愈显丰神俊秀、落拓洒脱。 他盯着自己亲手画下的画作,轻轻莞尔:“倒也不是,朕这表哥有本事,朕可是仰慕得很。”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朕可是喜欢得很~《 》 4、第4章 第4章 少将军你嫁了算了 不夜坊,坐落于城北昆水琼云岛上,上京城最大的销金窟,与浮梦筑齐名。 浮梦筑前些日子被锦衣卫查抄封楼了,于是这边人声更鼎沸。 去岛上唯有一条水路,精致的画舫,连划船人也是眉眼含春的二八姝丽。 晏惟初抬目远望,岛上楼台层叠,千万盏红灯映在水面上,不似人间灯火。 上岸后便有堂倌引路,走过一段九曲栈桥,又穿越重重珠帘,处处香粉弥漫、暖意熏人,娇声笑语不绝于耳畔,抬头便见堂上悬挂的“千金一醉”匾额。 晏惟初驻足看了片刻,堂倌躬着腰满脸谄媚,为他介绍楼中种种。 这小郎君看着面生,像是第一次来,带了四五随从,眼尖的堂倌早已看出他必出身非凡。 晏惟初没做声,身后赵安福递出一锭金子,开口:“要间清净的院子,上些茶水点心便可,不需要人伺候。” “好嘞,您几位请这边!”堂倌兴高采烈道。 穿过大堂,豁然开朗,越往山上走越幽静。 喧嚣远去,唯余丝竹靡靡音。 途经一处花廊时,却有不长眼的人来找不痛快。 喝多了的醉鬼撞开堂倌扑到晏惟初身前,眯着眼睛打量他,神色猥琐,喷出酒气:“这是哪里来的美人?算你运气好,今夜你是爷的了。” 伸过来的手就要抓上晏惟初手腕,下一瞬锦衣卫手中刀出鞘,一左一右架住了这泼皮的脖子。 醉鬼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暴喝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好大的胆子!” 晏惟初面无表情地示意:“掌嘴。” “使不得!”那堂倌惊道,他不知道这几个乔装打扮换了普通佩刀的人便是锦衣卫,却认得对面那醉鬼,“他是镇国公府的少爷,使不得啊!” 晏惟初又看了一眼那犹在叫嚣的醉鬼,凉道:“镇国公府中子嗣如此跋扈淫逸、放浪形骸,只怕他们老祖宗知道了,会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亲自掌他的嘴。” 被架住的那个勃然大怒:“放你娘的狗臭屁!你敢侮辱老子先祖——” 赵安福扬起手,用力扇了过去。 那堂倌被晏惟初的气势镇住,低头退开到一旁,身子躬得更低,再不敢言语。 夜更沉时,晏惟初坐于山间一处雅阁内喝茶,望向窗外远远近近的灯火。 上京城没有宵禁,不只这里的不夜坊,这一整座偌大的京都四处火树银花,一派盛世之景。 就不知这样的锦绣之下,究竟又藏了多少魑魅魍魉。 片刻,门外锦衣卫进来禀报,说这不夜坊的东家就在外头,想见一见他这位贵客。 晏惟初心知方才的事必不能善了,他本也是故意为之。 搁下茶盏,他随口示下:“让人进来。” 郑世泽进门便不着痕迹地打量起这一行人,凶神恶煞的带刀侍卫、面白无须的老倌,以及,悠闲坐在那边品茶用点心的少年郎。 他是个人精,知道这些人敢对镇国公府的少爷动手必定不是一般人。 再看眼前景象瞬间醍醐灌顶,哪还有不明白的,慌忙上前跪下,重重磕头:“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 晏惟初冷漠道:“朕不安。” “……”这人正想抬起来的脑袋又磕了回去。 晏惟初晾了他一阵,终于说:“平身吧。” 这郑世泽抬头,眼里已经蓄了一包泪,跪着往前挪动几步,抱住晏惟初的腿嚎啕大哭:“陛下,哥哥我终于见到你了啊!” 晏惟初的嘴角慢慢抽动了一下。 * 琼云岛心位置最好的地方,是一座戏楼,也是这不夜坊中最热闹之处。 谢逍在二楼的雅间内独自坐了片刻,有人推门进来。 房门阖上,来人上前单膝跪地行军礼:“末将曹荣见过少将军!” “起来,坐。”谢逍立刻示意他起身说话。 这人是朔宁镇驻军里的一名参将,这次回来京中述职,待不了几日又要外调去别处。谢逍已经卸下了朔宁总兵一职,不好再与他私相授受,只能约在这种地方见面掩人耳目。 曹荣是个粗人,坐下自己倒了杯水猛灌两口,一抹嘴说:“末将这两天在京里都听说了,那小皇帝把少将军你叫回京,给你封爵封赏,但不给官位就这么晾着你,打算用过就扔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 “少说两句吧,”谢逍冷言提醒,“这里是京城,你有几条命敢这样胡言乱语?” 曹荣的脖子一缩,也意识到自己太过口无遮拦了点,却心有不忿:“少将军你才二十岁,总不能现在就留在京里养老吧?” “有何不可?”谢逍的语气平淡,对这事仿佛丝毫不在意。 曹荣问他:“少将军你知道调去朔宁接替总兵位的人是谁吗?” “邴元正。”谢逍平静说出一个名字,他在京中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也已听说。 曹荣“嘶”一声:“小皇帝这是铁了心要夺兵权啊。” 若是派个其他人去朔宁,那些将士们未必服他,但这邴元正不一样,这人本就是当年跟随谢老国公一起征战沙场的军中大将。 从前谢老国公统领乌陇、燕安、朔宁三镇近四十万兵马,威势不可谓不煊赫,手下也各个都是猛将。 两年前老国公病逝,谢逍的父亲谢袁魁继任国公位,节制乌陇、燕安两镇兵马,谢逍则被调去朔宁。那时邴元正在谢袁魁麾下,因为一些事情得罪了这位本事不大心眼却不小的新任国公爷,被谢袁魁随便安了个罪名上报朝廷,当时把持朝政的谢太后是谢袁魁的亲姐,这便帮着给邴元正定罪把人革职流放了。 一直到几天前,小皇帝突然起复邴元正,一纸调令把人派去了朔宁。 将一个出身边军,又跟谢国公有仇的大将派回去接替谢逍的位置,小皇帝的用意可想而知。 谢逍喝了一口茶,微微摇头说:“陛下没有外人以为的那样软弱可欺,他只是年纪小,无害表象易迷惑人而已。” 即便那日小皇帝在自己面前处处示弱,但谢逍直觉这位皇帝陛下不是个好相与的。 隐忍十年,一朝逼宫夺权,迅速拿回锦衣卫和其余亲军几卫的控制权,怎会是软弱可欺之人。 曹荣好奇问:“当真?” 谢逍随口说道:“锦衣卫现在的指挥使崔绍,是淮安侯的儿子,淮安侯府跟摄政王有姻亲关系向来相交甚笃,只是一直有传言崔绍跟他爹不对付,甚至闹到几近断亲的地步,陛下怎么联系上他的不知道,但很显然利用了这一点,让崔绍投向了陛下。 “所以逼宫那夜崔绍当机立断斩杀上峰,按住了听命于太后的那些人掌控整个锦衣卫,又拿着陛下旨意强硬接管了五城兵马司。 “再有就是逼宫这事京营从头至尾按兵不动冷眼旁观,等同默许,也是陛下算准了的。京营总兵官是宁国公,宁国公府是先帝母族,比起陛下,他们应该更不愿意看太后掌权。 “而且,那些文官也早就迫不及待想要陛下亲政,暗中帮忙的不少,所以那夜的逼宫几乎是个必胜局。” 谢逍虽才回京,对这些事情却心知肚明,越是这样他越不想招惹那位颇有心机的小皇帝。 曹荣闻言咂咂嘴:“听说皇帝他都把太后软禁了,现在又给少将军你一个世袭爵位,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安抚吧,”谢逍淡道,“给京中众勋贵释放信号,他不会对他们下手,至少现在不会,所以所谓谋逆案也只处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人。 “不过,等到陛下彻底掌控京中兵权后就不一定了,也快了,亲军十二卫将领现在都换成了他从西苑带出来的那些人,尤其锦衣卫完全听命于他,五城兵马司也到手了,下一步就是五军都督府手里的京营和京卫了。” 至于爵位,现在能给,以后也能找由头收回去。 曹荣听得有些心惊肉跳:“皇帝怕不是要对镇国公府下手吧?少将军你打算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不会,”谢逍很冷静地说,“只要我那父亲还是乌陇、燕安两镇总兵,便不会,至于以后,是福是祸,反正也都躲不过。” 提到谢逍那个不成器的父亲,曹荣不由气愤:“国公爷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我回京之前听到乌陇那边来的消息,说国公爷知道皇帝又给了少将军你一个侯爵,动了心思想上奏换世子。 “他偷偷把自己小老婆扶正不说,还想让那娘们生的崽子取代少将军你的位置,将来小崽子是国公,少将军你只是侯爵,还要被那小崽子压一头,凭什么?” 谢逍仿佛早已知晓这事,神色泰然:“这也是陛下的阳谋,用这种方式离间我们父子,他确实如愿了。” 曹荣听罢只觉牙酸:“这小皇帝年岁不大,心眼倒真不少。话又说回来,我昨天刚到这里就听人说礼部已经在奏请皇帝立后了,大小姐必要嫁进宫,那少将军你以后不还是皇帝的小舅子?” 谢逍蹙眉,他不愿意阿姊嫁进宫,阿姊自己也不愿意。 曹荣猜出他所想,笑呵呵地打趣:“但这皇后必得是国公府的女郎,除了大小姐,也没其他适龄的了。少将军你倒是也没成亲,总不能你替大小姐嫁吧,那也得小皇帝肯要啊。” 谢逍无奈:“莫要胡言乱语。” 曹荣反而来了劲,一抚掌说:“太祖皇帝当年只说皇后必出镇国公府,也没说男后不行啊!要不少将军你嫁了算了,也免得那小皇帝一直疑神疑鬼想拿你开刀。” “就不知道小皇帝是什么性情的,长得如何,”这厮口当真无遮拦惯了,越说越没边,“少将军你索性就委屈一下……” 谢逍搁下手中茶盏,敬谢不敏,掷地有声:“免了。” 作者有话说: 现在的谢逍:不约 以后的谢逍:好好好!《 》 5、第5章 第5章 点一出游龙戏凤 雅阁内,哭了一顿的郑世泽刚站起来,却听晏惟初问:“朕刚进来时看到你那‘千金一醉’的匾额,你这不夜坊这般热闹,怕是能日进万金吧?” 郑世泽“噗通”一下又跪了下去。 “跪什么,”晏惟初的目光移过去,目露嫌弃,“朕与你是自家人,朕已经免了你的礼,何必这样跪来跪去的。” 郑世泽哪敢起来,就怕晏惟初来者不善。 “那什么……那都是夸大其词的,真没那么多,陛下若是想要,这不夜坊赚的银子,我愿意给陛下您五成,不,六成!” 晏惟初眉峰一扬:“你们之前就是用这种方式贿赂了朕那位王叔,才没让他把你这里抄了?” 郑世泽苦不堪言,果然,他这表弟什么都知道。 晏惟初冷笑。 郑家是他的母家,眼前这个才是他亲表哥,但他登基之后被谢太后阻拦,再没见过郑家人而已。 不夜坊开了十几年,先帝在位时郑妃是宠妃,他们自然开得起来。后来摄政王掌权,郑家不但让利一半出去,还按岁给那位摄政王进贡江南美人和奇珍异宝,这才将这里保下了。 郑世泽试图解释:“陛下明鉴,我和父亲这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逼不得已啊,我们这心里当真一直是向着陛下的。那夜陛下成大事,我收到消息,当即借口走水把外面那些画舫都烧了,那夜在这里寻欢作乐的朝中官员都被困在这岛上,没能回去给陛下您添乱找麻烦……” “行了,朕知道了。”晏惟初直接打断他,不愿听这些废话,他自然知道,若非这郑世泽知趣,他今夜也不会过来这里。 “起来吧,”晏惟初示意,“朕已经追封了太后,舅舅现在也有了伯爵位,以后你们也算是勋贵了,别还是这样咋咋乎乎的丢朕的脸。” 郑世泽从地上爬起来,面上不敢说什么,却忍不住腹诽他们这种靠外戚关系恩封的流爵,算个哪门子的勋贵,他爹是伯爵,他连个世子都混不上。 晏惟初这才掀起眼皮,打量了他两眼。 同样是表哥,这差距…… 晏惟初生母出身太低,江南商贾之家,说白了就是那些江南士绅献给先帝的瘦马。 他能登上帝位纯属先帝儿子少他运气好,加上同为庶子承大位的先帝不愿意谢家再出一个皇帝,为他铺了路。 大靖立国至今一百六十余载,看似太平盛世,实则内忧外患——武将勋贵和文官士大夫互相攻讦、明争暗斗,朝堂吏治腐败、乌烟瘴气,北部蛮夷不时寇边打秋风,东南沿海倭患横行、水深火热。 晏惟初是真不愿意做这个费心费力的皇帝,但他更讨厌被人掌控当个傀儡。 可惜能信任的人太少,亲表哥不堪大用,那位谢表哥嘛…… 视他如洪水猛兽。 “舅舅在江南日子过得挺滋润吧?”晏惟初忽然开口,“他的船队出海每年能有多少利润?” 郑世泽大惊失色,没想到晏惟初连这个也知道,又要跪下去,被晏惟初眼风一扫,制止住了:“说实话。” 郑世泽两股战战,大靖有明确的禁海令,走私出海被查获可是要砍头的! “这,我……” 晏惟初身后锦衣卫的刀出鞘一截,“唰”一声,吓得郑世泽立马又跪了下去。 “都说了别跪,”晏惟初偏头盯着他,放轻的声音反令人毛骨悚然,“朕有那么吓人吗?” 郑世泽以头抢地,他印象里的表弟还是当年软绵绵的一只小白兔,怎么十年不见变这么吓人了? 晏惟初手指点了点,锦衣卫的刀回鞘。 郑世泽终于战战兢兢开口交代道:“少则一二十万,多则三四十万两银子也是有的。” 晏惟初皱眉,大靖国库岁入全部折合白银也不过二千多万两,这些商贾走私出海果然是暴利。 “朕知道了,你们继续做吧。”晏惟初冒出完全出乎意料的一句。 郑世泽愣住,不敢置信地抬头:“啊?” 晏惟初看着他,似笑非笑:“但是利润朕八,你们二。” “……”郑世泽哽住。 晏惟初问:“怎么,不愿意?” 郑世泽到嘴边的话咽回,他要是说不愿意怕是今晚脑袋就要搬家,他这个表弟大概不会顾念什么手足亲情:“……愿意。” 晏惟初吓唬够了人,这才说:“你回去写封信给舅舅,告诉他朕的意思,朕日后会开海,但还没到时候,朕现在穷得很,让他先送点银子给朕这个外甥花花。 “日后即使海禁令解除,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出海,能不能拿到资格得朕说了算,但你们是朕的母家人,朕不会亏待你们。否则到那时还想走私的,被抓到可就不只是砍头那么简单,只怕会九族不保。 “你和舅舅都管好嘴巴,开海之事若是现在走漏了一点风声,朕唯你们是问。你俩给朕夹着尾巴做人,跟江南那些黑心肝的士绅少些往来,把自己屁股擦干净点,要不出了什么事别说朕不给母后面子。” 郑世泽被他这打一棍子又给颗枣,连恐带吓地整懵了,半晌回过神,咽了咽唾沫,问:“陛下,您真要开海啊?” 晏惟初暂时不想多提这事:“嗯。” 郑世泽:“……知道了。” “以及,”晏惟初的声音一顿,继续道,“有朝中官员或其家人子嗣经常在你这里一掷千金的,名单整理成册交给朕。” 郑世泽不明所以:“陛下您要做什么啊?” 晏惟初冷嗤:“他们既然这么有钱,不如都送些来给朕花。” “……”行吧。 晏惟初忽然又想到什么,说:“刚镇国公府的那个,朕不管是谁,要是还敢在这里闹事,你把人直接扔水里去,他们不敢拿你怎么样。” 郑世泽赶忙赔笑:“那是、那是,都听陛下的。” 他也转过弯来了,他爹现在可是国舅,怕个屁! 晏惟初看他这副没出息的样,愈觉嫌弃。 “以后出去不许自称朕表哥。” 郑世泽:“……啊?” * 谢逍与旧部下闲聊许久,守在外头的一个随从进门来,告知他国公府的三郎也在这不夜坊中。 “三少爷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被教训一顿掌了嘴,刚嚷嚷着要拆了这不夜坊,被这里东家扔湖里去了。” 谢逍闻言脸色微沉,吩咐:“不用管。” 曹荣感叹:“这三少爷也够能惹事的,少将军你留在京中面对那一大家子人,日子只怕不好过吧?” 谢逍喝完最后一口茶,微微摇头:“托陛下的福,我现在有自己的侯府,不用跟他们挤在一块。” 曹荣这才放下心:“就是不知道这三少爷得罪的是什么人,连国公府上的少爷都不放在眼里,这不夜坊的东家也够大气,敢直接把他扔水里。” “天子脚下是谁都不稀奇,”谢逍放下茶盏,“至于能在这里开得起店的,想也不会是普通人。” 曹荣先走了。 谢逍又独自坐了片刻,这才起身出门。 一楼堂中戏台上正热闹,他凭栏驻足看了一阵。 郑世泽带着晏惟初跨步进门,方才他送晏惟初出来路过这戏楼,讨好问晏惟初既然来了这有无兴致听戏,晏惟初不置可否,便跟着他进来了。 这边人多嘈杂,晏惟初没有过多逗留的意思,就只站在后方看了看。 赵安福忽然上前一步,小声提醒他:“陛下,那边的人似乎是定北侯。” 晏惟初顺着老太监示意的方向抬眼望去,二楼西侧的扶栏边,停步那里的人确实是谢逍。 他这表哥神色有几分散漫,身边也无人陪着伺候,倒不像是专程来这里享乐的。 晏惟初下颚微扬,示意一旁的郑世泽:“打听一下,刚定北侯在这里见过什么人。” 郑世泽叫来楼中管事,管事很快来回复:“来见定北侯的人似乎是名武将,外地来的生面孔,就他俩,也没点人伺候,那人已经走了。” 晏惟初没有细究,目光落向谢逍侧脸逡巡片刻,忽然问郑世泽:“你这戏楼里,能点戏吗?” 郑世泽赶紧点头:“能!” 晏惟初的视线没有收回,唇角微扬:“朕要点一出《游龙戏凤》,送给那位定北侯。” 郑世泽脸上笑容一滞,还道是自己听错了:“……当真?” 晏惟初道:“有何不可?” 郑世泽眼珠子转动,顺着晏惟初视线方向瞥了眼前方楼上那位玉树临风的定北侯……嘶。 一出戏听完,谢逍已准备走,有小厮过来,客气告知楼下有位郎君点了一出戏送给他,请他留步一听。 谢逍顺着小厮所指方向看去,瞧见晏惟初,目光微顿。 晏惟初抱臂,笑着冲他颔首示意。 谢逍并未认出晏惟初,只一眼便移开视线。 台上好戏开场。 这出戏说的是微服出巡的皇帝路过一酒家,见掌柜之妹甚美,乃加调戏,后实告以皇帝身份,纳其为妃。[注] 谢逍看着,始终面色如常。 戏唱到一半,他已转身下楼,自侧门出了戏楼。 郑世泽“嘿”一声:“这定北侯好大的架子,这么不给面子嘛。” 晏惟初幽幽叹道:“朕这表哥,真是不经逗。” 郑世泽瞬间闭了嘴,原来这位才是您表哥啊? 再说了,调戏表哥是什么道理…… 作者有话说: 郑世泽:谁还不是表哥了?ω? 注:游龙戏凤的戏曲介绍出自百科《 》 6、第6章 第6章 您行您自个上 城东太师府。 晏惟初走进亭中,坐着的老者全神贯注在面前棋盘上,似未听到脚步声。 晏惟初上前伸出手,落下一子,帮先前被围困的黑子杀出一角,豁然开朗。 “陛下!” 太师章文焕抬头看到他,欲起身见礼,被晏惟初制止:“先生坐着吧,不必多礼。” 他自己也在对面位置坐下,执黑子继续与之对弈。 章文焕捋着长须:“陛下这棋艺是越发精进了,臣自愧不如。” 家丁上来茶,晏惟初端起喝了一口,随意说道:“先生教得好。” “陛下特地过来,怎不提前让人说一声,臣也好出去接驾。”章文焕道。 晏惟初不在意地说:“没什么事过来看看先生而已,朕与你也有好几年没见了,先生腿脚不便,不必兴师动众。” 章文焕是先帝留给晏惟初的辅政大臣,从前的内阁首辅,景淳六年因受腿伤从首辅位置上退下来,只留了一个太师的虚衔,不再过问朝堂事。 实则是被迫退休,被摄政王和谢太后搞下去了而已。 之前章文焕还在朝中时,与另几位帝师坚持每日轮流去西苑为晏惟初讲学,那时晏惟初还能借由他们接触外面。 等到章文焕回府中颐养天年,之后这四年小皇帝才真正是等同被圈禁了。 从前晏惟初年岁还小时曾问章文焕何以解困,章文焕告诫他须忍耐,徐徐图之以谋将来,他确实记住了。 “朕刚亲政,才觉朝中诸多事情并非如朕所想,总有力不从心之感。”晏惟初近似叹息一般,“若是先生你未受伤,能回来帮朕就好了,可惜。” 章文焕平静落下棋子:“朝中亦有不少能人谏臣,陛下自可信任倚仗他们。” “谏臣啊,”晏惟初嚼着这两个字,意味不明地笑笑,“这些时日朕倒是收到不少朝臣上奏,要朕从重处置万玄矩这个东厂提督,仿佛朕不照着做就是那昏君一般。 “还有说他牵涉谋逆一案的,朕虽然把他下了诏狱,可他毕竟是母后宫里出来的人,说他造反不等同说母后造反吗?朕怎能做这大逆不道之事呢?” 他说罢咂了一口茶,又继续:“也不知道外头那么多人,为何偏要跟一个宦官过不去。” 章文焕微蹙起眉,静了片刻,说:“陛下初亲政,除奸佞肃朝堂做万民表率,并无不好。” 晏惟初却问:“万玄矩是奸佞吗?他所作所为不过是听命于母后行事,又有什么错呢?朕看着那些人的言论,实在不懂,还请先生为朕解惑,何为忠何为奸?” 章文焕抬目看向他:“陛下是天子、君父,听命于陛下行事之人自然是忠。” 晏惟初恍然:“所以万玄矩听母后的不听朕的确实是个奸臣,如此说来,这满朝文武怕都没几个真正的忠臣了。” 章文焕微微摇头:“陛下这是着相了。” 晏惟初便问:“所以先生也赞成料理了那阉人?” 章文焕只道:“陛下自幼聪慧,想必心中早已有成算。” 晏惟初眨眨眼:“可朕想要先生给朕出个主意。” 沉默片刻,这位老太师说:“陛下若是觉得难办,可以让别人替陛下去办这事。” 晏惟初嘴角的笑意略收,没再说什么,注意力落回了棋盘上。 赵安福默不作声在旁伺候。 一时间只闻落子声。 许久,晏惟初落下最后一子,再次抬眼看向面前这位太师,说:“先生教诲,朕铭记于心。天色已晚,朕也该回宫,就不叨扰先生了。” 章文焕起身恭送他。 直至晏惟初远去,老太师的视线收回,看向棋盘——白子棋差一着,输了。 走出太师府,上车时晏惟初忽而驻足,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向前方灰蒙蒙快要下雨的天。 “做皇帝也没什么意思。” 他轻声喃喃,身后赵安福等人低了头,不敢应声。 静默之后,晏惟初迈步进车中,车门合上,辘辘远去。 御驾没有回宫,径直去了西苑瑶台。 比起皇宫,晏惟初还是更喜欢这里。 刚进门崔绍便来求见,向晏惟初请示,一直关押在锦衣卫诏狱里的前东厂提督万玄矩要如何处置。 这位万公公是谢太后最宠幸的宦官,这些年打着太后名号做过不少阴私缺德事,可以说臭名昭著。 “先押着吧,等你们将东厂上下彻底清理了一遍再说。”晏惟初随口吩咐。 崔绍低头应下,陛下让他们锦衣卫先自查,再查东厂,总归是对他们没那么信任,但陛下示下的事,他照着做便是。 崔绍退下后没多久,郑世泽也来了。 这小子进门毕恭毕敬地行了礼,递上晏惟初之前说要的名册:“都在这上面了,凡是在我那里一次享乐花费过百两的,都记了名字,请陛下过目。” 晏惟初接过来扫了眼,京里京外的功勋大臣,怕有半数都榜上有名,就算本人没去过的,也总有家中不成器的子孙往那销金窟里潇洒。 郑世泽面上恭敬实则肉疼得很,这些可都是他的金主,也不知道小皇帝打算做什么。 晏惟初看罢便随手扔到一旁,问郑世泽:“朕想拉拢个人,但朕许诺的高官厚禄他看不上,金银财帛也不动心,你说朕还能怎么打动他?” 啥?还有这种人? 郑世泽撇嘴道:“能入陛下的眼那是他祖坟冒青烟,哪里来的不识抬举的东西。” 晏惟初不悦:“你怎么说话的,他是朕表哥。” 哦,表哥。 郑世泽瞬间懂了:“定北侯的话,确实有些难办,他毕竟是谢太后的侄子、镇国公府的世子,高官厚禄、金银财帛他都有了,看不上陛下给的那些也正常。” 晏惟初目露幽怨色。 郑世泽被小皇帝这目光盯得发怵,脱口而出:“那就用美人计!”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郑世泽快速说道,“定北侯在边关长大,镇日面对的都是一帮丘八大老爷们,估计没见过什么真正的美人,枕边风这招对他保准好使。” 晏惟初嘴角轻抿,没有立刻表态。 郑世泽嘿嘿笑了几声,来劲道:“再说了,现在外头都在传他老爹把个小妾抬为国公夫人,还想为那小妾生的小儿子抢他的国公世子位,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色’这一个字说不定就是定北侯的死穴。” 请换世子这事不必郑世泽说,乌陇那边送来的题本这会儿就在晏惟初手里。 镇国公谢袁魁原配早逝,在边关纳了一门小妾,这本没什么,但谢袁魁是个耳根子软脑袋也不太清楚的混不吝,被这颇有心机又给他生了个小儿子的妾侍哄着,老国公一去世立马上奏要将这小妾抬为正室、加封为国公夫人,谢太后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便给准了。 所以晏惟初这边刚给谢逍封爵,谢袁魁立刻以按制谢逍需将国公世子位让出为由,提出要将世子的位置给他小儿子,毕竟小儿子如今也算是嫡子,承爵理所应当。 这般家风不正,难免落得让人耻笑。 郑世泽越说越觉得是这个理:“这美人也好找,陛下这里若是没有,我可以帮陛下从不夜坊寻些清倌来,我那里江南美人多得是。” 晏惟初嫌弃道:“定北侯不是那样的人。” 就连那夜在浮梦筑,若不是他被人下了药,也不会那般。 “……”郑世泽摊手,“那陛下自己想吧,我也没辙了。” 默然一阵,晏惟初松口:“你挑些人,过两日带来这里吧,让朕先掌掌眼。” 郑世泽兴高采烈地应下:“好嘞,包陛下满意!” * 郑世泽说干就干,第二日便挑了二十个美人,亲自送来瑶台。 赵安福也自掖庭和教坊司内选了几十人,一并送到御前。 环肥燕瘦、殊色奇异,各有千秋。 郑世泽兴致勃勃地评头论足,这个冰肌玉骨,那个才貌双绝,又有那明眸皓齿、顾盼生辉者,怎一个美字了得。 晏惟初靠坐御座上,冷眼扫视全场,却不知是何想法。 赵安福出声,让众女各自上前一步,自报家门。 那些过于拘谨、呆笨者,立刻便被筛了下去。 再之后,琴棋书画又或别的,分别展示一番。 赵安福小心翼翼打量着晏惟初的神色,替他决定是去是留。 郑世泽原本还想着借机和晏惟初拉近一下关系,这会儿直觉晏惟初似乎不太高兴,便也不敢多说话了。 这一轮过去,只剩三十人。 晏惟初终于开口:“问问她们有无念过书,四书五经学过多少,吟诗作对能否答得上来。” 郑世泽:“……” 他怀疑那位定北侯自己都不会吟诗作对。 这一下又筛去了二十余人。 场上只余最后七八人,晏惟初示下:“再问她们有无习过武,熟读过兵法也行。” 连赵安福都忍不住出言提醒:“陛下,这只怕有些强人所难……” 晏惟初坚持:“问吧。” 郑世泽望着那一个一个接连被筛下去的美人,只觉无语凝噎。 不就是赏赐臣下几个美妾吗?您兴师动众亲自挑选就算了,您又要聪明伶俐,又要色艺双绝,又要满腹经纶,甚至还要文武全才…… 您行您自个上得嘞!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上就上《 》 7、第7章 第7章 他好男色啊! 卯时初,奉天门前升御座。 鞭响,鸿胪寺一人上前,提声唱:“入班。” 文武官员执象牙笏,分两班齐头并进步入御道,一拜三叩。 晏惟初高坐御座上,耷着眼有些精神不济。 从前住西苑时懒散惯了,每日日上三竿才起,亲政之后日日早起上朝,让他颇为不适。 “都平身吧。” 晏惟初的目光扫过下方众臣,也只看得清站在最前排的几人,左侧是内阁六部天官,右侧是一品武勋重臣。 谢逍不在其中,那位定北侯回京两个月尚未任实职,不需要上朝。 晏惟初心不在焉地听着下方各人奏事,不时点头摇头,给出处置意见。 所有人都看得出这小皇帝虽才亲政不久,但杀伐决断很有自己的想法,并非那软弱可欺的主。 一个时辰后,鸿胪寺官员再次问众人是否还有事要奏,有御史出班上前,躬身直言:“臣请陛下下旨,即刻从重处置奸宦万玄矩!” 晏惟初撩起眼冷淡看去,站于下方的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正神色凛然地痛陈万玄矩条条罪状。 这些陈词滥调晏惟初早听腻了,弹劾万玄矩的奏章全在他内书房案头留中,他连看一眼都嫌多余。 待到这位御史大人义愤填膺、口沫横飞说罢,晏惟初开口,只有两个字:“不允。” 那御史先是一愕,随即“噗通”跪下,痛心疾首高呼:“陛下!此贼不除,神器蒙尘,社稷危矣!” 晏惟初神色淡漠,首辅张炅也上前劝道:“陛下,万玄矩押入诏狱已有不短时日,如何处置还请陛下尽快决断。” 晏惟初冷冷望向他,张炅强硬重复:“请陛下决断!” 众阁臣纷纷上前,同样是一句请他这个皇帝决断。 见晏惟初不予反应,张炅也跪下,然后是其他阁臣、六部官员,直至所有文官,即便有不合群的看着同僚都跪了也不好站着,只能跟着一起跪下去。 武将那头见此情此景,各自交换眼神。 万玄矩这个没卵的阉货他们也看不上,不过这厮是太后的人,多少会给他们这些勋贵面子,折腾的大多是文官,所以皇帝处不处置的,他们倒是意见不大。 但见晏惟初面色已难看至极,他们不敢说什么也只好陪着跪了。 从先前张炅带头跪地起,这样的场面已然形同逼宫。 晏惟初最厌恶的就是被别人逼迫,越是逼他做什么他越不想做,他冷眼看着下方跪了一地的朝臣,一句话没说,起身拂袖而去。 众人跪了半日,再抬头时,御座上哪还有皇帝的影子。 晌午之时,晏惟初人已到了西苑。 早上下朝后他一回寝殿,立刻让赵安福吩咐众人收拾东西,他要搬家。 敢逼宫,你们自己玩儿去吧,朕不奉陪了! “陛下,东西搬回来都收拾妥当了,”赵安福估摸着晏惟初气消得差不多了,才敢凑上前告知他,“宫里那边刚传来消息,张首辅带着众臣还跪在奉天门前,想要您下旨处置万玄矩……” 晏惟初冷漠道:“爱跪就让他们跪着,派个人去传朕口谕,自今日起朕搬回瑶台,早朝取消,奏章送来这边,他们要见朕就滚来这里见,若有要事,朕自会传谕召开午晚朝。” 午后,在诏狱里关了两个月的万玄矩被押至御前。 这位万公公做了十年的东厂提督,深得谢太后宠幸,从前就连锦衣卫也要听命于他行事。这阉货帮着谢太后排除异己恶事做尽,那些文官弹劾他的每一条罪名都是真的,但那些人自己也不干净,不过是狗咬狗罢了。 那夜成事之后这厮便下了狱,晏惟初特地让锦衣卫去清理东厂,不堪用跪得不够快的人都杀了,现在的东厂就是拔了牙的老虎,比狗都不如。 万玄矩撅着屁股匍匐在地,脑袋重重磕下去,跪得恭恭敬敬没有一丝怨言。 他深知自己一个阉人再风光唯一的倚仗也只有皇权,从前代行皇权的人是谢太后,所以他是谢太后最得用的一条狗。 现在小皇帝亲政,对他要杀要剐不过一句话的事情,他能活到现在表示小皇帝还想用他,那他以后就是小皇帝的狗,绝无二心。 晏惟初晾了他一阵,这才开口问:“知道朕叫你来做什么的吗?” “奴婢死罪,”万玄矩奴颜婢膝,半点不狡辩,“听凭陛下处置。” 晏惟初随手将一本参他十几条大罪的奏本扔过去,让他自己看:“你确实死罪,僭越窃权、祸乱朝纲,卖官鬻爵、蠹蚀国本,贪赃纳贿、戕害忠良,今日百官跪在奉天门前要朕活剐了你,朕看在母后面子上暂且留着你的狗命,以后要怎么做你可知道?” 万玄矩“砰砰”磕头,忙不迭地悔过,表示自己一定改过自新,再不做那些恶事。 “行了,你卖过官职给哪些人,将名单给朕,”晏惟初沉声打断他那些废话,“一个也不许漏。” 万玄矩连连称是:“奴婢定不再做那贪赃枉法之事,再不敢鱼肉官员、祸乱朝纲……” “朕没不让你鱼肉官员。”晏惟初冷不丁地冒出这句。 万玄矩一噎,惊讶抬头。 晏惟初将郑世泽给的那份名册也扔过去:“这上面的人,尽可以去敲诈鱼肉,这些人没有干净的,以你的本事根本不需要罗织罪名就能拿到他们把柄,尽可以对他们狮子大开口。 “他们孝敬你的金银财物九成收入朕的内帑,东厂可自行留下一成。从今日起朕允许你做的事情你才可以去做,朕不许的那些你要是敢动念头,朕便剥了你的皮,听明白了没有?” 万玄矩当即以头抢地:“奴婢领旨!” 奉旨鱼肉官员吗?嘶…… * 傍晚时分,锦衣卫来报,说那位定北侯又去了那不夜坊。 晏惟初支着下巴问赵安福:“你说是朕给表哥挑的美人他不喜欢吗?人送去侯府他便丢去绣房看也不看,倒是隔三差五地往不夜坊跑,真是浪费朕一番心意……” 赵安福压根不知道怎么回答,小皇帝是他看着长大的,但小皇帝的心思他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走吧,”晏惟初起身,“朕也去不夜坊看看。” 赵安福立刻命人去安排车。 郑世泽收到消息,匆匆赶来栈桥码头迎接晏惟初。 为免遇到朝臣,郑世泽领他走小道,笑问他:“陛下特地过来,又是来看那位谢表哥?” 这小子最近胆儿肥了,还敢调侃晏惟初。 晏惟初懒得计较,只问:“他在戏楼?” “可不是,”郑世泽稀奇道,“我还从没见过他那样的,三天两头地来,来了只在戏楼里坐,也不点人伺候,就他一个人,坐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便走,我看他也不是真喜欢听戏,都不知道跑来这里做什么。” 晏惟初倒是心知肚明:“他知道朕让锦衣卫盯着他,自污给朕看罢了。” 郑世泽愈不理解:“那陛下精挑细选送给他的美人,也没见他笑纳啊。” 那日晏惟初虽不情不愿,也勉强挑了四人送去定北侯府,谢逍不能抗旨人是收下了但一个没碰,这定力着实让郑世泽佩服。 “他知道朕算计他,防着朕呢,”晏惟初叹道,“朕这表哥,清高倨傲得很。” 郑世泽笑笑不说话,谁还不是表哥了,同人不同命耳。 郑世泽领晏惟初自侧门步入戏楼,停步在西北角清净处,一抬眼便看到坐于二楼南面官厢的谢逍。 今次谢逍身侧却还有别人。 模样清秀的郎君,是个生面孔,正与谢逍一起喝茶、听戏、谈笑风生。 晏惟初的目光微动,赵安福已经很有眼色地自锦衣卫那里问来消息,低声告知他:“陛下,侯爷身边那个,是国子监的监生,名苏凭,父亲苏崇阳曾是谢老国公麾下参将,这苏凭跟随他父亲在边关长大,几年前他父亲去世后他才回来京中,他与侯爷应是旧识。” 晏惟初尚未说什么,郑世泽先冒出一句:“哦,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晏惟初到嘴边的话忽然不想说了。 “我听人说你最近经常来这里,就只是来听戏?” 苏凭侧头,问身旁明显兴致缺缺的谢逍。 谢逍轻颔首:“嗯。” “之后有什么打算吗?”苏凭担忧道,“皇帝调你回京只为夺你兵权,你打算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谢逍只说:“君要臣死,不敢不死。” 苏凭替他不忿:“你是于国有功之人,皇帝这样卸磨杀驴,未免过于让人心寒。我瞧这小皇帝也不是个好的,他对你这样刁难提防,对那奸宦万玄矩却一直拖着不杀,分明是非不分……” “慎言,”谢逍提醒他,“你还只是个生员,不要妄议朝堂事。” 苏凭咬唇,止住了声音,他确实犯忌讳了。 谢逍显然不愿多提这些。 皇帝的想法他能猜个大概,留着万玄矩,就是留着一把最好用的刀,尽可以对付皇帝想对付的那些人,等到这把刀没用了再斩断,也可给群臣一个交代,而皇帝自己藏在背后片叶不沾身。 越是清楚知道那小皇帝的城府,谢逍越警惕,毕竟皇帝要对付的人里头,镇国公府怕是排在第一位。 楼下,郑世泽忽然恍然大悟状:“我知道了,难怪这定北侯对那些美人不动心,碰也不碰。” 晏惟初目光挪过去,眼里藏着不悦,眼神示意他有屁快放。 郑世泽乐道:“他身边那个,长得是真不错,这不很明显嘛,他好男色啊!” 晏惟初的神情一顿,面色显而易见地沉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你造谣!《 》 8、第8章 第8章 朕要请表哥吃饭 辰时,晏惟初刚起身洗漱更衣,正在用早膳。 进来人禀告他,首辅张炅带着众阁臣和六部官员卯时初就过来了,就跪在外头,请陛下临朝。 晏惟初捏着银箸,慢条斯理地吃东西:“他们前几日还没跪够?来了多少人?” 下头人如实答:“一众阁老除了末辅刘公称病未到,其他人都来了,六部官员也有七八成在场。” “啧,”晏惟初耷着眼,“倒是齐心。” 一个时辰后,晏惟初终于现身,外头果然跪了一地的人。 众臣见到皇帝一阵躁动,有人大声喊:“请陛下回宫临朝!” 其余人附和,声音很快变得整齐划一,不断重复这一句。 晏惟初其实不想搭理他们,实在是被烦得不行,不能不出来。 张炅跪着上前,疾呼:“陛下!您才亲政,不可这般疏懒怠政、任性妄为,落得天下臣民耻笑啊!” 次辅林同甫趁势进谏:“陛下不可将万玄矩那奸宦放还!寒了吾等忠臣的心,助长谄媚佞幸之气啊!” 晏惟初的神色瞬间冷下了。 开口就是指责,真是给你们这群酸儒脸了。 这些人逼着他回宫、要他处置万玄矩,本质上是对皇权底线的试探和挑衅,他今日要是退了输了,日后必将一退再退,直至被这些人拿捏彻底沦为傀儡皇帝。 “朕不回宫临朝,并非不过问政事,朕信任尔等本事,尔等替朕多担待着些就是。” 晏惟初快速说道:“至于那万玄矩,说他牵涉谋逆之事纯属子虚乌有,其他罪状亦有夸大其词、捏造事实之嫌,朕已命锦衣卫核查清楚。 “他虽有过,罪不至死,母后以其年事已高,请朕宽宥于他,朕念他多年伺候母后有功,将功赎罪,赐了他一百杖责,令其闭门思过、改过自新,这事便到此为止吧。” “陛下!” 张炅还想说话,被晏惟初直接打断:“朕意已决,不必再提。” 这位首辅大人开始捶胸顿足、痛哭嚎啕,自责自己劝谏不了皇帝,愧对先帝和大靖列祖列宗。 表演欲之强,令人咋舌。 晏惟初冷眼旁观,深以为他不去那不夜坊戏楼登台演上一出,实乃浪费了天赋。 见晏惟初一直无动于衷,张炅表现出心灰意冷,匍匐下地,恳请辞官回乡颐养天年。 又有数人附和。 晏惟初心中发笑,想用集体辞官这种招数以退为进,真以为朝堂离了你们就转不了了? “准。” 他一句挽留没有:“诸卿劳苦功高,朕再赐卿等一年俸禄,以示嘉奖。” “……” 一众人包括张炅在内都傻了眼。 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的? 晏惟初没搭理他们,随手点了跪于后方一犹犹豫豫、左顾右盼的工部官员,问:“你叫什么名字?是何职位?” 那人一愣,自报了家门,他是工部营缮司郎中,他的上峰工部右侍郎刚也已提了辞官。 “就你了,”晏惟初道,“补工部右侍郎缺。” 那人顿时大喜过望,哪还记得什么逼宫,当即激动磕头叩谢天恩。 “其余各部皆循此例,上官致仕,僚属循次递补,至于阁官,待后再议,都退下吧。”晏惟初一锤定音。 刚闹着要辞官的那些个脸都绿了,其余人眼见有机会升官谁还肯陪他们闹。 皇帝已经转身离开,众人面面相觑,有第一个带头爬起来走人的,很快便有其他人跟上,这便散了。 * 谢逍早起去了一趟镇国公府,向他祖母老国公夫人请安。 这百十年谢氏嫡系镇守边关,其余子嗣留京早已成定例,老夫人二十几年前跟随小儿子女儿回了京中,之后也再未去过边境苦寒之地。 谢逍与她统共没见过几面,在这镇国公府里更像个外人,皇帝封爵赐下府邸后他便也顺势搬了出去,只偶尔回来向老夫人问安。 一进门便听到堂中的叫嚷声,跪在老夫人身前的纨绔正捶胸撒泼,要家里人帮他出气去找那不夜坊的麻烦。 这人是谢逍二叔的小儿子,名谢适,在谢家这一辈里排行第三。谢逍那位二叔早年病逝,谢适这小子缺乏管教被家里长辈宠坏了,除了吃喝嫖赌败坏家风便不会别的。 老夫人蹙眉呵斥谢适起来,他不肯,就地打滚,骂着外头那些人不给他面子就是不给镇国公府面子,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一旁二夫人沈氏嘴里骂着“你这孩子怎么总是这样,真是不像话,赶紧起来”,实则毫无力度,听了谢适说的反而向老夫人拱火:“娘,适儿的话也没错,您看看他这脸都被打成什么样了,那些人实在是欺人太甚。” 老夫人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孙子被揍成这般惨状,亦十分不悦,刚要发作,见到谢逍进来便又端起笑容:“大郎来了。” 谢逍上前行礼,沈氏脸上也堆起笑,示意自己的丫鬟赶紧将谢适拉起来,大约也觉得她这儿子过分丢人。 谢适哪肯,看见谢逍更是跳脚:“大哥你得为我做主啊!不夜坊里那些人不给我们镇国公府面子就是不把你放在眼里,你一定要带人去给他们一个教训!” 这厮那夜被郑世泽叫人扔进湖里,后头又去不夜坊找了两回麻烦都没讨到好,昨夜带人去砸场子更是被不夜坊的打手狠揍了一顿,这才炸了锅。 谢逍淡漠道:“你在别人地盘上闹事吃了亏,被人教训了有何不服气的,自己找不回场子便认了吧。” 谢适一听又开始捶胸嚎啕,沈氏脸上笑容微僵,连老夫人也不满道:“但是适儿被人打成这样,我们国公府几时被人这般欺负过……” “祖母,娘,大哥说的没错,三郎他这是活该!” 外头适时传来声音,迈步进来的人是谢适的亲兄长、沈氏的大儿子谢迤,上来先跟老夫人和沈氏问了安,再与谢逍拱手:“大哥。” 谢逍颔首。 不等沈氏她们皱眉,谢迤说道:“那不夜坊背后的东家姓郑,是陛下的母家表兄,陛下刚刚追封了郑妃为太后,还给他们家封了爵,郑家如今气焰正盛,还是不要去招惹他们为好。” 沈氏闻言不屑道:“什么郑家,不过是一帮子满身铜臭的商贾罢了,飞上枝头也变不成凤凰。” 谢迤无奈:“娘,如今太后姑母已经形同被软禁,大哥的兵权也被陛下拿走了,陛下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直接对我们国公府下手,眼下还是低调一点吧,不要再生事了。” 沈氏心中不快,气愤道:“谢氏百年将门,为大靖立下赫赫战功,皇帝怎敢这样对我们!” “就是!没有我们镇国公府,那儿皇帝还想坐稳他的皇位?做什么梦!” 谢适哼哼唧唧口吐悖逆之言,被谢迤一巴掌甩到脸上:“你给我闭嘴!少胡言乱语!” 老夫人脸色难看地喝道:“行了都少说两句!二郎,将你弟弟带下去,好生提点他。” 打发走了谢适和谢迤,老夫人这才勉强又端上笑容,冲谢逍说起今日特地叫他过来的用意:“你既已回京,公务也都卸下了,不若早日将终身大事办了。你父亲也是个混不吝,半点不帮你操心,索性祖母替你做主了,你婶娘她有个侄女年方十六,样貌性子都不错……” “祖母,我的婚事还是迟些时候再说吧,阿姊也还未嫁。”谢逍拒绝道,态度并不强硬,但也没有跟她们商量的意思。 “这是两码事,”老夫人被他下了面子,不满道,“你阿姊是要嫁进宫的,皇帝那头不下圣旨,我们只能等着,但你不一样,你的事至少能自个做主。” 沈氏附和:“就是,云娘那是没办法,大郎你也都二十了,京中这些勋贵子弟,有几个到你这个年纪还不说亲的?” “陛下迟迟不下旨迎阿姊入宫,是何意思还不明白吗?”谢逍忍耐道,“婶娘的兄长如今是济州都司指挥使,若再与我们亲上加亲,会让陛下作何想法?” 沈氏心有不甘:“可……” 谢逍摇头,显然心意已决。 老夫人或许也意识到这桩婚事太过打眼了些,还是得先保证他们谢家能再出一个皇后,好让皇帝继续倚重他们:“那便算了,这事之后不要再提了。” 谢逍没在国公府久待,借口府上还有事,午膳没用便准备回去。 谢迤送他出门,也说起祖母她们想为他说媒的事:“母亲一厢情愿的想法,大哥你不必放在心上,回头我也会跟她说。” “多谢。”谢逍颔首。 谢迤与谢逍同岁,早两年便已成亲,如今连长子都生了,在后军都督府任六品都事,比他弟弟谢适要出息长进得多。 他接着道:“之前陛下未经五军都督府推举,直接同兵部内阁商量调了邴元正去朔宁接替你的位置,想来也是不信任京中这些武勋,我等日后确实需低调谨慎些为妙,大哥你自己小心一些,我也会多提醒家中人。” 谢迤的官职不高,但因镇国公府少爷的身份,消息还是很灵通的。五军都督府被京中勋贵把持,如今小皇帝初亲政,不信任他们也属平常。 谢逍没有多说:“你自己也是,在外仔细着些。” 谢迤点头称是,送他上车。 * 巳时末,赵安福走进书房,见晏惟初正在看奏章,犹豫了一下又打算退开。 晏惟初叫住他,没有抬眼:“有事直说。” 赵安福低声道:“定北侯早起去了趟镇国公府,待了一个时辰不到便出来了,回去路上碰见那位苏小郎君,邀了对方同去侯府。” 因晏惟初之前交代了,定北侯每日做了什么去了哪里都要报到御前,锦衣卫那头刚送来消息,赵安福便立刻来禀报了。 晏惟初闻言神色微顿,扔下手中奏章。 察觉到小皇帝的不快,老太监默默噤了声。 “去传朕口谕,”晏惟初沉声下旨,“请定北侯现在、立刻、马上来西苑。” 赵安福张了张嘴,没敢接话。 晏惟初恶狠狠地咬重声音:“朕要请表哥吃饭!”《 》 9、第9章 第9章 行走江湖身份是自己给的 “陛下口谕:请定北侯现在、立刻、马上来西苑,朕要请表哥吃饭,钦此。” 传谕太监复述完晏惟初的话,客气笑笑冲谢逍说:“定北侯这就动身吧,不要耽搁了,陛下还等着您呢。” 谢逍站直起身,平静说:“我换身衣服,便随你们去面圣。” 传谕太监很给面子地请他自便,谢逍让人上茶好生招待着,去了后头。 苏凭跟过去,疑惑问他:“陛下为何这时候将你叫去西苑?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不知,”谢逍只道,“你先回去吧,你要借的书我让人找着了给你送去。” 苏凭心里有些不舒服,他们自幼一起在边关长大,情同手足,谢逍跟随老国公出征那年他父亲去世,他被家人接回京中,如今时隔四五年再见,总感与谢逍之间不如从前亲密无间无话不谈。 先前在街上遇到谢逍的车驾,他以借书为名被谢逍邀来府上,本想把酒言欢重拾旧谊,却不成。 但将谢逍叫走的那个人是皇帝,他也只能按捺下那些不悦心绪。 * 殿内,宫人进进出出,陆续上了几十道菜。 下头人进来禀报说定北侯已经到了,就在外面候着,晏惟初听着,忽然又不想见他了。 但也不想放谢逍回去。 谢逍走进殿中,依旧未能得见圣颜。 御座前照旧置了一道屏风,他上前躬身揖拜问圣安。 “表哥平身坐吧,说了今日朕是请表哥来吃饭的,不必多礼。”晏惟初刻意用了伪音,是从前无聊时跟一个会这个的老太监学的,比他本来的音色要低哑不少。 谢逍没有推辞,谢恩之后走去长桌后方,大大方方地坐下了。 晏惟初命人给他斟酒布菜,就这么靠坐御座里,饶有兴致地看他用膳。 所谓食不言,那之后他们便没再交谈,一时间偌大宫殿内只有银箸碗勺偶尔碰撞的声响。 谢逍坐得端正,姿态从容,吃相很好,举手之间优雅斯文,不似寻常武将。 若是换个人被皇帝这样默不作声地盯着吃饭,只怕早已汗流浃背跪下求饶了,这位定北侯却吃得心安理得,不见半点尴尬不适。 晏惟初轻弯唇角,在谢逍吃罢漱口完再次谢恩时问他:“好吃吗?” “多谢陛下赐宴,”谢逍如实道,“确是珍馐美馔。” 同样的话别人说出来也许是谄媚奉承,但在谢逍这里,不过一句实实在在的菜色点评而已。 晏惟初笑起来:“表哥喜欢就好。” 他命人将宴席撤去,再上来茶,这才与坐着的谢逍闲聊起来:“表哥回京也有一段时日了,可还适应?” 谢逍自若道:“托陛下的福,一切都好。” 晏惟初笑着:“是吗?那朕也安心了。” 下一句,皇帝问:“那为什么朕让人给你送去的美人,你碰也不碰,不喜欢吗?是她们入不了表哥你的眼?” 谢逍镇定放下手中茶盏,回答他:“陛下多虑了,臣没有不喜欢。” 晏惟初不信:“是她们长得不够漂亮?还是性子不好?表哥你喜欢什么样的美人?” “……” 谢逍确实被这缠人的小皇帝给问住了。 美人恩难消,尤其是皇帝赐下的美人,他的确没打算碰那些女子。 谢逍忽而抬眼,直直望向前方屏风,却瞧不真切。 哪怕隔着一道屏风,敢这样直视圣颜者,也实属胆大。 他问晏惟初:“陛下何必执着于此?” 这已经不只是胆大,算得上犯上僭越了。 晏惟初没跟他计较,换了个话题:“前些日子朕收到镇国公舅舅的上奏,他也说表哥你是国公世子,朕再给你赐侯爵不合制,舅舅他十分惶恐,请求朕将你的世子位换给你弟弟,表哥你觉得呢?” 谢逍的神色平常,像是料到晏惟初会提起这事,直言道:“臣愿意,便依父亲所言便是。” “可朕不愿意,”晏惟初不高兴地道,“表哥忘了吗?上次朕亲口跟你说过的,爵位是给你,日后让你的子嗣来继承,朕一番心意,舅舅不理解便算了,表哥你也不理解朕吗?” 晏惟初的语气似哀似怨,谢逍心知再说下去这小皇帝真要动怒了,也不想找麻烦,便顺着他的话谢恩:“陛下厚爱,臣谢陛下。” 被哄好了的晏惟初便又嗔笑道:“表哥放心,舅舅他糊涂,朕已经拒绝他了,朕是一心向着你的。” 谢逍不再多言,对这小皇帝的任性和喜怒无常也有了新的认知。 晏惟初看着他这样,话锋一转,又说起之前的事:“表哥想好怎么回答朕了吗?你喜欢什么样的美人?” 谢逍只能答:“臣没想过。” 晏惟初眼神示意,有小太监领命退下,片刻后再回来带回了几个人,俱是唇红齿白、样貌清秀的少年郎。 小郎君们站成一排,低着头都有些拘谨,不时用眼睛偷瞄谢逍。 谢逍无动于衷,连个余光都未分过去。 屏风后,晏惟初始终盯着那道身影,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朕若是将他们都赐给表哥,表哥要吗?” 他一直压着嗓子,低沉嗓音配着这一句话,其中情绪难以明辨。 像是谢逍说不要,他会生气。 说要,他也还是会生气。 真正君心难测。 那几人听闻皇帝的话却个个面露喜色,愈发热切地望向谢逍。 他们都是教坊司里的乐户贱籍,能有机会跟了定北侯,尤其还是被陛下亲自送给定北侯,怎么说都是一个好的出路。 谢逍的视线终于扫过去。 赵安福微微低头,明显感知到皇帝陛下周身的气息冷下了。 也不过须臾,谢逍的目光收回,无甚兴趣道:“不过尔尔。” 晏惟初一愣,复又笑了,笑声变得格外愉悦:“好吧,表哥眼光太高看不上他们,那便算了,都带下去吧,各赏银十两。” 小郎君们没能得定北侯青睐,但龙心大悦天降横财实属意外之喜,这便磕头谢恩兴高采烈退下了。 “表哥不好南风?”晏惟初笑过又问。 可惜隔着一道屏风,他也看不清谢逍脸上神情,只听谢逍语气平淡道:“臣无此癖好。” 晏惟初歪过头……是吗? 所以那夜在浮梦筑,是假的表哥吗? 哈。 谢逍离开后,方才一直给他布菜的太监过来,将他每道菜各吃了几口告知晏惟初。 他这表哥不挑食,唯独那道莼羹鲈脍多尝了两口。 晏惟初闻言吩咐:“也给朕盛一碗来。” 他午膳没用多少,这会儿反而来了胃口。 软滑的鱼肉羹入口,搭配清爽的莼菜,滋味确实不错。 晏惟初的心情好了不少,这便让人去将郑世泽那小子叫来。 “你为何要造谣污蔑朕表哥好男色?” 刚迈步进殿门的郑世泽听到这句直接滑跪下去:“陛下,我不知啊!” 晏惟初没好气道:“滚起来。” 郑世泽自觉倒霉,老老实实爬起来,站到一边。 晏惟初斜睨过去:“你的所谓美人计没半点用处,表哥他不近女色、不好南风,你再给朕想过主意。” “……”郑世泽心说那除非他是太监,不,太监也没他这么清心寡欲的。 “陛下,”郑世泽梗着脖子说,“记得那夜您给定北侯点的那出游龙戏凤吗?皇帝微服出巡,换个身份接近他看上的女子,您索性效仿那戏曲里的皇帝,也别指望什么美人不美人的了,您也换个身份自己上吧。” 晏惟初呵斥道:“朕苦心孤诣,为的是拉拢表哥帮朕,他若是不帮朕只能站在朕的对立面,将来朕也保不住他,没你想的那般龌龊。” 郑世泽压根不信,是是是,您说是啥就是啥,清清白白,绝无其他。 “我是说,您换个身份去接近拉拢他,陛下想哪去了。” “……说吧,换什么身份。” 晏惟初分明早有意动,否则之前也不会刻意在谢逍面前掩藏自己。 郑世泽没有拆穿他,趁机占他便宜:“陛下若是不介意,我可以多个小弟,我爹也可以再多个儿子。” 晏惟初直接拒绝:“不成。” 他若是扮作郑家人,他那表哥只怕会离他有多远躲多远。 郑世泽两手一摊:“那陛下自己拿主意吧,毕竟行走江湖,身份是自己给的。” “……”晏惟初给他一句话干沉默了。《 》 10、第10章 第10章 朕送你们一个儿子 赵安福进门,晏惟初正在看万玄矩送来的名册。 万玄矩之前不但是东厂提督,还把持司礼监,仗着谢太后宠幸卖官鬻爵的事情做得十分顺手。 这份名册上便都是经由他的手提拔上来的各级官员,其中甚至有正三品高官。 晏惟初看得啧啧称奇,他那位母后和王叔从前的势力多在勋贵武将,靠着万玄矩这个阉货用这种方式倒是在朝堂上笼络了一批自己人。 万玄矩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晏惟初翻完册子,看他一眼,说:“这些人母后用得朕也用得,就看他们堪不堪用,让他们老实点,否则就是自寻死路,别怪朕丑话没说在前头。” 万玄矩毕恭毕敬:“奴婢遵旨,定会将陛下交代的事情办的漂漂亮亮。” 待晏惟初把人打发了,一旁候了许久的赵安福这才上前:“陛下,刘公到了。” 晏惟初继续看奏章没有抬眼:“宣。” 刘诸进门见了礼,恭敬站着,等候皇帝示下。 晏惟初也没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张炅既已致仕,这内阁首辅的位置,之后由刘公你来吧。” 刘诸却没有谢恩,而是说:“陛下,臣入阁晚、资历浅,若为首辅,怕不能服众。” 晏惟初终于掀起眼皮看向他:“谁跟你说内阁的位置是按资排辈的?就算是,那也到今日为止,以后都是能者居之。” 刘诸依旧不愿:“臣才疏学浅,难当大任……” “那日朝会群臣逼宫,朕看得清楚一众阁臣里只有刘公你是不情愿的,之后他们来朕这瑶台外跪着,你也称病未参与,朕以为你是向着朕的,”晏惟初沉下声音,“原是朕看走眼了。” 刘诸跪下,没有为自己辩解,沉默过后竟也提出了致仕:“臣年事已高,近日理事常觉精力倦怠、神昏目聩,实在无力再为陛下驱驰,还请陛下开恩,准臣告老归乡。” 晏惟初冷冷盯着他,刘诸匍匐叩首。 这刘诸祖上原是开国功勋之后,后因事被抄家全族流放,三代不仕,到他这里才凭着惊人毅力考中进士,入朝为官,却难以重现祖上荣光。 朝中清流因他的出身天然排斥他,那些武勋更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满腔抱负最终沦为空谈。 但偏偏是他这个出身当初却被摄政王看中,提拔入内阁,想用他分化文官内部派系,却没能如愿。只因这位刘公选择了明哲保身、凡事听之任之两不得罪,一直在末辅的位置上待着,逐渐沦为透明人,混吃等死,竟也平安混到了今日。 “朕倒没觉得刘公已经老眼昏花了,”晏惟初已然没了耐性,“前些日子朕让你向朕举荐朔宁总兵人选,你提的人便正合朕心意,朕看你分明心中有数得很。” 刘诸心下叫苦,那日他推荐邴元正,分明是顺着晏惟初的意思,皇帝之前就问过这个人,有要起复的想法,他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臣只是……” “刘诸!”晏惟初一拍书案,提起了声音,“你当朕是什么人?由得你这般敷衍戏耍?” 刘诸跪着,头埋得更低:“陛下息怒,臣不敢。” “你让朕怎么息怒?”晏惟初骂道,“你真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因为出身在朝堂上被人排挤,又不愿低头趋炎附势把自己弄得里外不是人。你以为你清高,你独立于那些党争之外,你是个孤臣,可你连朕这个皇帝的话也不想听,你连为人臣子的本分都没做到,你算哪门子的孤臣? “你现在辞官是回乡养老吗?你分明是为了给你儿子铺路!你占着内阁辅臣的位置,你儿子为了避嫌便不能入仕,他是国子监正儿八经的监生,才高八斗,不像你被人提起来先想到的是你罪臣之后的出身,你儿子能做清流你不能,所以你打算退下去把机会让给你儿子,朕说错了吗? “但你以为清流是什么好东西?一帮自私自利、空谈误国的腐儒罢了!朕要的是真正能做事实的人,而不是占着位置只想着给家族谋利益的伪君子!你要你儿子做那种人,你以为就能重现你祖上辉煌?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刘诸开始磕头:“陛下,臣绝无此心……” “你还在骗朕!” 晏惟初气得站起身,抄起御案上的镇纸砸过去,砸在这老倌儿肩膀上“砰”一声落地碎成两半:“你们这些人一个个都跟朕拿乔,要朕求着你们都不肯来帮朕!你看看这满朝文武,各自为政、各怀鬼胎,有几个人是真正值得朕信任的?你们全都将朕当那黄口小儿,欺负朕、辜负朕,等着看朕的笑话! “你以为朕愿意做这个皇帝?朕也想撂担子不干了,可朕能吗?朕被推上了这个位置,硬着头皮也得干下去!你们这些人一天到晚劝谏朕要做那圣主明君,可什么是圣主明君?端坐庙堂、垂拱而治就是圣主明君?呸!你们想要的无非是一个能任由你们揉圆搓扁的傀儡皇帝而已!谁都想骑在朕头上耀武扬威,你们想得美!” 刘诸一句也辩解不了,小皇帝比他以为的更有手段和想法,就连退居西苑也只是以退为进,他的那些不堪心思在小皇帝眼里根本一览无余。 晏惟初气红了眼,一边骂人一边砸东西,像一个任性发脾气的小孩。 不只是对这老倌儿,他像是要将在谢逍又或其他人那里碰壁的不快一并发泄出来。 除了刘诸,殿内伺候的宫人也都跪了一地,俯身垂首大气不敢多出。 最后晏惟初骂够了,一屁股坐回去,漠然垂眼盯着仍跪于下首的人,下最后通牒。 “你只要留下,你儿子也无需避嫌,这科就可以下场,若他有真本事,将来殿试时朕钦点他做状元也做得。 “你想实现抱负,想重现祖上荣光,朕都给你机会,只要你真心实意替朕分忧解难。朕最后问一遍,首辅的位置,你坐是不坐?” 良久,刘诸重重磕头:“臣刘诸,领旨谢恩。” 皇帝愿意用他,那他也赌一次便是。 何况到这个地步还要说不,那就真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了。 待刘诸退下,赵安福才敢命人快速将一地狼藉收拾了。 晏惟初闭眼靠在座椅里,片刻后幽幽一叹。 刘诸这样的人容易收用,因为他有软肋有所图,但是谢逍…… 骂人撒泼这招对那位表哥显然无效,确实只能用那些旁门左道了。 * 未时,晏惟初换了身团龙织金的靛色曳撒,准备出门。 去的地方,是城西的安定伯府。 他不请自来,门房上的家丁看到御驾亲临,跪地磕头时惊得汗都冒了出来,高呼万岁。 人在后院的安定伯边慎收到消息匆匆赶来,晏惟初已经进了伯府正堂,正背着手在欣赏堂上挂的一幅古画。 “臣边慎叩见吾皇万岁!” 晏惟初转过身,眯眼打量起跪地行大礼的这位安定伯。 世袭伯爵功勋之后,和谢逍一样少年时便名震边疆的大将军,十年前因伤致仕回来京中休养,之后便闭门不出,不再过问外事。 这边慎如今三十有三,既未婚配也无子嗣,伯府人丁凋零、没落衰颓,早不复往日风光,在京中鲜有人记得。 有传言边慎府上养着个十分受他宠爱的伶人,二人关起门来如同夫妻一般过日子,事情真假无人知晓,偶尔提起来也不过是旁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晏惟初一抬下巴:“安定伯起来说话吧。” 对方起身,恭敬问:“臣惶恐,不知陛下突然驾临府上,所为何事?臣未能跪迎圣驾,还请陛下恕罪。” “朕私下前来,不愿兴师动众闹得人尽皆知。” 晏惟初随口说了句,见这边慎面貌英武,身强体壮,并不像那沉疴缠身之人,直言问:“安定伯的旧伤早已痊愈,为何这么多年托辞耍滑,不肯出来为朝廷效力?” “陛下言重了,”这位安定伯低头道,“并非臣偷懒耍滑,实在是当年在战场上那一箭伤到了肺腑,见不得风……” “哼,”晏惟初冷哂,“你刚不是问朕来这里做什么的吗?” 他的声音一顿,盯着边慎的眼睛,压下声音:“来见朕的庆王叔。” 边慎的神色一凛,头垂得更低:“……陛下说笑了,庆王一脉早已去爵除藩,臣的府上怎会藏有庆逆。” “朕也很想知道,”晏惟初不客气地拆穿他,“可惜你刚才进来时应该看到了,锦衣卫的人就在外头,是他们告诉朕,你这府上窝藏了庆逆子嗣,或者朕将你们全府上下一起打入诏狱,你亲自去跟锦衣卫那些人对峙?” 边慎终于跪地磕头,匍匐至最低,不再狡辩:“臣死罪,无可辩驳,但请陛下开恩,兰舒并无谋逆之心,他自幼在肃州长大,并不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世……” “行了,想他活命少说两句吧,”晏惟初懒得听这些废话,“把人叫来,朕要见他。” 片刻后,锦衣卫将人带过来,来人进门也立刻跪下朝晏惟初磕头:“陛下,该死的人是我,您放过伯爷吧,他是被我骗了,他一直不知道我的身份,是我有意隐瞒他,都是我的错,要杀要剐我都不敢有任何怨言,只求您饶伯爷一命!” “兰舒别说了,”边慎哽咽打断他,“别说了……” 晏惟初冷眼瞧去,跪在他面前一直磕头求他的人便是纪兰舒,过了而立的年纪,但样貌俊秀脸上不见风霜,想来被他身边这位安定伯呵护得很好。 这纪兰舒本名晏浔,原是世袭庆王府的嫡长孙,身份上来说其实是晏惟初的堂叔,若无当年的六王之乱,他继承王位,晏惟初确实可以称呼他一声庆王叔。 三十年前以庆王为首的六王起兵造反,事败后庆王府被满门赐尽,老庆王在死前将自己时年两岁的嫡长孙替换送了出去,为王府留下了一丝血脉。 后纪兰舒流落民间沦为伶人,因缘结识了安定伯边慎,边慎为他放弃前途子嗣,至今未娶。这些年他俩人在安定伯府上几乎足不出户,从不与京中其他勋贵往来,安度了整十年,至今日才事发。 晏惟初能知道纪兰舒的事实属偶然,安定伯府这样人丁凋落、无人问津的没落伯府最适合他借身份,所以他便让锦衣卫先来摸了个底,顺便查了查这位“安定伯夫人”。 这一查才发现这纪兰舒的身份非同一般,有早年跟他同一戏班的师兄回忆曾窥见过他随身藏的一枚玉佩,经那人描述分明是象征大靖宗室王族身份的玉佩,之后锦衣卫顺藤摸瓜便查到了那些旧年事情。 晏惟初见他们这伉俪情深的模样,也懒得做恶人,反王血脉又如何,反正也不能再翻出朵花来,还恰好给了他一个将这二人收为己用、拿捏他们的把柄。 “别都一口一句死不死的了,朕不爱听这些,”晏惟初不耐道,“朕几时说了要杀你们?朕是那么坏的人吗?” 边慎是个聪明人,猜到小皇帝似有意放过他们,便大着胆子道:“陛下若能开恩,臣必结草衔环、死而后已!” “好说,”晏惟初很满意他这态度,这便给他们画起大饼,“只要你们能听朕的话,帮朕干活,朕不但赦免你们死罪,既往不咎,还能给朕的王叔恢复宗室身份,让你们光明正大地缔结婚约。” 跪在地上的两人闻言都有些懵,像是不敢置信。 “朕是天子,”晏惟初掷地有声,“口含天宪、一言九鼎,还能诓你们不成,非但如此,朕还要送你们一个儿子,送安定伯府一个世子。” 边慎犹豫问:“敢问陛下说的世子……是何人?” 晏惟初笑着抬手,指了指自己:“朕。”《 》 11、第11章 第11章 鱼儿上钩了 辰时末,晏惟初的车驾驶入瞻云苑,刚停下,郑世泽笑着迎上来,亲自扶他下车。 “陛下……” 这小子才开口,瞧见晏惟初不悦神色,立马会意换了个称呼:“世子爷。” 晏惟初颔首:“你去忙你的,不用管我,别让人知晓我跟你认识。” “……”好吧。 郑世泽见马屁拍在了马腿上,不再自讨没趣,留下个机灵的管事伺候晏惟初,先走开了。 那管事谄媚笑着伸手:“世子爷,您请这边。” 晏惟初提步跟上。 穿过一段抄手游廊,只见亭台楼阁依势而起,朱楼掩映飞廊环抱间,有跌瀑泻入石潭,水声泠泠,一步一景。 领路的管事为晏惟初介绍,这一片名为枕流栖,是供贵客们下榻歇息的地方,秣马院在东侧,他若有兴致,可亲自去挑选合心意的马匹。 步入山间的望轩里,凭栏便可俯瞰前方的鞠场。 先到的人就已下了场,气氛热烈,不时有喧嚣声浪传来。 这瞻云苑是当年太祖皇帝御赐之地,原是京中勋贵子弟们演练弓马、切磋武艺的私家校场,经过这百十年演变,如今早已成了专供这些纨绔公子哥们击鞠玩乐、嬉戏消遣之所。 各家轮流攒局,三五不时的比上一场,很是热闹。 今次是郑世泽第一次攒局,晏惟初给生母追封后也给郑家赐了一个伯爵位,虽不是世袭,但郑世泽那小子也算一脚踏进了这个圈子的门。 邀帖发遍了京中各家高门子弟,不管那些人私底下如何看不上郑世泽,一个个却都被家中长辈赶着来了。 毕竟皇帝亲政后郑家势必炙手可热,皇帝对他们这些人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也好从郑家这边探之一二。 但要办这个击鞠赛其实是晏惟初的意思,他给自己借的这个安定伯世子的身份,也该出来现一现了。 一来看看这些勋贵子弟中还有多少有真本事的人,二来……寻个由头结识谢逍。 驰道上,郑世泽正与下人交代事情,一偏头看见定北侯府的马车过来,心里松了一口气,他就怕谢逍不来,他没法跟晏惟初交代。 这便攒起笑脸上去迎接。 车上下来的人却不只谢逍一个,还有他那位“青梅竹马”,郑世泽迅速冲身边人使眼色,让之去禀报晏惟初,这才迎上前:“侯爷,久仰!” 双方不咸不淡地寒暄了几句,郑世泽还要应酬别的客人,留下侍从迎他们进去。 走远之后苏凭开口道:“我见今日来的人不少,各个府上的车都在,这郑家人面子还挺大。” 谢逍淡道:“辇毂之下,历来如此,风水轮流转罢了。” 晏惟初还在轩中喝茶,听罢下头人说的,皱眉问:“侯爷把人带来的?你们少爷还给那位发了邀帖?” “冤枉啊!”郑世泽就知道这些下人说不清楚,亲自赶来解释,果然一进门就听见晏惟初质疑自己,赶紧喊冤,“我给他发邀帖干嘛,那苏小郎君家里现在官职最高的叔父就一个地方上的都指挥佥事,我都没想起他,他分明是跟着定北侯来的……” “你可以闭嘴了。”晏惟初冷声截断他的话。 郑世泽自觉闭上嘴。 晏惟初问:“人现在在哪?” 郑世泽老实回答:“直接去了秣马院挑马。” 他们便也过来了秣马院,果然在这边看到了谢逍和苏凭。 这会儿人都去了鞠场,秣马院这里不见旁的身影,谢逍在认真选马,那苏凭站在一旁,二人都没注意到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晏惟初一行人。 “明昭,你特地过来,是为了今日的头筹,老忠义侯的那柄青霜剑?”苏凭的声音传来。 晏惟初听到这个称呼,神色微动。 谢逍的心思全在那些骏马上,颔首:“外祖的宝剑,我想拿回来。” 苏凭奇怪道:“青霜剑不是在老忠义侯去世前就被赐给他部下了吗?怎会出现在郑家人手里,还被拿出来当彩头?” “不清楚。” 这事谢逍的确不清楚,他外祖忠义侯也是征战沙场的老将,在他年幼时便已去世,随身的配剑为何会去了郑家人手里确实稀奇,但既然有机会,他拿回来就是。 这也是他今日会应邀来这瞻云苑的原因。 苏凭笑起来:“场上那帮子人都只会一点花架子招式吧,马上功夫跟你这个真上过战场的将军比差了不只一星半点,你想要拿头筹只怕不费吹灰之力。” “那也不一定,”谢逍道,“凡事不可轻敌,人外有人。” 苏凭笑着点头:“明昭说的是,受教了。” 谢逍很快挑中了马,先去更衣。 看着他们背影走远,郑世泽啧道:“定北侯跟这位苏小郎君还真是走哪里都一起,这打情骂俏的……” 他学着苏凭的语气掐着嗓子拖长声音:“受教了~” 再一侧头,见自己这皇帝表弟满脸的不高兴,这厮又讪笑着抬手,拍了两下自己这张话多的嘴巴。 晏惟初没理他,示意身后扮作护卫的锦衣卫千户:“去问一下,定北侯为何会带人来。” 他今日的扈从明面上只有这两名锦衣卫千户,但这瞻云苑里其实四处都藏了锦衣卫的人,很快便有人来回话,说那日郑世泽的人送邀帖去定北侯府上,恰好那位苏公子去侯府还书撞上了。 至于是否定北侯主动提出带人来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晏惟初闻言瞪了一眼身侧的郑世泽,没半点用处,送个邀帖都不会挑时间。 郑世泽:“……” 无妄之灾啊。 “你滚吧,”晏惟初挥手撵人,“我去鞠场那边,不用你跟着。” 郑世泽依旧让之前那管事带晏惟初过去,麻溜滚了。 他还不想伺候呢! 管事一路更加小心翼翼地赔着笑,与晏惟初说起今日都来了哪些人,谁跟谁关系好,谁又跟谁不对付。 听闻镇国公府那个嚣张跋扈的谢三郎也在,晏惟初眉峰一挑。 身后忽然冒出声音:“站住!” “叫你呢!给少爷我站住没听到吗?!” 谢适领着一帮人过来,晃眼间瞧见晏惟初,立刻上前来将他拦住。 “果然是你,好啊,真是让少爷我好找,竟然在这里给我碰上了!”谢适上上下下不怀好意地打量晏惟初,那夜在不夜坊他虽然烂醉,但对晏惟初印象深刻,毕竟美色难忘,敢掌他嘴的美色更难忘。 “谢老三,他谁啊?怎么之前没见过?” “就是,长得还挺不错的嘛,喂,你哪家的?谁带你来的?” “谢老三你真是不地道,有这么个美人都藏起来不介绍我们认识。” 一群纨绔子嘻嘻哈哈地对着晏惟初评头论足,有人轻佻吹起口哨。 他们这些人大多男女不忌,只要对方家世不如他们,就敢肆意占便宜。 谢适冷笑:“他是少爷我的人,没你们的事,都滚。” 晏惟初驻足,冷眼看着这群已有取死之道的小畜生,暗自思索起教训他们一顿不被谢逍知道的可能性有多高。 他不作声,身后那两名锦衣卫哪怕手已经按到了刀上,也没有立刻动。 那管事是知道晏惟初身份的,吓得面无血色,惊慌解释:“各位少爷,这位是安定伯世子,你们别这般……” 一众纨绔面面相觑,安定伯?哪冒出来的? 他们年纪都不大,又都是各自家中不成器的子孙,安定伯当年的威名自然也没听说过。 那谢适更不听这些有的没的,什么安定伯,哪怕是掌管京营的宁国公对上他们镇国公府都要低一头,他根本没在怕的。 敢掌他的嘴让他出丑,就得付出代价! “给我抓住他!” 谢适的随从纷纷撸起袖子上前,锦衣卫正要抽刀,却见他们的皇帝陛下一只手背到身后轻轻晃了晃,示意他们不许动。 晏惟初的视线越过这群纨绔,看到了前方正走过来的谢逍,心念电转间改了主意。 被谢适的人扣住手臂,晏惟初流露出怯弱色,红了双目:“你们要做什么……” 见他这般模样,谢适愈显得意:“安定伯世子?你不是挺能耐的吗?在不夜坊敢不给本少爷面子,现在知道怕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晏惟初惊慌失措,惧怕挣扎着,“我没去过不夜坊,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你,你放过我吧,求你了……” “你当本少爷是瞎子?”谢适愤愤骂咧,“你今日不跪下来求本少爷,这事没完!” 晏惟初泫然欲泣:“不要……” 两名锦衣卫千户默默后退了一步,眼观鼻鼻观心,任由谢适的人将他们拦住。 郑府管事张着嘴,目瞪口呆,但无人在意他。 扮作晏惟初小厮的小太监是个机灵的,扑上去扮演忠心为主,焦急呼唤:“求你们放过我们世子吧!” 谢逍带着苏凭和自己的随从走近,目睹这一幕闹剧,出声呵斥:“你们在做什么?都住手!” 晏惟初低着的眼里闪过笑。 鱼儿上钩了。《 》 12、第12章 第12章 表哥说的是,受教了 谢适仍在骂骂咧咧,他那些刚还耀武扬威的随从见到谢逍却吓得像见了猫的耗子,瞬间跪了一片。 “谁他娘的……”谢适回头,愕然瞪着出现在眼前的谢逍,后半句生生卡进喉咙里改了口,“大、大哥,你怎来了?” 旁的纨绔一听这是定北侯,各自找借口迅速做鸟兽散,一个个跑得比猴子还快。 晏惟初瑟缩后退,谢逍扫了他一眼,沉声问谢适:“你在这里做什么?” 谢适反应过来,恶人先告状:“就是这小子,之前在不夜坊找我麻烦,我教训他而已!” 谢逍看向晏惟初,只觉他有几分面熟,晏惟初低着头小声争辩:“我没有……” “你还不承认!你他娘的之前不是很嚣张吗?!”谢适气急败坏。 谢逍呵斥:“闭嘴!” 这谢老三到底怵谢逍,嘟嘟囔囔地小声骂着娘,不敢再跳脚。 郑府管事反应过来,很有眼色地上前为谢逍介绍:“侯爷,这位是安定伯世子,小的正陪世子去鞠场那边,三少爷忽然带人过来,这才起了冲突,怕是这当中有什么误会……” 他说的委婉,但方才的情形摆明了是谢适仗势欺人,谢逍深知自己这堂弟的秉性,又岂会不明白。 “道歉,”他也懒得多问,直接命令谢适,“现在立刻跟世子赔礼道歉。” 谢适不服:“凭什么!明明是他不给我面子,他还敢让人掌我的嘴!” “你做过什么混账事你自己心里清楚,”谢逍寒声道,全无耐性,“你不肯道歉我现在就让人将你绑了送回去,家法伺候,不信你可以试试。” “我不……” 对上谢逍眸中冷色,谢适抖了一下,这小王八蛋到底怂了,怕谢逍这个杀神动真格,他祖母和母亲都未必保得住他。 这小子也算能屈能伸,磨蹭了片刻梗着脖子含糊冲晏惟初说了声“抱歉”。 他那群打手更是不断磕头求饶。 谢逍示下:“我会派人去跟祖母将今日之事说清楚,你们这些人回去府上后各自去领二十板子,以后不许帮着你们少爷在外为非作歹,再有下次别怪我不客气。” 这群人平日里跟着谢适作威作福惯了,现下一个个如丧考妣,半句不敢辩驳:“……小的们知道了,再不敢了。” 处理了这些人,谢逍的目光又转回晏惟初,道:“舍弟鲁莽,多有得罪,世子若想追究,但凭处置。” 谢适不敢反驳谢逍,听到这话便狠狠瞪了晏惟初一眼。 晏惟初装作害怕慌乱移开眼:“不、不用了,算了……” 谢逍皱眉,对谢适这个堂弟他实在不想管,正巧撞上了却不能不管:“多谢世子海涵。” 谢适愤愤不平,但也不敢再说什么,灰溜溜地带人滚了。 晏惟初似松了一口气,抬起微红双眼:“谢表哥出手相助。” 谢逍的神色微微一顿,自他回来京中,喊他表哥的人小皇帝是第一个,这是第二个。 晏惟初自报家门:“我名边淳,父亲是安定伯边慎。” 谢逍了然,边慎这位曾经名动一时的大将军他自然知晓,幼时也曾在肃州见过,边慎母亲是他外祖堂妹,算起来他应该称呼边慎表舅,那么面前这位安定伯世子喊他表哥也不算错。 他颔首:“我也有许多年没见过表舅了,改日会送拜帖去府上登门拜访。” 晏惟初直直看着他,点了点头:“好。” 一直没做声的苏凭上前一步,提醒谢逍:“明昭,我们去击鞠场那边吧。” 晏惟初像是怕谢适那群人还会出现,紧张问:“我也正要去那头,我跟你们一道,可以吗?” 管事立刻顺着他的话说:“小的这就带您几位过去!” 谢逍没什么意见:“走吧。” 晏惟初跟上他,主动说起自己的来历:“我原是安定伯府旁支子嗣,前些日子才过继到父亲名下,刚到京中,对这边许多事情都知之甚少,并非有意想得罪人。” 谢逍已然想起来之前与这位安定伯世子的一面之缘,是他第一回去不夜坊戏楼的那次,这小郎君特地点了一出戏送给他,与方才惊慌失措的表现截然不同。 当时他虽只是随意一瞥,却记得晏惟初抱臂含笑颔首的模样,全然不似畏缩胆怯之人。 “既这样,还敢独自一人来这里凑热闹?”谢逍冷不丁地问。 晏惟初望向他,谢逍这近似戏谑的一句话并不符合他的个性,或者说不符合外人以为的定北侯的个性。 连一旁的苏凭也暗暗惊讶,没想到谢逍会这么说。 “我就是想来见识见识,”晏惟初眨了眨眼,“那表哥今日来这里,是为了老忠义侯的那柄青霜剑吗?” 谢逍稍微意外,回头看了他一眼。 郑家拿出来的剑只说了剑名,并未提到是从前老忠义侯的旧物,没想到这安定伯世子竟也知道。 晏惟初解释道:“听我父亲说的,他以前镇守肃州时,就在老忠义侯麾下,青霜剑后来被老忠义侯赐人了,就是不知道为何会去了郑氏手里。” 郑世泽要是在这里听到这句一准要翻白眼,那剑明明是老忠义侯当年赐给了安定伯,然后被陛下你特地拿来勾男人了…… 谢逍便问:“安定伯也不知道我外祖当年将剑赐给了谁?” “父亲不知道,”晏惟初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他倒是也想要这剑,可惜有表哥你在,我没这本事帮他赢回去,除非……表哥你能让让我。” “不能,”谢逍觉得这小郎君有些蹬鼻子上脸,方才那可怜兮兮的模样果然是装的,“下了场各凭本事,而且就算我让了你,别人也不会让你。” 晏惟初遗憾道:“那好吧,我只能尽力一试了。” 被冷落的苏凭插不进他俩人话题中,心里有些不舒坦。 他直觉不太喜欢这位安定伯世子,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的,话倒是挺多。 他们很快到了鞠场边,这里刚已经比过一场,正热闹着。 四周观阅台上三两勋贵子弟聚在一块,谢逍的出现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他们这些人大多年岁和谢逍差不多,不说一事无成也确实没什么大本事,谢逍却已经是亲手斩杀兀尔浑汗王的世袭侯爷,是各家长辈教训他们时总要提一嘴的别人家的孩子。 至于晏惟初,反正谁也不认识。 晏惟初自己也不担心被人认出来,他亲政时日不长,从前就甚少在人前露脸,除了那些四品以上朝官,没几个人见过当今天子真容。 郑世泽这会儿过来,笑吟吟地请谢逍去主位坐。 谢逍拒绝了:“不必,我随便坐便可。” “都随侯爷的意。”郑世泽笑着,让人在旁边观阅台上给他们安排位置,特地让晏惟初和谢逍坐在了一块。 刚坐下,苏凭家里忽然来了人,急匆匆地要将他叫回去。 苏凭问发生了什么,家丁白着脸压低声音告诉他:“刚突然来了一伙锦衣卫,说要查案就冲了进来,也没说查什么案子,老夫人和夫人派小的来叫少爷您赶紧回去。” 一听是锦衣卫,苏凭也有些慌了:“为何锦衣卫会突然来家中?” 那下人哪里说得清,苏凭下意识将求助目光转向谢逍。 谢逍安抚他:“既然还有人能来给你报信,说明事情不是很严重,你先赶紧回去看看什么情况吧,我叫两个人送你回去。” 苏凭其实想要谢逍亲自陪着他回去,话到嘴边最终没有说出口,点了点头,起身匆匆离开。 一旁的晏惟初给自己倒了杯茶,送至嘴边慢慢咂了一口。 “表哥,是出什么事了吗?” 待苏凭走远,晏惟初放下茶盏偏头关心问。 谢逍不想多说:“没什么。” 晏惟初给他也斟了一杯茶:“这茶好香,你尝尝。” 谢逍的视线自他修长手指往上掠去,对上他清清浅浅的一双眸子,忽地道:“我三弟说的他在不夜坊被人教训那次,世子确实在那里吧。” 他说得笃定,晏惟初垂了眼,没有狡辩:“表哥,我是真的有些怕你们镇国公府的三少爷,他那夜喝醉了拉着我不放,我当时不知道他是谁,又见他喝得烂醉才让人对他动了手。” “你怕他做什么?”谢逍问,一时竟也拿不准他是否在扯谎,“你是安定伯世子,他只是个三少爷而已,有何可怕的?下次胆子放大点。” 晏惟初点点头:“表哥说的是,受教了。” 郑世泽刚从别人那里转过来,听到这话掏了掏耳朵,这句怪耳熟的嘞。 谢逍没有久坐,直接下了场,大抵想速战速决。 晏惟初脸上笑容退去,吩咐身后的锦衣卫:“那小子人走了,让去他家里的人撤了,以及,谢适和那几个小畜生,寻个机会分别教训他们一顿,做隐蔽些。” 交代完事情,他的目光跟随走下场的谢逍,重新端起茶盏,继续怡然品茶。 谢逍翻身上马,冲入场中,四周惊呼声顿起。 只见他一身靛青箭衣,英姿飒爽,身形矫健如豹,以迅雷之势冲向前,扬杖挥手一抄,顷刻间便已一击击中,球入龙门。 一气呵成,如入无人之地,一人便可抵一队。 这样爆裂的打法,以鲜血浸染出来的气势,远不是那些普通勋贵子弟的花架子能比。 整场为之一静,之后便是惊天动地的喝彩声响彻。 晏惟初轻轻莞尔,他这表哥这般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日后倒不知道会便宜了哪家的小娘子。 西侧纱幔飘逸间的女眷席内传来隐约的低呼声,晏惟初支着下巴侧头瞥了一眼…… 哼。《 》 13、第13章 第13章 鲜衣怒马,生动灿烂 谢逍连着打了三场,皆碾压式胜利,直接带队入了最后的决胜局。 之后便只等其他人决出终场的对手,他没兴致一直在观阅台待着,回去了枕流栖暂歇。 先前他派去送苏凭回家的随从已经回来,告知他那些锦衣卫冲进苏家逛了一圈便走了,没有动苏家人,不知究竟是何目的。 苏家人却是吓坏了,他们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毕竟锦衣卫办案,哪怕是亲王贵胄来了都不需要解释交代。 谢逍却似想到什么,眉心蹙着,神色略沉。 晏惟初身边扮作小厮的太监顺喜过来,恭敬与谢逍行了个礼,笑着说:“侯爷,我们世子想请您一块用膳,当是谢您先前出手为他解围。” 谢逍只想安静歇一会儿:“世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先前的事只是举手之劳,原也是我家中小弟惹事在先,你回去跟世子说让他不必一再言谢。” 顺喜没肯走:“侯爷,我们世子很是仰慕您,伯爷在家中时便总拿您的事迹教导世子,世子耳濡目染一直惦记着您。今日世子特地来这里,本也是想当面一睹您的风采,还请侯爷赏个脸。” 这顺喜是赵安福的徒弟,十分机灵伶俐,赵安福身为皇帝大伴有些打眼,晏惟初便将他这徒儿带了出来,他办起晏惟初交代的差事果然不马虎,屁话张嘴就来。 连安定伯也抬了出来,谢逍不好不给长辈面子,只得应允:“你带路吧。” 晏惟初早先就已回到望轩里,设宴只等谢逍过来。 听到推门声,他站起身,欣喜看着走进来的谢逍:“表哥,你来啦。” 对上他秋波含笑的眼睛,谢逍的目光微微一滞,心里忽地生出一种莫名的似曾相识感,片刻才轻点了点头。 晏惟初笑着伸手示意:“坐吧。” 谢逍走过来,在他对面位置坐下朝外看去,望轩这里视野宽阔,前方鞠场尽收眼底,是个好地方。 桌上摆满膳食点心,晏惟初拎起酒壶为谢逍斟酒,说道:“我过来得早,他们给我安排的这个地方位置好一些,我运气真不错。” 谢逍视线收回,问他:“先前不是说要尽力一试,为何不下场?打算放弃了?” 晏惟初乐呵呵地道:“表哥还记着呢?我就是胡言乱语的,我看了你在场上的英姿,有自知之明。” 谢逍却说:“不试试就放弃,安定伯之前是这么教你的?” 好凶啊。 晏惟初腹诽着。 其实谢逍的语调很平常,只是他家中弟妹多,习惯了以兄长身份教导别人,晏惟初既然称呼他一声表哥,他自然也说得一二。 晏惟初想的却是,他这表哥要是见到自己本尊,也能这么说话那就有意思了。 “好嘛,我知道了,”晏惟初乖乖听话,“等下午最后的夺筹赛,我再下场好了。” 谢逍扬了扬眉,竟没想到晏惟初要参与夺筹赛。 那些纨绔们玩得花哨,将赛制设置得也复杂,最后获胜的队伍中得筹最多者还须接受其他人一对一的夺筹赛,全部赢了才能拿下今日的头筹,那柄青霜剑。 当然,欲意夺筹者须在一刻钟内拉开三筹以上距离才算夺筹成功,基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晏惟初笑着解释:“我不想跟别人比,就算输也只想输给表哥你。” 他们面对面坐得近,谢逍这才注意到这小郎君的眼睫似乎格外浓密纤长,不经意眨动时在光里有如蝶翼轻扇。 他忽而忆起初回京时在浮梦筑的那一场风月事,其实不值一提,却总在不经意间想起,尤其那时在黑暗中隐约窥见的那双眼睛,与面前这一双仿佛如出一辙。 他鬼使神差地便问出口:“世子去过浮梦筑?” 晏惟初心头一动,他还以为他这表哥早把那夜的事忘了。 “浮梦筑?没有啊,”晏惟初神情里流露出些许困惑,“为何问这个?我倒是想去见识,可惜那里已经被锦衣卫查封了。” “没什么,”谢逍的视线转开,捏起酒杯将温热酒水倒进嘴里,放下时岔开了话题,“以前玩过击鞠吗?” 晏惟初似是而非地说:“以前在老家,每日游手好闲,除了击鞠也没别的好玩的了。” 他说得倒也不假,之前他被软禁在西苑,摄政王与谢太后总以为他玩击鞠是小儿心性,其实他是在借机练兵,靠着一支只有三四十人的杂牌兵,他最终成功逼宫拿回了皇帝大印。 如今以锦衣卫为首的亲军卫上下都换成了他带出来的那些自己人,但这还远远不够。 “表哥,”晏惟初的嗓音清亮,与他之前召见谢逍时刻意压低的音色很不一样,“你的表字是明昭吗?” 谢逍颔首:“嗯。” “明昭朗澈,玉立风清,”晏惟初喃喃,“挺好。”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谢逍:“表哥,外头人说起你总是极尽溢美之词,说你是玉面修罗、天神下凡,我原本不信,如今亲眼见到了,才知道外头那些传言当真半分不虚。” 谢逍听得有些微妙。 先前那小厮说的仰慕,他原以为只是客气话,但这安定伯世子看着他时眼中的热切钦慕却又不似作伪。 谢逍问他:“玉面修罗也算是溢美之词?” “自然是,表哥功勋彪炳,我亦佩服非常,”晏惟初认真说道,“若是那些蛮夷当真敬畏你如修罗鬼刹,为何不算?何况玉面二字,也是夸赞表哥你模样生得好,长得好还能征善战,这是顶级溢美之词啊。” 谢逍并非没有听过别人夸赞自己,相反他自幼便是天之骄子,那些无论真心称颂还是假意恭维的话他听过太多,但都不如这小郎君这样用词直白。 也并非轻浮孟浪或是油嘴滑舌,晏惟初的目光过于直率热忱,谢逍哪怕并不以为然,一时间竟也生出了一种不知如何回应的荒诞感。 但也只是一瞬,他很难得地扬起唇角,转着手中酒杯,语气轻快了不少:“你这般会说话,先前面对我三弟时,怎会单方面受他欺负?” 晏惟初想着自己这表哥笑起来更好看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呢。 他继续给谢逍倒酒:“别说他了好不好?” 那便不说吧,谢逍本也是随口一提。 晏惟初放下酒壶时又问他:“表哥,你这样好,陛下却将你强留在京中夺了你的兵权,你心中会有怨恨吗?” 谢逍微微挑眉:“你胆子挺大,还敢妄议陛下?” “反正这里又没外人,”晏惟初快速眨动了一下眼睛,“出去了我就不说了,我就是替表哥你可惜,外面那些人我刚看了都远不及你,你却要被他们牵连,陛下因为忌惮武勋势大而防着你,对你真是不公平。” 谢逍的神色坦然:“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习惯便好。” “我才不信那一套,”晏惟初轻哼,“我父亲也说过,陛下要立威,迟早要对这些高门勋贵动刀子,就不知道会从哪一家开始,镇国公坐镇边关,宁国公执掌京营,总不好动他们吧,其他那些你说选哪家比较合适呢?” 谢逍听着颇觉怪异:“安定伯世子,这是你能议论的事情?不怕祸从口出累及家族?” 晏惟初似乎有些没心没肺的:“随便聊聊嘛,我在家里时,父亲也偶尔会跟我聊起这些。” 谢逍问他:“万一陛下就选中了你们安定伯府怎么办?” “那不可能吧,”晏惟初压根不信,“我父亲早就无官一身轻,家里也没什么人了,伯府都没落多久了,拿我们开刀能震慑得了谁?柿子挑软的捏也不是这样挑的。” 谢逍了然:“所以你是学你父亲,低调藏锋,在外面宁可忍耐被人欺负?” “都说了不要提了,”晏惟初无奈讨饶,“表哥你行行好吧,不要抓着这事不放了,下次我会放大胆子的。” 谢逍拆穿了他:“你胆子也不小,真胆子小的人哪敢随意议论朝堂事。” 晏惟初认真受教:“以后再不敢说啦。” 他又想给谢逍倒酒,被谢逍拒绝:“你想故意灌醉我,之后到场上好让着你?” 晏惟初嗔道:“表哥,我哪有那么坏啊?” 谢逍觉得这小郎君有些娇憨,倒是不让人厌烦。 进食闲聊间,他的目光不时落向晏惟初的眼睛——顾盼有神很漂亮的一双眼睛,难怪会惹出那些风流祸事。 确实很像那夜的少年郎,后来他其实又去过一次浮梦筑,没再见到人。 可惜那时神志不清,只模糊念着那双眼,那人的样貌、声音尽忆不起来了。 对上他打量目光,晏惟初再次眨动眼睫。 “表哥,刚忘了说,我还未及冠,没有表字,可我有个小字,是我娘,我是说我生母给取的,叫阿狸。” * 未时,谢逍重新提杖上马,依旧是一面倒的结果,他那支队伍最终获胜,他的个人得筹数更遥遥领先。 之后的夺筹赛即便有人上去讨教,也都抱着输给定北侯不丢人的心态,若是侥幸能从他手里拿下哪怕一筹,那都是大出风头的事。 如此这般,最后晏惟初才下场。 谢逍持缰望向前方,少年一身火红曳撒立于马上,球杖斜搭在鞍侧,足尖轻点马镫,从容自信,与先前那随意任人欺凌的模样截然不同。 百步之外,晏惟初半阖眼帘也在打量谢逍,英挺的面庞、高大的身形、不怒自威的气势……他唇角弯起清浅弧度,捻转缰绳驱马悄然后踏半步,微微俯身。 鼓声起,两匹马同时疾冲向前。 衣袍被风灌得猎猎作响,晏惟初挥手凌空一抄,球杖直击向鞠球。 谢逍确似在让他,慢了一步出手,手中球杖斜挑出去,即将相撞时他腕间忽地轻转,球杖贴着晏惟初的那柄而上,轻轻一晃将球勾起。 球在空中划出弧线,两匹马已错身而过。 晏惟初迅速勒缰回旋,拉马扬蹄而起,借着俯冲之势再度出杖,红袍在风中似火一般。 观阅台上喝彩声四起,谢逍眼中亦有惊讶,他好像小瞧了这位小郎君。 两骑身影在鞠场上奔驰纠缠,晏惟初策马突围,待谢逍纵马封堵他又骤然勒缰。 马儿前蹄尚未落地,晏惟初整个人已斜挂至鞍侧,一截衣摆垂地,球杖自马腹下穿出猛地一拨,球贴着谢逍腿侧翻滚擦过,直击入前方龙门。 先拿下一筹的人竟是晏惟初,且是这样漂亮的打法,四周一时声浪喧天。 “表哥,”晏惟初坐直身挽缰,衣袂飘飘若乘风,“击鞠不是破阵,你轻敌了。” 少年鲜衣怒马,生动灿烂。 谢逍的视线在他脸上停住片刻。 再也莞尔:“再来吧。”《 》 14、第14章 第14章 可朕心疼表哥 西苑瑶台。 晏惟初靠在座椅里,歪着头听身为户部尚书的次辅林同甫絮絮叨叨。 “今次旱情共涉及济州东昌、济左、青徐,豫州彰卫、开封等五府二十八县,半月前户部已先行调拨三十万赈灾银往各府县,仍有缺口约八十万两,然国库目前存银不足六十万……” “不足六十万?为何连六十万两银子都没了?”晏惟初皱眉打断他,“不是才收完夏税?钱呢?都去哪了?” 林同甫解释道:“今夏江南各地洪涝频发,多处河道堤口决堤,许多地方颗粒无收,太后之前曾下旨免去灾地两季赋税,故夏税收入不足往年六成,且还未收齐,边军又刚刚发了饷,拿走了其中大半,加之碧怡园的修建耗资巨费……” “行了,朕知道了。”晏惟初很快听不下去,发边饷是他亲自批的,但江南洪患发生在他亲政之前,他还真不是特别清楚。 他正思索着应对之法,有人上前一步,高声道:“陛下,朝中奸佞不除,各地多生灾患、民不聊生,此乃上天垂戒,不可不察,还请陛下三思,不可逆天而行!” 晏惟初冷然抬眼,这满脸大义凛然者也是内阁之人,好端端地说着赈灾的事,又开始扯什么上天垂戒这种没影的东西。 这人却仿佛丝毫没觉出晏惟初的不快,慷慨激昂继续道:“《尚书》有云,‘惟上帝弗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今朝中奸佞窃柄,致朝纲悖乱、民生凋敝……” “你的意思是朕是个昏君,纵容奸臣祸乱朝纲,所以上天降罚黎民遭殃?”晏惟初沉下了声音。 这人辩解:“臣无此意,只是……” “你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晏惟初的眼底覆了寒霜,他最厌恶的就是这些酸儒跟他引经据典、咬文嚼字,然后指桑骂槐,“你说的不就是天灾是朕失德所致?是朕不做好事害了天下苍生?朕是不是还应该顺你的意思下罪己诏?照你这么说大靖历代皇帝谁在位时没碰上过天灾?所以我大靖先祖个个都是昏君?当年先帝初登基时适逢京师大地动,死伤数万也是先帝悖行无德枉为人君?” “臣不敢!”这老倌儿估计没想到晏惟初会抬出列祖列宗,吓得跪了下去,“臣绝无诋毁先帝列圣之心……” 先帝在位时可是十分重视他们这些文官的,那会儿他们的日子不知道有多好过,他怎会说先帝悖行无德呢? 晏惟初讽笑:“你是不敢诋毁先帝列圣,你只是想诋毁朕罢了。” 跪在地上的人开始冒冷汗,“砰砰”磕头:“陛下恕罪,臣不敢,臣绝无此意啊!” 旁的人低着头各个默不作声,这人打嘴炮他们看热闹,打输了他们自然也袖手旁观,没谁会蠢到这个时候去惹祸上身。 晏惟初不再搭理这人,示意刘诸:“刘公你来说说吧,如今国库缺银,赈灾之事该如何解决?” 刘诸想了想,回道:“臣以为先由国库拨银四十万两,命周边各府县全部开仓放粮以缓解燃眉之急,各地秋粮征收也已陆续开始,将辽东运送进京的粟米先调拨过去,再暂时截留漕运米粮以备赈灾之用。” 林同甫不着痕迹地瞪了刘诸一眼,晏惟初的余光捕捉到他的小动作,心中发笑没有理会。 这林同甫在次辅的位置上待了许多年,一直被张炅压着一头,之前他和张炅一同逼宫虽表现得一条心实则人精得很,那日张炅率众辞官他却没有,就等着取而代之坐上首辅的位置呢。 可惜晏惟初没让他如愿,反将一直默默无闻的刘诸提了上来,这让林同甫附如何服气? 奈何身为皇帝的晏惟初也想看热闹,你们打吧打吧,打起来最好! 晏惟初点头:“那就依刘公说的办吧,以及,碧怡园以后不用修了,这笔支出可以省下来。” 工部尚书慌忙出列道:“陛下,碧怡园自前岁动工起,所费帑银已逾数百万,若此时停下前功尽弃……” 晏惟初不愿听这些废话:“也没说就扔那里不管了,那附近已经有一座玉泉别宫,不需要再额外修个园子,朕没那么贪图享乐。这样吧,将碧怡园划分成数块拿出来拆卖了,朝中功勋大臣、各部朝官,无论是谁,有钱皆可参与竞买,朕允许你们自行修建园林,当是帮朕救急,朕会记着你们的功劳。” 有一句晏惟初没说,反正你们个个都比朕有钱。 众人面面相觑……啊?那是皇家园林啊? 你就这么卖给我们了? 群臣退下后,晏惟初单独留下刘诸。 书房内终于安静下来,他直言问刘诸道:“朕欲意上调商税税率以充国库,你以为如何?” 刘诸倒不惊讶,他早知这小皇帝不是循规蹈旧之人:“陛下欲意上调多少?” 晏惟初道:“朝廷现在的商税是三十税一,那些商人赚得盆满钵满,只交这么点税太过便宜了他们,至少五税二吧,具体的还要再盘算一下,靠做点小买卖糊口的小商小贩不在此列。” 刘诸提醒他:“此事只怕阻力颇大,那些豪商巨贾背后皆有靠山……” “朕知道,”晏惟初不屑,“怕不只是靠山,是背后就是朕这些肱股之臣本人吧,朕要剐他们的肉,满朝文武兴许会合起伙来反对朕。” 刘诸也不劝:“陛下若有决心,总能做成。” “哦?”晏惟初颇觉稀奇,这老匹夫如今倒是转性了,“你说得是,朕手里养了条好狗,等到时机成熟便会放他出来咬人,暂时还不急,你先帮朕厘定一个具体章程再说。” 刘诸没有推辞地接了旨。 晏惟初很满意他现在这个识趣的态度,又问道:“还有一事,刚说到边军军饷,朕这些时日翻看户部送来的旧年账目,发现自朕登基后这些年国库每年拨出的军饷大抵与先帝在位时持平,对外战事却比过去二三十年加起来还多,这是为何?” 刘诸本就主理兵部,这算是问对人了,他沉默了一下,如实回答晏惟初:“先帝在位时崇文抑武,尤其忌惮镇国公等一众边镇守将,内阁六部着力打压武勋,拖欠军饷是常有之事。即便拨了钱,军饷从国库到户部到兵部再到边镇,最后真正落到将士手中的十不足二,这种情形下即便蛮夷宼边,能将他们驱逐出去已属不易,何谈对外征战。 “直到先帝驾崩,摄政王掌权,太后垂帘听政,情况才有所好转,至少国库发出去的钱能有一半真正到将士们手里,老镇国公与定北侯他们才能举兵北伐,一举歼灭兀尔浑部。” 晏惟初其实已经猜到了,继续问道:“军饷不足,那些边军不会反?” “也不是人人都敢反,”刘诸说道,“只要上层将领能吃到油水不起反意,压着下面的人便不会反,而且军户们屯田虽然辛苦,也勉强能自给自足。” 晏惟初却问:“那些底层军户,真的能吃饱肚子?” 刘诸再次沉默下来,他不想欺君,索性不说。 晏惟初让他也退下了,片刻后下口谕:“去传定北侯来,朕有事要问他。” * 谢逍被人领进皇帝寝殿,在内外间隔断的珠帘前停下行了礼。 静了片刻,晏惟初的声音自内传来:“今日朕召众臣议事,说到济、豫二州多地大旱,先前夏天时南方发洪涝,如今北地又闹旱灾,有人说是朕这个皇帝的错,表哥你觉得呢?真是朕的错吗?朕真是个昏君所以惹得天怒人怨吗?” 谢逍听出小皇帝言语间的愤懑和哀怨,安慰他说:“陛下何必听信那些无稽之谈,天道幽远、阴阳有时,天地自然之变本非人力所能阻。” “是吗?”晏惟初似不确定,“可他们说的似乎也有道理,所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朕即便什么都没做,是不是也是错的?” 谢逍不认同地说:“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也不只是陛下的天下,若陛下有错,群臣百官皆有错,将错处只归咎于陛下一人,无异推诿己身过错。” 晏惟初有些意外:“表哥说的这些是真心话吗?” 谢逍肯定道:“自然是。” 晏惟初终于笑了:“表哥,你若是当着那群酸儒们的面说这些,他们一定会跳起来指着你鼻子骂你妖言惑众。” 谢逍泰然道:“陛下说笑了,臣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晏惟初满意了,接着问起别的:“你在边镇时,朝廷所拨军饷被各级官员层层盘剥,这一情形是否一直存在?” 谢逍可能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斟酌道:“陛下若要问,臣只能说水至清则无鱼,只要做得不太过分的,历来如此。” 晏惟初恍然:“表哥是否想说,无论边军还是地方上的卫所,这百十年都是如此,积弊过重,已成惯例,朕若是有心追查,怕会朝堂尽空彻底无人可用?” 谢逍道:“陛下刚刚亲政,许多事情不必操之过急。” 晏惟初听着颇高兴:“表哥你这是在替朕着想吗?” 谢逍平静回话:“陛下若觉得是,那便是。” 晏惟初便又抱怨他:“你一定要跟朕这么疏离吗?你就顺着朕的话说是又如何?” 谢逍低了头,改口:“是。” “……”晏惟初无奈,说回正事,“刘公跟朕说那些底层军户靠屯田勉强能自给自足,事实是否如此?” 谢逍眼中神色沉了些,答:“仅仅是勉强。” 晏惟初问:“有多勉强?” 谢逍的声音一滞,接着说:“勉强不至饿死。” 晏惟初轻声一叹:“所以这些年你们谢氏镇守三边重镇,在军饷不足只能靠军户屯田的情形下还能打胜仗,确实很了不得。 “表哥,辛苦你了。” 这一句晏惟初发自肺腑。 谢逍依旧是那样不亢不卑的姿态:“臣奉圣命,理当如此。” 目送珠帘外那道身影退出去,晏惟初不再用伪音,叹息一般与身旁赵安福说:“大伴,表哥不心疼朕,可朕心疼表哥怎么办?” 赵安福提议道:“陛下您何不用世子的身份多与侯爷亲近亲近?” 晏惟初觉得有理:“让顺喜去一趟侯府送拜贴,朕要去侯府登门拜访,免得表哥在朕眼皮子底下受了什么委屈朕不知道。” 赵安福应下:“……是。” 谢逍回府,立刻叫来自己的一个亲信,吩咐道:“你即刻去一趟济州,先前的事要加快办了。” 他快速将事情交代完,最后眉头一拧却又说:“算了,还是过两日再出发,避开那些锦衣卫的眼线,你自己小心一点,千万不能走漏了风声。” 亲信领命而去。 谢逍有些疲惫,皇帝的话听在他耳朵里更如一种试探,加之之前锦衣卫毫无预兆地闯进苏家查案,他没法不多想。 不清楚从前之事皇帝知道多少,兹事体大恐成灭顶之灾,他必须慎重。 管事进来,送上门房那边刚收到的拜帖,说是安定伯府的下人递来的。 谢逍听到安定伯府这几个字顿了顿,想起那日在鞠场上与自己打得有来有回的那位世子,虽然最后赢的人仍是他,但那小郎君的种种确实给他留下了颇深印象。 他回神,自拜匣内取出了那张朱笺。 傍晚时分,顺喜回来,小心翼翼地递上谢逍半个时辰前让人送去安定伯府的回帖——一张辞帖。 谢逍在辞帖上说他身体抱恙,不便见客,最后是一句客套的“望乞海涵,另期再晤”。 晏惟初垮了脸。 今早谢逍过来时,身上哪见有半点不适。 怕就是找个借口不愿接待他罢了。 ……他白心疼这位不解风情的表哥了。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震声:表哥你不解风情!《 》 15、第15章 第15章 定北侯心有所属吗? 不夜坊。 晏惟初走进戏楼,又见谢逍坐在每日固定的官厢位置,仍是独自一人。 他停步下方看了片刻,迈步上楼。 “表哥。” 少年郎轻快声音在耳畔响起,原本神思不属的谢逍心绪回来,侧头望去。 晏惟初走上前,笑问:“我可以坐这里吗?” 谢逍点头:“坐吧。” 晏惟初自若在旁坐下了,热茶茶点重新送上,他端起茶盏润了润唇,顺口问起谢逍:“表哥时常来这里听戏?” 谢逍的视线不经意地晃过他沾了水渍的唇,瞥开眼说:“无事便会过来。” 他知道自己府邸周围一直有锦衣卫的眼线,足不出户也难逃皇帝猜忌,索性每日来这里消磨时间,也许时日长了皇帝便没兴致再盯着他。 晏惟初又问:“戏好听吗?” 谢逍漫不经心地道:“还不错。” 比如台上正上演的这出,皇帝与大臣之间勾心斗角,错杀贤良,令人扼腕。 晏惟初瞧了两眼,老掉牙的故事了。 “表哥觉得这戏里的皇帝做错了吗?” 谢逍淡道:“皇帝也有皇帝的难处,忠君者未必忠天下,反之亦然,站在皇帝的角度,对于这二者,皇帝用是不用皆情有可原。” 晏惟初眨了眨眼:“听不懂。” 谢逍的目光落过来:“真听不懂?” 晏惟初笑起来:“那表哥是前者还是后者?” 谢逍不答:“你觉着呢?” “我哪知道啊,”晏惟初撇撇嘴,“没意思,我想请表哥喝酒,那日在瞻云苑没喝尽兴,我们换个地方好不好?” 戏楼里人多眼杂,他只想拉谢逍走。 谢逍只觉得这小郎君或许是年岁小,在家中被人宠惯了,说话的语气总像在跟人撒娇,没半点自觉。 拒绝的话到嘴边,他鬼使神差地改了口:“走吧。” 出了戏楼的门,他们一起沿着西侧的小径往前走,这一段路鲜有人来,月色下那些靡靡之音远去,格外幽静。 随从远远缀在后头,只有他二人并肩而行。 四处都悬着灯,晏惟初踩着灯下自己的影子,像个童心未泯的孩子。 他忽而抬眼,看向身边的谢逍:“表哥,你身子好了吗?” 谢逍微微颔首:“好了。” “那便好,”晏惟初正经道,“那日我本想去你府上探病,但你都回了辞帖了,我再冒昧前去打扰好像太过唐突,便没敢去。” “没什么大碍,不必挂心。”谢逍不在意地说。 晏惟初却侧身靠近过来,直勾勾地盯着他面庞打量。 这样的行径更是唐突甚至称得上冒犯了,谢逍倒没有计较,只问:“看什么?” 晏惟初比他略矮半个头,微微仰视望向他黑深无底的眼睛:“表哥的气色看起来挺好,我也就放心了。” 谢逍淡定道:“多谢世子关心。” “表哥可以叫我阿狸。”晏惟初提醒他,眼里有笑。 谢逍开口:“阿狸,你有些顽劣过头了。” “好嘛,我知道错了。”晏惟初退开身,自觉认错。 谢逍转开眼,不再理会他,迈步朝前走去。 小径尽头是一处临水的轩亭,设了酒席,晏惟初上前,示意谢逍坐。 酒是好酒,昨日才自南边送来的贡酒雪涧春,先前送过来时郑世泽厚着脸皮向晏惟初讨,晏惟初也只给了他一壶。 晏惟初将斟满的酒杯递给谢逍:“尝尝这酒如何?” 谢逍接过,送自嘴边,酒香扑鼻。 他浅尝了一口,中肯评价:“色泽清透,其味凛冽,醇香绵长,与边关的辛辣烈酒很不一样。” 晏惟初解释道:“这是产自云陵的雪涧春,用雪化之后初春时的山中清泉酿制,是挺特别的。” 谢逍有些意外:“江南酒?” “对,”晏惟初将他酒杯添满,“在云陵很多人家都会酿这种酒,我家乡就在云陵。” 最好的那些自然是送进宫中的贡酒,这不夜坊里也有雪涧春卖,比起晏惟初带来的这几壶,味道还是差了些。 谢逍的目光逡巡在他脸上:“你看着不像江南人士。” 晏惟初并不心虚,他说的也不尽是假的,郑氏祖籍便在云陵:“哪里不像?” “说话没什么口音,而且,”谢逍声音一顿,又继续,“气质不像。” 晏惟初笑了:“表哥是想说我看着不像那些文弱书生?那是因为我不喜欢念书,念不进书嘛。我祖上是跟随太祖创业的开国功勋,虽然我只是边家旁支子嗣,但如今得幸过继父亲名下,我也想像父亲像表哥你一样,做将军啊。” 谢逍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雄心壮志,好笑道:“将军不会任由别人欺凌不反抗,甚至哭鼻子。” “表哥——” 晏惟初拖长了声音,抱怨:“都说了那事别提了,饶了我吧。” 谢逍这下确定了,这小郎君说话确实就是这样,无意识地撒娇卖痴。 而他又并非那懵懂不知事的痴儿,反而很是伶俐狡黠,阿狸这小字取得挺好。 谢逍很给面子地不再提他的糗事,而是说:“你击鞠玩得不错,马上功夫也了得,但做将军不是只靠这些就行的。” “我知道,”晏惟初笑着揶揄,“像表哥这样三岁能诵兵法,五岁可挽强弓,十岁时就能在马上百步穿杨,我自认没这个本事。” 谢逍无奈澄清:“我年少启蒙时是看过不少兵书,也自幼便习骑射,但没有外面传得那样神乎其神。” “那也差不多,”晏惟初坚信,灼热目光望向谢逍,“表哥不是十六岁就领兵攻破兀尔浑王廷,亲手斩下了兀尔浑汗王首级吗?我自那时起便十分钦慕表哥,一直都想当面与你讨教,如今才有机会。 “表哥,你跟我讲讲吧,战场上的那些事。” 谢逍从未在人前吹嘘过自己的功绩,也并不觉得过去的勇猛有何必要反复提起,但被晏惟初用这样的目光盯着,他也难得心生触动。 “真想听?” 晏惟初点头:“想。” 谢逍便随口说起来,说的却不是晏惟初以为的那些用兵之法、奇袭之策。 “当时兀尔浑人大举来犯,我随祖父奉皇命出征,起先并不顺利,军中大将里出现了通敌的叛徒,大军在鹰盘涧一带遭遇敌军埋伏围困,血战过后主力伤亡惨重,不得不回撤,兀尔浑骑兵紧追不舍,一旦我们被咬住,或将全军覆没。” 晏惟初捏紧手中酒杯:“之后呢?” 谢逍往嘴里倒了一口酒,沉声继续道:“当时敌军铁骑离我们已不足三十里,大军带着伤员回撤速度太慢,若无人断后必被追上。祖父在地图上发现了一处名为落马坡的狭隘之地,那是回乌陇关的必经路,也是最理想的阻击点,于是他决定派出一支八百人的队伍前去那处断后,拖住追兵步伐,好给主力腾出足够的回撤时间。 “但断后,意味着十死无生,有去无回。” 晏惟初看到谢逍眼里隐约闪动的光芒,意识到了什么,没再出声打断他。 谢逍接着说下去:“我那时年少气盛,认为那是八百条活生生的人命,不该就那样去送死,因此与祖父发生争执。但祖父跟我说,若身为将军,连这样的选择也下不定决心,让我日后便不要上战场了,回府去念书吧。 “最后带着那八百人去落马坡的,是我的一个堂叔,他主动请缨,死在了那里。 “大军得以顺利返回乌陇关,那些兀尔浑人最终被挡在了关门之外。否则,一旦主力被歼,蛮夷破关,死伤将会是数万乃至数十万之众,甚至危急京师,后果不堪设想。” 晏惟初垂了眼,盯着杯中在烛火里晃动的酒水,静默须臾,开口道:“你祖父的选择是对的。” 关于那一战,他只知道大靖赢了,怎么赢的、其中细节如何,因他当年被软禁在西苑,所以知之甚少。 “是,他是对的,”谢逍肯定道,“那一战之后我才真正意识到,挂帅领军,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世子,你还想做将军吗?” 晏惟初晃了晃脑袋,将杯中酒一口饮尽,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想啊,你这么说我更想了,做将军最重要的不是智慧谋略和勇猛,是要有决断的魄力,我确实应该多学学。要不表哥,你收我为徒,做我的师父吧?” 晏惟初的话冲淡了方才有些沉重的气氛,谢逍见识到这小郎君顺杆就上的本事,直接拒绝:“不了,我教不了你,你真有心学,你父亲安定伯自会教你。” 晏惟初心说才怪,他那个“爹”早就在温柔乡里流连忘返、沉醉不醒了,现在还能不能拿刀拿枪都是个问题。 晏惟初哼哼了几声,便也算了,他早看出来他这表哥不好接近,戒心很重。 想要真正将人收为己用,怕是任重道远。 晏惟初举杯:“表哥,上次忘了恭喜你,顺利拿回青霜剑,我敬你这杯。” 谢逍的目光触及他的笑眼,停了一瞬,莫名竟又忆起浮梦筑那夜的种种,片刻,也举起酒杯。 几杯下肚,晏惟初的脸上逐渐泛起红晕,这酒虽不是烈酒,后劲却不小。他以手支颐,歪过头打量谢逍,蓦地问:“我听别人说,陛下前些日子赐了好些个美人给表哥,表哥喜欢吗?” 喝了酒的谢逍神色里多出些许散漫,姿态也变得随意,轻晃手中酒杯,始终盯着晏惟初的眼睛:“你很羡慕?” 晏惟初乐道:“皇帝赏赐的美人,谁不羡慕,外头人都说表哥你艳福不浅呢。” “无福消受。” 谢逍摇头:“今日受了陛下赏赐的美人,明日说不得就要把命卖给陛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你父亲这些年退隐朝堂,在府上闭门不出,不就是深谙其中道理?” 晏惟初不以为然:“我父亲跟你不一样,他自个养着个美人别无所求,表哥你又不是,除非你也心有所属,才不肯接受陛下的好意。” 谢逍却道:“你怎知我没有?” 晏惟初一愣。 谢逍搁下手中酒杯,懒得说,最后留下句“不早了,多谢世子今夜邀约,我先回去了”。 他站起身,就要走。 晏惟初回神又叫了他一句。 谢逍回头。 晏惟初看着他,轻声道:“表哥,下回见。” 谢逍的目光滞了滞,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待他身影远去,晏惟初坐直起身,脸上醉意连同嘴角的笑意一并消失。 郑世泽过来,见晏惟初满脸不高兴,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是才跟人约会完吗? 晏惟初问他:“你觉得定北侯心有所属吗?会是什么人?” 郑世泽张了张嘴。 这叫他怎么答? 晏惟初问完自己先改口:“算了,你别回答了。” 郑世泽松了口气:“世子爷,来都来了,我这准备了一样好东西送您,要不要?” 晏惟初怀疑瞅他:“什么好东西?” 郑世泽嘿嘿一笑:“美人。” 他拍了拍手,人被带上来。 男人,弱冠之龄,斯文英俊,模样与谢逍有六七分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 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晏惟初上下扫了两眼,十分嫌弃。 郑世泽丝毫未觉,贱兮兮地凑上去问:“世子爷,这美人可还入得了您的眼,送您暖床要不要?” 晏惟初黑了脸:“你有病吧?滚。” 郑世泽:“……” 啊!这也要生气?《 》 16、第16章 第16章 侯爷救救我们世子吧! 锦衣卫指挥使崔绍一早到了瑶台,正等在殿门外。 晏惟初用过早膳将他传进去,直接交代事情:“济、豫二州赈灾一事,你让地方上的锦衣卫给朕盯着些,免得赈灾钱粮到了那边又进了那些贪官污吏的口袋里,有不老实的直接砍了。” 崔绍拱手称是。 “再有就是,”晏惟初的声音有些冷,“你亲自带人,连同东厂一起,给朕仔细查一查这十年皇庄、皇店的账目和内帑的各项支出,看看钱都去哪里了。” 崔绍心中一凛,意识到皇帝这是准备借机开始对京中勋贵动手了,当即提起声音:“臣领旨!” 晏惟初也烦得很,他接手这个烂摊子,不但国库空虚,连内帑也是一穷二白。 按理每年那些皇庄皇店的收入都不低,但之前把持内帑的是摄政王,钱也不知道被他那位王叔挪哪里去了,回到他手里时统共就那么几十万两银子。 还是前段时间他借着亲手炮制出的谋逆案抄了一批官员的家,才勉强抄回百来万两。 满朝文武但凡品级高些的,都比他这个皇帝有钱,还真不是一句玩笑话。 就连他想给表哥赏赐点好东西,都抠抠搜搜挑不到能拿得出手的……烦! 等晏惟初交代完正事,崔绍才与他禀报起另一件事情。 “这些日子总有鬼祟之徒在安定伯府附近出没,臣派人查了查,是镇国公府那谢适安排的人,都是些地痞流氓,他似乎还想找您麻烦。” 不说晏惟初都快把这不知死活的畜生给忘了,那日自瞻云苑回去后,以谢适为首的那群纨绔便接连倒了大霉,有人在秦楼楚馆喝多了走错路落水,有人去赌坊赌钱出千被打了个半死,有人出游路遇山贼打劫没了一边耳朵……至于谢适本人,招摇过市时拉马的车无端发疯,他被甩出车被疯马拖了一路,差点一命呜呼。 “他还活着呢?”晏惟初神情厌恶,“朕还以为他少说也要躺上个把月,这才多久,就又活蹦乱跳了?” 谢适这厮屁本事没有,命倒是硬得很,要不怎么说祸害遗千年呢。 崔绍低了头,自知是他们差事没办好,不敢狡辩。 晏惟初问:“那小子找一堆地痞流氓盯着安定伯府,是想做什么?” 崔绍有些难以启齿:“……似乎是想等着陛下您出门时,趁机绑了您。” 其实不过一群泼皮伧徒而已,他们动手三两下就能解决,但晏惟初交代过不能在安定伯府周围生事,没有皇帝下令,他们便不敢轻举妄动。 晏惟初眼珠子转了一圈,忽又笑了:“好啊,好得很。” 他正愁不能跟谢逍套近乎,这不就是送上门来的机会嘛! * 未时,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自安定伯府侧门低调进入府上,安定伯边慎带人正等在这边迎驾。 晏惟初下车,在边慎上前见礼时随手拍了拍他肩膀:“不必这么客气,哪有父亲给儿子行礼的道理,你忙你的,安排几个机灵的下人伺候就行。” 边慎:“……”他真是受不起这句称呼。 晏惟初才不管他怎么想,径直迈步走进去。 边慎特地让人给他收拾安排了一处幽静院子,他好过去喝口茶暂歇片刻。 自他说了要借身份,边慎便依他意思将他以旁支子嗣身份过继过来,之后上奏请封世子,晏惟初也迅速准了。安定伯府向来低调惯了,如今哪怕多出来一个世子京中也没几个人注意,谁又能想到这所谓世子其实是皇帝陛下本人呢。 两刻钟后,晏惟初大大方方地带人出伯府正门,上车出发。 和上次一样,他只带了顺喜和两名扮作护卫的锦衣卫千户,往城东去。 车走得不紧不慢,身后的杂碎跟了一路,晏惟初睁只眼闭只眼,交代顺喜:“之后要怎么做,朕说的话记住了吗?” 顺喜用力一拍胸脯:“陛下放心,奴婢都记在心上了,定能将差事办妥!” 车到城东后绕行又走了一刻钟,至偏僻街巷,赶车的锦衣卫忽然拉缰停下,目光警惕扫射四方。 四处暗巷里有人影晃过,脚步声窸窣。 车中,正阖目养神的晏惟初觑开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四面冲出来的人瞬间围住了马车。 果真都是些地痞无赖,有七八人,个个凶神恶煞手里皆有刀,为首的一个喘着粗气喝道:“车中人想活命的就下来!” 两名锦衣卫也抽了刀,与他们对峙,车外不多时便响起了打斗声。 晏惟初掀起帘子朝外望了眼,已经有人跳上车辕,手里的刀正砸向车门。 这些人都只有蛮力,一个个似挥菜刀一样乱砍,别说七八人,再多来几个也不是外面那两锦衣卫的对手,但偏偏晏惟初要他们放水。 故不消片刻,两名锦衣卫便装作寡不敌众,狼狈跌下去滚落地上。 车门被砸开,顺喜伸开手臂护在晏惟初身前,瑟瑟发抖:“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这些人倒也不敢真当街杀人,抓住顺喜不顾他哀嚎将他扔了出去。 为首的那个打量了两眼吓得面无血色惊慌失措的晏惟初,点头:“没错,就是他,走!” 一群恶徒驾着马车绝尘而去。 顺喜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跑。 定北侯府上,谢逍这会儿正在书房里看书。 管事进门,小声告知他:“侯爷,门房上的说,刚安定伯世子的贴身小厮来叩门,说有急事想见您,小的自作主张放了人进来,您要见吗?” 谢逍闻言神色微动,吩咐:“带他进来。” 顺喜一进门便跪了下去,哭着开口:“侯爷,求您去救救我们世子吧!” 谢逍沉了声音:“出什么事了?” 顺喜焦急说道:“刚我们世子出门,打算去逛城东的花鸟集市,还没到地方便被一伙手里拿了刀的恶徒围住,他们、他们把世子劫走了……” 谢逍面色瞬间冷下:“劫走世子的是什么人?你没去报官,没告知安定伯吗?为何会来这里?” “小的不敢去报官,”顺喜抹了一把眼泪,哽咽说下去,“那些人似乎之前就盯上世子了,世子怀疑他们是镇国公府的三少爷安排的人,世子说过万一他出了什么事,只有侯爷您能出手帮忙,小的不知道报官有没有用,也不敢回去府上告诉伯爷。” 他说着跪着上前两步,给谢逍磕头:“侯爷,小的求您了,救救我们世子吧……” 谢逍已经起身拎上自己的剑,打断他:“走吧。” 晏惟初被人劫去了一间荒废无人的破庙里,在某处犄角旮旯的胡同深处。 这会儿人都退了出去在外头院子里守着,他被捆了手脚蒙住眼睛扔在角落草堆上,扑鼻而来的霉灰味呛得他有些难受。 晏惟初闭了闭眼,哀叹自己这个皇帝为了拉拢表哥真是牺牲太大了。 屋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谢适的声音传进来:“收了钱都滚吧,今日的事情谁要是敢传出去,少爷我要你们好看。” 话毕他迈步进来,用力带上门。 晏惟初听着脚步声走近,靠着墙没动。 “安定伯世子,”谢适停步在他身前,咬牙切齿,“你可终于落到我手里了,我看这次谁还能来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天从瞻云苑回来后,我们哥几个接连出事,都是你搞的鬼吧?你小子真能耐,本少爷倒是小瞧了你。” “谢适。” 晏惟初出声,他虽被蒙着眼形容狼狈,却是那种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语气,听得谢适恍惚一怔。 “你敢动我,”晏惟初哂然,“怕是活腻了吧。” 回过神的谢适暴怒,就要伸脚踹过去,但见晏惟初此刻发丝凌乱、衣衫不整、皙白面庞上沾了灰,就连这样这张脸也格外招人,他又生生忍住了。 “我倒是要看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谢适蹲下,狞笑靠近,“一会儿本少爷把你扒光了上了你,看你这张嘴叫起来会不会动听一点!” 这谢适不知道的是,这里一整条胡同每一处院子里都有锦衣卫在盯梢,他能一路顺利进来,说明谢逍也快到了。 他更不知道的是,晏惟初已经在心里给他安排了百八十种死法。 他的手伸向晏惟初的腰带,而晏惟初已经听到了门外传来的隐约声响。 屋门再次被推开,晏惟初忽然开始剧烈挣扎,发着抖哽咽哭喊:“放过我,别碰我,求你,放了我……” 谢适兴奋过了头,压根没听到身后的动静,他用力扯开了晏惟初的腰带,下一瞬,被大步上前的谢逍一脚猛踹开。 “啊——!”谢适哀嚎。 这一脚谢逍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谢适被踹飞出去,狼狈撞到墙上落地,当场吐了血。 作者有话说: 谢老三:淦!《 》 17、第17章 第17章 表哥是在吊着朕吗? 谢适如同死狗一般被谢逍带的人拖了出去。 蒙着眼睛的晏惟初似受了很大惊吓,还在不断挣扎后缩、哽咽流泪:“不要碰我……” 谢逍在他身前蹲下,伸手按住了他肩膀:“世子,是我,谢逍。” 晏惟初被这一句话定住,挣动的幅度渐弱,声音里带了哭腔:“表哥?” “是我。”谢逍快速解开了他眼睛上蒙的绸布,再抽剑割断他手腕脚踝上捆住的绳子。 晏惟初怔怔看着近在眼前的谢逍,通红双眼里还在不断滑落泪。 谢逍见他这样有些不忍心,伸手帮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没事了,别怕,我带你离开这。” 晏惟初忽然扑上去,抱住谢逍,放声呜咽。 撞进怀中的温度让谢逍恍神了一瞬,抬起的手一顿,按上晏惟初后背轻拍了拍给以安抚。 顺喜躬着身子正要进来,看见这一幕迈进门槛的脚又默默收回去,退去了门外守着。 陛下做什么都是对的,他们这些当奴婢的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项上人头才能待得安稳。 哭了一场的晏惟初自谢逍怀里退开,情绪稍稍平复了些,哑道:“……你为何会来?” “我先送你回去再说。” 谢逍说着便要扶起他,刚一动晏惟初却又倒吸一口气跌坐回去,疼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谢逍揽住他:“脚扭到了?” 晏惟初难受地点了点头,这倒不是装的,先前他被那伙人推下车时不慎崴了脚,确实够呛。 “我帮你看看。”谢逍说着扶晏惟初又坐下去,轻握住他不能动的右腿,帮他脱下靴袜,露出的一截红肿脚踝在他白皙肤色衬托下格外显眼。 谢逍试着帮他按住伤处检查骨头,刚一动晏惟初便轻“嘶”出声,抱怨:“好疼。” 谢逍只能作罢:“走吧,我先送你回府。” 他转过身,示意晏惟初趴自己背上,打算将人背出去。 晏惟初盯着他宽阔肩背,耷下眼,慢吞吞地靠了过去。 被谢逍轻松背起,晏惟初搂住他的脖子,偏头在他耳边说:“表哥,谢谢你。” 谢逍轻“嗯”。 出门路过被按在地上仍在骂骂咧咧的谢适,谢逍没有停步,吩咐人:“将他押回国公府,跟老夫人说,明日我会上门代父亲行家法。” 一听要被家法伺候,谢适差点跳起来又被谢逍的人死死按回去:“是他先算计我!我不服!” 谢逍没再理他,径直背着晏惟初出去。 上车后谢逍再次在晏惟初身前蹲下,握住他受伤的那只脚踝,慢慢转了一下,晏惟初疼得叫起来:“你干嘛?” 谢逍抬眼,沉声问:“疼吗?” 晏惟初闷道:“你试试能不疼吗?”为了跟谢逍拉近关系,他这次真是下血本了。 “明知道有人盯着你,为何还要出门?”谢逍的语气不善,存了教训人的意思。 这小郎君娇气得很,明明没伤到骨头却一直喊疼,看着可怜兮兮其实是个麻烦精,几次三番惹事被他撞见他还不能不管。 晏惟初又红了眼,委屈道:“那我也不能一直不出门吧,是表哥你说的,让我不用怕你们谢家人,可我哪知道他这般胆大,敢当街劫持我。” 谢逍看着他,晏惟初鬓边发丝散着,泪痕未干的脸上沾着灰,模样很是狼狈。再想起先前自己推门进去看到谢适强迫他的那一幕,谢逍有些无言,莫名生出种十分古怪微妙之感。 晏惟初却似无知无觉:“表哥,你别一直盯着我了……” “你跟谁说话都是这样?”谢逍忽然问。 晏惟初不明所以:“怎样?” 谢逍想想算了,摇头。 晏惟初:“……?”最讨厌话说一半的人了。 “嘶……” 他疼得又垮了脸。 谢逍惩罚式地在他脚踝上再一捏,这才松了手。 安定伯府那头,边慎收到消息迎出来时,谢逍已经背着晏惟初进了门。 看着趴在谢逍背上软若无骨的小皇帝,边慎轻咳一声上前,摆出老父亲的威严:“这是出了什么事?淳儿你怎弄成这样了?这位是……?” “父亲,”晏惟初乖乖喊了他一声,“他是定北侯,我在外头碰上麻烦,是定北侯帮了我还特地送我回来。” 边慎忍着心下无语看向谢逍:“定北侯?” 刚其实已经有人来告知他外头发生的事情,他能怎么办,陪着小皇帝演呗。 谢逍点了点头,没多解释,只说:“伯爷,世子脚踝扭伤了,需要叫个大夫来看看。” 边慎一看晏惟初右脚踝上果真红肿了一大片,也不敢耽搁,立刻让人去喊府医。 谢逍问:“世子住的屋子在哪?我直接背他过去吧,免得一会儿挪来挪去再二次受伤。” 边慎本想说不用麻烦了,但见晏惟初一副赖在谢逍背上不肯下来的模样,想想改了口:“也好,有劳了。” 谢逍算起来是自家亲戚小辈,边慎没跟他过多客气,直接让管家给他们带路。 谢逍一路将晏惟初背去他院子里,进屋后将人背到榻边才放下。 府医匆匆赶来为晏惟初看诊,幸好没伤到骨头,只开了些药油,让他这段时日都不要动,将养几日就能好。 顺喜给晏惟初搽药,谢逍去了外头和边慎说话。 边慎到底不放心自家多出来的这位小祖宗,特地又过来了一趟,谢逍顺势跟他说起先前发生的事情,没替谢适隐瞒。 边慎听得心里咯噔直跳,刚锦衣卫来没把话说太清楚,他哪里知道小皇帝是在外面差点被人劫色啊! “岂有此理!” 边慎从前也是战场里杀出来的猛将,横眉冷对自有威严气势:“你们家里那小子也实在太无法无天了点,明知道淳儿是我安定伯府的世子还敢对他动手,这还不是第一回了,你们这是半点不将我安定伯府放在眼里吗?他是真不怕我去陛下面前告你们镇国公府一状?” 谢逍自知理亏,拱手请罪:“我明日便会让人将他押来这里,任由伯爷处置。” 边慎还想骂几句,里间传来晏惟初的声音:“父亲,你别怪表哥了,又不是表哥的错,刚还多亏表哥去的及时,我才没吃什么亏。” 边慎:“……”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位是小祖宗的心肝宝贝,说不得。 他懒得管了,反正也管不着:“你们自己解决吧,这事我不想看到再有下一次。” 边慎离开,谢逍走进里间,晏惟初脚上搽了药油,看着肿得比先前还厉害些,顺喜正在伺候他洗脸梳发。 “人你就不要押来这里了,”晏惟初说,“我不想见到他,表哥我信你,你自行处置吧。” 谢逍看了看他脚踝伤处,抬头:“就这么算了?” 晏惟初的眼眶依旧有些红,直直看向谢逍:“那不然能怎么办?” 顺喜端水出去,很有眼色地将屋中安定伯府的下人一起带走。 谢逍上前一步半蹲下,卷起晏惟初裤腿,见他腿肚上赫然还有一道擦痕,也是先前被人推下车时蹭到的:“这里也擦伤了,没让大夫看?” 晏惟初自己都没察觉:“算了,也就一点擦痕而已。” 谢逍注视他的眼睛,话锋一转:“我帮你出气,要吗?” 晏惟初的目光动了动:“你说的代行家法啊?你只是他兄长,又不是他爹,要是你祖母她们护着他,你也不能真拿他怎样吧?” “往死里打,打不死就行了。”谢逍漠然说道,对谢适的死活毫不在意。 “表哥,”晏惟初低下声音,“之前你没来,我其实真的很害怕……” “在外头胆子比猫还小,”谢逍奚落他,“难怪叫阿狸。” “表哥——”晏惟初拖出声音,语带嗔怨。 又是这种语气,谢逍大约也习惯了,他站起身:“好好待着吧,这几日就别出门了,今日的事我会给你和你父亲一个交代。” 晏惟初拉住了他的手:“你明日还来吗?我一个人哪都不能去闷得慌,你每日来陪陪我好不好?” 果然是习惯性得寸进尺。 谢逍目光落过去,没做声。 晏惟初仰着头,眼巴巴地等着他回答。 “你没其他玩伴吗?”谢逍问。 晏惟初嘟囔:“我才来京中不久,除了表哥又不认识别的人,我也不想跟别人玩,好不好啊?” “再说吧,”谢逍敷衍道,“你歇着吧,我先回去了,有空再来看你。” 谢逍离开后,顺喜回来屋中,见晏惟初坐在榻上撑着脑袋在发呆,上前低声禀道:“陛下,锦衣卫那边刚来回报,那些恶徒都抓了,已经按您的吩咐押去矿场做苦役了……” 晏惟初没什么反应,或者说压根没听进去他在说什么。 顺喜犹豫问:“陛下,您要回西苑吗?” 晏惟初偏过头,黑漆漆的眼珠子盯着他:“你说,表哥不肯答应来看朕,是在吊着朕吗?” 顺喜张了张嘴,这叫他怎么回答?他个阉人也不懂这些啊。 “……要不陛下,”小太监试着提议,“您再热情主动一点?” 晏惟初一看这小太监的表情就知道他想歪了,有些心烦,挥了挥手:“算了,你退下吧。” 他只是想拉拢谢逍收为己用而已。 一个个的都想哪去了,真是的。 作者有话说: 郑世泽&边慎&其他人:你最好是。《 》 18、第18章 第18章 表哥,你长得真好看 谢逍清早先去了一趟镇国公府。 谢适躲在后院里,老夫人和沈氏在前头拦住刚进门的谢逍,不肯让他过去。 老太太的语气强硬:“适儿闯的祸我已知晓,昨日也教训过他了,他先前摔下马身上伤还没全好,这次就算了吧。他也知道错了,我会命他在家中反省,再不放他出去胡作非为。” 谢逍示意身后随从:“去把三少爷拖出来。” “不要!”沈氏惊叫,立刻让自己的人上前去拦,但谢逍的这些随从都是他从前手下亲兵,旁人根本拦不住,眨眼工夫便已闯进了后宅。 “你要做什么!”老夫人怫然作色,怒不可遏,“这里是国公府!你带着你的人想在这里做什么?!” “我是国公府的世子,父亲不在家中,便由我代父亲教导弟妹、整顿家风。”谢逍的态度决绝,丝毫不给他祖母面子。 “你!”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谢逍半日说不出句完整的话。 “你敢!”沈氏厉声叱骂,“适儿是你弟弟,你为了一个外人要对你弟弟动手!你还是个人吗?!” “他若不是我谢家人,我这会儿已经押着他去安定伯府了,”谢逍神色淡漠,“安定伯放话要告御状,婶娘若是有意见,不如同我一起去御前对质。” “你少拿皇帝吓唬我!”沈氏气急败坏,“皇帝没那么闲过问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少在这里拿着鸡毛当令箭,你就是看我适儿不顺眼想折磨他!一个安定伯而已,他算个什么东西!他自己儿子教不好出来乱勾搭人,我适儿才是受害的那个!” 谢逍任由她像泼妇一般叫唤,不再搭理他。 谢适很快被人拖出来,大喊大叫骂爹骂娘,被按跪到谢逍身前。 谢逍自身后管事手里接过藤条,谢适看着那两指粗满布倒刺的藤条终于慌了神,目露惊恐色,拼命挣扎想逃:“你不能动我!不能!娘,祖母救我!” 沈氏扑上来想护住自己儿子,谢逍带来的老嬷嬷不客气地将她扯开,架着她任凭她如何叫骂不松手。 老夫人颤颤巍巍地上前,挡在了谢适身前,哭喊:“你一定要对适儿动手,先从我这个老婆子身上踏过去吧……” 谢逍无动于衷:“祖母,我也是为了国公府,今日若不教训他,日后他必酿出大祸。” 他说罢眼神示意,上来了两名婢女,强硬将老夫人“搀扶”开。 谢逍手中藤条抽下去,谢适痛呼哀嚎,大声喊冤:“我没错!是他先算计我!从瞻云苑回来后我们几个人接连出事,一定是他搞的鬼!你凭什么打我,凭什么!” 谢逍充耳不闻,一下一下往下抽,这小畜生背上很快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两个女人在旁痛哭,老夫人捶胸顿足喊着“家门不幸”,但无计可施。 谢迤闻讯从衙门里赶回来,沈氏仿佛见到了救星高呼:“快救救你弟弟!他要被打死了!” 谢迤来的路上就已听说了事情,上前目睹了谢适的惨状,却没有为他求情:“大哥,我来吧。” 谢逍看他一眼,将藤条扔给了他。 沈氏一愣,不可置信,尖声疾呼:“你做什么!你也要对适儿动手吗?!” 谢迤耐着性子跟他亲娘解释:“安定伯府只是低调,并非软弱可欺,这小畜生对安定伯世子做出那种事,若安定伯铁了心追究,陛下自然会帮他们讨个说法。陛下那里也许正愁没借口处置我们镇国公府,母亲,您是打算亲手将把柄递上去吗?” 沈氏疯了一般破口大骂,谢迤握着藤条对着谢适抽下去,下手完全不比谢逍轻。 最后老夫人哭晕过去,谢适这厮彻底变成个血人,进气多出气少,这一出闹剧才告结束。 谢逍没在国公府久待,老夫人醒来后拒不见他,他也不再讨没趣,交代谢迤料理好府中事,干脆带人离开。 谢迤出府送他,宽慰他道:“祖母是一时气到了才会这般,回头我再劝劝她跟她好好说说,没事的。” 谢逍颔首,并不在意。 谢迤送他上车,目送侯府车队远去,片刻,垂下眼,脸上所有情绪退去,漠然转身进门。 * 安定伯府上,晏惟初正在他院中书房内看奏章。 外头宫人进进出出地搬东西,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 边慎和纪兰舒进来,看到这一幕心情颇复杂。 这小皇帝像玩上了瘾,昨夜便宿在府上没走,今日更有搬家过来要在这里落地生根的意思。 白捡一个皇帝儿子他们是占了便宜,但是伺候小祖宗……哪有那么容易! 二人进门,上前见礼问安,晏惟初头也不抬地打断:“在家里不需要做这些。” 边慎试着提醒他:“陛下,您搬来这里,万一走漏了消息……” “不会,”晏惟初淡定说,“要是走漏了消息,锦衣卫那些人可以换一批了,朕这几日对外称病,不见人,没谁会知道朕在这里。” 反正他住的地方是西苑,不是皇宫,只要有锦衣卫和东厂在外头盯着,他消失几日出不了什么岔子,至少得先把脚上的伤养好。 “你们来得正好,”晏惟初抬眼问边慎,“父亲你当年镇守肃州时,边军的军饷、粮草这些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你跟朕说说。” 边慎听着他这个称呼有些头疼,无奈开了口,他说的也和之前刘诸及谢逍说的差不多,但更详细一些:“军户屯田自给自足在开国之初确实可行,但这一百多年过去,大量良田土地被权贵豪绅侵占,加之朝廷军饷拖欠甚至不发,底层军户吃不饱肚子沦为流民逃亡的不在少数。” 晏惟初便问:“你说的权贵豪绅具体是指哪些人?” 边慎心知他和纪兰舒的命如今都捏在小皇帝手里,索性直言不讳:“很多,宗亲藩王,勋贵军官,文臣士大夫,权宦,乃至地方上的豪强乡绅,全部都有份。” 晏惟初听懂了:“所以朕放眼望去,这朝堂内外,就没一个好东西?这些人里也包括父亲你?” 边慎大抵是对“父亲”这两个字麻木了,平静说:“臣不敢这么做,臣这些年不敢做一丝一毫的错事,就怕落了把柄在他人手中,危及身边人性命。” 这倒像是实话,他不敢做仅仅是为了纪兰舒,要是边慎真拍着胸脯大义凛然说自己就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晏惟初倒真要觉得他这“父亲”过于油滑不堪用。 晏惟初话锋一转,又问:“镇国公府呢?谢氏这么多年一直统领北境三镇兵马,他们又如何?” 边慎想了想回答:“据臣所知,老国公在世时,他军中纪律关于这一块最是严苛,虽也架不住总有人阳奉阴违,但他手下军户的日子确实比其他地方的要好过一些。” 晏惟初点了点头,见一旁的纪兰舒欲言又止,示意他:“王叔有话直说。” 纪兰舒尴尬道:“陛下,您还是别这么称呼我了……” “好的,爹,”晏惟初改口,“你想说什么直言便是。” 纪兰舒无语凝噎,掠过这个话题,说道:“我从前在边关时,也目睹过当地许多军户的惨状,也不只是人祸,经过这百十年的天灾和战乱,立国初期时分到军户手中的那些田和地即便不被侵占,很大一部分也早就没法再耕种了。 “之前南边的商人为了换盐引运粮至边镇,多少也能补充一部分军需,但这一制度先帝在位时也已废除,可谓雪上加霜。 “如此这般,军户的日子想好过都难,现行的军屯制其实存在不少缺陷,但要改制也不容易,没钱便是个大问题。” 晏惟初觉得他这小爹似乎颇有眼界,心中满意。 他幽幽一叹:“你说对了,朕现在就是没钱也没人,窘迫得很。” 纪兰舒安慰他:“钱可以再想办法,至于人,陛下不是努力在拉拢定北侯吗?若定北侯能真正为陛下所用,无论京里还是边镇,以他的身份都能压住一大批不安分的人,日后陛下做起许多事情来也会顺利些。” 晏惟初倾身往前靠向书案,一手撑住脑袋,神色苦恼:“哪有那么容易,朕那表哥,不听话得很。” 他这副模样倒很有些少年气,纪兰舒忍笑说:“陛下,您再多费些心思吧,投其所好,我看着也没太难。” 他伸手捅了捅身侧的边慎,边慎轻咳一声,接腔道:“陛下,事在人为,只要有恒心,定北侯迟早能被您打动。” 况且,投其所好不行,还可以投怀送抱不是? 他们正说着谢逍,谢逍便到了。 晏惟初赶紧让顺喜将自己送回房中,边慎先去了前头接见谢逍。 一刻钟后,谢逍过来,晏惟初靠坐在木质轮椅里,在门外屋檐下闭目养神晒太阳。 他受了伤的那条腿赤着搭在脚榻上,在阳光下白得晃眼,脚踝处看着好了不少,不似昨日那般红肿得厉害。 察觉到罩过来的身影,晏惟初觑开眼,睨着谢逍:“表哥昨日不是说有空再来吗?我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 “来给你父亲一个交代,”谢逍的目光停在他疏懒眉目间,“人我已经教训过了,我昨日说了会帮你出气。” 晏惟初面无表情:“哦,原来表哥不是特地来看我的。” 他微微仰着头,眼神幽怨。 光影拂过他面颊,谢逍看着,忽然伸手,在他眼尾处轻擦了一下。 晏惟初不明所以:“干嘛啊?” 谢逍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上次自瞻云苑回来后,找你麻烦的那些人接二连三出了事,你知道吗?” 晏惟初问:“他们出什么事了?” 他眼睛大睁着,眼里只有单纯的好奇和惊讶。 谢逍凝着他,片刻,转开眼:“算了。” 晏惟初笑了笑:“我带表哥在伯府里到处转转吧,这后边还有一座园子,要不要去看?” 谢逍无所谓:“嗯。” 晏惟初说是带,其实是让谢逍推着他去,也没叫下人跟着,走哪算哪。 路过园子里的一片竹林,晏惟初兴致勃勃地胡诌着这里的竹子长了多少年,身后谢逍忽然弯腰凑近他,压下声音:“别出声,你父亲他们在前面。” 晏惟初望过去,他那父亲和小爹就在前头溪水边,边慎搂着纪兰舒的腰,耳鬓厮磨好不亲热。 这一处竹林幽静,连风声都寥寥。 他们无论往前往后总有轮椅碾动石子的声响,惊动那二人难免尴尬,便只好停住不走。 谢逍正欲站起身,蓦地嗅到晏惟初颈侧淡淡的幽香,身形一滞。 在浮梦筑的那夜,他在意识模糊间闻到的仿佛便是这个味道,也许是皂角的香气,也许是衣裳上的熏香。 边慎他们已经离开,谢逍却恍惚未动。 晏惟初侧过头,目光滑过他黑深浓沉的眼,停在他静止不动的眼睫上,玩心大起,凑上去轻轻一吹。 谢逍回神,眼睫眨动:“做什么?” 晏惟初想到什么便直说了:“表哥,你长得真好看。” 谢逍看着他,静了一息,偏头贴得他愈近。 晏惟初一怔,几乎以为谢逍要凑过来亲自己。 谢逍的声音落在他耳边:“阿狸,我不好男色。” 晏惟初的反应慢了些:“哦。” ……他怎么不信呢?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不信不信不信《 》 19、第19章 第19章 你更喜欢哪个表弟? “表哥!” 人未至声先到。 谢逍推开车窗,晏惟初自府中出来,蹦蹦跳跳到他车边。 少年笑声清越、灿若骄阳。 谢逍的目光微凝:“脚好了吗?就这么蹦跶?” “好了。” 晏惟初绕去前头上车,他这脚养了十余日,全都好了。 这段时日谢逍隔三差五地便会来伯府看他,他数日前就已搬回西苑,依旧每日清早过来,待谢逍离开后再回去。 如此这般,好不快活。 昨日晏惟初说起自己脚伤好了,有些日子没出府闷得慌,谢逍勉为其难答应带他出门逛逛,今日一早便来了府上接他。 晏惟初坐进车中,凑近端坐不动的谢逍,盈盈笑问:“表哥,我们去哪啊?” 他贴得太近了,全无自觉,谢逍稍一偏头便对上他眼波流转。 自那日自己说出那句不好男色,这小郎君便总在不经意间做出这样的暧昧撩拨之举。 看似无心,实则有意。 谢逍不动声色:“去集市随便逛逛。” 他不再多说,下令出发。 车行了半路,忽然停下。 外头随从来禀报,前头淮安侯府似乎出了什么事,在府门外就闹开了,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把路堵了。 晏惟初闻言起了兴致,吩咐人:“去打听打听,发生了什么事。” 下头人很快来回话,告诉他们是淮安侯崔炳文跟他二儿子崔绍又闹了起来。 崔炳文将崔绍赶出府,东西都扔了出来,喊着要断亲、要去皇帝面前告儿子忤逆不孝,不惜让全京城的人看笑话。 晏惟初纳闷道:“淮安侯二儿子不是陛下的锦衣卫指挥使吗?他如今可是陛下面前的大红人,淮安侯竟然要跟他断亲?” 顺喜也去看了趟热闹回来,把事情来龙去脉打听清楚,笑嘻嘻地说:“是倒是,可这淮安侯就是不喜他这个儿子,他们闹着要断亲也不是第一回了。 “说是这淮安侯一贯宠妾灭妻,崔指挥使因他母亲当年被淮安侯逼死,从此便恨上了他这个爹。还有说当年的事崔指挥使他祖母也有份,他兄长淮安侯世子坐视不理,崔指挥使因此跟这一家子人都结了仇。 “最近这淮安侯又纳了一门美妾,这小妾仗着得宠言语间对崔指挥使早逝的母亲颇为不敬,被崔指挥使听到了,便不客气地将人打了一顿,这才又闹了起来。” 谢逍掀开帘子朝前望去,隐约可见傲立于人群之中的崔绍,与那位淮安侯对峙时态度强硬寸步不让。 他垂眼沉思了片刻,放下帘子,吩咐:“绕路吧。” 车穿过旁边街巷,绕行离开。 晏惟初歪过头问他:“表哥在想什么?” 谢逍淡道:“你上回不是问我,陛下如果要选一家高门勋贵开刀,会选哪家,答案出来了,淮安侯府。” 晏惟初眼睛眨着:“是吗?为何这么说?” 谢逍看他一眼,道:“淮安侯府和摄政王府有姻亲关系,锦衣卫和东厂最近似乎在查摄政王府的旧账,只要随便安点什么罪名就能将淮安侯府也拖下水。 “崔绍是陛下的人,断了亲正好可以对这一家子人动手报仇,大概是陛下默许的,或许这就是当日西苑逼宫崔绍会投向陛下的原因。” 晏惟初好奇问:“陛下这么做,不担心其他家怕物伤其类生出异动吗?” “施家军就快进京了,”谢逍平静解释,“这支兵马常年在西南一带攘外和剿匪,战力彪悍,当年六王之乱,施老将军领施家军一力挡住了反王南下窜逃的步伐,是铁杆保皇党。 “陛下这次以入京班操为名将施家军调回京,到时候是京营操练他们,还是他们威慑京营?陛下必会借机拿回京营的控制权,只要掌控了京营,动一个淮安侯府而已,有何不可?” 晏惟初想了想说:“太复杂了,没意思。” 谢逍轻“嗯”:“是没什么意思。” 晏惟初看着他:“那表哥,中午我请你喝酒好不好?” 谢逍:“你又想喝酒?” 晏惟初抱怨:“在府里父亲不让我喝,只能到外头过过瘾了,你陪我一起嘛。” 谢逍无奈:“好好说话,别总是撒娇。” 晏惟初不承认:“我哪有啊?” 下车后他们在西大街的集市闲逛了半日,晌午时分,晏惟初请谢逍去街角的松临楼吃酒。 在酒楼二楼雅间视野最好的位置凭栏而坐,晏惟初拎着酒壶给谢逍和自己各自斟酒,忽然说:“我第一回见到表哥,就是在这里。” 谢逍正漫不经意地看外头街景,闻言目光转过来:“这里?” “那日应该是表哥初回京,”晏惟初坦然道,“我一个人在这里喝酒,恰巧看到了,表哥你的车队经过楼下,拉车的马受惊,你以一人之力数息间便控制住两匹失控发疯的烈马,那般利落潇洒,叫人过目难忘。” 谢逍看着他,目色微动,似乎这才忆起来,那日自己在匆忙中抬头瞥见的一幕——凭栏而坐的少年郎,身侧是盛开的玉兰花枝,天光衬于颊边,澹艳灼灼。 “那也是你?”他问,嗓音里的情绪难以明辨。 晏惟初笑着颔首:“是啊。” 谢逍一顿,蓦地又问:“我们之前一共见过几次?” 晏惟初似乎有些奇怪,神情无辜:“表哥为何要这么问?” 第一次是在这里,第二次是不夜坊的戏楼,还是……浮梦筑? 谢逍话到嘴边,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动静,吸引了晏惟初的注意力。 “哇,好多人。” 大批东厂番子忽然出现在这西大街上,挨间铺子进去“问候”,如入无人地,街上有正在巡逻的五城兵马司的人,见了他们也得避让赔笑脸。 这些人来得快走得也快,不消片刻便已连吃带拿趾高气昂而去。 周遭这才有抱怨声隐约传来。 “这些人是越来越嚣张了,隔三差五就来打一次秋风,把我等当什么了?” “那也没办法,万玄矩官复原职了,陛下袒护他,连前首辅张公都因这事致仕了没落到好,他们能不嚣张吗?” “算了算了,就当是破财消灾了……” 晏惟初捏着酒杯在手里慢慢转了一圈,忽然问谢逍:“表哥,你见过陛下的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真的是外头传说的那样识人不明被奸宦蛊惑?” 谢逍有点没好气:“吃你的东西,少议论不该你议论的事。” “这里又没外人,”晏惟初不以为意,“我好奇不行?” 谢逍道:“不行。” 晏惟初不依不饶:“表哥——” 谢逍皱了下眉,终于说:“我之前说过的,忠君者未必忠天下,这种人皇帝可以用,而且很好用,陛下此举谈不上识人不明。” 他提起皇帝时语气总是很平淡,不似其他人那样或敬畏或不屑。 “表哥,”晏惟初笑嘻嘻地又问他,“你很了解陛下吗?他的想法总能轻易猜到?我听说因为济州灾情国库空虚,陛下要把建了一半的碧怡园拆卖,你会买吗?一毛不拔的话会被陛下记恨吧?” 谢逍吃着下酒菜,随意说道:“既是为了赈灾,量力而行便是,至于别的,君心难测,没有谁敢言之凿凿自己能算准帝王心思,不过——” 晏惟初问:“不过什么?” 谢逍抬了眼,出人意料地说:“不过有一点陛下跟你很像。” 晏惟初纳罕问:“哪点?” 谢逍的目光逡巡在他顾盼神飞的一双眼睛上,轻声道:“他和你一样喊我表哥。” 晏惟初一愣,顿时乐了:“真的啊?那我和陛下,表哥你更喜欢哪个表弟呢?” 谢逍微微扬眉:“和陛下也要比?” “不能比吗?”晏惟初坚持要他说,“都是表弟,我与陛下在表哥心里孰轻孰重?表哥,你可要想清楚了,好生回答啊。” 谢逍眯起眼,心知这小郎君又开始蹬鼻子上脸,短暂静默后一哂,似笑非笑答:“你猜。” “……” 晏惟初心说他才不要猜,根本是自取其辱。 他是安定伯世子还能三五不时跟表哥一起喝个小酒。 他是皇帝……表哥眼里心里都没有他。 差距太大啦。 作者有话说: 小世子:表哥爱我还是爱皇帝?《 》 20、第20章 第20章 人他终于抓到了 瑶台。 晏惟初正在看案上的碧怡园营造图纸,工部官员在下头跟他汇报园子的拆卖情况。 整座碧怡园一共拆成了六块地,加上旁边未开发的新地,共有十四处地块出售可供购置者修建私家园林。 皇帝打着筹集赈灾银款的名义出售皇家御园,满朝文武积极响应慷慨解囊,少则万儿八千,多则一二十、三十四万两银子砸下去的也有。 前者不指望拿到地也不指望订金能拿回来,只当给皇帝捧个场,后者倒都是真心想买园子,无论本意如何,总能在皇帝这里记个好。 这么拼拼凑凑的,竟也凑出了三百多万两白银。 听到说定北侯出资三十万两时,晏惟初的神色一动,然后笑了。 他这个表哥,他要钱的时候给的这般痛快,是就怕他惦记找麻烦呢。 晏惟初提起朱砂笔,在图纸上最靠近玉泉别宫的那块画了个圈。 将这边留给表哥,与别宫东门只隔了一道水渠,修一座栈桥过去两头便能连通,完美。 工部的人退下后,锦衣卫指挥使崔绍来求见,与晏惟初禀报他们这段时日与东厂一起清查皇庄、皇店的情况。 不出所料的账目混乱不清,谢太后这些年根本很少过问这方面的事,钱粮都进了摄政王和跟他走得近的那些勋贵的口袋里,皇帝内帑才会一贫如洗。 而其中贪的最多的,除了摄政王本人,便是淮安侯府。 “直隶一带四十八家皇店,有三成都在淮安侯崔炳文继妻弟薛聪手中,他们肆意篡改账本条目,把持货殖往来,每逢旬末便召集账房重造册簿,勾销真实数目、添写虚妄开销,以此中饱私囊……”这崔绍卖起他亲爹来十分起劲。 之前淮安侯府断亲一事闹到御前,晏惟初亲自准了,但毕竟有违孝道人伦,崔绍因此被杖责三十,从此倒真正跟淮安侯府脱了干系。 晏惟初冷笑:“继续查着,先不用动他们,等朕的旨意。” 下午时,晏惟初久违地进宫一趟,去了寿安宫探望他那位母后。 谢太后被软禁数月,人憔悴了不少,见到晏惟初出现,很是郁愤。她生生忍住,问:“皇儿突然前来,又有何事?” 晏惟初面无表情地欣赏谢氏的窘态,丝毫不觉得过瘾。 当年他父皇初驾崩,这个女人强行给他生母灌毒药将他生母殉葬,那时他躲在门缝后看了全程,这仇是记下了无一日不想报,但在给个痛快和慢慢折磨之间,他显然更倾向于后者。 晏惟初坐下,冷淡开口:“成王上奏请就藩,母后以为如何?” 谢太后死死拽着手中帕子,勉强镇定说:“你王叔的葬礼也办完了,他们一直留在京中也不是个事,按制也是该走了,索性就准了吧。” 晏惟初一声嗤笑,很是不屑。 他那位摄政王叔封号成王,是先帝的异母弟,从前很得先帝倚仗信赖,一直留京未就藩,在先帝驾崩后遵遗诏辅佐他这名幼帝为摄政王,同谢太后一起把持朝政整十年。 摄政王薨后嫡子袭爵,那小儿时年不过两岁,提请就藩自然不是他的意思。是其他人知道皇帝开始查他们了,想借机跑路罢了。 谢太后心里七上八下的:“……还是你有其他想法?” 晏惟初却问:“母后,成王才那么点大,去就藩了可就永远回不来京里,你也见不到他了,舍得吗?” 谢太后的脸上闪过惊慌,虽然她很快掩饰了,但没有漏过晏惟初的眼睛。 果然,她这是心虚了。 两年前这位谢太后曾经大病了一场,封宫数月,她病愈之后摄政王府上便多出了一名世子。 老蚌生珠,还是珠胎暗结生下来的孽子,晏惟初细想了想有些反胃。 要不是他动作更快一步,只怕再过个两年那小儿长大点,他就要被人做了兄终弟及了。 思及此,晏惟初的神色更冷下,不愿再听谢太后的废话,亮出了獠牙:“本来是要放他们去就藩,不过因为朕的内帑账目不清,朕这段时日一直让锦衣卫和东厂在查账,其中发现了不少问题。 “母后,人死债消这事在朕这里可不认,即便是朕的王叔,吞了朕多少东西也得如数给朕吐出来,要不朕就只有找他家那小儿算账了,母后觉着呢?就是不知道那丁点大的孩子小身板顶不顶得住……” “你要做什么?”谢太后终于撑不住,面色惨白,“你也说了成王只是个孩子,为何要为难一个那么年幼的孩子?!” 晏惟初站起身,随意掸了掸衣袖,冷漠道:“朕幼时,也没见母后放过了朕。” 他就要走,忍耐多时的谢太后崩溃:“你究竟要做什么?!摄政王是不是你害死的?是不是?!” 晏惟初偏过头,轻蔑瞥她一眼,说:“王叔不死,朕就要死了,那自然还是王叔去死吧。” 晏惟初走出去,殿门重新在他身后合上。 赵安福上前一步,晏惟初在日暮时分有些刺目的晚霞里眯了眯眼,吩咐:“从今日起,这里的守卫可以放松些,但是进进出出的人和东西,都给朕盯住了。” 赵安福应下,见晏惟初心情不是很好,提议:“陛下,九秋灯市今晚开市,您想去看吗?” 晏惟初想了想,说:“去定北侯府。” 御驾出宫回西苑,晏惟初换了身衣裳和车驾,出门便去了定北侯府。 谢逍去过安定伯府许多次,他来定北侯府却是第一回,而且是不请自来。 下车前晏惟初想到这个,索性不下去了,只让顺喜去叩门。 片刻后谢逍出来,马车门敞着,晏惟初靠坐在车内不动。 谢逍上前:“来了为何不下车进去?” 晏惟初看向他:“表哥从未邀请过我来府上,我怎知表哥欢不欢迎我?” 谢逍道:“我说不欢迎,你以后就再不来了?” “……”晏惟初有点无语,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 谢逍也没有上车,就这么好整以暇望着他,摆明了故意的。 晏惟初磨蹭了片刻,往门边挪,伸手去拉谢逍的袖子:“表哥,今晚九秋灯市开市,你陪我去看吧,求你了。” 谢逍问:“怎么求?” 晏惟初愣住,甩开了这个混账的袖子,不求了,他走了。 没等晏惟初又挪回去,谢逍伸手抓住了他,另一手在车辕上随意一撑便上了车。 被谢逍攥着跌坐到他身边,晏惟初甚至不及反应,谢逍按住他问:“你的耐性就这么点?” 晏惟初皱眉:“疼……” 谢逍手上动作一顿,这含嗔带怨的一个字似乎又勾起了他某些回忆,他死死盯着晏惟初。 晏惟初抬眼,对上谢逍这好似要将自己吞吃入腹一般的眼神,一怔:“干嘛?” 谢逍扣住他手腕的力道收紧,良久,才在晏惟初无辜又埋怨的目光里缓缓放松。 晏惟初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谢逍耷下眼,那夜的声音在耳边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确实不是他的错觉。 人他终于抓到了。 晏惟初有些不耐:“表哥——” 谢逍道:“想去灯市就去吧,不过不只我们两个人。” 晏惟初目露疑惑,还有谁? 片刻后,府中又有人出来,是位戴了帷帽的女郎,身后跟了四五个丫鬟。 晏惟初看着谢逍下车去迎接,懵了一瞬后回神,跟了下去:“表姐?” 谢云娘冲他福了福身子:“世子。” 晏惟初窥见风吹起的垂纱后女子端庄明艳的脸,心情略复杂。 这谢表姐是人尽皆知的他没过门的皇后,之前谢太后有心让小野种取他而代之,不想让他立后生子才一直将婚事压着,以致他这表姐二十了还待字闺中,现在嘛…… 礼部倒是几次请旨立后,他自己不愿意,不愿谢家女再入主中宫,便一直将事情拖着。 也只打了个招呼,谢云娘上了侯府的车,谢逍则跟晏惟初一起。 坐回车中后,谢逍看晏惟初一眼,问:“在想什么?” 晏惟初实话实说:“表哥模样生得更好。” 谢逍的眼神有些微妙,晏惟初无知无觉。 他从前好奇的问题,今日终于有了答案。 表姐确实很漂亮,但他还是觉得,表哥模样生得更好,不允许反驳。 察觉到谢逍的目光,晏惟初神思回来,冲谢逍一笑。 谢逍没理他,吩咐外头人出发。 九秋灯市位于西大街集市,自今日起直至立冬,为期半个月。 这灯市的热闹不输上元节灯会,尤其开市这日,各地的彩灯花灯都会送来这里展示售卖。 晏惟初兴致勃勃,东张西望,这种热闹他还真没瞧过。 谢云娘约了别府的小娘子一起,谢逍将自己的随从都留给她,与晏惟初走去另边逛。 一路自街头往街尾,晏惟初边走边看,对那些花样繁多的灯很是喜欢,但只看不买。 后头便说累了挑了间街边的茶楼进去歇脚。 在茶楼二楼临窗的位置坐下后,谢逍问他:“刚看了一路,为何不买?” “不想买,”晏惟初笑吟吟地以手撑着下巴,看着谢逍说,“灯好看,看过就够了,除非表哥买了送我。” 谢逍的目光自他笑着的眼睛上转开,出乎他意料地说了句:“等着。” 谢逍出门下了楼,片刻后出现在对面街边卖灯的摊子旁,晏惟初的视线悠悠跟随过去。 偏有人来打扰。 郑世泽那小子也约了朋友来逛灯市,恰巧在这茶楼里喝茶,上赶着过来问安。 晏惟初盯着楼下谢逍的背影,一眼未看他,挥手驱赶:“你赶紧走,别让表哥看到了我跟你认识。” 郑世泽心说我又不是见不得人,至于吗? 却见晏惟初面色忽然沉下去,盯着外头像看到了什么让他十分不喜的东西。 郑世泽探头一望:“嚯,这么巧。” 楼下,谢逍挑中了一只狸奴样式的花灯,十分讨喜。 他正要付钱,身后响起声音:“明昭?” 谢逍回头,是苏凭,谢迤也在一旁。 谢逍冲他们点头。 “大哥?”谢迤走上前,有些意外,“我还以为看错了,你怎也来了这里?” 谢逍没解释,递了几枚铜板给那卖灯的摊贩。 苏凭看到谢逍手里的灯,欲言又止。 他前几日就约了谢逍一起来逛这灯市,谢逍说没兴致推拒了,可谢逍今夜不但来了,还买了这样一盏灯……是买给谁的? 郑世泽看清与苏凭同来的谢迤,惊奇道:“那不是谢家二郎?这苏小郎君怎还和谢二郎有一腿呢?” 晏惟初横他一眼:“你还认识谢二?” 郑世泽撇嘴说:“他也是我那里的常客。” 晏惟初道:“你那名册上没写他的名字。” 郑世泽“嘿”地一笑:“他又不像谢老三舍得一掷千金,这谢老二每次去我那,就只点个小倌儿伺候,说起来他好像从来没点过姑娘……” 晏惟初的视线自谢迤转向苏凭,最后落回谢逍身上,皱了皱眉,有些不快。 郑世泽的眼珠子也跟着来回转了几圈:“这谢老二看着对苏小郎君殷勤得很,苏小郎君满眼又只有定北侯,这几个人,关系乱得嘞。” 晏惟初阴了脸。 “至于定北侯——” 郑世泽不知死活地继续说:“世子爷,让我留下来呗,我可以帮您试试他。” 晏惟初见楼下那二人已跟着谢逍进了茶楼里,改了主意:“你最好真的可以。”《 》 20-30 第21章 撩了就跑的小混蛋 谢逍三人上来时,郑世泽就坐在晏惟初身边,手里晃着把扇子,笑容满面地正与晏惟初聊着各地彩灯的不同。 谢逍目光掠过去,郑世泽笑着起身拱手与他几人寒暄。 “定北侯,又见面了。” 谢逍淡淡颔首,将手中花灯递给晏惟初。 “诶,”晏惟初目露惊喜,“表哥你还真给我买了啊?这个不错,很是有趣。” 谢逍身后,苏凭面色微变,用力咬住唇。 谢迤上前一步,也客气与晏惟初他们打了个招呼。 他是六品武官,没有上朝的资格无缘面圣,自然也不知晓晏惟初的真实身份。 众人入座,郑世泽主动解释,上回他在瞻云苑见识了安定伯世子的风采,很是钦羡,恰巧在这里碰上了,才厚着脸皮来凑个热闹。 晏惟初难得谦虚说:“我算不得什么,表哥更厉害。” 郑世泽快人快语道:“定北侯是厉害,但他本就是战场上杀出来的猛将,我等只有仰慕的份,世子你不同,瞧着不显山露水的,一出手却是惊艳四座。” 晏惟初有些受不了他这拍马屁的劲,啜了口茶:“谬赞。” “我这是真心话。” 见晏惟初放下茶盏,郑世泽主动帮他添满,又再叫人上来两壶好茶,大有反客为主的架势。 他的殷勤看在旁人眼里,不免带了些别样色彩。 郑世泽需要讨好一个落魄伯府的世子吗?自然是不需要的,除非……他别有用心。 谢逍几不可察地敛眉。 谢迤顺口问郑世泽:“郑公子平日里也喜欢玩击鞠?” “可不是,”郑世泽“唰”地合上手中扇子,乐呵呵地说道,“可惜技艺不精,我这人别的毛病没有,就是游手好闲惯了,不比世子这样,少年英才。” 他说着目光转向晏惟初,眼含热切:“世子,改日我办饮宴,能否请世子赏脸一去?我愿与世子倾心相交。” 晏惟初心道这厮也可以去自家戏楼搭台子演上一出了,够肉麻的,他面不改色道:“那到时便叨扰了。” 谢逍出言提醒他:“安定伯不许你饮酒纵乐,你忘了?” 晏惟初不当回事:“表哥,你不说,我不说,父亲怎会知晓我去参加了郑公子的饮宴?” 谢迤笑道:“难得见大哥多管别人的闲事。” 晏惟初也笑,睨着谢逍:“你看二少都说你管着我呢,表哥。” 他有意地咬重最后两个字,像是在报复谢逍先前在侯府门口故意戏耍自己。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郑世泽不嫌事大,继续煽风点火:“那世子,到时我便扫榻相迎,与你不醉不归。” 一直默不作声的苏凭这时也说:“明昭,世子是少年人心性,爱热闹爱玩,你随他去吧。” 晏惟初忽然偏头,看向这苏小郎君:“苏公子,你真了解我。” 苏凭被他这似笑而非的眼神盯得一怔,晏惟初的视线已转回谢逍,不再搭理他,刚那一幕仿佛他的错觉。 谢逍却只看着晏惟初,目光在他此刻分外明亮狡黠的眼睛上多停了片刻,移开眼,淡了声音:“随你吧。” 哎呦,生气了。 郑世泽笑笑,只做不知,示意晏惟初看外头:“世子快看,点灯了。” 晏惟初望向窗外,戌时二刻,悬灯结彩,开市大吉。 满城灯火,繁星璀璨。 郑世泽继续跟他们介绍各地彩灯的不同之处,从样式到材质到制作手艺,说得头头是道。 晏惟初兴致勃勃地听,不时与他讨论,谢迤也参与进他们的话题里。 谢逍安静喝茶兴致缺缺,苏凭目光几次掠过他,最后低了头,沉默不语。 郑世泽潇洒摇了摇扇子,说:“今年灯市的灯王听说是清江府送来的五谷丰登琉璃鳌山灯,这灯之后是要进献给陛下的。不过这清江府的手艺人做灯确实是一绝,我先前去看过了,他们还有一款麒麟跑马灯,一共只有几只,非常漂亮,世子若是想要我买下送给世子。” 晏惟初的脸上生出了意动,谢逍忽然搁下茶盏,开口:“很晚了,回去吧。” “诸位告辞,先走一步。” 他说罢便起身欲走。 晏惟初跟着站起来,拎起谢逍给他买的那只狸奴花灯,拒绝了郑世泽的献殷勤,得意道:“灯我已经有了。” 苏凭看着谢逍的背影走出去,不甘心地叫了一声:“明昭!” 谢逍没有回头,苏凭的声音也淹没在跟上去的晏惟初那句“表哥你等等我”里。 马车停在茶楼外,上车前谢逍忽然停步回身,看向跟着自己出来的晏惟初:“不是爱热闹爱玩吗?跟着我做什么?” 晏惟初举高手里的灯,在谢逍面前晃了一下,光影拂过他板着的脸煞是有趣:“表哥,你好酸啊。” 谢逍冷冷瞅着他。 晏惟初的目光直勾勾的,说:“可我只想跟表哥玩。” 静了一息,谢逍转身先上了车,晏惟初若无其事地跟上去。 “刚那位是陛下亲表兄,”坐进车中后谢逍开口道,“做的是不正经的生意,人也没个正形,你跟他保持点距离,安定伯府向来低调,小心惹出祸事。” “好吧好吧,受教了。”晏惟初乖乖点头。 谢逍也懒得再说,这小郎君之前受的教训大概还没长记性,不栽个大跟头不会有长进。 车往前走了一段,接到谢云娘后便回了侯府。 下车时谢逍忽然问:“要不要留下来?” 晏惟初有些意外:“留宿啊?表哥要跟我秉烛夜谈吗?” 谢逍道:“免得你说我这不欢迎你。” 晏惟初笑了:“扫榻相迎吗?” 谢逍骄矜颔首:“嗯。” 晏惟初勉为其难:“那好吧。” 他派了个人回去安定伯府告知一声,跟着谢逍下车迈步进府中。 谢逍直接带他回了正院,安排了西侧的一间厢房给他。 “早些歇息吧,缺了什么就让外头的下人给你拿。”谢逍交代完便准备走。 晏惟初站在门边叫住他:“表哥,秉烛夜谈呢?” 谢逍回头:“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晏惟初:“……”那你留我下来干嘛? 谢逍看着他,蓦地上前一步凑近过去,晏惟初背抵向了身后门板,有些莫名其妙。 这里光线也昏暗,谢逍凝着面前这双眼睛——漆黑明亮、眼波流转,这一幕与记忆中的画面重叠,再一次确认了,那夜他看到的就是这双眼睛。 晏惟初却看不太懂此刻的谢逍,口无遮拦:“表哥要不要跟我抵足而眠?” 谢逍冷酷回他两个字:“不要。” ……不要就不要呗,有什么了不起。 谢逍走了,晏惟初也回了屋。 顺喜伺候他梳洗更衣,晏惟初泡着脚,沉思片刻,问这小太监:“你说表哥留朕下来,到底是为何?” 顺喜蹲在他身前,一边伺候他一边说:“大概定北侯自个也不知道吧,这也不是什么需要深思熟虑的大事,也许就是一时兴起冲口而出就将陛下您留下了,是定北侯他情不自禁呢。” 晏惟初想想还确实有这个可能,斜他一眼:“你这小太监懂的还挺多。” 顺喜赔笑道:“是陛下您魅力大,定北侯也挡不住。” 嘁,油嘴滑舌……不过这话他爱听。 晏惟初心情颇好,这才有空关心起别的:“刚回来时朕见谢娘子似乎有些神不守舍的,她在街上遇到了什么事?” 那灯市里到处都有锦衣卫在,知晓晏惟初兴许会问,顺喜刚进门前就先打听过了,这便告诉晏惟初:“谢娘子看中的一盏灯被别人抢先拿了,后头有个书生另送了一盏她心仪的灯给她,她原本不要,最后还是拿回来了,她与那书生,像是旧识。” 晏惟初眉峰一挑:“什么书生?” 顺喜小心翼翼地答:“是国子监的监生,首辅刘公的小儿子刘崇璟。” “原来是朕的肱股之臣家里前途无量的儿子,”晏惟初没什么情绪地说着,“勾搭朕的准皇后。” 顺喜吓得呼吸都放轻了不少,就听晏惟初忽地一声轻笑:“挺好,朕向来不愿意做棒打鸳鸯的恶人,那就成全他们吧。” * 清早,谢逍刚起身,下人便来报苏小郎君登门,来还书与他。 谢氏虽是将门,但一百几十年的家族底蕴在那里,家中藏书着实不少,苏凭时不时地便来借书还书。 谢逍在正堂接见他,让人去把他要的书拿来,有两本侯府没有,又说过两日派人回去国公府取。 苏凭便说:“没有便算了,不用麻烦了。”他本也是找个借口来这里而已。 谢逍与他不咸不淡地寒暄了几句,昨夜才在灯市上见过,委实没什么好聊的。 苏凭看出谢逍的敷衍,只得起身告辞,却又不甘心,犹豫了一下说:“明昭,我想过两日邀你同去西郊的云都山赏枫,不知你是否有空?” “明日起要回国公府陪老太太斋戒半月,去不了。”谢逍直言拒绝。 苏凭道:“那等之后……” “你好好念书吧,”谢逍打断他,“你才刚中举,明年又要下场参加春闱,也就剩半年时间备考了,这段时日不多念书,不怕考不中?” 苏凭有些难堪,还欲说点什么,后方传来声音:“表哥,你一大早的见什么人啊?我肚子饿了,等你一起用早膳等半天了。” 晏惟初睡眼惺忪地自后堂出来,一身松松垮垮的直身便服随意拢着,头发披散未束,看到苏凭很自然地跟他打了个招呼。 “你们聊吧,我回去后面了,”晏惟初说罢又睨了谢逍一眼,“表哥你快点,我等你呢。” 他仿佛没看见苏凭脸上乍变的神色,泰然自若地回去了后院。 谢逍也回来时,晏惟初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手里拿了个白面馒头,正一点一点撇下喂桌边觅食的一群雀鸟。 谢逍走上前:“好玩吗?” 晏惟初低着头以脚尖继续逗那群雀鸟:“挺好玩的,你看这些鸟儿多有灵性,我走哪跟哪。” 谢逍说的却不是这个:“真不知道我见什么人?衣裳也不好好穿,披头散发跑去前头,你看看你像什么样?” 晏惟初抬了头:“表哥,你好凶啊,是不是我这副模样被苏小郎君看到他误会了,你不高兴?” 谢逍垂眼静默看他片刻,伸手钳住他下颌,用力一捏。 在晏惟初抱怨喊疼前又松开,谢逍走去他对面坐下,捏起筷子。 “表哥,”晏惟初故意问他,“那苏小郎君听说跟你是青梅竹马,一起在边关长大的,他对你有意思吧?我瞧着肯定有,他看你的眼神就不清白。” 谢逍抬眼,神色莫测:“你很好奇?” 晏惟初点头:“问问不行吗?” “不行,”谢逍斩钉截铁道,“跟你无关的事少好奇。” 晏惟初偏不:“表哥,你之前说的心有所属,不会就是苏小郎君吧?” 谢逍却问:“我何时说过?” “你别不承认啊,”晏惟初磨着他,“你明明说过的。” 那时谢逍说的是“你怎知我没有”,其实没有。 但见晏惟初这般缠人,他索性便说:“有是有。” 晏惟初追问:“是谁?” 谢逍看着他,似是而非地道:“一个莫名其妙出现,撩了就跑的小混蛋。” 晏惟初:“……”你骂谁呢? 第22章 亲身上阵用美人计 七日后。 一封谢太后秘密派人送出宫的亲笔手写信呈到御前。 信是写给五军营副参的,信上之言皆是数落晏惟初这个皇帝的不是,指皇帝被小人蒙蔽、忤逆不孝,命对方带兵前来清君侧。 晏惟初随意浏览完毕,将信纸按下,问送信来的金吾卫指挥使:“这信你们怎么拿到的?” 对方回话道:“今早巳时,太后以身体不虞传召太医,随行的一名药童出宫后并未直接返回太医署,到北安门附近时他借口内急,独自钻入了旁边一处茅厕。之后一名在宫外等候看似寻常脚夫的男人出现,进去与他碰头,臣等将他们扣下,在那药童身上搜出了这封缝在贴身里衣内的密信。” 晏惟初倒不觉稀奇,他前几日才命人放松了对寿安宫的守卫监管,他那位母后果然坐不住,救子心切,狗急跳墙了。 “这信你原样拿回去,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按母后的意思让人送去五军营便是,朕倒要看看他们打算如何应对。” 下方之人领命,拿回信纸告退下去。 晏惟初的心情颇好,尤其之后听到赵安福禀报,说谢逍从国公府出来回去侯府了,他更是高兴。 “走,去定北侯府。” 未时刚过,晏惟初的车驾出现在定北侯府外,门房上的人见是他这位安定伯世子,连通传都没有,直接将他请进去。 这也是谢逍之前特地交代过的,安定伯世子来了不必通传。 晏惟初很满意,兴冲冲地进门,依旧人未至声先到:“表哥——” 谢逍这会儿正在书房里看书,听到这个声音无奈侧过头。 晏惟初已到了他书房门口,探头看过来:“表哥,我能进来吗?” 谢逍心中好笑,冲他招手:“过来。” 晏惟初走来书案边,笑问道:“表哥,你今日怎就从国公府回来了?不是说要陪老夫人斋戒半个月吗?这才几天啊?” 谢逍的目光钉在他脸上:“我刚回来你就过来了,你怎知我的行踪?你派人跟踪我?” “哪有啊,”晏惟初叫屈,“表哥冤枉我,安定伯府就在你谢家公府与侯府中间位置,你的车驾路过时恰巧门房上的人看到了告诉我的。” 谢逍不是很信,但见这小郎君满脸理直气壮的,也懒得跟他计较了,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国公府不好玩吗?你怎就回来了?”晏惟初一派天真地问。 谢逍道:“你觉着我回去国公府是去玩的?” 不等晏惟初再问,他随便解释了一句:“老太太不想见到我,我也不留那边讨嫌了,索性提早回来。” 晏惟初不明白:“为何?你不是老夫人的嫡长孙吗?她竟然不想见到你?” “你说为什么?”谢逍睨过去,语气凉飕飕的,他不信这小郎君心中没数。 晏惟初慢慢眨了一下眼睛,后知后觉:“哦,因为你家法伺候了三少,惹了老夫人不高兴,所以她才恼了你?” 谢逍面不改色:“托了世子你的福。” 晏惟初怜惜道:“表哥,错的又不是你,你家老夫人这样是不是有些是非不分啊?表哥你可真可怜,奶奶不疼爹爹不爱的……” 谢逍没好气:“你闭嘴吧。” 晏惟初赔笑。 闭嘴就闭嘴呗,他又没有说错,谢家现在除了表哥就没一个好人。 他表哥也真的很可怜,一家子人没一个向着表哥的,还好有他心疼表哥,够了。 “走吧,”谢逍起身,“带你去后面转转。” 晏惟初兴致勃勃,上回来谢逍没带他去后头逛过,这侯府后方也有一座园子,比安定伯府里的地方更大更宽敞。 虽是侯府,晏惟初亲自赐下的这座府邸其实是公府规制,只要表哥心里有他——愿意帮他,他可以把日月星辰全都摘下来送给表哥。 逛着园子,晏惟初忽然想到什么,问身边谢逍:“你提早回来了,之后会跟别人去云都山赏枫吗?” “哪个别人?”谢逍一下就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 晏惟初哼哼道:“表哥你明知故问啊?你说哪个别人?” “不去。”谢逍利落丢出话,毫无兴致。 晏惟初便问:“那我邀你去呢?我也想邀表哥去云都山赏枫,去吗?” “不去,”谢逍依旧是这两个字,“这个时节枫叶快落光了,有何好看的?” “……”好吧。 他也没这个面子,算咯。 晏惟初留在了侯府中,在这里消磨了半个下午。 傍晚时分,他们在溪水边正钓鱼,来了个管事,急匆匆地到谢逍身侧耳语了几句,谢逍面色微变,与晏惟初说:“你自己玩着,我有点事,去趟前头。” 晏惟初什么都没问:“表哥你去吧,不用管我。” 待到谢逍带人离开,身后锦衣卫也上前来低声与他说了两句话。 晏惟初慢悠悠地晃了晃手中鱼竿,有些无奈:“怎还把朕表哥拉下水了呢,这些人可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可叫朕不好办啊……” 谢逍匆匆回去书房,来的是五军营的人,正在这里等他。 五军营副参谢启隆是谢逍的一个族叔,特地派了手下心腹过来,将太后密信内容告知谢逍,询问他的意见。 谢逍垂下眼,神色有些冷,沉默了良久。 报信之人心中忐忑,所谓清君侧,无非就是又一轮宫变,不成功便成仁。 谢启隆便是拿不定主意,索性派他来问这位定北侯兼镇国公世子的意思。 谢逍终于开口:“你回去和隆叔说,他只是五军营的副参,宁国公张仁才是京营总兵官,太后要调的是京营的兵,隆叔若想保全自身,务必将信交给他上峰营官周坦之,就说他惶恐,不敢私自带兵做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周坦之是宁国公的人,必会将事情告知宁国公,这事便不再是我谢氏的麻烦,而是宁国公和整个京营的麻烦,宁国公若是脑子没昏自然会带隆叔一起去向陛下请罪。” 报信人似乎有些犹豫,谢逍看出来了:“还是你们当真想去‘清君侧’?你觉得有丁点成功的可能吗?” 对方道:“太后如今被软禁,京中高门人人自危,镇国公府更是陛下的头号眼中钉……” “那又如何?”谢逍打断他,“你们既也知道镇国公府是陛下的眼中钉,怎不想想这信是如何从陛下眼皮子底下递出宫,再到你们手里的?你当真以为陛下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 报信人一愣。 谢逍没有起伏的声音继续说:“施家军八万人日前已抵达京中,就驻扎在京营旁虎视眈眈,陛下现在就差个借口好光明正大地对京营动手,你们一旦生出异动,施家军立刻便能以平叛的名义接管五军营乃至整个京营三大营。至于太后,不过是陛下故意放出来的诱饵罢了。” 这人听得生出了一背的冷汗,这会儿终于想明白了,拱手道:“多谢侯爷提点,卑职这就回去将事情利害与副参禀明。” “嗯,”谢逍想了想,又交代道,“过两日是陛下的万寿圣节,宁国公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拿这种糟心事去烦陛下,怎么也得等到万寿圣节过了以后,你让隆叔打起精神来,这两日多盯着点下头的人,莫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生出事端。” 对方正色道:“卑职明白!” * 谢逍回来后园时,晏惟初仍在钓鱼。 他手中鱼竿一甩,两指长的鱼儿顺着水波甩出溪面,落到旁边枯草地上,正极力蹦跳挣扎着。 谢逍抱臂走上前:“不错,真钓到了。” 晏惟初得意洋洋地笑了笑,拎起吊线,又将这鱼扔回了溪水里。 谢逍问他:“钓到了为何又不要?” “我只享受钓鱼的过程,”晏惟初说着转眼看向身边自己的“猎物”,问,“表哥,你刚去哪儿了啊?” 谢逍敷衍说:“来了客人,跟他随便聊了几句,走吧,带你去吃酒。” 那日晏惟初只在这侯府里用了早膳,今日谢逍才真正设宴招待他。 一桌子的好酒好菜,样数不多但胜在精致,晏惟初见状问:“表哥,你这侯府开府之后,这样单独宴请人,我是第一个吗?” 谢逍颔首:“嗯。” 晏惟初微微扬眉:“真的?苏小郎君呢?你没邀请过他?” “刚开府时摆过宴席,他也来了,单独宴请没有。” 谢逍说着看晏惟初一眼:“你很在意他?为何几次三番在我面前提起他?” “我只在意表哥。” 晏惟初拎起酒壶,反客为主,给自己和谢逍斟酒。 “不必在意他。”谢逍扔出这句。 晏惟初有些意外,然后笑了:“真的?” 谢逍波澜不惊地说:“他没你好玩。” 晏惟初:“……”什么话! 谢逍看着这小郎君脸上那些鲜活生动的神情,确实好玩得很。 与他表达过倾慕之情的男郎女郎不知凡几,他向来敬而远之。即便如苏凭那样的儿时密友,在察觉到对方心思后他也刻意冷待保持了距离。 这小郎君却似乎是个例外。 他不好男色不好风月是真的,但时时回想起浮梦筑的那一夜心猿意马也是真的。 晏惟初此刻在想的却是,他这表哥到底是真一本正经,还是装模作样? 他那日说的撩了就跑的,难道是指自己? 如果是的话…… 于是这一顿酒宴各怀鬼胎,直到月上枝头才散。 谢逍将晏惟初送出府,看着他上车。 晏惟初有些醉了,挥了挥手:“表哥你进去吧。” 谢逍伸手去扶他,被晏惟初撇开:“不用啦,我回去了。” 谢逍一捏他手臂,松开:“回去喝点醒酒汤,早些歇息。” 晏惟初迷迷糊糊地点头,心道你今晚怎不留我下来呢?真是的…… 车驶离侯府,晏惟初闭眼又睁开,眼神里再无醉意。 他靠着车壁,暗暗想着,如果是的话,他或许、可能、真的可以亲身上阵用那什么……美人计? 虽然有些难堪,但为了拉拢表哥,付出一点点代价而已,又有什么关系呢?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干了! 第23章 表哥我帮你吧? 十月初二日,万寿圣节。 昨夜晏惟初留宿宫中寝殿,早起梳洗更衣。 他站在立镜前,打量镜中自己略显苍白的脸,身后伺候的宫人一件一件为他套上冕服。 “大伴,你说朕这模样表哥会喜欢吗?” 晏惟初盯着镜中自己的眼睛,轻声问人。 赵安福低了头:“陛下模样生得极好,侯爷也与陛下亲近,自然是喜欢陛下的。” 晏惟初不是很信:“他喜欢的是安定伯世子,才不是朕。” 赵安福:“……”那也是您。 晏惟初幽幽叹气。 这两日他一直在想着这个事,既然决定了要豁出去亲身上阵引诱表哥,如何下手却是苦恼。 他自诩聪明,这方面却半点经验没有,也不好与旁人请教,实在烦心得很。 “陛下,时辰快到了。”赵安福低声提醒。 晏惟初敛回心绪,只能算了。 老太监将象征至高无上身份的十二旒冕冠呈上御前:“奴婢为陛下戴冠。” 今日万寿圣节大朝贺,皇帝于奉天殿内升御座,接受百官叩拜祝寿。 卯时正,群臣入班。 晏惟初端坐上位,目光扫过下方文武千官。 谢逍也在其中,身着朝服,在赞礼官唱贺声中低头与众臣一起向他行五拜三叩礼。 佛晓之前谢逍就已在宫门外等候,随众入班,面圣朝贺。 奉天殿内庄严肃穆,光影幽深。 御座之上,皇帝的面貌和神情在冕旒遮挡后模糊不清。 无人敢仰视天颜。 谢逍在反复下跪、叩头、起身的动作间偶然一瞥,也只窥见那道玄衣纁裳的依稀身影。 天威莫测,再无其他。 首辅刘诸代百官致词、进表祝寿,后山呼万岁。 直至鞭鸣、乐止,方告结束。 朝贺之后,晏惟初回寝殿更衣。 大宴仪将于巳时六刻开始,晏惟初在寝殿内来回踱了几步,还是觉得自己不能露面。 先前朝贺还好,这御宴之上百官可是要向他祝酒的,他一露面就全玩完了,不成。 “去传朕谕,就说朕偶感微恙,不欲劳乏,着刘诸代朕赐宴众卿。” 交代完事情,晏惟初松了一口气,又吩咐:“让人盯着点大宴上的动静,有任何风吹草动随时来与朕禀报,还有,多看顾着点定北侯。” 下头人领命。 大宴也摆在奉天殿内,皇帝不出现,宴会的流程依例。 进酒九盏,百官起身、遥向御座祝酒、赞礼官唱赞、饮酒、再拜、坐下,如此反复,每盏酒之间又有舞乐助兴。 但皇帝不在众人到底松快了不少,这些繁琐的仪式过后,膳食送上,便各自放松下来,推杯换盏。 谢逍身旁坐的皆是勋贵,有人好奇聊起陛下怎又突然身子抱恙,先前倒没听说过。 几人小声议论了几句,都知这小皇帝心思刁钻,也不敢在这大殿里多聊,便又岔开话题。 “陛下连赐宴都让这内阁的老倌儿代行,当真是倚重这帮文官,我等以后日子只怕不好过了。” 不知谁低声感叹了一句。 谢逍的目光掠过刘诸,又扫向其他内阁阁老。 他倒不这般想,前首辅张炅连同另一阁臣致仕后皇帝只提拔了一个刘诸,内阁空的两个位置至今未补人,对这些人显然没那么信任。 不过这些皆与他无关。 酒过三巡,兴致正酣。 谢逍拎起酒杯送至嘴边,酒水甫一入口,他便尝出不对。 这酒是刚送来的,与前一轮送上的是一样的酒,但入口的滋味略涩,不细尝很难尝出其中不同。 谢逍心生戒备,自初回京时在那浮梦筑里着了一回道,他在这方面便格外警惕。 这酒水的涩味与那时尝到的一模一样,他竟没想到有人敢在御赐大宴上对他下药。 谢逍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四周,一众宫人穿梭在宴席间送膳送酒,皆是平常样貌。 他方才并未注意到送酒给自己的是何人,这一眼望去也无头绪。 谢逍皱眉搁下手中酒杯,嘴里那口不好当众吐了,只能咽下。 那之后案上无论酒水、膳食,他再也不碰,镇定端坐,只等大宴结束。 皇帝寝殿内,晏惟初也在用午膳。 听罢下人禀报,他神色变得很是难看:“什么叫定北侯的酒水里被人下了药?朕的万寿大宴上发生这等事情,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来禀事的宫人跪地请罪。 因晏惟初先前特地交代过盯着宴席,尤其是定北侯,故他们察觉到谢逍的反常举动后便多留了个心眼。 待到那杯谢逍只喝了一口的酒原封不动撤下,他们一番查验发现杯中被下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药,意识到事态严重,立刻报到了御前。 晏惟初没好气:“药只下在了那酒杯里,若定北侯没有察觉将那杯酒喝了,过后岂非连证据都没有?那一杯加了料的酒下肚,今日这样的场合他若是御前失仪,朕是不是必得从重惩处他,究竟是谁这么恨定北侯?好歹毒的心肠!” 晏惟初恨不能将这背后的龌龊小人抽筋剥皮,他表哥是光风霁月的君子,那些牛鬼蛇神却用这样下三滥的招数一再算计他,甚至算计到御前,想要拉表哥下泥淖,当真欺人太甚。 皇帝动了怒,大殿里一众人尽皆跪下,大气不敢多出。 “大伴,”晏惟初沉下声音,吩咐赵安福,“这事别惊动外头那些人,等大宴结束后将今日所有进出过奉天殿的宫人全部押下,你亲自带人去查,务必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赵安福低头领旨。 晏惟初没了用膳的兴致,扔下筷子示意顺喜:“帮朕更衣,随朕出宫。” 未时,大宴散席。 谢逍出宫上车,走了一段,车马停下。 外头随从与他禀报:“侯爷,前头是安定伯府的车驾,世子来了。” 闭目养神中的谢逍睁了眼,神色一动,吩咐:“让他上来。” 晏惟初迈步进车中,身后车门随之阖上,他在谢逍身前盘腿坐下,仰头打量他——除了神情些微懒怠,好像没有哪里不适。 谢逍靠着车壁没动,自上而下的目光缓缓逡巡过晏惟初的眉眼:“看着我做什么?” “表哥,你喝醉了吗?”晏惟初轻声问,“你脸有些红。” 谢逍反问他:“在宫中谁敢喝醉?” 醉倒是没醉,就是不太舒坦,一口加了料的酒还不至于让他如何,顶多有些燥热而已,但被人在皇帝万寿大宴上算计,总归没那么痛快。 晏惟初依旧坐在地上,身体微微倾向前,轻握住他右手掌:“你手好热。” 他的指腹慢慢摩挲着谢逍的手心。 谢逍也没抽出手,由着他,随口问:“你怎会在这里?” “来接我父亲,”晏惟初诌道,“我担心他喝醉了,没想到先等到了表哥你出来。” 谢逍扯起嘴角,眼含戏谑:“所以你上了我的车?便不管安定伯了?” 晏惟初无所谓地说:“你都说了没人敢在宫中喝醉,我父亲一贯谨慎更不会,是我多虑了。” 谢逍凝着他惯常明亮藏笑的眼睛,忽然道:“是没喝醉,但我在宫里也确实碰到了点麻烦。” 晏惟初顺着这话问:“什么麻烦?” “宫里有人手脚不干净,”谢逍漫不经心地说,“给我的酒里下了药。” 晏惟初一怔,目露惊骇:“陛下的万寿大宴上竟会出这等事情?是什么药?那酒你喝了吗?要不要找太医看看?” “喝了,太医也看不好,至于那药……” 谢逍俯下身,声音贴至晏惟初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 落近颈侧的热意让晏惟初微微偏过头。 “……怎会有这么坏的人啊,竟敢在大宴上给表哥你下这种东西。” “嗯,”谢逍靠坐了回去,听着晏惟初替自己鸣不平,目光徘徊在他脸上,神色愈显散漫,“我运气不好,又中了招。” 他这一个“又”字仿佛意有所指。 晏惟初装作不知,纠结望着他:“那现在怎么办?” 谢逍慢声道:“我也不知。” “……表哥你是不是很难受?”晏惟初怯生生地提议,“要不,我帮你吧?” 第24章 你这是在亵渎陛下 谢逍的目光里似乎漫出了点别样色彩,静了一瞬,问:“怎么帮?” 晏惟初的手指尖在他掌心里轻轻挠了挠:“就……那样呗。” 谢逍坐着没动:“听不懂。” “……” 这是我的词。 什么意思啊你?再装。 晏惟初垂了眼,无意识地舔了舔唇,颇有种壮士断腕豁出去的气势。 他伸出手,勾住了谢逍的腰带,轻拨着上方的带扣。 谢逍捉住他的手:“要做什么?” 晏惟初被谢逍这样逗得有些气恼,索性心一横将他腰带扯下往旁边一扔,撑起身体贴了过去。 “表哥表哥表哥——” 谢逍遭不住他这个黏人的劲,低声呵斥:“好好说话。” 晏惟初跪坐在谢逍身前,微仰头,眼神很黑很亮:“别害羞,我帮帮你怎么了……” 这小郎君就是欠教训了,谢逍原本身体里的火气还没那么大,这下全被激了出来。 他用力一扯,将人拉近身前,扣住腰:“别乱动,老实点。” 晏惟初跌进谢逍怀中,被揉到后背腰窝处,那夜的身体记忆回来,有些发颤。 谢逍的气息在他耳边,短促一笑:“这就受不了了?你就这样还敢随便乱撩拨人?” “我哪有,”晏惟初委屈争辩,“表哥欺负我。” “我几时欺负了你?” 谢逍的声音凶恶,实在受不了晏惟初这娇滴滴的语气,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养成的这个性子,就这样还妄想做将军,就没见过这么痴缠磨人的将军。 晏惟初也有些生气了,你几时欺负过朕你自己不知道吗?都发现了浮梦筑那夜的事还装…… 他错了,他这表哥才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明明就是衣冠禽兽、道貌岸然。 小皇帝一生气,便侧过头一口咬在了近在咫尺的谢逍的脖子上。 他咬便咬了,还咬着不放,用舌尖去磨、去舔。 谢逍的身形顿住,那些隐秘的刺激快感瞬间直冲天灵盖,按在晏惟初腰背上的手陡然收紧,将他更用力地禁锢在怀,任由他报复——挑逗自己。 那一口酒原本确实无甚影响,却在此刻药效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谢逍甚至有些燥热难耐,粗暴拉着晏惟初另一只手摸了下去。 不想白日宣淫,不想在大街上的马车里做这种事,却抵不过将理智完全冲垮的本能欲望。 而这种欲望的来源,是他怀里依旧毫无自觉举止放肆、主动送上门来的晏惟初。 手上沉甸甸的份量让晏惟初不由咽了咽喉咙,心生紧张。 不是第一回了,他其实还是不太适应,完全是硬着头皮在取悦谢逍。 谢逍粗重呼吸贴着自己,即便有意克制,晏惟初仍是觉出了他那些压不下去的错乱躁动。 他面前的谢逍不再是战场上纵横捭阖的将军,仅仅是一个血气方刚的正常男人而已。 这一认知也让晏惟初有些兴奋,手上的动作从迟钝笨拙到勉强适应,再到有模有样。 他向来是个好学生,自学也能成才。 谢逍拿回了主动权,反过来去咬他,湿热的吻沿着他下颌线往下滑,滑过他修长脖颈,吮住他喉结轻轻一咬。 “嗯……” 晏惟初从鼻腔里哼出的声音,又闷又黏,与谢逍梦里回味过无数次的一模一样。 谢逍咬着他,加重了力道,像有意惩罚他当日偷完腥就跑。 “别咬了……” 晏惟初轻声哀求,谢逍充耳不闻,在他颈上吮出一个一个糜艳印记,将他衣袍也扯开,亲吻继续往下滑。 晏惟初很快受不住,嗓音发颤:“表哥——” 谢逍低呵:“不许撒娇。” 你欺人太甚了。 晏惟初想松开手,被谢逍的手掌覆上手背,反而带他加快了速度。 “你怎么这么久,我手好酸……”晏惟初抱怨着,声音里带了喘。 谢逍直觉浑身骨头都酥了,最后时用力咬住了他锁骨。 车停下,车外人提醒他们到了。 谢逍粗声下令:“走侧门将车拉进去到正院停,你们都走,院子里不许留人。” 晏惟初咬住唇,一声闷哼卡在了嗓子眼,生生忍耐住没有溢出口。 车重新走了一段又停下,周遭再没了别的响动,晏惟初伸手想要推开谢逍,却被按住。 谢逍强硬迫他抬头看着自己:“上一回是不是你?” 晏惟初不自在地干笑:“什么上一回,我不知道表哥你在说什么……” “在浮梦筑的那次,不说实话要受惩罚。”谢逍的声音冷酷,不再打哑谜,眼神也危险。 晏惟初哼哼了几声,终于承认:“那是个意外。” 谢逍笃定道:“所以确实是你。” “表哥你怎么还恩将仇报呢?”晏惟初不忿,“我那时是进去帮你的,要是没有我你不定就真被别人算计成了。” 谢逍无视他这些花言巧语,逼问:“你怎知道我在那里?” 晏惟初无奈,慢吞吞地解释:“我当时在旁边的隆祥茶楼喝茶听人说书,恰巧我的随从看到你进了浮梦筑,你知道的我有多仰慕你,就让人去盯着看有没有机会结交你呗。后面发现你中了招,我不想让那些下人看到你的糗态,就一个人进去了……” 谢逍定定看着他,眼中情绪难辨,也不知信是不信。 “你仰慕我的方式,就是那样?” 晏惟初渐渐红了脸,声若蚊呐:“哪样啊?” 谢逍盯着他这副情态半晌,蓦地伸手一攥,将他带向自己,回身按着他压向座椅,再次欺了过去。 晏惟初觉察到危险:“你都已经——” “不够,”谢逍凉声提醒,“我当时怎么说的?送上门来了,就别想跑。” 晏惟初的腰带被一把扯下丢到一旁,真正怂了,哀声求饶:“不要了……” 谢逍被他挑起的火并未因刚才的发泄而压下去,反而在晏惟初承认是那夜的人之后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这小郎君端着一张天真无邪的脸,却一而再地故意引诱自己。谢逍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光明磊落的端方君子,既如此,满足他便是。 衣襟被彻底扯散时,晏惟初终于慌了神……他堂堂大靖天子,难道要在这逼仄马车上被人给办了吗? 岂有此理! 谢逍的气息压过来,凶恶道:“不许动。” 晏惟初挣扎,中衣“哗啦”一下被撕扯开,谢逍的手肉贴肉地抚摸上他。 晏惟初红了眼睛:“你就是在欺负我,我都说了不要……你还穿着朝服就敢对我做这种事,你这是在亵渎陛下……” 谢逍一顿:“亵渎陛下?” “本来就是,”晏惟初胡言乱语,“你这是大不敬……” 谢逍低头,又一次恶狠狠地咬住了他喉结,晏惟初受不住地抽气,再发不出别的声音了。 身上那点布料全被扯下去,两条白花花的腿感受到凉意,晏惟初禁不住瑟缩,推着谢逍肩膀的手完全使不上力。 谢逍是武将,力气大得很,晏惟初的膝盖被他按着,身体被彻底压制住,避无可避,只能任由他肆意妄为。 谢逍其实没想动真格的,只想教训教训这小郎君让他长点记性,但欲念未消也是真的。 最后凭着本能将他两条腿并拢,强势覆上。 晏惟初很快开始哽咽,哼哼唧唧地喊疼,但谢逍不管不顾,随意拨下他发带,手指插进发丝间,将他揉向自己,亲吻落在他颈上、肩膀锁骨上,咬出一个个深重印子。 身下的车板被撞得晃动得厉害,晏惟初只觉自己人快散了,被握住时他几乎要发疯,声音提起一个调:“别……” 谢逍偏要弄他,到最后他也就忘乎所以,缴械投降了。 * 浴池中水汽氤氲,晏惟初半身浸在水里,下巴枕着两手趴在池边,歪过头看向已经迈步出去的谢逍。 谢逍背对他,抽下屏风上搭的一身干净中衣套上。 浴房里光线黯淡,将谢逍的背影勾勒出一个有些模糊的轮廓,晏惟初的手指动了动,虚空比划他脖颈往下至肩背的一段线条。 谢逍忽然回头,望过来。 晏惟初立刻落下手,若无其事地转开眼。 谢逍的目光一滞,走来他面前蹲下,看着他不动:“你还不起来?这里这么热,不怕一会儿晕这里了?” “疼,”晏惟初含糊出声,“我腿上全红了,都磨破了……” 谢逍眯起眼,晏惟初的声音越说越低,直至咽回喉咙里。 谢逍伸手,捏住他下巴:“知道疼,以后就老实点,少自找罪受。” ……你怎么好意思说的? 做出禽兽行径的究竟是谁? 晏惟初只觉冤枉委屈得很:“早知道不来了……” 谢逍的手指在少年郎并不明显的下颌角上摩挲了一下,松开手,心情颇好:“晚了。” 都羊入虎口了说这些…… 晏惟初也不再自讨没趣,戳了戳了他硬邦邦的手臂:“表哥,其实今日也是我生辰。” 谢逍有些意外:“真的?” “真的啊,”晏惟初哀怨道,“但父亲说陛下万寿,让我低调点,不能冲撞了陛下犯了忌讳,连长寿面都不给我吃,我真可怜。” 谢逍压根不信安定伯是这样冷漠的人,大抵又是这小郎君在胡说八道,但也顺着他说:“我让人去给你做。” 晏惟初顿时眉开眼笑:“表哥你真好。” 他的面庞在雾蒙蒙的水汽里显得格外柔和,眼角眉梢还留有慵懒的餍足色,熏得眼尾一片红。 谢逍看着莫名口干舌燥,暗忖那口酒的威力真不小。 不过他是马上将军,从来克制惯了,不露端倪地移开眼,镇定起身:“我先出去了,你动作快点,别一直待水里真晕这里了。” 晏惟初目送他背影离开,趴着没动。 疼是真的疼,舒服也是真的舒服。 美人计什么的……一点难度没有嘛。 但要将表哥收为己用,现在这种关系还不行,得想个法子彻底把表哥套牢了才好。 他景淳皇帝晏惟初,没有他做不到的事,也没有他要不到的人。 他最亲爱的表哥谢逍,迟早会成为他的心腹之臣入幕之宾,与他共谱一段君臣佳话。 晏惟初畅想着那一日的到来,喜不自禁、志得意满。 作者有话说: 入幕之宾原意指参与机密的幕僚 小皇帝的想法真的很纯洁呢~ 第25章 他也是要脸的 晏惟初也出来时,身上拢了件便服,披散的发尾湿漉漉的,眼角眉梢还有未散的水汽。 谢逍看他一眼,自下人手里接过布巾,示意:“坐下。” 晏惟初老老实实地在椅子上坐下了,谢逍手中布巾包住他发尾,很有耐性地帮他擦拭。 晏惟初微仰头,看向谢逍垂下的专注眉眼,问:“表哥,你还干过伺候人的活呢?” 谢逍淡定道:“没有。” 晏惟初笑了:“那我真荣幸,能被表哥这样伺候。” 谢逍被他的笑脸晃了眼,没表露出来,平静问他:“你打算怎么投桃报李?” “表哥你好计较啊,”晏惟初还是笑,“我刚没帮你吗?” 他意有所指,面不改色。 谢逍的脸皮又岂会比他薄:“我没用手帮你?扯平了。” 好吧好吧,晏惟初认命了,但话又说来回,谢逍常年握刀握枪,掌心里留有厚茧,手上力气也比他大得多,他确实享受到了,好像也没怎么吃亏? 晏惟初脸不红心不跳地想着这些。 也罢,朕宽宏大量,赦免表哥以下犯上冒渎朕躬的大不敬之罪便是。 下头人将长寿面送来,热气腾腾的一大碗。 这会儿快傍晚,折腾了半日晏惟初肚子早就饿了,感慨说:“这东西我七岁之后就没吃过了。” 谢逍问:“为何?” “亲娘没了,没人操心这些。” 晏惟初随口说道,面上倒没多少难过之色。 这些年每到今日他都要出来接受百官参拜贺寿,然后赐宴,扮演好提线木偶的角色,至于生辰于他自身的意义而言,便是没有意义。 谢太后倒不至于苛待他一碗面,但不是真心想他长命百岁身体康健的,这面吃着也没意思。 谢逍心头生出微妙触动:“吃吧。” 晏惟初笑着:“表哥,谢谢你。” 谢逍的目光停在他粲然面庞上,微微颔首:“嗯。” 一碗长寿面吃完,顺喜进来低声禀报:“世子,刚家里来了人,说有急事请您回去一趟。” 晏惟初扬了扬眉,这个家里显然不是安定伯府,是瑶台那边递来的消息。 他转头冲谢逍道:“表哥,我得回去了啊。” 谢逍起身:“走吧,我送你出门。” 上车前,晏惟初忽而转身,问谢逍:“云都山去不去?” 谢逍无奈道:“你这么执着去云都山?” 晏惟初哼哼:“想去。” 原本是没这个想法的,但苏凭邀约谢逍不成,他就偏想将谢逍邀去。 别人没有的面子他必须得有。 可惜谢逍不上钩:“我考虑一下,有空再说。” 晏惟初才不信他没空:“表哥你每日忙什么啊?官职都卸下了也没空吗?” “念书。” 谢逍道:“有空多念念书,修身养性。” 晏惟初更不信了。 光天化日在马车上你就想办了我,你这修身养性看起来也没多少成效。 “上车吧,”谢逍提醒,“早些回去。” 晏惟初嗔怪睨了他一眼,迈步进车中。 谢逍停步车边没动。 晏惟初推开车窗,最后冲他说:“表哥,下回见。” 他笑颜鲜活,谢逍看着,轻点头:“好,下回见。” * 瑶台。 崔绍和万玄矩先就在此等候皇帝。 晏惟初进门,衣裳也懒得换,直接坐下:“说吧。” 锦衣卫和东厂这些日子一直在查摄政王府的旧账,今日又有新收获,他们在摄政王位于远郊的一处庄子上,查获了一批违禁物品。 庄子上的管事家丁都已下了诏狱,供认不讳,东西确是摄政王早先下令藏在那边的。 其中包括二十副重甲胄,上百只连弩,一批囤积的刀、枪和弓箭、火铳,私刻的玉玺、印绶和几套龙袍甚至冕旒。 这都不是想兄终弟及,是摄政王本人明目张胆地想取而代之了。 晏惟初拿起呈上来的其中一枚玉玺看了看,中肯评价:“这手艺比御用监好。” 崔绍道:“陛下,摄政王犯上谋逆之心昭然若揭,前锦衣卫指挥使的造反之举想来与他脱不了干系,臣之前没有查清楚便草草结案,是臣之过,还请陛下准臣将功赎罪,将事情彻查。” 晏惟初顺着他的话问:“你有头绪吗?” 崔绍咬牙切齿道:“那处庄子是几年前淮安侯送给摄政王的,摄政王有不臣之心,淮安侯想来也不干净,摄政王虽死,王府中人与淮安侯府还需逐一调查,臣愿带人先将这两座府邸围住,将府中人全部押下诏狱再说。” 他这就是想公报私仇了,甚至不惜让淮安侯府被满门抄斩诛九族,实乃狠人。 晏惟初没有揭穿他,只说:“再过几日吧,先不要打草惊蛇惊动他们。除了淮安侯府,还有其他高门府邸,只要从前跟摄政王府有牵连、走得近的,全给给朕细查一遍。” 崔绍肃然起敬,拱手领旨。 晏惟初又交代了几句,让他先下去办差。 剩下万玄矩一个,晏惟初斜他一眼,问:“从前锦衣卫都是看你们东厂的脸色行事,如今要你给锦衣卫打下手,你可有不服气?” 这老太监毕恭毕敬的,谄媚道:“只要是陛下示下的差事,让奴婢做什么都愿意,哪能不服气呢。” 晏惟初虽不喜这阉人,对他的态度倒是挑不出错,又说:“母后沉疴难起,太医轮番诊治皆束手无策,你说朕该怎么办?” 万玄矩心知小皇帝耿耿于怀当年郑妃被太后强灌毒药殉葬之事,也庆幸那事自己没参与,还暗中让人去给小皇帝报了个信,让他们母子见了最后一面,这才在小皇帝这里记了个好,自己这条狗命至今还能留着。 他很有眼色地道:“奴婢原是太后宫里出来的人,也惦记着太后的身子,愿去给太后侍疾,还望陛下恩准。” 至于侍着侍着把人给侍没了,那又是另一回事。 小皇帝不想脏了手,他们做奴婢的不就得义不容辞吗? 晏惟初懒散歪靠在御座里,耷着眼没有立刻表态。 万玄矩与崔绍是两个极端,崔绍狠绝凶残,万玄矩这厮则是阴险卑鄙、无耻之尤,一个是刀,一个是狗,都好用得很。 半晌,他说:“朕还是希望母后的身子骨能撑住,至少撑过这个年吧。” 要不他还得为那老妖婆守孝,也是烦人得很。 万玄矩立刻便懂了,说:“太后知道陛下如此孝心,定能如陛下所愿多撑些日子,只是她毕竟久病缠身,怕是要遭些罪,奴婢自会尽心侍奉。” 晏惟初瞥他一眼:“那便依你说的办吧。” 得到小皇帝首肯,万玄矩也宽了心,让太后吊着口气遭罪还不容易,东厂最不缺的就是那些阴私害人的东西,保准让那位太后娘娘欲仙欲死。 晏惟初心知肚明,忽然想到什么,稍一犹豫问他:“你那里有没有房事给男子用在后面的药膏?” 万玄矩噎了一下,以为小皇帝这是起了心思想宠幸娈童,赔笑道:“自然是有的。” 他虽是个阉人,但玩得花,什么没见识过:“陛下是想要一般的,还是特别些的?” 小皇帝面无表情一本正经:“有何区别?” 万玄矩细说道:“一般的就是让人好受些,房事时涂抹上去免得伤到了,特别些的有那助兴的作用……” 晏惟初皱眉:“一般的就行。” 他若是问郑世泽讨,那厮肯定也有这些东西,但免不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他堂堂皇帝陛下,也是要脸的。 * 谢逍第二日又去了安定伯府,晏惟初却不在府上。 边慎在堂中接见他,像招呼自家人一般示意他坐,说道:“淳儿一早出去玩了,我让人去寻他,你坐着吃些茶点,他一会儿就回来了。” 谢逍便问:“他去了哪?我自去寻他,不必麻烦。” 边慎总不能说小皇帝还在瑶台没过来呢,笑道:“那孩子性子野,我也不知他跑哪去了,只能让人去他常去的几处地方寻,你坐着吧,怎的不愿跟我这个表舅叙叙旧?” 长辈这么说了,谢逍也只好坐下,伯府下人上来茶点,他便与边慎闲聊起来。 边慎当年随谢逍外祖忠义侯镇守肃州,谢逍幼时曾去那边待过两年,与这位安定伯颇为熟稔。 他二人都是战场上拼出来年少成名的将军,很有些惺惺相惜,虽辈分上有差,倒有几分忘年交的意思。 安定伯府一直以来在京中便不算打眼,祖上荣光早已退去,这么多年也就只出了一个边慎,谢逍其实一直不明白他为何要避世不出,但也不会不知趣地去追根究底。 他二人闲谈从前,谢逍有些心神不属,目光不时往院子外头瞄,边慎看在眼里,颇觉有趣。 小皇帝看起来也不是剃头担子一头热,挺好。 就是玩得太大了,日后只怕不好收场。 中途婢女添茶,不慎将茶水洒在谢逍身上,边慎让人带他去后头更衣。 他再回来时,纪兰舒也在堂中,正与边慎商议事情。 “我将这几份草帖都看了,选了两个合适的,明日便让人送去问吉,挑中之后也好尽快去与女方家里交换细帖将婚事定下来,你也好了却一桩心事。” 边慎很满意,笑道:“辛苦你了。” 谢逍的脚步微顿,意识到他们是在帮人议亲。 将要娶亲的人自然不是边慎,否则他何必过继世子,那么便只有可能是世子边淳。 同为高门子弟,又都是世子身份,谢逍很清楚这是必有之事。 他与那小郎君之间的种种,确实是他放纵了,委实荒唐,不值一提。 谢逍很快压下了心绪,迈步进去,与边慎他们告辞。 “不是说等淳儿回来?”边慎不解问他。 谢逍道:“府上还有些事,我得先回去了,下次再与世子约吧。” 他坚持要走,边慎便也不再留,让管家送他出去。 纪兰舒看着走出院门的背影,犹豫说:“……定北侯他是不是听到了我们刚才的话,误会了?” 边慎看向他手中媒人送来的草帖,恍然大悟:“难怪。” 他们哪敢替小皇帝议亲啊! 他虽没儿子,但有个亲侄子,他那二弟两年前染病去世,侄子去了济州袭父职,现在是济州水师里的一个千户,也有十六了,他这个做长辈的自然得帮着操心婚事。 这误会闹的…… “要跟陛下说吗?”纪兰舒问。 边慎想了想道:“算了,我们就装作不知道吧,让他们自行解决。” 纪兰舒觉得不好,边慎笑笑说:“放心,没有一帆风顺的事,不经历些波折哪能让定北侯对陛下死心塌地,我这也是为了咱儿子好。” 纪兰舒无奈,你还真占上小皇帝便宜了。 晏惟初毕竟是皇帝,每日都有诸多政务要亲自过问,并不是时时都能出来。 安定伯府递来消息时,他正在召见官员,这又过了两刻钟,等到他打发了人正准备动身,那边又递来话,说定北侯等不及已经回去了。 晏惟初默然。 你就这么点耐性? 他索性坐回去,继续干正事。 谢逍都走了,他怎么可能再去送上门。 他确实要脸的好吧。 第26章 吃完一抹嘴就不认账了 赵安福的动作迅速,仅仅两日便已经将万寿大宴上发生的事情查明,报给晏惟初。 设计陷害谢逍的,就是镇国公府自己人。 “指使送膳宫女给侯爷下药之人,是尚食局的一名女官,她原是镇国公府的家生子,早年借由太后之手提拔入内廷,老娘是国公府上伺候老夫人的嬷嬷,曾做过三少爷谢适的乳母。 “据她交代,是谢适不忿被侯爷家法伺候,私下派人给她递了药,想让侯爷在御宴上当众出丑受惩处。奴婢将递药给她的人也抓了,确是那谢适的亲信。” 晏惟初不怎么意外:“就这?她还交代了什么?” 赵安福低声说:“奴婢无能,让她寻着机会咬舌自尽了,后在她住的庑房内搜到了一个荷包,有跟她交情不错的女官说那荷包似乎是谢家少爷送她的,还说她曾在内廷里喝醉过,喃喃说着什么少爷还是娶了高门贵女,但国公府那几个少爷里已经成亲了的,却不是三少爷谢适,而是二少爷谢迤。” 晏惟初皱了下眉,这赵安福如今已经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做事还是没有万玄矩心狠,也不够利落果决。 “所以事情的确是谢适干的,但背后有没有谢迤的手笔,死无对证了?” 赵安福自知办事不力,低头请罪。 “罢了,”晏惟初懒得再说,吩咐,“去国公府传谕,将谢适做的这些事情原原本本告知那位老夫人,谢适利用内廷女官在朕的寿宴上设计陷害朕钦封的定北侯,罪不容诛,念在他们国公府于国有功,改判流刑。 “上路之后给朕好好招呼他,死是必得死的,但别让他死太痛快。至于那谢迤,让锦衣卫盯着他点,再有异动随时报给朕,以及,去宣定北侯来瑶台。” 半个时辰后,谢逍尚未到,宁国公张仁带着五军营副参谢启隆先来求见。 二人进门便跪地请罪,将谢太后的那封手写信呈到御前。 晏惟初手里捻着信纸,面沉如水,半晌没做声。 张仁在心中骂娘,谢太后那个老妖婆找谢家人“清君侧”,把他这个京营总兵给搭了进来,这叫哪门子事! 片刻,晏惟初按下信纸,看向张仁,问的却是:“听说定北侯初回京时,宁国公你给他下过好几次邀帖,还给他下药送人,有没有这等事情?” 张仁心里咯噔一下,小皇帝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我、臣只是……” 他支支吾吾想要狡辩,晏惟初没给他机会:“你想要做什么?拉拢定北侯?京营总兵的位置不够满足你?” 张仁惊得匍匐下身:“臣绝无此心!陛下明鉴!” 晏惟初轻蔑一哂。 这张仁是先帝的亲舅舅,他的舅公,所有人都以为他亲政后京中勋贵必将以宁国公府为尊,他原本是不介意捧一捧张家的,但他这舅公心思太大,仗着他年纪小也想骑在他头上欺负他,那便作罢。 尤其是,算计他表哥,是可忍孰不可忍。 晏惟初不再理会张仁,转而问一旁的谢启隆:“太后写这封信给你,你作何想法?” 谢启隆直接请罪:“臣无任何想法,臣虽与太后是同族,但绝不敢有悖逆不臣之心,臣惶恐,愿卸下身上一切职务,以此明志。” 这也是谢逍提点他的,皇帝欲夺京营兵权,那便顺着皇帝卖个好,主动在御前辞官将张仁架起来,他才好全身而退。 晏惟初的语气一转:“哦?你要辞官?” 谢启隆义正言辞道:“臣先前肩膀受了伤一直有隐痛,本也不适合再在那个位置上待着。” 张仁的眼皮子开始狂跳,我带你一起来请罪,你张口就上演辞官表忠心,戏都让你唱了,你让我怎么说? 他当然不乐意交出兵权,但也深知今日既然来了这里,必要给皇帝一个交代。 皇帝借地方卫所按制需轮流入京班操为名将施家军调来京中,现在那八万骄兵悍将就驻扎在京营旁磨刀霍霍,他能怎么办? 京营二十万人有三成是吃空饷的,剩下的也大多是些老弱软脚虾,拿头去跟别人拼。 要不他今日也不会带着谢启隆来这里,明知道是小皇帝给他挖的坑,还得硬着头皮往下跳。 晏惟初笑了:“朕就知道谢卿不是糊涂人,母后近日心神舛谬、性识悖乱,朕已经命太医尽心为她诊治了,可惜久病难愈,朕一个不察竟惹出这些荒唐事,幸好没闹出什么大乱子。” “……陛下说的是。” 谢启隆额上冷汗都冒了出来,也终于确信小皇帝对这些事情全都知情,那信就是小皇帝有意放出来的诱饵,他若是没听劝当真按太后说的做了,此刻只怕已然身首异处。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仁愈下不来台。 说谢太后找的是谢启隆,跟他没关系吗? 虽然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事实,但他是京营总兵,谢太后要借的是京营的兵,他没事也是有事。 张仁不情不愿,犹豫再三终于也吞吞吐吐道:“臣年岁已高,也愿意卸下职务请辞,还望陛下明鉴,臣绝无二心。” “准,”晏惟初立刻便说,像生怕他反悔,“即日起宁国公张仁卸下京营总兵官及中军都督府都督职,封左柱国、升授特进光禄大夫。” 张仁苦不堪言,他只想卸下京营总兵一职,没说连五军都督府的官职也不要啊…… 晏惟初冷笑,想跟他玩心眼,门都没有。 他倒是希望这两个人争气点,真就反了,他也好借机将京营上下将领都换一遍,可惜了。 张仁梗着脖子没吱声,晏惟初接着给谢启隆升授散阶,谢启隆立刻叩谢皇恩。 “臣谢启隆领旨谢恩!” 职位现在没了没关系,他今日帮着皇帝把宁国公拉下马了,皇帝念着他的好,迟早还会起复他。 谢启隆的识相更衬得张仁的沉默像不识抬举,他最终也拜下去,接了旨。 晏惟初心情大好,骄矜颔首:“这信朕收了,事关母后声誉,便当做没发生过吧,尔等不要去外头乱传,到此为止。” 二人拱手称是。 谢逍进来时,正碰上这俩人告退出去。 张仁满脸颓唐失魂落魄压根没注意到他,谢启隆不动声色地跟他交换了个眼神退了下去。 谢逍心知小皇帝这是达成所愿了,摄政王和谢太后耗费十年都没完全拿回的京营兵权,小皇帝兵不血刃拿到了手里。 谢逍照旧被人引领至内殿的珠帘前停步,皇帝的声音自内传来:“表哥知道朕叫你来做什么的吗?” 谢逍淡然道:“臣愚笨,还请陛下明示。” 晏惟初心中发笑,他这表哥若是愚笨,这个世上就没有聪明人了。 那句“朕把京营给你要不要”到嘴边没有说出口,再等等,还不是时候。 他也懒得说废话,开门见山道:“下头人告诉朕,那日你撤下去没喝完的酒里查出不干净的东西,表哥,你当时既已觉出不对,为何不将事情禀报与朕?” 他的声音里带了些怨念,仿佛在责备谢逍对他的不信任。 谢逍确实不想惊动皇帝,但事已至此,便也坦然道:“那酒臣只喝了一口,陛下万寿,臣不想因这点事情扫了陛下的兴致。” “你是为朕着想吗?”晏惟初才不信呢,“你知道给你下药的是谁吗?” 他让赵安福将先前说的那些当面又与谢逍说了一遍,谢逍眉峰微蹙,最后也只是道:“多谢陛下告知。” 晏惟初道:“朕已经命人去国公府传谕,你那三弟僭越恣肆藐视朕躬,罪不可赦,朕将他流放了,你不用担心他以后再找你麻烦了。” 谢逍低头谢恩。 晏惟初又问:“朕听闻他本就不是个好的,在外惹是生非惯了,做出这种事倒不稀奇,那你二弟呢?你觉得事情是否与他有关?” 谢逍平静答:“没有确凿证据,臣不愿妄下定论。” 至于是与否,谢迤一直以来对他的嫉妒之心他并非一无所知。 他二人同岁,自幼被人拿来做比,谢逍是无所谓,处处矮一头的谢迤难免心有芥蒂。 当年想要跟随老国公上战场的人不只谢逍一个,还有谢迤,但老国公只带了谢逍同去,将谢迤送回了京中。 如今谢迤只是个五军都督府的六品都事,既不能凭自己本事封爵,国公世子的位置更轮不上他,怎能心平气和。 只是明面上,他们向来相安无事,谢迤愿意装,谢逍也无意戳破罢了。 “表哥倒是宽容。” 晏惟初的语气也不知是讥诮还是别的,换了个话题:“听闻表哥与安定伯府的世子走得近?你们时常一起玩耍吗?”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小皇帝的眼睛,谢逍坦言直说:“我与世子论起来算得上表亲,确实偶有往来。” “表亲?”皇帝的声音不似寻常少年人那般清亮,兴许是为了维持帝王威严,他的声线略沉,但此刻饶有兴致,“这表亲关系,不比朕与表哥你近吧?表哥倒似乎更愿意亲近他?” 谢逍无奈道:“……陛下说笑了,比这个没有意义。” 严格说起来,小皇帝是太后养子,他是太后侄子,他们是正儿八经的表兄弟,的确比和世子那种拐弯抹角的关系近。 晏惟初有些好奇谢逍会在外人,尤其他这个皇帝面前如何评说安定伯世子边淳,便追问他:“世子是个什么个性的?表哥当真这般喜欢他?” 谢逍想了想说:“他少年心性,爱玩爱热闹。” 至于后面那个问题,他想起昨日在安定伯府中听到的种种,大抵也觉得无甚意思,更不想在皇帝面前提,便说:“臣与世子不过泛泛之交,也算不得多亲近,无甚好说的。” 晏惟初愣住了。 “???” 我腿上磨破的皮还没好呢,痛了两天了,你说我们只是泛泛之交?你怎么吃完一抹嘴转头就不认账了? 你就是这么定义泛泛之交的? 赵安福默默低了头。 小皇帝很生气,小皇帝黑了脸。 他们又要受无妄之灾倒霉了。 定北侯你真是不说人话啊…… 第27章 你为何要娶别人? 晏惟初连着数日未出西苑瑶台的门。 近日事多,京营三大营刚刚到手,尚有诸多后续事情亟需处置。 皇帝难做,做实权皇帝更是不易,他才没那么多空闲心思想某些不知所谓的人。 这日刚入夜,来了一名郑府管事,奉郑世泽的命令来禀报晏惟初,说谢逍连续几晚去不夜坊,点同一名乐师弹曲给他听。 “侯爷不只在戏楼里看戏,这几晚都点了同一人弹琴,一坐一个时辰,还会跟那乐师聊上几句,给的赏银也丰厚,虽没做别的,但看着对人很是感兴趣。” 说到后头这管事的声音渐低下去,明显感知到了皇帝周身冷下的气息。 半晌,晏惟初沉声问:“哪里来的乐师?” 管事硬着头皮道:“刚从江南送来的人,第一日在不夜坊挂牌便被侯爷看中了……是个男郎,年十九。” 晏惟初阴了脸。 * 船靠栈桥码头停下,郑世泽已在此等候多时。 晏惟初迈步上去,这厮凑过来,笑嘻嘻地道:“世子爷,我就说这美人计可行吧,先前只是没挑到能让侯爷看上眼的,这不侯爷已经在过问帮人赎身的事了。等我把人好生调教一番给侯爷送去,一准能得宠,日后他留在侯爷身边便能安心帮世子爷您办事……” 晏惟初冷着脸,只问:“人在哪?” 郑世泽被他一瞪,老实了:“我带您过去。” 好吧,这是来捉奸的。 定北侯他还是自求多福吧。 往前走了一段,便有一临水而建的雅轩,与别处的热闹不同,这头很是幽静,尚未走近已有琴声入耳。 声响清越,如珠落玉盘。 晏惟初顿住脚步,忽然问:“这人有何特别的?” 郑世泽张了张嘴……他那双眼睛有几分像陛下您算不算特别? 这话他可不敢说。 晏惟初转眼斜过去。 郑世泽赔笑:“世子爷您自个去看了就知道。” 轩中,谢逍捏着酒杯散漫靠在座椅里,目光不时掠过乐师抚琴时微垂下的一双眼眸。 上挑的弧度和眼皮褶皱的形状确有几分相似,眼尾也一样隐隐泛着红,但这乐师是擦了胭脂,并非天然如此。 眼神也不同,没那般灵动、狡黠、顾盼生辉。 谢逍忽觉索然无味。 前几日他照旧来这里听戏消磨时候,准备走时在戏楼外撞见这乐师被几个喝醉了的勋贵子弟拉着不放,怯生生眼中含泪的模样让他不禁想起在瞻云苑那次见到的晏惟初,便难得管了一回闲事,将人护下了。 之后他连着几晚来听人弹曲,偶尔闲聊几句,其实无甚意思。 杯中这雪涧春味道也寡淡了不少,远不及晏惟初那夜请他在这里喝的那壶酒滋味清冽。 谢逍搁下酒杯,颇有些心不在焉。 屋门骤然自外推开,晏惟初的身影便这样毫无预兆地闯进来。 谢逍一怔,竟是一时忘了反应。 琴声乍断,晏惟初扫了眼那受了惊吓不知所措的乐师,柔柔弱弱的小白花一朵,倒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眼光真差。 他抱臂上前,似笑非笑:“表哥好兴致,来这里听曲怎不叫上我一块,果然有美人美酒做伴便将我这表弟抛去脑后了,枉费我还日日惦念着表哥,白瞎了心思。” 听出晏惟初声音里的怨气,谢逍的神思回来,镇定示意:“坐吧。” 晏惟初冷冷瞅着他,没动。 谢逍也不再做声地望过去,晏惟初丢出句“我才不要”转身跑了。 谢逍追出去时,晏惟初已经跑到了栈桥码头边,回头却又笑了,戏谑问跟上来的谢逍:“你不是还想给人赎身吗?就这么把人丢下了?你跟着我出来做什么?去陪你的美人吧!” 他变脸比翻书还快,谢逍有时候确实摸不准这小郎君的脾气:“你今夜怎来了这里?” “表哥能来我不能来?”晏惟初酸溜溜的语气,“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表哥的雅兴,那你回去继续听人弹曲呗,不用管我。” 谢逍低眼,似乎有片刻沉默,再又看向他:“想喝酒吗?” 晏惟初不答。 谢逍再次问:“想还是不想?” 晏惟初哼道:“只喝酒,我不要听人弹曲。” “那就不听。”谢逍应他,租了一艘画舫,命人将酒席摆在舫中。 画舫在湖上随波逐流,晏惟初终于肯听话坐下,谢逍拎起酒壶为他倒酒。 “这雪涧春的味道没从前的好。” 晏惟初心说那是当然的,上次的雪涧春是他带来的贡酒,这不夜坊卖的又不是。 “表哥为何要请我喝酒?”晏惟初的语气依旧生硬。 “免得你来了又跑,好似我欺负了你,”谢逍将他杯中酒盛满,“不高兴?” 你本来就欺负了我,晏惟初赌气道:“表哥说没空,要在府中念书,其实在这里夜夜笙歌,骗我。” 谢逍却道:“不然我还能做什么?” 他微微摇头:“陛下的锦衣卫时时刻刻盯着侯府,我放纵逍遥,沉迷风月之地,想来也能让陛下放心。” 晏惟初颇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双脚的荒谬感:“……也不必这样吧?你兵权都交出来了,人也回了京中,身上就挂了几个虚职散衔,陛下还能对你不放心吗?” 谢逍道:“京中近日不太平,陛下如今掌控了京营,又在大力查摄政王的旧账,还是小心点得好。” 晏惟初听着心头不快:“那你是自污给陛下看吗?给人赎身呢?也是被逼无奈?” 谢逍深深看向他,眼里的情绪稍纵即逝,转瞬便已消融于阒暗中。 晏惟初仿佛意识到什么,尚未开口。 谢逍先道:“自立国之初,镇国公府世代镇守乌陇关,一百六十余年下来,乌陇的二十万精锐兵马早已形同谢家私军,不遵圣谕只听将军令。” 这是第一次,他在人前说出这样近似悖逆的言论,语气里却无嚣张狂妄色,有的只有疲惫和无奈:“自太祖皇帝以后,历代皇帝无一不忌惮防备谢家,但毕竟这些皇帝身上都还流着谢家女的血,即便有猜忌也总有转圜余地。 “可先帝与今上不同,他们是庶子承大位,天然不信任谢家,先帝在位时崇文抑武,除了被先帝一手捧起来用以制衡谢家的宁国公府,他对其余高门勋贵无一好感,更着力打压谢家,至于今上……” 晏惟初不知谢逍好端端的为何突然提起这些,但也下意识问他:“今上如何?” 谢逍的声音顿了顿,继续道:“今上比先帝更有想法和手段,他大概对谁都不信任,为了达成目的也可以不择手段。谢家军的存在是陛下绝不能容忍的,他隐忍不发,不过是还没到时候对镇国公府下手罢了。 “陛下将我从朔宁调回京,他可以拿回朔宁的兵权,也可以拿回燕安的兵权,同样的法子用在乌陇却行不通,那边的人只认谢家人只认镇国公,我是国公世子,依太祖皇帝定下的旧制迟早要回去乌陇接替我父亲的位置,陛下怎能对我放心?” 晏惟初试图帮自己说话:“那之前国公上奏请换世子,陛下也没准啊,陛下要真这么不放心你,顺势换个奶娃娃做世子,岂不正合他意,表哥你把陛下想得太坏了。” “陛下不是不想,是不能换,”谢逍不以为然道,“我父亲在军中威望不及我,祖父去世前曾与太后商议过想由我直接接替乌陇总兵的位置,当时摄政王大概有所顾虑没答应,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但我祖父手下那些人皆默认了我之后会接替父亲的位置,陛下若是顺着我父亲的意思将我换了,乌陇现在就会生出乱子。陛下初亲政,京中局势尚未明朗,若是边镇又乱了,恐会天下大乱,所以他不能换。 “陛下本意只为让我们父子间生出裂痕,那日我在大宴上出的事,陛下也知道了,他特地将谢适流放虽说是为我出气,老夫人和婶娘却是彻底恨上了我,父亲一贯孝顺听老夫人的,种种事情叠加,我与父亲之间也确实有了嫌隙。” 晏惟初有些尴尬,他好像在表哥面前被扒光了一样,在想什么表哥都一清二楚。 “……你说这些,究竟跟你给个乐师赎身有何关系?” 谢逍捏起酒杯,倒酒进嘴里,静了静,接着说:“陛下拖着不立后,想来是对谢家厌烦至极,我若是识趣点,日后主动将乌陇兵权交还给陛下,或许还能保全国公府全身而退。” 晏惟初不明白:“怎么还?你想还乌陇那些将领也不会乐意吧?” 谢逍眼中无波,平静说道:“若是镇国公世子无后绝嗣,自我之后陛下便可将镇国公爵位收回,乌陇兵权自会转移,再无后顾之忧。” 晏惟初愣住,神情间流露出格外复杂之色:“……需要做到这一步吗?”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谢逍道,“也许陛下念在镇国公府从前的功劳上,能给我们留一些体面。” 晏惟初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很不好受。 他没想到他竟将表哥逼到了这个份上,表哥不是不肯帮他,是知道他不信任,所以如履薄冰、敬而远之。 晏惟初再开口的声音有些滞涩:“所以呢?你当真打算不娶妻生子吗?” 谢逍无所谓地道:“有何不可?” 晏惟初只觉心里堵得慌:“你觉得你说你不娶妻不生子,陛下就会信?” “很难,”谢逍认同他说的,“陛下没那么好糊弄,我只能做得更离经叛道一些,像你父亲那样娶男妻,不纳妾不过继,我还会上奏请封世子夫人。” 晏惟初真正噎住了。 大靖民风开放,民间不乏男子与男子之间缔结婚约者,律法也不禁止。 但高门勋贵子弟这般行径,难免令人侧目,或成他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即便是纪兰舒之于安定伯府也并无实质上的名分,当然了,那不是边慎不想,是纪兰舒身世特殊他们不愿引人注目唯恐招致祸患。 而如今谢逍却说,他要娶男妻,还打算为他的男妻上奏请封正式的身份。 晏惟初听懂了,强压下那些翻江倒海的情绪深吸气后问:“你看中了谁?那个乐师?他的身份配得上你吗?你要让他一步登天成国公世子夫人?” 谢逍不否认:“我行径越是荒唐,越能让陛下安心,他的身份正好。” “你这是在欺君!”晏惟初的声音提起,不自觉地盛了愠怒,“你要让陛下相信你为了一个风月之地的乐师放弃娶妻生子,必是你对人情根深种,可你是吗?你当陛下是傻子由着你这么随意愚弄诓骗?” 谢逍静静看着他,小郎君的眼尾又气红了,眼睫快速眨动着,像受了莫大委屈。 “不试试怎知道。”谢逍的声音也有些哑,转开眼,继续倒酒进嘴里。 “表哥,”有一刻晏惟初甚至冲动想将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想告诉谢逍自己并不想逼他至此,却说不出口,“你最想要的是什么?你可有想过将来?” 谢逍在短暂静默之后坦然说:“自第一日随祖父上战场那时起,我所愿所想皆如谢家祖辈,若有朝一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此生足矣。” 他给出了一个完全出乎晏惟初意料的答案,让晏惟初愈觉难受,他的高官厚禄、富贵荣华表哥看不上,表哥所求从来只有金戈铁马。谢家其他人也许心怀鬼胎,但他的表哥从未对不起他对不起大靖,反而是他这个大靖皇帝欠了表哥无以为报。 沉默的那个人变成了晏惟初,他一口将杯中酒喝了,始终用力捏着那只酒杯,垂首再未做声。 画舫靠了岸,谢逍大约也觉得无甚好说的,只道:“很晚了,回去吧。” 他起身走出船舱,迈步先上了岸。 晏惟初落后一步跟上来,在他背后轻声喊:“表哥。” 谢逍回头。 晏惟初抬起微红双眼,星辰灯火碎散在他恍若含泪的眼眸中,将坠未坠。 “你为何要娶别人?你占了我的便宜,不用负责的吗?” 第28章 恋爱脑要不得 半个月后。 早起晏惟初正批阅奏章,赵安福进来,递上一份邀帖,说是清早定北侯亲自送去安定伯府的。 “侯爷人还在伯府正堂里等您,您若是不想见他,奴婢派人去知会一声,安定伯便会将他打发走。” 晏惟初没吭声,顺手翻开那张邀帖,上头只有一句话。 “人没赎,我错了,云都山去否?” 赵安福抬头,眼见小皇帝阴沉了半个月的脸雨过天晴,松了一口气。 定北侯可终于办人事了。 那夜晏惟初问出那句话后见谢逍哑然无言,便又跑了,之后也没再去找人。 当时的气愤难过不全是演的,晏惟初面子上过不去,想着谢逍若当真执意要娶那乐师,他就得利用皇帝特权棒打鸳鸯了,还算表哥识趣,迷途知返。 合上邀帖,晏惟初的嘴角上扬,示意:“伺候朕更衣。” 伯府正堂里,谢逍照旧心不在焉,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边慎闲聊。 这位安定伯说起他侄子的婚事定下了,下个月就能娶媳妇过门,满面红光兴高采烈。 谢逍终于意识到自己误会了什么,犹豫问:“……伯爷不操心世子的婚事吗?” 边慎笑道:“淳儿还小,不急,他那性子也定不下来,等回头我求陛下给他安排个差事再盘算这些。” 他没说的是,他那侄子其实年纪比小皇帝还小。 谢逍默默啜了口茶。 晏惟初到安定伯府上走侧门进,出现在正堂时,谢逍已在此等候他多时。 “淳儿你也太磨蹭了,在后头做什么呢?”边慎配合着演。 晏惟初嘟囔解释:“我哪里知道表哥会一大清早过来,我都还没起身……” 谢逍心知他是故意的,没跟他计较:“也没等太久。” 晏惟初凑过去,笑问:“表哥是来找我的吗?” 谢逍看着他含笑的眼,微微颔首:“嗯。” 那夜的僵局就此融冰。 晏惟初笑逐颜开,冲边慎说:“父亲,我和表哥出去玩。” 边慎挥手:“去吧去吧,别玩疯了,早些回来。” 谢逍起身,跟边慎告辞。 出门上了车,他才问晏惟初:“要去哪里?” 晏惟初道:“我堂弟马上要娶媳妇,他人在济州,我见不到他,但礼总得送,去购置贺礼。” 谢逍闻言一顿,意味不明地又问:“你堂弟都要成亲了,你呢?安定伯说你还没定性,不惭愧吗?” 晏惟初笑睨过去:“表哥很关心我何时娶亲?” 谢逍默然不语。 ……那夜也不知道是谁红着眼睛质问自己为何要娶别人。 谢逍不做声,晏惟初也不再说。 谢逍只说人没赎,也不是真就放弃了娶男妻的打算,这笔账还得慢慢算。 他们径直去了西大街,车在这边最大的珠铺前停下。 刚下车,便有官兵过来开道,吆喝众人往后退,别堵路耽误了东厂办差。 又是东厂这群蝗虫过境。 谢逍不欲找麻烦,拉着晏惟初往马车旁退开一步,想直接进铺子里,晏惟初却停步,饶有兴致道:“先看看。” 前头远远便见有官兵过来,一长串的队伍,为首的高头大马上是耀武扬威的万玄矩。 “今日这又是哪家被抄了?竟然是万玄矩亲自押人?” 人群里不知谁冒出一句,周围人议论纷纷。 摄政王谋逆,被认定有份参与者还有三位郡王,锦衣卫前几日就已将人自封地押解进京。牵连其中的高门勋贵更是无数,第一个被开刀的果然是淮安侯府,崔绍亲自带人去抄了家,把他老子押下了诏狱。 这才半个月,不但诏狱人满为患,被征用的刑部大牢和大理寺狱也快塞不下了,京中高门可谓人人自危。 “我听说了,是武阳侯,一大早锦衣卫和东厂的就直接带兵围了武阳侯府,锦衣卫的人冲进去抄家,这些东厂番子把那老侯爷像拖死狗一样拖出来,好不嚣张!” “这是第几家侯府了?陛下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摄政王死了还被扣上谋反的帽子,就这短短半个月,不但成王府满门下了诏狱,还拉下了三座郡王府和一公六侯四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消停……” “可不是,锦衣卫指挥使都亲自带人把自己家抄了,这算什么,难怪陛下之前准许他跟淮安侯断亲,原是在这里等着。” “你们都少说几句吧,当街议论陛下,不要命了!” 乱七八糟的声音自四面八方而来,晏惟初偏头冲谢逍努嘴:“表哥,万玄矩领的这些东厂番子好凶啊,真是欠教训。” 谢逍皱了皱眉,开路的兵丁正大声驱赶着围观人群,不时抽刀恐吓,当真无法无天。 十几辆囚车一路过来,押着哭天喊地的武阳侯和他的家人。 万玄矩亲自带队押人,路过这边时正听到晏惟初的这句,回头凶狠一眼瞪过去,哪里来的狗东西敢背后议论咱家…… 嗯?! 这狗太监惊愕瞪大眼睛,倏地一下转回了脑袋,咱家眼花了不成?怎的好像看见了陛下? 晏惟初被他这一瞪又后退了一步,往谢逍身后躲:“表哥,我害怕。” 谢逍无奈,也不知道这小郎君是胆子大还是胆子小,害怕却敢当街口无遮拦,被人瞪了又发怵。 万玄矩余光瞥见这一幕,心惊肉跳,好悬才没从马上栽下去。 陛下身边那个,似乎、好像是定北侯?只是陛下这一副小媳妇做派是怎么回事? 糟了,他好像撞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陛下之前要的东西……是他想的那样吗? 这阉人能活到今日自是个人精,只在心里琢磨了一下便迅速放弃了下马去跪拜的打算,高声呵斥耀武扬威的其他人:“别磨磨蹭蹭的了,赶紧走!” 陛下都说了你们欠教训,回头再跟你们算账! 押人的退伍匆匆而去,围观的人群也各自散了。 谢逍回头示意晏惟初:“没热闹看了,进去买东西吧。” 晏惟初讪笑:“嗯。” 他们迈步进门,便有掌柜迎上来。 这间珠铺足有三层楼,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金石玉器,背后东家是江南巨富。 侯府的车驾就停在外头,掌柜知晓他二人身份,十分殷勤,请他们直接上三楼。 三楼只招待他们这样的贵客,热茶点心送上,拿出来的都是楼下不公开对外出售的好东西,其中还有海外来的奇珍异宝。 晏惟初拿起颗比龙眼还大一圈的走盘珠,对光细瞧,这珠子圆润无瑕、光泽夺目,略带一些粉晕,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宝贝。 掌柜笑着称赞他眼光好,说这珠子是南洋来的好东西,有十几颗,这是最大的一颗,今早才送到的,就被他们碰上了。 晏惟初看一眼那掌柜,说:“哦,原来是海上来的走私货。” 掌柜脸上笑容一僵,镇定道:“哪能呢,这是那些南洋的客商特地运过来卖的,所以货少,更显得稀罕。” 晏惟初懒得拆穿:“行吧,这些珠子我都要了,正好给我那弟媳做条项链,再打一套金饰头面,男子的玉冠玉簪也选一套,贺人新婚的。” 他既然借了安定伯世子的身份,他这个皇帝也不是小气的人,御制之物不好赐,买些贵的珠宝首饰倒是方便。 反正他最近到处抄家,有钱。 掌柜顿时眉开眼笑:“好嘞,您二位先坐着喝口茶,小的再去给您挑几样好东西来。” 掌柜退下去后,谢逍提醒晏惟初:“这些东西不便宜。” 晏惟初喝着茶,让他安心:“我爹有钱。” 他说的是他亲爹,先帝爷,先帝留下的内帑钱可不少,都被摄政王祸祸了而已,如今他凭本事自己拿回来了。 谢逍不再劝,他高兴就好。 “不过还是得低调点,”晏惟初兀自说道,“财不露富,要不被东厂盯上了也把我家抄了那多倒霉。” 谢逍好笑说:“你慌什么,之前不是说柿子挑软的捏也不是这样挑的,这事怎么也牵扯不到安定伯府头上。” “那你们镇国公府呢?”晏惟初问他,“那夜表哥你说陛下对你不放心,万一陛下要借机对你们下手怎么办?” “不至于,”谢逍神色淡然,“我也说了陛下不会乐见边镇在这个时候生乱,他就不可能现在对镇国公府下手。陛下一拿回京营就对京中高门动手,确实雷厉风行,但也不会乱来,执掌边镇兵权的几家他便都没有动,不过……” 晏惟初接话:“不过什么?” “不知道陛下的后手和底牌是什么,”谢逍道,“五军都督府如今空出了大半位置,京营之后又由谁来接手,所有人都在观望,陛下若是没有后招那就是虚张声势、想一出是一出,但应该不至于。” 晏惟初笑道:“施老将军不是暂时接管了京营吗?” “他不行,”谢逍直接否定,“他迟早还是要回去南方,而且他年纪大了,在京中威望不够,京里这些人不会服他。” 晏惟初揶揄道:“表哥不是很了解陛下?你猜猜他会怎么安排呢?” 谢逍掀起眼,见他一副看戏般的神态,也不说了:“猜不着。” 掌柜回来,拿来了几份图册,让晏惟初挑选饰品样式,又带了另外几样好东西,指望能入晏惟初的眼。 他已经看出来,这是个大主顾,钱多而且舍得花。 晏惟初看中了一对双珏玉佩,暖白玉质地,日月合璧、双生相依,一并付钱留下了。 谢逍问:“这个也是要送礼的?” 晏惟初眨眨眼:“不告诉你。” 谢逍拿起那两枚玉佩细瞧了瞧,又搁回去:“随你吧。” “……”你就不能多问几句是送给谁的?真扫兴啊你。 晌午时分,谢逍将晏惟初送回府,停车时问他:“后日去不去云都山?” 同一句话,问的人与被问的人如今调了过来。 晏惟初笑笑说:“有空就……” 谢逍沉目看着他,晏惟初改口:“好吧,那去吧。” 谢逍道:“后日早辰时,我来接你,记得吩咐下人收拾好出行的东西。” 去就去呗,晏惟初乖乖点头,他可太好哄了。 * 谢逍离开后,晏惟初便也回去了瑶台。 崔绍来问押下狱的那些人要如何处置,晏惟初正在把玩那两枚玉佩,漫不经意地道:“核查清楚后朕会召开朝会,几个参与造反的宗室王爷除国、满门抄斩,其余人跟之前一样夷三族,到时让万玄矩将成王那小儿的脑袋给太后送去。” 崔绍不敢置喙,拱手领命。 他离开后刘诸来求见,想要劝晏惟初。 “陛下您才亲政,上回已经处置了上千人,如今又这样大开杀戒,这次甚至牵连了近万人,民间议论纷纷,只怕于您名声有碍……” 晏惟初的心思全在玉佩上,手指慢慢摩挲着上头的纹路,轻蔑回道:“什么名声?说朕是暴君?朕就做那暴君又如何?要不外头那些人都当朕是黄口小儿好欺负。 “何况,那些人是朕冤枉他们吗?朕被摄政王软禁了十年,他们明目张胆地帮着摄政王想要取朕而代之,人证物证俱全,朕为何要放过他们?是他们不忠在先,有何脸面怪朕不仁?” 刘诸心中担忧:“可……” 晏惟初不想听:“算了刘公,随他们去议论吧,朕不在意这些。” 做皇帝的有几个能做到丝毫不在意自己名声的?但偏偏晏惟初笃定他就是无所谓。 刘诸只能作罢,提醒他:“但这京营总兵的人选,还得尽快定下来以安人心,免得再生出别的乱子。” 晏惟初便问:“刘公有合适人选推荐吗?” 刘诸犯了难,要能压得住京中剩下的那些勋贵,还要让边镇和地方上的人歇了心思不因皇帝现在的这些动作生出异心,最关键的还要足够忠心,这样的人可着实不好找。 “朕倒确实有个人选,”晏惟初搁下手中玉佩,笑着轻吐出三个字,“定北侯。” 刘诸懵了,定、定北侯? 定北侯的身份是足够的,确实压得住人,还能让镇国公老实听话,镇国公不动其他边镇的人自然也不敢动,但是—— 他真的合适吗?您放心他吗?您把他调回京不是为了夺他兵权吗?你怎还要把京营给他呢?您怕是中邪了吧! 老子镇守边关重镇,儿子把持京营三大营…… 谢氏这是真要与帝王共天下了,陛下您在开什么玩笑! 到时候他俩合谋振臂一呼,这大靖天下不立马得改姓谢?还有您晏家皇帝什么事? 刘诸满脑门的汗,深觉自己被骗上了一艘贼船:“陛下三思,使不得啊!” 晏惟初不听他的:“朕觉得挺好,表哥各方面都能胜任,是最合适的人选,只要朕让他忠于朕,在镇国公与朕之间坚决选择站在朕这边,便无妨。” “……”您哪里来的这个自信? 刘诸忽然想起小皇帝那日说的那句“朕这表哥有本事,朕可是仰慕得很”,看晏惟初的眼神都变了。 这恐怕不是中邪,这是中蛊了。 “陛下,有句话臣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恋爱脑什么的真的要不得啊! 晏惟初正色:“既然不当讲,就别讲了。” 朕就要。 第29章 考虑一下娶我 刚至辰时,侯府车驾出现,晏惟初戴了大帽裹着厚重狐裘爬上车,人还有些困顿。 他懒洋洋地打招呼:“表哥来得好早。” “这个点还叫早?”谢逍递了个暖手炉过去,昨夜下了雪,天真正冷了,他特地备的东西,“你每日这个时候还不起?” “差不多吧。”晏惟初点头,他向来散漫惯了。 谢逍问:“今日呢?怎又肯爬起来?” 晏惟初笑了:“为了跟表哥一块出去玩啊。” 他的鼻尖冻得有些红,眼尾也红,皙白无瑕的一张脸,被裘衣领口的一圈柔软白狐毛和同质地的暖耳衬得似粉玉一般,秾艳昳丽。 谢逍只看了一眼便错开视线,示下出发。 云都山在京城西郊,出城之后还要走二十里路。 他们清早出发,因雪天路滑,一路慢行,晌午时分才堪堪至山脚下。 云都群山占地广阔,由众多连绵起伏的山峰首位相连而成。东侧是皇家玉泉别宫,那修了一半的碧怡园也在这附近。 晏惟初看了片刻窗外景致,忽然问:“表哥,我听人说陛下将碧怡园里最好的一块地给了你?我看陛下还是很向着你的嘛。” 谢逍却不吃这一套:“你在这里拍陛下马屁,他也听不到。” “……”这天没法聊了。 谢逍道:“那头的园子还没修缮好,我们今日先去西边山上,镇国公府在这里有处别业,可以小住两日。” 晏惟初也不能说不,来都来了。 “都听表哥的。” 谢逍前两日就已派人前来安排,这里的别业打扫一新,只等他们过来。 谢家别业占了这边一座小的山头,与世隔绝,很是清幽逍遥。 晏惟初站在山间小筑中远眺,云涛雪雾、万壑混白,天地浩瀚莽莽。 不似过去许多年,他即便抬头,也只能看到西苑那一小片终年灰蒙蒙的天。 身后谢逍过来,问:“在想什么?” 晏惟初回头冲他道:“表哥,前头那座山上是不是有座寺庙,我们下午去那边看看呗?” 谢逍略微意外:“你要拜佛?” 晏惟初笑嘻嘻地说:“我多心善啊,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捏死,菩萨佛祖肯定喜欢我。” 至于一口气砍上万人什么的……那是别人负他在先,他又有什么错呢? 他都没用诸如剥皮、凌迟、五马分尸之类的酷刑,怎么不算心善呢? 谢逍凝着他的眼睛,这小郎君总是这般,看似天真娇憨,却又无端让人觉得他这样的表象下藏着的,是与实际年龄不相符的复杂莫测。 可是怎么会? 来京中之前,他大抵也只是江南小镇上娇养长大的普通少年郎罢了。 晏惟初毫无预兆地凑近谢逍面前,目露困惑:“表哥,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谢逍面不改色:“不能看?” 晏惟初嬉笑:“那我长得好看吗?” 谢逍的视线自他灵动狡黠的眼扫下去,掠过泛红的鼻尖,落至他形状似花瓣一般红润的唇上,顿了顿,再又移回去,对上他眼中笑意:“嗯,好看。” 谢逍说的坦然,晏惟初眼睫忽扇着:“真的?” 谢逍问他:“好不好看,你自己照镜子不知道?” 晏惟初更乐了:“我自然知道,但是我喜欢听表哥你说,那就谢表哥夸赞了。” 谢逍转开眼,不动声色地看向了前方。 他们在这边用过午膳,下午雪停之后便去了另一座山头的寺庙里,抄近路过去倒也不远。 “这里的寺庙听说香火旺盛,但这两日下了雪,估计来的人少,表哥,我们俩成包场的了。” 晏惟初兴致勃勃,这一路走来果然除了他们便不见别的香客。 “佛门清净地,严肃些。”谢逍低声提醒他。 “有什么关系,”晏惟初漫不在乎,“我都说了菩萨佛祖喜欢我……” 晏惟初说话间不经意地侧头,瞥见前方大殿里走出来的身影,竟然是那位苏小郎君。 苏凭也看到了他们,先是一愣,迈步走过来:“明昭,世子,你们怎一起来了这里?” 他的目光在谢逍和晏惟初之间来回转了一圈,神情复杂,几乎压不住声音里的情绪。 不等谢逍开口,晏惟初先说:“表哥约我来的,赶不及赏枫,来赏雪也一样,这大冷天的我都不乐意来,表哥非要拉上我一起,真是的。” 他一脸无辜,仿佛不知道苏凭先约了谢逍来这边赏枫,也仿佛之前几次提出邀约的人不是他。 谢逍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等同默认了他的话。 苏凭面色黯然:“我还以为明昭你之前拒绝我是没空过来……” 谢逍不欲解释,只问:“你在这边的书院念书?” 苏凭勉强按捺住心绪,说:“云山书院也在这里,这边清净,中举之后我便从国子监出来,来了这里闭关念书,今日偶然起意来这边给菩萨上炷香,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你们。” 晏惟初闻言神色微动,他听说过这座书院的名字,太师章文焕从前也是这里的学生,致仕之后成了这座书院的山长,偶尔会亲自过来讲学。这云山书院并非什么人都进得去,苏凭竟然能被他们看上? 谢逍无意多聊,便要同晏惟初进去,苏凭不甘叫住他:“明昭……我能不能单独跟你说几句话?” 晏惟初难得给面子:“表哥你们聊吧,我先进去拜拜。” 他才不管谢逍答不答应,撇下他们独自进去了大殿内。 外头的声音远去,这一方宝殿里香火缭绕、肃穆安宁,仅有他一人。 正前方的高大佛像在光影暗处,悲悯俯视众生。 晏惟初驻足,仰头平静目视良久,既未跪也未拜。 当世佛不拜过去佛,他是天子,是这大靖天下唯一的真神,没有谁能让他纡尊跪拜,佛也一样。 他的底线只在他自己这里,他心甘情愿做的事情,什么都可以,反之,不可以。 晏惟初没在大殿里久待,自后门出去,又从廊下绕回前头。 苏凭还在与谢逍说话,晏惟初却瞥见不远处另一在等苏凭的人,是谢家老二谢迤。 谢迤的注意力全在那俩人身上,晏惟初多看了他一眼,谢迤神色冷沉,眼里有明晃晃的对谢逍的嫉妒恨意,侧对他的谢逍却无知无觉。 苏凭的声音响起,饱含涩意:“明昭,当年我回京之前送了你一柄我亲手画的折扇,你那时是否就已经知晓了我的心意,所以故意疏远我?” 归京那日他将自己的满腔爱意画于折扇上送出,这些年他日夜反侧终于将谢逍盼来,谢逍冷淡疏离的态度却已表明一切,他只是不甘心。 谢逍淡道:“抱歉,我无此意。”他说的并不决绝,却也不给苏凭留半分念想。 苏凭分外难堪,又哭又笑,几乎站不住:“……那安定伯世子呢?你们才认识多久?你邀他在你府上留宿,特地送花灯与他,又同他一起来这里赏雪,你们这又算什么?” 谢逍皱眉,无意与外人聊这些。 被点名的晏惟初心道算我人见人爱呗,还能是什么。 他正欲上前,谢迤抢了先,走过去叫了谢逍一声:“大哥。” 谢逍这才注意到谢迤也在,谢迤解释:“我来书院看苏凭,同他一起来这寺庙里转转,一会儿就回去了。” 谢逍点了点头,也无甚好说的。 苏凭神情恍惚,谢迤扶住了他一侧手臂:“我们走吧。” “我……” 苏凭还想说什么,谢迤打断他,温声道:“回去吧,我送你回书院。” 苏凭看着他的眼睛,很勉强才缓过神,慢慢点了点头。 谢迤回头冲谢逍说了句“大哥我们先走了”,扶着苏凭迈步下石阶离开。 等人走远,晏惟初上前,笑着调侃:“表哥,这苏小郎君对你一往情深的,你要娶男妻怎不考虑他?” “他书念的好,考功名走仕途前途无量,不必掺和进这些荒唐事情里来。” 谢逍说罢睨过来:“何况我若真生出这个念头,又有人要红着眼睛质问我为何要娶别人,不如作罢。” “……”听不懂。 晏惟初故意装傻:“表哥你那二弟是对苏小郎君有意思吗?大冷天的还特地来这里看他?据我所知二少爷他是有妻有子的吧?” “也许吧。”对谢迤的事,谢逍无兴致多提。 他问晏惟初:“你刚已经去里头拜过菩萨了?求了什么?” “不想说。”晏惟初有意卖关子。 倒不是求,先前他望着那佛像,在心里与之做了个交易,若佛能让他心想事成如愿以偿,他便投桃报李让这寺庙日后香火更鼎盛,单看这里的佛识不识趣。 不说也罢,谢逍问:“回去吗?” 晏惟初道:“你不进去拜拜吗?” 谢逍没什么想法:“我不信这些。” 他们便又一块往回走。 晏惟初笑问:“表哥,所以苏小郎君当年送你那折扇,上头到底画了什么?” 谢逍瞥他一眼:“你很好奇?” 晏惟初诚实道:“是挺好奇的。” 谢逍无甚意思地说:“也没什么,双松并立、竹石相倚,不过这些。” “这样啊……” 晏惟初捏着自己狐裘下挂于腰间的玉佩绶绳晃了晃,他这好像也是双生相依的寓意来着。 “那表哥你既然对他没意思,为何不拒绝得更彻底一些?还时不时地借书给他,去瞻云苑也带着他?” “都是他主动提出的。” 谢逍沉默了一下说:“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鹰盘涧一战,他父亲当时为了替我祖父挡箭战死,我虽拒绝他,但这份恩情总要记着,能还便还。他原本可以袭父职,因自幼体弱做不成武将,才选择了回京考功名,我便更不能耽误他。” “表哥可真为他着想,”晏惟初酸道,“那如果没这些因果呢?你会考虑他?” 谢逍没有犹豫:“不会。” 晏惟初追问:“为何?” 谢逍摇头:“我欲娶男妻只为打消陛下顾虑保全自身和家族,明知他对我有情而我无意,将他拖下水无异害人害己,何必。” “那我呢?”晏惟初蓦地问。 谢逍的脚步顿住。 晏惟初也停步,粲然笑颜绽放于白茫雪雾间:“表哥,我不介意帮帮你,考虑一下娶我嘛,好不好啊?” 第30章 等着你八抬大轿来娶我 回到谢氏别业时,雪势愈大。 屋子里地龙烧得旺,进屋晏惟初解下身上沾了雪的狐裘,顺势取下大帽松开了发带,长发披散下来,人也轻快了不少。 谢逍也刚脱了氅衣,一转头看见他腰间那两枚玉佩,目光一顿。 “这个不是说要送礼?怎自己用上了?” 晏惟初顺着谢逍视线低头看去,笑吟吟地说:“不想送了,我自个留着。” 他又抬头,两耳还戴着狐毛暖耳,煞是灵动有趣,被风吹红了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谢逍,眼睫上好似还挂了雪:“表哥,我刚说的,你还没回答我呢。” 谢逍听出他声音里的嗔怨,伸手帮他将暖耳取下:“别说笑了。” 晏惟初不服:“我怎就是说笑了?我很认真说的。” 谢逍没理他,先前他们午膳便没吃几口,这会儿命人上来热酒和菜,也好暖暖身子。 将屋中下人挥退,谢逍拎着酒壶给晏惟初倒酒。 晏惟初盯着他的动作:“表哥——” 又来了。 谢逍无奈:“阿狸,你到底想说什么?” 晏惟初眼巴巴地看着他:“表哥要不要娶我?” 谢逍问:“我怎娶你?你是安定伯世子,你父亲过继你本就是为了延续安定伯府的香火,怎可由着你胡闹。” “不是胡闹,”晏惟初认真说,“我是为了帮表哥,难不成你还真打算娶个乐师被人当笑柄吗?” 笑柄不笑柄的,谢逍根本不在意。 他只是这段时日每每夜不能寐,脑子里总不断想起那夜晏惟初红着眼睛质问他的那句话,便只能作罢。 “……等你成亲以后再说吧。” 晏惟初有些不高兴:“等我成亲了,你就随便去娶个男妻糊弄陛下是吗?你看上了那乐师哪里?你喜欢他吗?” 谢逍捏起酒杯,慢悠悠地啜了一口,说:“大多数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亲前连见都未必见过,谈何喜不喜欢,婚后再慢慢相处便是。” “我不同意,”晏惟初耍横道,“你要是敢娶他,我就去陛下面前告你欺君,总之就是不行。” 谢逍看他的眼神略微妙:“娶你就不是欺君?” “那自然不是,”晏惟初理直气壮,“我说的。” 谢逍大抵觉得他又在蹬鼻子上脸:“这是我的事,你又为何要执意掺和进来?” “我仰慕表哥,”晏惟初全无心虚,他说的本也是实话,“从我第一次听说表哥你手刃兀尔浑汗王的故事起,我就一心仰慕你,想结识你……” 谢逍皱了下眉,提醒他:“仰慕也不是喜欢。” “都差不多。” 晏惟初丝毫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眼神很亮:“那表哥你喜欢我吗?” 谢逍的声音哽在喉咙里,竟也说不出口。 喜欢吗? 他对这小郎君有好感是肯定的,要不也不会这般纵容他和自我放纵,但这种好感究竟有多少,他却说不上来。 谢逍自认不好男色,或者说,他向来对风月情爱事不屑一顾,如今却破了戒。 他知晓这样很危险,想克制忍耐却也不容易。 “……总之不可以。” “我不,”晏惟初不满抱怨,“表哥,我难道在你心里还比不上那乐师吗?” 根本就是两回事。 谢逍道:“你想都别想,你父亲不会同意。” 晏惟初不信:“我回去就跟他说,凭什么只许他州官放火,不许我百姓点灯,他若是不同意,我就不做这个世子了,让他再过继一个儿子吧,或者我把世子的位置让给我堂弟。” 谢逍摇头,在他看来晏惟初这是想一出是一出,少年心性,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不成、不行。” 晏惟初生了气,“啪”地放下筷子:“不吃了。” 他霍然起身,谢逍叫住他:“别闹了,坐下来吧。” “不坐,气饱了,”晏惟初凉道,“我回屋去睡觉。” 谢逍不再做声地看着他,眼中神色复杂。 晏惟初移开眼,气道:“你自己爱吃慢慢吃吧。” 早知道不来了。 谢逍没再拦着,放了晏惟初离开。 安排给晏惟初的屋子就在隔壁,谢逍一直坐着没动,听着脚步声远去,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响动。 他将酒水倒进嘴里,尝到些微涩意。 外头风雪更急。 谢逍独自又坐了许久,也没再动筷子。 天色渐晚,冬日天黑得早,其实也才至申时末而已。 谢逍最终认命起身,去叩隔壁的房门,却没人应。 守在廊边的下人告诉他:“世子先前就出去了,没让我们跟着。” 谢逍问:“他去了哪?” 下人想了想,说:“似乎是后山那头。” 谢逍赶过去时,晏惟初停步在一处峭壁前正探头向下张望,不知在看什么。 顺喜他们远远缀在后头,犹豫着想上前又不敢。 见到谢逍出现,顺喜如蒙大赦,赶紧道:“侯爷,您去劝劝世子吧,这大雪天的,山路湿滑不好走,他一定要在这悬崖峭壁边玩耍,还不让我等凑近跟着……” 谢逍上前,晏惟初知晓是他没有回头,说:“表哥你看,那下面山坳的岩壁上竟然开了朵花,真漂亮。” 谢逍顺他所指方向看去,就在下头几丈远的地方,有一株石缝里开出的红梅,这个品种他在北地时见过,这边少有,叫雪中春。 “跟我回去。”谢逍开口。 晏惟初这才转头看向他,轻声道:“我不想回去。” 谢逍拧眉。 晏惟初似笑非笑:“除非表哥将那朵花摘了送我,我就跟你回去。” 谢逍目光再次落过去。 这一段山壁并不难攀爬,若是平日里这点距离以他的身手轻松就能下去将花摘回,只是今日雪大,又已近日暮天色昏暗,怕有些麻烦。 “你等着。” 谢逍没多犹豫,脱下了身上大氅扔过来。 晏惟初一愣:“我说笑——” 谢逍却已快步踩着峭壁岩石攀爬下去。 晏惟初看着他的动作,不由有些紧张,山壁上即便没有积雪也结了冰,若是一个不慎滑下去,他几乎不敢想。 “你回来!我不要了!” 谢逍抬头看他一眼,就已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那处山坳间,折下了那株怒绽的雪中春。 晏惟初悬着的心却不能放下,死死盯着谢逍的一举一动。 上来比下去更不容易。 眼见他突然脚下一个趔趄,一下没抓稳身体随簌簌而落的积雪骤滑下去,晏惟初也不由脚软一侧膝盖砸进雪地里,跪在峭壁边厉声疾呼:“表哥!” 好在谢逍眼明手快沉着不慌,也只滑下去一段,很快抓住一块凸起的岩石止住了落势。 晏惟初心跳到嗓子眼,勉强才稳住心神,转头冲后方的人慌乱喊:“过来帮忙!” 那两名扮作护卫的锦衣卫快步冲上前,谢逍却没等他们伸手拉,到底还是身手敏捷,三两下自己爬了上来。 晏惟初脱力跌坐下去,身体软下,绷紧的手指却半日不能松缓。 他抱着谢逍的氅衣,低头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焦急跟过来的顺喜见状冲那两名锦衣卫使了个眼色,三人很识趣地又退下去,退去了比先前更远的位置。 谢逍看晏惟初这样,在他身前半蹲下,递出那朵自己收进袖子里的花,哄他:“花摘回来了,要不要?” 晏惟初猛地抬眼,一双眼睛红得厉害,也不知是被风吹得还是别的:“谁让你爬下去摘花的?” 你还真是不讲道理。 谢逍愈显无奈:“阿狸,你究竟要怎样?” “我要做镇国公世子夫人,做定北侯夫人,”晏惟初脱口而出,半分不觉羞臊,“我要表哥娶我,不许说不成、不行、不可以。” 谢逍沉默着,没表态。 “表哥,你究竟在犹豫什么?”晏惟初闷道,“我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要还是不肯答应,我没脸见人了,我从这里跳下去算了。” 谢逍看着他,问:“……真有这般仰慕我?为了帮我宁愿不娶妻不要子嗣?” 晏惟初压根没想过这些,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呗:“我就要表哥。” “若是日后镇国公府真出了事呢?你跟我搅合在一块,也不跑掉了,不怕被连累吗?”谢逍提醒他。 晏惟初笃定道:“天塌下来我替表哥扛,不会有事,表哥信我说的。” 谢逍心生触动,他也不是铁石心肠,面对这样一个热情又直率的晏惟初,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你父亲那关怎么过?” 晏惟初斩钉截铁:“回去我就跟他说,大不了让他打一顿。” 才怪,边慎巴不得举双手赞成,敲锣打鼓把小祖宗送去定北侯府。 谢逍当真语塞了:“……你自己也说,陛下那里没那么好糊弄。” 晏惟初怜爱道:“表哥,你和表姐怎都惨兮兮的,表姐不想嫁陛下是身不由己,你被陛下逼得娶男妻也是身不由己,陛下他可太坏了。” 谢逍被他逗笑:“你又在背后议论陛下的不是,胆子肥了?” 晏惟初全不在意:“反正他也听不到。” 谢逍挑眉:“你怎知阿姊不想嫁陛下?” “我看到了,”晏惟初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那日在灯市上表姐碰见了意中人魂不守舍的。” 谢逍严肃制止他:“这事以后别说了。” 不说就不说,表姐不想嫁,他还不想娶呢。 谢逍先站起来,伸手向他:“回去了。” 晏惟初抬手搭上去,被拉起来后还耍赖:“表哥你背我回去吧,我腿麻了。” 谢逍接过他手中氅衣,重新罩上身,背对他蹲下:“上来。” 晏惟初趴过去,在被谢逍背起时贴到他耳边问:“所以表哥,你肯娶我了吗?” 谢逍道:“你要是能让安定伯点头,我就娶。” 这有何难的,晏惟初心满意足:“那就一言为定,表哥你不能再反悔了。” 谢逍应他:“不反悔。” 晏惟初笑了。 菩萨果然听话,这么快就让他如愿以偿了。 他拨下腰间一枚玉佩,伸手绕向前挂到了谢逍的腰带上:“送你。” 谢逍低头看了看,没有拒绝他:“多谢。” 美人计有用,古人诚不欺朕。 晏惟初鬓边被风吹散的发丝拂过谢逍面颊,谢逍微微侧头,晏惟初的笑声便落至他耳畔。 “表哥,那我就等着你八抬大轿来娶我的那日。”《 》 30-40 第31章 朕有喜事同众卿家分享 入夜,晏惟初趴在榻上,漫不经心地拨弄窗边插于瓷瓶里的花——傍晚时谢逍特地爬下山坳帮他折回来的那枝。 雪中春色,果然娇艳动人。 乌黑长发披散在他肩背,露出半张瓷白似玉但不含情绪的脸。 晏惟初半阖着目,眼前不断闪回先前谢逍踩空差点滑下山崖的画面。 自傲着不愿跪神佛的他在那一刻本能跪了下去,所幸表哥平安无事,否则…… 谢逍推门进来,便看见这一幕。 晏惟初微微侧过头,依旧趴于榻上窗边,对上谢逍落过来的视线,一动未动,静静看着他走近。 谢逍在榻边坐下,温声道:“很晚了,去睡吧。” “表哥来做什么的?”晏惟初懒声问他。 “来看看你,”谢逍伸手,帮晏惟初将垂下的一缕发丝拨去耳后,在答应了那近似荒唐的提议之后,他自己的心境也好似在不知不觉间起了变化,对这小郎君愈亲昵,“这花有多好看,要一直盯着?” 晏惟初笑了一下,慢吞吞地挪身凑过去,偏头贴近他耳边说:“表哥,你其实是自己睡不着,才来我这里的吧?” 谢逍稍一偏头,便看进近在咫尺满盛明亮笑意的这双眼眸里:“不能来?” “不行啊,”晏惟初小声说,“我们还没成亲呢,表哥,你忍耐一下吧。” 谢逍沉了眼,他其实根本没往那方面想,晏惟初偏要撩拨他。 一只手插进晏惟初脑后发间,谢逍侧头贴过去,温热唇瓣吮上了他露在外头的一截修长脖颈。 “嗯……”晏惟初的声音转了一个调,变得模糊黏稠。 良久,谢逍在他脖子显眼处吮出一个鲜红印记,再又舔了舔,这才退开放过了他。 晏惟初又红了眼睛:“表哥你又欺负我。” 谢逍有时候的确分不清他是不是演的,视线反复描摹过他变得湿漉漉的眼睛:“这也要哭?” “谁哭啦?”晏惟初抱怨,“你咬得我疼得很。” 谢逍伸手,在自己吮出的印子上轻轻一按,晏惟初便又瑟缩。 “听话一点,”谢逍轻声道,“表哥疼你。” 晏惟初身体软了一半,投降了:“……下次轻点。” * 他们在山中别业待了数日,每日温汤赏雪好不快活,直至这场雪彻底停了才回。 谢逍将晏惟初送回安定伯府,同他一块下了车。 晏惟初不解问:“你也要进去?” 谢逍道:“上门提亲。” 晏惟初很意外:“今日?不是让我自己去跟父亲说吗?” “你真想被你父亲打死?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谢逍说罢,迈步先走进去。 晏惟初回神笑笑跟了上去,打死不至于,他那“父亲”估计要受颇大惊吓倒是真的。 正堂里,边慎正喝茶,听到谢逍说明来意,一口茶呛住咳得惊天动地。 纪兰舒慌忙起身过去帮他拍背。 边慎缓过来,抬头看向谢逍,目光很快掠过他觑了眼晏惟初的眼色,就见小皇帝泰然自若,显然一早就打着这个主意了。 儿大不中留……呸呸呸! 这才出门几日,不会就把自己赔给定北侯被吃干抹净了吧? 边慎的心情略复杂,似乎自从陛下跑来他这安定伯府认他这个爹起,事情的发展就开始朝着某个荒诞不羁的方向失控狂奔。边慎时常觉得自己在梦里没睡醒,但睁开眼好大儿拉着个男人就站在面前嚷着要嫁,他能怎么办……当然是成全啊! 边慎摆出严父脸,问晏惟初:“你想好了?不是闹着玩的?” “自然不是,”晏惟初凛然道,“我一心仰慕……喜欢表哥,我们也想像父亲和爹爹你们一样,父亲你就行行好,答应我们吧。” 这不一样,边慎话到嘴边实在不知该如何说,投怀送抱到要把自己嫁出去的地步,小皇帝委实牺牲过大了,他替晏惟初忧心,您真想好了日后这出闹剧要如何收场吗? 被晏惟初称呼了一句爹爹,纪兰舒便也开口,迟疑道:“淳儿,你真想清楚了?这事真成了可就断不能再反悔了,侯爷还说要上奏陛下,那便是再没转圜退路了。” 他也是在提醒晏惟初,玩脱了日后只怕要一地鸡毛没法收拾,除非您身为皇帝不在乎颜面扫地。 “当然,我就只要表哥,别的我都不在乎。”晏惟初其实没想太多,不用这种方式彻底把人套牢,他没法安心重用谢逍。 若说私心,私心当然有……表哥娶别人他不能接受,男郎不行,女郎也不行,之前送去的美人幸好表哥没碰,若是碰了怕都已成他刀下亡魂。 至于原因,他懒得想。 反正他是皇帝,他想要的人就必须得到,谁也不能跟他抢。 边慎这才问谢逍:“你也是认真的?” 谢逍不想说谎欺骗安定伯说他们有多情深义重,只道:“若表舅能首肯,我与阿狸成亲后自会一心一意对他,将来他若是觉得腻了没意思了,想要和离,我也绝不阻拦。” 晏惟初转身戳了戳他胳膊:“表哥你怎么说话的,我们还没成亲呢?你竟然在想和离的事,我是那样始乱终弃的人吗?” 谢逍按住他的手:“在你父亲面前别胡闹。” 晏惟初撇嘴,不说就不说吧,这么严肃干嘛。 边慎他们见晏惟初在谢逍面前竟如此听话,都觉得稀奇,谁见过小皇帝这副面孔啊! 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边慎轻咳一声,叹道:“我竟没想到你们会生出这样的念头,这般惊世骇俗,也不知外人听了会作何想法。 “也罢,我也不是那般教条古板之人,我虽过继了淳儿,也不图他就一定要将安定伯府传继下去,这些都是命,强求不得,他过得好最重要。你们既已决定了,我也不拦着,但日后你二人定要恩爱不疑举案齐眉,免得叫外人看了笑话。” 安定伯的通情达理出乎谢逍意料,他竟就这般轻易点了头。如此倒也好,谢逍拱手,庄重承诺:“小子知晓,请表舅安心。” 晏惟初眉开眼笑:“父亲,爹,你们放心吧,我也会好好待表哥的,一定。” 边慎:“……” 不知道这位定北侯日后知晓真相会是什么反应,他提前帮自己这表外甥默哀一下吧。 希望小皇帝别真玩过头了。 * 谢逍的奏本两日后便呈到了御前,晏惟初反复看了数遍。 谢逍以极尽溢美之词夸赞自己这个安定伯世子钟灵毓秀、英姿玉质,他见之倾心之死靡它。又说俩人芝兰同契、志同道合,愿结金玉良缘,恳请陛下恩旨赐婚。 奏本所言自然当不得真,晏惟初却看得心神舒畅,当日便将谢逍传召至瑶台。 照旧是让他停步在内外殿之隔的那道珠帘前,内殿里晏惟初刻意压低的声音传出:“表哥的奏本朕看了,朕似乎记得上一回朕问你时,你还说与安定伯世子只是泛泛之交,算不得多亲近?如今怎又突然上奏说要与他共结连理?” 他还记着这事,想要找回场子,有意调侃谢逍。 谢逍实话道:“之前是臣误会了,以为世子家中要给他定亲,心中郁愤,故而在陛下跟前打了诳语,还望陛下恕罪。” 晏惟初一愣,很是意外,还有这事? 谢逍说得不似假的,难道真是因为安定伯给他侄子定亲生出了误解,那日他们同去给人买新婚贺礼,谢逍才会问他打算何时娶亲? 更因为这事之前表哥才不理他,甚至起意想要娶别人? 晏惟初回过味,顿时乐了。 表哥小心思还不少呢,可真能藏啊。 他问:“所以表哥你是真心喜欢安定伯世子?” 谢逍低头道:“是。” 无论是不是真的,在御前他都只能说是。 “那表哥你可得想清楚了,”晏惟初提醒他,“这事不是闹着玩的,你当真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娶男妻?何况朕记得这伯府世子前些日子才过继过去,安定伯能同意你们的事?” 谢逍有备而来,镇定回答:“臣想的很清楚,臣愿意,安定伯业已答应,大靖律法并无明文限制男子与男子结亲,民间也早有此类风俗,也算佳话,还请陛下恩允。” 晏惟初“啧”了声:“你说的好似朕想棒打鸳鸯一样,朕不过是好奇,那安定伯世子究竟是什么样的?当真有你说的那般好?” 谢逍想了想,认真道:“世子性子活泼,爱闹爱笑,有少年人的天真热情,又聪慧洒脱、鲜活生动,他很不一样,臣从未见过他那般特别的人。” 晏惟初还真没想到谢逍对他的评价是这般,有些新鲜:“你说的是真的吗?” 谢逍道:“臣所言,皆出自肺腑。”并不只为了说服皇帝同意他们的事,晏惟初确实很特别,也许是浮梦筑那夜留下的印象过深,也许是他在边关多年从未见过那样鲜活灿烂的生命,那小郎君的的确确是与众不同的。 晏惟初又问他:“朕若是同意了你们的事,你们日后的爵位怎办?庶子可没资格袭爵,朕说过的,镇国公和定北侯的爵位都是留给表哥你的孩儿的,你不要了吗?” 谢逍的神色无波:“陛下厚爱,臣受之有愧,臣只要世子一人,亦不纳妾,不会有庶子。爵位承继确可荫蔽福泽子孙,但有则有,没有也罢,若只为将爵位承袭下去而强求香火延续,无异颠倒因果,臣不愿如此。” 晏惟初心道表哥说的这样情真意切,好似他是真非自己不娶才放弃爵位承嗣一般,明明也是颠倒了因果,骗子…… “表哥这番言论过于离经叛道了,”他再次提醒谢逍,“传出去只怕要被那些言官大肆抨击,先就要弹劾你无后不孝,说起来国公舅舅知道这事吗?” “臣已写信与父亲说明,”谢逍坚持道,“还请陛下下恩旨。” 晏惟初笑了:“表哥你好狡猾的心思,把难题给朕,朕若是下了圣旨,便没人敢骂你了是吗?” 谢逍拱手:“臣不敢。” 你都胆大包天了还不敢。 晏惟初却又不得不下旨,且不说这本就是他自个撒泼耍赖求来的,即便他不是他,作为帝王他也乐见臣子这样知情识趣。 镇国公的爵位他其实不介意给谢家人留着,只要他们老实听话不起不臣心思。 但谢家军的存在又难免让他耿耿于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谢逍的避祸法子确实解决了他的难题,日后若能兵不血刃收回乌陇兵权,那便再好不过。 私心上,他不愿表哥娶妻生子,却也心疼表哥被自己逼迫至这个境地。 总归是心情复杂。 可他也将自己赔给了表哥,所以,扯平了。 “行吧,朕就帮你这一回,下旨给你和安定伯世子赐婚,”晏惟初终于松口道,“表哥可得记着朕这个好。” 谢逍亦识趣道:“陛下隆恩,臣不胜感激,定当铭记于心。” 翌日,皇帝破天荒地召开朝会。 晏惟初没兴致说废话,直接让人宣读圣旨,对牵连进摄政王谋逆案中的一干人等,尽皆夷三族,即日执行。 奉天门前寒风凛冽,死寂一片。 众人早知晓小皇帝果决心狠,但没想到他会狠到这个地步,当年哪怕六王起兵事败,获罪被斩杀人数都不及今日。 上万人,多是王公勋贵,说砍便全砍了,甚至要将宗王押赴市曹刑戮,不留丝毫情面。 即便是那些盼着皇帝对高门开刀的文臣,此刻也不免心有戚戚不寒而栗,皇帝处置了心思不纯的武勋、收拢了兵权,下一个目标就不会是他们吗? 晏惟初高坐御座上,面无表情地半耷下眼亦不做声,跟满朝文武比耐性。 刘诸出班上前一步,拱手高呼:“陛下英明果敢!臣等心服口服!” 众人在心里骂着你个不要脸的老不羞,真马屁成精了!却也只能附和他,一起恭维上位。 这个时候就不要唱反调了,毕竟小皇帝随时可能在那谋逆名单上再添几个名字…… 看着面前这一个个低下的脑袋,晏惟初的神情舒坦了不少,他手里还捏着谢逍上的那份奏本,开口道:“这糟心事说罢,朕还有件喜事要同众卿家分享。” 嗯? 听出皇帝言语间的轻快愉悦,众人暗自琢磨着会是什么喜事?北边又打了胜仗?没收到风声啊? 就听晏惟初道:“前两日定北侯上奏,说愿与安定伯世子结金玉良缘,请朕赐婚,朕寻思着这确实是件大喜事,实在叫朕高兴得很。” 所有人:“……” 他们是幻听了吗?定北侯要跟谁结金玉良缘? 下方有人不顾朝仪窃窃私语,晏惟初知道他们在议论什么,又说了一遍:“众卿没有听错,是定北侯要与安定伯世子结亲。” 啊?啊! 一众朝臣比先前宣读圣旨时更懵,有御史反应过来上前一步高声道:“陛下,男子与男子结亲有违天和,亦不合制!万万不可!” 晏惟初瞥过去,记住了这人的相貌。 很好,想拦着不让朕和表哥成亲,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天和是什么?”他淡了声音,“天意不可揣测,不要将你自个的想法强加给老天,至于说不合制,你倒是教教朕哪条祖制说了男子与男子不可结亲?” 那御史憋得一张脸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其他人默默移开眼,你说你没事招惹他干啥?真嫌项上脑袋生得太安稳了吧! “朕倒觉得这事挺好,”晏惟初没再理那人,接着道,“定北侯言辞恳切,说他心悦安定伯世子,朕分别召他们来御前问过,他二人确是真心相待,既如此朕也不愿做恶人拆散他们,成全他们便是。 “朕意已决,此事只是告知尔等一声,尔等记着备好贺礼,届时去侯府上喝杯喜酒。” 刘诸暗自思考……这好像有点不对? 陛下真有这般大度?把定北侯送给别的男人? 旁的人默然失语。 定北侯和安定伯世子成亲也罢,但陛下您这一副当家做主的语气究竟是闹哪样啊?!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你们猜我为什么这么高兴,嘻嘻~ 第32章 你是陛下的人? 皇帝亲自指婚,婚期也迅速定下,就在半月后。 定北侯将要娶男妻,对象还是安定伯府的世子,消息一日间传遍上京城,成为上至王公贵胄,下至贩夫走卒间最是新鲜热闹的话题。 离经叛道、惊世骇俗,路过的狗都要吃瓜一口。 皇帝小儿不地道。 这是大部分有见识之人回过味之后心里的想法。 定北侯战功赫赫,镇国公府满门忠烈,皇帝把人召回京夺了兵权倒也罢,还逼得人上奏娶男妻,这等卑鄙下作手段,实在为人不齿。 但想归想,除了背地里腹诽念叨几句替谢逍不值,真没谁敢壮着胆子去皇帝面前劝谏。 没看这段时日西市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一天砍一批,死了不知道多少人了,就当日朝会上跳出来说了一句的御史,回头就被贬谪去了地方上。 对这位小小年纪已有暴君潜质的今上,谁不怕啊! 晏惟初不是不知道外头人在议论什么,毕竟锦衣卫缇骑和东厂番子满大街巡逻,这点流言蜚语怎可能逃过他的耳朵。 但他不在乎,他高兴着呢,镇日忙着亲自筹备婚事,不亦乐乎。 谢逍这段时日也很忙,陛下既已下旨赐婚,这场亲事他便要当做真的来办,而且当日朝会上陛下说了让诸臣工都来他府上喝喜酒,他就必得铺开排场大办。 虽有些麻烦,他倒不觉得厌烦,隐隐的还有些期待。 这场原本为了打消皇帝顾虑不得已定下的婚事,早在不知不觉间代入了他那些欢欣雀跃的真实情绪。 安定伯府上,边慎最近一样很忙,要“嫁儿子”,嫁的人是定北侯,还是皇帝亲自下旨,他能不费心做准备吗? 原本安定伯府低调无名,都快被京中高门忘了,这一下忽然变成了人人窥视的对象,实在烦不胜烦。 旁人若是知道他这“儿子”就是皇帝本人,定会羡慕他祖坟冒青烟好福气啊,边慎听了只怕要苦笑来上一句,这福气给你们要不要啊? 偶尔边慎苦中作乐也会跟纪兰舒嘀咕,小皇帝这不知道怎么想的,就算要拿亲事套牢定北侯,倒也不用自己嫁吧,明明可以娶来着…… 纪兰舒听罢笑了很久,说:“陛下聪明着呢,娶定北侯那位未必心甘情愿,嫁过去才好让他死心塌地啊。” 边慎感叹,还是现在的年轻人玩得花,他真是落伍了。 转眼半个月,侯府娶亲的日子很快在众人翘首以盼中到来。 晏惟初头一晚宿在安定伯府,伯府绣娘前两日就已将他的礼服赶制完毕送来,这些事情他特地交给了伯府操办,免得露馅。 “嫁妆”是自他内帑里出的,单子他亲自过目后定下,很是丰盛。要感谢他那位摄政王叔,这一顿砍人抄家,他抄回了四千多万两银子,现在就是有钱任性。 入夜,顺喜进门,将御用监刚送来的一样东西盛上。 托盘里搁置了一张极其华丽的凤面,赤金为底,錾刻大气繁复的羽状纹理,羽脉以异色金丝掐出渐变色泽,边缘嵌以数枚大小不一的红宝石,锐利张扬、光彩夺目,形似金凤腾飞展翅。 晏惟初伸手拿起,覆于脸上,面具恰贴合他面部轮廓,连眼孔处也覆了极细的金丝网,上半张脸被完美遮盖,只露出下半部红润的唇和线条流畅的下颌。 依照民间风俗,女子嫁人凤冠霞帔,男子执栉则戴凤面。 他是天子是真龙,今日却甘心退龙为凤。 当然,除了帝王家,外臣与民间所用凤冠凤面装饰实为类凤的孔雀或鸾鸟,晏惟初手上这张却是真凤面,是他指婚时顺便给自己赐下的。 这金灿灿的凤面果然讨喜得很。 凤也无妨,凤本为雄性,晏惟初并不觉得难以接受。 他甚为满意,口谕给工匠加了赏赐。 顺喜嘴甜,谄媚恭维道:“陛下戴这凤面,当真雍容华贵、风姿绝世,侯爷看了定要神魂颠倒。” 晏惟初看他一眼,笑了:“你也去领赏。” * 翌日一早,晏惟初起身梳洗更衣。 他是男子,不需要上妆,随便抹了些口脂提升气色,便也作罢。 梳头时,纪兰舒过来陪他说话,边慎还在前头忙,等着迎亲的队伍来。 “陛下这样,看着真是光彩照人。”纪兰舒笑着调侃,他本是宗室王族后裔,在晏惟初面前并不拘谨。 晏惟初也挺喜欢他这个小爹,说:“等朕跟表哥成了亲,就给爹爹恢复宗室身份,不过庆王一脉已然除国是不成了,朕会另给你选个身份。” 纪兰舒没想到小皇帝当日随口的一句话,竟是来真的,一时百感交集:“其实能入良籍就已足够了,我祖父当年确实罪孽深重,我如今尚能苟且偷生也不奢求别的,不想惹麻烦,更不愿让陛下为难。” “不为难,也不麻烦,”晏惟初无所谓地说,“你听朕的就是,朕这皇帝做得艰难,手里没几个可用之人,父亲和爹爹也不愿帮朕吗?” 他这语气瞬间便让纪兰舒无话可说了,只好拱手谢恩:“陛下厚爱,我和伯爷一样,必当结草衔环、死而后已。” 晏惟初心中满意,前有六王起兵,今有摄政王谋逆,宗藩制度也是个需要解决的棘手问题,他正好缺一个可用之人,纪兰舒的身份刚刚好。 “好说,但也别总是死不死的了,今日朕大喜的日子,不兴说这个。” 纪兰舒便又笑起来:“陛下说的是。” 晌午,晏惟初随便吃了点东西,还小憩了半个时辰。 期间有锦衣卫来报,说是谢逍早上回去镇国公府拜家庙,因国公爷不在,本该由老夫人为他斟酒送福,却被落了脸。国公府上冷冷清清,没有半点喜庆气息,老夫人更是从头至尾没露过面,拒不见谢逍。 晏惟初听罢面露不悦,这老东西真是给她脸了,大喜的日子偏要找晦气,于是下口谕:“让人去国公府一趟,给朕申斥一顿那位老国公夫人,问问她是不是对朕下的这指婚圣旨有哪里不满意。” 申时正,迎亲队伍抵达侯府。 谢逍在伯府正堂里接到晏惟初,小郎君一身绯红织金锦袍,戴幞头冠,身姿挺拔,腰间玉带温润生光,缀着他送自己的一对的那枚双珏玉佩。 最特别的是他脸上覆的那张御赐金凤面,华美之色与他张扬气质相得益彰,金丝孔网背后,那双明亮黑眸隐约含笑,正一瞬不瞬地望向自己。 谢逍即便没有神魂颠倒,也当真一时无法挪开眼。 礼官出言提醒吉时快到了,他二人才一起拜别长辈。 边慎他们哪敢承小皇帝的礼,晏惟初刚做出样子,边慎立刻出言制止,只以长辈身份送了几句吉祥话,之后亲自将晏惟初送出府。 晏惟初上了接亲的马车,一时浩浩荡荡,鼓乐齐鸣,沿街两侧尽是围观看热闹之人。 谢逍在马上回身望向后方花车,在这一刻也不免心生澎湃。 接亲队伍在街上绕行一圈,于酉时二刻抵定北侯府。 府上红绸彩灯高悬,随风摆舞,好似赤霞涌动。 高朋满座,正是喧阗鼎沸时。 只因皇帝在朝会上的一句话,满朝文武有一个算一个,尽都带着贺礼来了,哪怕是那些向来不屑与勋贵为伍的文官清流皆也在场。 那头西市还在杀人,这边高门府邸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是个人都知道要选哪头。 这喜酒喝的不单是人情世故,更是皇帝的面子。 吉时一到,便要拜堂。 这些朝中官员不认识安定伯世子,晏惟初又戴了凤面,他们远远观礼,除了感叹几句这小郎君看着也一表人才、玉树临风的,和定北侯实乃一双璧人,愣是无一人认出这就是他们的皇帝陛下。 关键谁也没这丰富想象力啊! 镇国公仍在边关,这拜高堂的环节便省了,夫妻对拜后就算礼成。 晏惟初没兴致在大庭广众下久待,先去了后院洞房。 他离开之后,不多时又有人来。 传旨官迈步进府门,一声“圣旨到,定北侯接旨”唱响,众人皆惊,之后纷纷放下酒杯起身跪拜听旨。 谢逍跪在最前头,只以为陛下这是又要赐下恩赏。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兹授定北侯谢逍京营总兵官职,会同中军都督府都督共理京营戎政、节制三大营军马,整饬兵备、操练士卒,一应防守机宜悉听尔与都督从宜处置。尔其仰体朕心,克尽厥职,和衷共济,毋负朕委任至意。钦此!” 满座哗然。 谢逍自己也愣住了。 传旨官笑着提醒他:“侯爷,接旨吧。” 众目睽睽下,谢逍回神,只能叩首接下圣旨。 周围一片窸窣低语声,那句“陛下怕不是疯了”在无数人嘴上呼之欲出,也有人在打听这新任的中军都督府都督又是谁?之前这一职务与京营总兵皆由同一人兼任,前一任便是那宁公国张仁,现在这是安排了两个人互相制衡? 张仁今日没来,他儿子宁国公世子张宰在场,脸色很是难看。 陛下夺了他们宁国公府的兵权,他们认了,但交给定北侯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这是生怕镇国公府权势不盛,不够滋生野心,特地给他们添薪加柴? 很快便有消息传来,刚也有人去了安定伯府宣旨,这新任中军都督府都督是安定伯边慎——谢逍他岳父。 所有人都被干沉默了。 陛下到底是聪明还是傻,他们已然看不懂。 入夜,喧嚣散去,谢逍回去后院洞房。 晏惟初刚填饱了肚子,靠在榻上看书安静等自己的夫君到来。 他松散了发髻,凤面却还戴着,神情慵懒散漫。 谢逍进门,礼官笑着提醒他揭下晏惟初的凤面,行合卺礼。 谢逍停步在坐于榻边的晏惟初身前,垂眼神色复杂地看向他。 晏惟初微仰头,察觉到谢逍的情绪不对:“表哥……” 谢逍抬手,触碰到他的凤面,没有摘下,手指滑下去,钳住了他下颌。 静了一息,谢逍的声音沉下,问:“你是陛下的人?” 作者有话说: 定北侯:被老婆骗上了贼船(。 第33章 你究竟有几个好表哥? 谢逍手上力气略重,晏惟初被他捏得有些疼,轻“嘶”:“表哥……” 谢逍不为所动:“回答我。” 晏惟初装傻:“回答什么?” 谢逍沉目凝着他,又一次问:“你是不是陛下的人?” 晏惟初叹息,表哥这样聪明,他那圣旨一下果然就全露馅了,他特地让传旨官在拜堂之后过来,担心的就是这个,早知道再多等两日好了…… “表哥,你捏得我好疼。”晏惟初的眼睫轻扇,目光里盛了水。 明明算计自己的是他,到这时依旧可以做到这样面不改色、满眼无辜。 谢逍松了手,只觉失望透顶。 他再开口的声音有些哑:“你歇着吧,我去书房。” 谢逍说罢转身离开。 将要推开屋门时,身后晏惟初又叫了他一声:“表哥!” 谢逍的脚步没有停顿,径直迈步出去。 晏惟初破天荒地心生犹豫和心虚,踟蹰之后到底没有起身追上去,静了片刻,他抬手摘下自己脸上的凤面,用力扔到了一旁。 顺喜他们低了头,无一人敢出声,礼官满头大汗,不明白这好端端的洞房夜怎就闹成了这样。 直到晏惟初开口:“都出去。” 一众人退下,洞房里就只剩下他自己,依旧坐在榻边没动。 半晌,他轻闭了闭眼,低头重新看向那被他扔出去的凤面,伸手拿过来,手指在上方慢慢摩挲了一下,轻哼:“不洞房就不洞房,有什么了不起……朕还不想伺候呢。” * 清早,顺喜伺候晏惟初梳头,晏惟初看了眼镜子里自己发白的脸和眼下隐约的乌青,心里不痛快。 都怨表哥,哪有洞房夜找麻烦的,传出去他新婚第一夜就成了弃妇,呸,弃夫,他堂堂皇帝陛下的脸要往哪里搁? 另一小太监进来传话:“世子,早膳已经好了,侯爷在等您。” 晏惟初问:“他说了什么没有?” 小太监脑袋低下:“……没。” 晏惟初不耐挥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一刻钟后,晏惟初出现在外间的膳厅,谢逍坐在桌边等他。 看到他出现谢逍也没说什么,直接拎起银箸。 晏惟初心中也有怨气,不说就不说吧,走到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让人给自己布菜,也不搭理谢逍。 这一顿早膳吃得不尴不尬,新婚第一日,冷战中的俩人谁也没肯低头,一句话未与对方说。 依照礼制,谢逍今日要带晏惟初去国公府请安。 出门之前,他们在正堂里见到特地等在这里的谢云娘,谢云娘以长姐身份给晏惟初送了一份新婚礼,是一柄玉质的小弓,晏惟初脸上终于有了笑,嘴甜道:“谢谢阿姊。” 谢云娘也笑:“你喜欢就好。” 先前谢逍告知她打算与安定伯世子成婚,谢云娘猜到谢逍心中所想,劝他不必将自己逼到这个份上,但谢逍的一句“阿狸他很是惹人喜爱”便让谢云娘打消了顾虑。 别人或许不了解谢逍,她这个一母同胞的姐姐最是清楚,她这弟弟这是动心不自知。 可今日的气氛却似乎与她想象中不大一样? 谢云娘目露些许疑惑,谢逍不想她多心,便说赶时间要走,带了晏惟初离开。 “我都还没跟阿姊说上几句话……” 上车后晏惟初嘟囔出声,却见谢逍在他对面坐下,耷下眼闭目养神,又不搭理了他。 晏惟初心里有些不舒服,没话找话:“阿姊为何不住国公府,她一个姑娘家独自陪你住在侯府不怕惹人闲话吗?” 谢逍耷着的眼没有睁开,沉默须臾,淡声道:“国公府规矩大,阿姊不喜欢,她和我一样在边关长大,不喜那些约束。” 晏惟初道:“你们国公府规矩有多大,能吃人吗?” 半日,谢逍终于觑了他一眼:“嗯,专吃小骗子。” 晏惟初:“……” 这天聊不下去了。 辰时末,他们抵达镇国公府,谢逍的几个叔叔堂叔和一众堂弟在府门口等候迎接。 昨日侯府婚宴,一开始去的人只有一个谢迤,国公府上连盏灯笼都未挂,后头皇帝派人来申斥了一顿老国公夫人,家里几个叔叔才赶紧赶忙地去了侯府那头。 今日这国公府上红灯高悬,终于有了点喜庆的样子,说到底还是欠得慌,不被骂一顿就不舒服。 谢逍这几个叔叔都是庶出,得看老夫人的脸色过活,也怨不得如此。 有本事的叔叔堂叔都在边关,没本事的才留在京中混吃等死,所以这些人,晏惟初是一个都看不上。 但这些人也都是人精,知晓了皇帝对这桩婚事的看重,今日一个个笑容满面,对着晏惟初分外热情客气,一见面便好一顿恭维夸赞,生怕又被皇帝不知道哪里的眼睛盯上,回头再跑来骂他们不知礼数辜负圣恩。 小皇帝才是真的会吃人! 谢逍道:“先进去吧。” 那几个叔叔这才让开,迎他们进门。 谢迤走在谢逍身边,小声告诉他老夫人昨日被皇帝不留情面训斥后,当夜就病倒了,一会儿怕是不能出来见他们。 谢逍淡淡问了句:“严重吗?大夫怎么说?” 谢迤道:“祖母是心病,陛下昨日才派人来,我们也不敢去请太医,府医就只开了些安神的药,说还是得她老人家自己想开。” 老太太能想开才怪。 她最宝贝的孙子因谢逍获罪被皇帝流放,前两日传来消息死在了路上,家里只敢私下派人去收尸连丧事都得偷着办,这边谢逍成亲娶了个男妻,皇帝还派人来申斥她态度不端正,将她老脸按在地上踩。 她好几十岁的人了,被个娃娃皇帝这样骂,日后在京中哪还有脸见人,谁家的夫人太太见了她不得绕着走?要不是自戕更会惹怒皇帝牵连家族,只怕她昨夜就要上吊了。 一旁晏惟初听了,唯一的想法只有病了好,病了他就不用给磕头敬茶了,那老夫人受得起他这个吗? 所以他昨日故意派人来,本就存着把人骂病的心思,这可太好了。 进到正堂里,老夫人果然不在,但也不敢跟昨日一样当他们不存在,派了身边最得脸的嬷嬷将给晏惟初的见面礼送来。 晏惟初是男子,老夫人给他的便不是珠宝首饰,是一本珍藏的前朝名家字帖,和一套珍品文房四宝,半点不敢怠慢晏惟初这个“新媳”。 “老夫人身子不适,起不来,说让你们随意些,吃好玩好,不用记挂她。”这老嬷嬷在晏惟初面前也分外谦卑有礼,主动解释老夫人不出现的原因。 晏惟初收下东西,难得给面子:“麻烦与祖母回话,祖母有心了,愿她老人家身体能早日康健。” 老嬷嬷恭敬应下,这才退了下去。 晏惟初也拿出带来的礼,分给谢逍的那些弟弟妹妹们,小孩们欢天喜地,年幼的小姑娘一派天真问晏惟初:“我们是叫你嫂嫂吗?” 晏惟初笑眯眯道:“叫淳哥哥。” 一旁的谢逍没做声,默认了他这个称呼,小孩们便接二连三“淳哥哥”、“淳哥”的叫了起来。 晏惟初心情很好,还是小娃娃们可爱。 这谢府上下,老的偏心,年长的市侩,年轻的诸如谢迤这种,心思太多或许还包藏祸心,只有小孩们天真无邪、惹人怜爱。 将孩子们打发走,正堂里除了他们便只剩下几个叔叔和谢迤,也就喝着茶闲聊起来。 却也无甚好聊的,这些个叔叔都是酒囊饭袋,挂几个武衔虚职混日子,平日只有吃喝玩乐最本事,谢逍与他们就聊不到一块,遑论晏惟初。 不尴不尬地寒暄了几句,众人索性上桌,边吃边聊话题指不定还多一些。 几杯酒下肚,脑子一热,果然话匣子就打开了。 最年长的三叔亲热拍着谢逍肩膀,说:“皇帝果然还是看重我们谢家的,这不就把京营总兵的位置双手送上来了,看看外头那些个,哪比得上我们谢家一根手指头。” 晏惟初在心里翻白眼,他看重的明明只有表哥一个,有你们这些人什么事,真会往自个脸上贴金。 谢逍不咸不淡地道:“隆恩浩荡,不可这般骄傲自满。” 谢三叔大手一挥,全不以为然:“这里也没外人,何必说这些场面话,你比你爹还本事些,要不是年纪小当初乌陇总兵的位置就是你的,我们这些人都看在眼里,皇帝又岂会不知道。你小子是真能耐,以退为进,娶了男妻给皇帝做做样子,这就把京营兵权讨到手了,这招高啊。” “就是,”另一叔叔也说,“没看昨日张家那几个人的脸色,嚯,真是精彩,他们家还做着梦太后倒台了皇帝会重用他们,想得可真美。” 桌上众人纷纷附和。 谢逍无奈:“你们少说几句吧,小心隔墙有耳。” “这是在家里,慌什么,”谢三叔大咧咧地道,仿佛这就忘了昨日老夫人才被皇帝派人申斥一顿的事,倒了口酒进嘴里,又指着一直没说话的谢迤冲谢逍道,“我们几个是不指望了,但二郎这小子也有些能耐,就是比不上你这个做大哥的,你发达了也别忘了你这二弟。皇帝砍了一大批人的脑袋,五军都督府里现在空缺多,他那六品都事都做了两年了,你回头跟皇帝说说,也给他往上提一提。” 谢迤道:“三叔你别胡言乱语了,这事哪里是大哥能说的。” “怎么不能说,不就是你大哥一句话的事,我看皇帝一准卖他这个面子。”谢三叔嘟嘟囔囔地说,“你等着升官就是。” 谢逍慢悠悠地喝酒,没有表态。 谢迤不着痕迹地看了看他,很快岔开话题说起别的。 晏惟初听着这些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着些冒犯自己这个皇帝的话,倒也懒得计较,不过他也看出来了,谢逍的这些叔叔一个个都憋着坏。 大抵是平日里在国公府日子不好过,老夫人这个嫡母不慈,这些人心里记恨,所以张嘴一会儿挑拨谢逍和他父亲,一会儿挑拨谢逍和谢迤。 谢迤这厮很明显意动了,谢逍却不接话,谁知道他心里会作何想法。 酒过三巡,有堂叔煞风景地提起一命呜呼了的谢适,装模作样地唏嘘:“那小子也是自找的,坏主意敢打到陛下的万寿大宴上,最后把自己命都搭了进去,好在陛下明辨是非没牵连我等。” 谢三叔轻蔑说:“那小子哪有那个脑子,那会儿又刚被家法伺候完,躺床上都不得动弹,都是他身边那个搅事精王平那老小子出的馊主意。说起来,那老小子以前是伺候二郎你的吧?他在你身边的时候倒不敢这般无法无天。” 他说的是之前谢适院子里的一个管事,这人晏惟初知道,赵安福查这事时曾跟他提过谢适交代了就是这人策划的事情,但这人在听闻那宫中女官出事后就畏罪投井了。 晏惟初看向谢迤,谢迤虽然尽量掩饰了,脸上依旧有不自然之色闪过,讪道:“我也没想到他跟了三弟后会变了心性,竟敢撺掇三弟做出那等荒唐事。今日大喜的日子,就别提三弟的事了吧,被祖母听到又要伤心。” 这一刻晏惟初几乎确定了,当日大宴上的事情,这个谢老二也有份,谢老三那傻子完全是被这谢老二利用了。 谢逍的面色如常,老神在在地继续喝酒,仿佛毫无所觉。 晌午之后,他二人打道回府。 谢逍不再似先前在国公府时那般体贴周到,上车后又不理人了,晏惟初憋着口气,问他:“表哥,当日在陛下大宴上给你下药的事,看起来不只你三弟有份,你那二弟也许才是主谋,你打算坐视不理吗?” 谢逍却问他:“你怎知道这事?陛下告诉你的?” 晏惟初:“……” 谢逍既已认定他是他自己的人,他索性也认了:“你就说你要不要算这笔账吧?” “没有证据,”谢逍淡漠道,“还能怎样?” 晏惟初不忿:“那你三叔说的,让你去帮他向陛下讨官职呢?你真要去?” 谢逍反问:“我答应了吗?” 行吧,他表哥虽不是睚眦必报,总算还知道记仇,他也就放心了。 这笔账他来算好了。 回府以后谢逍又钻进了书房,晚膳也没出来用。 入夜,晏惟初再次独守空房。 顺喜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神色:“……奴婢伺候爷您梳洗歇下吧?” 晏惟初没理人,手里捏着个瓷罐轻轻摩挲,这东西是万玄矩给他弄来的……房事用的药膏。 他都准备牺牲到这个份上了,某人却不领情,他这个皇帝不要面子的吗? “什么时辰了?”晏惟初终于开口问。 顺喜低头回:“快戌时末了。” 晏惟初又问:“书房灯熄了吗?” 顺喜道:“还没。” 沉默一阵,晏惟初起身出门,也去了东厢的书房。 这后院的书房是不接待外客的,谢逍平日也时常在这里小憩,他若是打算一直住这里,晏惟初还真一点办法没有。 “你们都下去。”推门进去前,他将下人一齐挥退。 书案后,谢逍靠坐在的椅子里就着灯看书,听见开门声和进来的脚步声也未抬头。 晏惟初反手将屋门带上,走上前:“表哥……你为何不理我了?” 谢逍终于抬眼,晏惟初面露哀戚,灯色映着他略红的眼睛,像受了莫大委屈。 谢逍有些无言。 他总是这样,端着一张清白无辜的脸,将自己骗得团团转。 晏惟初走近:“表哥……” 僵了片刻,谢逍忽然伸手,扣住晏惟初手腕用力一扯,将人按坐在了书案上。他顺势起身,倾身靠过去,两手圈在晏惟初身体两侧微弯下腰凑近平视他的眼睛。 极具压迫性的姿势,谢逍目光深黯,声音也冷:“你在埋怨我?” 晏惟初没有挣扎:“表哥,你在生气什么?” “我不该生气?”谢逍质问他,“你是不是陛下的人?是不是陛下将你派来我身边的?陛下任命我为京营总兵,又让你父亲出任中军都督府都督,让我们互相制衡是吗?他这般信任你父亲?信我跟他不会互相勾结?” 晏惟初的目光闪烁:“你为何会这么想?” “你觉得为什么?”谢逍嗤笑,“我刚封侯,陛下便赐了四个美人给我,人现在还在我府上的绣房里,他看我不碰她们后来召见我时还想给我塞男郎,也被我拒绝了,所以他换个法子,安排人来接近我?他确实厉害,我还是着了道,被你骗了。” “……”晏惟初无话可说,表哥太聪明了,几乎已经猜到了事情的全部,除了他就是皇帝本人。 但这也不怪表哥不会往那方面想,毕竟他以皇帝之身下嫁男子才真正是惊世骇俗,正常人都想不到。 晏惟初便问:“我骗了你吗?” “你没有?”谢逍恶狠狠地问,“当初在瞻云苑发生的事情,是不是你故意为之?为了结交我安排的一出戏?郑家那位是陛下亲表兄,你跟他是不是也早就认识?你所谓的仰慕里究竟有几分真心?” 说到最后谢逍的声音甚至有些咬牙切齿,晏惟初忽然明白了:“表哥,你是觉得我说仰慕你是骗你的吗?没有,这句绝对是真心的,要不我何必做到这个份上?陛下是想拉拢你,不惜用美人计,我有私心,才会主动请缨。” 谢逍注视他这双隐隐泛着水光的眼睛,试图看清楚里头的情谊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晏惟初接着说:“现在这样不好吗?你一直担心陛下想收拾你,收拾镇国公府,陛下也不是非要那样,只要你肯帮他,他连京营都愿意给你,为何你不肯信陛下呢?” 谢逍沉声问:“你与陛下,究竟是何关系?” 那句“我就是他”凝在了晏惟初舌尖。 他说不出口,知道他是皇帝的人,谢逍就已这般生气了,若是知道他就是皇帝本人,表哥可能真的再不理他了。 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他只能将自己先前想好的说辞拿出来:“……将我过继给父亲是陛下的意思,我亲生母亲与郑太后是亲姊妹,郑世泽是我亲表哥,陛下,也是我亲表哥。” “……”谢逍黑了脸。 郑世泽是亲表哥,陛下也是亲表哥,那他呢?他算什么? 你究竟有几个好表哥? 作者有话说: 郑世泽:家人们谁懂啊! 第34章 洞房,现在补回来 察觉到谢逍似乎更生气了,晏惟初一脸茫然,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哪句话:“表哥——” “不许撒娇,”谢逍呵斥他,“我跟你的账还没算完。” 晏惟初无奈:“……那你算吧。” 谢逍问:“浮梦筑那夜,是你算计好的?” 晏惟初喊冤:“怎可能,我哪里知道会有人给你下药,那次真是恰巧碰上了我才去帮你的。” “瞻云苑呢?”谢逍继续问,“你既是陛下的表弟,那日攒局的人还是你另一个表哥,你又怎会轻易被人欺负?是在做戏给我看?” 晏惟初:“……” 他该承认吗? 瞻云苑那次还勉强,要是谢逍知道谢老三劫持他那回也是他故意为之,会不会现在就把他撵出去? 还是不要赌了吧…… “我一般不叫他们表哥,只有你才是我表哥。”晏惟初故意打岔,尽捡好听的说。 谢逍却不吃这一套:“说实话。” “……”晏惟初嘟囔道,“你家老三欺负我,还能是我拿刀逼着他做的?表哥你好不讲道理。” 自然不是逼的,但很大可能是顺水推舟——谢逍猜到这一层,脸色愈发难看。 这小郎君嘴里就没一句真话,桩桩件件的事情都在算计他。 他抬手,掐住这小混蛋的脸:“你的目的是什么?将我跟你捆绑在一块,好给陛下卖命?” 晏惟初轻“嘶”:“你为人臣子,效忠陛下有什么不对?我是帮你打消顾虑。” “所以我应该感谢你?”谢逍快气笑了,“你把我卖了我还得谢你给我卖了个好价钱?再跟你一起叩谢天恩?” 晏惟初疼得脸都皱了起来:“表哥,你说话怎这般难听,我都说了我仰慕你是真心的,嫁给你也是心甘情愿的,你为何就是不信呢?” 谢逍松了手,看他的眼神变得复杂,蓦地问:“你如何证明?” ……啊?这还要证明? 晏惟初想了想,自袖子里摸出那个瓷罐:“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他摊开掌心,将瓷罐递到谢逍眼前:“你看这个。” 谢逍向下瞟了眼,面无表情问:“这什么?” 晏惟初撇嘴:“你让我证明,这个就是,这个药膏是房事时用在后面的,我都准备把自己给你了,还不能表明我是真心的吗?” 谢逍的目光落回他脸上,眼中复杂里多出了某种更微妙难喻的情绪,晏惟初的手又往前送了送:“真的。” 顿了片刻,谢逍终于拿起那瓷罐,随手拨开盖子,里头是白似雪质地十分松软的脂膏,淡淡清香袭人。 他问:“这药膏哪来的?” 晏惟初自然不能说是那臭名昭著的东厂提督万公公给他寻的,垫背的人张嘴就拉出来:“郑表哥给的,他那里多的是这种好东西。” 谢逍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更黑了。 倒不知是因为那句“郑表哥”,还是这事情本身。 “刚不是还说一般不叫他们表哥?”半日,谢逍蹦出这么一句。 晏惟初语塞:“……这也要计较啊?” 谢逍沉声问:“我之前说的,让你离他远点,你没当回事?” 晏惟初愈觉无言以对:“你都知道了我跟他的关系……” “什么关系?”谢逍的神色漠然,“以后不许问他要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别被他带坏了。” 好吧好吧,不要就不要,你也太霸道了。 “表哥,”晏惟初面露埋怨色,“昨夜我们拜堂,你把我一个人丢洞房就跑了,我好没面子,传出去要被人笑话死。” “你把我当傻子骗,我很有面子?”谢逍直接怼回来。 晏惟初:“……”算了不聊了。 他从书案上下来,转身就要走,被谢逍用力攥回。 晏惟初猝不及防,被弯下腰的谢逍以蛮力扛上肩,天旋地转间倒挂在了谢逍背上,他惊呼出声:“你做什么放我下来——” “别吵。”谢逍不愧是武将,臂力惊人,哪怕被不老实的晏惟初拳打脚踢也能按住他岿然不动,三两步将人扛到了另侧的架子床边丢上去。 晏惟初背砸在床褥上,疼得直抽气,刚要挣扎起来,谢逍高大身形罩下,钳住他两手手腕交替按到了头顶,长腿顺势而上压制住他的膝盖,让他完全动弹不得。 晏惟初这下真要哭了,又疼又委屈,你以下犯上,朕要砍了你…… 却也只是想想,他嘴上只顾抽气喊疼了,眼里噙着泪花子,好不可怜。 谢逍垂眼深深看他,呼吸有些重,眼中暗潮涌动,掩住了那些深藏在其中的情绪。 “你要做什么……”晏惟初咽动喉咙,本能察觉到危险。 谢逍开口的声音有些哑:“不是说我昨夜把你丢洞房跑了吗?现在补回来。” 晏惟初下意识问:“补、补什么?” “你说补什么?”谢逍空着的那只手自他脸侧滑下去,抚过他轻颤的喉结,再往下,按着他胸膛直至抽开他腰上的玉带。 上方玉佩顺势滑下去,谢逍也解下自己的那枚,与他的丢到一块。 昨日拜堂时的满腔柔情蜜意全被想要狠狠教训人的心思取代。 谢逍终于醒悟,对这小混蛋他就不该太温柔了。 晏惟初真有些发憷了,他虽把那东西带来,确实存了投怀送抱把事情糊弄过去的心思,但是……表哥好凶,要把他吞吃入腹,他是不是应该赶紧跑? 晏惟初试图拖延:“换个地方……” “不换。”谢逍丝毫不给他讲条件的机会,很快扯散了他的衣襟,伸手自他中衣下方摸进去,毫无阻隔地抚摸蹂躏他。 晏惟初的身体瑟缩,咬住唇,谢逍掐着他,看他耷下的眼睫快速眨动,几乎将唇瓣咬出血痕来,又抬手拂上去,指腹用力擦过他的唇,强制他松开口不许再咬。 有一瞬间,谢逍几乎冲动想含住这张正颤动的红唇。 他俯下身,却在最后时刻生生收住了,咬在晏惟初的下巴上,再往下,咬住了他不断滑动的喉结。 断断续续的声音自晏惟初嘴里溢出,谢逍咬他的动作比之前那几次更激烈,也更带了挑逗的意味。 散开的领口间露出晏惟初一片白花花的胸膛,谢逍的亲吻滑下去,在上方咬出一个接一个鲜艳的印子。 一侧朱红也被含住时,晏惟初的身形一僵,脑中霎时一片空白,除了睫毛抖得比先前更厉害,再做不出别的反应。 谢逍吮着他,手指夹住另侧用力一捻,晏惟初难以抑制地闷哼出声,他或觉羞恼,怨念深重,伸脚便踹:“你欺人太甚了……” 到这个时候倒还有精力张牙舞爪,谢逍撑起身压制住他,偏头惩罚般地又咬住了他一侧耳垂。 晏惟初出口的声音再次转了个调,很快变得模糊不清。 衣裳在纠缠间一件一件抛下地,晏惟初有些难堪:“熄灯……” 谢逍充耳不闻,偏要看晏惟初这时被欲念折磨,又羞又恼的神态。 他自己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或者说他比晏惟初更兴奋,只是在极力忍耐克制而已。 从一开始就是晏惟初处心积虑诱惑了他,那就得负责到底。 他便承了陛下赐的这美人恩又如何。 那脂膏还是用上了,而且很好用。 谢逍捞起晏惟初一条腿,楔进去,刚上来就撞得极深极重。 晏惟初一会儿哼,一会儿叫,一会儿骂人,一会儿哽咽流泪,但也配合。该抬的时候抬,该收紧的时候收紧,整个人软绵绵的予取予求。 难受了便主动搂着谢逍耳鬓厮磨,哀哀戚戚地求,一时轻点、一时快些,这般情态,再狠的心肠也要化作绕指柔。 晏惟初很快先出来了一回。 谢逍停下,将他翻身压过去,自背后抱住他咬着他后颈细密吮吻,比先前更凶悍激烈的节奏,强势占有。 战场上的将军,第一回在这种时候攻城略地。 小皇帝挣扎想起来,膝盖勉强撑在床褥上,近似跪着的姿势。 骄傲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但是当谢逍侧过头,安抚一般不断吻他眼尾、面颊,那些不甘心的念头便也溃散在汹涌而至的情潮中,不再重要。 晏惟初睁开水汽氤氲的眸子,在晃动的视野间瞥见落于床头的那一对双珏玉佩,伸手勾过来谢逍的那枚,含进嘴里,止住了更多将要溢出口的羞耻声音。 谢逍的眸色愈黯、呼吸愈重,胸膛抵住他后背,将他紧扣在怀,撞得也愈深。 青丝互绕、身影交融,春潮暗生、共赴极乐。 * 浴房。 谢逍将晏惟初湿了的长发拨向前,侧头在他后颈被自己咬出印子的地方又落下一个吻。 晏惟初半阖目,身体浸在水里靠浴池边趴着没动,嗓子哑得厉害:“不要了……” 谢逍也没想再动他,即便身体里的燥热尚未平息,强压下的欲念更是蠢蠢欲动。 这种事情从前不想也无所谓,今日真正尝了滋味,才知晓为何人人都沉沦痴迷此道。 他轻抚着晏惟初鬓边发丝,良久,晏惟初偏过头,依旧是趴着的姿势,睁眼觑向他:“表哥,我们今日可真正是做了夫妻了。” “嗯。”谢逍的语气平淡,没有显露出那些过度激荡澎湃的真实情绪。 晏惟初笑了声:“从今以后你都得听我的。” 谢逍问他:“是听你的还是听陛下的?” ……你还真是煞风景,好端端地提什么陛下。 “有区别吗?”晏惟初问。 谢逍沉目凝着他的眼睛,忽然靠过来,偏头再次凶狠咬住了他喉结。 晏惟初“唔”一声,两手搭上谢逍的肩膀,手指收紧,从推拒变成了环住他脖子的姿势,仰颈迎合。 谢逍的手自他后背滑下去,到底还是忍不住。 水波很快开始有规律地一圈一圈往外荡。 这种事情也是一回生、二回熟,三回食髓知味。 个中滋味,自是妙不可言。 再一回结束,晏惟初彻底没了力气,趴着一动不想再动,气息仍有些喘:“真不来了。” 谢逍稍稍拉开距离,继续先前的话题:“我可以听你的,但你也别傻乎乎地将陛下的许诺都当了真。” 晏惟初愣了愣,尴尬道:“你怎么说话的,陛下是天子,一言九鼎……” 谢逍的神情里透着不屑:“你信吗?就骗你这种傻子。” “……” 谁骗谁啊?你再说一遍。 “表哥,你这般轻视陛下,被别人听到了会怎么想?” “那你去御前告我一状?” 谢逍说着,忽又问:“你更喜欢哪个表哥?” 晏惟初噎住了,这句怎这般耳熟? 你又抢我的词。 “……你怎和陛下也要比?” 谢逍目露讥诮:“你可以比,我不能?” 你真的好酸,晏惟初无语。 谢逍坚持道:“你既说你我是夫妻,我们才是一家人,陛下即便是你亲表哥,也是外人。” 晏惟初:“哦。” 谢逍接着提醒他:“君心难测,以后少傻乎乎地被陛下哄着就什么都答应帮他做,小心被他卖了,我才是你夫君,只有我不会害你,在你心里要把我排在第一位。” 倒并非比不比得,他只是对那位皇帝的行径看不上,若真心替这小傻子着想,又怎会把人推出来做这种为人诟病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丝毫不考虑这小傻子的将来。 说到底他们都只是皇帝运筹帷幄可以利用的棋子,与天子之间所谓的表兄弟情谊不过一出笑话,也就这小傻子当了真。 晏惟初心说你才是在哄傻子,他正色:“表哥,所谓天地君亲师,忠君是为人臣子本分,你怎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忠君不等于愚忠,”谢逍认真说,“你我既为夫妻,从今日起,我也会将你排在第一位,凡事先护着你。” 他说得正经,晏惟初瞬间哑口无言:“……知道了。” 谢逍定定看他:“真知道了?”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要表哥能开心,怎样都好。 晏惟初慢吞吞地靠过去,搂住了谢逍,交颈相依:“别这么严肃,真知道啦。” 谢逍终于满意,揽住他的背:“嗯,乖。” 第35章 我疼,走不动。 按照习俗,婚后第三日谢逍陪晏惟初回门。 谢逍起得早,晏惟初起身时他已命人将带去伯府的回门礼装了车,东西很多,全是谢逍提前让人备下的。 用着早膳,晏惟初精神有些不济,谢逍抬眸看他:“哪里不舒服?” 晏惟初心说哪里都不舒服,第一次开苞被使用过度,他这身娇体贵的小皇帝可遭了罪。 但没好意思真说出口,他只是干笑:“还好……” 谢逍有所察觉,命人去一会儿出门要乘的车上多垫了一层褥子,好让晏惟初坐得舒适些。 饶是晏惟初脸皮厚,这会儿也有点耳根发烫……倒也不必。 谢逍给他夹菜:“不舒服要说。” 晏惟初嚅嗫:“知道啦。” 上车后,这回谢逍是挨着晏惟初坐的,伸手揽过他,让他靠着自己好放松些。 晏惟初也不客气,打着哈欠贴向谢逍,闭目养神。 车行了片刻,谢逍忽然问:“陛下为何要将你过继给安定伯?” 晏惟初头疼,你怎么还在追究这些。 他讪道:“我若是以本来身份接近你,你会搭理我吗?知晓我跟陛下的关系你一准有多远躲多远吧。而且陛下也想重用父亲,恰好我本就是边家旁支,父亲又无子嗣,就让我过继过来了。” 谢逍一哂:“所以陛下是用你一个人套牢我跟安定伯两个?” 晏惟初:“……” 他算是回过味了,表哥现在对他这个皇帝似乎怨念颇深啊。 之前被夺兵权都不怨他,如今倒是…… 好吧,只怪自己剑走偏锋,这事可万不能再露馅咯,至少短时间内都不能让表哥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谢逍又问:“我与你成了亲,与安定伯便是岳婿,陛下将京营交给我俩,如何就笃定我俩不会合起伙来阳奉阴违?” 他昨夜便问过这个问题,当时晏惟初没答,这会儿索性说了实话:“我父亲有把柄在陛下手里呢。” 谢逍闻言声音一滞:“把柄?” “是啊,”晏惟初叹气道,“我那小爹,你不会真以为他就是个普通人吧?才不是,他是庆逆子嗣,是当年带头起兵造反的庆王嫡长孙,我父亲他这是窝藏庆逆余孽,陛下若是想,随时可以诛安定伯府九族的。” “……”谢逍一瞬间失语。 他这究竟是被骗上了怎样一艘贼船?现在跳船还来得及吗? 晏惟初抬眼,漆黑眼珠子看向他:“表哥怕被我连累吗?” 谢逍心头一动,莫名想起那日自己问的这句,当时晏惟初的回答是天塌下来替自己扛。 晏惟初能如此,他又有何可惧:“不怕,我个子高,天塌了我先扛着。” 晏惟初笑了,他就知道自己不会所托非人:“其实也没什么,陛下说了,之后会给我小爹恢复宗室身份。陛下要革新宗藩制度,需要先立一个标杆,我小爹正合适。” 谢逍只能道:“但愿吧。” 只希望小皇帝真的能信守承诺,不要用过就扔卸磨杀驴了。 晏惟初心知表哥这是不信他,也不好争辩。 算了算了,他这皇帝在表哥心里的形象已然跌至谷底,再如何挽回也是白费心思,还是拉倒吧。 两刻钟后,车抵安定伯府。 这伯府里的主人就只有边慎和纪兰舒两个,没那么多规矩,谢逍与晏惟初送了回门礼,便坐下与他们一块喝茶闲聊。 晏惟初昨日便已派人来知会了边慎他们,关于自己身份的事,让他们别说漏了嘴。 边慎二人心领神会,边慎更是坦言与谢逍道:“淳儿与陛下的关系之前一直瞒着你是我们不对,但这是陛下的意思,我等也不好违背圣意。” 反正所有的锅都甩皇帝身上就成了。 “淳儿嫁给你目的虽没那么纯粹,但他有多倾慕你我和兰舒都看在眼里,”边慎动之以情,“如今既木已成舟,你们便也好好过吧,不要因这事生出芥蒂,伤了夫妻和气。” 晏惟初先说:“我和表哥才不会。” 边慎无奈,你还真吃准了你表哥老实人好欺负是吧。 谢逍淡淡颔首:“父亲放心,我知晓的。” 他算是明白了为何之前边慎轻易就答应了他们的婚事,但事已至此,生米都已煮成熟饭,也无甚好说的。 边慎叹道:“至于那道圣旨,陛下让我俩共同执掌京营倒也还好,至少没再派个提督太监在旁盯着指手画脚,要不我等做什么事都束手束脚的放不开,更是麻烦。” 这点谢逍也赞同。 先帝在位时宦官势大,太监坐镇提督军营早已成惯例,先前宁国公掌管京营,摄政王和谢太后为了分权也派了心腹太监过去,等小皇帝一亲政就把人给撤了,如此倒是做了件好事。 晏惟初慢悠悠地吃着茶点,心说他只是不需要而已。 他是重用了万玄矩,但本质不喜宦官干政,尤其插手兵权。不单是京营,等到他将边镇和地方上的兵权全部收拢,那些镇守太监他会一并撤了。 至于京营这里,要什么提督太监,表哥和父亲互相监督就行,他自己就是表哥的枕边风,表哥的一举一动还能逃过他的眼睛吗? “父亲,表哥,你们别总说这个了,”晏惟初出言打岔,“我又听不懂,好没意思。” 边慎哽住,好吧,小皇帝说他听不懂,那就不说了。 谢逍看一眼晏惟初,懒得揭穿他。 一旁的纪兰舒笑问:“淳儿,你们新婚这两日,相处得还好吗?” 听听这才像个正常爹爹关心刚回门的儿子啊! 晏惟初目光黏糊糊地看向谢逍,谢逍淡定喝茶,在长辈面前不想表现得太轻佻。 “我和表哥好着呢,”晏惟初笑道,“父亲爹爹你们放心好了。” 谢逍终究没忍住,对上他热切直白的眼神,也笑了。 啧,没眼看。 边慎他们见状安了心,这小两口看来感情是真不错。 小皇帝开心,大家都能开心。 晏惟初和谢逍在伯府用了午膳,晌午之后起身告辞。 边慎他们没有特地出府送,等人离开后纪兰舒继续喝着先前没喝完的茶,忽然说:“陛下与定北侯,应该是已经圆房了。” 边慎正要端起茶盏的手一抖,差点将茶水洒了,不可思议道:“不能吧?” “看得出来,”纪兰舒笑了一下,低下声音,“年轻人没经验,估计做过火了,陛下似乎不太舒服,这两日有得罪受了。” 边慎:“……” 陛下真牺牲到这地步了?定北侯你何德何能啊! 纪兰舒也深以为然,能让天子甘心雌伏,定北侯当真何德何能。 被骗了那也算扯平了。 他俩头一次真正生出了一点老父亲心态——如花似玉娇养的白菜就这么被拱了,想想还挺不爽的…… * 回府后谢逍让管家将府上下人一起叫来正院,拜见晏惟初。 “以后在这侯府上,见世子如见本侯,他吩咐你们的事情,皆照他的意思做,不可有丁点怠慢。” 谢逍敲打众人,先将规矩立好,免得日后委屈了晏惟初,虽然他并不觉得晏惟初是那样会让自己受委屈的人。 晏惟初在其中看到了自己之前赐下的美人,现下都是侯府上的绣女。 当日他在瑶台考校过她们,不过那时他高坐御座上,这些女子也不敢抬头看他,必是不认得他的。 但晏惟初心里还是不大痛快,自己亲手送进这侯府里的人,他现在看着却碍眼至极。 算了,他这陛下仁慈,过些时日给姑娘们各自寻个好归宿嫁了吧。 晏惟初随便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又下了赏赐,大伙儿欢天喜地,给他磕头。 待将人挥退,他忽然问谢逍:“表哥,你都二十岁了,之前一直没娶妻,怎的家里连个通房都没有?” 谢逍反问他:“你有?” 晏惟初笑着撇嘴:“我才多大啊。” 其实也不小了,尤其他这个身份,按说十二三岁就该给安排宫女教导通人事。谢太后自然是做了的,甚至还给他塞了不少貌美侍女,打着玩坏他的主意,但那些人他是一个没碰,甚至不让她们近身伺候。 谢逍只有一句:“没空、没兴致。” 这还差不多吧。 晏惟初骄矜道:“表哥,我这人心眼小,你娶了我便不许纳妾,没名分的通房也不许有,姑娘不行,小郎君也不行。” 要不有一个他弄死一个。 谢逍本也毫无兴趣:“彼此彼此。” 晏惟初答应得痛快:“成交。” 至于国本……再说吧。 下午时,郑世泽来府上拜访。 他也收到了晏惟初派人送去的消息,知道自己又多了个表弟,特地认上门来了。 “我之前就看出来,表弟你跟侯爷就是那郎才男貌、天作之合、佳偶天成、天造地设、珠联璧合、天生绝配……” 谢逍受不了这厮的油腔滑调,搁下茶盏站起身,示意晏惟初:“你们聊吧,我还有些事,去一趟书房。” 目送他离开花厅,郑世泽摸了摸鼻子,扭头问晏惟初:“表弟,定北侯他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晏惟初喝着茶,凉道:“少占朕的便宜。” 不占就不占呗,郑世泽腹诽,反正有锅我是真背,好事就没我的份。 他又贱兮兮地凑上去笑问:“世子爷,你们圆房了吗?” 晏惟初横他一眼:“这是你该打听的事情?你活腻了?” 知道了,那就是圆了。 郑世泽装模作样地掌了两下自己的嘴。 晏惟初懒得费心思跟他计较,交代说:“有件事情要你去办。” 郑世泽做洗耳恭听状。 晏惟初道:“你上次不是说谢老二也常去你那里?给朕教训教训他。” 郑世泽琢磨着这谢老二是哪里得罪了皇帝,竟然轮到自己来教训,那就是用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咯? “世子爷的意思是……?” 晏惟初没有起伏的声音说道:“找人伺候舒服了他,下点猛药,让他流连忘返,耗空身子,那玩意儿彻底报废,变得跟顺喜他们差不多就成。” 一旁伺候的顺喜低下头,偷偷打了个哆嗦。 郑世泽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 您是真毒啊。 那小子究竟哪里得罪了您?您还不如直接让他进净身房给个痛快呢。 晏惟初又睨了他一眼:“怎么?办不到?” “能办!”郑世泽立马拍着胸脯应下,这有何难的,陛下一句话,他保管让那位谢二少欲仙欲死。 晏惟初满意,摆了摆手:“你可以走了,办差去吧,以后机灵着点,别在朕表哥面前乱说话。” “知道了。”郑世泽根本无话可说,他也就这点作用了。 还是那句话,同为表哥不同命,罢了罢了。 谢逍回来时,晏惟初站在花厅外,正悠哉欣赏这侯府正院的冬日景致。 “他就走了?”谢逍走过来。 晏惟初笑道:“知道表哥你不乐见他,可不就知趣走了。” 谢逍问:“那你呢?不回去后面,一直站这里做什么?” 晏惟初看着他,勾了勾手指示意。 谢逍不明所以,微微倾身向前。 晏惟初偏头在他耳边小声说:“表哥,我疼,走不动。” 谢逍沉默了。 片刻,他认命弯下腰,打横抱起晏惟初。 “回去吧。” 第36章 还望陛下怜惜他 眨眼数日。 晏惟初一直在侯府上和谢逍厮混,政令只能经由锦衣卫口头传去瑶台,还得避着谢逍,题本奏本更是一件没空看。 实在不像话……屁股也遭不住。 这话粗俗,但是事实。 年轻人血气方刚,刚刚开荤哪里忍得住,谢逍不想忍,晏惟初自己也不想忍。时常谢逍放过了他,他又去招惹谢逍,然后被教训,反反复复不长记性。 如此六七日,小皇帝实在受不住了,还是决心悠着点,来日方长。 清早他们刚用过早膳,西苑来人传口谕,陛下召安定伯世子去瑶台面圣。 谢逍有些不放心,试探问那传口谕的太监是为何事,太监不着痕迹地看了看晏惟初的眼色,客气笑道:“侯爷,咱家也不知,还是请世子赶紧过去吧,别让陛下等急了。” 于是也只能作罢,晏惟初回屋去更衣。 谢逍跟过来时,他刚换了一身伯世子常服,正在穿戴玉带。 谢逍上前,自顺喜手中接过玉带,仔细帮他缠到腰间扣紧,再将他的玉佩别上去:“陛下为何召见你,你心里是否有数?” 晏惟初大咧咧地说:“我一贯跟陛下投缘,他想关心一下我的新婚生活吧。” 谢逍不是很放心,叮嘱他:“去了陛下面前谨慎恭敬些,别总是咋呼呼的乱说话。” 晏惟初笑起来:“表哥,我是那样的人吗?放心,瑶台我去过许多次,陛下不会吃了我。” 谢逍抬眼看他,神情略严肃。 晏惟初:“表哥——” 谢逍提醒道:“他毕竟是皇帝,处处保持警惕不会有坏处。” 晏惟初无奈应:“知道了,我会小心,你就别担心这担心那的了。” 谢逍陪他一块出门,坚持送他去瑶台。 晏惟初没反对,去就去吧。 表哥才是那粘人精。 辰时四刻,车抵西苑。 瑶台位于西苑南海之上,也称南台,四面临水,绿荫环抱层台累榭,北以玉石桥连接岸边,形式海中仙岛。 侯府车驾行至桥头停下,谢逍没有离开的意思,说就在这里等。 晏惟初劝不动,只能随他。 有暖轿出来,接晏惟初进去。 晏惟初冲谢逍示意:“陛下这般体贴,表哥能放心了吗?” 谢逍颔首:“早去早回。” 晏惟初下车上了暖轿。 他回头看了眼停步车边目送自己的谢逍,忽然有些不好受……自己真是作孽啊。 刘诸已在这边等候皇帝多时。 晏惟初只召见了他这位首辅,刘诸一抬眼瞥见上位身上的世子常服,愣了一下……自己莫不是眼花了? 晏惟初不想耽搁时间换衣裳让谢逍久等,才不管这老倌儿心里翻江倒海地想些什么,直接问起他正事。 临近年关,倒也无甚大事,最要紧的事情无非是谋逆案的后续扫尾,这些都是锦衣卫东厂他们在办。 皇帝一口气杀了上万人,杀得如今朝中人人自危、如履薄冰,朝堂上这些日子倒真太平安生了不少。 何况刘诸这个首辅很能干,通政司送来的题本未经御前发票先交内阁,刘诸等人总能依常例票拟完毕再由司礼监呈回瑶台,晏惟初没将批红的权力下放,只让赵安福他们先替自己阅览,真有要紧事赵安福会让人口头传话给他,也不会耽搁了。 至于那些呈报私事的奏本,能放就先放几日吧,他忙得很,实在没工夫听下头官员念叨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 刘诸之前以为皇帝身子不适病了才数日不见人,眼下瞧着却也不像。 他奏对完事情便被晏惟初挥退,出门过了桥看到定北侯府的车驾,过去与谢逍打了个招呼。 谢逍在车中看书,很有耐性地等着晏惟初出来,他与刘诸不熟,也就随意寒暄了两句。 之后刘诸上车先一步离开,走了半路忽然福至心灵。 定北侯明显是在等人,能让他这般等的,想也只有他那位陛下亲自赐婚的男妻,安定伯府的世子—— 等等,世子! 刘诸瞪大眼睛,糟糕,他好像发现了陛下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刘诸走后,崔绍和万玄矩又进来,各自禀报手头在做的事情。 人砍了是一了百了,但抄家清账远没那么简单,光是那些皇庄皇店收回再将账目理顺就需要不少时间。 更者,被抄的那几家不是宗王便是高门勋贵,资产田地庄园一个比一个多,一众办差的厂卫单单数钱就已数到手软。 晏惟初也确实收获颇丰,光是金银财帛折算下来就高达四千八百万两白银,快抵上国库两年税入了,更别提这些蛀虫在直隶一带圈下的十数万顷良田,其中有四成多都是民田,当真死不足惜。 这些还不是京中高门里最顶尖的那一批,真正的百年世家如镇国公府、宁国公府又是什么光景,可想而知。 晏惟初暂时将这事搁置到一边,问起万玄矩:“你之前给朕的那个册子里,是不是有个出身清江府的工部郎中,家里祖祖辈辈都在清江府的船厂里做工,他似乎对海船建造之术颇有心得?” 万玄矩没想到皇帝还注意到了这种细节,很快想明白,讨好说:“倒是没错,他本事不错,就是文章写的不好,屡试不第,奴婢爱惜人才,才给了他个机会……” 把卖官鬻爵说得这般清新脱俗,也只有脸皮厚如这位万公公了。 晏惟初懒得跟他计较,淡淡“嗯”了声,当场下旨,将这人提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平津地方兼管船政。 平津是摄政王之前的封地,烂到根子上了,都指挥使、布政使和按察使这次被晏惟初一起撸了,索性派个好拿捏的人过去任巡抚,重点是能接手平津的造船厂。 平津船厂是北方最大的造船厂,可惜自他曾祖成宗皇帝施行全面海禁后这船厂便已没落,后才落到了摄政王手里。 他这位摄政王叔私下偷造大型商船带头出海走私,赚得可谓是盆满钵满。 他抄回的那些银子,有近四成都是他摄政王叔贡献的,呵…… 这钱该轮到他亲自来赚了。 晏惟初还在想着另一件事,一个有本事的能人,只因为文章写得不好屡屡落第,最后被逼得只能向太监行贿来换取官职,当真滑稽。 他这个皇帝不是无人可用,是真正能走到他跟前的人太少了。 半个时辰后,谢逍正闭目养神,有人来传口谕,说陛下要召见他。 “陛下还宣了安定伯,侯爷您是先进去还是等安定伯一块?” 谢逍虽有些担心晏惟初,但陛下既然传召他和安定伯一同面圣,他现在进去也不合适,更见不到晏惟初,索性说等安定伯来了一起。 边慎来得也快,见到谢逍后问他:“你一早就陪淳儿来了这里?一直在这等他?” 谢逍解释:“他进去许久了,不知陛下叫他来做什么。” 边慎安慰他:“你也不用太担心这些,淳儿跟陛下的关系摆在那里呢,陛下不会为难他的。” 谢逍的神色有些淡,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他们一起往里走,边慎换了个话题低声说:“陛下叫我们来,许是交代京营之事,这几日陛下点了一大批中下层武勋填补五军都督府和京营京卫的空缺,先前的事情算是过去了。” 在边慎看来,这小皇帝的手段确实了得,先杀一批勋贵威慑群臣,接着出人意料地命定北侯接手京营,立刻便让之前浮动的人心安定下来,还以此分化了京中高门,再提拔中下层武将培植自己的势力,如此非但没有生出乱子,更是各方面都让陛下得偿所愿了。 “我与父亲日后尽心为陛下办差便是。”谢逍坦然道。 他其实没太大想法,被推着走到这一步,也的确只能叩谢圣恩,唯愿皇帝不要反复无常,真正愿意放心用他。 边慎心道你这圣恩可不只你以为的那点,他都迫不及待想看这出热闹最后怎么收场了…… 他二人被人引领进门,照旧停步在内外殿之隔的那道珠帘前。 谢逍对此习以为常,陛下心思难测,搬来这瑶台日日不上朝,除了阁臣和六部天官,旁的人难得能被传召,他故弄玄虚不愿见外臣,实在不稀奇。 “不必多礼。”皇帝压下的声音自内传来,免了他们的礼。 边慎眉梢一动,他算是明白了为何谢逍来了西苑几次却不识皇帝真面目,既见不到人,就连这声音都与小皇帝本来的音色相去甚远。 这谁能想到啊! 晏惟初没说废话,让人递了一本账册出来。 这是施老将军这段时日暂管京营后进行兵额彻查,查出的京营吃空饷的账目情况,京中各高门府邸都有参与,远不止先前被砍的那批。 施家军是南边来的,跟京里这些勋贵八竿子打不着关系,更不怕得罪人,只要有份参与的这上头名字是一个没漏。 谢逍那几个叔叔堂叔赫然在列,他们挂的是虚职,活是不干的,能捞钱的事是必定要伸手的。 谢逍很痛快地躬身请罪。 晏惟初平静示意他:“表哥起身吧,这事跟你没关系,朕不会是非不分地牵连你。” 谢逍心知皇帝是想以此敲打他,分外识趣地又谢恩站直起身:“臣回去会与叔叔他们说清楚,他们做错了事,任凭陛下处置。” 一旁的边慎看得牙酸,小皇帝够狠的,上来就先给自己夫君一个下马威。 也就谢逍心理素质绝佳,换个人不定已然慌了神。 晏惟初道:“这次便算了,朕知道吃空饷的情形在军中很普遍,也不愿再追究,但不想看到日后再有人敢对京营伸手。 “你二人如今接手京营,朕会拨一批军饷给你们,由你们去招募兵丁,先将二十万人的定额补齐,整饬兵备、操练新兵,淘汰掉军中现存的那些老弱残兵,朕需要的是一支战力等同开国时期的京营强兵,你二人能否做到?” “臣领旨。”谢逍与边慎异口同声,皇帝既提出了要求,他们就必须做到,自然是不行也得行。 晏惟初满意了,语气不再那般严肃:“正事说罢,朕还忘了恭喜你二人如今结了姻亲,日后自当勠力同心为朕办差。” 他说着笑了声,问谢逍:“定北侯与朕那表弟,相处得还好吗?” 谢逍从刚才进来起便没见到晏惟初,心里难免有些担忧,面上不动声色道:“劳陛下挂念,我与阿狸相处十分和睦。” “那朕就放心了,”晏惟初慢悠悠地说,“不过他为人单纯,没什么心眼,表哥日后不要欺负了他才是。” 谢逍拱手,竟也僭越道:“阿狸单纯没有坏心眼,还望陛下怜惜他,不要为难于他。” “……”边慎踌躇着,他是不是应该找个借口先走? 晏惟初听出表哥话语里对自己的怨气,这都敢当着面挑衅了。 他有些不痛快:“朕几时为难过世子?定北侯是在责怪朕吗?” “臣不敢。”谢逍沉声说。 僵持片刻,皇帝开口:“世子,你自己来说说吧,朕何时为难过你?” 谢逍一怔,似没想到晏惟初竟就在皇帝内殿里。 晏惟初惯常清朗的声音传出:“陛下,表哥他胡说的,他就是关心则乱,您别往心里去。” 边慎闭眼,他果然还是应该走,小皇帝太能捉弄人了,这谁招架得住啊! 晏惟初却觉自己冤得很,谢逍对他有意见,御前就敢顶撞他,虽说是白费心思,他还是不死心地想抢救一下自己的形象。 谢逍终于低头请罪:“臣说错话了,还请陛下恕罪。” “也罢,”晏惟初表现出自己这个皇帝的宽容大量,“世子都说了你是关心则乱,朕又怎会责怪于你,表哥不必如此。朕这个皇帝不是坏人,不但不会为难世子,还会护着他周全,表哥放心便是。” 谢逍与他谢恩,无论皇帝说的是不是真的,都但愿如此。 晏惟初望着珠帘外那道隐约的身影,心中叹气。 他拿什么跟世子比啊,表哥都能为了世子御前无状了……这福分给他,他真想要。 算了算了,来日方长,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37章 表哥,哭包 谢逍与边慎退下,没有立刻走,在瑶台外等了片刻,晏惟初出来。 瞧见他们,晏惟初快步上前来,揽住了谢逍一侧胳膊,笑着侧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表哥是不是等很久了?” 边慎移开目光,是真没眼看。 在里头吓唬定北侯的人是您,在这里亲亲热热旁若无人的也是您…… 陛下您还真是性情中人。 晏惟初笑嘻嘻地没个正形,谢逍无奈提醒他:“父亲还在,这里是瑶台,注意一点,别这般放肆。” “干嘛啊?真被陛下刚才的话吓到了?”晏惟初不以为然,“你说那种犯上之言陛下都不跟你计较,还说让我哄哄你呢。” 谢逍看着他笑意明亮的眼睛:“所以你就听话来哄我了?” 晏惟初拖长声音:“表哥——” 谢逍不想理他。 边慎轻咳一声:“走吧,别一直杵这里了。” 上车之前他们跟边慎分别,晏惟初笑道:“过几日我再回府去看父亲和爹爹。” 边慎面上笑着欢迎,心里唯一的念头只有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您还是别回来了。 晏惟初才不管他怎么想,挥了挥手,之后黏着谢逍一起上了侯府的车。 车驶离瑶台,晏惟初再次问起谢逍:“你真一直在这外头等我?” “嗯,”谢逍淡声应,“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出来,只能等着。” 晏惟初闻言有些心疼:“下次别做这种事情了,都说了陛下不会吃了我。” 谢逍偏头看他一眼:“陛下把你叫去里头半日,说了什么?他还让你进去内殿?” 晏惟初听着这话有些酸,没有戳破,笑道:“他请我吃点心,这瑶台的菜色点心是真不错,陛下看我喜欢赏了两名御厨给我,下午会送来侯府。” 谢逍沉默了一下:“侯府的饭菜吃不惯?” “倒也不是,”晏惟初坐去他身边,撞了撞他胳膊,“表哥你别这么小气嘛,陛下一番好意,我不就只能谢恩了。” 其实这两御厨是郑世泽先前从江南给他寻来的,他幼时喜欢吃郑娘娘亲手做的江南菜,这么多年还记着那个味道,想让表哥也尝一尝。 “还有呢?”谢逍接着问,“陛下还跟你说了什么?” 晏惟初进去这么长时间,期间还有其他人进进出出,皇帝总不能只是留晏惟初拉家常了。 晏惟初笑着眨眨眼:“陛下说你上奏给我请封国公世子夫人和侯夫人,他准了。” 谢逍闻言面色松快了不少,这样也好,皇帝总算做了一件好事。 “表哥你明日开始是不是就得去京营当差了?”晏惟初问他。 谢逍点头:“嗯,你在家里有空多念念书。” 晏惟初却道:“念不了,陛下也给我派了个差事,他任命我为麒麟卫指挥使,也从明日开始要来西苑当值。” 谢逍的声音一顿:“……麒麟卫?” 晏惟初解释:“陛下新增设的一支亲军卫,初设一万人,日后还会增额,只招收宗室子弟。陛下说了,既然能有施家军,有谢家军,为何就不能有晏家军呢?这些宗室子弟与其让他们终日无所事事混日子,倒不如拉出来溜一溜长点真本事,先把员额定下来,就让他们在西苑操练着。” 谢逍能看懂皇帝的意思,但不明白的是:“陛下让你做指挥使?” “有何不可?”晏惟初瞅见他眼中疑云,气鼓了脸,“表哥看不起我吗?我都说了我也想做将军。” 谢逍想想既然是陛下的亲军卫,交给某位藩王统领的确不合适,皇帝选了自己表弟倒也能理解。他只是担心晏惟初没经验会被人欺负,宗室子弟那是好相与的吗? 晏惟初若是知道了他这表哥在想什么,一准要发笑,谁欺负谁啊,朕就是要拎着鞭子抽那些不成器的宗室,好让他们真正老实听话。 当然,这也是他之后能每日回来西苑处理政事的借口,要不这戏可真唱不下去了。 既然圣旨已下,谢逍也无甚可说的,只能压下心中担忧,叮嘱晏惟初日后为陛下办差要多仔细些。 晏惟初不耐烦听这些,问他:“我们现在回去吗?” 谢逍道:“去忠义侯府。” 晏惟初后知后觉想起来,忠义侯府是谢逍的母家,这几十年来一直戍守肃州。 朝廷每岁岁末会召边镇守将轮流进京述职,今年轮到了忠义侯江道衍。 边将进京不是小事,晏惟初一直让锦衣卫盯着,刚在瑶台崔绍还特地提了一嘴忠义侯昨日傍晚就到京中了,他原本打算过两日亲自召见人来着…… “路遇风雪,舅舅他们来迟了几日,”谢逍说道,“没赶上参加我们的婚宴,我带你去见见他。” 晏惟初也不能说不见,罢了,总归他现在召见官员大多数时候都不露脸,无所谓。 “我跟舅舅也有许多年没见了,”谢逍冷不丁地道,“正好问问他,当年外祖的青霜剑到底给了谁,为何最后会落到郑家人手里。” 晏惟初:“……”你这明知故问有意思吗? 谢逍不动如山,晏惟初尴尬笑了一下,老实交代了:“好吧好吧,是给了我父亲。” 果然。 谢逍之前就觉得古怪,郑家跟他外祖压根扯不上干系,手里怎会有他外祖的宝剑? 知晓晏惟初的身份便明了了,最有可能的只能是那剑给了从前在他外祖麾下的安定伯,瞻云苑那次从头至尾就是晏惟初给他设计安排的圈套,只等着他往里头钻。 谢逍的目光钉在晏惟初脸上:“你究竟还骗了我多少事?” 晏惟初没有表露出心虚:“真没啦,表哥你说得好像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一样。” “你不是?”谢逍奚落他。 晏惟初语塞,这笔账究竟还要算几次啊?没完没了了是吧? “我屁股疼……” 他也不脸红,直接扔出杀手锏。 谢逍伸手一捏他下巴:“不害臊。” 晏惟初心说做都做了,害什么臊啊…… 车抵忠义侯府已至午时初,江道衍的小儿子江沭在府门口等候迎接他们。 江道衍这次回京只留了世子坐镇军中,将夫人与其余儿女一起带回来。 江家留在京中的都是远支,侯府里常年没有主家人,几年才难得热闹这么一回。 江沭已等了谢逍他们半日,终于将他们盼来,热情上前拱手见礼。 “逍哥,你们可算来了,父亲都派人出来问几回了。这位就是淳哥吧?失敬失敬,我是江沭,你叫我阿沭就好。” 晏惟初对这笑眯眯的小郎君印象不错,笑道:“我跟表哥登门来蹭饭的,叨唠了。” 谢逍解释道:“早上陛下召见我们,耽搁了些时间。” “公事要紧,那有什么好说的,快进去吧。”江沭伸手为他们引路,又告诉他们谢云娘也一早过来了府上,陪母亲她们在后宅说话。 谢逍点点头,带晏惟初一起迈步走上门前石阶。 侯府正堂里设宴,桌上都是自家人,江道衍和他四个儿子,最小的是江沭,另外三人都比谢逍年长,称呼谢逍的表字,对晏惟初便直接称世子。 众人一番介绍便落了座,席间推杯换盏只说家常,气氛十分和乐。 晏惟初看出这一家子比镇国公府那些人性子好,对他们更高看一眼。 像江家人这样举手投足间豪迈但不失风度礼数的,才真正是有名门武将之风。 当然,也或许因为谢家那些有真本事的人都在边关,他还没见过,想来百年公府也不会都是那样的酒囊饭袋。 酒足饭饱又喝了一盏茶,江道衍指使江沭带晏惟初去园子里逛逛,晏惟初心知他是有别的话要跟谢逍谈,倒也知趣:“表哥,你跟舅舅他们聊吧,我和阿沭去后面逛逛。” 谢逍点头,叮嘱他将狐裘披上,别着凉了。 江道衍带谢逍去了自己书房,就只他们两个,没让其他儿子跟着。 关上房门,他的神色严肃了几分,开门见山问谢逍:“济州、豫州的事,你这边办得如何了?” 谢逍心知他会问起这个,实话道:“放地比圈地更难,要低调处置,不让人察觉端倪,扫尾干净不留下把柄,只能慢慢来,急不了一时。” 江道衍闻言脸色更凝重了些:“就怕今上这个性,等不了我们慢慢来。” 摄政王一系的勋贵圈了直隶十几万顷田地,便死了上万人,那他们呢? 即便他们手握边镇重兵,今上的手段却让他们不敢赌。 谢逍自然比他舅舅更清楚,当日锦衣卫毫无预兆地闯进苏家查案,他已有所警觉。 苏凭已逝的父亲从前是他祖父麾下参将,叔父又是济州都指挥佥事,在他婶娘的兄长济州都司指挥使手下当差,当初的事情这些都是参与知情人,真出了事一个都跑不掉。 他祖父外祖当年虽是逼不得已,但做了便是做了,皇帝若以此为借口对他们动刀,除非他们真的反了,否则就只能引颈受戮。 他安慰江道衍:“也不用太焦心,至少现在陛下应该还不打算动我们。” “我知晓,”江道衍说,“陛下才杀了那些人,短时间内不会再这样大开杀戒第二回,但这剑悬在脑袋上,我总觉得不得劲。不过陛下命你出任京营总兵,又不知是何意,安定伯那边……” “安定伯并不知晓当年之事,”谢逍摇头道,“世子他是陛下亲表弟,陛下特地将他过继到安定伯名下用以牵制我,但这桩婚事也的确给我松了绑,陛下对我不再那般忌惮,总归是有好处。” 江道衍不知道该如何评说:“就是苦了你,你当真决定不纳妾不生子嗣吗?” 谢逍的神色无波:“若能换镇国公府无忧,倒也无妨。” 江道衍始终还是觉得这事难以接受,又想到先前在饭桌上谢逍对那小郎君的体贴殷勤:“你和世子……” “我愿意的,舅舅不必忧心这些。” 谢逍不愿多提,也许换个人他确实会有不甘心。 但这几日他过得十分快活,这样的日子若能一直过下去,仿佛也没什么所谓。 园子里,江沭领晏惟初沿塘边长廊散步,与他闲聊:“淳哥,你与逍哥几时认识的?逍哥他也才回京不过半年吧?” “这就是缘分,”晏惟初笑问,“你不叫他表哥?” 江沭摆摆手:“表什么哥啊,一表三千里的亲戚多了去,那哪里分得清。” 他说罢忽然想到身边人似乎就称呼谢逍表哥,找补道:“你俩不一样,我懂的,你俩这么喊是那什么夫妻情趣,我就不插这一脚了。” 晏惟初觉得这小子还挺有意思:“你才十五,娶妻了吗?就懂夫妻情趣这东西?” 江沭得意道:“倒是还没有,但已经定亲了,明年就能把人娶过门。” 晏惟初夸赞:“那挺好。” 江沭乐呵呵地笑了几声,看看左右没人,凑近晏惟初压低声音说:“淳哥,我告诉你一个关于我逍哥的秘密。” 晏惟初目光微动:“什么秘密?” 江沭嘿嘿笑着:“你别看逍哥他现在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小时候他可比云姐姐胆子还小,还爱哭,摔倒哭、打雷哭、天黑不点灯也哭、被兔子撵都能吓哭,我三岁时声音高一些,能把八岁的逍哥吓得泪眼汪汪,那会儿我姑母时常怀疑他跟云姐姐是不是生反了……” 晏惟初有些诧异,不怎么信……表哥幼时是这样个性的?不能吧? “不是说他五岁就能挽强弓吗?这么娇气能行?那他十五岁还敢请缨上战场?” 江沭道:“是能挽强弓啊,但一边拉弓一边哭你见过吗?逍哥他就那样。后来我就不知道了,他也就在肃州待过两年,我猜后来他心性变了,是因为姑母没了吧。” 晏惟初抬眼,看见前方走过来正找他的谢逍。 江沭赶紧闭了嘴。 谢逍走近,见晏惟初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有些疑惑。 晏惟初看着他,眼睫很慢地眨动了几下。 表哥,哭包吗? 有趣哦。 第38章 你表哥不爱你 未时末,谢逍与晏惟初告辞回府,留下谢云娘在这边小住几日。 上车后见晏惟初一直不出声地盯着自己,谢逍问他:“做什么?” 晏惟初满眼好奇:“表哥,你最后一次哭是什么时候?” 谢逍想了想,回答,“母亲去世时。” 果然是这样,晏惟初追问:“后来为什么不哭了?” 谢逍奇怪道:“长大了为何要哭?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 “……” 说你就说你,你怎么还带人身攻击的?谁跟谁一样啊? 晏惟初那点怜惜的情绪瞬间烟消云散:“不信,你祖父去世时你也没哭?” 谢逍摇头说:“我祖父不喜子孙哭哭啼啼,没必要。” 晏惟初又问:“那再上一次呢?是什么时候?” 谢逍沉默了一下:“不想说。” 哦?这是不好意思了吗?所以那之前真是哭包一个? 傍晚时分又下了雪,天黑得也早。 晚膳是晏惟初带回的御厨做的江南菜,手艺很不错,晏惟初还拿回了几坛雪涧春,说也是陛下赏的贡酒:“陛下说了,我和表哥若是喜欢,等明年新的贡酒贡茶送来,还赏给我们。” 谢逍尝了尝这酒,果真跟那次在不夜坊里尝到的一样,难怪之后的酒再没那个滋味。 “连口酒也要问你皇帝表哥讨,你就这点出息?”他目露轻鄙。 晏惟初“哎呀”一声:“我都说了,只有你才是我的亲亲表哥,这是情趣。再说了,我问陛下讨怎么了,他好东西那么多一个人又吃不完用不完,我就帮他分担一点,这是我亲近他的方式,要不做皇帝的高处不胜寒,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那多惨。” 谢逍却问他:“你觉得做皇帝惨?” “那可不,孤家寡人四个字,不就是指皇帝,表哥你不懂。”晏惟初叹气摇头。 谢逍好笑道:“你懂?” 晏惟初一本正经说:“我这是感同身受,陛下他挺可怜的,他也就跟我一般年纪,你以为他真想杀那么多人?做明君难,做暴君也难,被架到那个位置上了,那不都是逼不得已,别人不死死的就是他了,为了自保有什么办法。” 谢逍难得语塞,他其实能理解皇帝的处境,只是难免对他利用晏惟初算计自己有所怨言。 “不说这些了,”晏惟初或许觉得没意思,“表哥陪我喝酒。” 用过晚膳,晏惟初被顺喜伺候着梳洗更衣,他刚喝了好几杯,这会儿似乎有些醉了,神情懒怠脸也红。 谢逍坐一旁看着,问他:“麒麟卫的组建也要时日,你明日开始就要去西苑?” “嗯,”晏惟初懒洋洋地应道,“陛下说要先将章程制度弄出来,给那些宗室子弟的操练场、住所这些也得单独整修,明年上元节之前就要赶工出来,这些我都得盯着。年前陛下就会将诏令发下去,最迟正月底之前要将这支亲军卫组建完毕。” 谢逍问:“陛下要的只是卫队,还是真正能上战场的正规军?” 晏惟初看他一眼:“表哥,你可真了解陛下,他确实说了,麒麟卫的兵饷走内帑出,最好的兵器火器会优先供应他们,毕竟都是自家人,等他们练成了,日后有机会再带去外头见见血。” 谢逍闻言更是不放心,但也不想多说扫兴,只叮嘱他:“陛下既这般看重这支新的亲军卫,你得多上些心,认真干活。” 晏惟初乖乖点头:“知道啦。” 谢逍站起身:“你早些歇着吧,我去书房。” 他说罢转身便要走,晏惟初伸手攥住了他袖子,不解问:“表哥为何又要去书房?” 顺喜带一众下人收拾了东西,悄无声息地退下为他们关了门。 谢逍回头看去,晏惟初坐在榻边,仰头眼巴巴地看着他,脸上的红晕已然爬至眼角,一双眸子里泛着水色。 谢逍被他这眼神盯得心头邪火乱蹿,面上却不露声色:“明日你我都要早起去办差,先前不还说疼?” “表哥你好色啊,”晏惟初喝醉了的声音又黏又哑,打趣道,“我们都是夫妻了,除了做那事就不能睡一块了吗?为何要分房?” 谢逍沉目,看着这样的晏惟初未做声。 晏惟初将他攥坐下来,在榻上跪坐起身,随手扯下自己松散束在脑后的发带,长发披散而下的同时他手中发带也缠上去,蒙住了谢逍的眼睛,快速在脑后打了一个活结。 谢逍由着他,感受到晏惟初退开身下了榻,也没问。 晏惟初赤脚下地,转一圈将屋子里的灯都熄了,又爬回榻上,轻靠到谢逍后背。 谢逍察觉到周围光线暗下,侧过头,问玩心颇重的晏惟初:“想做什么?” 晏惟初在他耳边呢喃:“表哥,这么黑你怕不怕啊?” 谢逍淡定自若:“怕什么?” “怕黑啊。”晏惟初的嗓子里拖出带笑的声音。 谢逍一哂:“你怕?” 晏惟初啧了啧:“表哥,知道你那小表弟跟我说了什么吗?” 先前晏惟初莫名其妙问自己最后一次哭是什么时候,谢逍便已猜到了,倒也不在意,顺着他的话问:“说了什么?” “他说,”晏惟初的声音落得愈近,一字一顿,“表哥是哭包。” 最后两个字尾音上扬,挡不住语气里愈浓的笑意。 谢逍反手将人一带,捞进了怀中,晏惟初本就松松垮垮的衣袍在蹭动间散开。 “不想睡就别睡了。” 晏惟初推拒着他的胸膛,但不成,谢逍强势俯身压下来,拉开他两条腿,摆出最羞耻的姿势:“一会儿小声点叫。” “谁叫了……”晏惟初的哼哼声很快也变了调。 雪还在下,屋子里地龙烧得旺,热意纠缠。 从榻上到床上,晏惟初一会儿叫一会儿喘一会儿又哭了,谢逍终于身体力行地让他知道了究竟谁才是哭包。 最激烈时,谢逍扯下眼睛上的发带,强忍着停住垂头看去,晏惟初被自己欺负狠了,泪珠还挂在睫毛上,在黑暗中颤颤巍巍。 他低头,温柔吮去那一滴怯生生的泪。 * 从这天起,晏惟初开始在侯府西苑两边跑。 每日清早辰时二刻出门,一般下午申时以后才回,谢逍通常比他回来得更晚,如此便也不会穿帮。 三日后,他在瑶台召见了忠义侯江道衍和另两位一同进京述职的边将,照旧没露面,说了几句勉励人的场面话,依例下了赏赐,给忠义侯的要比另两人更多一些——肃州是要塞,忠义侯劳苦功高应得的。 才不是他爱屋及乌,假公济私。 虽难得进京一趟去没能得见天子圣颜,但天子示好的举动也让几位边将安了心。 毕竟皇帝先前杀得西市血流成河,不仅京里这些人怕,他们更怕。 没事谁也不想逼不得已起兵造反不是? 几人离开后,纪兰舒和郑世泽被一起传召至御前,麒麟卫设立后晏惟初将亲自出任指挥使,两名指挥同知其中之一是郑世泽,另一人是晏惟初自西苑带出来的心腹。 郑世泽张着嘴,没想到自己突然就被派官了,还是从三品的亲军卫指挥同知,有些懵:“我啊?我行吗……” 晏惟初嫌弃道:“还是你想一辈子混风月之地?之前不是埋怨朕只给舅舅封流爵,你连个世子都不混上?朕现在给你机会让你自己去挣爵位,你不要?” 郑世泽心说表弟你是会读心术吗,讪道:“我是怕我做不好,会耽误了陛下的大事。” 晏惟初道:“这个位置给你只是暂时的,日后除了指挥使是朕,自指挥同知往下皆由麒麟卫内部宗室子弟担任,先让你历练历练而已,你要是有出息,朕再给你安排别的去处。” 郑世泽还能说什么,叩谢皇恩便是。 至于纪兰舒在这里,则是晏惟初特地召他来商议定下麒麟卫的设立章程和制度。 晏惟初之前几次与纪兰舒聊起现行宗藩制度存在的问题,纪兰舒颇有见地,给他提供了不少建议。纪兰舒是藩王血脉,却在民间长大,冷眼旁观,很多事情看得比他更清楚。 大靖立国一百六十几年,至今登记在册的宗室成员已达八万多人,这些人依祖制不事四民之业,终日游手好闲,上层藩王穷奢极欲荒淫无道,底层远宗旁系穷困潦倒,沦为乞丐流民作奸犯科的也不在少数。 总而言之,从上至下无一不烂,迟早烂进根子里。 他二人聊起这些,郑世泽听得似懂非懂,直打瞌睡,被晏惟初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便说:“陛下何不将这指挥同知的位置交给您这爹爹,我看他懂的比我多多了……” “朕自有安排轮得到你教朕做事?”晏惟初没好气。 郑世泽无语闭了嘴。 纪兰舒无奈笑道:“我身子不好,做不得武将,这个真不行。” 晏惟初点头:“朕知道,父亲跟朕说了,父亲怜惜爹爹,朕又怎会不顾着爹爹呢,以后爹爹要是有哪里不适,直接让父亲请太医,需要什么药也让他们随便开,朕特许的。” 纪兰舒推托不成,真心实意地谢恩。 郑世泽撇撇嘴,陛下这话说的,一口一句父亲爹爹,怕不是要让这两口子折寿。 行呗,你们一家四口相亲相爱,就我是外人。 晏惟初便将制定章程这事交给纪兰舒,事情交代完,他今日的活也差不多干完了,可以回去了。 出了瑶台,却见边慎的马车等在外头,特地来接纪兰舒。 边慎过来御驾前见礼,晏惟初见只有他一人,欲言又止。 边慎主动解释:“施老将军明日就要带部下回去南边了,要不赶不上过年,定北侯在跟他做最后的交接,今日估计没那么快回来。” 晏惟初垮了脸。 施家军进京一趟不容易,施老将军七十几岁还要帮他这个皇帝整顿京营,搅清浑水,当真劳苦功高,人现在要赶着回家去过年,他总不能拦着说你们慢点走别担子一撂累着朕表哥。 虽说共掌京营有边慎帮着分担,但谢逍才是京营总兵官,身上事情确实更多一些……早知道他将父亲和表哥的职位调换一下好了。 纪兰舒看出他不高兴,哄着他:“陛下,既然定北侯没那么快回来,要不要去府上用晚膳?我们昨日去忠义侯府拜访,恰好忠义侯送了两坛肃州带来的好酒。” 他也是借此将他们与边将的往来跟皇帝交代,免得皇帝过后知道了生出什么不好的想法。 晏惟初压根不在意这些,心情郁卒:“好吧。” 忠义侯府的酒他怎会没尝过,府里也还好几坛呢,但去就去吧。 一旁的郑世泽闻言也想跟去蹭口酒喝,厚着脸皮开口:“陛下带上我一起呗。” 您亲亲表哥不在,亲表哥陪您。 晏惟初心不在焉地点头,就是同意了。 那之后他们一块去了安定伯府,边慎让人在花厅里设宴。 席间郑世泽一张嘴叭叭个不停,很能活跃气氛,晏惟初虽兴致不高,倒也没冷场。 他的目光不时掠过边慎和纪兰舒,观察自己这父亲爹爹默契相处的方式,暗忖老夫老妻果然还是不同,真叫人羡慕。 郑世泽毫无顾忌地问起边慎二人的恋爱史,边慎好脾气地不跟他计较,还满足了他的好奇心,悠悠道:“惊鸿一顾、寤寐如晤,玉露金风、佳期偶逢,契阔同衾、白首如初。” 纪兰舒有些脸红:“你别在陛下面前说这些了……” 郑世泽抚掌:“真好啊!” 晏惟初闷了一口酒,那确实比他和表哥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好得多。 晚膳用完,又在这里喝了一盏茶,终于有锦衣卫递来消息,说定北侯自京营出来了。 一直心神不属的晏惟初当即活了过来,搁下茶盏起身:“朕回去了。” 然后转身就走,也没让边慎他们送。 郑世泽也赶紧起来,拱手跟边慎二人道了个别跟上去,看着晏惟初脚下生风的模样,暗暗称奇。 快走出伯府时,晏惟初忽又止步,低头看去,发现腰间的玉佩不见了。 顺喜很有眼色地说:“许是方才陛下您喝茶时不注意落椅子上了,奴婢回去给您拿。” 晏惟初皱眉道:“朕自己去。” 他又快步往回走,将至花厅时却停下,只见前方边慎与纪兰舒二人驻足花厅门边正看池塘月色,搂抱着有说有笑。 晏惟初有些踟蹰,没有立刻上前。又一次撞见父亲爹爹亲昵,本也没什么,他是皇帝更不需要顾忌他人,就是有点不好意思。 下一瞬,晏惟初蓦地睁大眼睛。 前方,纪兰舒侧头在边慎耳边笑说了一句什么,边慎贴着他额头靠过去,亲、亲上了! 慢一步跟过来的郑世泽看见这一幕见怪不怪,转头却瞥见晏惟初微微惊愕的神情,挑了挑眉。 晏惟初很快低了眼,小声给顺喜丢出去“一会儿你去拿”,转身先出府上了车。 车门敞着,郑世泽磨蹭在车边没走,打量车里晏惟初有些恍惚的神情,眼珠子一转拉长声音:“安定伯跟他夫人感情真好啊,都一起十几年了还这般亲热,不像貌合神离的那些,有多少夫妻是儿女生了七八个,一辈子都没亲过嘴儿的……” 晏惟初黑了脸,你这张嘴朕才迟早要给你缝起来。 郑世泽确定了,车里这也是个跟他夫君貌合神离的,嘿! 怎么能不是呢,身份都是假的,定北侯娶男妻本意也是为了打消皇帝戒备,你俩谁也别埋汰谁。 一个不真,一个不纯,自然比人安定伯两口子差远了。 晏惟初也在想同一件事,他和表哥什么都做了,好似真夫妻一样,表哥总是咬他,唯独没有真正亲过他…… 果然假的就是假的。 他心里有些酸,像被人拿锥子在上面不轻不重地戳了几下,反正是不痛快。 但郑世泽这厮狗胆包天,幸灾乐祸得太明显,小皇帝不想输了阵仗,故作嫌弃道:“亲来亲去的脏不脏,有辱斯文成何体统?” 郑世泽笑嘻嘻地附和:“陛下说的是。” 心里想的却是,你表哥不爱你,傻眼了吧? 第39章 陛下要与世子抵足而眠 路上,又有锦衣卫来禀报,说定北侯估计还有两刻钟才能回侯府。 晏惟初不耐吩咐:“走快点。” 自成亲后他便不再让人盯着谢逍,今日是因他去伯府上用晚膳,情况特殊。 倒不是他不想,他更愿意时时刻刻将表哥钉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但表哥不喜这样被监视,他只能作罢。 郑世泽那个惹人嫌的东西已经滚了,车中只有晏惟初自己,他在车轮辘辘声中耷下眼,心里有些不舒服。 到底为什么不舒服,他却也说不清。 也许是丢了面子,也许是其他,总归没那么痛快。 晏惟初回府时,谢逍还没到,他没有立刻进门,留在门房上等了片刻。 谢逍一下车便看到晏惟初,就站在府门边,身形被两侧高悬的灯笼描摹拉长,朦胧光影将他笼住,像他整个人自光中走来。 谢逍顿步,有一瞬间失神,再又快步上前:“回来了怎不进家门?一直站这里做什么?” “等表哥一起回家。” 晏惟初的声音有些闷,很难得见他这般无精打采。 谢逍目光微滞,看他片刻,牵住他手腕,温缓了嗓音:“进去吧。” 进门后谢逍先吃了点东西,晏惟初坐一旁看着,谢逍主动解释他刚接手京营这两日事多,才回来晚了,最后问:“你先前去了伯府用晚膳?” 晏惟初撇嘴,夫君不在家,他不就只能回娘家,难道还独守空房吗?他才没那么傻。 “表哥你下次再这样晚归,我就不回来了。”晏惟初赌气道。 谢逍道:“被公事牵连,非是我想。” “我才不管,”晏惟初蛮不讲理,“别人办差你也办差,就你公事多,父亲都没你这么忙。” 谢逍老神在在地说:“那你得去跟陛下说,是他指派的差事。” 晏惟初:“……” 你话可真多。 晏惟初这下真生了气,却不知道是气谢逍,还是气他自己。 被下人伺候着梳洗完毕,他直接上床钻进了被褥里,将被子往身上一裹,背过身再不搭理了谢逍。 谢逍也洗漱更衣,将屋子里的人都挥退后走去床边坐下,望着背对自己的晏惟初,手指卷起他一缕发尾,在指间轻轻绕了绕:“今日这么早就睡?” 这才刚至戌时,通常这个时间晏惟初总是最活跃的,叽叽喳喳反正是不能消停,今夜倒是反常了。 晏惟初模糊声音自被子下方传出:“不做,我今天累了。” 谢逍无奈道:“你想哪里去了?我是这个意思吗?” “……”那谁知道啊。 片刻,晏惟初忽然掀开被子爬起来,盘腿坐着攥过谢逍的衣襟将他拉近自己。 谢逍的眼神动了动,直直看着眼前的晏惟初,顺从贴近。 晏惟初的反常情绪他已隐约感知到,只是不甚明了。 晏惟初不与他对视,视线自他沉黑迫人的眼滑下去,停在了他的唇上。 这一刻小皇帝的脑子里天人交战—— 亲一口怎么了,都是夫妻了,还不能亲吗? 可表哥不动,凭什么他纡尊降贵主动献吻? 谢逍抬手,手指插进他披散的发间罩住后脑轻轻揉了揉,像在安抚他:“今日谁又惹了你不高兴?” 晏惟初有些失望,哼了一声:“一个不解风情的混蛋。” 他悻悻松开手,重新躺下,又背过身去。 谢逍有些不明所以,侧身靠近,将他遮住面颊的一缕发丝拨去耳后:“骂我?” 骂你怎么了?不能骂?朕不高兴迟早有天休了你。 晏惟初也就在心里想想,没有说出口。 谢逍想了想道:“想做直接说,别总是这么别扭。” 晏惟初气鼓鼓地回头瞪了他一眼:“谁想做了?你自己想别冤枉我,色痞。” 被骂了的谢逍眯起眼,晏惟初拉高被子,拒绝再沟通。 不亲就不亲吧,当谁稀罕。 谢逍眼前只剩下埋进被子里的一个人形鼓包,露在外面的只有晏惟初的头顶和散乱的发丝。 他垂眼无声看了片刻,伸手在晏惟初脑袋上揉了一下,起身去熄了灯。 谢逍上床,拉开被子一角挤进去,扣住晏惟初的腰往自己怀里带。 晏惟初背对着他,挣扎间几次撇开他的手,谢逍坚持将人圈进怀,两腿也钳制住他胡乱挣动的下半身。 晏惟初终于挫败放弃,毁灭吧,爱怎样怎样。 谢逍的气息贴近,轻吻了吻他后颈:“乖点。” 晏惟初再不做声,闭了眼,心里酸,鼻子也酸,亲什么亲,有本事你亲我嘴……算了。 他在谢逍怀中很快睡过去,迷迷糊糊间翻了个身,以更亲密的姿势被谢逍抱住。 谢逍低头,在黑暗中细细看他许久,最后克制地在他眉心落下一个吻。 * 瑶台。 下方次辅林同甫正絮絮叨叨地陈奏,汇报国库这一整年的各项收支情况。 晏惟初歪靠在御座里,漫不经心地听,眼皮耷着,看不出情绪,周身的气压有些低。 这老倌儿的废话太多,颠来倒去说了半天,无非又是喊国库空虚没钱。 晏惟初本就烦躁,听着这些话更是厌烦,出声打断他:“朕半个月前才让人从内帑拨了五百万两白银给国库,你现在又跟朕说没钱?” 林同甫觍着脸道:“光是京营整顿招募新兵就要了百万两过去,定北侯还跟臣说钱不够……” 听到“定北侯”这三个字,晏惟初抬了眼,冷声道:“不够就再给,怎么,你是觉得定北侯说假话骗朕的钱?要在朕面前告他一状?他有几个胆子敢做这种事?” 林同甫一噎,您怎跟个炮仗一样,听到定北侯三个字就炸?定北侯怎么您了? 他自然不知道是因今日谢逍一大早就去了京营,晏惟初醒来没看到人,加之昨晚的事情不高兴,才会这般。 林同甫硬着头皮解释:“臣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年底了,各地的军饷都要下发,光是京里就不只军营一处,还有边镇、地方上,前几日进京的那几位边镇守将就专程来问臣,明年的军饷几时能发下去,陛下您之前特地下旨说了不让再拖欠军饷,臣也不敢耽搁这事。可也不只那些当兵的要吃饭,各处都有要用钱的地方,济豫二州的赈灾钱粮也要再送一批过去,还有年底的各项庆典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 “行了,”晏惟初听着不耐烦,“国库没钱是朕的问题?朕还没治你这个户部尚书办差不利的罪,你好意思搁这里跟朕掰扯这些?还有之前一直拖欠军饷成了惯例,朕只是懒得追究,怎么你很骄傲是吗?” 林同甫“噗通”跪了下去:“臣知错了,陛下恕罪。” 晏惟初没好气道:“朕知道你在打朕内帑的主意,朕的内帑现在是有钱,朕也可以再给你一些,但你别想着把朕当钱袋子,没钱了就伸手向朕讨,朕不惯着你。朕现在给你指条明路,去收商税,按这个章程去收,只要收得上来,国库定能充盈。” 他说着将刘诸之前厘定出来,他又亲自修改过的新的商税征收细则扔下去,示意林同甫自己看。 林同甫刚一听到收商税这几个字就觉不妙,颤抖着手捡起皇帝扔给自己的章程细则,才看了半页便已眼前一黑,从三十税一提至最高五税二?这得断了多少人的发财路?皇帝您不带这么玩的啊! “陛下,不可啊!” 除了八风不动的刘诸,一众阁臣在轮番看过那本细则后皆是白了脸,纷纷出言想要劝阻。 “吵死了。”晏惟初心情不好,压根不想听这些人多说。 有人上前一步:“陛下,臣谏言……” “你闭嘴别谏,朕不想听。”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所有人:“……” 您也忒不讲理了。 晏惟初就是这么不讲理:“都退下吧,朕过后会下诏旨,新的商税征收细则自明年正月开始施行,户部先做好准备,怎么征收你们自行给朕去想法子。” 众人心声,让我们想法子断自己财路,您想得美,这事没完。 晏惟初才不管他们想什么,看这些人不顺眼,赶苍蝇一样把人全赶走了。 出了瑶台的门,立刻便有人抱怨陛下糊涂,不辨是非。 有人抓着刘诸不放:“刘公,你是首辅,陛下这是昏了头要与民争利危害社稷,这你得劝劝陛下吧!” 刘诸总不能说这细则就是他弄出来的,怕不得被这些人围殴打死,讪道:“你们都知晓陛下的个性,我一个人哪里劝得动,倒不如多些人上奏一块劝谏,朝堂上反对的声浪大,兴许陛下就妥协了呢?” 才怪,小皇帝那是会妥协的人吗? 众人心里隐约有这个担忧,但一想到这事真成了那可就是钝刀子割肉,不嗝屁也要大出血,可比亲娘死了还让他们难受些…… 最后林同甫咬咬牙说:“无论如何,该劝还是得劝,陛下这是着相了,我等该拦着他迷途知返。” 众人纷纷点头认同,这便各自散了,着急回去找同窗同僚一同拟本去了。 刘诸看着他们赶紧离去的背影,幽幽叹气,这真是自寻取死之道。 陛下就担心你们太听话,他不好借题发挥呢! 晏惟初打发了人,已至申时。 赵安福问他要不要备车回去侯府,晏惟初坐着没动,板着脸在御案前看奏章,批阅时下笔格外用力,手中奏本题本看到让他不满的不时往地上扔。 一众宫人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多出。 想也知道陛下不高兴,一定是定北侯的错。 定北侯你真是害苦了我等…… 晏惟初扔了手中朱笔,靠向座椅背闭目半晌。 赵安福眼神示意人,小太监轻手轻脚地上前,将御案边凉了的茶换了一杯新的。 晏惟初倏然睁眼,眼神放空,问赵安福:“大伴,你说表哥真的喜欢朕吗?” “……”您怎又问起这种问题,赵安福苦了脸,他真的不会了,“……侯爷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与陛下您结亲,自然是喜欢的。” 他不说还好,说这话简直是在拿刀戳晏惟初的心窝子。 谢逍那是为了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吗? 那是为了整个镇国公府! 申时末,谢逍回府,晏惟初却没回来。 管家告知他半个时辰前世子自西苑递话过来,说今日不回来侯府了,要留宿瑶台。 谢逍闻言皱眉:“他留宿瑶台?” 管家道:“是这么说,说是要赶在年前将新亲军卫的章程制度弄出来,陛下留世子下来,要与世子秉烛夜谈抵足而眠,世子这几日都不回来了,让侯爷您不必挂心。” 谢逍敛目,脸上情绪难辨,再未说什么。 管家低了头,也不敢再多言。 皇帝将人留下来,秉烛夜谈为了公事? 许久,谢逍忽然问:“陛下为何既不立后也未纳妃,甚至有传言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 ……他看上阿狸的,究竟是什么? 管家被问懵了,这议论陛下的话他哪里敢说啊!他也不知道啊! 谢逍自然也知晓问不到答案,烦躁挥了挥手,让人退下了。 第40章 走吧,跟我回家。 京营。 谢逍与边慎刚商议完新兵征募的具体细则,终于能歇下喘口气。 边慎起身准备走,见谢逍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随便问了他一句:“你怎一直魂不守舍的?可是遇上什么麻烦事了?” 谢逍说没有,欲言又止。 边慎看着他:“跟淳儿吵架了?” 谢逍踌躇问:“父亲,阿狸与陛下……关系如何?阿狸应该才来京中不久,为何看起来与陛下分外熟稔?” 嗯? 定北侯这是发现了什么?还是忧心自家那位跟皇帝走得近会惹麻烦?或者单纯只是在拈酸呷醋? 边慎暗忖着,面上不动声色诌道:“淳儿的个性投陛下的脾气吧,他幼时也在京中长住过,那时郑太后还在,他时常进宫,做过陛下的伴读,比起郑家那不靠谱的小子,陛下确实更器重他一些。” 谢逍闻言微拧着眉,却不知在想什么。 边慎略不自在,帮着小皇帝这样哄骗谢逍他委实良心过不去,却不得不做。 片刻,谢逍犹豫又问:“那日伯府上是否发生了什么事?阿狸从伯府回去后便一直闷闷不乐……” 边慎见他面有苦恼色,又觉新鲜,道:“没有吧,那日他与郑家那小子一起来府上吃饭,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要说他不高兴,或许是下午时兰舒被陛下召见我从京营回去特地去西苑接人,淳儿他没见着你,才会如此?” 是因为这种事情? 谢逍却觉得不至于,之前他特地等在瑶台外,晏惟初还说让他以后别那么做,总不能因为那日父亲去接了人,自己公事忙没去便一直生闷气? 边慎宽慰他:“无论是何原因,他不高兴了,你哄哄他便是,你们新婚燕尔,没什么事是过不去的。” 谢逍虚心请教:“如何才能像父亲与爹爹这样琴瑟和鸣,还请父亲指点迷津。” 边慎笑起来:“这个嘛……” * “啪”一声,晏惟初扔了手中朱笔,弯腰趴向前方御案。 案头各样的奏本题本堆积,他随手拿起一本,看一眼,扔了,换一本,再看,再扔。 说的全都是屁话,所有人都在触他这个皇帝的霉头,烦死了。 晏惟初哼哼唧唧,脸在桌案上打滚。 几个小太监跪在一旁捡地上的文本,蹑手蹑脚的,生怕惹了皇帝不高兴。 这几日他们过得可谓是战战兢兢、苦不堪言……都怨定北侯。 赵安福躬下腰,小心翼翼地问:“陛下,今日要回侯府吗?” “不回去!”晏惟初没好气。 “……”一众宫人失望至极,这才成亲几日,闹什么分居啊! 晏惟初趴着不动,发呆了片刻。 “……什么时辰了?” 赵安福小声答:“申时三刻了。” 好吧,又到申时了。 晏惟初心里不舒坦,偏还有不识趣地往上凑,郑世泽那夯货忽然来求见。 一想到他那贱兮兮的样晏惟初就不想搭理,但那小子是来禀报正事的,他只能忍耐,传了人进来。 郑世泽进门,马马虎虎地行了个礼,这厮穿上官服也算人模狗样,一开口却立刻现原形。 “陛下还不回去定北侯府吗?哪有刚成婚几日就闹别扭回娘家的,嗷——” 晏惟初抄起枚镇纸直接砸过去,郑世泽没躲开,被砸中肩膀痛得嗷嗷叫。 晏惟初面色冷凝:“你胆子肥了?敢调侃朕?” 郑世泽抬手求饶。 没了滋润的小媳妇火气真大,惹不得、惹不得…… 这小子老实了,说起正事:“陛下,讲武园那头修整得差不多了,就是兵部那些人不好打交道,我都跟他们说了是陛下您的意思,麒麟卫的兵器火器要优先配给,他们还推三阻四地拖延不肯调配,又说京营也要换新装备……” 晏惟初皱眉道:“你不会找刘诸?他主理兵部,这点小事也办不好?” 郑世泽嘀咕:“刘公是首辅,每日手头多少事情,我找他干嘛。” “那就是你没用。”晏惟初气骂道。 郑世泽喊冤:“陛下您又没给谕旨,我说是您的意思,也得那些人信啊,一个个都见风使舵的,知道陛下您现在器重定北侯,可不就紧着京营那边先。” 晏惟初沉了脸:“你的意思是朕不该器重定北侯?器重你?你有那个本事吗?” “当然不是,”郑世泽赔笑,“那哪能呢?我比侯爷差远了。” 哪能跟您亲亲夫君比啊! 还算你有自知之明。 晏惟初道:“不用等兵部调配了,朕给你一份手谕,你直接去工部军器局拿东西,马上年节各个衙门都要封印,别给朕耽搁了时间。” 郑世泽松了口气,那可太好了。 禀事完,郑世泽也不多留,麻溜告退了。 刚出瑶台便看到候在外头的侯府车驾,他过去打了个招呼。 谢逍看见他身上的武官服略微意外,郑世泽笑着解释:“陛下命了我做麒麟卫的指挥同知,给我那世子表弟做副手。” 谢逍便问:“你这几日也都在瑶台?” “哪能呢,我就是个打下手的,”郑世泽摆手,“我白日都在讲武园那头,那些章程制度都是陛下跟世子他们商议,我可是一窍不通。” 谢逍十分怀疑,晏惟初总说自己对这些事情听不懂,如今陛下要给新亲军卫定制,竟与那小混蛋商议? 郑世泽仿佛看出他的疑虑,说:“还有一位安定伯夫人,那位有大才,给陛下提了不少良策,至于世子,陛下器重他,有意栽培他而已。” “……” 谢逍无话可说,他终究没那么相信那位心思刁钻的皇帝陛下。 御书房内,匆匆进来人禀报:“陛下,定北侯来了!” 又在发呆的晏惟初掀起眼皮:“朕没传召他,他来这里做什么?” 禀事的人道:“侯爷的车驾停在了瑶台外头,没过来,只让人递话来问世子何时能回府?” “……”晏惟初示意,“传定北侯进来。” 他刚磨蹭了半日,今日政务还未处置完毕,即便要走这会儿也不成。 何况,谢逍来了他就得跟着回去?凭什么! 谢逍被客气请进门,晏惟初让人在偏殿给他赐座,上茶点。 伺候的太监很有眼色,恭敬道:“侯爷,这些点心都是世子喜欢的,陛下说让您也尝尝。” 谢逍问:“世子还在御前?” 太监笑着答:“陛下召他在御书房内议事呢。” 谢逍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他端起茶盏啜了一口,那些点心却没碰。 晏惟初确实说过这瑶台的点心好吃,瞧着也没什么特别的,倒不知道好吃在哪里。 等了两刻钟,有人来传话,说陛下召见。 谢逍起身,本以为会被带去御书房,结果去的地方又是皇帝寝殿,他照旧被留步在外殿。 “表哥为何不吃朕让人给你上的点心?”皇帝的声音自内传出。 晏惟初已经处理完政事,正在内殿更衣,随口跟谢逍问话。 谢逍不知晏惟初在不在里头,也没听见声音,便只能回答皇帝:“多谢陛下赐食,只是臣不喜甜食,故而未碰……陛下,恕臣斗胆问,世子是否在此?” 说是斗胆,他这语气听着却无多少敬意。 晏惟初不悦道:“定北侯这般问,是觉得世子留在朕这里,朕会吃了他?” 谢逍不肯退让:“还请陛下准世子今日随臣回去。” “……” 我就不回去。 这么想着晏惟初却已经换上了世子常服,嘴上说:“世子道表哥欺负了他,不想回去。” 谢逍无奈争辩:“臣没有。” 晏惟初一哼。 “……臣想单独与世子说几句话,还请陛下准许。”谢逍提出要求。 胆子是够大的,竟然敢让皇帝回避,他这表哥怕是天底下头一人。 晏惟初腹诽着,终于说:“你回去偏殿等,朕一会儿让世子过去。” 谢逍恭敬告退。 待脚步声远去,晏惟初哀怨问身边人:“表哥他是不是故意来气朕的?” 赵安福哄着他说:“侯爷他知错了,来接陛下您回去呢。” 您还是赶紧走吧。 谢逍在偏殿内又等了片刻,晏惟初出现。 他进来往旁边一坐,歪过身手肘撑在茶几上捻起一块点心,笑嘻嘻地送至谢逍嘴边:“尝尝。” 谢逍看着他,张嘴将点心含进了嘴里。 晏惟初虽然在笑,这笑却有些假:“好吃吗?” 谢逍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问:“你就是因为这里的点心好吃,才一直赖在陛下这不回家?” “什么叫赖这里不回家啊?”晏惟初不满道,“陛下欢迎我,乐意留我在这里长住呢。” 谢逍的目光钉住他,蓦地问:“怎么欢迎,扫榻相迎抵足而眠?” “……”这几个字过不去了是吧? 晏惟初问:“那表哥你呢?你不好好办差,跑来这里做什么?” “小祖宗太难伺候,之前在这里一直等他他不高兴,不来接他他也不高兴,还连着几日不肯回家,只好算着时间来接人了。”谢逍轻描淡写道。 晏惟初无语,你就是故意来气我的。 “回家吗?”谢逍再一次问。 晏惟初不肯松口:“我要考虑一下。” 谢逍目光灼灼,言辞恳切:“喜欢吃点心,侯府也有,我让人给你做,回去吧。” 哎呀,这让他还怎么说。 晏惟初感觉自己被哄好了,拍了拍手,骄矜点头:“那好吧,回去吧。” 朕就勉为其难不计较了。 侯府的车停在桥那头,出了瑶台的门,还有一段路。 他们一路走过去,谢逍忽然问:“你这几日真一直都在陛下这瑶台里?” 晏惟初偏头看他一眼,笑了:“表哥,你很在意这个?” 谢逍面不改色:“陛下说你跟他告状,我欺负了你,我要是有哪里做得不好,你可以直接跟我说,我会改。我说过的,即便是陛下也是外人,你应该更信任我而不是他。” 晏惟初心道我怎么说啊,说我想要你亲我嘴?这种话怎说得出口?我这个陛下不要脸的吗? “我哪有跟陛下告你的状,那是陛下自己误会了,你又在御前乱说话,陛下才吓唬吓唬你而已。” 谢逍问:“这几日一直不回家,是故意的?” 晏惟初不肯承认:“那自然不是。” 谢逍不信:“真不是?” “……我也没一直在这里,白日多在讲武园那边,晚上还得跟陛下商议弄麒麟卫的章程,事情多着呢。”晏惟初嘟哝,以此表明自个当真在办差,而不是赌气不回去。 谢逍又问:“讲武园?” 晏惟初解释一番,讲武园也在西苑,就在瑶台南面,陛下特地圈出来准备给麒麟卫操练用的地方。 谢逍点了点头,勉强信了,不再追究。 他们已经走至车边,谢逍忽然上前一步,弯腰伸手,打横将晏惟初抱起。 晏惟初吓了一跳,下意识搂住谢逍的脖子:“干嘛?” 谢逍看着他认真说:“抱歉,那日让你一个人无处可去等了我半日,是我的错,下次不会了。” 晏惟初瞬间安静下来,红了脸。 表哥怎突然说话这般动听了,他怪不适应的…… 谢逍抱他上车:“走吧,跟我回家。”《 》 40-50 第41章 他是如此的渴望这个人 上车后晏惟初心情好了不少,再次问起谢逍:“表哥真是特地来接我的?” “嗯。”谢逍将暖手炉递给他,他们刚一路走过来,晏惟初鼻尖都被冷风吹红了。 晏惟初有些高兴,嘴上却说:“至于吗?我又不是真不回去了,这里是瑶台,你无诏跑来这边多不好。” 谢逍道:“早点来接你,免得你一直待这里,被陛下欺负了。” 晏惟初乐了,表哥还真是小心眼,竟还在怨念刚陛下说的欺不欺负的话:“陛下若真欺负了我,表哥你打算怎办?跟陛下打一架吗?” 谢逍将他满目笑意看进眼中,静了静,说:“那就只能又御前无状,冲撞陛下了。” 晏惟初闻言更是心中愉悦,坐去谢逍身边,抱住了他一侧手臂:“那倒不用,你有这份心就够了。” 对上他眼中明亮流转,谢逍的视线停住,温声问:“开心了吗?” 晏惟初一愣。 呀,表哥真转性了? “这个嘛……” 他笑道:“勉勉强强吧。” 今日他们回府早,有管事送来门房上白日收到的一张邀帖,是谢逍一个表叔家里添丁,请他们过两日去喝满月酒。 谢逍没空去,晏惟初也不乐意去抛头露脸,但礼还得送。 本来这些事情该家中主母操持,谢逍倒是娶了妻,但娶的是个架子比他更大的小祖宗指望不上,恰好这几日谢云娘也不在府上,只能他自己亲自过问。 谢逍倒是靠谱,细心叮嘱管事该备哪些礼,面面俱到。 除了金银玉器给小儿的长命锁、项圈手镯,还有衣裳鞋帽、布偶玩具那些。 晏惟初坐在一旁喝茶,随意听了几耳朵,忽然有些茶不知味。 等人退下,他抚着茶盏,状似不经意地说:“添丁添喜,果然是人生一大乐事,表哥以为呢?” 谢逍看了他一眼,或许猜到他在想什么,淡然接话道:“是倒是,不过有则有,没有也罢,不必强求。” 这话谢逍在皇帝面前说过,现在又在自己面前说,晏惟初不知是否是他的真心之言,愈觉不是滋味。 他随手搁下茶盏,谢逍已起身走过来,微弯下腰,两手撑在他座椅扶手两侧,平视他的眼睛:“阿狸。” 晏惟初回视:“干嘛?” 谢逍道:“笑一个。” “……”晏惟初心说朕又不是卖笑的,你说笑就笑,朕不要面子的? 他这气性一起来,索性直言问:“表哥你对小儿的玩具都这般懂,若有亲生子,日后定会是个好父亲,如今这样不遗憾吗?” 谢逍却问:“遗憾什么?遗憾你不能给我生一个?要不我们努努力试一试?没准呢?” 晏惟初瞬间哑口无言。 你好不正经。 是哪个狗东西带坏了朕的表哥?朕要将他剁了喂狗…… 谢逍失笑,再又正色道:“阿狸,别胡思乱想这些,我说过了不纳妾不生子,都是真的,不遗憾也不后悔,但若是你想,我不会拦着你。” 晏惟初气道:“谁想了?表哥冤枉我。” 他都以皇帝之尊下嫁了,拉拢人拉拢到这个份上,牺牲多大啊。 至于没有国本满朝文武会不会在奉天门前吊死……今宵有酒今宵醉,他先快活了再说。 谢逍笑起来:“不说这些了,走吧,我们去园子里喝酒。” 后园溪畔,奇石垒成幽静山子,有清泉自石缝间泻下,在暮色下泠泠作响。 谢逍命人在山间小筑里摆酒,煮上热锅子,将下人都挥退,没有留人伺候。 酒是好酒,除了贡酒雪涧春,还有忠义侯送的那肃州酒,两种酒这么一块喝,非喝醉不可。 晏惟初坐上榻,撑着下巴看对面坐的谢逍为自己倒酒,沉吟道:“表哥今日好生奇怪。” 谢逍斟酒的动作很稳,没有抬眼:“哪里奇怪?” 具体哪里奇怪,晏惟初自个也说不上来,他歪着脑袋往谢逍面前凑,近距离地想去看谢逍的眼睛。 谢逍按住他:“别动来动去,一会儿把锅子弄翻了会烫到。” 晏惟初自喉间拖出声音:“表哥——” 谢逍早就习惯了:“嗯?” 晏惟初忽然恍然大悟:“表哥是因为我那日不高兴,之后又连着几日不回家,才特地做这些哄我?” 谢逍搁下酒壶:“所以那日为何不高兴?” 晏惟初被他这样猝不及防地盯上,心跳快了一拍,眼睫眨动着,一时间竟忘了反应。 谢逍的眉梢扬了扬:“发什么呆?” 晏惟初脱口而出从前说过的那句:“表哥你长得真好看。” 所谓玉面修罗、戮心嗜血,戮的只怕是他的心。 “你更好看。” 谢逍言语淡然,将锅子里煮熟的菜夹给他。 晏惟初吃着东西,有些心猿意马,人说食色性也,他这会儿的注意力恐怕全在那个“色”字上了。 谢逍再次问他:“你还没回答我,那日为何不高兴?” “那个啊……” 晏惟初不太想说,也没脸说。 他自己其实也不大明白,就是不高兴了。 可他和谢逍这关系,跟边慎纪兰舒他们本就不同,看着别人亲昵而眼热不痛快,好像是挺莫名其妙的。 也许就是当时被郑世泽那厮刺激,觉得丢了面子罢了。 谢逍还在等他回答。 晏惟初讪笑:“忘啦。” 他说得似真似假,谢逍看着他,沉默片刻,便也不再追问。 夜沉,晏惟初醉眼迷蒙趴于榻上窗沿边,看窗外泼墨夜幕下兀自闪烁的疏朗星子。 月影倒映在山中溪泉间,融了冬夜寒意,清幽静谧。 面前矮几上的热锅还在咕噜冒泡,谢逍继续给他倒酒。 晏惟初摆摆手,嘟囔出声:“不喝了,我醉了。” 谢逍手上动作一顿,搁了酒壶伸手过来,拨开他鬓边发丝帮他揉了揉太阳穴。 “真醉了?” 晏惟初一双眸子半睁半阖,他好似从未听过谢逍这样沉喑柔和的嗓音,下意识捉住了谢逍的手:“表哥,再跟我讲讲战场上的那些事情吧,我想听。” 谢逍轻轻抚摸着他鬓发:“没什么好说的。” 晏惟初不依不饶:“说嘛,我就要听。” 谢逍无奈,想了想,说:“有一年初冬,我带兵拔掉了兀尔浑人的一个辎重营,清扫战场时,在一匹倒毙的战马旁发现了一个老人。 “他抱着一把胡琴满身血污坐在那里,琴身却干干净净的,我手下亲兵想夺他的琴,他死死护着不肯放,我便让人由他去了。” 完全出乎晏惟初意料的一个开头,他的好奇心被勾起,望着谢逍,听他继续说下去。 “当夜扎营,月亮刚爬上来琴声忽然响起,说不清那是什么调子,断断续续忽高忽低的,听得人心里不得劲,我手下有个参将听着烦躁,骂骂咧咧要出去制止,我拦住了他。 “那琴声一直没停,飘到哪里,哪里的喧嚣就低下去,所有人都觉得不好听又忍不住放空心神去听,连带着马厩里亢奋的战马也好像变安静了,大营里的躁动不安似乎都被那琴声给渐渐抚平。” 晏惟初听得眯了眯眼:“后来呢?” 谢逍倒酒进嘴里,顿了一下,继续道:“后来我们行军,他跟着战俘队伍走,每晚琴声都会响起,有时呜咽压抑,有时又很轻快,没人听得懂,但大家好像都听习惯了。” 晏惟初笑起来:“表哥你怎能这般掉以轻心,就不担心是兀尔浑人的什么诱敌之计吗?” 谢逍道:“我是有想过,但那时我们在大漠戈壁里行军,统共也就几千人,期间还迷了路,碰到过沙暴,极度干渴时也见过海市幻象,士气低迷,很多人没撑下来,他的琴声反而给了大家希望。后来我们走出那片沙漠,我让人将他放了,那以后也再没见过他。” 晏惟初怔了怔:“……故事讲完了?” “讲完了,”谢逍低下声音,“阿狸,我从来不是别人嘴里战无不胜的天神,战场上险象环生、危机四伏,除了实力也需要一些运气,我或许就是运气比别人好一些而已,这样你还会仰慕我吗?” 晏惟初直勾勾地看着他,眼里像盛了一汪水。 旁人提起谢逍,提起谢家军,说的大多是那些风光无限,只有从谢逍本人嘴里说出来的,往往都是晏惟初意想不到的故事。 他想起那时的自己,被困在西苑里,镇日饮酒作乐麻痹外人,每晚也会有人弹琴给他听,弹的都是风花雪月。 或许那时曾有一刻,西苑里的他与千里之外大漠戈壁上的谢逍,各自心怀对未来的忐忑期许,一同听着琴声入眠,梦里也不相识。 晏惟初心神澎湃,他好像忽然从谢逍的只言片语里,有幸窥见了当年初上战场时,十五六岁时的谢逍。 那是他对谢逍最初的钦慕和向往,从未有人知晓。 他是如此的渴望这个人,情爱与否,其实根本不重要。 “表哥……” 晏惟初轻声呢喃。 谢逍看着他比先前愈红的脸,指尖触及他面颊的热意,心知他是真醉了,起身下榻走过去,像先前那样将他打横抱起来。 “回去吧。” 晏惟初安静靠过去,搂住谢逍的脖子。 谢逍抱着他往回走,听见晏惟初在自己耳边轻声笑:“表哥,你今日是不是真的转性了,特别不一样。” 谢逍放慢脚步,抱着怀中人一步一步走得踏实:“哪里不一样?” “不知道怎么形容,”晏惟初咂咂嘴,“表哥今日特别温柔。” 谢逍偏头看他:“这样不好?” 好自然是好的,晏惟初都有些受宠若惊了。 哪怕他是皇帝,这种不因他身份而得到的温情,确实让他很受用。 回屋谢逍将他放下,晏惟初两手搂着谢逍脖子没松开,回答先前那个问题:“表哥,我更仰慕你了怎么办?” 谢逍对他这一套也很受用,凝视他的眼睛:“现在呢?开心了吗?” 晏惟初用力点头:“嗯。” 他已然想通了,不亲就不亲吧,他表哥内敛含蓄,表达方式不一样,他理解,没必要非得学父亲爹爹他们那样。 因为这点事情怄气实在划不来。 虽然还是有些遗憾就是了。 被晏惟初这样一直直白热切地盯着,谢逍误解了他的意思,贴过去凑他耳边问:“要不要去浴房?” 晏惟初腹诽了一句“色痞果然没冤枉表哥”,倒也乖乖点头,于是谢逍又抱他去了隔壁。 晏惟初身子浸在浴池里,上半身趴在冰凉的池面上,身后是谢逍贴上来的火热身躯。 谢逍喜欢这个姿势,他也不排斥,毕竟楔得深,爽快。 在水里做的感觉格外不同,晏惟初很快受不住,喘得厉害。 谢逍不比他好多少,粗重呼吸就在他耳侧。 他们垂下的乌发纠缠,随着身体的碰撞晃动,不时蹭到晏惟初脸侧。 晏惟初有些难耐,觉得痒,便侧过头与谢逍耳鬓厮磨。 “表哥,轻点……” 谢逍不听他的,真轻了一会儿他又要抱怨了。 这种时候谢逍总是喜欢咬他,在他颈上身上留下一个一个的印子。 现在是冬日,虽不打眼,但也不是完全没人注意到。 前两日刘诸来跟他奏事,一抬眼看到他脖子,那副见鬼的表情差点没绷住。饶是晏惟初脸皮再厚,当时也有些尴尬,面上还不能表露出来,得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跟人说正事。 晏惟初浆糊一样的脑子里晃过这一出,撒娇一般抱怨:“别咬了,陛下看到了要说的……” 突然提到陛下,实在煞风景。 谢逍有些不满,心里对那位皇帝又多了些许怨念,咬得他更重,也撞得更深。 晏惟初又怎会知道谢逍在想什么,浑浑噩噩间出来了好几回,自己也被弄了一肚子。 他在迷糊间想到,要是他真能生,这会儿都该怀上了吧。 真是的,还努努力试一试,表哥骗谁呢,这分明是努力努力白努力。 谢逍再次咬住他:“不许走神……” 晏惟初发着颤,呻吟一声,很快又被谢逍带着不知天地何物了。 第42章 陛下心海底针 晨起更衣,晏惟初看见镜子里自己脖子上的印子—— 这么红,他还要不要见人了? 谢逍自后靠过来,对镜帮他整理衣袍:“在看什么?” 晏惟初抬手点了点颈上最红的那处:“陛下看见了多不好意思?” 谢逍自若道:“看见了便看见了,让他看便是。” “……”晏惟初奇怪看他一眼,总觉谢逍是故意的。行吧,反正裘皮领能遮住。 之后用早膳时,晏惟初随口聊起:“表哥,年廿三陛下就会封印封笔,一直到上元节过后,我们可以歇息几日了。” 谢逍给他夹菜:“组建麒麟卫的诏谕已经下发,年后报了名的宗室应该就会来京中,你身为指挥使有得忙了,也就这段时日还能歇一歇。” 他还是担心,晏惟初这个身份年纪又小,能不能压得住那些晏家宗亲,会不会被人欺负? 晏惟初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表哥不必担心,陛下会亲自盯着麒麟卫,而且报名的大多是远宗子嗣,那些藩王给陛下面子做做样子,顶多送几个不受宠的旁支庶子来,翻不出什么浪子。” 谢逍有些听不惯他这一口一句的“陛下”,叮嘱道:“你心里有数就好,还是得谨慎些,虽说快过年了,这段时日也不太平,朝廷有意加征商税,很多人反对,或许还会闹出乱子来。” 晏惟初顺嘴便问他:“那表哥反对吗?” 不需要谢逍说,这事他身为皇帝再清楚不过动了多少人的利益。 官员不可经商,但满朝文武,谁家中妻儿亲信手里还没几间铺子商号的? 这还不算什么,从南到北那些大的豪商巨贾,背后之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是他的朝中肱骨,他要加征商税可不就是从这些人钱袋子里明抢,他们能情愿才怪。 这事大抵是满朝文武对他这个皇帝同仇敌忾,这才几日,他案头的劝谏奏疏已然堆砌成山。 当然,西市那头血迹还未干,京中高门这段时日大多老实了,连带着所有武勋都不敢轻举妄动,无论背地里怎么骂他,至少面上远不如一众文官跳得高。 谢逍问:“你这是帮陛下试探我?” 晏惟初嗔道:“表哥怎么说话的,你是我夫君,我当然是向着你的,我这不是担心你心思左了惹了陛下不快,被陛下记恨吗?” 谢逍眼神微动:“再叫一句。” 晏惟初没听懂:“叫什么?” 谢逍道:“我是你什么?” 晏惟初笑了,拖长的嗓音黏糊:“夫君。” 谢逍很受用,继续给晏惟初夹菜。 “国公府家大业大,有几个铺子也实属平常,”他语气平淡,“陛下要征商税便征吧,也早有端倪了。” 晏惟初扬了扬眉:“表哥哪里看出的端倪?” 谢逍淡道:“西大街上的那些商铺,背后东家多是各家高门和朝中要员,万玄矩官复原职后东厂番子三五不时地去打秋风,不就是陛下授意的?本就是变着法子征收商税,现在不过是摆上台面来了而已。” 晏惟初心说你是朕肚子里的虫吗?怎什么都能猜到…… “那陛下之前也是逼不得已,才用这种法子。” 谢逍不乐意听他为皇帝说话的这个语气,随意一点头:“这也没什么,若加征商税当真能充盈国库,日后不再拖欠军中粮饷,我不但不反对,还十分赞成。” 晏惟初闻言心满意足,知他者,唯表哥耳。 出门前,谢逍亲手为晏惟初披上狐裘,系紧系带,抬手拂了一下他的脸。 “去吧,好好干活。” 晏惟初上车,谢逍也上马准备去京营,晏惟初推开窗,叫了他一声:“表哥。” 谢逍转头。 车中晏惟初笑着:“回头见。” 谢逍看着他,轻轻颔首:“回见。” * 晏惟初今日心情好,一路哼着曲进瑶台,直到看见自己寝宫门外乌泱乌泱的人。 内阁、六部尚书侍郎都到齐了,还有六科给事中、都察院御史这些言官,阵仗这般大,一看就没憋好屁。 他懒得理人,坐在暖轿里没下去,直接进门。 刘诸也在人群中,旁边某个阁臣伸手捅了捅他,好奇问:“刘公,陛下怎一大早的从外头回来?我等还以为他还没起身……” 刘诸望天:“陛下的事我怎知晓。” 进门后晏惟初换了身皇帝常服,领缘是一圈华贵的玄狐皮,恰遮住了他脖颈上那些印子。 身为皇帝,他也还是要脸的。 他没兴致搭理外头那些人,用了些茶点,之后开始处理政事,吩咐赵安福:“去让外头的人都走,有事下午再来。” 一干人等被皇帝戏耍晾了半日,心有不甘,也只能先散了,下午来就下午来。 未时,晏惟初小憩起身,听闻那些人又来了,终于慢悠悠地示意:“传他们进来。” 众臣鱼贯而入,偌大的御书房里很快站得满满当当,晏惟初靠坐书案后翻着奏本,随口问:“明个就是小年了,尔等一起来朕这里,莫不是提前来给朕拜年的?那拜吧。” “……”众人无语,刚进来时他们已经拜了一次,但小皇帝开了金口,只能躬身再拜。 等他们拜完了,晏惟初才懒洋洋地又开口:“没事了,尔等退下吧。” “陛下!”众臣疾呼。 今日他们若是退了,明个皇帝就不办公了,等到年节一过,加征商税的圣旨下发,黄花菜都凉了。 他们倒是想直接让户科封驳圣旨,但皇帝半个月前就找借口将户科给事中撸了换了自己人。还有刘诸这老东西事不关己的态度摆明跟皇帝串通好了的,他是首辅,他装聋作哑,其他人根本有心无力。 皇帝不上朝就是这点麻烦,若是在朝会上,文武百官一起进谏他们也不至于这般被动。 碰上这不按套路出牌的小皇帝,当真是有苦难言。 林同甫上前一步,硬着头皮道:“陛下,加征商税之事万不可取!德本财末,财聚民散、财散民聚,此乃圣王经世明训!今欲倍增商税以求国用丰盈,是犹不务修德而务聚财,恐非社稷之福!还请陛下收回成命、罢止加税之议,莫要与民争利!” 又开始了,这些人一咬文嚼字,晏惟初便黑了脸,就你读书多,你清高、你高尚、你了不起是吗? 林同甫却仿佛没察觉到他的不满,继续大义凛然侃侃而谈,归根究底就一句话,不能加商税,无论如何都不能。 其他人纷纷附和,有说此举使民贫困动摇国本的,有说这是在助长贪墨滋生民怨的,更有讽刺晏惟初这个皇帝敛小利失大利,实非仁君所为的。 他们说得兴起,晏惟初全程沉默,垂着眼一声未吭,看在众人眼里便道他是心虚了,愈发起劲。 “陛下!百姓行商多为养家糊口,朝廷若课以重税,无异夺民口中之食,长此以往,市井萧条怨声载道,臣恐国库未盈,而民心已失,社稷危矣!” 林同甫梗着脖子激昂陈词,晏惟初忽然掀起眼皮,漠然看了他一眼。 这老倌儿头脑一热,当场跪下磕头,直言皇帝若是一意孤行,便是那无道昏君,国将不国,他今日就算拼却这项上人头,也要死谏。 晏惟初阴了脸,周身冷意凝聚。 僵持中后方蓦地响起声音:“林公好生慷慨,如此激怒陛下是想骗廷杖好沽名钓誉吗?说什么与民争利,夺民口中之食,咱家倒想问林公一句,这个民莫不是指您自个?” 林同甫身形一僵,愤怒回头瞪去:“何人在陛下面前如此放肆!好大的胆子!” 万玄矩走进来,上前毕恭毕敬地与晏惟初行了个礼,转向林同甫一干人等立时变脸,直起腰杆子:“呸!你不放肆你跟陛下这般大声叫嚣,咱家在外头都听到你声音了,你御前无状,你最胆大包天!” 被他这样指着鼻子骂,林同甫瞬间涨红了一张老脸:“你个阉人,休要在此胡言乱语!” 万玄矩的出现显然惹了众怒,众人本就对他不满,当即群起而攻之,你一言我一语,什么“阉竖”、“恶奴”、“蛇鼠之徒”,皆是辱骂之言。 他们自诩清流,最看不起的就是万玄矩这样谄媚奸佞蒙蔽圣听的阉宦,骂不了皇帝还骂不了你吗? 万玄矩也不恼,谁骂他他就骂回去,他是个阉人,论骂人污秽难听岂会输给这些文官,而且他还揭人老底:“咱家哪句话说错了?林公你口口声声陛下加征商税是与民争利,谁不知道江南清江府最大的盐商就是你林家人,一年光是卖盐就能赚几十万两撑不死你,私底下官商勾结那点子事情咱家都不兴在陛下跟前说,免得污了陛下的耳。” 林同甫跳起来:“你休要空口白牙污蔑老夫!老夫入仕二十载,从来为官清廉,严以约束己身和家人……” 万玄矩不屑:“得了吧,你那做的桩桩件件的事情,东厂早查得一清二楚,咱家还能冤枉你不成?你瞪着咱家做什么?你主理户部这些年,贪了多少要不要咱家一条一条跟你算?” “你这阉人最擅长的便是罗织罪名构陷朝廷命官!焉敢在陛下面前如此狂妄!”林同甫反唇相讥,其实已然生出心虚,但强撑着不能输了气势。 他气恼之下竟撸起袖子,冲上去一拳砸在万玄矩脸上,只为了先发制人让这阉人闭嘴。 万玄矩又岂是好欺负的,当即还手,跟这位内阁次辅扭打在一起。 旁的人谁也没明着掺和,但一片混乱间趁机踹万玄矩一脚给他两拳都是顺便的事。 他们也怵东厂真查到他们点什么在皇帝面前抖出来,林同甫能把这阉人打死最好。 刘诸往后退,生怕被殃及池鱼,嘴上喊着:“你们不要再打了——” 没人听他的。 晏惟初从先前起就没吱声,也没制止他们斗殴的意思。 大靖文官向来武德充沛,朝堂上当着皇帝的面干架是常有之事,只不过这种热闹他是第一回瞧而已。 赵安福去了一趟外头又进来,递了个食盒至御前,压低声音道:“陛下,这是侯府下人刚送去讲武园的,说是侯爷吩咐的,不想您饿着,给您先垫垫肚子。” 晏惟初先是意外,然后笑了,接过食盒打开,里头皆是他喜欢的各色点心,确实不比瑶台这里的差。 他顿时心情大好,银箸夹起一块送进嘴里,眯着眼很是满足。 下头林同甫和万玄矩还没打出个胜负,其他人自顾不暇,没谁注意到皇帝都吃上了,完全将他们当猴戏看。 万玄矩挠着林同甫的脸,被打出了气性,凶恶骂道:“你个老不羞满嘴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骂咱家是没卵的阉人,你倒是有那玩意儿,你跟你儿媳妇扒灰被你儿子抓奸在床,你那玩意儿还不如没有!” 众人皆惊,看林同甫的眼神都变了,虽然大家都玩得花,您这也未免太粗俗不讲究了点吧…… 晏惟初慢慢咽下嘴里的点心,皱眉。 万玄矩这死太监,这就不会污了朕的耳朵? 林同甫目眦欲裂:“你休得污言秽语毁老夫清誉!” “呸!”万玄矩一口浓痰啐他脸上,大声嚷嚷着某年某月某日夜黑风高,这老东西摸进他儿媳妇屋子里,床摇了不到半盏茶就结束了,自己手下的东厂番子可是趴在屋顶记了时的! “啊啊啊啊啊啊,老夫要杀了你!”林同甫恼羞成怒,发了疯掐住万玄矩的脖子,一副要跟他同归于尽的架势。 一众官员默默移开眼,先前还有人想趁机教训万玄矩,这会儿都退得远远的。 半盏茶都不到,这也太丢人现眼了啊! 晏惟初一个眼神示意,终于有锦衣卫冲进来,将各自打得鼻青脸肿的林同甫与万玄矩拉开。 林同甫被两名锦衣卫架着,恨得几乎背过气去,仍在骂咧着万玄矩这阉人。 万玄矩趾高气扬:“咱家对天发誓,说的话若有一句为假天打雷劈!你做的那些混账事,可都是你儿子来咱家这里告发的,你贪墨军饷、亏空国帑、结党营私、欺君罔上,咱家手里可都是有证据的!” 林同甫怒叱:“你个阉奴构陷老夫——” “够了。” 晏惟初呵斥出声。 林同甫喘着粗气,转头对上皇帝冰冷厌烦的目光,后背倏然爬上冷汗,脚下一软,又跪了下去。 晏惟初没理会他,示意万玄矩:“你说的证据,呈给朕。” 万玄矩显然有备而来,林同甫儿子的供词、手下官吏的供词,各种账本账册,可谓人证物证俱全。 晏惟初只看了两页便扔下地让林同甫自己瞧:“你还有何好说的?” 林同甫颤抖着手捡起他儿子那份供词,快速看罢瘫软在地。 他做的那些事情他儿子都有份参与,桩桩件件交代的巨细靡遗,是宁愿玉石俱焚,也要卖了他这个爹。 “陛下,臣……” 他有心狡辩,抖索的嘴唇却难说出一句完整之言。 众人这会儿都已回过味,今日这一出,就是陛下安排给他们看的。 东厂手里有林同甫的罪证,他们呢?他们哪个又是干净的? 大过年的,晏惟初实在不愿费心费力跟这些人多掰扯,只问林同甫:“你可认罪?” 林同甫嗫嚅:“臣有罪,可……” “行,你认了就行,”晏惟初不再说废话,当即下口谕,“摘了林同甫的官帽,推出午门斩首,林氏全族流放。” 众臣目瞪口呆,皇帝竟就这样审都不审,眼睛一眨便要斩了当朝次辅。 但没人敢为林同甫求情,就怕一开口就被打成结党营私里的那个同党。 林同甫哭叫求饶,晏惟初没兴致听,锦衣卫已迅速将人拖了下去。 晏惟初其实也烦,这些人就没几个干净的,但他才杀了一批武勋,确实不好现在又大开杀戒,只能杀鸡儆猴。 何况真要杀,满朝文武怕得杀尽了,还是拉倒吧。 他又送了一块点心进嘴里,甜味压下了心头火气,冷眼扫过下方众人,说:“加征商税一事,朕给你们的章程里写的清清楚楚,升斗小民挑担叫卖养家糊口的不在此列,朕要动的是那些豪商巨贾,何来与民争利一说?朕之后还会下旨关闭皇店,还利于民,不必你们替朕操心朕会失了民心。 “朕知道这商税指望户部去征收怕是难收上来,以后这差事交由东厂去办吧,但这征上来的税三成便得进朕的内帑,朕只给国库留七成,你们可有异议?” 万玄矩挺起胸膛接旨,他们这些陛下座下恶犬,干的就是帮陛下排忧解难的活,他们不上谁上? 众人沉默,就算有异议这会儿谁还敢说? 来之前他们可是抱着哪怕被廷杖也要劝得皇帝回心转意的心思来的,可皇帝向来不走寻常路,直接将领头的那个砍了,他们还能怎么办? 斗不过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众臣退下,晏惟初将万玄矩单独留下,交代他:“过完年便尽快安排人去各州府,你亲自带人去南边,务必将这商税给朕收上来,形成定例。顺便摸摸那边的底,有不老实贪得太多的官员你直接给朕拿下,紧急情况朕允许你拿着朕的密旨调动地方兵马,不过你也给朕老实点,别伸不该伸的手,朕会安排锦衣卫的人同你一起去,听明白了没有?” 万玄矩哪敢说不,锦衣卫现在可不归东厂调令,还随时盯着他们想咬一口,他去了南边也就只能老实替皇帝办差了。怕就怕想调动江南那边的兵马,皇帝密旨也未必好使。 他犹豫道:“陛下,之前奴婢已经将京中所有商号都摸查了一遍,光是西大街附近就有镇国公府十几间铺子,他们张嘴闭嘴提的都是定北侯,言语间对圣谕并不十分恭敬,还暗中活动试图鼓动同行一齐抵制这新的商税征收法……” 晏惟初凉声问:“你们东厂不是很嚣张吗?打秋风的时候朕见你们谁都不放在眼里,怎的如今倒对着镇国公府的人畏畏缩缩了?” 万玄矩心说此一时彼一时啊,他那日也是去喝了喜酒的,还特地凑近去观礼,旁人眼瞎,他可是看那身形气质一眼就认出了那位安定伯世子究竟是何方神圣,他哪敢啊…… 这阉人结巴道:“奴婢只是顾虑着侯爷是京营总兵……” “那又如何?”晏惟初冷哂,“行,那就第一个拿镇国公府开刀,等正月里那些铺子一开张,你便带人上门收税,有不从的直接拿下扔去诏狱。” 万玄矩张了张嘴,好吧。 他没忍住又小声说了句:“可还有几间铺子就在定北侯府名下。” 您都是侯府当家“主母”了,借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啊! 晏惟初默了默,幽幽道:“也一样。” 万玄矩只得拱手领命,陛下这心可真是海底针,难以捉摸。 他就要退下,晏惟初又把人叫住,眼皮子不抬:“上次那药膏,再给朕弄些来,你说的那个特别些的也要。” 万玄矩:“……”知道了。 晏惟初心里畅快了,继续吃谢逍叫人送来的点心。 嗯,甜得很。(七点二更) 第43章 可算是亲到了 (二更) 这个年注定有许多人过不安生。 但晏惟初身为皇帝从不在意他人作何想法,毕竟他分身乏术自顾不暇。 年节祭祀庆典多,还有正旦百官参拜的大朝会,之后又是各种宫廷赐宴,为此他不得不装病,祭祀的活让人代劳,余的全部叫停。 这样倒也好,本身他就懒,不喜这些无意义的折腾,倒不如镇日在侯府上关起门来和表哥逍遥快活。 唯一烦人的便是要遵循那些狗屁礼制,去国公府向那位老夫人问安用家宴。 老太太病了有一段时日,到年边这会儿刚刚能起身,没在家宴上露脸,席间又只有谢逍的叔叔堂叔那几个。 这些人一喝多了酒便口无遮拦,抱怨起皇帝年前下的那道加征商税的诏令,是要从他们钱袋子里抢钱,不想让他们好过。 镇国公府家大业大,他们这些纨绔旁的染指不了,借着国公府的势做生意赚些日常花销却是平常,如今财路要被皇帝断了,怎能不恼。 几人喝高了污言秽语,言辞间对皇帝很不恭敬,更言说要连同其他人一起违抗圣令,坚决不能便宜了皇帝小儿,被谢逍厉声打断。 “够了。” 谢逍严肃提醒他们:“先前你们将手伸向京营,已经在陛下那里记了一笔,是当真觉得陛下不会动你们吗?” 几个叔叔涨红着脸,尤其那位谢三叔,不忿道:“皇帝这是不给我等活路,我们难道要坐以待毙任由他宰割?如今最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就是大郎你,你为何不劝劝皇帝?” 有人阴阳怪气:“大郎如今被皇帝重用,前途无量,哪能体会我们这些叔叔的不容易,自然不跟我们一条心。” 埋头吃东西的晏惟初听到这句“啪”一声搁下筷子,抬眼看向说话的那位堂叔,冷然道:“这般说来,表哥是不该在陛下面前请罪为你们说好话了?反正在几位叔叔这里也落不到好,表哥这样里外不是人,何苦?几位叔叔让表哥去劝陛下,怎不看看那些文官倒是劝了,结果呢?当朝次辅都被斩了,你们不怕死想劝怎不自己去劝?” “你这小娃娃怎说话的?我们几个毕竟是你的长辈!有你这么不客气不礼貌的吗?你懂不懂什么叫规矩?”那人被晏惟初这样回怼,脸上挂不住,他们并不知晓这安定伯世子是皇帝亲表弟,既已进了谢家的门,那就是他们谢家人,怎能这般放肆不敬尊长! 晏惟初讽笑,你有几条命够格做朕的长辈? “我说话就是这样,我说错了吗?”不爱听憋着。 对方:“你!” 谢逍亦开口:“堂叔何必咄咄逼人,世子年纪小是有些口无遮拦,他说的却也是事实,只是话不中听罢了。” 这下几个叔叔都不干了:“大郎你这话的意思是我等让你在皇帝面前受罪了?是我等拖累了你?你在这把话说清楚!” 你们知道就好,晏惟初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没兴致再跟这些人废话,冲谢逍道:“表哥,我吃饱了,先去外头玩儿。” 谢逍点点头,也不想他再留在这饭桌上。 晏惟初干脆离席,那几个叔叔吹胡子瞪眼十分不满,纷纷责怪起谢逍。 谢逍由着他们表演,至于那些让他去劝谏陛下的话,则充耳不闻。 片刻后,谢逍也出来时,晏惟初带着一群弟妹正在院子里玩儿投壶,俨然其中的孩子王。 谢逍抱臂在旁看,晏惟初利落投箭入壶,回头冲他笑:“表哥也下了桌?” 谢逍学着他的语气:“气饱了。” 晏惟初怀疑自己这夫君是在逗他:“表哥——” “回去吧。”谢逍或许也觉得这国公府上无甚意思,反正这顿家宴也用得差不多了,这便打算带他回去侯府。 晏惟初刚说好,过来个管事,请他们留步,说老夫人想见他们。 于是他俩又去了后院。 晏惟初来了这国公府几次,都未到过后头,今次是第一回,这国公府百年世家,雕梁画栋的,果然气派得很。 这座宅子是开国时太祖皇帝御赐的,京中高门里最好的一座宅邸,规制比那些亲王府也不差。 见晏惟初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谢逍问他:“在想什么?” 晏惟初低声笑道:“表哥,你知道为何当年太祖皇帝登基后,要定下你谢氏为后族吗?” 一如太祖皇帝那样的雄主,不可能预料不到一两代之后谢氏这门外戚将何等煊赫威慑皇权,定下大靖皇后只出谢氏的祖制,实乃遗祸无穷的昏招,可偏偏太祖皇帝这么做了。 谢逍随口说道:“太祖皇帝与皇后恩爱佳话流传百年,加之谢氏先祖为大靖开国立下过汗马功劳,故而如此。” 晏惟初却摇头:“能有多恩爱,太祖光是儿子就三十几个,后宫妃嫔无数,算什么佳话?何况大靖开国功臣众多,别人也不过封侯拜相位极人臣,哪有谢家这样的世代荣宠。” 谢逍看他一眼:“那你说为何?” 晏惟初笑吟吟地说:“都说谢家先祖当年在崤关之战中身中数箭仍护着太祖突围,于太祖皇帝有救命之恩,不过这也不重要,太祖的皇后是你谢氏先祖的亲妹,可太祖真正中意之人,怕不是你谢氏先祖本人吧。” “……”谢逍语滞,“莫要胡言乱语。” “自然不是胡言乱语,”晏惟初笃定说,“可惜太祖有情,而你谢家先祖无意,立国之后便只身去了乌陇,世代镇守边关,就连太祖赐下的这座京中宅子他也没住过几日,都便宜了谢家其他人。” 谢逍自是不信:“太祖皇帝与先祖皆是百年前的先人,你又如何会知晓这些?” 晏惟初道:“宫廷秘闻嘛,总有蛛丝马迹流传下来,我在陛下那里看过一幅当年太祖皇帝亲手作的画作,画中人就是你谢家先祖,旁边还题了一首诗,无非风月情爱落花有情流水无意那些。” 这东西是他前些日子心血来潮,让人整理宫中旧物时发现的,稀奇的是这般私密的物件太祖皇帝当年既未销毁也未随葬,反而让之流传至后世。 谢逍皱了皱眉:“这种东西,陛下也给你看?” 不怪他多想,涉及太祖皇帝的清誉,今上自己看过便也罢了,如何会传阅至外臣? 晏惟初好笑道:“表哥,你的关注点跑偏了。” 谢逍问他:“所以你的关注点是什么?” 晏惟初眨了眨眼,不想说。 他的点自然是,身为皇帝,全天下都是自己的,想要的人即便对方无意,哄也好、骗也好、绑也好,把人强留在身边又有多难?连意中人都留不住,何必要做这个皇帝呢? 他这老祖宗真是丢人呐。 谢逍挪开眼,无意再聊这些大不敬的事情。 他们走进老夫人的院子,正撞上谢迤出来,这厮看着萎靡了不少,一副被掏空了的模样,眼睛下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走路都是飘着的状态。 前两日锦衣卫来报,说这厮最近还与宁国公府走得颇近,几次与那位宁国公世子一起喝花酒,倒是臭味相投。 谢迤见到他们也只点了点头,很快离去。 晏惟初一眼看出他这是被下了猛药掏空了身子,郑世泽那小子办这种不靠谱的事还是很靠谱的,这才半个多月,就把人折腾成这样,本事了得。 谢逍丝毫不在意他这堂弟,径直带晏惟初进门。 老太太身子不适,绑着抹额病歪歪地靠在榻上,说话有气无力的:“你们随便坐吧。” 晏惟初也不客气,直接坐下了。 请安是不可能请安的,这老太太是谢太后的亲娘,他年幼时在谢太后的寝宫里见过两回,印象里便是个尖酸刻薄的妇人。 老镇国公与她夫妻不睦,分居两地二十几年,这老太太久居京城,京中谢家这些子嗣不成器,她教子无方功不可没。 自谢适那个混账被流放一命呜呼之后,这老太太便恨毒了谢逍,今日突然叫他们过来,想也知道不会有好事。 果然她指着身侧两名婢女开口便道:“你二人都是男子,云娘又迟早要出嫁,侯府上不能没人执掌中馈,她俩都是你们婶娘亲自带在身边调教过的人,正好跟你们去侯府上,帮着操持家务事。” 晏惟初这才注意到旁边站的那俩姑娘,看穿着打扮是国公府的一等丫鬟,样貌皆是不俗。 老太太这心思简直昭然若揭,他与谢逍才成婚不到一个月,又是皇帝亲自指婚,给谢逍塞小的定是不成的,但派两个大丫鬟来帮着管家,谁又能说什么呢? 只要把人派到身边来了,日后登堂入室还不是迟早的事情? 这老太太跟谢太后不愧是亲母女,连手段都如出一辙。 “多谢祖母好意,但侯府中馈自有管家和一众管事操持,她们去了也不熟悉难以上手,不必费这些周章。” 谢逍直言拒绝,老太太在他身边安插人不安好心,不定还想掌控他的子嗣,他娶男妻本就是为了打消皇帝顾虑,这般又算什么? 老夫人见他不给面子,阴了脸:“管家管事再如何也是外男,你侯府后宅的事情他们如何插手?何况云娘现在还住在侯府里头,她还云英未嫁,难道要让她去接触那些外男?” 谢逍强硬道:“我后宅无人,有什么事阿姊就能料理,待她出嫁,那也是之后的事情。” 老夫人还要说,晏惟初忽然接话:“那就将这两个姐姐带回侯府去吧,姐姐们这般漂亮,表哥何必推托呢,多谢祖母,我们笑纳了。” “……”老太太见他笑眯眯地打量着那俩丫鬟,忽然噎住了。 她送人上门,最后会便宜了谁? 谢逍回头看了看晏惟初,晏惟初歪过脑袋:“把人收了呗,我们回去了。” 谢逍起身,冷着脸与他祖母告辞。 那之后一路回府,他都没理晏惟初。 晏惟初颇觉冤枉,表哥这迁怒的好没道理! 回去之后晏惟初将那俩丫鬟交给管家,让管家去安排,大不了又送去绣房便是。 谢逍开口:“你自己要回来的人,这就不管了?” 晏惟初贴过去:“那我让她们去我俩房里伺候?” 谢逍冷着脸:“不许。” 晏惟初埋怨道:“表哥,你家老太太想折腾我们,你冲我发什么脾气?陛下赐给你的美人我还倒贴了四副嫁妆才给嫁出去呢,也没见你或陛下赔偿给我,这又来两个,我都心疼我的钱。” 谢逍沉默了一下,吩咐管家:“将她们送去阿姊那里。” 管家领命而去。 晏惟初不解问:“为何要送去阿姊那里?让她们去伺候阿姊吗?” 谢逍没好气道:“祖母特地安排来的人,总不好做粗使丫鬟,扔去绣房你又说要浪费你的钱,那就给阿姊吧,以后陪嫁出去,若是阿姊真嫁进宫,让她们跟着去伺候陛下,也是个好去处。” 晏惟初:“……”我谢谢你啊,真替朕着想。 他伸手一推,将谢逍推坐进椅子里,上前一步面对面地跨坐上去,两手捧着谢逍的脸,好奇问他:“表哥,我说把人带回来,你这般不高兴?你是不是在拈酸吃醋?” 谢逍不承认:“我只是不想老太太插手侯府的事。” “你怎么这么倔呢?”晏惟初失笑,“她是你祖母,你顺着她的意阳奉阴违不就得了。” 谢逍看着他,刚家宴上晏惟初喝了好几杯酒,这会儿脸烧得有些红,笑个不停,像是醉了:“是顺她的意还是顺你的意?” 吃醋的嘴脸真难看,晏惟初心说我收了她们又怎么着?我还能在你眼皮子底下不老实吗? “顺我什么意啊?表哥你说这话良心不亏吗?” 他也来了气,侧头靠近,在谢逍嘴上用力咬上一口。 谢逍只觉像羽毛轻拂过唇瓣,一触即分,尚未来得及细细感受,晏惟初已推开他,退后一步站起身:“我先回屋去了。” 不等谢逍再说什么,晏惟初转身快步而去。 走远之后他才停下脚步,按捺住胸腔间乱跳的心绪,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唇。 可算是亲到了…… 第44章 这是一个真正的吻 屋中,晏惟初靠坐榻上看书,颇有些心不在焉。 片刻,熟悉的脚步声在廊下响起,步伐沉稳朝这头走来。 他探头看了眼窗外,视线落回手中书页,胡乱又翻过一页,竖着耳朵捕捉外头的动静。 “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 谢逍进来,神色与平常毫无二致,也没看晏惟初,自若脱去身上氅衣,随手扔给下人,再又跟人叮嘱了几句什么。 晏惟初攥着书册发呆,书上写了什么他是半个字也没看进去,心里七上八下,翻江倒海。 表哥是什么意思?亲都亲了,他怎这般淡定? 怎没反应的? 白瞎了他的心思。 谢逍走过来,在晏惟初面前停步,盯着他微红的面庞:“酒醒了?” 平平淡淡的三个字,听不出半分波澜。 晏惟初无语:“我几时喝醉了?” 谢逍伸手,钳住他下颚,拇指腹在他发烫的脸侧擦了擦,目光逡巡在他脸上。 “……”晏惟初忽然觉得自己可能真有些醉了,这么半日晌午那酒的后劲才上头,让他脑子迷糊难以思考,他眼睫颤了几颤,呆呆看着面前的谢逍忘了要说什么。 谢逍或许觉得他不清醒,松了手,垂眼低笑出声:“小混蛋。” 晏惟初张了张嘴。 好端端地你又骂我…… “表哥——” 谢逍没理他,在旁边坐下,也拿起一本就搁在榻边先前没看完的书,随手翻开。 这下晏惟初更没了心情做别的,慢吞吞地挪过去,枕着谢逍的大腿躺下。 谢逍只当他是又犯了懒,由着他。 嗅到谢逍衣裳上自己惯常用的熏香,晏惟初不禁心猿意马。 他们是夫妻,日日做那些亲密的事,才会连衣袍也沾上同一个味道。 不知道是不是那事做多了,他现在好像只要贴得离谢逍近一点,嗅到谢逍的气息,就有些口干舌燥、身体发软。 打住、打住,不能再想了…… 他掀起眼看去。 这个角度很新鲜,晏惟初的视线落向那线条清晰坚毅的下颌,缓缓上移。 谢逍的唇线抿成熟悉的弧度,不笑时带了几分冷峻,鼻梁挺直若悬胆。 再往上,他撞进忽然垂下看向自己的眼睛里,愣了愣。 长睫遮去了谢逍眼中些许锋芒,那双黑瞳里清晰映出自己的影子。 目光交汇,晏惟初被他这般盯着,面颊又开始发烫,轻眨了眨眼。 “看什么?”谢逍问。 晏惟初怔怔看他片刻,低了眼转身贴过去,埋首在谢逍衣袍间,没让他看到自己脸上神情,摇了摇头。 谢逍的手指插进他发间,总觉得晏惟初今日有些怪异。 先前的事他只当是晏惟初发脾气咬自己,也没往心里去。 若是晏惟初知晓他是这般想的,只怕又要气得大骂他不解风情。 “阿狸。” 谢逍带了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晏惟初没动,闷道:“嗯?” 谢逍揶揄他:“这般爱撒娇可做不成大将军。” 晏惟初不忿:“我就要。” 朕跟你撒娇那也是隆恩浩荡,别的人还没这福分呢…… * 江沭上门时,晏惟初一个人在侯府中正无所事事。 节假期间,谢逍也要每两日回一趟京营,他不在,晏惟初独自一人也无甚可做的。 忠义侯府这小少爷不请自来,邀晏惟初一块去外头转转,晏惟初反正无事,便答应下来。 车上江沭与晏惟初打听起谢逍每日在京营做些什么,晏惟初好笑道:“他办他的差,我办我的差,我怎会知道他每日做了什么。” 江沭闻言挠了挠头:“我听父亲说,淳哥你是陛下新设的麒麟卫指挥使,那你也一样很有本事吧?” 晏惟初看他一眼,意识到这小子似乎话里有话,倒不似自己以为的那般心思单纯,只说:“本事没多少,陛下看得起我罢了。” 江沭还想说什么,车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马车停下,外头人跟他们禀报前头西大街上东厂办差,出了些乱子,问他们要不要绕路。 晏惟初掀开帘子看了眼,他们已经到这西大街的街头了,他问:“出什么事了?” 车旁的锦衣卫答:“今日初八,西大街上的铺子开张,东厂过来张贴告示,言明新税征收法,要拿他们的账本,这些铺子掌柜合起伙来抵抗,两边起了冲突。” 晏惟初闻言有些意外:“这些人长本事了啊,竟敢跟东厂正面对峙?” 锦衣卫道:“应是背后有人撑腰。” 这倒是不奇怪,西大街上这些商铺背后皆是京中高门,这群人之前被他血洗摄政王一系势力的动作吓唬住了,不敢像那些文官一样上疏进言劝谏,但不代表他们就会老实认命。 今日这西大街上若真生出什么大的乱子,东厂兜不住,他这个皇帝也不好跟群臣交代,不定加征商税的的诏令就得作罢。 算盘打得挺响,可惜对他没用。 晏惟初问:“知道什么人在背后给他们撑腰吗?” 锦衣卫低下声音:“为首闹事的几个,嘴上囔囔着侯爷的名字……” 晏惟初一声嗤笑。 车上还有一个江沭,他不好多说什么,只递了个眼神出去。 那锦衣卫心领神会,在晏惟初放下帘子后不动声色地离开。 江沭紧张问:“这事怎还和逍哥有牵扯?” “有人打着他的名义生事而已,”晏惟初道,“无妨的,陛下不会那般是非不分。” 江沭知晓他与皇帝的关系,他这么说便也放下心,感叹:“这些人好大的胆子,敢跟陛下对着干。” 晏惟初笑道:“跟陛下对着干的人多了,这有何稀奇的。” 江沭道:“陛下初亲政,不安分的人太多,也确实不容易。” 晏惟初笑笑没再接腔。 车转往旁边街巷绕行,两刻钟后停在了城北昆水畔的聚霞楼前。 下车时江沭解释说:“下个月春试,各地举子齐聚京中,这几日他们在这聚霞楼内办文会,我有位友人也参与其中,邀我前来一看,反正没事,就拉上淳哥你一块来了。” 晏惟初只觉好笑:“你一世袭功勋之后,来参加这些书生举子的文会?” 江沭得意道:“我交友广阔,不拘那些,在旁看看也挺有意思的。” 很快来了人迎他们进去。 这聚霞楼名为楼,后头还有一处江南式的园林,他们一路往里走,跨过几道拱门,喧哗人声与酒香墨香一同而至。 眼前是一处极为轩敞的庭园,昆水在侧,春芃初绿。 园中人声鼎沸,书生举子三五成群,执笔挥毫,弈棋论道,于琴音淙淙间把酒言欢。 好一个意气风发、附庸风雅。 前方不远处的轩亭内也正热闹,十余人围坐,执卷辩经、高谈阔论。 晏惟初和江沭停步廊下听了片刻,这些人胆子颇大,竟是在借古讽今议论朝堂事,暗讽当今天子残暴不仁、苛政猛于虎,恐非社稷之福。 晏惟初听得发笑,面上老神在在,仿佛事不关己。 江沭状似不经意地说:“这里的文会开了已有三日,这些人这般妖言惑众,怕也要惹出乱子来。” 晏惟初讽笑。 三年一次的聚霞楼文会,是每科春闱前最受众瞩目的一场盛会,持续半个月,几乎所有赴京考试的举子都会参与其中。 这些人大多冲动气盛,易被煽惑,因而被有心人利用实在不稀奇。 江沭摇头道:“这般口无遮拦,也不怕说的大逆不道之言传出去,传进陛下耳朵里怎办。” 晏惟初问他:“你觉得这聚霞楼文会名气这样大,这里这些又都是将要入仕的栋梁,陛下会不派人盯着这边?你猜这里头混了多少锦衣卫又或东厂的眼线?” 江沭一愣。 晏惟初笑着斜他一眼:“阿沭,你那友人呢?怎不见他来跟你寒暄?不会是根本没这么个人,你特地带我来这里,只为了让我听到这些,好去告诉陛下?” 被揭穿了的江沭索性认了,笑着说:“倒确实有这么个友人,他前日便已来过,恰巧昨日我俩相约喝酒,他说起这文会上的气氛有些不对劲,不敢再来了,我才问他将邀帖讨来。我就是担心他们一直这样议论陛下,之后这些话传开,会坏了陛下的声誉。” 晏惟初哂然:“传开了,陛下颜面扫地,不发作等于默认了这些人说的话,若是发落他们,又显得陛下心胸狭隘得罪天下读书人,总归是棘手,这背后的推手当真好盘算。” 江沭问:“那要怎办?” “不知道,”晏惟初很光棍地摊手,“让陛下去烦愁吧,我等想这些也没用。” 江沭叹道:“淳哥你说得对,跟陛下对着干、不怕死的人确实多,我都佩服他们。” 晏惟初奇怪问:“你怎这般替陛下操心?你小子到底打得什么主意?该不是想经由我将你引荐给陛下?你野心不小啊?” 江沭说了实话:“上元节一过我父亲就要带我们回肃州了,我其实不想回去,我上面四个哥哥,父亲不重视我,回了肃州也不会有大的前程,我就想留在京中谋个职位,能进京营最好,或者跟着淳哥你进麒麟卫……” 晏惟初顿时明了,难怪这小子先前特地问表哥每日做什么,又吹捧他,原是打的这个主意。 “这有何难,我跟陛下说一声就是了。”晏惟初满口答应下来,江沭人机灵,留在身边用倒也可以。 江沭大喜过望,当即跟他道谢。 晏惟初不在意地摆摆手:“好说。” 至于这文会,昨日锦衣卫就已将这边情形告知了他。 文会是京中几间大书院一块办的,办了几十年早已成定例,他贸然叫停难免惹人非议。 但若是什么都不做任由流言蜚语发展下去,他就真得对这些蠢儒生动刀了,到时候也是麻烦。 晏惟初正想着那快刀斩乱麻的法子,忽然眼风一扫,瞥见人群之中一个他熟悉的身影——是那位苏小郎君,苏凭。 苏凭与几个同伴一起,在看人题诗,与人推杯换盏。 晏惟初移开眼,对这人毫无兴趣。 江沭问他要不要去喝盏茶,他便也同意。 他们一块去了楼内的雅间,喝着茶听外头不时飘来的吟诗诵唱声,凭栏而坐观昆水远近景致,倒也惬意。 江沭与晏惟初说起边关风土,比之谢逍口中说出的那些更多了些许乐趣。 就这么消磨了小半个时辰,顺喜进来禀报,说是侯爷来了,特地来接他们。 晏惟初闻言有些意外:“侯爷怎知我们在这里?” 江沭笑道:“出门时我与你们侯府管事说了一声,要带淳哥你来这,逍哥必是回了府没见到你,特地赶来这里接人。” 晏惟初乐了:“算你机灵。” 他二人下楼,谢逍在楼外院子里等,先传来的却是苏凭的声音。 “明昭,你为什么对我越来越冷淡了?我们难得在这碰见,你没什么话跟我说吗?” 晏惟初二人顿步,果然见苏凭也在这里,江沭竖起耳朵,有乐子听? “我之前便不信你与安定伯世子相识短短时日能有多投缘,听闻陛下亲自下旨指婚,我才恍然明白,你这么做是否只为了打消陛下顾虑?你是逼不得已的是不是?” 苏凭絮絮叨叨,自说自话,这小子似乎喝多了,失态说着这些疯癫之言。 好在是周围没有旁人,否则当真贻笑大方。 谢逍淡漠道:“与你无关。” 苏凭一愣,似乎被他的语气伤到了,又哭又笑:“与我无关,好一个与我无关……” 谢逍眉压着,强按下神情里的不耐烦。 不等他再说,晏惟初迈步走上前。 “苏小郎君,好巧。” 苏凭看见他面色一变,脸上表情从悲伤转变成不忿,过于生硬而显得有几分狰狞扭曲。 晏惟初才不管他想什么,兀自说道:“没想到今日在这里也能碰上,之前我与表哥成亲,你怎未去喝杯喜酒呢?” 苏凭原本的满腔愁绪被打断,又听晏惟初有如炫耀一般说着这些话,分外羞恼,咬着牙根恨道:“我要念书,没空,何况这婚事既是假的,又何来喜字一说。” “苏小郎君,慎言,”晏惟初嘴角噙笑,提醒他,“陛下亲自指的婚事,怎会是假的?你若是有不满,不如去与陛下提。” 问题是你敢吗? 谢逍本也无意多言,有晏惟初这个炮仗在,他索性保持缄默。 苏凭被晏惟初这样奚落,酒劲上头,风度全无:“我不信,你们之间的关系是假的,定然是假的!” 晏惟初摇了摇手指:“真真假假都是我们自己的事,不需要与外人交代吧?苏小郎君,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这样是不是有点丢人?” 苏凭气红了眼:“你也不过是被陛下利用的一颗棋子罢了,明昭与你绝不可能做真夫妻……” “那你看好了。” 晏惟初说罢侧身贴向谢逍,避开了谢逍的目光,垂眼只盯着他的唇,贴了上去。 不再是咬一口就跑,他慢慢吮着谢逍的唇瓣,感受到柔软温热的触感,心潮澎湃。 这是一个真正的吻。 第45章 喜欢我这样亲你? 晏惟初的举动出乎谢逍意料,他眼神微动,盯着晏惟初不断颤抖的眼睫,眸色渐深。 平静表象下涌动的,是未知的洪流。 晏惟初吮着他的唇瓣,舌尖轻舔过去,最后衔住他下唇轻轻一咬,这才意犹未尽地退开。 “你看到了?我跟表哥就是这种夫妻关系。” 晏惟初转头,冲面红耳赤难以置信的苏凭示意。 后方江沭目瞪口呆,心生佩服,淳哥这正宫气势无人能敌! 对上晏惟初眼中戏谑,苏凭瞬间恼羞成怒:“我不信……” 谢逍示意一旁苏凭的小厮:“你们少爷喝醉了,送他回去。” 小厮踌躇上前,低声问苏凭:“少爷,时候不早了,我们要不还是回去吧?” 苏凭挥开试图扶住他的小厮的手,红着眼睛望向谢逍:“明昭,你从前不是这样……” 谢逍脾气再好此刻也烦了,冷声道:“这是我的事,不需要说给外人听。” 一句从谢逍嘴里也说出的“外人”抽干了苏凭脸上所有血色,他身形晃了晃,摇摇欲坠:“我们认识这么多年,在你这里我原来真的就是个外人。” 晏惟初悠声道:“苏小郎君,自重。” 苏凭看着全无反应的谢逍,只觉无地自容,失望闭起眼,失魂落魄地被人搀扶离去。 晏惟初意味深长地睨了谢逍一眼,转身出门先上了车。 车外传来谢逍与江沭的说话声,谢逍邀江沭去府上用晚膳,江沭十分有眼色地找了个借口说没空,跟他告辞。 片刻后谢逍也上车,车回侯府。 晏惟初斜眼去看他,谢逍又是一副若无其事泰然自洽的神色,半句不提方才的事,问他:“你与阿沭怎会想到来这文会?” 晏惟初有些气不顺,随便说了两句。 听闻江沭想留在京中任职,谢逍微微敛眉:“你真要去与陛下说?” 晏惟初撇嘴:“我就帮他提一嘴,答不答应是陛下的事。” 谢逍提醒道:“点到为止就行,免得陛下多心。” 晏惟初不乐意听他这么说自己,索性闭嘴,身体靠向车壁,阖目养神,不再搭理人。 谢逍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自他耷下的浓长眼睫滑下去,在那张红润的唇上顿住片刻。 唇瓣相触时的触感深刻清晰,自己或许远没有面上表现的那样镇定自若。 回程他们也没走西大街过,这边已经封路戒严,说是东厂与那些商户冲突闹大,死了人,好在京卫和五城兵马司的人来得快,压住了暴乱。 闹事的人被带走,现在事情已经由锦衣卫接手查办。 谢逍不想多事,吩咐人直接绕路。 听着谢逍的说话声,晏惟初忽地睁眼,瞪他。 谢逍看过来。 晏惟初哼了声,又重新闭眼。 回府晏惟初先进了屋,谢逍跟进来,两手合上身后屋门,将一众下人挡在了门外。 顺喜左右看看,自觉带所有人退去了廊下。 晏惟初听到关门声一愣,转身看去,不明所以。 谢逍伸手一攥,将他拉近,回身用力将人按到了门板上,欺身上前,以身体禁锢住他。 晏惟初猝不及防,背后撞得生疼,有些不耐,眉心皱着:“做什么?” 他莫名想起在浮梦筑的那一夜,似乎也是这样对峙的情形,有些不高兴。 谢逍伸手轻捏住他下巴:“你也喝多了?” 晏惟初心头火起:“没有!上次没醉,今天也没有!我根本没喝酒!” 他说的上次,是那天他在谢逍嘴上咬了一口。 谢逍顿时明了,上次便是他故意的,今日更是。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做什么?”晏惟初气道,“不就是亲了你一口?你是我夫君我不能亲你?你要是不乐意大不了我让你亲回来……” 谢逍手上力道加重了一些,晏惟初轻“嘶”,就听谢逍问:“你知道什么是亲吻?” 晏惟初不忿:“我怎么不知道?我亲你就是——” 谢逍的气息凑近,冰凉的唇贴上去:“这才是。” 晏惟初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甚至不及反应,下唇传来刺痛,谢逍咬开了他的唇,舌头顺势顶入。 晏惟初蓦地睁大双眼,难以置信。 谢逍将他的反应看进眼中,推着他的舌往后压,强势覆上,纠缠、汲取。 晏惟初从未想过亲吻其实是这样的,他能清晰感知到谢逍柔软湿热的舌肆无忌惮地在自己嘴里搅弄,让他头皮发麻、浑身发抖。 呼吸被攫夺,嘴里每一处地方都被碾过,激荡热流在身体里四蹿,叫嚣着即将没顶。 红潮爬上他面颊,很快爬至耳根、眼尾,像屋外天边烧红的炽霞。 晏惟初快觉呼吸不能时,谢逍终于从他嘴里退开,轻舔他的唇瓣,喃喃:“这才是亲吻。” 晏惟初失神了半日,张着嘴喘气,像从深潮里被打捞出来,于迫人的窒息中勉强找回一点神智,腿软得几乎站不住:“什、什么亲吻……” 谢逍抬手,指腹拭去他唇边牵扯出的口涎,在下唇上用力一按:“阿狸,我亲你,这才是亲吻。” 晏惟初终于听明白了,谢逍是在教他什么是真正的亲吻,他怔怔看着眼前人,声音很哑:“为什么亲我?” 谢逍缓缓轻擦他的唇:“刚不是说我是你夫君,让我亲回去?” 晏惟初本能地眨着眼:“……之前呢?之前为什么不亲?” 为什么不亲,谢逍也在问自己。 他们之间没有亲昵到这个份上,他这小夫君没心没肺分不清喜欢和仰慕,他顺从自己的欲望,但在表现爱意这件事情上,他也有自己的执拗。 浮梦筑那夜,晏惟初毫无厘头地闯进他怀抱,他们的开始随随便便,后续荒唐荒诞,唯独在真正意识到对晏惟初的好感名为喜爱后,他却不想再随便。 晏惟初这段时日的别扭他心知肚明,他其实也在试探。 感情这回事,进退虚实,并不比战场上征伐决策容易。 “之前不想,”谢逍故作不经意,“现在想了。” 他确确实实又被晏惟初引诱了,情难自禁,没了底线。 晏惟初无意识地舔着唇,一双格外水亮漂亮的眼睛直直看着谢逍,脱口而出:“那你再亲我一次……” 热切亲吻重新覆上。 晏惟初启开唇,顺从地回应,虽有些磕磕碰碰,但他喜欢这种唇舌交缠的亲昵感,被谢逍亲着,全身心地感受那些将自己包裹住的磅礴爱意——无论是不是,他都当是。 晏惟初战栗着,得到了最想要的东西,心花怒放,终于餍足。 这一次亲吻也结束,谢逍将晏惟初抱上榻,摘下他发冠,抱他在怀,手掌顺他脊背往上揉,亲吻却沿着脖颈滑下去。 晏惟初喘得厉害,两手搂着谢逍的脖子,迷糊间问他:“表哥,你怎这么会亲啊?谁教你的?” 谢逍在他颈上啜出一个鲜红印子,哑道:“这也需要教?风月之事,多看点书就能学会。” 那真是厉害了,晏惟初佩服得很,他就不会。 被揉了一阵,晏惟初笑起来:“表哥,天还没黑呢,你现在就要吗?我肚子饿了。” 谢逍的动作停住,呼吸有些重。 他稍稍拉开距离,对上晏惟初笑意盈盈近似天真的一双眼睛:“那先吃东西吧。” 晏惟初自他怀里坐起来,侧头又在他嘴上亲了一口。 谢逍将人按住:“别乱动。” 好吧好吧,晏惟初老实下来,动出火了自己真得饿着肚子被拆吃入腹了,还是悠着点吧。 饭桌上,晏惟初开始秋后算账,诘问谢逍为何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与别人暗通款曲。 谢逍给他夹菜,不接受他的这种无端指责:“什么叫暗通款曲?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两只眼睛都看到了,你和那苏小郎君不清不楚,”晏惟初坚持说,“要不叫你舅家表弟来作证?” 谢逍耐着性子陪他掰扯:“没有不清不楚,是他正好出来看见我,过来跟我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你看我回他什么了?” “那也不许,”晏惟初不乐意,“你以后离他远点,我们是陛下指婚的没错,但真的假的,干他什么事?就他话多。” 谢逍沉沉笑了一声。 晏惟初不悦:“你笑什么?” 谢逍问:“所以是真的还是假的?” “……”晏惟初被这一句问住,谢逍慢悠悠地又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晏惟初嘟哝:“那自然是真的,我们什么没做啊,我跟表哥就是真夫妻,他嫉妒也没用。” 谢逍抬眼看他。 晏惟初被谢逍这莫名难辨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既做了真夫妻,自己是不是应该对谢逍坦白身份? 还是不要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立刻被晏惟初否决。 现在还不行,至少要等到谢逍对他死心塌地、非他不可,他才能赌自己将身份告知后,谢逍不会翻脸跟他划清界限。 用皇权将人强留在身边当然不难,但不到迫不得已,他不想做到那一步。 被谢逍一直这样盯着,晏惟初心里发慌,桌子下膝盖碰了碰谢逍的腿:“表哥你不吃东西,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吃饱了没有?”谢逍问。 “差不多,”晏惟初话出口,读懂了谢逍的意思,“你怎这么急?” 谢逍说得直接:“我还没有。” “那你吃——” 晏惟初闭了嘴,他知道了,表哥这是要吃了他。 慢吞吞地将碗里最后一口饭送进嘴里咽下,他冲谢逍一笑:“先去沐身。” * 浴池。 晏惟初趴在边缘,被谢逍压着背抵住他胸膛,热得浑身大汗。 他扭着脖子跟谢逍接吻,这个姿势实在有些别扭。 一吻结束,谢逍放过他,舔了舔他唇瓣:“喜欢我这样亲你?” 谢逍的声音沉而哑,晏惟初本就被亲迷糊了,被他这样一蛊惑,乖顺点头:“喜欢。” 谢逍问:“有多喜欢?” 晏惟初顺从本能地回答他:“很喜欢。” 谢逍低声笑,晏惟初被他笑得耳朵发痒,抱怨:“你又笑什么啊?” “阿狸,”谢逍轻声呢喃他的名字,“你还真像只狸猫。” 晏惟初张牙舞爪:“不许说。” 谢逍禁锢住他乱动的手:“嗯,不说了。” 晏惟初在他怀里转了个身,在水雾氤氲里打量谢逍格外英挺俊朗的面庞,小心脏不争气地噗通乱跳:“表哥……” 谢逍“嗯”一声:“什么?” 朕可喜欢你。 晏惟初话到嘴边又咽回,含蓄点,身为皇帝怎能这般色令智昏,不好不好。 他捧着谢逍的脸,凑上去又亲了亲嘴角。 谢逍被他这样小猫舔人的亲法弄得愈发想笑,抱着他刚准备动真格的,外头忽然响起敲门声。 顺喜的声音传进来:“世子,侯爷,锦衣卫来人了,要请侯爷去一趟北镇抚司。” 谢逍闻言皱了皱眉。 晏惟初心里翻起白眼,这些人怎么办差的,早不来晚不来,可真会挑时候。 他问:“出什么事了?” 外头顺喜答:“锦衣卫指挥使崔大人亲自带队来,只说他们锦衣卫办案,请侯爷配合。” 谢逍微微摇头,没了那些风花雪月的心思,放开晏惟初先起身迈步出浴池。 他抽了件搭在屏风上的中衣套上,又拿了条浴巾扔给晏惟初:“我跟他们走一趟,你就在家里待着,别到处乱跑。” 晏惟初跟着起来:“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谢逍拒绝,“他们不是直接押我下诏狱,只让我去北镇抚司走一趟,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晏惟初伸手帮他系中衣带子:“我先前听说那些闹事的商户里有囔囔着你的名字的,怕不是这事吧。” “那便没事。” 谢逍倒不紧张,他先前就叮嘱过侯府管家,让下头人配合东厂征税。 敢打着他名号跟东厂对着干的,无外乎是国公府那些人,皇帝才将京营交给他,总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就拿他如何,顶多做做样子。 晏惟初两手抓着谢逍衣襟,低头沉默了片刻。 并非他想戏耍谢逍,总有人要跟他对着干,他这个皇帝很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 “表哥,早去早回。” 第46章 我与你想象中不一样 换过衣裳,他们一块去正堂,崔绍已在此等了许久。 “侯爷、世子。”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拱了拱手,对他二人很是客气。 谢逍没多问去北镇抚司做什么,叮嘱晏惟初:“你回屋去歇着吧,别到处乱跑。” 晏惟初自下人手里接过大氅,帮谢逍罩上,系紧系带:“晚上天冷,别冻着了。” 崔绍默默移开眼,自觉不去看如此贤惠的皇帝陛下。 晏惟初将谢逍送出门,目送他上了锦衣卫的车,在黑夜里站了片刻,视线收回时神色也随之沉下,示下:“回西苑。” 两刻钟后,晏惟初的车驾回到瑶台,万玄矩候在这里跟他请罪。 今日的差事确实是东厂没办好,他这个提督没亲自去盯着差点闹出大乱子,幸好五城兵马司和京卫的兵马及时出现,遏制了势态发展,否则他也没机会来请罪,洗洗脖子等着直接上路吧。 晏惟初虽面色冰冷,倒难得没动怒,也没责怪他:“朕与你都没想到他们有这般胆大,也罢,你一会儿进宫一趟,帮朕解决一件事情,之后便启程去南边办差吧。” 万玄矩松了一口气,陛下不怪罪他就好。 至于要解决的事情,不必皇帝明示他亦心中有数,这便恭敬领命,退下去将功赎罪去了。 烛台上火星噼啪,颤颤巍巍地晃了晃直至熄灭,仿佛在预兆着什么。 晏惟初看着,轻声一嗤,回去了后殿。 谢逍不在家,他这几日也不用回侯府了。 三更时分,晏惟初迷迷糊糊将要睡着时,匆匆来人禀报:“陛下……太后崩了。” 晏惟初耷着的眼皮子动了动,缓缓睁开,淡淡“嗯”了声。 在无数人翘首以盼等着看皇帝笑话的这个夜里,太后忽然驾崩,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丧钟敲响,绵延不绝。 之后便是繁琐的丧仪流程,百官进宫举哀致奠。 国丧期间,严禁一切聚众饮宴、集会,那些暗中酝酿的风波戛然而止,流言蜚语也没有了传播余地。 阴谋诡计就此化解于无形。 三日后。 晏惟初一身孝服,侧头靠坐御座里闭目养神,他这几日留宿宫中为那老妖婆守丧,连着数晚没睡好,有些头疼。 崔绍在下方与他禀报事情,西大街闹事的商户皆被锦衣卫抓了,一如所料事情与京中那些高门脱不了干系,他们抓了一批人,可那些也仅仅是被推到台前来的替罪羊,不痛不痒。 “唯一身份特别的,只有定北侯,”崔绍斟酌着说,“但侯爷自是不承认有授意他们做这些事情。” 晏惟初冷笑:“他们是觉得朕不会动定北侯,故意拉他出来挡箭,还是有人就是恨定北侯,想要构陷他?” 崔绍垂头低声道:“年前侯爷那几位叔叔受邀去参加了宁国公府的饮宴,席间还有不少高门勋贵,事情大抵是他们策划的,只是……” 只是证据不足,那些人早已找好替死鬼,不怕查到自己身上,除非锦衣卫将他们全部拿下诏狱严刑逼供。 可这样一来定北侯势必首当其冲要遭罪,皇帝才任命他为京营总兵官,想以此稳住京中混乱的局势,总会有所顾虑。 再者说,这事本就是皇帝与民争利闹出来的,再大动干戈不显得心虚吗? 晏惟初沉着眼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又问:“那聚霞楼文会呢?查出那些胡言乱语的书生背后是什么人指使?” 崔绍道:“聚霞楼文会历来由京中几间大书院一起举办……若要查明,必得将参加文会的那些举子和背后的书院负责人一块押下诏狱,臣担心会生出更大的乱子。” 晏惟初闻言皱了皱眉,那些文人举子只是指桑骂槐而已,并未指名道姓说他这个皇帝,锦衣卫若是大张旗鼓去查,的确不合适。 “你觉得这两件事之间是否有关联?”他问。 崔绍想了想,回答:“单单那些商户闹事,即便闹大了,也未必有多少人当真同情他们,可事情经由那群文人书生口口相传之后则变了性质,在他们嘴里朝廷加征商税是与民夺利失了仁德,黔首无知、最易煽动,到那时陛下便是要追究也难堵悠悠之口。” 晏惟初慢条斯理地颔首,他确实不好将那群读书人都抓了,叫停聚霞楼文会也需要一个正当理由,这不正好,谢太后死得其所。 老妖婆一死,举国哀悼,文会自然不能再办,不安分的那些人也得掂量着点,敢在国丧期间继续生事的,那就别怪他不留情面了。 不过能同时利用高门勋贵和那些读书人,这背后之人本事不小。 “你说的京中书院里,是否有西郊的云山书院?”晏惟初想到什么,又多问了一句。 崔绍道:“没有,但云山书院也有派人去参加。” 晏惟初自是知晓,他亲眼所见,苏凭就是那云山书院的学生——一个武勋之子,交往的都是勋贵子弟,偏偏进了云山书院,着实是颗方便被有心人利用的好棋子。 思忖过后,他沉声下令:“出席过你说的宁国公府饮宴的那群人,抓一批放一批,让他们互相猜忌自己去狗咬狗吧。等太后孝期过后,再找个由头把聚霞楼封了,那些读书人这般不安分,那聚霞楼文会以后别办了。” 崔绍拱手领旨。 说完正事,晏惟初最后问:“定北侯这几日如何?” 崔绍小心回答:“侯爷在诏狱里能吃能睡,也很安静,只问我们要了几本书看,没什么大碍。” 晏惟初不放心地叮嘱:“他要什么都满足他,诏狱里阴冷,御寒的衣物、棉被、炭火和热水这些要给足。” 崔绍恭敬领命:“陛下放心,臣会让人好生伺候侯爷。” 将人挥退,晏惟初有些心不在焉,随手拿起本案上的奏章,看了一页又搁下。 发呆片刻,他冲身旁赵安福道:“朕幼时,每日在这间书房内念书,那时陪在朕身边的,只有大伴和太师章先生,现在就只剩下大伴你了。” 小皇帝放空的眼神里没有多余的情绪,仿佛随口一句的唏嘘感叹。 赵安福躬身,不敢做声。 晏惟初在沉默之后淡了声音:“朕记得章先生的孙子章序杰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传旨让他自明日起,去内阁当值吧。” 交代完这些,晏惟初或觉没意思,起身示意:“为朕更衣,朕要去趟诏狱。” * 入夜后谢逍靠坐在床头,手里握着本闲书,就灯打发时间。 那夜他被锦衣卫指挥使崔绍亲自带去北镇抚司,例行问话之后就进了这诏狱,今日已经是第三日。 起初的些许不适过后,他也很快放宽心。 这里并没有外人传说中的各种残酷手段严讯逼供,甚至这诏狱里要什么有什么,待遇好得出乎他意料,皇帝究竟安的什么心思,他也有些琢磨不透了。 外头忽然传来脚步声,谢逍随意听了一耳朵,意识到是朝自己这间过来的,他搁下手中书册抬眼看去,蓦地一愣。 晏惟初一身素服,眉间覆了霜雪,披星戴月而来。 狱卒开了锁,恭敬将人请进来,晏惟初转头示意:“你们都下去。” 他转着眼打量这间牢房,是这一整座诏狱里最宽敞干净的一处,有窗有床,座椅案几齐全。 炭盆烧得缓和,四个角都点了灯,除了不能出外随意走动,这地方倒半点不显压抑。 狱卒已经离开,谢逍回神,起身迎上去。 晏惟初拉着他前后左右看了看:“表哥,他们没对你用刑吧?” 谢逍按住他:“没有,你怎来了这里?” “我跟陛下说想来看看你,他同意了,”晏惟初说得理直气壮,“表哥你进来这里那夜太后驾崩了,陛下没工夫管你这边的事,得委屈你在这里待几日。” 谢逍早从那些狱卒嘴里听说了太后驾崩的事,太后虽是他亲姑母,他却没任何想法,毕竟除了幼时见过一两面,说起来不过是陌生人而已。 听着晏惟初又一口一句的“陛下”,谢逍冷不丁地开口:“那太后驾崩得挺及时,恰巧解了陛下燃眉之急。” 晏惟初装作不懂:“表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再说下去就是僭越大不敬的话了,更别说这里是锦衣卫诏狱,隔墙有耳,谢逍自然不会自讨没趣,摇了摇头,拉他坐下,握住他冰凉手心:“外头冷,何必这么晚特地跑来这里?” 何况太后驾崩,群臣祭奠每日跪拜不停,并不是个轻松的活,相比之下他被押在这诏狱里,反倒是躲了清净。 “想见你。” 晏惟初说得直白:“我们三日没见了,我不放心你,怕这里有人欺负你,才求了陛下让我过来。” 谢逍心软下来:“我没事,陛下应该也只是想让外头那些人闭嘴,所以关我几日,并非真的要动我。” 晏惟初捧着他的脸打量,感觉表哥瘦了点,有些不高兴,崔绍怎么办事的,有没有好生伺候人啊? 谢逍不露声色:“看够了吗?” 晏惟初悻悻松了手:“都怨陛下,没事把你扔这种地方,真是的……” 谢逍看着烛火摇曳里他生动鲜活的面庞,自进来这里后心里那一点隐约的担忧也变成了心平气和。 他提醒晏惟初:“小心点说话,这里墙上真的长了耳朵。” 晏惟初却漫不在乎:“我又没说错。” 他自己也怨自己,将谢逍扔这里,一来是为吓唬吓唬那些藏在背后作怪的魍魉之徒,二来太后驾崩,葬仪繁杂,很多场合需要他亲自出席,为免穿帮,他只能出此下策,但到底是苦了表哥。 “不过陛下他也不容易,”晏惟初寻着机会便帮自己说话,“你说得对,太后这次驾崩得及时,陛下与太后本就母子关系不睦,他当年可是亲眼看见太后毒死了他亲娘郑太后,唔……” 谢逍抬手捂住了他嘴巴,这小混蛋也太口无遮拦了点,即便是真的,也不能在这里说。 “你闭嘴吧。”谢逍低声呵斥。 晏惟初拉下他的手,讨饶:“我不说了就是,所以表哥,你能不能放下对陛下的成见,对陛下也好点,我不介意你也喜欢陛下的。” 谢逍捏住他下巴,手上用力,加重声音:“不介意我也喜欢陛下?” 晏惟初笑嘻嘻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是臣子对君王的尊崇、爱戴和忠诚……” “不需要你操心,”谢逍打断他,“你管好你自己吧。” 晏惟初一啧:“真是小气。” 谢逍不乐意听这些:“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陛下破例让你来这里,你也别得寸进尺,现在毕竟是国丧期间。” 晏惟初不肯:“表哥赶我走,是不想见到我吗?” 不等谢逍再说,他下一句道:“其实我今日有些不高兴,才会想来表哥这里。” 谢逍闻言神情顿了顿:“不高兴?” 晏惟初轻抿嘴角,说:“也没什么,就是忽然明白了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恰如我所愿。” 谢逍问:“为何这么说?” 晏惟初叹道:“幼时我有一个先生,他对我来说亦师亦父,教过我很多也帮过我很多,但他也有自己的心思,与我并非同道之人,我本想装作不知,可好像不行,他终究不会如我所愿。” 谢逍大约是听明白了,没有细究,只道:“阿狸,你是这么念旧情的人吗?既非同道之人,那便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便是。” 晏惟初垂头,静默片刻,哼了一声:“表哥可真是冷酷无情。” 谢逍道:“那不然你想怎办?” 他想怎办?他是皇帝,这个世道的生存法则便是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晏惟初看着谢逍,目光逡巡在他眼睛上,轻声问:“表哥,如果有一日你发现我也与你想象的不一样,非是如你所愿,你会跟我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吗?” 晏惟初的神情太认真,谢逍不确定地问:“你是吗?” 晏惟初与他对视,慢慢靠到他身上,闭眼低了声音:“才不是,我最喜欢表哥了。” 第47章 他找个人冒充自己一回 太后驾崩七日匆匆下葬,谢逍也在翌日被锦衣卫放回。 晏惟初又去了一趟诏狱亲自接人,看到谢逍全须全尾地走出来才算放下心,有了好脸色。 他一步上前抱住谢逍:“表哥!” 谢逍在有些刺目的天光里眯了眯眼,抬手回抱住他。 无故在诏狱来待了七日,哪怕没受什么折磨也总归是不痛快,但那点气不顺都在晏惟初扑进怀里来的这一刻烟消云散。 上车后晏惟初才与谢逍说起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说他回了安定伯府,每日跟安定伯一块进宫跪灵,又说国公府那位爱折腾他们的老太太听闻太后驾崩又病了,再说谢家那几个叔叔也接连进了诏狱。 谢逍半点不觉奇怪,小皇帝好手段,借着太后驾崩的特殊形势按住那些异动之人,迅速扭转局势。 反正对国公府那些人,乃至那位老夫人,谢逍都只剩心冷,事不关己。 他的麻烦结束了,看戏便是。 国丧期间全城戒严,施行宵禁,流言蜚语一日间消散,魑魅魍魉尽皆蛰伏。 诏狱里人来人往,人抓进来却无人刑讯问话,什么时候能出去、多久能出去,全看办差的锦衣卫心情。 如此愈发风声鹤唳人心惶惶,没进来的那些个不信里头的人什么都没交代,进来了的暗恨是谁告发了自己。心怀鬼胎的一众人各自猜忌小心算计,本就是乌合之众很快变成一盘散沙。 谢逍那几个叔叔各自进诏狱走了一趟,晏惟初特地交代好生“招呼”他们,他几人领教过锦衣卫的看家本事,一个个全都吓破了胆,回去之后便关起门拒不外出,终于真正老实了。 确实不必晏惟初大动干戈,如此吓唬分化这些人足够了。 唯一让他意外的是,出席过那场饮宴的勋贵子弟名单上,并无谢迤的名字,也没有宁国公世子张宰的名字。 设宴之人是宁国公的一个侄子,晏惟初不想将事情闹大,甚至没让锦衣卫拿下他。 崔绍来禀报这些事情时,晏惟初听罢没太大反应,只问:“你们之前说,那谢二郎前段时日与宁国公世子走得颇近?” 崔绍肯定道:“他二人私下约着一起喝过几次酒,私交甚笃。” 晏惟初顿时了然,在云都山的那次,谢迤也在,说是特地去云山书院看苏凭,蛛丝马迹并不明显,但他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 谢迤此人自以为聪明实则心胸狭隘嫉妒心强,怕也是被人利用的一颗棋子而已。 再查下去便没意思了,且不说查那些书生举子麻烦得很,他也并不是很想知道那个真相。 “到此为止吧。” 一场尚未酝酿成形的风波就此化解,新的商税征收法在皇帝铁腕手段下强硬推行下去,满朝文武明面上再无人敢反对。 新年伊始,皇帝连下几道诏令,关闭皇店、大范围减免赋税、削减宫廷开支、裁撤非必要衙署罢免冗余官员、强化官吏考核制度……一时民间人人称颂。 当然,晏惟初也深知打一巴掌给颗枣的道理,让户部和吏部一起出台政策,依官员品级和年度考核成绩提升俸禄,虽比不得旁门左道来钱快,但聊胜于无,也算勉强安抚了众人的满腹怨念。 * 上元节过后,讲武园修葺一新,麒麟卫一万宗室子弟满额征员,在此开始操练。 一如晏惟初所料,报名的大多是底层远支宗亲,来这里混口饭吃,各地藩王给他这个皇帝面子,派一两个旁系子嗣前来就算捧场。 不过没关系,只要条件符合者,他全部笑纳。 但这些人也不好管教,都是宗室子弟,大多桀骜不驯,没两日就已开始分帮别派,还有带头耍滑闹事的。 晏惟初每日会抽空来这讲武园一趟,郑世泽他们压不住这些人,他只能亲自出马。 为首的刺头名为晏镖,是这些人里唯一的一位藩王亲子,本就是太过顽劣不成器才被他老子丢来这里,因着身份一来就被无数人捧着,高高在上嚣张惯了,谁也不放在眼里。 这才几日,他就敢公然在操练时撂担子,拉了十几个人陪他一起,跟上峰对着干。 郑世泽心知这些人都是少爷脾气,不想得罪也懒得得罪,跑去屋子里躲清净。另一指挥同知倒是有心想教训人,刚一动就有人跳起来吼:“我们都是姓晏的,是陛下的亲戚,你敢拿我们如何?你不过就是给陛下卖命的,少拿着鸡毛当令箭吓唬我们!” 一片哄笑声。 那指挥同知有所顾忌,犹豫不决。 “陛下没你们这些不成器的亲戚,没事别乱攀交情。” 声音响起,晏惟初出现,一身三品武将服,十分打眼。 吼人的那个大声嚷道:“我们不是难道你是?我们都是宗室,怎么不是陛下的亲戚?!” “就你,”晏惟初目露鄙夷,“五服都出了,算哪门子亲戚,滚一边去。” “你说什么呢!” 晏惟初没再搭理他,扫视过闹事的这群人,一个个歪七扭八地靠坐在地上,衣冠不整,毫无体统可言。 这些人面对他也无半分尊重,带头的几个还冲他做鬼脸,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 晏惟初的目光有些冷,问那指挥同知:“你就是这样操练他们的?” 对方不敢暴露了他的身份,只能道:“卑职无能,请指挥使示下。” 晏惟初吩咐身后跟来的锦衣卫:“去把郑同知也叫出来,他若是不想管教这些人,就跟他们一块操练。” “至于你们,”晏惟初的目光落回去,“聚众滋事,挑衅军规,鞭责二十,行刑吧。” “你敢!”这些个人变了脸色,纷纷爬起来,撸袖子要跟他干架。 晏惟初只带了两名锦衣卫,这些人自以为人多势众,半点不怵。 但他们显然高估了自己的能耐,锦衣卫一个可以打他们五个,更别提晏惟初钦点的那位指挥同知,本事了得,陛下都发话了,他自然不会再给这些人留情面,出手一拳就是一个。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闹事的小王八倒了一地,抱头哀嚎。 被叫回来的郑世泽缩在后面,心有戚戚。 晏惟初冷声下令:“押他们跪着,拿鞭子来。” 带头闹事的那晏镖破口大骂:“我爹是顺王,是陛下的亲堂叔,你敢!你一个靠着给定北侯卖屁股上位的兔儿爷在这里耍什么横!我呸!” 郑世泽反应极快地一步冲上前,大巴掌伺候上去,这时候不表现,他不定也得被抽。 “满嘴污言秽语,该打。”他骂道。 被打歪了嘴的那个懵了半晌,先是不可置信,随即勃然大怒:“老子跟你们拼了!嗷——” 晏惟初自锦衣卫手里接过鞭子,抽向这混账玩意的后背。 朕亲自抽你,算你有福了。 谢逍过来时,恰看到这一幕。 十几宗室子弟被五花大绑按跪在地,晏惟初挥着鞭子抽人,盛气凌人好不威风。 晏惟初:“还敢不敢满嘴喷脏?” 挨抽的那几个:“不敢了再不敢了,好汉饶命……” 晏惟初:“叫好汉没用。” 众人:“爹、爷爷、祖宗,饶了我们吧,再不敢了!” 这些人从一开始骂骂咧咧到后面痛呼求饶、哭爹告奶,现在竟然喊起晏惟初爷爷祖宗,也算能屈能伸。 晏惟初只觉晦气,也不撒泼尿照照你们这熊样,朕可生不出你们这么丑的儿孙。 郑世泽原本躲在一旁生怕被殃及池鱼,一转眼看见远处抱臂正看戏的谢逍,赶紧小跑去晏惟初身边提醒:“世子,侯爷来了!” 晏惟初手里的鞭子“啪”一声落地,转身果然见前方一副看好戏模样的人,注意力瞬间被转移,不再管这些人,大步过去。 “表哥,你今日怎来了讲武园?”走近后他笑问。 谢逍抬了抬下巴:“你这个指挥使,就是这么干的?” 晏惟初面露委屈色:“他们仗着是宗室欺负我,我害怕。” 谢逍:“……”他要不是亲眼所见就信了。 但晏惟初理直气壮,完全不像装的,谢逍甚至开始怀疑他刚是不是看错了? “……你那日说的你跟我想象中不一样,就是指这个?” 晏惟初不承认:“什么啊?” 谢逍哪知道他这小夫君究竟有几副面孔,便也作罢,解释道:“陛下口谕让我从京营里挑两名将官来暂时接手麒麟卫的操练,我把人带来了。” 晏惟初这才注意到跟在谢逍身后的人,二人品级都比他低,加之他又是谢逍的夫人,对他十分客气,拱手问候。 晏惟初神色淡定,这两人虽是四品把总,但也是他前段时日才提拔上来的,有上朝资格却没上过朝,自然不识他真面目。 他便随口叮嘱了二人几句,把这摊子活扔给他们,拉着谢逍离开。 出了讲武园的门,谢逍却说还要去给陛下禀事,晏惟初头疼道:“明日再来不行吗?” 谢逍坚持:“来都来了,顺便去瑶台一趟吧。” 晏惟初无语,你顺便朕一点都不顺便。 但他也不能强硬说不,免得惹谢逍怀疑。 他们进去瑶台求见,里头出来人将他们先请去偏殿,等候陛下传唤。 坐下后趁着谢逍没注意,晏惟初给上茶的太监递了个眼色,很快便有人来请谢逍过去。 谢逍一走,晏惟初也立刻起身,走另一条路回自己寝殿,自后翻窗进内殿。 看他一手撑住窗沿便要往里跳,两侧的小太监赶紧扶住他:“陛下当心。” “闭嘴。”晏惟初低声呵斥,径直跳下去……过后把这窗拆了,在这边也留扇门算了。 当皇帝当得跟做贼一样,大概就只有他了。 谢逍今日是来跟皇帝禀报京营兵额增补的情况,皇帝军饷给得足,征兵进展十分顺利,兵备也已整饬一新,新兵操练之后会陆续展开。 晏惟初很满意,没有多问,只道:“忠义侯幼子江沭自请留京,让他也进京营吧,他是你舅表弟,你多提点着他。” 谢逍领命,其实是没想到晏惟初在皇帝这里有这么大的面子。 晏惟初接着说:“之前的事,朕一直没机会跟表哥你说明,将你押下诏狱并非朕本意,实在是包藏祸心的人太多,朕也要做做样子。” “臣知晓,臣并未被人刁难,陛下不必挂心。”无论皇帝本意是什么,他进了诏狱还能毫发无损地出来,确实应该谢恩。 晏惟初笑起来:“表哥不记恨朕就好。” 谢逍道:“臣不敢。” 晏惟初才不信,他表哥嘴上说着不敢,其实什么都敢做。 他没有久留人,说了几句话便让谢逍退下了。 谢逍回去偏殿,晏惟初晚一步过来,说自己去如厕,谢逍也未起疑:“走吧。” 回程路上,谢逍忽然问起晏惟初:“陛下召见外臣时,为何总是故弄玄虚不露面?” 晏惟初镇定回:“你好奇这个?” “随便问问,”谢逍不怎么经心地说,“我回京这么久,陛下召见过我好几回,还确实从未见过天子圣颜,除非……” 晏惟初问:“除非什么?” 谢逍道:“除非陛下心中有鬼,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晏惟初:“……” 这也能猜到? 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谢逍看穿了自己,很快又稳住心神,说:“怎么会,陛下只是觉得烦,不想见外臣罢了。” “他倒是愿意见你,”谢逍淡道,“或者陛下其貌不扬,不愿露面吧。” 这晏惟初就不高兴了,先前还说自己不敢呢,这就敢背后议论他了。 “表哥,你胆子肥了,竟敢这样编排陛下?陛下才不是其貌不扬,他长得比我好看。” 谢逍分明不信:“哪里好看?” 晏惟初哪好意思自卖自夸,改口:“好吧,表哥你更好看,你最好看了。” 谢逍却不领情:“别学别人油腔滑调。” 晏惟初懒得说,他在想着,自己这戏怎么觉着有些唱不下去了?他一直不以真面目示人,表哥是不是迟早会起疑。 要不……他找个人冒充自己一回? 第48章 要让表哥欲罢不能 半月后,京营兵额补齐,新兵操练开启,谢逍与边慎再去瑶台面奏。 他二人在外等了片刻,有内侍出来告知他们陛下染了风寒,身子不适,让他们一会儿长话短说:“陛下还在更衣,侯爷伯爷您二人再稍待片刻。” 边慎闻言有些意外,待人返身回去犹豫了一下问谢逍:“淳儿这几日怎样了?我好像有段时间没见着他了。” 谢逍只当边慎这是关心儿子,说:“尚好,每日早出晚归办差,人也安分了许多。” 边慎道:“那就好,那就好。” 所以不是真的病了,小皇帝这又在闹哪出? 御书房内,晏惟初强迫那被挑中的小太监换上皇帝常服,亲手将自己的那顶翼善冠扣人脑袋上,再将之按坐至御座,压着人肩膀沉声叮嘱:“一会儿在定北侯面前,你给朕好好表现,只要不让他起疑,过后朕重重有赏。” 小太监哭丧着脸:“陛下,您还是让别人来吧,奴婢真的不行……” 晏惟初有些嫌弃,这些人里头就属顺喜最机灵,但顺喜现在是他安定伯世子的小厮,人也留在了侯府里,自是不能用的。 “朕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得行。” 晏惟初强硬道:“一会儿你少出声,镇定些,问安你就应,之后就听他二人奏事,待他们说完了勉励两句做得好让他们退下就行了。” 小太监:“可——” 晏惟初不悦:“没有可是,听明白了没有?” “听、听明白了。”小太监哪还敢说不。 从前日起陛下一日五顿给他吃炙烤羊肉鹿肉,终于成功把他嗓子吃哑了,脸上再搽上白粉膏,当真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这活也只能他来干了。 晏惟初拍拍他肩膀:“放松,身为皇帝,无论臣子说什么,装作高深莫测,喜怒不形于色就行。” 小太监呜呼哀哉,关键他也没当过皇帝啊! 谢逍二人又等了一刻钟,终于得传召,去的地方是御书房。 谢逍神色平常,边慎则愈觉稀奇……这定北侯看着也不像已经知晓了自己枕边人身份,小皇帝怎突然不藏了? 不过很快他便知道了,他二人走进御书房作揖拱手问安,上方传来沙哑声音:“朕安。” 边慎听着不对,一抬头果然见坐在御座上的人不是皇帝,他眼中闪过惊讶,又瞥见若无其事立在一旁的晏惟初,瞬间沉默。 ……还能这么玩的吗? 谢逍也抬了头,先看到的是晏惟初,小混蛋冲他挤了挤眼,他不予理会,目光接着转向“皇帝”。 那位斜身歪靠在御座里,手肘撑住一侧扶手支着额头,眼皮半耷着,面色苍白不豫,满脸病容。 并不如谢逍以为的那样气势强盛,看着就似个普通少年郎,面貌还算清秀,平常无奇。 他也只随意一瞥,很快垂了眼,在御前表现出应有的恭谨。 之后谢逍与边慎说起正事,皇帝偶尔“嗯”一声,大概是真的很不舒服,没心思听他们说什么。 待他二人说罢,皇帝也只道:“做得不错,你们继续便是,今日就这样,去办差吧。” 虽是敷衍之言,但圣体有恙谢逍也没多想,与边慎一块告退下去。 出门后边慎随口感叹:“陛下也着实辛苦,日日操劳这又病了,我俩也得多费些心思替他分忧才是。” 见谢逍点头认同,边慎便知小皇帝这是又得逞了,这位定北侯确实没起疑。 ……行吧。 他们出去后不多时,晏惟初也出来,将皇帝的意思转达给边慎:“陛下说过两日便会颁旨,让爹爹以远支宗亲的身份过继渭南王,依旧用他从前的名字晏浔,袭郡王爵,之后陛下还会给爹爹授官职,让你们先回去等消息。” 边慎闻言面色顿时严肃起来,渭南王是从前的庆藩旁支,没有参与当年的六王叛乱,但也受了影响,这些年一贯低调,老渭南王膝下无子,三年前就已病逝,身份上倒是十分合适。但皇帝给纪兰舒恢复宗籍还让他过继过去袭郡王爵,这份天恩已然超乎预期,授官职更是他们想都没想过的事情,不免让人惶恐。 他担忧道:“宗室不可参预军政事是祖制……” 晏惟初笑笑说:“陛下自有安排。” 他就是陛下他说了算,边慎只能把心放回肚子里,不再跟他们多言,匆匆告辞先回府去了。 一旁谢逍若有所思,晏惟初见状问:“表哥想什么呢?” 谢逍问他:“陛下当真这般看重你们安定伯府?” “什么你们啊?”晏惟初纠正用词,“你,我,才是我们,我现在是定北侯府的人。” 他凑近谢逍:“表哥,今日是你第一次真正面圣吗?陛下如何?” 谢逍问:“为何陛下今日龙体不豫却肯当面召见我们?” 晏惟初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免得表哥你又在背后编排他呗。” 谢逍盯着他:“你跟他说的?” “那自然没有,”晏惟初笑着解释,“陛下是外人,我们夫妻间说的话我怎会说给他听,我就是跟他说他总是不在外臣面前露脸,外面有些风言风语,他便改了主意吧。” 谢逍大概是信了:“走吧,回去了。” 晏惟初松了一口气,看来是蒙混过去了。 * 三日后,圣旨下达,纪兰舒以宗亲身份过继渭南王,袭郡王爵,授兵部侍郎衔,入内阁参预机务。 举朝哗然。 宗王依祖制不可入朝为官,当年摄政王也仅有一个摄政的名头没有实质官衔呢!哪怕非要给他封官,也没有直接进内阁的道理吧? 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阁,一个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的远支宗亲,莫名其妙袭了郡王爵,直接踩在所有文官头上进了内阁,这让天下读书人的脸哪里搁? 而晏惟初显然是故意的,让你们开那劳什子文会编排朕,朕就是要恶心你们。 这圣旨下发得并不容易,吏部迫于皇帝淫威,顺了他的意,吏科跳出来唱白脸直接给封驳了,皇帝大怒,把人叫去臭骂一顿,强行将旨意下发。 总归身为皇帝,他的日常便是跟满朝文武斗智斗勇,只许胜不许败! 也有明眼人从皇帝之前设立麒麟卫的举动上看出端倪,陛下这是要整改宗藩制度,以后晏氏宗亲入朝为官,无论文武,怕都见怪不怪。 这天下终究是陛下的天下,那些共天下的笑话,听听就得了。 皇帝这媒人做上瘾,二十七日国丧期一过,再下指婚圣旨,将刚刚袭爵入朝的渭南王晏浔指婚给安定伯边慎。 这离经叛道的事有一便有二,众臣也不再觉稀奇。 更有人私下里嘀咕,是不是娶男妻、嫁男人就能被陛下重用?如果是的话……他们倒也不是不可以? 安定伯府的婚宴办得十分低调,边慎和纪兰舒头一日宴请了同僚,正日那天就只有自家人关起门来吃了一顿喜宴。 席间晏惟初和谢逍一同举杯,恭贺边慎和纪兰舒终于得偿所愿。 边慎他二人满心感慨,也对晏惟初很是感恩,只是有些话当着谢逍的面不好说,都尽在这一杯酒中。 晏惟初一贪杯,便喝多了。 平日里谢逍管着他,喝酒也喝不尽兴,今日终于寻着由头痛快了一回。 夜沉之后谢逍将还想继续的晏惟初捞起来,劫走他手中酒杯:“不许再喝了,我们回去吧,别耽误父亲他们的吉时。” 晏惟初满脸酒意醺然的红晕,咂嘴:“不喝就不喝呗。” 他醉没个醉样,被谢逍搂着也不老实,抬手间袍袖蹭翻了桌边的酒壶,那酒不偏不倚恰好泼上谢逍的衣摆。 “脏了。”晏惟初后知后觉嘟哝。 谢逍倒是脾气好,也没计较,只用力按了一下这小混蛋的脑袋。 纪兰舒见状叫了个管事来,吩咐人带谢逍去后头换件衣裳。 待他离开,边慎也去外头交代下人事情,花厅里只剩下纪兰舒和晏惟初。 晏惟初坐回去,迷瞪着眼睛,还想够酒。 纪兰舒劝他:“陛下,您少喝些吧,真醉了定北侯他该担心了。” “好吧。”他听话就是了,晏惟初怏怏收了手。 “要不要醒酒汤?”纪兰舒不放心地问。 晏惟初歪着脑袋,一手支着太阳穴,闭了闭眼:“不喝,我不要喝。” 纪兰舒有些想笑,陛下这样还当真是孩子气,如果他跟边慎真有个孩子,像陛下这样的倒也不错。 “陛下,您前些日子还安排人假扮您,召见定北侯吗?” 这事纪兰舒想了几日,还是决定劝劝晏惟初:“您和定北侯现在已然是这个关系了,不如跟他坦言直说,他就算一开始接受不了,总能想明白的,何必一直想方设法瞒着呢?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坦诚……” 晏惟初的反应有些迟滞,半日才听懂纪兰舒的意思,他垂着眼,安安静静地沉默了许久,摇头:“不能,我不能说。” 纪兰舒叹气,小皇帝太执拗了,这事瞒得越久以后越不好收场,可惜当局者迷,他们旁的人劝也没用。 晏惟初浆糊一样的脑子里想的却是,若是说了,表哥生气,抛妻弃……呸,怎么办? 他好像有点理解自己的老祖宗了,把人强留在身边说得容易,但不是心甘情愿的,又有何意思? 边慎和谢逍相继回来,他二人的话题便也到此结束。 谢逍上前,拿起晏惟初的狐裘将仿佛坐着睡着了的晏惟初裹住,打横抱起他。 晏惟初正陷在自己那些哀哀怨怨的情绪里自暴自弃,人也不清醒,忽然被谢逍抱起身愣了愣,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顺从靠过去。 谢逍与边慎和纪兰舒告辞,抱人离开。 上车、回府、下车、进屋,谢逍一路将晏惟初抱进房搁上坐榻,吩咐人去煮醒酒汤。 他没有假手顺喜他们,半蹲下身,帮坐着迷迷糊糊的晏惟初脱了裘衣和外袍,脱下靴袜,再松散了发髻。 晏惟初呆呆看着他……要是牵绊更多一点,能彻底把人套牢了多好,真可惜自己不能生。 “表哥——” 谢逍轻捏了一下他脚踝,抬头:“怎么?” 晏惟初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唇:“你亲我一下。” 顺喜带着一众人自觉退了下去。 谢逍撑起身,贴近咬住晏惟初的唇,舌抵进去勾住他湿热的舌,缠绵吮吻。 一吻结束,晏惟初闭着眼笑起来,他伸手摸向榻边矮柜,拉开一个抽屉,摸出样东西,摊开掌心给谢逍看。 谢逍向下瞥了眼,明知故问:“这又是什么?” 晏惟初拨开盖子,送过去让他闻了闻。 先前那些脂膏有好几罐,也差不多用完了,这个和之前的味道不大一样,更香一些。 “也是那什么用的。” 晏惟初没细说,万玄矩那死太监告诉他这玩意儿就是特别点的那种,用了神仙也不换,无论于上下哪方而言。 他有些怀疑,毕竟死太监是太监,又没自己试过,谁知道是不是诓他。 东西他拿来搁这里一个多月了,今日才想到拿出来。 晏惟初俯下身,贴近谢逍,轻声说起这东西的不同之处。 他温热的吐息落在耳畔,谢逍有些恍神,侧头望去:“我之前说,不许再问你郑表哥要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忘了?” “哎呀,”晏惟初失笑,“没这些东西,那我不得遭罪了,表哥你心疼心疼我嘛。” 谢逍沉默:“……之前那种就行,不必别出心裁。” “这个好,”晏惟初坚持说,抱住了谢逍的脖子,“我们试试。” 谢逍望进他眼底春波,片刻,再次将人抱起,往床边去。 晏惟初今夜格外热情些,也不知道是那特别点的东西起了效,还是他彻底醉了,予取予求,连那些平日里不愿尝试的过分羞耻的姿势也配合了。 谢逍只觉自己被狐狸精勾了魂,怕要死在他身上。 再一次时,晏惟初坐在谢逍怀中,在摇晃的视野里凝视谢逍这双浸了浓重欲念的眼睛,将谢逍每一个因他失控的神情都看仔细。 他其实没有醉得太彻底,还很清楚知道自己想要套牢谢逍,大概只能用这种法子。 美人计好用,要更让表哥食髓知味、欲罢不能才好。 第49章 你夫君迟早休了你 开春之后随着皇帝一系列新政令下达,朝堂逐渐太平起来,有不安分心怀鬼胎的那些也暂时歇了心思。 林同甫被斩,晏惟初将首辅刘诸调去主理户部,纪兰舒则入内阁掌兵部事,先前抄回的那些钱粮拨去七成给了国库,有他二人在,至少可以保证之后军饷下发不会在户部兵部这里就先少了一半。 各部各司其职,不说风气焕然一新,也算有条不紊,平稳度过了皇帝初亲政的动荡期。 三月春闱放榜,苏凭出人意料地高中会元,这位去岁才刚刚通过乡试年仅十八岁相貌堂堂的苏小郎君一时在京中炙手可热。 “说是这两日上门提亲的媒婆都快把苏家门槛踏平了,还有为了抢人大打出手的呢。” 顺喜绘声绘色地说起外头听来的趣事,晏惟初刚刚回侯府,正在用点心,听着这些付之一笑:“那哪家小娘子不幸嫁给他,可当真是倒了大霉了。” 可不是嘛,嫁给个一心惦记别人夫君的相公,谁家好姑娘能受这委屈。 这些媒婆真是作孽。 晏惟初身为皇帝自然早知晓苏凭是这科会试魁首,礼部上报时他还特地将考卷要来看了苏凭写的文章,确实花团锦簇、辞藻华丽,也算言之有物。 但话又说回来,去岁上京秋闱,这苏小郎君虽也名列前茅却不算突出,倒不知是不是这半年在云山书院忽然大彻大悟开窍了……就只是看他之前痴缠谢逍时疯疯癫癫神情恍惚的样,却不像是个有心思念书的。 但会试是会试,哪怕中了解元最后殿试上沦为三甲同进士的也不是没有,结果如何现在还未可知。 顺喜知晓自家陛下不喜那苏小郎君,赔笑附和:“那可不是,若是他殿试上表现得不好,最后的名次不及预期,现下就上赶着去提亲嫁女儿的那些个也不知会不会后悔。” 晏惟初懒得说,他不会故意针对打压,但若是这苏小郎君殿试上写不出让他满意的东西,那也怨不得他。 谢逍刚进门便听见晏惟初的笑声,更衣时顺口问道:“你们在聊什么?” 晏惟初想着表哥今日回来得还挺早,视线跟随过去:“哦,说表哥你那苏小郎君,他可了不得了,中了会元,现在京中人人提起他都要称赞一句少年英才后生可畏。” 谢逍已经换了身宽松的燕居服,走来坐榻边,居高临下地看他。 晏惟初仰头,对上谢逍垂眼安静盯着自己的目光:“……干嘛?” 谢逍沉声问:“谁的苏小郎君?” 晏惟初哼道:“谁的青梅竹马就是谁的呗。” 谢逍伸手一捏他下巴:“只有你是我的,不必这么酸。” 晏惟初笑起来,好吧好吧,不说了就是,谁叫他这么好哄呢。 谢逍在旁坐下,喝了口茶,晏惟初顺势说道:“听说首辅刘公的儿子刘崇璟也是国子监出来的,这次会试屈居第二,阿姊的意中人是不是他?” 谢逍微微敛眉:“别胡说八道。” “表哥,”晏惟初笑支着下巴,“我们都是夫妻了,有必要瞒着我吗?你不说我去问阿姊了啊。” 谢逍放下茶盏,无奈道:“你好奇心这么重?一定要问这些?” 晏惟初点头:“说说呗。” 真是良缘朕再赐个婚,阿姊也得感激朕,朕可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大好人。 谢逍想了想说:“阿姊与他幼时在肃州相识,后来我们回去乌陇,直到几年前,那位小刘先生去乌陇游学才与阿姊重逢。他们确实互有好感,但发乎情止乎礼,阿姊更深知自己既定的命运,不敢害了他,小刘先生回京之后阿姊与他便也断了往来。” 晏惟初颇觉无趣:“就这?” 谢逍看他一眼:“不然你还想听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 晏惟初笑问:“什么既定的命运啊?” “你说呢?”谢逍实在不愿提这些。 晏惟初道:“阿姊与陛下的所谓婚约,也不是板上钉钉的吧?先帝当年又没下指婚圣旨,只是口头约定而已,我看陛下也未必想娶。” 谢逍皱眉说:“陛下并未表态,礼部几次上奏他皆不予理会,不知是何态度,阿姊也只能拖着一直不出嫁。” 晏惟初听出来了,难怪表哥一直对他怨念深重,还有这一层因由在,这是在怨恨他拖着不娶不想负责也不明说。 可他那不是想等那位小刘先生高中,好让阿姊风光大嫁吗? 他可真是冤枉得很。 “若是没有与陛下这出婚约,你们愿与刘家结亲吗?”晏惟初问。 谢逍摇头:“不是我们愿不愿的事,你该去问问刘公,他愿不愿意自己儿子娶高门勋贵女。他是文官清流,跟我们走的不是一条道,你见除了那些阿谀奉承之辈,哪个稍微有点风骨的文官会与勋贵结姻亲?他们最好面子,怕被同僚耻笑,断然是不屑此道的。” “那也不见得,”晏惟初倒不这般想,“刘公祖上也是武勋出身,只是后来犯了事被抄家流放了罢了,他也算不得清流,那些人看不上他这个出身不接纳他,何况他现在是陛下的人,跟那些人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谢逍不做他想:“总归这件事情毫无可能。” 晏惟初心道,那你等着吧,朕说可能就可能,朕要用的人,绑也要将你们绑到一块。 谢逍不欲再说,搁下茶盏:“走吧,去用晚膳。” 饭桌上,谢逍忽然想起件事情,问晏惟初:“你手下那些宗室子弟,现在安分了吗?” 晏惟初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道:“还行,怎么了?” 那群人在西苑操练已有两个月,自从被他抽了一顿再不敢偷懒耍滑,也算有些样子了。 谢逍说:“他们隔三差五地去不夜坊喝花酒,阿沭去那里听戏撞见过他们好几回,一掷千金的,阔气得很。” 晏惟初闻言皱眉,这群人当真一天不抽便要上房揭瓦。 谢逍问他:“你打算告诉陛下?” “不,”晏惟初咬牙道,“我要亲自去教训人。” 谢逍扬了扬眉,自己这小夫君好像越来越不得了了,或许他本性如此,之前担心他会被那些宗室子欺负,果真是自己杞人忧天。 他给晏惟初盛汤:“吃饱了我陪你去。” 明日麒麟卫休沐,那些人今夜想必不会老实。 他二人用过晚膳便去了不夜坊,华灯初上,这边正热闹。 引路的堂倌问他们是喝酒听曲还是去听戏,晏惟初凉声问:“你们东家呢?带我去见他。” 那堂倌认出他是每回来这里郑世泽都会亲自接待的贵客,不敢怠慢,领着他们径直往花楼去了。 花楼是这不夜坊里脂粉气最重的地方,处处莺声燕语,衣着清凉的花魁小倌儿不时往他们身前凑,摇着手帕扇子向他们招手。 谢逍冷着脸上前一步将晏惟初挡在身后,对这些扑上来投怀送抱的庸脂俗粉没有丝毫怜香惜玉:“滚。” 晏惟初在他身后低笑:“表哥,你别这么凶,吓坏他们了。” 谢逍冷道:“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这种地方朝廷早该取缔了。” 晏惟初道:“那不知道是谁之前夜夜在这里听戏,还想给人乐师赎身呢……” 谢逍不做声地看着他。 晏惟初扭开脸,哼。 不过谢逍说的他也同意,这不夜坊的利润他虽占了八成,终归不是长久之道,等商税征收上了正轨,他的内帑有稳定收入来源了,这种地方哪怕不取缔,也得严禁朝廷官吏踏入。 领路的堂倌满头大汗,带他们走边侧的楼梯上二层,最后停步在西面的一处雅间前。 “二位少爷,东家就在里头,小的进去帮您二人说一声……” “不必,”晏惟初打断他,“你下去吧。” 丝竹靡靡音和那些放浪形骸的笑闹声不时传出,听出那群纨绔宗室子就在里头,晏惟初的脸色有些难看。 郑世泽这个死小子,带着手下一起来喝花酒,他这指挥同知就是这么做的? 堂倌犹豫退下,晏惟初带来扮作护卫的锦衣卫上前,用力推开了屋门。 他们迈步进去,屋中的情形一如所料的秽乱不堪,那晏镖搂着个香肩半露的花姑娘正嘴对嘴的喂酒,余的人也大多是醉眼迷蒙的状态,各自抱美人在怀歪七倒八地没个正形。 郑世泽也在其中,喝得满脸通红摇头晃脑,被锦衣卫拎起来一巴掌猛地拍上肩膀才似如梦初醒,骤然惊起。 他一转头瞥见晏惟初冷然面色,一句“陛下”到嘴边差点脱口而出,又在余光窥到立在一旁的谢逍时生生止住,这下酒全醒了。 姑娘们被突然闯进来见人就扇的锦衣卫吓得惊声尖叫,仓皇起身往后退,晏惟初不耐示意:“你们都走。” 晏镖被按跪到晏惟初身前时仍是醉醺醺的,迷迷糊糊间抬头看见晏惟初的脸,嘿嘿笑:“美人,来陪爷喝酒——” 谢逍上前,面无表情地一脚踹上去,这厮被踹倒在地,“哗”一声刚喝下去的酒全吐了。 晏惟初嫌弃往后退,郑世泽连滚带爬过来,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世子,侯爷,你们怎来了,怎不打声招呼……” 晏惟初冷笑:“打了招呼我怎会知晓你这麒麟卫同知当真是好样的,日日带着这些人在这里喝花酒,你有几个脑袋够陛下削你?” 郑世泽缩了缩脖子,狡辩:“……倒也没有日日。” 被晏惟初瞪了,他哭丧着脸说:“我这是跟他们拉近关系,要不他们哪肯听我的。” 晏惟初没好气:“有你这么拉近关系的?” 郑世泽哀叹,喝个花酒怎么了,又不是人人都跟您一样,家里就有那风花雪月,谁还没个七情六欲呢…… 晏惟初问:“有鞭子吗?” 那群纨绔齐齐打了个哆嗦,之前他们可是才被抽得皮开肉绽,养了半个月才好,倒是想找皇帝告这蛮横的安定伯世子一状,奈何他们连皇帝的面都没见上,人还没到瑶台呢就被撵回去了,从那以后每日操练量翻倍,可谓苦不堪言。 也就晚上喝个花酒能抚平心灵创伤,至于这也要管吗? 郑世泽摸了摸鼻子:“有是有,都是那什么时抽着玩的鞭子,世子你要吗?” 晏惟初没听懂:“什么什么时抽着玩的鞭子?” 谢逍粗声制止:“不要。” 晏惟初奇怪看他一眼,但谢逍显然不打算解释。 郑世泽挠头:“我这里是岛上,也没有马,要不倒是可以拿马鞭来。” 晏惟初不悦,四处看了眼,转头冲谢逍说:“表哥,借你腰带一用。” “不借。”谢逍直言拒绝。 晏惟初目光嗔怨,谢逍不予理会。 好吧,表哥性子高傲,不愿意在人前宽衣解带,晏惟初表示理解,转眼便示意郑世泽。 郑世泽:“……”他很有眼色地解开了腰带双手奉上,给就给吧,别往自己身上抽就行。 晏惟初接过在手里颠了颠,这小子的腰带是皮质的,不如谢逍那条玉带重,但抽人也勉强够用了。 “嗷——” 晏惟初手中腰带挥下去,那晏镖嚎叫着渐渐醒了神,这下终于看清楚了自己又招惹了哪尊大佛,痛呼求饶:“别打了别打了,真不敢了再不敢了!” 晏惟初看到这小子就来气,那些藩王终日耽于享乐不事生产,子孙后代多是这种德性的,说是他自家人他都觉丢人现眼。 晏镖抱头,求饶没用又开始胡言乱语叫骂:“你这么悍,不怕你夫君休了你吗?!” “啪”一声,晏惟初手里的腰带裂了:“说什么呢你!!” 晏镖缩成一团,他哪里知道晏惟初的夫君就是他身边那位,嘴上逞快:“说你这样凶没男人要,你夫君迟早休了你!嗷——” 裂了的腰带彻底断了。 晏惟初幽怨回头,看向谢逍:“表哥,你听到了,他说你会休了我。” 谢逍默默解开腰间玉带,递过去:“用这条吧。” 抽死他得了。 第50章 他喜欢凶的。 晏惟初将这些人一顿抽,纨绔们哭爹喊娘再三保证再不来这种地方了,他才收手:“都滚,再让我在这里看到你们,以后每日晚上也给我继续操练。” 一日操练四个时辰已经够惨了,晚上也继续还让不让人活啦? 但没人敢说出来,纨绔们如丧考妣,从地上爬起来迅速滚了。 郑世泽缩在一旁,在晏惟初目光转过来时双手合十讨饶:“我也再不敢了,好表弟给个面子。” 当着谢逍的面,晏惟初不好发作他,骂道:“再有下一次我会跟陛下说,让他亲自抽你。” 郑世泽讪笑:“……知道了。” 解决了人,晏惟初神色恢复如常,玉带还给谢逍:“多谢表哥。” 谢逍没接:“这还能戴?” “怎么不能。”晏惟初上前,亲手帮他穿戴玉带,将他手里和自己一样的玉佩挂回去,乖顺体贴的模样与方才的凶悍判若两人。 谢逍看着他,思绪一时有些飘忽。 晏惟初这样,与初识时那个胆小瑟缩委委屈屈的小郎君相去甚远,好像也不奇怪,那本就是他安排给自己看的一出戏,这小混蛋究竟有几副面孔,谢逍愈觉好奇和有趣。 郑世泽轻咳一声,找存在感:“世子,侯爷,你们要留下来喝酒吗?” 谢逍先说:“回去了。” 晏惟初也没想法,他才刚发落了人,总得以身作则。 郑世泽其实也巴不得他们赶紧走,不想伺候,这便送他们下去。 出了花楼往码头走,晏惟初回想起先前郑世泽说的那什么时抽着玩的鞭子,再次问他究竟是什么时候什么抽着玩的鞭子,自己怎没听说过。 郑世泽的视线乱飘,谢逍这尊修罗煞神就在身边,他哪敢说,他也没想到自己这皇帝表弟这么纯情,啥都不懂啊。 好吧,连嘴都没亲过,也别指望他懂了——晏惟初若是知道这小子是这么想的一准不服,怎没亲过,我们天天亲! 谢逍出言打断:“别问了,不是什么好东西。” 晏惟初闻言更是好奇,贴近谢逍问:“表哥,那究竟是什么啊?” 谢逍停步看着他说:“不许问。” 晏惟初:“好霸道啊。” 谢逍的视线越过他,看向前方时忽地一顿,水边轩亭内,谢迤那小子在那里,正与一小倌儿拉拉扯扯,和其他客人起了冲突。 晏惟初注意到他视线方向,也转头看去,郑世泽见状说给他们听:“谢二少最近夜夜来这里,跟这星哥儿打得火热,是我这的常客了,不过今日这是怎么了?怎好像吵起来了?” 谢迤像喝醉了,红着眼睛拉着那小倌,质问对方为何不听话又来陪别的客人:“我说过了会给你赎身,你就这么一时半会都等不了?” 旁人哄笑:“谁给的起钱他就陪谁,一个妓子而已,还指望他为你守身如玉吗?” 谢迤有些恼怒,抬眼间有所察觉偏头对上谢逍的目光,一愕,脸上有转瞬即逝的难堪。 被他攥住的小倌儿试图挣脱,谢迤的难堪转变成冲对方而去的愤怒,用力将之一搡。 那小倌儿猝不及防惊呼,踉跄着后退撞翻了旁边客人的酒案。 与谢迤抢人的那些个顿时不乐意了,拍案而起:“你做什么?想找茬是不是?” 眼见着就要打起来,谢逍无意多管闲事,视线收回,冲晏惟初说:“走吧。” 谢迤的小厮见谢迤被人扯住寡不敌众,硬着头皮跑过来,拦住他们:“侯爷,少爷他喝多了,你能不能去帮一把……” 谢逍神色冷淡,没动。 小厮焦急求他,那边谢迤已经与人起了肢体冲突,那伙人可不知道他是镇国公府的少爷,知道了也未必在意。 郑世泽见状赶忙让人去叫护院,喝多了闹事在他这里每日都会上演,他倒是见怪不怪。 谢迤被掼倒在地,晏惟初打量了一下那名为星哥儿的小倌,若柳扶风的模样,长得还和那苏小郎君有些像,难怪了。 他看热闹一般伸手戳了戳谢逍手臂:“表哥,你真不管啊?要是让你家老太太知道你眼看着她另一个宝贝孙子被人揍了袖手旁观,她怕不是要气得一命呜呼。” 谢迤的小厮还在哀求,谢逍看了笑嘻嘻的晏惟初一眼,终于迈步上前去。 晏惟初撇撇嘴,示意自己的护卫跟上。 郑世泽看戏一阵,忽然想到什么,凑晏惟初身边小声说:“陛下,跟谢老二起冲突的那几个都是南边来的考生,这段时日每天在我这里挥霍,我记起来之前他们喝高了曾经跟伺候的姑娘吹嘘知道考卷内容,我当时以为他们胡言乱语,没想到他几个好像真的都考中了,也不知是不是巧合。” 晏惟初闻言眉头一蹙,看向那几人,一个个醉醺醺的花天酒地、放浪形骸,看着就不像是有心思念书的,若朝廷取仕都是这种人,不如作罢。 他横了郑世泽一眼:“你之前怎不说?” 郑世泽尴尬道:“当时我没当真也没往心里去,刚看到他们才想起来……” 晏惟初有些没好气,神色渐冷,若这些人不是吹嘘,是酒后吐真言,事涉科举舞弊,那便是朝堂上又有人皮痒了。 那边,谢逍走进轩亭,他自己懒得动手,让人去将争执中的双方拉扯开,这里的护院也已赶到,很快止住了这场闹剧。 谢迤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面无表情地擦去嘴角的血。 谢逍道:“回府去吧,弟妹她们还在家中等你。” 谢迤却不领情,或许是喝醉了,也或许是心有不忿,头一次他在谢逍面前展露出本性,冷漠道:“大哥管好自己便是,何必管我。” 郑世泽啧道:“这谢老二还真是不识好歹。” 晏惟初倒是十分清楚这厮对谢逍的嫉妒心,尤其江沭进了京营成了神机营的五品管队官,他自然以为是谢逍的功劳,谢逍宁愿提携舅表弟,也不肯拉他这个亲弟一把,他怎能不心生怨恨。 谢逍大概也觉话不投机半句多,事情解决了便返身回来,示意晏惟初:“没热闹看了,可以走了吗?” 晏惟初笑笑:“表哥你别理他,不识好人心,我们回去吧。” 回府谢逍还有些公文要处理,去了趟书房。 晏惟初跟进去,谢逍做正事,他便趴桌边捣乱,好奇去够书案上的公文,被谢逍按住手:“军中机密,你不能看。” “看看怎么了。”晏惟初嘟哝,反正早晚还不是要给他看。 谢逍严肃说:“阿狸,为陛下做事,公是公、私是私,要时刻谨记其中的分界线,不能得意忘形。” 晏惟初乖乖点头:“知道啦。” 他表哥总是操心这些,也确实是为了他好,他受教就是了。 他不再扰着谢逍,又不想先回屋,便无聊在多宝阁那侧闲逛,旁边的剑架上搁了四五柄宝剑,谢逍说是自己收藏的剑,先前他一直没仔细看过。 当日谢逍自瞻云苑的击鞠会上赢回的青霜剑也在其中。 晏惟初依次拿起,抽剑出鞘细看,都是好剑,锋芒逼人,让人摸着爱不释手。 他最后拿起最右侧另一通体乌黑相对不那么起眼的一柄,抽出鞘时注意到剑柄上刻的篆体二字“长宁”,沉目看了片刻,将剑身推回,又搁了回去。 敲门声响起,晏惟初反正无事,亲自去外间拉开门。 一名管事在外头,小声禀报说是先前门房上收到了一张给侯爷的邀帖。 “什么邀帖?”晏惟初顺手接过来,理直气壮地翻开。 下邀帖的是那位阴魂不散的苏小郎君,他高中会元,自然要办饮宴庆祝,邀谢逍前去。 晏惟初看着无语,他夫君是武将,去跟一群书生士子坐一块喝酒吗?亏这人想得出来。 而且邀谢逍不邀他算什么?想借机挖墙角?要不要脸要不要脸要不要脸? 晏惟初慢条斯理地将邀帖撕了,示意管事:“去扔了。” 跳蚤蹦跶虽不痛不痒,但也实在烦人得很,晏惟初想着,天凉了,就让这苏小郎君也凉了吧。 谢逍处理完那些公文,晏惟初仍在看多宝阁上的东西,他起身过去:“回屋吗?” 晏惟初偏头问:“这里几柄剑,都是哪里来的?” 谢逍看了眼,道:“有我祖父的剑,我外祖的剑,也有我上第一次上战场前祖父送我的剑……” “那这柄呢?”晏惟初冲最右侧努了努嘴,“这柄是从哪来的?” 谢逍没有细说,只道:“友人所赠,走吧。” 晏惟初想着什么友人,赠的剑能跟你祖父外祖和你自己的剑摆在一块,想想又算了,表哥不说,他才不问,显得他多想知道一样。 回屋晏惟初先进去,先前那管事不放心,还是来与谢逍说了声收到邀帖被晏惟初撕了的事。 谢逍听罢毫不在意:“撕了便撕了吧。” 他回去里屋,晏惟初已经梳洗完,赤着脚靠在坐榻里,长发披散,身上披着件松松垮垮的便服,正在打哈欠。 下人送来热水,谢逍在旁边坐下,也脱了靴袜打算泡一泡。 晏惟初往他身边挪,脚趾贴去他小腿肚上蹭了一蹭,被谢逍按住:“不许乱动。” 晏惟初偏不,脚踩进水里,得意踩住谢逍的脚背。 谢逍由着他玩,问起他那张邀帖的事。 晏惟初不高兴,用力踩他:“我撕了怎么了?难道你还真想去?再说了表哥你自己说的在这个家里我吩咐的事都照我的意思做,你想反悔?” “没有,不想,”谢逍平淡说,“不用这么大声,显得你心虚。” 晏惟初:“……表哥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心虚了?” 心虚是确实不心虚的,就是有点不好意思,闹得跟自己在争风吃醋一样,虽然他的行为其实就是争风吃醋,但他坚决不会承认。 谢逍懒得拆穿他:“嗯,没有。” “……”感觉被嘲讽了。 晏惟初拖长声音抱怨:“表哥——” 谢逍镇定回:“怎么?” “先前你们说的什么到底是什么?你知道是不是?为什么不许我问?” 谢逍越是回避不谈,晏惟初越好奇,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谢逍的神色有几分散漫:“别问了。” “我就要。”晏惟初坚持。 谢逍的目光钉住他:“……真想知道?” 晏惟初用力点头。 谢逍侧头,在他耳边快速说了几句。 晏惟初听完愣住……还能这么玩的? “你是不是在诓我?” 谢逍坐回去:“不信算了。” 晏惟初摇头晃脑,这样也可以?这么玩不是自虐吗?好玩吗? 谢逍瞥见他神情里的意动,出声断了他的念头:“别想。” “我才没想。”晏惟初心说郑世泽这个混账玩得真花,可不能让表哥被他带坏了,哦,表哥也知道怎么玩,可表哥怎会知道? 晏惟初目露怀疑:“那你这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谢逍道:“我说过的,风月之事,多看点书就能学会。” 晏惟初嫌弃得很:“表哥你镇日看的都是什么不正经的书啊?” 谢逍摇头,实则不然,兵营里都是糙老爷们,平日里吃不上肉顶多过过嘴瘾,胡乱开荤腔实属平常,他虽不参与这些,但听得多了哪还有不懂的。 他这小夫君他会亲自教,不正经的那些就算了。 晏惟初有种自己被比下去了的不痛快,又踩了谢逍一脚,将他一推往他身上爬。 面对面地坐到谢逍腿上时,他攥住谢逍衣襟警告:“表哥也不许学那些不正经的东西。” 谢逍被他推得朝后晃了晃,稳住身形,定定看他——晏惟初这样故作凶恶,张牙舞爪让人思之发笑,没半分威慑力,倒显得娇憨,让人忍不住想亲一亲他。 谢逍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 被含住唇时晏惟初下意识说:“不许咬我。” “嗯,不咬。”谢逍轻声哄。 晏惟初哼着气反咬上去。 还是很凶,与面对外人时的凶不同。 欲拒还迎,像龇着牙却又敞着肚皮等人爱抚的幼兽,谢逍想。 凶一点也好,他喜欢凶的。《 》 50-60 第51章 唯一的逆鳞 近日朝堂之上出了一件大事,会试科考舞弊,涉案考官与考生数十人下狱。 主考官之一的礼部左侍郎在府中上吊,锦衣卫闻讯赶到时,只见到一具吊在书房房梁上早已冰冷的尸身。 这人畏罪自戕前留下了一封血书,交代自己与手下官吏为敛财而参与舞弊,共售出试题十四份,得银四万多两,与被抓捕下狱的考生人数正好相符。 “试题三千两一份,购买者多为江南士子,这些人家境殷实,购得考题后再请人做题背下答案,十四人里有十人都在会试中取中……” 晏惟初听着崔绍的禀报,颇有些心不在焉,舞弊案由三法司会审,主要负责查案的仍是锦衣卫,查到的也仅仅是这些而已。 “就这?” 崔绍不是很明白皇帝的意思,事情其实已经很清楚了,证词也都对得上,科举舞弊虽是大案,但案情本身并不复杂。 晏惟初道:“朕这几日翻阅历年科举旧录,发现京郊这间云山书院着实了不得,这几十年每科春闱,少则三四人,多则更多,定有出身其间的学生能取中进士,名列一甲者也不在少数。 “这些人如今许多都已是朝中肱骨,例如先前伏诛了的次辅林同甫,和这位上吊了的徐侍郎,甚至今科会元那位苏小郎君也是这间书院的人。” 崔绍神色一凛:“陛下的意思是?这间书院有异?” 晏惟初淡道:“朕只是觉得这间书院教书有方罢了,朕的恩师章先生也是这间书院出来的,这几年还回去做了书院的山长,他确实教得好。” 崔绍想到什么,说:“臣之前见徐侍郎的履历上记载他是先帝泰初十四年的二甲第六名,他那一科的主考官座师便是太师章文焕。” 晏惟初“呵”一声:“章先生若知晓自己教出了这样一个学生,也不知会作何想法。” 崔绍拱手道:“臣会再派人去查一查这云山书院,不会大张旗鼓也必不会打草惊蛇,陛下放心。” 晏惟初淡淡点头,不抱什么希望:“你去吧。” * 三日后,三法司主官将案情审定结果呈报御前,晏惟初看罢没说什么,就此结案。 涉案官员斩首抄家,考生革除功名,戴枷游街、流放。 先前的考试成绩作废,所有取中考生须参加复试,与殿试合并进行,时间仍定在四月下旬。 听闻那位苏小郎君办的那饮宴也推迟了,晏惟初只当听了个乐子。 到手的会元飞了,这可怨不得他,若有真本事,大可以去殿试上争状元。 但状元花落谁家,自己这个皇帝说了算。 在那之前,一道新的诏令下发再次引发轩然大波。 皇帝谕旨在殿试之前开加科,考纲不涉经史子集,唯经世致用与格物致知,参试者不拘生员举子,只要识得字能写字,就可报名。 取中者入朝为官为吏,与正科进士等同。 最先跳出来的便是那些以圣学之道自居的读书人。 开加科考这些非儒家正统的东西不稀奇,前朝早已有之,但非正科进士出身者,向来只能做小官胥吏,天然低人一等。 现下皇帝却说加科取中之人与正科进士等同,甚至只要识字者就能报名,这是要挖了他们天下读书人的根,叫他们如何能忍? 一时民间舆论沸沸扬扬,皆是唱反调的声音,毕竟能高调发声的都是这些读书人,他们说皇帝此举离经叛道悖逆荒唐,别人哪怕有不赞同的也不会当着面跟他们理论。 事情的升级是在半个月后,国子监上千生员被煽动前往瑶台聚众叩阙。 当下便有人到京营传皇帝口谕,调神机营兵马去西苑。 谢逍接谕时意识到皇帝这是要动真格的,甚至不惜让神机营的火器手去对付那些只有一张嘴的书生,不免讶然。 “陛下还说了什么?”他冷静下来问。 传谕之人摇头:“只有这些,侯爷还请尽快派兵过去,不要耽搁了大事。” 谢逍又多问了一句:“现下瑶台那边的情形如何?” 对方道:“陛下命麒麟卫先过去盯着了,那些生员暂时还只是跪着想要陛下收回成命,没起大的冲突,之后就不好说了。” 有下头将官咧嘴便骂:“他娘的这些读书人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天天的闲出个屁,给他们多个机会考试不好,这也要闹。” 众人附和。 谢逍一听皇帝竟派出麒麟卫去镇场,心生担忧,当即命神机营的坐营官去点兵,兹事体大,无人敢耽搁。 而谢逍自己等不及,交代完事情立刻出门上马,先一步纵马往西苑去了。 瑶台外此刻正热闹得跟菜市场一样,麒麟卫一众人与叩阙的学子展开骂战,你来我往,口沫横飞,战况激烈。 晏惟初命麒麟卫过来压场,是想着这群宗室子弟也操练了快三个月,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来溜溜,对付别人不行,对付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那还不容易吗? 但他低估了这帮纨绔的少爷脾气,尤其是以晏镖为首的那些个,虽被他抽了两顿现在老实多了,但不代表在这些自命清高实则狗屁不是的书生面前,他们能给出好脸色。 这会儿初夏天气渐热,他们在大太阳底下站了半日,听着这群人一会儿絮絮叨叨指桑骂槐,一会儿痛哭流涕仿佛死了爹,谁能不烦? 有第一个忍不住回嘴的,很快便有第二个第三个跟上。 文人的嘴毒,引经据典指桑骂槐。 这些宗室子弟书念得书少,但嗓门大,而且说话直,无论那群书生骂什么,他们就一句“你们就是自己考不上也不想别人考上无耻之尤”,就足够气得人仰倒。 这样的做派哪里像皇帝的亲军卫,地痞流氓还差不多。 郑世泽劝不住,任由他们去了。 能把这群闹事的书生气得跳脚,也算大快人心吧。 不多时谢逍纵马疾驰而至,拉缰急停,一眼扫去没在人群之中看到晏惟初。 他翻身下马,绕过这里乌压压的人群,往瑶台里边去了。 晏惟初正在处理政事,听闻谢逍来求见,一愣,问:“他亲自带神机营的兵来了?” “神机营的兵马还在路上,估计还得一刻钟才能到,侯爷独自一人先纵马过来了。”传话的太监答。 晏惟初笑了,表哥这是担心他这个麒麟卫指挥使被那些闹事的人殃及,才着急赶过来呢。 他立刻起身,让人给自己更衣。 谢逍走进瑶台,迎面便看到晏惟初出来,迎上前:“你要去外头?” 晏惟初示意他放心:“陛下让麒麟卫办差,我出去看看。” 他本来是没打算露面的,但让外头那些人一直对骂下去也不是个事,事情还得尽快解决。 谢逍有些不放心,话到嘴边没有拦着他,陪他一起走出去。 外面已经乱得不成样,来闹事的多是生员,举子也有,但少,毕竟只要中了举即便会试没取中也有授官的机会,没必要来这里闹。 这些生员则不同,皇帝要取庶民入仕,自认为地位受威胁最大的就是他们。 至于说他们也能去考?那就确实是心里有逼数考不上,又看不上走这种“旁门左道”的其他人。 当然晏惟初更看不上他们,只会之乎者也死读书的这些人,是他最嫌弃的。 先前将万玄矩提拔上来的人调去平津任巡抚接管船政时,他便生出了开这个加科的想法,不会写八股文没关系,只要有真才实学能做实事,他就要。 这次科举舞弊闹出来,恰好给了他顺势下发这项诏令的机会,但很显然,永远有人热衷于跟他这个皇帝对着干。 朝堂上反对的声音就不小,礼科想要封驳圣旨,他早已料到,这些六科给事中拿着鸡毛当令箭官小权力大,时不时就要恶心他一把,他这次索性釜底抽薪,将六科直接并入都察院,让他们不能再随心所欲,间接夺了他们的封驳权。 所以圣旨是顺利发下去了,结果呢,国子监这些生员又开始闹事,说背后没有人煽动?谁信? 神机营的兵马已经到了,营兵各个手里都有火铳,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闹事之人围住。 “砰”一声铳响,先前还乱糟糟的争吵声止住,一片哗然。 有人痛呼:“陛下是要做暴君对我等读书人动刀吗?” 谢逍皱眉,也觉这些人实在不知好歹,都这时了还敢口无遮拦,当真以为皇帝会顾及名声不敢动他们? 晏惟初懒得多言,就一句话:“依大靖律生员不得妄议朝政事,你们此举是要造反不成?” 一部分人被他的话恫吓住,为首的那几个却不以为憷,嚷着:“我等要见陛下!陛下一意孤行不尊礼教,离经叛道,迟早酿成大错!” “你算个什么东西,”晏惟初不屑,“不忠不义、自私自利、虚伪无耻,枉读圣贤书,就你也有脸来闹?” 这几条扣在读书人身上可都是大罪,尤其被骂不忠不义,他们这些人最爱惜名节,哪能受得了这个羞辱,那人目眦欲裂:“黄口小儿,休得此胡言乱语!” 晏惟初嗤笑:“你倒是看着年纪大,三十好几了吧?还是个秀才,难怪不敢去考试只敢来这里闹事,你就是不忠不义,陛下是这么看你的,天下人也会这么看你!” 被骂的那个狼狈从地上爬起来,恨得整张脸都已扭曲:“你信口雌黄污蔑我!休要在此妖言惑众!” 被晏惟初神情里的高高在上刺伤了敏感的自尊心,这人忽然发疯,竟冲向前直直朝着晏惟初扑了过去。 事情就发生在几息间,晏惟初始料未及,他怎就忘了,朝堂上那些文官动不动就能当廷互殴,这些生员又岂会真柔弱不能自理,那都是他们给自己立人设装的! 看吧,这被骂两句就本性暴露了。 谢逍动作极快地将晏惟初攥去自己身后,晃眼间瞥见对方袖子里一闪而过的锋锐光芒,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 晏惟初带出来的护卫动作慢了一步,待到他们抽刀拍掉对方手中匕首、将人制服按倒在地时,谢逍的右手小臂上已被划开了一道,很快有血珠渗出来,染红了他的袍袖。 晏惟初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郑世泽吓了一跳,迅速反应,大声示下:“禁苑持械等同谋逆,押下他们!” 麒麟卫先动,神机营跟上,转瞬间先前还跪得笔直的所有人都被压着脑袋按到了地上。 * 瑶台偏殿,谢逍手臂上的伤口不浅,太医正在处理。 晏惟初在旁盯着,看着那血肉模糊的皮肉,眉头紧蹙。 谢逍自己倒不是很在意,这点小伤他从前在战场上经历得多了,并不放在心上,反正伤在他身上,没伤到晏惟初就好。 他伸手想抚平晏惟初一直皱着的眉心,晏惟初却撇开脸,不领情。 外头进来人,看了晏惟初一眼欲言又止。 “是不是陛下要见我?”晏惟初问,径直起身,“走吧。” 谢逍目送他背影离开,有些无奈。 行刺的那个已经被锦衣卫押走下了诏狱,崔绍来问要怎么处置。 晏惟初冷声下令:“审清楚他背后是什么人指使、行刺是否有预谋、他知不知晓朕的身份,之后将他剁了喂狗。” 只是砍头难消他心头之恨,从先前谢逍见血起他心里就一直压抑着滔天怒火,恨不能再次大开杀戒。 崔绍领命。 晏惟初闭了闭眼,重新睁开时眼中已无一丝波动:“你去办差吧。” 再示意赵安福:“去外头传朕旨意,这出闹剧该收场了。” 晏惟初回去时,太医已经帮谢逍上药包扎完毕,退了下去。 晏惟初走去谢逍身前半蹲下,埋首在他膝盖上,半晌没动。 感知到晏惟初的情绪,谢逍抬手轻抚上他后颈:“阿狸,陛下与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晏惟初的声音有些闷,没有抬头,“说怎么处置外头那些人而已,他还说给你放几天假,让你好生休养,你别管这些事了。” 瑶台外,自行刺的那个被锦衣卫强行押走,余的人也跪倒在地,被周围虎视眈眈的官兵押着,到这时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害怕。 “谋逆”二字他们无论如何也背不起,他们只是想要皇帝不开加科而已,谁也不想事态会演变成这样。 赵安福出来宣旨,没有起伏的声音快速念罢,这些人的命运就此落定——革除功名永不录用,为首闹事几人流放,三代不仕。 哭嚎求饶声顿起,这样的结果,或许比宣判他们死刑更让他们不能接受。 但天威震怒,事情已无回圜余地。 怪只怪他们自己耳根太软、心思阴暗,最终落得这般下场。 晏镖一口浓痰啐过去:“呸!真是便宜你们了!” 偏殿里,谢逍抚了抚晏惟初的面颊:“阿狸?” 晏惟初仍低着头没动,他很少有这样自怨自艾的时候,上一次还是当年眼睁睁地看着郑娘娘在自己眼前被人灌了毒药,那时他年纪小,只能瞪着眼睛无助流泪,连声音都不敢发出来,但现在不同。 现在他是这大靖江山真正的主人,大权在握,却依旧有这样无力的时刻。 想要真正随心所欲真的好难。 他其实也才十几岁而已。 谢逍察觉到什么,手指拂下去,捏住他下巴,迫他抬头。 晏惟初的眼睛很红,眼里噙了泪。 谢逍微怔:“……你哭了?” 晏惟初自觉丢脸,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将眼泪憋回去,不肯承认:“谁哭啦,我才没有。” 谢逍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揽腰将他拉起来,拉坐到自己腿上,看着他:“阿狸,我没事。” 晏惟初红着眼瞪过去:“下次不许你帮我挡,那么多人就你最积极。” 谢逍问:“谁是你夫君?” 晏惟初提起声音:“你!” “所以呢?”谢逍道,“我不该帮你挡?” 好吧,晏惟初被说服了。 他靠进谢逍怀里,还是不高兴,但只能忍耐:“表哥,你是我的,你的命也是我的,你得顾惜着点自己。” 再有下次,他就真要做暴君了。 谢逍没有细究他话里的意思,哄着他:“好。” 晏惟初指尖轻轻摩挲着谢逍包扎起来的小手臂,慢慢闭眼。 浑身炸开的刺收拢。 谢逍是他的,是他唯一的逆鳞,谁也不能动不能碰。 不能。 第52章 拿后位套住表哥 生员叩阙一事最终还是闹大了。 那行刺的蠢货是心血来潮冲动行事,也的确不知晓晏惟初的身份。 但郑世泽关键时刻的一句“禁苑持械等同谋逆”给事情定了性,形势逆转,让皇帝瞬间站到了道义上风,仅仅是革除功名流放已属开恩,谁也别想再借题发挥。 生员闹事与翰林院那帮“清流君子”脱不了干系,那群人有不少都出身国子监,时常回去讲学,课堂上随便一两句煽动之言,就足够让读书读傻了的这些学生义愤填膺、头脑发热。 晏惟初也没含糊,把有份参与者全部贬官了事,一个个就只知党同伐异、空谈误国,不如一起撵去地方上干点实事,真正体会一下民间百姓疾苦,看还有没有脸这样站着说话不腰疼。 那之后太师章文焕忽然前来瑶台求见。 自去岁晏惟初刚亲政亲自前去太师府与这位章先生下了一盘棋,便再未见过他,偶尔听旁人提起自己这位恩师,也大多是说他关起门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有时会出外去书院教书,仅此而已。 先前崔绍自请去查云山书院,也没查出个所以然。 晏惟初给他赐座,命人上来茶点,关心了几句他的身体。 章文焕谢恩,直言说起自己长孙章序杰与之前被贬那些的翰林走得颇近,请晏惟初也一并料理了他。 晏惟初不认同地说:“他虽也是翰林院的人,但这些日子一直在内阁办差,并未参与煽动那些学生,朕不会这样是非不分迁怒于他。” 章文焕却摇头:“他虽未参与,却与那群人心意一致,私下常与人妄以朝政,对陛下多有不敬,臣年纪大了,无力再管教他,还望陛下帮臣教一教他。” 晏惟初的眉峰微蹙:“先生要朕怎么教他?” 章文焕道:“但凭陛下处置。” 晏惟初看着自己这位先生,章文焕早已到风烛残年,满头银发沟壑覆面,方才进来时连走路也颤颤巍巍的,真正行将就木。 为了打消自己的怀疑,即便这样也要撑着身子亲自来瑶台一趟。 他耷下眼,沉默了片刻,答应下来:“那朕便依先生的意思,将他外放出去磨一磨性子吧。” 章文焕再次与他谢恩。 这位老太师最终还是提醒了一句:“陛下,开加科是好事,但与正科取中仕子须得加以区分,才好堵天下悠悠之口。” 晏惟初淡下声音:“朕知道了,多谢先生提点。” 他不让这些人入翰林便是,那地方也没什么好的,至于将来能不能入阁,自纪兰舒被他破格拔入内阁那日起,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旧制就已形同虚设。 章文焕没有在此久留,茶也只喝了半盏,事情说罢便退下了。 晏惟初目送他背影走出去,重新垂了眼。 他的心思章先生知道,章先生的心思他也知道,终究道不同不相为谋。 上车前,章文焕回头,看见远处车上下来往瑶台里头去的谢逍,眯起眼目光顿了顿,问身侧管家:“那是定北侯?” 管家看去,肯定道:“是定北侯,定北侯夫人是麒麟卫指挥使,在西苑讲武园当差,据说陛下十分器重,时不时会把人召来瑶台,外头还有传言,那安定伯世子生母是郑娘娘的亲姊妹。” 章文焕目送谢逍背影走远收回视线,脸上神色变得冷漠。 郑氏女是当初他亲自派人从江南挑来献给先帝的,家中仅有一个兄弟,从无什么亲姊妹。 他与小皇帝分歧的最初,便是从小皇帝听闻了谢家那位大郎在战场的种种心生向往,瞒着他偷看兵书开始。 “陛下是越来越离经叛道了。” 章文焕一声叹息,撑着膝盖被管家搀扶艰难迈步上车。 车驶离瑶台,车中老太师缓缓闭眼。 当年他第一日走进瑶台大门时,小皇帝曾红着眼睛问他“先生,你是来帮朕的吗”,从前种种,依稀在目。 谢逍进门,他来西苑与皇帝禀事,顺道接晏惟初一块回府。 晏惟初出来,说起皇帝御前有人,一时半会地没空,让他有事书奏便可。 “我们先回去吧。” 谢逍看着他:“阿狸,今日不高兴吗?” 晏惟初一愣,他是不高兴,但也只有一点点而已,没想到这也能被表哥看出来。 “没有啊。” “不高兴要说,”谢逍问他,“为何不高兴?陛下欺负了你?” 晏惟初叹气:“是啊是啊,陛下欺负了我,表哥你去跟陛下打一架吗?” 谢逍道:“那我得当面去跟陛下说说。” 晏惟初伸手一拍他,正经说:“才不是,我日日在御前当差够小心的了,表哥你别总操心这些,今日是碰上了点烦心事,不过看到你就没有不高兴了。” 谢逍本也是逗晏惟初的,不再追问这些,点了点头:“没事就好。” 晏惟初将那些让人不愉快的事情丢去脑后,挽住他手臂:“走吧,回家了。” * 四月中,由皇帝亲自出题恩点的加科放榜,取中之人入六部京司者寥寥,多依其所长外放州县,这些人是晏惟初这个皇帝力排众议一手擢拔的,现在或许还不成气候,但日后可期。 下旬,会试复试,舞弊案的阴霾尚未消散,人人谨小慎微,就怕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纪兰舒被特别任命为这科会试复试的主考官,试题也出自他之手,最终又有六人被革除了功名。 刘诸因避嫌没有参与读卷,他儿子刘崇璟这一次十分争气地拿下了会元。 而苏凭的成绩只有中等,也许是过度紧张也许是别的,他写出来的文章中规中矩,远不及前一次的出彩,中等名次已属勉强。 三日后紧接着便是殿试,地点在皇宫奉天殿,晏惟初派人去殿上宣了口谕,并未露脸,但试题是他亲自出的,关于边疆马政的论述。 众人翻开考卷看罢考题后神色各异,皇帝出的题目不算偏,真正深谙其道之人却寥寥无几。 但已经坐在这里了,硬着头皮也得写。 晏惟初在后殿里正与刘诸闲聊天:“刘公,听说你儿子都二十有三了怎还不娶媳妇?定亲了吗?” 刘诸尚未开口,旁边的礼部官员插话:“陛下,您也该考虑立后之事了。”您好意思说别人吗? 在场众臣纷纷附和。 晏惟初翻白眼,就你话多,用得着你们见缝插针地惦记朕后宫? 这些人当然不是真心想他娶谢家女,祖宗之法不可改,但只要皇帝愿意开枝散叶,他们就能想方设法送人进来。 当年那位郑娘娘不就是这样上位的,只要他们努努力,定能收获真正让他们满意的下一任贤君。 ……想得还挺美。 晏惟初心说惹毛了朕给你们作个大的。 见小皇帝面露不悦,刘诸赶紧回话道:“犬子之前一心扑在功课上,立誓不高中不成家,这才拖到了现在,待这回回去,臣便会为他张罗娶妻之事,他母亲已经在替他相看了。” 晏惟初道:“刘公,你儿子有大才,是这科会元,朕看最后一甲没跑,这样吧,朕来给他指门婚事,你觉得如何?” 众人一听第一反应是皇帝莫不是要给刘家也塞个男人,嘶…… 刘诸却心头惴惴,他是知晓自己儿子与谢云娘的事情的,为此罚也罚了、骂也骂了,但那小子以念书为借口一直拖着不肯娶妻,他是一点办法没有。 晏惟初今日忽然提起这事,不免让他猜疑是否皇帝发现了什么?无论皇帝与那位定北侯之间是何关系,想必不会容忍臣子觊觎自己的准皇后……这可如何是好? “臣……一切听凭陛下的意思。”刘诸只能附和。 晏惟初有意卖关子,笑笑说:“那就等考完了,朕当面问他吧。” 刘诸不敢多言,听话谢恩。 翌日,读卷官将挑出来的十份考卷呈到御前,晏惟初让人拆了先看名字,那小刘先生的考卷不出所料也在其中,他拿起看罢,果然言之有物。刘崇璟在肃州边关长大,又曾四处游历眼界开阔,写出来的东西并非人云亦云,很有自己的见解和想法。 晏惟初将他的考卷搁到一旁,再将另九份考卷也看罢,又挑出两份与刘崇璟的那份放到一起,这就是一甲前三了。 至于具体的名次,在问罢几人详细情况后晏惟初心中有了数,刘崇璟到底年轻,锋芒有余、沉淀不足,所以最后晏惟初给他定的是探花。 刘诸松了口气,探花好,他已经是首辅,儿子若再被钦点为状元实在太打眼了,这样就好。 那之后所有考卷都拆了弥封,读卷官拟定的全部名次也呈到了御前,苏凭的名字在二甲末尾,晏惟初特地要了他的考卷看,文章华而不实,泛泛而谈、言之无物,亏他也是在乌陇边镇待了许多年的人,竟对自己考问的这些东西一窍不通。 晏惟初十分嫌弃,吩咐:“这人,落到三甲去吧。” 传胪大典晏惟初没让办,直接让礼部去张榜,几日后亲自召见了一甲前三。 在例行问过状元和榜眼后,轮到刘崇璟,见他果然一表人才、风度翩翩,也算配得上阿姊,晏惟初在说过勉励的话之后接着道:“刘公应该已经与你说了,朕要给你指门婚事,你自己是何想法?” 刘崇璟面上并无欣喜之色,但恭恭敬敬地回话:“臣无异议,但凭陛下安排。” 还算是个聪明人,没有头脑发昏到为了情爱抗旨拒婚牵连全家,晏惟初心中满意,否则他还真得考虑一下了。 “朕将镇国公嫡女谢云娘赐婚给你,如何?”晏惟初笑着开口。 刘崇璟一愕,瞬间失了仪态,不可置信地抬头,直直看向了御座上的皇帝。 同在场的内阁和六部官员更是一片哗然。 皇帝没事吧?疯了吧? 把自己的准皇后赐婚给臣下? 刘诸更是大惊失色,上前一步便要说话,被晏惟初制止:“让他自己说,刘崇璟,朕将谢云娘赐婚给你,你要是不要?” 到这一刻,刘氏父子几乎肯定了皇帝已知晓了那些事情,这样的天恩未必不是试探和警告,或许刘崇璟只要说出那个要字,灭顶之灾也会随之而至。 但机会仅有这一次,若说之前刘崇璟还能冷静思考,此刻他已被皇帝抛出的诱饵充没了理智,几乎没有犹豫地顺从了本心,拱手高声道:“臣要!臣谢陛下隆恩!” 礼部尚书当即出来阻止:“陛下不可!镇国公嫡女是先帝当年定下的您的皇……” “先帝几时定下了?”晏惟初皮笑肉不笑地打断他,“谕旨呢?拿出来给朕看看?” 尚书涨红了脸,圣旨倒确实没有,事情是当年老镇国公回京述职时,一场宫宴上先帝许诺给老镇国公的,这怎还带耍赖不认的啊? 有同僚冲他使眼色,什么死脑子,皇帝这明显不愿娶谢家女,这不正好,没准这次他们送的人还有机会正位中宫呢! “臣只是……”尚书后知后觉想到这个,这下也有些后悔出来劝阻了。 晏惟初没理他,目光落回刘崇璟,说:“好,既然愿意,朕便下旨亲自赐下这门婚事。” 刘崇璟大喜过望,真正相信了皇帝这是真心实意的,当即跪下叩谢天恩。 刘诸一脑门的汗,相比自己儿子的欣喜若狂,他却满心担忧。 最后晏惟初单独留了他下来。 “刘公不必多想,”旁人退下后晏惟初直言道,“朕是真心想赐你们家一段良缘,你把心放回肚子里便是,回去好生操办婚事吧。” 刘诸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好点头谢恩。 晏惟初安慰他:“朕亲自下的旨,别人说不得什么,不用太介怀外人的看法。朕还要跟你交个底,朕不会让你儿子进翰林院,打算放他去都察院从监察御史做起,你心里有个数就行。” 刘诸这下算是看出来了,娶勋贵女、进都察院,皇帝这是要彻底断了自己让儿子做清流的念想,上了皇帝这条贼船,他们就只能跟着皇帝一门心思走到黑。 何况小皇帝此举,没准还夹带了私心,外人以为的皇帝不想娶,是不想娶谢氏女郎,咳,人是亲自嫁了谢氏男郎——他们父子也算为陛下分忧解难了。 刘诸再次谢恩,罢了罢了,就让自家那小子如愿以偿吧。 * 晏惟初今日回府稍晚了些,传旨官刚刚离开,谢逍手里拿着圣旨重复看上面的内容,神色有些凝重。 谢云娘则手足无措,又欣喜又担忧。 晏惟初进来便问:“表哥,阿姊,陛下是不是派人来传旨指婚了?” 谢云娘看见他像看见了救星:“淳儿,你说陛下这是真心给我们指婚的吗?” “自然是,”晏惟初笑着安抚她,“阿姊,陛下今日可是当众问了那位探花郎,他大声说愿意陛下才拟的旨,刘公已经回去为他儿子准备聘礼了,过两日便会来下聘,你就安心等着做新娘吧。” 谢云娘闻言松了一口气,脸上冒出丝丝红晕,喜悦溢于言表。 谢逍合上圣旨:“既这样,明日我派人去国公府说一声,开始备婚吧。” 待谢云娘离开,谢逍将圣旨随手往旁边案几上一搁,问晏惟初:“这又是你跟陛下提的?” 晏惟初将他的动作看进眼中,表哥果然不怎么敬重自己,别人谁家接了圣旨不是洗手焚香供着,哪有他这样随意扔的。 “我没那么蠢跟陛下说阿姊和那小刘先生的事,”晏惟初随口诌道,“礼部催陛下大婚立后催得紧,陛下烦得很,我就随便给他出了个主意,说找个青年才俊把阿姊指婚过去,事情就解决了,刚好一甲三人就小刘先生年纪最合适又还未成婚,陛下便挑中他了。” 谢逍听着有些怀疑,有这么巧的好事? 但晏惟初理直气壮的,仿佛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谢逍问:“谢家近支里已没有适龄女郎能嫁给陛下了,陛下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晏惟初斩钉截铁地说:“反正不娶谢家女。” “……”谢逍沉默,今上若真不打算遵祖制娶谢家女倒也好,他反而放心了。 晏惟初没兴致再说这些,拉他坐下,卷起他袖子去看他手上的伤。 已经半个多月,匕首在谢逍小臂上划开的口子结了痂,留下了一道不怎么好看的疤,晏惟初伸手摸了一下:“还疼吗?” 谢逍摇头,同一个问题自己这小夫君每日都要关心问上一遍,他当真有些受宠若惊。 晏惟初心里依旧不是滋味,低头在这道疤上落了一个吻。 “表哥……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想法是突然生出来的,他已经离经叛道了,不如做得更惊世骇俗一些。 这些日子他一直纠结没有更多一些的羁绊能绑住谢逍,今日才豁然开朗。 依祖制后位注定要落在谢家,谢氏女可以,那谢逍也可以。 只要能拿后位套住表哥,他便再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嚯,自己可真是个大聪明。 晏惟初想,再等等,等挑个良辰吉日,就把这事办了吧。 第53章 完了,他陷入爱河了 晌午之后晏惟初照旧去了一趟讲武园,这群宗室子弟因先前学子叩阙一事打出了自信,这几日操练起来十分有干劲,真正有些亲军卫的样子了。 晏惟初很满意,勉励了他们几句,叫住郑世泽:“你过来,问你几句话。” 郑世泽跟着他进去值房,没有外人后讨好笑问:“陛下要问什么?” 晏惟初开门见山道:“下头那些官员一直在催着朕立后,朕若是想立表哥为后,要怎么让他们闭嘴接受。” 郑世泽张着嘴忘了反应……啊? 晏惟初不悦道:“你什么表情,有这么惊讶吗?” “……” 好吧,陛下嫁都嫁了,再反过来给那位定北侯一个名分,册立中宫,好像也不奇怪。 郑世泽挠挠头说:“前朝还有女人做皇帝的,我朝立个男后而已,也没什么,要是那些老顽固不同意,陛下就搬出太祖祖制,反正当年太祖皇帝亲口说的皇后只出谢氏,又没说一定要是女人。” 晏惟初看他一眼,又说:“可朕这个皇后不能生,国本怎办?朕不想纳妃。” 郑世泽心中叫苦,国本之事哪是他能随便议论的:“……那您自个生。” “生不了。”晏惟初皱眉。 听出他语气里的幽怨,郑世泽噎住,敢情能生您还真想生啊,这是得有多爱。 “那就随便吧反正陛下您是天子,任性到底那些人又能拿您如何,何况您还不到二十,还早着呢,国本之事来日方长,以后再说。” 晏惟初心道也只能这样了,大不了谁反对他就砍了谁。 郑世泽抓心挠肺:“陛下,定北侯他知道您身份吗?”您这就单方面要立他为后了? “不知道,”晏惟初道,“立后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等朕都准备好了再告诉他。” 郑世泽有点无语,还能这样?那到时候那位侯爷要是不从,您是打算强买强卖吗? 晏惟初想的就是这样,回去瑶台后他当即将礼部和钦天监的官员召来,让他们将立后大典先筹备起来,算出个黄道吉日再来报。 一听皇帝在这事上终于松了口,礼部尚书赶忙问:“陛下,这中宫人选……” “你别管,”晏惟初打断他,“等到时候自会让你们知晓。”吓你们一大跳。 尚书有些懵,他还是第一次碰上要立皇后了连人是谁都不知道的状况,皇帝陛下这又在搞什么? 晏惟初微笑:“有意见吗?” “……没有。”尚书试探着问,“那后位定下了,陛下是否要纳妃选秀,充实后宫?” 晏惟初一口回绝:“不要,朕只要皇后一个。” 完了。 陛下这魂被不知道哪里来的狐狸精勾走了。 不肯娶谢氏女根本不是他们以为的忌惮谢氏势大,怕就是不想娶而已。 这人想要进谏劝阻的话到嘴边,没有出口的机会。 晏惟初压根不愿听:“你别谏,你们不同意朕就谁也不娶,后宫就这么一直空着,你们自个看着办吧。” 尚书咬咬牙,先接了旨,陛下这个脾气,越是跟他对着干他越强硬,不若先顺着他,现在说不纳妃选秀,迟早皇帝自己就得改主意。 他还就不信了,什么天仙看个三年五载不腻,再往后呢? 皇帝打算立后的消息当日便在朝堂上传开,一时间议论纷纷,都在猜测打听这能让陛下亲口说出只要她一人的神秘皇后究竟是何方神圣。 陛下瑶台里难道还金屋藏了个娇? 知情者如刘诸又或边慎纪兰舒他们,选择沉默淡定看戏,若有同僚来问,回答无不是“不知道啊,可能真是个天仙吧”。 其实也差不多,毕竟那位声名在外,提起来都是天神、天将下凡,勾了陛下的魂也是真的。 唯一让晏惟初不满的,是钦天监算来算去,告诉他今年一整年都没什么特别好的日子,只能等年底或者明年开春。 晏惟初想想算了,等就等吧,他等得起。 * 殿试放榜,刘家小子高中探花,又得皇帝亲自指婚娶高门贵女,一时在京中风头无两。 相较而言那位苏小郎君的风光更如昙花一现,最后只落了个三甲靠后的名次,被外放去西南偏远地方出任县官,不日就要启程。 晏惟初再次见到这人是他主动找上门。 门房来禀苏凭的名字,刚回府的晏惟初翻了个白眼,想直接把人撵走:“跟他说侯爷还没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让他改日再来。” 门房上的人道:“他说他明日就要离京了,今日来府上不是见侯爷,是想跟世子您说几句话。” 晏惟初闻言有些稀奇,这苏凭是来见他的? 行,他倒是看看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让他进来。” 苏凭进门,客套寒暄省了,也没喝侯府上的茶,开门见山道:“我来拿回我兄长的剑。” 晏惟初皱眉:“你在说什么?” “原来你不知道,”苏凭将他的神情看进眼中,忽然笑了,“明昭跟你之间果然是假的,也是,他和我兄长的事怎会告诉你这个外人。” 晏惟初冷了脸:“你来见我,就为了说这些?” “是啊,就是来跟你说这些的。” 苏凭挑衅道:“我明日就要离京了,再回来之日只怕遥遥无期,不过你也不用得意,你以为明昭真喜欢你吗?他心里早就有人了,他不接受我是因为他心里那个人是我兄长苏长宁。” 晏惟初一怔,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谢逍书房里的那柄剑,剑鞘上刻的便是“长宁”二字,当时谢逍说剑是友人所赠,这个友人……是苏凭的兄长? 他面露不悦:“你说这些我就会信?” “随你信不信,”苏凭笑得得意,“我兄长比明昭年长几岁,明昭的骑射武艺都是跟着我兄长启蒙的,他们自幼情分便与别人不同,便是我也插不进去。我兄长也是个天之骄子,可惜天妒英才,六年前他死在兀尔浑人的箭下,那之后才十五岁的明昭便决心跟随老镇国公上战场,国公爷起初不同意,他跪了三日三夜才换得国公爷点头,就为了亲手为我兄长报仇。 “我说的那柄剑,也是兄长死前让手下转交给明昭的,他甚至都没有给我这个亲兄弟。” 故事说得很动听,晏惟初的面色逐渐变得难看,苏凭看着愈觉痛快:“这些你都不知道吧?你在明昭心里根本什么都不是,比不上我兄长一根手指头——” “你说够了?”晏惟初没兴致再听这都屁话,冷言打断他,“我们夫妻之间的事轮不到你置喙,你说的剑既是你兄长送他的,那便没有还给你的道理,你可以走了。” 苏凭提起声音强调:“安定伯世子!明昭他心里根本没有你,你少自欺欺人了!” “与你何干?” 晏惟初压着神情里的不耐烦:“你父兄皆死在战场上,是为国尽忠我敬佩他们,至于你,好不容易考上个同进士,如今外放去地方上,不想着怎么好好办差忧百姓疾苦,满脑子只有儿女情长风花雪月,你才真正是比不上你兄长一根手指头,难怪表哥看不上你。” “你胡说八道!”苏凭被他踩着痛处,顿时神色狰狞气急败坏。 晏惟初看着他,蓦地沉了声音:“苏小郎君,你之前那个会元,究竟是怎么来的?你敢不敢拍着胸脯说是靠你自己的本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苏凭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惊慌和心虚,他虽极力掩饰了,但没有错漏过晏惟初的眼睛。 锦衣卫没有证据不好大张旗鼓地查,并未查出云山书院的问题,但晏惟初相信自己的直觉,苏凭此刻的反应也印证了他的直觉。 他当然可以直接让锦衣卫将这人押下诏狱严刑逼供,但没有必要,这人只是一颗没有了利用价值的弃子,知道的内情想必也有限。 比起这个微不足道的跳蚤,他更想看背后之人究竟打算做到哪一步,无谓在这时打草惊蛇。 何况这样一个身娇体弱的公子哥,外放去自己特地为他挑的瘴气横生的西南边陲,一路风餐露宿等同流放,能不能活着过去走马上任都是个问题,直接弄死他反倒便宜了他。 “没说什么,”晏惟初的语气淡下,“提醒你一句而已,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苏凭咬着牙,已然没有了之前的那些嚣张和得意。 晏惟初示意人送客,最后告诉他:“苏小郎君,我给你一个恩典,总有一日我会让人告诉你,你究竟得罪了什么人落到这个地步,去吧。”黄泉路上朕会让你做个明白鬼的。 苏凭确实很心虚,害怕自己的事情已经败露,甚至下意识忽略了晏惟初究竟是以什么身份能对他说出“恩典”这两个字。 晏惟初是故意的,话说一半让他自己去猜,这一去不病死累死也迟早得忧思过重自己把自己吓死。 半个时辰后,谢逍回来,听下人说晏惟初在他书房里,径直过去。 晏惟初站在剑架前,沉默在看上面的那一排剑,身后推门声响起也不见反应。 “阿狸?”谢逍上前,叫了他一声。 晏惟初拿起那柄长宁剑,问谢逍:“这剑能送我吗?” 谢逍看了眼他手里的剑,说:“这柄不合适,你若是想要,我找人给你锻铸一柄好的。” 晏惟初不肯:“我就要这柄。” 谢逍从他手里拿去剑搁回去:“这剑不好用。” “是不好用还是舍不得给我?”晏惟初沉了声音。 谢逍不解其意,但感知到了他的不高兴:“阿狸,你怎么了?” 晏惟初只觉憋屈得很,他堂堂大靖皇帝,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不给算了,我不稀罕。” 你不给我剑,我也不封你做皇后了!一拍两散吧! 晏惟初转身欲走,被谢逍拉住:“别乱发脾气。” 晏惟初气得搡了他一把。 “你走开。”然后用力抽出手跑了。 谢逍正要跟上去,摔门而去的晏惟初又“砰”一声撞门回来。 “定北侯,我要跟你和离。”晏惟初拉着脸冷声说。 谢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这小夫君似乎气得挺厉害:“阿狸,到底发生了什么?要判刑也得给个由头吧?” 晏惟初气愤道:“没有由头,就是我不想跟你过了,实话跟你说,我接近你就是为了帮陛下笼络你,仰慕你是骗你的,我才不仰慕你,我堂堂安定伯世子又不比你差,凭什么要雌伏你身下?陛下说了只要我把这个差事办好,就给我高官厚禄,我现在已经是麒麟卫指挥使了,我受够了……” 哪怕是气话,这些话也足够伤人,但谢逍看着他气红了的眼睛,却没法跟他计较,上前一步,伸手将他拉进了怀里。 晏惟初更多没有冲出口的声音也随之滞住,说不下去了。他侧头,发了狠地一口咬在谢逍脖子上,恨不能噬其血肉。 疼是够疼的,但谢逍由着他,抬手揉上他后背给以安抚。 最后是晏惟初自己泄了气,将人一推,后退两步,这次真跑了。 谢逍追出去,叫住个管事,问起晏惟初回府之后发生过什么,听到说苏凭上门,再回想先前晏惟初问自己讨要那柄剑的情形,他哪还有不明白的。 晏惟初回了屋,将下人都撵走,顺喜也被轰出来,苦着脸告诉谢逍:“世子让小的们收拾包袱,说要回去伯府……” “你们都下去吧。”谢逍示下。 他推门进去,晏惟初一个人生着闷气,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见到他进来瞪了他一眼。 谢逍上前,弯腰将人抱起。 晏惟初推他:“你放我下来。” 谢逍没肯,坚持抱他去榻边才放下,按住他在他身前半蹲下,认真看着他问:“阿狸,别人跟你说了什么?发脾气之前为何不问问我是不是真的?” 晏惟初没再挣扎,自嘲说:“问什么?你连一柄剑都舍不得给我,他说你心里早就有人还能是假的吗?” 晏惟初越想越不忿。 谢逍娶自己本就不是出自真心,换了其他任何人只要能帮他解决麻烦,他都可以。 提议成亲的是自己,要求圆房的是自己,连亲吻都是自己先,谢逍从来不主动。 凭什么? “我说是假的你是信我还是信他?”谢逍无奈解释,“阿狸,不是你想的那样,苏凭的兄长苏长宁于我亦兄亦友,那柄剑确实是他去世前赠我的,那也是因为苏凭身体弱不能用剑,他才给了我。 “我不知道苏凭跟你说了什么,但大致能猜到,苏凭的个性就是这样,过于偏激不可理喻,我与他兄长关系更好,他以己度人无端揣测那些有的没的,从前甚至嫉恨过自己兄长,我才会因此疏远他。” 晏惟初皱眉听着:“就这样?” 谢逍叹气道:“不然呢?我跟你说过的,在你之前我不好男色,你究竟想哪里去了?而且,长宁兄长他也早有心仪之人还定了亲,去世前他还特地让我带话给那姑娘不要为他守寡去嫁人好好活下去,苏凭说的那些全是他的疯癫臆想,你不必往心里去。” “……”晏惟初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误会了,顿觉尴尬,但嘴上不肯示弱,“谁让你不说清楚?” 谢逍一捏他下巴:“你给我机会说了吗?见到我就发脾气,还说要跟我和离。” “你不肯把剑给我。”晏惟初气鼓鼓地挑刺。 谢逍道:“那剑太重了,你拿着不好用,我才会说不合适,你要是真能用得习惯要拿就拿吧,长宁兄长想必也不会介意。” 那还是算了,晏惟初心说他本就是故意找茬,也不是真想要那剑。 晏惟初依旧很不高兴:“你跟我解释这些做什么?我们算什么啊,本就是强扭在一起——” 晏惟初的声音止住,谢逍贴上来,含住他的唇轻轻一吮。 “不是强求,”双唇分离,谢逍低喃,“阿狸,我心悦你、喜爱你,或许最初没那么纯粹,但这一刻我对你的心意是真的。” 晏惟初红了脸……怎忽然说起这个了?这让他多不好意思,都不会接话了。 谢逍目光炽热:“那你呢?阿狸,你分得清仰慕和喜欢吗?” 晏惟初词穷,恨自己风花月雪的故事看得太少,当真招架不住这些。 “我都说了仰慕是假的……”他的心脏噗通乱跳,声音也有些飘,但避不开谢逍一直盯着他的那双眼睛。 谢逍问:“那什么是真的?” “……喜欢。”晏惟初含糊出声,如释重负。 像自己也在这一刻醍醐灌顶。 以皇帝之身下嫁雌伏,什么仰慕套牢拉拢,全都是废话。 若非真心喜欢,他何必做到这一步。 自当年第一次从旁人嘴里听到谢逍的名字、听到那些战场上的故事起,他的仰慕和喜欢便在同一时间生根发芽,再不能拔除。 谢逍靠近,贴住了他额头:“嗯。” “我……” 晏惟初还想说点什么,不争气的心脏跳得更快。 完了,他陷入爱河了。 第54章 以皇帝的身份送出剑 如胶似漆、蜜里调油的日子自这日开始。 君王自此不早朝—— 本来也不早朝,皇帝耽溺温香软玉风月情爱,从此乐不思蜀倒是真的。 晏惟初给谢逍看自己亲手作的那幅画,谢逍初回京那日飞身纵马间的惊鸿一瞥,这画原本挂在瑶台他寝殿的内殿里,他特地去拿来,献宝一样展示给谢逍看。 晏惟初的画技不差,更难得的是他倾注于画笔间的那份情谊,即便是谢逍自己也能看出来。 谢逍的手指拂上去,轻声问:“所以那时就喜欢?” 晏惟初大方承认:“可能还要更早一些。” 谢逍便又问:“美人计到底是陛下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晏惟初笑了一声,搂住谢逍的脖子:“都一样。” 他就是陛下,陛下就是他,等礼部将立后大典准备妥当,他就告诉表哥。 谢逍将他抱上书案,炙热亲吻覆上。 晏惟初仰头配合,启唇任由谢逍的舌进来,在这件事情上谢逍教得好,他也学得好。 书案上那些凌乱的文书卷轴被扫下地,晏惟初躺下,身下是他自己画的那幅画,他发丝披散、衣衫半敞,完全献祭的姿态。 谢逍倾身而上,垂头看他。 晏惟初喉咙滚动着,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仿似深潭里的墨玉,沉静表象下是沸滚的深涌。 仅仅是被这样的目光凝视,他已觉浑身发软、口干舌燥,本能地渴求更多。 “表哥……” 谢逍的手指捋进他发间:“换一个称呼。” 晏惟初乖顺唤:“夫君。” 谢逍轻声笑,低头温柔吮住他的唇。 * 从书房到浴房再回屋,一晌贪欢。 晏惟初疲惫睡去,谢逍抱他在怀,闭着眼假寐,外头有人来敲门,低声禀报:“侯爷,济州来人了。” 谢逍闻声睁开眼,眼神瞬间变得清明,放开怀中晏惟初,轻手轻脚下了床,披上件外袍起身走出去。 他在前院廊下见到了风尘仆仆从济州赶回的替他办事之人。 对方当面第一句便是:“侯爷,济州出大事了!” 谢逍神色一变:“说。” 来人白着脸道:“那边出了大乱子,流民叛乱,一把火烧了彭泽县的县衙和顺王府,顺王全家都葬身在了火海中!” 如此惊天的消息,饶是谢逍也不禁愕然:“为何会发生这种事?” 这人快速解释道:“去岁秋天济、豫二州多地大旱一直持续至今,朝廷多次派发赈灾钱粮,但那些地方官员欺上瞒下,钱和粮都进了他们口袋里,以致那边如今遍地灾民,饿殍遍野惨不忍睹! “这些人忍无可忍揭竿而起,那些地方官员便派兵强行镇压,也不上报朝廷,有人想上京告御状,他们安排人守在半道上截杀,许多流民被迫跑进深山里落草为寇,前几日这些人趁夜闯进青徐的彭泽县,杀了当地县官,占领了整座县城。顺王是陛下的亲堂叔,就藩在那彭泽县内,听说整座顺王府都被付之一炬,阖府上下无一人逃出来……” 谢逍闻言眉头紧蹙:“这样的大事,朝廷这边为何未收到半点风声?” 来人又气愤又焦急:“那些地方官怕担责,之前一直瞒着流民叛乱之事不敢上报,放任他们坐大,如今将顺王府也搭了进去,这事定是瞒不住了。一旦陛下知晓事情,派人去彻查……当年那些事怕也要揭出来,侯爷,现下可如何是好?” 谢逍面沉似水,也在犹豫。 当年六王起兵,他祖父外祖并宁国公张仁奉旨出兵讨伐,叛乱平定后六王在济、豫二州圈下的七十多万顷良田尽归他们三家所有。 先提出昧下不报的是宁国公张仁,他祖父和外祖默认,三人一起烧了从六王家中搜出的账本,买通户部官员焚毁重造了黄册和鱼鳞册,就此瞒天过海。 两年前他祖父去世,临终时将事情告知他,要他将谢家当年分到的那三成地放出,以免为子孙后代埋下祸根,他一直有在做,但事情远没有他以为的那般容易。 谢逍怀疑问:“陛下派人赈灾,一直有让锦衣卫从旁盯着,为何那些地方官大肆侵吞灾款钱粮,锦衣卫那边也没动静?” 禀事之人骂道:“派去地方上的那些锦衣卫早就跟他们是一丘之貉了,有好处一起分,瞒着朝廷沆瀣一气哪还管其他,那位崔指挥使能耐再大,但他人在京中鞭长莫及,也管不到外头的事情。” “沈延和苏茂勋呢?他二人是否也有份参与?”谢逍冷静下来又问。 提到那俩这人更来气:“这一次彭泽县的祸事就是他们弄出来的,他二人为了让那些想要上京告发他们行径的人闭嘴,带兵屠了彭泽周围十几个村子,禽兽行径令人发指! “我按侯爷您的吩咐去将那些地放出,他二人也百般阻扰从中作梗,数月前我发现了他们侵吞赈灾粮款之事,想回京来告诉侯爷,被他二人察觉将我扣下,直到这次彭泽县出事,他们无暇顾及我,我才找着机会出逃回来京中。” 听到“屠村”二字,谢逍的神色变得十分难看,正欲再问,身后响起晏惟初的声音:“表哥,你不睡觉来这里做什么?” 谢逍回头,晏惟初穿着单薄的长衫,睡眼惺忪的出现在前方长廊拐角处。 “你先下去,”他快速交代身边人,“事情我知晓了,容我考虑一下。” 晏惟初已经走过来,望了眼离去之人的背影,问谢逍:“他是谁?” “出外替我办事的管事,回来交差的。” 谢逍没有细说,伸手打横将人抱起:“衣服不好好穿,跑出来做什么?” 晏惟初靠进他怀里抱怨:“睁开眼你就不见了,我出来找你的。” “回去吧。” 谢逍抱人回屋。 再次躺下后晏惟初在他怀里闭起眼,安静了片刻,小声道:“表哥,其实我刚听到了。” 谢逍搭在他腰间的手微微收紧,低眼看去,晏惟初在黑暗里重新睁开眼,对上他的目光:“你一直担心陛下会对付镇国公府,除了功高盖主,是不是你们本身就做过不容于陛下的事情?” 沉默片刻,谢逍起身重新点了灯。 这些事情他原本不打算说与晏惟初听,如今却不得不说。 晏惟初听罢当年之事先问的是:“为什么?老镇国公与忠义侯皆是忠烈之士,为何也要做这些?” 谢逍平静解释:“先帝崇文抑武,那几十年边镇军饷削减拖欠厉害,加之连年天灾,军屯养不活军中那些将士,蛮夷又一再寇边滋扰,我祖父他们一念之差,选择了这条路,才勉强得以撑住边防。 “直到先帝去世,太后掌权,情况有所好转,但那会儿祖父自知年岁已高,想在临终之前将兀尔浑人一举击垮,也需要大批粮饷。当时我们出征漠北,粮草有六成多都是自筹的,朝廷只提供了其中四成不到。” 晏惟初愣了愣,他知道表哥不会说假话,这些定都是真的。 从前他问过谢逍军屯之事,那时谢逍回答他这个皇帝的是勉强可以自给自足,然则实情却是这样。 边关大将为了筹集军粮,被迫昧下反王圈得的良田土地,用这样的方式自给自足,多么讽刺和荒唐。 谢逍继续说下去:“当年事情的参与者还有我婶娘的兄长、现在的济都司指挥使沈延,和苏凭的叔父都指挥佥事苏茂勋,我依祖父意思,这两年一直派人在那边陆续放地出去,他二人有私心想要从中牟利,不但不配合还百般阻扰,我也不敢太过强硬,怕事情泄露,被朝廷和陛下知晓。 “如今济州那边出了这样的事,以陛下的个性定会派人去彻查,当年的事情想必也瞒不住了,不知道陛下会怎么发落我们……阿狸,你那日说的和离,若你想,我可以立刻签下放妻书。” 说到最后,谢逍的嗓音低下,神色有些落寞。 他坐在床边,摇曳的烛光将他身形在墙壁上拉出一道些许模糊的影子。 晏惟初很不高兴,靠过去抓起他手臂咬了一口,再一搡:“说什么呢你?你忘了我说过的,天塌下来我替表哥扛。” 谢逍垂眼静静看他。 晏惟初的眼睛在火光里有些红。 谢逍翻身躺下重新抱住了挣扎中的人:“不用,陛下那里,我会自己去请罪。” 晏惟初的鼻子发酸,那句到嘴边的坦白话甚至就要冲口而出,又有人来敲门,是顺喜来传话:“世子,陛下召您现在去瑶台。” 这是晏惟初自己交代的,若有万分紧急的事情需要找他,就用这个借口。 想必是彭泽县和顺王府出事的消息已经传到瑶台,那些人不敢耽搁,这才连夜来请他。 “陛下可真会挑时候。”晏惟初坐起身。 谢逍拉住他:“我同你一起去。” 晏惟初想想没反对:“嗯。” 谢逍也猜想是因顺王府的事,顺王的小儿子晏镖如今就在麒麟卫,出了这样的大事,晏惟初身为指挥使也得去帮皇帝分忧,安抚那些宗室子弟。 他们没有耽搁,换了衣裳便立刻出门。 两刻钟后到瑶台,晏惟初先被传召。 走进殿中,他脸上松缓的神色也消失殆尽。 等在这里的人,是去南边征收商税已有近半年的东厂提督万玄矩。 他刚从江南回来,路过济州时恰碰上这个事,暴露了身份也差点被那群胆大包天的地方官扣下,用了点手段脱身后立刻快马加鞭回京,将事情报到御前。 万玄矩禀报的内容便比谢逍的人说的那些要更详尽一些,济、豫二州流民叛乱已有四个多月,聚集了十数万之众,就这短短几日,他们已将彭泽县周边几座城镇尽数占下。 那位沈指挥使不敢将事情上报,私下派兵镇压,手下兵马不分青红皂白见流民便杀,早已致当地民怨沸腾,再如此下去,事情只怕要不可收拾。 晏惟初面若冰霜,闻询赶来的崔绍低头请罪,发生这样的大事锦衣卫这边却半点风声没收到,他这个指挥使难辞其咎。 现在却不是算账的时候,首要任务是要平叛,安抚流民,再处置那群国之蠹贼。 晏惟初快速思考了片刻,吩咐:“传定北侯和安定伯。” 边慎先前也已收到消息,只慢了他们片刻到。 晏惟初照旧隔着帘子召见他二人,言简意赅,让他们点齐京营兵马,即刻出发前去济州平乱,顺道接管济、豫二州地方卫所,有不从者直接拿下。再命崔绍与他们同去,开仓放粮,严查当地所有文武官员,有参与贪墨赈灾钱粮者,无论数目多少,一律押解进京严审。 事情交代完,晏惟初便让他几人退下去做准备,唯独谢逍自请留下。 那些事情与其之后被锦衣卫查到,不如他现在主动交代。 晏惟初知晓他这表哥执拗至此,只能允准。 其余人都退下后,晏惟初示意他:“有什么事表哥你直说吧。” 谢逍先问:“敢问陛下,世子是否在里头?” “不在,”晏惟初听他的语气似乎不想自己听,打消他的顾虑,“朕方才让他去讲武园了。” 谢逍放下心,自怀里取出他祖父临终前留下的告罪书,以及他们镇国公府所占所有田地的真实簿册与账本,呈上御前。 赵安福自内殿出来,接过东西进去递给晏惟初看。 晏惟初打开一目十行地看罢,问他:“老国公所言,皆属实情?” 谢逍将事情再细说了一遍,最后跪下道:“当年之事,镇国公府无可辩解,陛下若降罪,臣心服口服,但事情与安定伯世子无关,他是陛下指婚给臣的人,于这些事情全不知情。还请陛下念在他与您表兄弟一场的份上,开恩不要牵连他,若是让陛下难做,臣愿和离放他离开。” 晏惟初攥紧了手上那份告罪书,有些难受,表哥瞒着他,竟还是要与皇帝说和离的事,只为了不使他被连坐。 “你起来说话吧。”晏惟初涩声开口。 谢逍要出去平叛,他据实相告的心思只能暂且按捺,免得分了表哥的心思在外遇上什么危险。 谢逍只当皇帝是答应了自己的请求,谢恩起身。 晏惟初平复了一下情绪,问了之前自己没来得及问他的那个问题:“你说沈延和苏茂勋他们有私心,那么老镇国公和忠义侯呢?他们当年选择与宁国公合谋,是否当真不掺半分私欲在其中。” 沉默之后,谢逍答:“祖父与外祖都已去世,臣不敢替他们做保证,但至少在臣看过的账本上,那些收上来的粮食的确都充作了军粮,并未进谢家的私仓。” 晏惟初道:“既如此,朕要降罪你们什么?朕在问罪之前是不是应该先问朝廷为何不能保证边军军饷,要逼得你们出此下策?可当时的朝廷是朕父皇的朝廷,子不言父之过,朕能问什么?” 皇帝的话全然出乎谢逍的预料,他不禁心生触动,忽然觉得也许这位皇帝也并非他之前想象中那般不堪。 仁君还是暴君,从来不能草率定论。 “你安心去平叛吧。” 晏惟初保证道:“朕不会让你有事,也不会让你府上的人有事,不必担心这些。” 谢逍松了一口气,第一次真正相信了皇帝的承诺,真心实意与他谢恩:“谢陛下开恩。” 晏惟初淡淡“嗯”了声,目光晃过,走去一旁的剑架旁,取下了上方搁的唯一的一把宝剑——自太祖朝起只传于历代帝王的天子剑。 他道:“这柄剑是朕用惯了的,你带兵出外为朕平乱,今日朕便将这剑赐予你防身。” 谢逍自赵安福手里接过剑,两手托起,再次跪下与晏惟初谢恩。 他并不知晓这就是传闻中的天子剑。 晏惟初也不多解释,自从看到了谢逍书房里收藏的那些剑,他便生出了这一念头,而且坚持要以皇帝的身份送出剑。 “表哥,早去早回,平安凯旋。”(七点二更) 第55章 你知道他是朕什么人? (第二更) 谢逍退下,先去了京营点兵。 晏惟初接着召见内阁文臣,安排大军出去平叛剿匪的辎重粮草,再派钦差去那边处理之后的流民安置赈灾善后事宜。 好在这半年万玄矩在南边帮他将商税都收上来了,加上之前抄家所得,国库钱粮充足,没有拖后腿。 一直到深夜,事情大致安排妥当,晏惟初紧绷的心神才稍微松缓,只觉疲惫不堪,晏镖那小子又来求见。 晏惟初闻言拧眉:“朕不是说了让你们先将事情瞒着他,他为何这么快就知道了?” 下头人禀报:“晚上他几人一起出外去听戏,在外头听说了事情立刻赶回来,刚他在瑶台外碰到崔指挥使,拉着崔指挥使想问个清楚明白,但崔指挥使按陛下您吩咐的不敢说,现下他人就在外头候着,坚持说要见陛下。” 晏惟初自知这事瞒不了几日,但没想到外头消息传得这么快,不过也是,谢逍他们已经回去了京营调兵,这样大的动静怎可能瞒得住众人的眼睛。 “罢了,传他进来吧。” 晏镖进门,直接跪到了地上给晏惟初磕头,哽咽出声:“求陛下告知,我家中究竟出了什么事,是否当真像他们说的那样,顺王府上下葬身火海……无一幸免?” 晏惟初叹了口气:“你站起来。” 晏镖艰难从地上爬起身,抬头看清楚御座上皇帝的样貌,愣了一下。 晏惟初没解释其它,直言说:“东厂传回的消息,顺王府已被焚毁,叛乱流民占据了整座彭泽县,王府中是否有人逃出来幸存目前还未知,京营兵马明日便会出发前去平叛,你回去讲武园等消息吧。” 晏镖这会儿也顾不上惊疑他的身份,听闻他说的当下嚎啕大哭:“为什么啊?大旱发生之后我爹还几次开王府粮仓放粮,他也一直约束我们不许鱼肉百姓,我们顺王府没做过丧天害理的事啊!为什么要遭受这些!” 晏惟初之前就听说过顺王在一众藩王里德性算是不错的,不然自己也不会费心思帮他管教儿子,便没计较晏镖的御前失仪:“你回去吧,好生歇着,朕给你放几日假。” 晏镖重新跪了下去,泣不成声:“不,我不回去,我……臣愿随京营兵马同去济州平叛,求陛下恩准!” 晏惟初不是很放心,这些宗室子弟才操练三个多月,尤其晏镖这个刺头,向来懒懒散散练也没练成个样子,平叛也有风险,顺王府可能就剩这一根独苗了,放他出去谁知道他冲动行事下会做出什么? 但晏镖不断磕头恳求:“臣会严守军规,不会让陛下难做,求陛下准臣前去!” 晏惟初犹豫了片刻,还是准了。 “去可以,朕给你封个管队官,你记着自己的话,恪守军规,听上峰的命令,不可擅作主张。” 晏镖立刻磕头做保证。 晏惟初不再多言,最后叮嘱了一句“别与旁人说起朕的身份”,派人送他去京营。 晏镖退下后,赵安福过来问晏惟初是否要在这里歇下。 晏惟初揉了揉太阳穴,闭眼问他:“什么时辰了?” “子时过了。”赵安福轻声道。 晏惟初睁开眼,手上动作停住,说:“回侯府吧。” 谢逍明日就要带兵离开,等京营那边准备妥当必定会回去跟他告别,他不想见不到人。 谢逍回府快天亮,晏惟初一夜没睡。 听闻谢逍回来,他立刻起身迎去前院。 “你几时回来的?今日这么早就起了?”谢逍牵他进门,话问出口自己先想到,“是一夜没合眼?” 晏惟初打着哈欠:“表哥不在我睡不着,独守空房孤枕难眠……” “那以后得日日独守空房孤枕难眠了。”谢逍道。 晏惟初不认同:“表哥你不能说点好的吗?流民叛乱而已,人再多也是乌合之众,你和父亲去,半个月一个月不够平定事情?” 谢逍提醒他:“领兵出征最忌讳轻敌,阿狸,做将军可不能这样。” “知道啦,”晏惟初受教,“不过你不在我也不想一个人待着,你跟父亲都走了,我这段日子回去伯府住,陪爹爹好了。” 谢逍没什么意见:“随你。” 他这会儿回来让人收拾些东西,跟晏惟初说几句话,一会儿就要走。 晏惟初嘴上说乌合之众不足为惧,其实还是会担心,看着谢逍交代下人府中的事情,又有些后悔索性让安定伯一个人去好了…… 但表哥是该展翅的雄鹰,岂能因他的私心受困于他,他只能放开手。 将下人都挥退,晏惟初想单独跟谢逍说几句话。 “表哥,你跟陛下请罪时,又说了要跟我和离的话?” 谢逍承认:“陛下跟你说的?” 晏惟初有些不高兴:“你下次再提这两个字,我真的不理你了。” 谢逍却道:“是谁先提的?” “……”翻旧账你厉害了,晏惟初问,“表哥,我在你心里,是只能同享福不能共患难的人吗?” 谢逍被他一句话问住。 晏惟初难得有这样认真正经的时刻,他一直下意识觉得晏惟初孩子气,本能地想护着晏惟初远离是非,却看低了自己这小夫君。 “我跟你道歉,”谢逍也认真说,“以后不会了。” 晏惟初这才满意,亲手为他套上甲胄,最后拿起昨夜自己赐给他的那柄天子剑,轻轻抽剑出鞘。 剑身闪动锋芒,以最好的花钢铸就而成,錾刻龙纹,真正的天下第一剑。 “陛下这剑可真不错。” “嗯,”谢逍想了想,说,“阿狸,之前你问我讨剑,我把我自己的那柄给你要吗?” 晏惟初闻言笑了:“表哥那剑不是第一次上战场前老国公赠你的吗?你舍得给我?” “我的便是你的。”谢逍说,去取来剑。 晏惟初接过,在手里颠了颠,也是好剑,他十分喜欢:“那我便笑纳了,谢谢表哥。” 这样他们就算是交换了佩剑,真不错。 时间不早,谢逍没有久待,事情说完便准备动身。 晏惟初送他出府门,外面几十谢逍的亲兵候着。 谢逍翻身上马,下颚微抬:“回去吧。” 晏惟初上前一步,仰头看着他,勾了勾手指。 谢逍不明所以,弯腰靠近,晏惟初笑着一只手勾住他脖子,众目睽睽下送上亲吻。 “表哥,回见。” 谢逍目光一顿,直起身时又在晏惟初眉心印了个吻:“回见。” 大军启程,当日夜晚扎营时,谢逍特地让人将晏镖叫来见了一面。 皇帝将晏镖塞进京营,谢逍其实有些顾虑,他见识过这小子的秉性,如今遭遇这样的变故也不知这小子会变成什么样,总归是麻烦。 晏镖很快过来,没再像昨夜在晏惟初面前那样哭哭啼啼,人老实正经了不少。 今早出发前东厂送来消息,惨祸发生那时他母亲和幼妹去了山上的庙里上香,逃过了一劫,东厂留在那边的人已经接到她们,不日就会护送上京,他的情绪也因此平复了些。 谢逍没多说别的,只提醒他既然进了京营,就要恪守军纪、令行禁止,自己会一视同仁,让他不要抱有侥幸心理。 晏镖严肃道:“我明白,侯爷放心。” 谢逍颔首,叮嘱了几句便让之退下。 晏镖侧眼间瞥见他随手搁在一旁案上的剑,下意识问了一句:“那是天子剑吗?” 谢逍拿起剑,皱了下眉:“这是陛下赐的剑,但并非天子剑。” 何况天子剑是大靖天子身份的象征,皇帝怎可能将之赐给臣下? 晏镖一愣,意识到这位定北侯娶的人是安定伯世子,他或许还不知晓皇帝的真实身份,顿时尴尬:“那可能我看错了吧……” 实则他几乎肯定了。 他爷爷当年是今上曾祖成宗皇帝最宠爱的儿子,在成宗皇帝那里把玩过这柄剑之后一直念念不忘,去了封地上私下里偷偷仿造过一柄,幼时他也玩过那仿造的剑,就是这个模样。 但陛下特地交代了不能与旁人说起他的真实身份,晏镖只是没想到这个旁人还包括这位定北侯。 晏镖退下后,谢逍重新拿起那剑。 他沉思着,手指慢慢摩挲过剑鞘上的龙纹,眉头一直未松。 * 送走谢逍后,晏惟初直接搬回瑶台。 许多事情都要他亲自过问处置,日日来回侯府瑶台实在不方便,这出戏他也的确快唱不下去了。 半月后,叛乱基本平定的消息传回,锦衣卫也将一干涉事官员押解进京,算上行军时间,谢逍他们几乎是刚到那边不几日,便迅速按住了混乱势态。 叛乱流民虽号称十几万人,当中很大一部分不过老弱妇孺,这些人即便占下了几座县城,在朝廷的火器大炮前也只是以卵击石。 晏惟初之前就已下令能不打尽量不打,最后谢逍他们只抓了贼首,其余人只要手上没沾染人命,归降后缴没兵械,或放还归乡或就地安置,皆不再追究。 谢逍和边慎暂时还留在那边,平叛容易,接手整顿地方卫所却很需要费一些工夫。 先前处置摄政王谋逆一案时,晏惟初就已借机将直隶一带的卫所将领都换了一遍,这次他特地派谢逍二人出去,为的也是趁这次平叛的时机将北边几州的兵权全部收拢。 再之后便是边镇,等到整个北方全部掌控在他手里,他就能真正对南边那些不安分的牛鬼蛇神动刀,先前让万玄矩去那边征商税,不过是打个前哨。 但是要怎么动边镇,尤其是乌陇那边,却让晏惟初有些犯难。 机会很快就自己送上门来。 听闻后军都督府六品都事谢迤前来求见,晏惟初还当自己听错了:“他一个六品都事,不经传召跑来瑶台求见朕?他想做什么?” 这是完全不合规矩的事情,是个官员说想见皇帝就来见,那还不乱了套? 别说求见,以谢迤的品级这瑶台的门他都进不来。 赵安福禀道:“他好像当真有要紧事,说是关于镇国公的,而且坚持要当面与陛下您说。” 晏惟初略一思忖,吩咐:“宣他进来。” 片刻后,谢迤被人引领进门。 晏惟初也是让他停步在外殿,隔着帘子召见他:“说吧,关于镇国公的何事,你非要当面与朕说。” 谢迤没有听出他语气里对自己的的厌恶,直接跪下,开口:“臣冒死前来,是为大义灭亲告发臣伯父镇国公谢袁魁收留敌寇、通番叛国!” 晏惟初的面色一瞬间就冷了。 谢迤无知无觉快速说道:“镇国公继妻是兀尔浑人的奸细,镇国公明知她是异族女却将她留在身边为她改名换姓,甚至扶为正室夫人,不设防地将军中军情密报泄露与她,臣祖父去世后这两年西窜的兀尔浑余孽又有死灰复燃的迹象,盖因镇国公此举所致,恳请陛下明察!” 皇帝低沉且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自内传来:“朕听闻你好几年前便已回了京,为何会知晓这些事情?” 谢迤坦言说道:“臣的祖母想插手镇国公的后院,时常送人去乌陇,当中有人偶然发现了事情,密信告诉臣,兹事体大,臣不敢瞒着,这才冒死前来这里,臣所言句句属实,还请陛下信臣!” 晏惟初面沉如水,谢袁魁那继妻据说出身风尘,只因长得好做了谢袁魁的外室,生了儿子之后被他接回府,在老镇国公去世后得扶正,也许内宅的那些本事了得,但本身并无特别之处。 是异族女甚至是奸细,只怕谢袁魁自己也未必知道。 而谢迤这厮跑来告发的目的,却显然不是他说的大义灭亲。 晏惟初没有起伏的语调问:“既如此,你觉得朕应该如何处置镇国公,处置你们镇国公府?” 谢迤匍匐下身,咬牙道:“镇国公罪不容诛,但臣的祖母和母亲乃至京中镇国公府的这些人对此事全不知情,还请陛下开恩,给我们留一条活路!” 晏惟初讽刺道:“你都大义灭亲了,朕怎会牵连你,依律朕不是还得重赏你?” “臣不敢,”谢迤装模作样,“臣做这些皆是为人臣子的本分,不敢言赏。” “你说要朕给京中镇国公府的人留一条活路?” 晏惟初接着问:“那定北侯呢?他是镇国公世子,你说他对这些事情知不知情?朕要不要治他的罪?” 谢迤跪着低下头,沉默了一瞬,恶狠狠地说:“定北侯与镇国公是亲父子,镇国公所做所为臣不敢打包票说定北侯毫无所觉,陛下明察秋毫,自有圣裁!” 这便是在暗示皇帝谢逍知情,只差没直言说谢逍也该死了。 他说的太过痛快,没有察觉到晏惟初已经起身自那道珠帘后走了出来。 “谢迤。” 晏惟初开口,用的是他的本音:“你来朕这里,告定北侯的状?你知道他是朕什么人吗?” 谢迤一愣,只觉这声音分外耳熟,皇帝的话更让他莫名心惊肉跳,顿生不妙预感。 他下意识抬头,尚未看清楚皇帝样貌,晏惟初用力一脚将他猛踹了出去。 第56章 您怎还惧内啊? (昨天更了两章别漏了) 谢迤猝不及防被踢中胸口朝后掀翻,“砰”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晏惟初这一脚用了十成十的力气,足见天威震怒。 谢迤疼得几欲呕血,抬眼间触及皇帝居高临下蔑视自己的目光,愕然当场。 他目露惊恐:“你……” “朕什么?”晏惟初冷笑,“看见朕你很惊讶吗?” 谢迤脸上的血色迅速退去,恐惧急遽攀爬——安定伯世子是皇帝、皇帝是安定伯世子,这一认知凝固了他所有滑稽扭曲的表情,让他瞬间浑身冷汗涔涔。 “谢迤,”晏惟初满眼厌恶,如视死物,“你当真以为朕不知道你做过什么卑鄙龌龊的事情?指使人在朕的万寿大宴上给朕表哥下药,推你弟弟出来做替死鬼,就你这点不入流的伎俩也敢来朕面前卖弄?” 谢迤终于回神,抖着身子勉强跪起来,匍匐下身,不断磕头讨饶:“陛下饶命,臣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就这样的德性,将他和表哥放一起对比都是侮辱了表哥,他也配? 晏惟初愈觉憎恶,这人留这里也是脏了自己的宫殿,他沉声示下:“让锦衣卫来拖他入诏狱严审,叫崔绍亲自给他用刑。” 这厮是沈延的外甥,只要打成沈延同党,进了诏狱永远不用出来了。 谢迤瘫软在地,痛哭求饶,晏惟初不为所动。 很快有锦衣卫进来,将人拖了下去。 崔绍来禀报那些押解进京的济豫二州地方官员的审讯结果。 对贪墨赈灾钱粮、杀人屠村之事,这些人供认不讳全都招了,连同当年之事沈延和苏茂勋这俩在锦衣卫的严酷手段盘问下也交代了个干净。 事情皆如谢逍所言,当时反王起兵平定后,为首的宁国公起了贪念,拉了镇国公和忠义侯一起,他二人确实是为了补充军需,瞒着朝廷做下了这等事情。 当中的知情参与者还有几个济州、豫州这边的地方将领,沈延等便是其中之一,但这些人为的都是私欲,对谢逍和江家后来的放地之举十分不满,连同宁国公府一起暗中阻扰使绊子,因此事情推进得并不顺利。 即便没有流民叛乱这一出,这些事怕也迟早要被人揭出来。 “但在这件事情上,现任忠义侯江道衍似乎并不干净,”崔绍禀道,“忠义侯府虽也在放地,更像是做做样子,并不十分积极,江道衍袭爵后这些年,每岁那边运去肃州的米粮比之前少了四成,少的那部分应当是进了江家的私仓。” 晏惟初闻言拧眉:“你确定忠义侯做过这些?” “应该是,”崔绍解释道,“他们运粮去肃州,是以商队的名义,经手之人众多,事情做得再隐秘也总会走漏风声,臣在那边找到了几个知情人,据他们交代情况大致是这样。” 晏惟初的神色微冷,这事谢逍必是不知道的,忠义侯府所谓的做做样子怕就是做给谢逍看,谢逍很信任他这位舅舅,自己似乎也看走了眼。 也不奇怪,这样的利益诱惑在眼前,时日一长有几个人能一直坚守本心,老镇国公大抵便是知道如此,才没将事情告诉家中子孙甚至现任镇国公,唯独在临终前交代给了谢逍。 崔绍继续道:“若要细查,便得将忠义侯他们一起拿下……” “暂时算了,”晏惟初没允,“先不必动他们,去传话给忠义侯和宁国公,让他们将真实的两册和账本交出来,这事朕可以既往不咎,尤其忠义侯那里,就说朕体恤他们忠义侯府和镇国公府的不容易,别让他察觉朕已知晓他背地里做的那些。” 并非他有意放过这两人,只是一旦动了他们,谢逍也无法独善其身,他要保住表哥,其他人日后再找机会慢慢算账便是。 “这事便先这样,”晏惟初最后吩咐,“你另外派人去乌陇,给朕仔细查一查镇国公那个继妻的底,不要打草惊蛇,尽快查清来报。” 三日后,皇帝召开午朝,朝会上逐一宣读济豫二州一众被押官员条条大罪,两地上下近七成文武官员被撸,或砍头或流放无一幸免。 接着传旨任命刚入都察院的新科探花刘崇璟为巡按御史,前往那边清丈田地、安置流民。 阶下众臣不顾朝仪议论纷纷窃窃私语,晏惟初不管他们作何想法,事情说罢便直接宣布退朝。 皇帝很快起身离去,众臣不肯退下,有人拉住刘诸,问他:“陛下先前就已安排了钦差去那边处置善后安置事宜,这次怎又派了个巡按过去?清丈田地是何意?” 这巡按就是刘诸儿子,他没法装不知情,糊弄道:“陛下不都说了,清丈的是军屯,那边地方上的卫所军官私下侵占军屯,陛下才派人过去查清楚,你们紧张什么?” 至于之后发现他们圈的地里还有民田,顺手一起清丈了,那也是之后的事。 心怀鬼胎的众人互相使眼色,皇帝借着这次流民叛乱的时机不但迅速掌控了北方几州的兵权,甚至开始查地了,这可是大事不妙。 先前皇帝执意加征商税,他们争不过就认了,但动他们的地万万不行,这就是动他们的根,谁也受不了。 而且,今日查的是北边这几州,来日会不会也去南方查?他们这些官员多是江南富庶地方出来的,家底可都在那边…… 刘诸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微笑道:“诸位稍安勿躁,那些流民有些本身就是军户,屯田被军官占了才被迫沦为流寇,陛下只是想将地还给他们,尽快将流民都安置了,没别的意思,不必紧张。” 众人将信将疑,但圣旨已下,京营的兵马还在那边磨刀霍霍,皇帝要做的事情谁也阻止不了。 是真的只清丈灾地的军屯,还是以此为开始赶尽杀绝,也只能走着瞧。 散朝之后晏惟初回去瑶台,叫来万玄矩吩咐他也随刘崇璟一起出去办差,有东厂做帮手,刘崇璟这巡按办起事来想必也能便宜些。 再者北边这里的商税还没收上来,灾荒暴乱苦的只是底层百姓,那些富户照样肥得流油,没道理放过他们。 万玄矩离开后纪兰舒来禀事,与晏惟初说起外头那些人对他打算清丈田地一事的反应:“陛下,那些人心思都多,对这事格外敏感,只是清丈北边这几州的土地还勉强,一旦您想动南边的地,只怕又要生出大的祸事。” 晏惟初道:“朕知道,但朕也得做。” 做个睁只眼闭只眼得过且过的皇帝很容易,但仅仅是那样,他这皇帝做得又有何意思? 自当年第一日听闻谢逍的故事起,他便再不甘于平庸,他必须做明君,才能不负表哥这样的忠臣良将。 纪兰舒知晓他的决心,不再劝:“陛下有这份心,一定能做成。” 晏惟初笑笑:“但愿。” 纪兰舒禀事完也退下了,通政司那边新送来一批奏章,谢逍禀报军情的题本就在最上头,晏惟初随手拿起翻开。 谢逍的字遒劲有力,奏事时一贯言简意赅,平铺直叙,不像其他那些官员入正题之前还有一堆有的没的废话。 那边的叛乱大体平定了,还有一些小股势力,不日就能清剿。地方卫所的收编基本没碰上阻碍,高层武将都被锦衣卫押走了,下头那些人自然任凭他们安排。 晏惟初将余的奏章都大致看了眼,让司礼监送去内阁先票拟,唯独谢逍这份题本他仔细看罢直接批红,叮嘱安排了许多事情。 待他搁下朱笔,赵安福进来递了封信至御前:“陛下,这是侯爷寄来的家书。” 晏惟初伸手接过,被信封上“阿狸亲启”几个字逗笑。 他拆开信,这家书可比写给皇帝的题本长得多,公文里惜墨如金的谢逍变得絮絮叨叨,将他的衣食住行全部叮嘱了一遍,最后才报平安,让他不必挂心,等事情全部了结,自己很快便能回来。 晏惟初将这封家书重复看了两遍,换了支笔,提笔回信。 他从前被关在这里无所事事时,时常临摹他人不同字体的字帖,能轻松模仿不同人的字。 他以安定伯世子这个身份写字时,会刻意收敛笔锋,写出来的字体偏圆润幼稚,除非亲眼看着他书写,一般人绝不会想到这是他这个皇帝写出来的东西。 * 济州坻宁。 晌午之后谢逍领兵进城,来接手这边的卫指挥使司。 针对流民的平叛甚至算不上打仗,这一个多月他做的最多的除了配合钦差安置流民,便是整顿收编这些地方卫所。 坻宁这里不是灾地,但离青徐近,受流民叛乱波及影响不小,卫指挥使被锦衣卫拿走了,暂时主事的是其中一名指挥同知。 这人很配合谢逍,文书、档案、舆图、兵册,所有谢逍要的东西在京营兵马到这边之前就都已分门别类备齐,不必谢逍再跟他们扯皮。 晚上指挥同知率众在城中酒楼里设宴,宴请谢逍及其麾下将领。 谢逍虽之前常年在边关领兵,但并非不懂这些官场上的人情世故。 这种饮宴他没有任何兴趣,但出来之前皇帝交代他挑选举荐地方将领里还能用的人,他也只好耐着性子跟这些人打交道,前去赴邀。 几十里之外的地方饿殍遍野,这城里却又是另一幅歌舞升平的景象。 谢逍对此有些不适,席间一直神色冷淡,偶尔动一下筷子,基本没碰过酒。 这里这些人捧着他,想从他嘴里问到皇帝之后打算如何安排他们,空出来的位置是会从他们当中擢拔,还是从别处调人来,也有打听巡按奉旨来清丈军屯一事的,谢逍四两拨千斤,并未给个准话。 这些人有些急,便又与他敬酒,想着几杯酒下肚没那么清醒了,他或许会好说话些。 但别说是谢逍,他带来的几个将领也都只喝清水,言说还有公务在身不便饮酒。 那指挥同知朝人递了个眼色,很快这里的堂倌送来人,皆是颜色好的姑娘郎君,进来伺候谢逍他们这些人。 这酒楼原还是间花楼。 过来谢逍身侧伺候的,是个看着只有十四五粉面桃腮的少年郎,怯生生地唤他:“爷,奴给您斟酒。” 谢逍一眼未看人,叫了一声那指挥同知:“赵同知,刚我们上来时酒楼对面卖糖葫芦的小贩你看见了吗?” 指挥同知莫名其妙,不知谢逍忽然提起一名小贩做什么,他压根没注意这些。 谢逍漫不经意地道:“这边现在遍地是朝廷派来的锦衣卫,那小贩虽看着是个卖糖葫芦的,但身姿挺拔像个练家子,眼神也锐利,没准就是锦衣卫的眼线。” 指挥同知闻言一愣,起身快步走去窗边朝外看了眼,楼下大街上人来人往,似乎确实多了不少生面孔,他越看越觉得谁都像是京里来的锦衣卫。 回去重新坐下后,这位指挥同知大人有些讪:“侯爷好眼力,我都没察觉。” 谢逍淡道:“习惯了,我跟你来吃顿饭喝顿酒没什么,若是还点了人伺候,只怕没两日消息就会传进陛下耳朵里,我那夫人是陛下赐婚给我的,又在御前当差,陛下知道了,他也就知道了,我回去不太好交代,还请见谅。” 众人哽住。 您怎还惧内啊? 谢逍并不在意他们怎么想,不过是借机告诉他们皇帝的眼线到处都是,让他们还没活腻就悠着点。 “多谢招待,”谢逍搁了筷子,“不早了,本侯先回去了。” 这几个人,无一人适合他举荐给陛下。 他虽不理解皇帝为何愿意信任他将这么重要的差事交给他,但既然接了差事,他尽心替陛下办就是了。 他要走,自然无人敢拦。 谢逍带着自己部下出了雅间下楼,楼下大堂里的戏台子上咿咿呀呀正在唱戏。 一句“见此情好似入梦境,真龙天子到房中”的唱词入耳,鬼使神差一般,谢逍顿住脚步,望向那戏台子。 这里也在演那《游龙戏凤》的故事,谢逍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在不夜坊的戏楼里碰到晏惟初,当时晏惟初点了送给他的戏便是这一出。 那时他没仔细听,今日才真正意识到这出戏说的故事——皇帝微服出巡,乔做军官,调戏自己看中的女子,欲纳其为妃,乃将真实身份告知。 ……当日晏惟初为何会心血来潮点这样一出戏给他? 台上的戏唱罢,谢逍回神,敛回心思迈步走下楼梯。 他们没有留宿城中,直接出城,回去城外的军营。 路上谢逍随口问起自己一个部下:“陛下的天子剑,是何模样的?你们有否见过?” 其实有些事情他想知道,不如问那位安定伯,但边慎前几日已与他分兵去了豫州,人不在这边。 部下道:“天子剑是自太祖朝起传下的至宝,一般不轻易示人,除非陛下亲征才会随身佩戴,这样的机会难得,我等哪有这个眼福。” 谢逍自知问不出个所以然也只能作罢,陛下赐他的那柄剑他后来收了起来,没再在人前展示过,即便只是普通的天子佩剑,他也只能供着。 回营之后不多时有人将刚收到的陛下批阅过的题本送来,附带晏惟初给他回的家书。 谢逍坐下,先拆了家书,晏惟初洋洋洒洒写了三四页,说的皆是琐碎小事,开心分享又或嘀咕抱怨,字里行间皆是鲜活气息,他看着也放下心。 之后才打开那份题本,皇帝的批红指示也写满了,还告诉他之后会起复他族叔谢启隆,谢启隆之前因太后递送密信之事在御前辞了官,皇帝并未忘记他,打算将人派来这边接任沈延的都指挥使位置。 谢逍沉默片刻,将题本和家书摆到一块,对比去看。 截然不同的语气和字体,一是皇帝所书批红,一是他小夫君回的家书,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片刻,他收起家书,摇了摇头,太荒诞了。 自己竟会生出这样荒谬无稽的想法,怎可能? 第57章 朕这是得了相思病 半月后。 锦衣卫派去乌陇的缇骑回来,带回消息,镇国公谢袁魁那位继室身份有异,谢迤告发的那些事情十有八九是真的。 “她本是乌陇当地风月场所里的头牌,被镇国公赎身后养在外头偷生了一个儿子,那时老国公正带兵在征讨兀尔浑部,无暇顾及这些事情,等到战事了结,老国公又因旧疾复发卧床不起没两年便病逝了,更管不了镇国公的事。 “她成为国公正室夫人后,把镇国公府在边关各地的商铺庄园都捏在了手中,在当中大肆安插自己人,其中有不少都是异族,靠着这些人为她传递消息,递送军情出关。镇国公应该只知她是异族女,对别的这些并不知情。” 崔绍禀报着自乌陇送回的情报,晏惟初听罢先问:“谢迤这头呢?你们审了他这么久,他还交代了什么。” 谢迤这厮被押下诏狱已有半个月,里头种种酷刑大概都尝了个遍,不怕撬不开他的嘴。 崔绍道:“他与宁国公世子张宰是酒肉朋友,之前以饮宴名义联络京中一众高门、策划那些商户打着侯爷名号闹事的确实是他们,主意是谢迤出的,是他利用了张宰和自家那几个叔叔。 “那云山书院他去过几次,跟那边的几个教书先生颇为投契,他说那段时日他苦闷迷茫,幸得那些人指点迷津才豁然开朗。至于聚霞楼文会上发生的事情,他事先并不知情,也不知云山书院是否参与其中。” 晏惟初一哂:“指点迷津?他怕不是被那些人舌灿莲花洗脑了吧?他挺有本事,能让张宰都听他的,不过他自己也是颗被人利用的棋子而已。” 崔绍犹豫道:“但那些教书先生也确实没与他说过什么僭越之言,臣也不敢断言两件事情之间有无联系。” 这晏惟初是知道的,文人的嘴厉害,最擅长引经据典讳莫如深,让人抓不住把柄。 “他与那苏凭一贯走得近,苏凭的会试成绩有伪,他知不知晓?”晏惟初又问。 崔绍要说的便是这个:“他说不知道,但有一次听喝醉了的苏凭说起云山书院那些先生押题押得准,完全不担心自己会考不中。” 晏惟初嗤道:“只是押题押得准?” 崔绍说出自己的猜测:“云山书院那头应该也提前拿到了考题,但涉事主考官宁愿自戕也不肯将云山书院交代出来,这事已然死无对证了。” 晏惟初想的却是送云山书院的学生高中或许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出卖考题牟利兴许只是顺带的,若没这个顺带,泄题一事甚至不会被发现,毕竟那些学生哪怕是苏凭本身也都有真才实学。 且同样的事情,他们显然不是第一回干。 崔绍询问是否要拿下那些人回去严审。 晏惟初淡漠道:“罢了,即便拿下整间云山书院,最后的结果无非是一个死人和几个教书先生的罪责,不痛不痒。” 背后之人依旧在背后,想要一网打尽,就得给他们机会再生异动,他向来深谙欲让其亡先令其狂的道理。 “谢迤这人已经没用了,也不必再浪费粮食,就地解决了吧。” 皇帝一句话轻飘飘地决定了这人的最终命运。 至于那苏凭,去赴任的路上据说就病倒了,他叔父出事后他也被牵连,赴任变成了流放,反正没几日好活了。 晏惟初没让崔绍退下,派人去传来刘诸和纪兰舒,让崔绍将乌陇那边的消息又说了一遍。 他二人听罢皆是色变,泄露军情这事往大了说就是通敌叛国,做下事情的是镇国公夫人,牵连整个镇国公府被满门抄斩诛九族也不为过。 但事涉谢逍,在没摸清皇帝态度前,谁也不敢贸然开口。 晏惟初问他们:“你们是何想法?” 纪兰舒斟酌了一下,试探说道:“陛下,兵部收到的塘报说兀尔浑前任汗王身死后他的一个侄子西窜,跟西北边的土特罕人搭上关系,问他们借了兵,近日动作频频,似乎又有卷土重来的迹象……” 晏惟初幽幽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还是得捣巢绝种才好。” 纪兰舒定了心思,顺势说:“这些兀尔浑人狡猾,神出鬼没,我们不如将计就计,趁此机会向他们提供假的军情,将他们主力骗出来一网打尽。 “等情报递出去,将乌陇的兀尔浑人的眼线全部拔除再出兵,打那些兀尔浑人一个措手不及。不过这样一来,乌陇那边便不能出乱子,镇国公不堪用,但撤下他又要让其他将领不生出异动,只能让定北侯去,兀尔浑细作这事也只能低调处置。” “这个主意好。”晏惟初弯唇,小爹果然聪明又懂他的心思,他就是这样想的,才不是为了保住谢逍。 至于那位镇国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会拖表哥后腿的老东西,直接凉了吧。 “这次定要斩草除根,乌陇一路出兵不够,让朔宁与汾良东西两路也一起出兵配合吧,”晏惟初说罢,又问刘诸,“三路兵马一块出征的粮草户部这边多久能筹齐?” 皇帝早有再北征的打算,国库充盈之后户部就已在着手为这事做准备。 刘诸咬咬牙说:“十日足矣,第一批粮草便能先运过去。” 晏惟初很满意,他弄来那么多钱为的就是现在。 于是下口谕:“兵部这边做好调兵的准备,户部尽快筹集粮草,锦衣卫配合待假的军情送出关后立刻将那些细作拿下,剪除乌陇境内所有异族眼线。” 纪兰舒三人领旨。 晏惟初想了想又吩咐道:“汾良那头,晚半个月再让他们出兵,反正西路兵马也只是做策应切断兀尔浑人的回逃可能,迟点再送调令过去,先不必让他们知晓事情免得走漏了风声。” 朔宁总兵邴元正是他当初亲自派去接替谢逍位置的人,他敢放心用,但汾良总兵是忠义侯江道衍的小舅子,他已经看走眼了一次,还是得以防万一。 纪兰舒应下,心知皇帝对那些边将多不信任,他们遵谕旨行事便是。 晏惟初最后说:“至于定北侯那里,朕会亲自下密旨给他。” 计划赶不上变化,本以为平叛结束谢逍就能回来,现在只希望别耽搁了立后大典。 但愿吧。 * 谢逍收到密旨时,手头的差事也差不多到了扫尾阶段。 皇帝在密旨里轻描淡写提起镇国公之事,命他即刻启程去乌陇接替他父亲的总兵位置。 谢逍听罢神色凝重,送密旨来的锦衣卫将圣旨递出,再提醒他道:“陛下说了,请侯爷您低调行事,对外便说您提前回京,不要让人知晓您将去乌陇。” 谢逍颔首,问对方:“陛下还有交代什么?” “没有了,”锦衣卫道,“陛下只说,让您不要操心别的,异族细作之事与您无关,您只要听从调令,尽快赶去乌陇收服人心,准备对外用兵便可。” “我明日便启程,”谢逍也不再做他想,“我想写封信给家中夫人,烦请帮忙带去京中。” 这锦衣卫自无不应的,请他自便。 谢逍回去军帐中,挑灯执笔,这一去又不知多少时日才能再见,皇帝虽言明不会将细作之事牵连于他,他心中总有担忧,他自己如何不要紧,唯愿他的小夫君能平安无事。 但在信里他也只是照旧叮嘱晏惟初一些日常琐事,并不多言自己的顾虑,免得让晏惟初也跟着心烦。 送信走后谢逍叫来自己的亲兵,命他们收拾做准备,明早便启程,皇帝既吩咐了要低调,他只打算带二十亲兵去乌陇。 再传来麾下将领,将后续事情交代给副将,只说自己奉皇命要先行回京。 众人不疑有他,也没多问。 之后江沭单独过来求见,听说了谢逍要先行回京的事,特地来跟他告别。 说了几句话,江沭问道:“逍哥,我昨日收到兄长来信,说听闻兵部打算陆续让九边换防,言说会先从乌陇开始,让乌陇与朔宁兵马互相换防,我兄长让我问你有没有收到风声?朝廷这样做究竟是何用意?” 谢逍几乎立刻便想到了这便是皇帝密旨里说的要传递出关的假军情,军队大规模换防极易造成短暂的防线不稳出现防御间隙,朝廷这是在给兀尔浑人放饵。 但他没有当着江沭的面说,而是问:“你兄长为何要打听这些?他消息这般灵通?” 江沭尴尬说:“我也不知道,他就是在家书里忽然提到这个事……” 谢逍只道:“自我回京之后,便不再过问边关军情,并不知晓这些。阿沭你也是,你是京营的人,只能做分内事,有些东西不该打听的不要随便乱打听。” 他语气有些严肃,江沭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嗯,”谢逍不再多言,“我明日回去了,你跟着其他人,自己多仔细些。” 江沭受教领命,退了下去。 清净下来后谢逍走出营帐,在夜色下独自站了片刻,手里握着晏惟初送的那枚玉佩想着远在京中的人,心神有些放空。 许久,他敛回神,视线晃过时瞥见前头蹲在篝火旁抱着碗正吃饭的晏镖,叫了个小兵去将之叫来。 晏镖三两下把饭扒光了一抹嘴,大步过来:“侯爷你找我有事?” 谢逍这段时日基本没怎么管过他,只听下头人提过这小子很老实,身上再没了那些纨绔子弟的做派,真正像个样子了。 那几个放火烧顺王府的贼首最后是晏镖亲手砍的,就冲这一点,谢逍便觉这小子颇有血性,是个可造之材。 他道:“你们指挥使之前写信来跟我问起你,我说你在京营里挺适应,人也长进多了,你们指挥使应该能放心了。” 一听皇帝在给他夫君的家书里还关心自己,晏镖肃然起敬:“等回了京,我便去跟陛下说,还是回麒麟卫去。” 谢逍问:“被你们指挥使抽了几顿,还愿意跟着他?” 晏镖讪道:“那是我不懂事,指挥使抽我应该的。”再说了,知道了皇帝就是指挥使本人,显而易见地跟在御前混更有前途,他又不是傻的。 谢逍道:“你倒是知错能改。” 晏镖嘴贱嘀咕了一句:“指挥使那么凶悍,侯爷你不也没休了他。” 谢逍凉道:“下次再说这种话,你们指挥使还得抽你。” 晏镖赔笑讨饶,他哪敢,他这是佩服,敢把皇帝娶回家,定北侯实乃神人,叫他好生佩服。 翌日清早,谢逍启程先西行再北上,径直往乌陇去。 他带人一路骑行急赶路,七日后便抵乌陇边镇。 他们来的正是时候,才到这边的镇国公府,便听闻锦衣卫登门,还比他先一步进了府中。 谢逍进门,镇国公谢袁魁和他那个继室已被锦衣卫拿下了。 领队来的是崔绍的副手,锦衣卫指挥同知,谢袁魁被人押着,目眦欲裂,嚷着自己是超品镇国公,世代忠烈,皇帝不能这样冤枉他。但无人理会他,那指挥同知甚至直接让人堵了他的嘴。 谢袁魁瞪着眼睛不断挣扎,忽然看见谢逍出现,他被堵住的嘴里发出“唔唔”声,眼神间的意思分明是要谢逍直接跟这些锦衣卫动手。 谢逍却只做没看见,指挥同知见到他很是客气,朝他拱了拱手:“侯爷,下官办差,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谢逍点头表示理解。 对方又道:“陛下让下官问侯爷一声,侯爷是否要为镇国公求情?” 谢袁魁梗着脖子挣扎的动静愈大,谢逍却让他失望了,平静说:“但凭陛下处置,臣不敢置喙。” 皇帝若是试探,他不能求情。 若不是试探,他也不想求情。 他这个父亲在他母亲病重时上紧养外室,后又把人抬回府扶正,甚至想为了小儿子抢他国公世子的位置,即便他并不在乎世子位,但没法不介怀。 更重要的是,他得自保才能保住他的小夫君不被他牵连。 “下官知道了。” 指挥同知不再多言,挥了挥手,带手下将谢袁魁押了出去。 国公府外来了许多人,谢袁魁手下将领闻询带兵赶来,拦在了府门外,与押人出来的锦衣卫形成对峙之势。 指挥同知抽刀怒道:“锦衣卫办差,何人敢拦!你们好大的胆子,是想造反不成!” 领头的将领岿然不动,语气里也无多少恭敬之意:“敢问国公爷犯了何事,陛下要这样兴师动众,特命同知大人亲自来这里押人?” 指挥同知的刀锋向前:“他纳娶异族细作,泄露军机,陛下不该问他罪?” 闻言,这些人面色大变,有人心生退意犹豫不决,领头的那个却“呸”一口骂道:“什么泄露军机,分明是皇帝小儿栽赃国公爷的借口!” “你自己活腻了可以陪父亲一起上京去御前喊冤,不必拉其他人陪葬。” 谢逍自府门内迈步出来,冷冷扫过众人,最后目光落向带头闹事的那个,眼锋如刀。 众人皆惊,随即纷纷面露喜色,围了上来。 “世子!您几时回来了的?” 唯独被谢逍盯上的那个没动,见到谢逍的一瞬间面色铁青。 乌陇的这些将领大多更信服谢逍这个世子而非谢袁魁,但也有那么几个例外,面前这人便是谢袁魁的鹰犬,与谢逍不怎么合得来。 谢逍执剑走下门前石阶,走向对方,沉声道:“刚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国公爷绝无可能泄露军机,”这人面对一步步走近的谢逍,气势渐虚,强撑着说,“皇帝不分青红皂白借题发挥——” 谢逍手起剑落,面前人赫然睁大的眼睛里流露出惊恐,哀叫出声腿软跪了下去。 他呼哧喘气,浑身冷汗,好半日才抱头回神——刚谢逍的剑挥过来时,他几乎以为自己脑袋搬了家。但谢逍只是削去了他的发髻,他就这样披头散发地跪倒在地,狼狈不堪,再无威严可言。 谢逍的剑回鞘,转而示意那锦衣卫指挥同知:“他目无圣上,口吐僭越犯上之言,劳烦你们一并将他押上京,让陛下发落吧。” 指挥同知看出了谢逍这是借他们的手排除异己,但也乐得帮这个忙,这便吩咐自己手下上前将人绑了。 那人开始求饶,没谁理他,谢逍望向其他人:“你们还要继续在这妨碍锦衣卫办差吗?” 众人哪还敢,反正谢逍无事,他们便也不怎么在乎谢袁魁的死活,锦衣卫押走就押走吧。 堵在府门前的兵丁迅速撤了,锦衣卫一行人也不再耽搁,押了人匆匆而去。 傍晚时分,乌陇这边的将领收到信息陆续赶来国公府。 众人七嘴八舌,问起谢逍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国公爷会被锦衣卫押走。 也有人问起换防之事,谢逍没多解释,只让他们把心放回肚子里,接着开始点兵,吩咐众人回去为出征做准备,朝廷不日便会将军饷粮草送来。 这下更没人有心思担心谢袁魁,他们在谢袁魁这个草包手下日子本就过得憋屈,谢逍一回来就要带他们出去打鞑子,朝廷还主动送钱送粮来了,这可太痛快了。 最后留下来的只有自家人,谢逍的几个堂叔表叔和堂兄。 老国公的亲儿子包括谢袁魁没一个成器的,旁支里倒是有不少能人,这些人也都信服谢逍。 一众人围着谢逍关心,说完公事说私事,自然也说起了皇帝赐婚给他的那位男妻。 有人快言快语问:“世子,陛下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他到底是信任你还是不信任你?是他逼着你娶男妻的吗?你也不纳妾那日后子嗣怎办?” 谢逍喝着茶,神色沉定:“是我自愿求娶的,世子嫁给我,他才是吃亏的那个,日后你们见到世子别说这种话,我不想他不高兴。” 众人面面相觑。 怎么好像跟他们想象中不一样? ……他们这世子夫人好像是真的啊? * 京城,瑶台。 崔绍来禀报谢袁魁几人已被押入诏狱,晏惟初对此兴致缺缺,听到崔绍说谢逍当众将冒犯他的人削了发髻,他才乐了。 哎呀,他表哥可真有意思,这么向着他呢。 崔绍退下后,晏惟初又开始发呆。 两手交叉垫着下巴趴向御案,盯着案上自己画的那幅画,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之前这画被他带回侯府,谢逍离开后他又特地让人去取回,以为见不到人见到画像也是好的,但画只是画,怎么也比不得活人。 上一次他还跟表哥在这幅画上亲热…… 都快忘了是什么滋味了。 谢逍已经离开四个多月,是他自己把人送出去的,他抱怨都没处抱怨。 赵安福见他这样,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您要用些点心吗?” “不想吃,”晏惟初有气无力,表哥不在,吃什么都不香不甜,“大伴,朕病了。” 赵安福一惊:“奴婢让人去传太医。” “太医没用,”晏惟初耷下眼哼声,“朕这是得了相思病。” 赵安福默默低了头。 那太医可能真的没用,对不住了。 第58章 竟当真是天子剑 倏忽数月,景淳十二年春日悄然而至。 钦天监说的第二个黄道吉日也快到了,谢逍还是没回来。 自去岁边镇三路出兵围合,谢逍的中路兵马在克里木河东迎面痛击兀尔浑残余主力,全歼敌寇,后他带兵深入漠北,一路行军至郸绥山,将与兀尔浑人勾结的土特罕部也打散,至今已有五个多月。 可惜的是土特罕部的可汗跑了,负责截断的西路兵马言说在大漠里迷了路,没追上他们,让之逃之夭夭。 但无论如何,自立国起一直为患大靖边境近二百年的兀尔浑部自此真正被连根拔除,曾经依附他们的那些小部落随之土崩瓦解,大靖铁骑所到之处,无不望风而降。 谢逍尚未班师,仍在漠北试图找寻逃窜了的土特罕可汗的踪迹,奏报每半个月报送一次朝廷,连同一封给晏惟初的家书。 每封家书到晏惟初手里他都反反复复地看过无数遍,算着日子,这场战事也终于快彻底结束了。 济豫二州那头的乱象也已平定,流民安置妥善,入秋后灾情有所缓解,皇帝新任命提拔的官员都已到任,唯独田地清丈还需耗费不短时日。 在清丈整顿完军屯之后,因发现大量民田被占,皇帝派去的巡按御史果然转移目标,开始清丈民田,并且扩大范围,从灾地延伸至整个济豫二州,乃至周边州府。 朝中反对声浪不小,但有东厂从旁协助,京营兵马还留了部分在那边,反对亦无用。 年前两日,刘崇璟暂停手头差事回京述职,顺道成了个亲。 正月初六日,谢云娘出嫁。 谢逍出征后她便回了国公府上住,自这边出门。 谢袁魁从诏狱出来后也被放回府,除了保留一个爵位,身上所有官职都被撸了。倒不是晏惟初有意开恩,这老东西毕竟是谢逍的爹,真安上砍头的大罪谢逍也得受牵连,只能让他从此留京里做个富贵闲人养老,当然他要是还不老实,晏惟初也不介意私底下弄死他。 谢迤因被他舅舅牵连死在了诏狱里,谢袁魁自己死了老婆,老夫人和沈氏也一病不起,国公府上这段时日可谓愁云惨雾,但婚事还得办。 又是桩皇帝亲自下旨赐的婚,他们不敢不重视,免得再被皇帝派人来骂一顿。 晏惟初亲自去了国公府送嫁,谢逍不在,他替谢逍送阿姊出门。 他还大摇大摆去了趟国公府后院,纡尊降贵去见了那位老夫人一面。 自从谢迤也一命呜呼,三个亲孙子死了俩,只剩一个没什么情分还被自己厌弃的谢逍,老太太想不开,这段时日病得彻底起不来了,若非晏惟初让人用最上等的药材吊着她的命,国公府只怕还得先办丧事。 晏惟初自然没什么好心,是不想这老太太死太快,阿姊出嫁又得耽搁,怎么也得让她拖到阿姊成亲以后。 晏惟初进门,屋中下人强行扶起老太太后自觉退下。 这段时日他借谢逍的名义给国公府换了一批伺候的人,里头都是他的眼线,谢袁魁早在诏狱被吓破了胆,屁都不敢放一个。 他在这里来去自由,自然无人敢阻。 屋中药味浓重,晏惟初有些嫌弃,寻了张离床不近不远的椅子随意坐下。 老太太艰难睁开眼,看到他似乎愣了愣,没见到屋里其他人有些不喜,哑道:“你来做什么?” 晏惟初开口:“来看看你死了没有,老国公戎马一生,为大靖社稷鞠躬尽瘁,最大的污点怕就是娶了你这个毒妇,儿孙子女一个都教不好,唯一有出息的定北侯幸好是从小没长在你身边,你说你活的是不是很失败?” 老太太勃然变色、怒不可遏,苍老衰败的面部皮肉因过于激动而打着颤,气得捂住心口:“我怎么说也是你长辈,你怎能如此放肆?!” “你当不起,”晏惟初轻蔑道,“想当朕的长辈,你也配?” 这老太太一愕,浑浊的眼珠子悚然睁大,目露骇然:“你……你自称什么?” 晏惟初没解释,只问她:“谢迤告发镇国公继妻是异族奸细,说是老国公夫人你安插在镇国公后院的眼线密信将事情告知他的,既是你安插的人?这事你是否知情?”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位老夫人自惊骇里回过神,强撑着虚弱不堪的身体,闪烁其词,看晏惟初的眼神里满是警惕戒备,“你究竟是什么人?” 晏惟初歪了歪头,老太太看着心虚得很,她分明知情甚至是默认了谢迤的举动。 “让自己孙子去告发自己儿子,”晏惟初讽刺道,“若你当真没有私心是谢迤说的所谓大义灭亲,朕应当嘉奖你们才是,可你是吗?” 老太太这次终于听清楚了他的自称,眼里的惊骇转变成惊恐:“你、你是皇帝……” “是啊,”晏惟初直接承认了,“朕是皇帝,你很怕朕吗?” 老太太满目不可置信,像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且难以理解的东西,嘴唇急遽抖索着,竟是一个字也再说不出来。 晏惟初目露厌恶:“你很清楚你儿子是个草包,你本也不怎么待见他,你知道这事迟早瞒不住,一旦揭出来镇国公府满门都要陪葬,所以你让谢迤去告发,谢袁魁一支死就死了,你只要保住你小儿子这支的血脉和荣华就够了,朕有否说错?” 心思被揭穿,这老太太的面色逐渐变得灰败,艰难出声:“老身也是逼不得已……” 晏惟初面覆冰霜,讽笑:“你是逼不得已,但你更恨不得朕表哥去死,当初谢适落得那个下场分明是他咎由自取,你这老太太却是非不分,因此恨上了朕表哥,是吗?” 提到谢适,老太太的情绪果然激动起来,撑着一口气争辩:“老身做错了什么?老身儿子被女人哄骗通敌,老身哪怕有私心让孙子去告发他又有何错?你既是皇帝,不更应该体谅老身的苦处?!” “体谅不了,”晏惟初的神情轻鄙,“朕是皇帝,可朕跟你一样,偏心自己人,你想朕表哥死,那朕只能让你死了。 “还有一件事,朕还没跟你算,当年谢太后给朕母后强灌毒药,是你给她出的主意吧?你那好女儿死前可是亲口说了,让朕要算账来找你算,老太太你还真是人憎狗嫌啊。” 提起当年那些事,这老太太瞬间像被抽干了所有强撑起的精神气,瘫软下去,面如死灰。 她知晓晏惟初的真实身份时这般惊恐,本就是因为心虚,谢太后死后她便日夜担忧迟早会轮到自己,今日这一刀终于砍了下来,且是以这样完全出乎她意料的方式。 晏惟初站起身,居高临下眼中无波:“你放心,老国公赤胆忠烈,为大靖立下不世之功,朕会为他保住镇国公府的门楣。只是日后这国公府里由谁当家做主,朕说了算,至于你,也不知道还有几日好活了,好好享受吧。” 晏惟初离开,走出院子,跨过后宅与前院分隔的那道门槛,他脸上的冰冷转变成明媚笑意,去送谢云娘出门。 谢云娘刚在正堂里拜别了谢袁魁出来,晏惟初在院中等她:“阿姊,我替表哥送你。” 谢云娘与他也有段日子没见了,笑着寒暄了几句,晏惟初将她送出府门。 接亲的队伍等在这里,刘崇璟迎上前,见到晏惟初也并无惊讶。 晏惟初前两日召见他时已跟他说过自己的身份,即便没有,他其实也早被自己父亲提点过。 刘崇璟接到自己的新娘,将人扶上花轿后与晏惟初拱手告别,晏惟初颔首,叮嘱:“好好待阿姊。” 刘崇璟以旁人听不到的声音郑重道:“臣领旨。” 接亲队伍离开后,先前还热闹的镇国公府喧嚣散去。 晏惟初留步,回身抬眼看向府门上当年太祖皇帝御赐的门匾,这偌大的镇国公府,如今已被他完完全全攥在了手里。 可惜他最想攥住的那个人,还远在千里之外。 上元节刚过,皇帝敕命亲诣边关巡视。 北边战事已接近尾声,皇帝这个时候决定亲自去巡边,委实耐人寻味。 除了亲兵几卫,晏惟初还点了京营兵马与部分内阁六部及京衙官员随扈,数日准备后,下旬,浩浩荡荡的出巡队伍启程出京。 御驾离开,被留下的官员这才嘀咕议论起皇帝此行的目的。 “听说户部把九边的两册底册和粮册都带上了,陛下名为巡边,实际怕是去查粮查地的,没看刘诸那老东西的儿子也在队伍里?他查这个有经验了,陛下自然要带着。” “啧,那些边将才打了仗回来,陛下这就要卸磨杀驴了,也不怕把人给逼反了。” “你可小点声音吧,别以为御驾走了就能胡说八道,锦衣卫可没少留人下来。” “就怕陛下做成了,下一步必定要对南边也下手……” “哼,走着瞧!” 车上,刘诸正跟自己儿子交代事情,皇帝这次巡边确是为查账顺便收拢边镇兵权,也是一场硬仗,不能掉以轻心。 “边镇的军屯状况要厘清更不容易,为父总怕会闹出什么事来。”刘诸抚着长须,忧心忡忡,他有劝过晏惟初为不要亲自前来,但皇帝根本听不进。 他儿子更是被委以重任,的确是有经验了,济州那边的差事还没结束交给了东厂继续,皇帝又将他带来巡边,他俩父子干的可都是得罪满朝文武的活……干不要紧,最怕皇帝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也要跟着玩完。 刘崇璟倒不是很担心:“父亲放心好了,至少定北侯是陛下这边的,有定北侯在,出不了什么事。” 刘诸想想也不知那位定北侯靠不靠谱,陛下是挺色令智昏的,定北侯呢?对陛下有这份心吗? 他俩说着话,来了皇帝亲军卫的人给一众随行官员传令,陛下说要加快行进速度,尽快抵边镇。 刘诸敲着老腰,暗自叫苦。 陛下着急见情郎,他们这一把老骨头的可够受折腾了。 * 漠北二月,风似刮骨刀。 大军在莽莽荒原上沉默前行,铁甲凝霜,马蹄踏碎脚下薄冰。 他们已在这一带走了快半个月,人困马乏,始终没能找到窜逃了的土特罕可汗的踪迹,不得不遗憾回撤。 傍晚时分,大军行至一处山脚避风处,谢逍勒住战马,示下就地扎营。下马时他目光落向前方的白桦林,瞥见一闪而过的灰影。 摘弓、搭箭,谢逍的动作流畅一气呵成,箭矢划破冻僵的空气,没入雪坡后传来细微的动静。 亲兵小跑过去拾起猎物捧回来:“侯爷,是只紫貂。” 谢逍看去,箭矢精准穿透了这小东西的咽喉,没有伤及皮毛,是罕见的银紫色,在阴沉暮霭里流转着幽微华彩。 他伸手摸了摸,莫名想起去岁冬日时,晏惟初裹在厚重狐裘里笑意盈盈的脸,眼尾鼻尖总是被风雪浸红。 他问人要了柄短刀,亲自动手小心剥取貂皮。 冻僵的手指不太灵活,谢逍却做得异常专注,风霜扑面,恍若未觉。 皮毛完整剥离,不损华贵。 他将貂皮仔细裹进油纸里,交给自己的亲兵:“处理好之后送去京中安定伯府。” 有副将见状忍不住道:“世子,这等珍品不如献给陛下……” “陛下不缺这一张貂皮。”谢逍淡声打断,命人将东西收起,这貂皮处理鞣制之后柔软暖和,给他小夫君做成手笼正好。 世子这是情根深种了啊。 众将有此觉悟,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夫人,不免愈发好奇。 大军在此扎营休整了两日,皇帝巡边不日即将抵达乌陇的消息传来。 谢逍问递消息来的传讯兵:“陛下带了多少人前来?” 来人回道:“十万京营兵马,和亲军卫三万人,还有部分文官,有传言户部官员带着地册粮册来的,陛下是来查账的。” “陛下还真是,这仗刚打完,他就来找麻烦了……” 有人不满抱怨。 谢逍倒没什么想法,自皇帝派巡按御史去济州那边清丈田地起,他就知晓迟早有这一日。 他祖父在世时治下严苛,军屯账目这一块,他祖父统掌的乌陇燕安和朔宁三镇是所有边镇里问题最小的,即便这几年在他父亲手里放松了,或许还有下头人阳奉阴违,总体情况应该都还好。 “亲军哪几卫?”谢逍问,“麒麟卫是否也在其中?” 来人肯定答:“在,陛下将麒麟卫一万人一起带了出来。” 谢逍克制住心头涌起的激动,下令:“明日拔营回去。” 众将仍在七嘴八舌的议论,都觉皇帝这时来巡边不是好事,又不知要掀起什么风浪。 有老将感叹:“这位小陛下和先帝一样,都是心眼多的,当年先帝泰初二十年,也来巡边,我陪老国公去汾良见驾,先帝设宴召见我等边将,那可真是场鸿门宴。 “宴席上先帝兴起舞剑,我等头一次见识那天子剑的风采皆如痴如醉,谁曾想先帝手里的剑锋一转,忽然就插进了当时那位汾良总兵的身体里,顿时血喷如注。 “我那时就坐在那汾良总兵旁边位置,他正好倒在我面前,心口还插着那柄天子剑,那次我倒是真正看清楚了那天子剑是什么模样的,这么多年一直印象深刻,想起来便心有余悸。” 这事虽已过去二十几年,但在场众人都听说过,一时更议论纷纷。 言说当年那汾良总兵是起了反心,被先帝先发制人了,但真与假谁又知道。 谢逍听着冷不丁地问:“天子剑是何模样的?” 老将比划了一下,说:“那剑的剑鞘剑格是一整块完整的玄玉琢成的,雕着盘踞昂首的五爪龙,龙眼处用颜色更深的墨玉嵌了半边眼珠子,无论你从哪个角度看吧,都感觉它在蔑视你,瘆人得很。还有那剑的剑身,上面也刻了两条交缠的金龙,剑动的时候跟那两条龙也跟在游动一样……” 众人听得啧啧称奇。 谢逍却越听眉头越紧蹙,皇帝赐给他的那柄剑,竟当真是天子剑。 但是……为什么? * 距离乌陇还有不到三十里路,傍晚驻跸时,下头人呈上谢逍刚命人送来的东西。 晏惟初掀开檀木盒,看到搁在里头的一整张完整华美的紫貂皮,眼前一亮。 他伸手拿起,手中触感柔软,似云朵滑过指间。 “这是定北侯让人送来的?他说送给谁?”晏惟初问。 “回陛下的话,”下头人答,“送东西来的侯爷亲兵说,这礼物是侯爷亲手猎得,送给世子的,侯爷说了,这紫貂皮漂亮也暖和,给世子做个手笼用。” 晏惟初失笑:“这么好的东西,他只想着世子,倒是忘了朕这个陛下了。” 谁敢接这话啊,若是送了陛下不送世子,您只怕也不满意吧。 晏惟初其实很满意,无论是送给陛下还是送给安定伯世子,那不都是他。 他轻抚着掌中的紫貂皮,爱不释手。 二月的边关,依旧有料峭风寒,而他握在手里的,是一整个暖融融的春日。 第59章 你俩是双向奔赴 二月初十日,天子仪仗抵乌陇边镇,留守将领与地方官员百余人出城迎驾。 皇帝没有下御辇,进城后驻跸当地总兵府,在这里接见了来朝拜的当地和周边府县文武官员。 当日御驾巡视关口兵防,检查武备、校阅军容。 刘诸父子奉皇命去视察屯田、核验粮仓时,晏惟初在总兵府里正与这边留守的边将闲聊。 他歪靠在御座里,两手拢着谢逍送的那张紫貂皮制成的手笼,不时翻一页下头呈上来的兵册,听这些人轮番与他奏报边关军务。 除了乌陇这里,燕安兵马也归谢逍节制,那边的将领也早两日便到了这里一同接驾奏事。 谢逍领兵在外,在场职级最高的是谢逍的一个表叔,这里的副总兵。 他正与晏惟初说起军备情况,晏惟初忽然打断他,念出几个名字,问:“这几人在不在?站出来?” 被点到名的有三人犹豫站出列,余的并非高层将领,不在这些人当中。 晏惟初眼皮子都懒得抬,直接示下锦衣卫:“拖下去,押入狱严审。” 哗声顿起。 锦衣卫抽刀,那几人挣扎喊冤,其余人皆是色变,谢逍那表叔徐副总兵上前一步出言问:“陛下!敢问他几人犯了何事?竟要让锦衣卫这样将人拿下带走?” 晏惟初神色里泛起寒意:“朕念在你常年在边关不懂规矩,这次便不计较你僭越和御前无状,朕只解释这一次,这几人皆是贪墨军饷粮草的蠹虫,锦衣卫手里早有他们做下的那些事情的证据,朕命人拿下他们有何问题?尔等又有何不服?” 实则不然,边军的问题锦衣卫想查清楚也并不容易,这些人的名字都是谢逍呈上御前的,谢逍一边领兵出征,一边还暗中派亲信自查军中账目,可谓做到了极致。 晏惟初自然要护着他,不会在他这些部下面前说出是他交的底,免得坏了谢逍在这些人心中的威望。 皇帝这话出口,那三人的底气明显虚了半截,喊冤的声音也不比刚才,众人看在眼里,哪还有不明白的。 何况这总兵府现在里三层外三层的都是皇帝亲兵卫的人,随扈的京营兵马就在外头虎视眈眈,他们哪敢不服。 只是到底不痛快,皇帝这一来就杀鸡儆猴,显而易见地是要给他们下马威。 晏惟初丝毫不在意这些人怎么想,锦衣卫动作迅速地将那几人拖了下去。 他接着下谕旨,提拔下头的将领顶替方才那三人的位置。 这次被点名的几个则纷纷面露喜色,上前谢恩。 晏惟初淡淡颔首,勉励了他们几句。 人选也是谢逍举荐给他的,但自他嘴里说出来,这份识人之恩便归属他这个皇帝,他想要收拢人心,也不能仅仅依靠强权铁腕。 之后晏惟初随口又问起谢逍在外的情况。 那位徐副总兵比方才恭敬了许多,老老实实地回答说谢逍这两个月一直带兵在漠北棕沐川一带找寻土特罕汗的踪迹,想趁着冬末春初敌寇马匹掉膘、人力疲惫时出其不意,将他们一举全歼。 “奈何或许是情报有误,一直没找到他们的影子,世子听闻天子巡边,已经下令在拔营班师的路上了。” 晏惟初问:“情报是西路兵马提供给你们的?” “是,”对方肯定道,“说土特罕汗逃去了棕沐川方向,但棕沐川实在太大了,许多地方地势不明,西路传来的情报本就模糊不详,加之这个天气行军不易,世子也是有心无力……” 他像是怕皇帝责怪谢逍指挥不当,尽可能地找借口为谢逍撇清责任。 晏惟初身为皇帝又岂会不知道。 西路兵马一早将军情报送了朝廷,说他们在大漠里迷了路没有追上逃窜的土特罕汗,年前就已撤兵回了汾良。 晏惟初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一众将领见状皆松了口气,陛下不怪罪世子就好。 待全部事情禀完,众将便要退下,那位徐副总兵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敢问陛下,世子夫人是否在此?” 其他人亦眼巴巴地看着晏惟初。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了不是。 晏惟初道:“他在路上染了风寒,留在途中驿站里休养,晚些时候会过来。” 众人闻言皆面露失望,他们还真想见一见那位世子夫人。 待人都退下了,晏惟初也起身,说要去这边的镇国公府看看。 国公府就在总兵府后头,自总兵府后门出去,过了街便是。 这里的国公府远不如京中那一座气派,却是表哥出生长大的地方,他才执意亲自过来看一眼。 谢逍不在,这座宅子如今也冷冷清清的,晏惟初让人后面远远缀着,独自走进去,问了谢逍从前住的是哪间院子,特地去看。 谢逍住过的屋子、用过的书房、练过剑的庭院……他在里面转了许久,试图找寻岁月留痕里属于谢逍的那部分印记,最后在庭中的一株高大枣树下坐下,仰头眯起眼看向枝叶层叠外落进的斑驳春光,轻轻笑了。 懵懂幼稚时憧憬过的边关景象其实无甚特别的,特别的只是那个人而已。 半个时辰后,晏惟初回去总兵府,刘诸父子俩来求见。 他俩这两日一个查粮仓一个开始着手清丈军屯,皆忙得脚不沾地,好在这边的将官兴许是得了谢逍的示意,都很配合,清丈田地需耗费的时间长一些,查粮查账半个月足矣。 查出问题有晏惟初这个皇帝亲自坐镇,立刻就能解决,该办的人办,他也没打算姑息。 崔绍也进来禀报事情,晏惟初之前让锦衣卫着重盯着汾良那边,果然发现了异动。 “汾良总兵私下派人传递消息出关,臣派人悄悄跟上去,发现与他们接头的正是土特罕人。” 果不其然,晏惟初原就觉得西路兵马所谓的迷了路没追上窜逃的土特罕汗事有蹊跷,事情一如他所料。 通敌还传递虚假军报,让他表哥在塞外苦寒之地空耗兵力,这些人死一万次都不足惜。 晏惟初的怀疑自是有根据的。 谢袁魁那异族继室之前在锦衣卫十八般酷刑下交代过,大靖朝廷虽早就禁了边境互市,但他们私底下与关内商人的贸易往来从未断过,晋阳府的那些大商贾通过关口源源不断地往外运送物资,丝绸、布匹、茶叶、粮食、盐还是其次,更有甚者为了牟利连铁器和火药也敢走私出关。 商贾能做到这些,必得买通这些边关守将,先前被晏惟初拿下的那几个就都有份参与其中,而汾良那边更是乱得很,据那女人交代,例来有七成货物出去走的都是汾良的关口。 先帝在位时就曾因这事亲手斩杀过时任的汾良总兵,但利益当前,总有人前赴后继。 晏惟初皱眉问崔绍:“你们有否发现土特罕大军的踪影?” 崔绍道:“他们很谨慎,接头的只有几个人,骑的是快马,又对路势熟悉,我们的人实在跟不上。” 暗忖片刻,晏惟初下口谕,调三万京营兵马即刻启程前去晋阳。 刘诸问他:“陛下是要将那些商贾一起拿下?” 晏惟初凉声道:“敢卖国就得承担代价,诛九族都便宜了他们。” 但这些商人无足轻重,就怕那边的地方官员跟他们勾结在一块,未必会乖乖束手就擒,还是得靠武力去震慑。 刘诸闻言有些担忧:“陛下您这次出巡带出来的人本就不多,这又调走三万人……” 晏惟初摆手打断他:“朕还觉得人太多了。” 他带了京营十万人出来,先就命纪兰舒和边慎领了三万人往东去朔宁和辽东代天子巡边,现下再派三万人去晋阳,他身边就只剩下京营四万人和三万亲兵卫。 他道:“京营兵马过去晋阳后先按兵不动,就在城外扎营威慑他们,等他们因惶恐不安自乱了阵脚,必会狗急跳墙。” 刘诸等人不解其意,晏惟初继续道:“你父子二人留下在这边继续清查田地账目,朕给你们留两万人以防万一,朕会带着剩下的人上路去汾良,并且传旨让其余几镇的边将都去汾良见驾,再私下让人将朕的行军路线透露出去。到时那些有异心之人见朕身边扈从加起来也不过五万人,会不会敢搏一把将朕的行踪放给土特罕人?” 听闻皇帝竟是要以身做饵,众人面色大变,刘诸当即出言阻止:“陛下不可!这样做太危险了,您是万金之躯,万不可以身犯险!” 晏惟初坚持:“朕要再将那些蛮夷骗出来,但这次定没那么容易,只能剑走偏锋,机会只有这一次。” “那也不必陛下亲自前去!”刘诸严厉劝阻,直接跪了下去,“陛下若执意如此,臣今日宁可死谏撞死在这里!” 崔绍与刘崇璟也跟着跪下了,纷纷劝晏惟初三思后行,不能以天子之躯亲身涉险。 晏惟初不耐道:“朕会设法将土特罕人引去平川峪,让邴元正的东路兵马提前在那边设伏,不会有事……” “那也不行!”刘诸坚决反对,“事无绝对,只要有任何一丁点风险,陛下您都不能亲身前去!您要是不肯听臣说的,臣这便让人快马加鞭送信去给定北侯,请定北侯来劝您!” “你放肆!” 晏惟初懵了,什么意思啊?这老东西竟拿朕表哥来威胁吓唬朕? 刘诸自知失言,但也豁了出去:“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气氛一时僵持住,刘崇璟倒是反应很快,插话道:“臣也以为陛下的计策可行。” 被自己老子瞪了他也不管不顾地说下去:“但犯不着陛下亲身去冒险,让空的仪仗过去,陛下您大可留在这里等消息。” 崔绍也立刻道:“臣附议!” 晏惟初想想便也同意了:“但朕不能留在这里,这边的文武官员都已见过朕,朕留这边很容易走漏消息,朕会停在半道上,不亲身前去平川峪便是。” 刘诸还是觉得这事风险太大,但皇帝已经退了一步,他也不好再横加阻拦:“……陛下是否要等到定北侯回来后再离开?” 原本自然是要等的,但如今既打算引土特罕汗出来,反而得趁着谢逍这个煞神没回来前,让那些蛮夷放松警惕。否则有谢逍在侧,忌惮他的威名,无论三万人、五万人怕对方都不敢赌。 “不等了,”晏惟初下定决心道,“让他回来之后好生歇息一阵吧,这大半年他最辛苦。” 就连提前去平川峪设伏,他都没考虑再让谢逍带兵前去,表哥这大半年到处奔波着实辛苦了。 等事情解决再把人传去晋阳或者汾良好了。 刘诸他几人退下,晏惟初又叫来郑世泽和晏镖,交代他们事情。 晏镖袭了顺王爵,晏惟初也给他升了麒麟卫指挥同知职,问他是否有胆子带人去做饵,钓土特罕人出来。 “你领两万京营兵马和三万亲兵卫以朕的名义前去平川峪,定北侯先前已将土特罕部打散,土特罕汗身边最多只有三万骑兵,朕会让邴元正提前带兵设伏,你只要配合将土特罕人引出来便行。” 晏镖根本不怕死,一拍胸脯:“陛下放心,包在臣身上!” 郑世泽也跃跃欲试,晏惟初嫌弃道:“你就算了,别凑热闹了,过两日你和锦衣卫指挥同知各带一千人,连同三万京营兵马一起去晋阳抄家,更适合你。” 郑世泽只得应了,虽然比不上陛下的亲亲表哥,但他还是想跟晏镖这个陛下堂哥争一下圣宠的,可得把差事办漂亮了。 晏惟初又交代他们一会儿配合自己演出戏。 傍晚时分,江沭被传召前来总兵府面圣。 他是神机营的五品管队官,虽在出巡队伍里,若无传召也见不到皇帝的面。 晏惟初将他叫来但没见他,只让人当面传口谕,令他即刻启程前去庆渭,传旨让他父亲忠义侯他们去汾良见驾。 江沭愣了一下,问传谕的太监:“陛下让臣去传旨吗?” 对方客气解释道:“陛下出京前圣谕让忠义侯等几位驻守西北的边将前往庆渭接驾,他们应当已经到了那边,现在改去汾良,需要人提前去知会一声,免得圣驾到了那里他们几位还没到。陛下体谅大人你与忠义侯也有许久没见了,索性将传旨的差事派给大人,大人还是尽快动身吧,别耽搁了陛下的事情。” 江沭不疑有他,这便恭敬领了圣谕。 太监回去复命。 晏惟初看着书随意“嗯”了声。 汾良总兵蔡桓是江道衍小舅子,蔡桓做的那些事情他不确定江道衍有无参与,只能试他一试。 郑世泽与晏镖躲在外院廊下勾肩搭背地喝酒聊天,晏镖倒酒进嘴里,问郑世泽:“你说陛下去汾良就去汾良,为何要特地绕道去平川峪,那边又不顺路……” 郑世泽嘀咕:“我哪里知道,可能陛下想去巡视那边的马场吧。” 江沭出来时,远远看见他二人,听了这一耳朵,不禁摇头。 这二人在御前当差也敢偷喝酒,委实不成样子,就因为是陛下的亲戚便能得重用,想想还挺让人不爽的。 公务在身,他也不再耽搁大步而去。 待他走远,晏镖冲郑世泽努了努嘴。 郑世泽叹气,江沭这小子可也是定北侯的亲表弟,陛下利用起人来是半点不手软的啊。 两日后,三万京营兵马高调离开乌陇,往晋阳去。 消息当日便传了出去。 又十日后,中路大军尚未返回,御驾也启程前往汾良。 车出了乌陇镇,晏惟初靠坐在车中,惯常地拢着手笼,在车轮辘辘里安静睡去。 梦里有许久未见的表哥,等下一次见面,他定要将真实身份如实告知。 表哥知道自己要做皇后了,会不会很惊喜? * 谢逍是在御驾离开的三日后返回的乌陇,晏惟初临走前给他留了一道手谕,让他休整几日再听候传唤。 谢逍隐约觉得不对,他已听部下提过皇帝传旨了忠义侯他们去汾良,还另派了三万人去晋阳,皇帝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必有其深意,绝非心血来潮。 他当即去找了还留在这边办差的刘诸。 “陛下一边派兵去晋阳,一边又急着赶去汾良,究竟所为何事?” 面对谢逍的逼问,刘诸犹豫再三,不敢将重要军机和盘托出,即便这位是皇帝的入幕之宾。 “侯爷你别问了,我也不是很清楚……” 刘诸这个反应,更叫谢逍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之前他清查自己部下时,就已发现当中有人与那些晋阳商人勾结,且绝不仅仅是个例,皇帝的打算他稍微一想便能猜个大概。 “你只需告诉我,我夫人是否也跟着去了汾良?” 刘诸张了张嘴,如实道:“是去了汾良。” 谢逍面色肃然,陛下让他休整几日再听候传唤,他却不想等。 刘诸察觉到他的心思:“……你也打算去汾良?” 谢逍直言道:“点五百轻骑,即刻出发。” 刘诸惊讶提醒他:“没有调令,侯爷你私自带兵前去别的边镇,这不合适吧?” 谢逍摇头,他现在哪还顾得了这些? 皇帝若当真设局引土特罕人上钩,即便做了万全的准备,晏惟初在其中,他便没法安心。 见谢逍打定主意要去,刘诸心下感慨,好吧,色令智昏的也不只陛下一个,你俩是双向奔赴。 他终于还是提点了一句:“御驾会绕道去平川峪。” 谢逍留下句“多谢”匆匆而去。 御驾已离开这边三日了,算着行军速度大概明后日就会抵达平川峪。 他必须带兵抄近路尽快赶上。 谢逍回去不到两刻钟便点齐了五百轻骑,当下准备出发。 不明所以的一众部下问他打算去哪里,他只说奉皇命前去汾良见驾。 有人道:“世子你才刚回来,连口水都没喝……” 谢逍翻身上马,紧绷的面庞与压下的眉眼间尽是肃杀之气,示下:“出发。” 他纵马疾驰而出,迎着天边烧红的晚霞,奔赴向他心爱之人。 作者有话说: 然后就要扛着马回来了(。 第60章 他小夫君穿的是龙袍 距离平川峪尚有二十里路,傍晚时分,全军止步,就地扎营。 皇帝中军帐里,晏惟初正在看这一带的地形图。 平川峪是一条狭长的峪谷,两侧山势陡峭,林木茂密,正是兵家所谓的死地。 过了这山峪,便是一片天然草场,朝廷在那边有两座大的马场,他这次便是借着来巡视马场的名义,绕道至这平川峪。 帐中除了崔绍和晏镖,还有两名京营将领在,他们是唯几知晓此行真正目的者,无不神色严肃,等候皇帝示下。 晏惟初的手指轻按着地形图,若有所思。 前方斥候来报,果然在峪谷前不远处发现了土特罕人的踪迹。 晏惟初弯起唇角,鱼儿上钩了。 御驾绕道平川峪的消息经由江沭之口放出去,他便是要看一看忠义侯等人会作何反应,若是他冤枉了忠义侯,自然还会想别的法子将自己的行踪送给土特罕人,可惜—— 忠义侯不忠,浪费了他表哥的一腔信任。 “传令下去,明早辰时初,全军出发,过平川峪。”皇帝一锤定音。 领兵的将领劝他道:“陛下,您便不要去了,就留在这里,让臣等带兵前去,此事凶险,您万不可亲身涉险。” 晏惟初先前答应了刘诸会停在半道上,昨日途径驿站驻跸时,这些人就已劝过他一次,他还是坚持跟到了这里。 晏惟初垂眼沉默了片刻,虽然他确实很想亲上前线去看一看,但也知自己去了这些人定要分更多心思护驾,怕会造成不必要的伤亡,也罢。 “明早大军先行,朕留在这里,留下一千亲军卫随扈便可。”晏惟初松了口。 众人这才定下心,还好皇帝不是那般固执听不进劝之人,只要圣驾无虞,他们也好放开手脚。 崔绍又多问了一句:“陛下,那些随扈的文官……是否要留他们下来,还是让他们明日一块跟随大军前行?” 晏惟初本来不想留人,想想算了:“明早再告知他们,免得走漏了消息,安排你手下换上他们的衣服,扮作文官跟随御驾,以免那些蛮夷的前哨看到了起疑。” 崔绍拱手领命。 京营将领接着禀报起刚收到另一则消息,御驾启程离开乌陇当日,已在晋阳城外驻守多日的三万兵马奉圣谕入城:“晋阳卫的守军勾结地方官抗旨不遵、关闭城门,京营兵马用攻城车强行撞开了晋阳城门,押下了城中所有文武官员,等候陛下处置发落。” 晏惟初闻言骂道:“这些人好大的狗胆!” 崔绍接话,他们在去晋阳的路上截获了一支私下出关的商队,入城以后锦衣卫和麒麟卫拿着商队供词去抓人,顺藤摸瓜一个带出一串,晋阳的几大商贾全部下了狱,只这两日抄家初步计算光是现银便抄出了三千多万两,加上其他田地资产,这个数字怕是能过亿。 一旁的晏镖听得直嘬牙花子,早知道他跟郑世泽换个差事好了,虽然钱进不了自己口袋里,但他身为王爷,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晏惟初则黑了脸,几个商贾而已,抄家所得竟比他先前查抄摄政王府和一众勋贵还多? 不过也不奇怪,摄政王得势只有这十年,那些依附他的勋贵家族底蕴也都不是最顶尖的那一批,又在京城天子脚下,再怎么敛财总有个度。这边却不同,这些大商贾多数发家已有百年,勾结边将养寇自重,从中牟利,能不有钱才怪,真正的国之蠹虫,合该千刀万剐! “先押着他们,等这边的事了了,再行处置。” 晏惟初随口吩咐,这会儿懒得多费心思理会这些,左右过后不过一个杀字。 入夜以后他挥退了军帐中伺候的人,看了片刻书,有些心神不宁。 发呆一阵,他起身自剑架上取下谢逍赠的那柄剑,拿在掌心里摩挲片刻,叹气。 也不知道表哥这会儿在做什么? 好想表哥好想表哥好想表哥…… 所谓相思成疾,他真正是尝到滋味了。 好在只要明日解决了土特罕人,再剔除那些害群之马,边防彻底安稳下来,他就能放心将表哥带回京。 苦日子终于是要熬出头了。 * 夜沉以后谢逍独自在山头站了片刻,远眺前方,远处的平川峪峡谷在星月下隐约可见模糊的轮廓。 但真正要过去,还要翻过数座山头。 昨日傍晚自乌陇出发,他带兵一路翻山越岭抄近路急行,昼夜不合眼,终于赶到这里。 被心头的担忧牵动,他从未有过如此焦躁不安的情绪,即便勉强克制,脑子里时刻紧绷的那根弦不断突跳,也在反复提醒他自己的不冷静。 不经朝廷调令私自领兵擅动,是他从前绝不会做的事情,到这一刻他却没考虑过后果,也不想后悔,唯一的念头只想快点见到那个人,确认他心心念念之人平安无事。 副将过来,问他是否要用些干粮。 谢逍回神:“放着吧,我一会儿自己过去拿。” 副将已经知晓他此行的目的,感叹:“陛下年岁不大,胆子倒是大得很,竟敢以身做饵,也不知他究竟有几分胜算。” 谢逍道:“陛下未必会亲身前去,其他人便不一定了。” 这也是他最担心的,皇帝可以在半道留下来,但其他人呢? 副将闻言一愣,想了想说:“夫人是麒麟卫的指挥使,那就是陛下的贴身护卫,陛下若留在半道,他想必也会跟着留下来,世子你也不用太过担心……” 谢逍心烦意乱,止住了声音,在深夜山间让人心悸的凉风里缓缓闭了闭眼,下令:“原地休整一晚,天一亮即刻再出发。” * 天亮时分,天子仪仗启行。 仅剩下一千亲军卫悄无声息地落在最后,留在了原地待命。 崔绍进来中军帐,晏惟初刚起身,人没什么精神,看着像昨夜没睡好。 其实是他辗转反侧了大半宿,后半夜才想着谢逍勉强入眠,所以早起格外倦怠。 崔绍与他禀道:“陛下,那些个文官知道了您的计策,在嚷嚷着您即便不是以身犯险,以空的天子仪仗去诱敌,也是自降身份有损大靖国威……” 晏惟初翻白眼:“谁嚷的?给他把刀把他快马送出去,现在过去还赶得上大部队,朕特许他去替朕扬大靖国威。” 赵安福很有眼色地让人出去传话,片刻后来回报,说外头那些人这下都闭嘴了。 官服都扒给那些武将替他们穿了还不老实,一个个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被收拾就不舒服,欠得慌。 崔绍很明智地不接话,深表认同。 被这些个没事找事的文官一打岔,晏惟初的精神倒是好了不少,喝了点粥,又吩咐斥候随时将前线战报传过来,等打得差不多了,他还是想过去看一眼。 毕竟来都来了。 平川峪。 清早起了雾,旌旗在风中招展,五万大军如一条长龙,正缓缓游入峪谷深处。 山峪全貌于雾气里若隐若现,领兵的将领微仰起头,目光如炬缓缓扫过两侧寂静的山林。 副将纵马过来,冲前方努了努嘴,给他使了个眼色。 将领会意,示下:“传令下去,保持阵型,着重护卫圣驾,加速前进。” 大军前行的速度渐快,众星拱月的中央一座金红色的华盖格外醒目,四周护卫森严。 最里一层是腰佩雁翎刀的皇帝亲军卫,列队俨然。 京营士兵跟随前后拱卫,手中有枪有盾,阵型看似松散,实则暗藏玄机。 大军完全进入峪谷后,变故陡生。 远处忽然传来阵阵闷雷般的声响,地面开始轻微震动。 “骑兵!是土特罕骑兵!”前军传出惊呼。 峪谷两端霎时间马蹄踏响、烟尘滚滚,无数土特罕骑兵如潮水般前后夹击涌来。 “换阵!保护圣驾!”领兵将领高声喝道。 训练有素的士兵迅速变阵,成环形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御驾,外层盾牌手半跪于地,将等人高的巨盾重重插进土中,第二排长枪手从盾牌间隙中伸出丈二长枪,最里一排是举着火铳的神机营火器手。 亲军卫也在同时抽刀,密不漏风地护住了皇帝御辇。 己方阵型变换完成时,敌骑已至眼前。 冲锋在前的先锋兵收不住势,连人带马撞上枪林,顿时人仰马翻,侥幸没被长枪刺中的,也都倒在了神机营的火铳下。 后续骑兵急忙勒马,迅速向两侧散开。 这些敌寇已经看到了大靖皇帝的仪仗,不惜代价地朝前冲锋。 后方土特罕汗远远望见那顶金红华盖,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靖国皇帝果然在军中!传令,左右翼迂回包抄,给我拿下他!” 号角声中,土特罕骑兵分成两股,发起猛攻,试图从侧翼突破。 却不成。 哪怕勉强撞开一角,两旁的士兵又迅速围拢成完整圆阵。 他们面对的始终是冲不过去的枪林盾墙。 阵中覆盖辎重车辆的油布被掀开,露出百余架提前装填完毕的弩车,士兵们快速调整角度,对准阵前不断涌上的敌骑射击。 威力慑人的短弩瞬间打散了敌军的冲锋之势。 无论阵法还是这弩车,都是谢逍从前与晏惟初提过的,边军在面对这些蛮夷铁骑时惯常用的制胜之法。 谢逍不在这里,但这场战役一招一式,皆有他的功劳。 激烈战势中,那顶金红华盖岿然不动,成为吸引敌军战力的完美诱饵。 靖军的阵型难以突破,这些土特罕人逐渐焦躁,冲势也开始变得毫无章法。 伴随着轰隆巨响,峪谷两侧靠近入口的高处毫无预兆地接连滚下巨石。 同一时刻,两侧山林中无数旌旗竖起,战鼓震天,邴元正所率的十万东路大军现身,情势就此逆转。 后方指挥战事的土特罕汗见此情景目眦尽裂,这才惊觉他们中了计。 “撤退!全军撤退!”他声嘶力竭地高呼,但为时已晚。 邴元正的伏兵并未冲下来与这些骑兵肉搏,利用居高临下的优势,不断投下箭雨和滚木礌石。 被困住的土特罕骑兵进退失据,彻底陷入被动挨打的境地。 土特罕汗见势不对,放弃了再纠缠,被亲兵护着往后撤,硬生生地自箭林石雨里闯出去,强行冲出了谷口。 * 平川峪就在眼前,前方阵阵厮杀声传来,谢逍听得心头大震,用力一夹马肚子,纵马疾驰。 逃窜出去的土特罕汗就这么不偏不倚地撞上来,在山道上与谢逍的兵马正面碰上。 这人勒马扬蹄,瞳孔骤缩,认出了谢逍,见他身后还跟着数百骑兵,暗自骂娘。 谢逍曾在战场上与这土特罕汗交过手,自然也认得对方,当真是冤家路窄,自己之前带兵在漠北找了这人几个月一无所获,如今却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当下抽剑,直指向前,沉声下令:“拿下。” 随这土特罕汗狼狈逃出来的不过几十人,战斗不消一刻钟便已结束。 土特罕汗被谢逍一剑挑下马,谢逍一眼没再看他,给部下丢下句“抓活的”,纵马径直冲向平川峪去。 平川峪这头,主帅逃走后余下的土特罕人军心溃散,已不堪一击。 峪谷中的厮杀声响渐渐平息,三万土特罕骑兵折戟沉沙,全军覆没。 晏惟初的车驾出现在后方谷口,他低调前来,没用仪仗。 听闻土特罕汗跑了,晏惟初面露不悦,问传讯来的斥候:“有没有派人去追?” 斥候禀道:“邴总兵已经派出了骑兵,他们跑得太快,不一定能追上。” 晏惟初皱眉:“不能再让他跑了,务必追上把人给朕拿下。” 谢逍领兵自平川峪前方而来,一路扫荡窜逃的土特罕人。 最后一名土特罕骑兵倒下,这场战事也就此结束。 京营将领见到他又惊又喜,谢逍却顾不上对方,他先看向的是御驾,却见出现在上方的人是晏镖,刚要开口问,忽地瞥见了前头自车上下来的晏惟初。 心神被瞬间涌起的激动牵住,谢逍不管不顾地策马狂奔过去。 晏惟初却并未注意到谢逍也来了,他下了车正专注与崔绍交代事情,便被猛冲过来的人抱了个满怀。 皇帝的扈从甚至没反应过来,根本来不及拦住他,翻身下马的谢逍已冲向晏惟初。 晏惟初自己也懵了,落入熟悉的怀抱,被谢逍的气息包裹,他紧绷的身体才缓缓放松,轻声开口:“表哥……” 崔绍反应迅速地带着所有亲军侍卫后退三步,背过身去。 短暂的寂静后谢逍忽然放开晏惟初,猛地退开身。 晏惟初一愣。 谢逍的神色像被定住一般,唯有眼中的错愕昭示出他的不可置信。 他似乎这时才看清楚了,或者说意识到,他小夫君身上穿的,是龙袍。 刺目的五爪龙纹紧紧攫住了谢逍的目光,他动作迟缓地反复确认了几遍,才确信不是他看错了。 他也嗅到了晏惟初身上那淡淡的、冷冽的清香,是他无比熟悉的,每每耳鬓厮磨、亲热缠绵时萦绕于他鼻尖的味道,他不可能认错。 周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谢逍此刻唯一能听见的只有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响,咚咚咚,一下接着一下,提醒他这不是他做的一场荒诞梦。 晏惟初也没想到谢逍会这样出现,猝不及防地撞破了他的身份,表哥此刻的反应让他有些难受,他犹豫着想说点什么:“表哥,我……我很想你。” 谢逍却听不进任何一个字,空白一片的脑子里反反复复浮现的皆是晏惟初从前说过的那些话语—— “我与陛下在表哥心里孰轻孰重?” “其实今日也是我生辰。” “陛下也是我亲表哥。” “我这是感同身受。” “陛下长得比我好看。” “我不介意你也喜欢陛下。” “……” 同样喊他表哥、从不当面召见他、将天子剑也赐予他…… 所有一切其实早有蛛丝马迹。 他早该发现的,根本没有安定伯世子边淳,有的从来只是景淳皇帝晏惟初。《 》 60-70 第61章 定北侯他扛着马跑了 谢逍像终于从千头万绪里回神,更后退了一步,低头拱手,艰涩道:“臣谢逍……参见陛下。” 他的恭谨与避退让晏惟初心焦不已,心口似塞进团棉花,闷得发紧,众目睽睽下却又必须强压下情绪,问他:“表哥,你怎来了这里?” 谢逍也不狡辩,直接请罪:“臣无令调兵擅动,请陛下治罪。” 晏惟初望向他身后跟来的乌陇骑兵,这才意识到谢逍的这句无令调兵是何意思。 谢逍知晓了他这个皇帝要做的事情,怕他出事,特地带人赶来,甚至不惜事后被问罪。 可他就是皇帝,他又怎会责怪谢逍:“不是无令调兵,朕让人给你留了口谕,你可以带兵过来。” 皇帝一句话帮谢逍撇清了罪责。 谢逍身后原本心头惴惴的副将暗松了一口气,虽然不是很明白世子怎敢冲上去就抱住皇帝……还是不要明白了。 几位京营将领在旁,以及同样过来拜见晏惟初的东路军邴元正等人,皆目睹了先前一幕,犹豫着不敢出声,连上前见礼问安都忘了。 晏惟初只看着谢逍,他们有近九个月没见了,他夜夜梦里都是谢逍,却没想再见是这样尴尬的情景。 他虽已打定了主意要将身份告知,也不愿在大庭广众下,表哥的反应分明只有惊、没有喜,他连解释都没法解释。 他看不透谢逍脸上此刻的情绪,谢逍垂着眼举手投足间皆是对他这个皇帝的恭敬疏离……但不该是这样,他好不容易才又见到表哥,他要的不是这样。 晏镖慢吞吞地挪过来,视线在晏惟初和谢逍之间回来转了几圈,意识到皇帝这是玩脱了,被他夫君抓了现行,又见这会儿没人敢说话,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问:“陛下,这边的事情是不是了了?大军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先回昨夜的地方扎营?” 晏惟初勉强稳住心神,目光转向一旁的邴元正,问他:“派出去追土特罕汗的人那边有没有消息传回?能不能追上?” 邴元正这才率部下上前见礼,言说先前土特罕汗逃走时他已派出骑兵追击,目前还没有消息。 谢逍的副将见他默不作声,无奈也上前一步,参见了皇帝之后解释说他们刚在来的山道上迎面撞上窜逃的土特罕残兵,那土特罕汗被谢逍亲手挑下马,他们已经把人拿下了,一会儿人就会押过来。 晏惟初闻言神情一松:“很好。” 正说着,恰好后方来人复命,连同邴元正派出的追兵一起,将土特罕汗和他几个手下大将拖了过来。 这几个壮汉被卸了兵械五花大绑,灰头土脸地按跪到晏惟初身前,早已失了往日威风骄横。 晏惟初扫了一眼,有些嫌弃。 自几年前一统漠北草原的兀尔浑汗王被谢逍亲手斩杀,兀尔浑部四分五裂后,这些土特罕人捡了便宜,趁机收拢兀尔浑的残余势力,大有取而代之的架势,若是坐视不管,待他们壮大,又是下一个兀尔浑部。 如今却是没了机会,晏惟初也不会再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这土特罕汗也是个识时务的,看清楚晏惟初身上的龙袍,知晓他就是大靖皇帝,再无先前高呼将皇帝拿下的威风气势,谄媚用汉话道:“臣土特罕部哈日勒,拜见大靖大皇帝陛下。” 晏惟初听得发笑,他知晓自己年纪小,底下那些臣子大多不服,私下里提起他总是一口一句的小皇帝语带蔑视,第一次有人称呼自己“大皇帝陛下”,这般奉承讨好,且还是前一刻还想活捉自己的蛮夷可汗,嘴脸转变之快令人捧腹,果然拳头硬才是真道理。 晏惟初却不吃这一套,他没做声,这土特罕汗为了活命絮絮叨叨地保证愿意向大靖称臣纳贡、按岁进奉,再不敢进犯大靖边境。 “臣有一女,是我土特罕部的明珠,草原上的第一美人,年方十六,臣愿将她献给大皇帝陛下您……” 晏惟初淡漠听着,并未表态。 从先前起就一直沉默不言的谢逍忽然上前一步,抽剑削向那土特罕汗。 他动作极快,众人皆是一惊。 土特罕汗更是吓得面如土色,剑风贴着他耳朵而过,他抱头惊叫,只以为脑袋搬了家。 耳边一缕头发掉落,是谢逍削去了他左侧脑袋上的辫子。 众将不明所以,不知这位定北侯这是做什么,知晓真相的崔绍默默移开眼,晏镖看着暗自咋舌,吃醋发疯的男人好可怕,这次削辫子下次再有谁惹他不定得被削脑袋了。 谢逍手中剑回鞘,面无表情地退回原位,也不解释。 晏惟初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传令:“全军启行继续往前,过平川峪再扎营,将这几个蛮夷一起拖上。” 皇帝那用作诱饵的御辇先前被敌寇射中了两箭,晏惟初觉得晦气,依旧上了自己来时的车驾。 他想叫谢逍一起,尚未开口,谢逍已返身回去上了马。 晏惟初停步在车驾旁,远远看着他,谢逍正与部下交代事情,一眼没看过自己这边。晏惟初心里不好受,也只得按捺住心绪,先上了车。 待到他迈步进车中,谢逍的目光才落过去,复杂情绪在眼中流转,目送皇帝的车驾启行,半日未动。 副将或许是察觉到他的不对劲,犹豫问他:“世子,你与陛下……” 谢逍什么都没说,淡声示下:“出发跟上。” 除了部分人留下清扫战场,大军随皇帝御驾向前。 晌午时分,浩浩荡荡的队伍终于过了平川峪,在这边的一处水源边扎营。 众将被传召进皇帝中军帐,进门时谢逍注意到跟在赵安福身侧的一个小太监,视线在对方身上顿了一刻,那小太监有所察觉,吓得慌忙低了头。 定北侯并未瞪他,他却觉自己脖子凉飕飕的抬不起来。 谢逍已经认出这人,他唯一一次真正面圣,在瑶台的御书房里见到的皇帝,其实是这小太监假扮的。 在他偶然提过一次皇帝召见他从不露脸必有古怪后,晏惟初给他安排了这样一出戏。 当时晏惟初就在旁边,边慎也在,所有人都知晓的事情,只有他被蒙在鼓里被晏惟初耍得团团转。 何其可笑。 谢逍的视线收回,走去他该站的位置站定,情绪没有在脸上表露分毫。 土特罕汗几人被押入中军帐中重新按跪到地上,先前被谢逍那一剑恫吓,他们这下彻底老实了,也不敢再在皇帝面前胡言乱语。 晏惟初坐在上位,这才亲口审问起他们:“尔等既在朕面前自称臣,可知臣子起兵伏击朕御驾是什么罪?” 土特罕汗闻言暗自叫苦,他怎的称臣还称错了呢? “想活命,就把你们是如何到这里,又是从哪里知晓的朕的行踪,给朕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晏惟初的嗓音并不严厉,但自有慑人气势。 谢逍看向他又垂眼,娇憨懵懂、天真率性的安定伯世子确实是不存在的,所有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流绪微梦,只是如今,梦醒了。 晏惟初其实也心不在焉,所有的心神都系在谢逍身上,谢逍方才那一眼他有所察觉,心头触动,但公事未了,他此刻也做不得什么。 土特罕汗支吾着,被锦衣卫抽刀架到脖子上,才惊得匍匐下身,说了实话。 去岁他们部落被谢逍带兵打散,他带着余下的骑兵侥幸逃出,曾在半道上遇到过大靖的西路兵马。 当时领兵的汾良总兵蔡桓本想将他一举歼灭,他让人送信过去,威胁对方知晓他与那些晋阳商人的勾结,若自己死了便会有安插在大靖的探子将他做的那些事连同证据一起上告大靖朝廷。 蔡桓受他胁迫放过了他,传递假的军情给朝廷和其他两路兵马,而他其实从未带兵回去过棕沐川,一直就在这附近游荡。 后他们收到情报,知晓大靖皇帝会来这平川峪,且身边扈从仅有五万人,他自持三万铁骑在手,借着平川峪的地形优势有能力一战,便决定赌一把。 在汾良边将睁只眼闭只眼的默许下,他带兵自大靖边防薄弱处闯入,得以来此埋伏试图活捉大靖皇帝。 帐中众将闻言皆面色难看,谢逍也眉头紧蹙,汾良总兵蔡桓是他舅舅江道衍的妻弟,在济州时江沭曾特地问起他九边换防之事,他没法不多想。 晏惟初冷声继续问:“是何人将朕会来这平川峪的消息告知的你们?” 土特罕汗垂头丧气道:“也是汾良那边传递过来的。” 晏惟初示下邴元正:“你即刻带兵去汾良,拿下蔡桓和所有有份参与此事的人。” 邴元正拱手领命,汾良离这里只有一百多里路,他带兵过去,两日便能到。 于是也不再耽搁,当下告退离去。 晏惟初的目光落回跪在地上的土特罕汗,问:“你手下还有多少人,你的妻妾子女现在在哪?” 这人梗着脖子没肯再说,刀锋就在颈边也不开口了。 晏惟初转而冲他手下道:“你们有谁第一个交代了,朕饶他一命。” 这群人当中有家眷的自然也不肯说,但也有光棍一条的,犹豫之后咬牙高声道:“我知道!我说!” 那土特罕汗凶狠瞪他,晏惟初却满意道:“好,你只要老实都交代了,朕封你大靖军官职。” 这人闻言涨红了脸,当下兴奋地和盘托出,他们只剩下最后三千人,留守在平川峪前方不远处的占门堡,土特罕汗和他手下大将的家小都在那边。 这人三两句话就将旧主的底给卖了,被卖的那几个愤怒又恐惧,帐中接二连三响起求饶声,晏惟初不耐打断:“你们废话太多了,拖下去。” 土特罕汗嘶声哀求他放过自己的家小,晏惟初充耳不闻,他本也没打算全杀了,跟之前对待兀尔浑人一样,女人留着嫁给边关底层军户,三岁以下不记事的小孩儿送给关内普通百姓养,其他的便算了,他的仁慈也有个度。 哀嚎声远去,晏惟初点名京营将领,让之现在就带兵去清扫土特罕人的巢穴。 谢逍上前一步,主动请战:“臣请领兵前去。” 他身上也还挂着京营总兵职,由他领京营兵马去本也无错处。 晏惟初皱了下眉,他还想赶紧将公事交代完,再跟表哥解释,但谢逍这个态度分明无意与自己多说。 晏惟初有些难受,静了一下,终是答应了:“准。” 谢逍出了军帐,碰上负责清扫战场晚一步来复命的晏镖。 晏镖踌躇叫了他一声:“定北侯,你大度点呗,为这点小事跟陛下斤斤计较,何必呢?” 谢逍却问他:“你几时知晓的他的身份?” 晏镖:“……我家里出事以后。” 谢逍又问:“他身边还有多少人知晓他的身份?” 晏镖尴尬道:“近臣大多知道。” 谢逍不含情绪的声音说:“所以只有我这个外臣不知道。” 晏镖顿时语塞。 定北侯算外臣吗?他是皇帝枕边人,但皇帝偏偏瞒着他。 ……生气好像也合情合理。 谢逍不再多言,带了人离开。 晏镖挠挠头,这忙自己帮不上,还是不添乱了。 他进去了皇帝中军帐里,与另一京营副将一起来禀报清早战事的伤亡人数。 京营那边折损了七百多人,护卫御驾的亲军卫伤了几十个,其中有十几麒麟卫的宗室子弟,都是被土特罕骑兵的箭矢所伤,军医已经在救治了。 相较于三万土特罕骑兵全歼,这个战果可以说非常出色。 晏惟初脸上却无多少喜色,反应平淡,例行公事地夸赞了几句。 晏镖他们见状赶紧禀报完正事,很有眼色地退下了。 身边只剩下自己的内侍后,晏惟初愁眉不展地趴到案上,闷声问赵安福:“大伴,朕做错了吗?” 赵安福还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皇帝怎会有错呢? 但这事吧,定北侯就更没错了。 老太监安慰他:“侯爷兴许就是一时气着了,等他想通了就好了。” 晏惟初不理解,做皇后不好吗?他表哥为什么要不高兴?知道了他是皇帝不是应该再无后顾之忧吗? ……表哥才是真难伺候啊。 * 傍晚时分的占门堡,一片肃杀血气。 残兵与俘虏跪了一地,到处是散落的军械甲胄,谢逍正命人清点缴获的辎重和马匹,听到身边副将低呼:“是陛下的龙旗,陛下来了!” 他闻声抬眼看去,前方高坡上,金红龙旗在风中招展,晏惟初勒马驻足,身形浸在似血残晖里,被拉出一道孤单而安静的影子。 谢逍看不清他逆光的表情,却在这个瞬间忽然生出了一丝心软。 晏惟初也在看谢逍,他刚其实已经在这里看了许久,仅仅两刻钟,这些土特罕余孽筑起的防阵就在谢逍亲自带兵冲锋下被彻底冲垮。 他也终于真正亲眼见识了战场上的谢逍是什么样——杀伐决断、锐利果敢,一如他所想。 回去营地已经入夜,晏惟初单独将谢逍传去中军帐。 他挥退了帐中伺候的内侍,自御座上下来,走近谢逍,抬手去拉谢逍的手腕,轻声喃喃:“表哥,你为什么不理我了?” 谢逍默不出声地凝视面前这双微微泛红的眼睛,这么久没见,他的想念和牵肠挂肚其实一点不比晏惟初少,他只是没想到,他想念和牵挂的人,原来一直在欺骗他。 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晏惟初步步为营,只为了诱他入陷阱。 他们成婚那时,他分明已有察觉,面对他的质问,晏惟初又编造了另一个更荒唐的谎言继续欺骗他。 那时的晏惟初也是这样,楚楚可怜像受了莫大委屈,理直气壮地问自己为何不理他。 他又在做戏戏耍自己。 这个念头一旦浮现,谢逍心头生出的那点触动和心软随之荡然无存。 “游龙戏凤好玩吗?” 谢逍的嗓音发沉,像带着千钧重量,用力砸在晏惟初的心口。 “我……” 晏惟初想要解释自己不是玩,含糊声音却没有多少说服力:“表哥,我跟你说过的,我是真的喜欢你,我给你看过我画的画,我如果不喜欢你,何必以天子之尊下嫁你……” “所以我应该谢主隆恩?”谢逍只觉讽刺极了,眼里翻涌的尽是失望,“身份是假的,名字是假的,声音是假的,字迹也是假的,陛下,你还有什么是真的?你的喜欢呢?究竟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晏惟初被这些过分苛责的话砸懵,试图争辩:“你为什么不信我?你是觉得我说的那些喜欢都是虚情假意吗?表哥你是这么看我的?” 他的眼睛变得比先前更红,眼里氤氲着水汽,委屈里还夹杂了愠怒。 谢逍看着,在再次心软之前脑子里先冒出一个声音提醒自己,不能信他,他太会伪装,十句话里也未必有一句是真的,从一开始便是他端着一张柔弱可欺的脸骗了自己,一次又一次。 “你的身份,安定伯知道、渭南王知道、顺王知道、你亲表哥郑世泽知道、你身边的这些内侍、锦衣卫都知道,是不是刘氏父子也知道?” 谢逍越说越觉荒谬:“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这个你的枕边人不知道,你不觉得可笑吗?陛下,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若不是今日我亲眼撞见了,你还打算骗我到几时?” 晏惟初从未被谁这样咄咄逼人质问过,越是焦躁想要解释,越是被谢逍失望不信任的眼神刺伤,他的声音也不自觉地变得紧绷:“我没想再骗你,我原本便打算这次见到你就将实情告诉你……” 谢逍的神情里分明写着不信,晏惟初现在说的,他一个字都不信。 他拉住晏惟初一直攥着自己的手,轻轻一拨,撇开了桎梏。 后退一步,谢逍的语气恢复平静:“陛下歇着吧,臣先告退了。” 话毕他最后拱手行了一礼,转身退下。 走出帐子时,晏惟初猛呵出声:“定北侯你给朕站住!” 谢逍只做未闻,脚步不停,径直离去。 晏惟初气得一脚踹翻了身旁的一张椅子。 赵安福带下头人进来,见晏惟初气得炸了毛,大气不敢多喘,躬身垂首尽可能地降低存在感。 晏惟初气急败坏下口谕:“定北侯御前无状顶撞朕,给朕——” 想要惩罚人的话却说不出口。 一瞬间就泄了气,心里那把火却浇不熄。 他是骗了人,他也知道谢逍心高气傲,接受不了自己一再的欺骗,但生气就生气,凭什么质疑他的喜欢? 他为了表哥连国本都不打算要了,他从没这么喜欢过谁,可表哥根本不信他!谁都可以质疑他的喜欢但表哥不可以! 晏惟初气呼呼地原地转了一圈,示意赵安福:“你去跟他说,朕生气了,让他好生反省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赵安福:“……奴婢知道了。” 赵安福出去时,谢逍已经领着自己从乌陇带出来的骑兵出了军营,翻身上马。 赵安福见状大惊,快步过去:“侯爷您这大半夜的是要去哪里?” 谢逍冷淡答:“我是无诏带兵来的,事情既解决了,自然是要回去乌陇。” 赵安福不知道怎么接这话,陛下都当众说了他留过口谕的,您怎就这么犟,非要给自己安个罪名呢? “侯爷,您不跟陛下说一声又带兵走,陛下真要生气了……” 谢逍丢下句“陛下要怪要罚臣受着便是”,不再多言,直接示意自己手下:“走。” 赵安福根本拦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逍带兵纵马离去,须臾便已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 您是拍拍屁股走了,这圣怒可不就都留给我们了…… 赵安福心中叫苦,硬着头皮回去了军帐里复命。 晏惟初仍在原地打转,见到人回来,瞪过去:“定北侯他知道错了没有?” “没有,”赵安福麻木答,“定北侯他扛着马跑了。” 晏惟初冲出军营。 夜色漆黑宁静,哪还有那五百轻骑的影子。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QAQ 第62章 要面子你追什么男人 皇帝很暴躁,皇帝随时会发疯砍人。 这是这几日所有随扈官员将士共同的心声和认知。 君不见前两日有个不知死活的御史,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定北侯亲口承认是无诏调兵来去,跑去御前进谏要皇帝治定北侯的罪,然后就被扒下官服拖了出去。 皇帝想办人根本不愁没有由头。 满朝文武就没几个屁股真正干净的,把柄都在锦衣卫和东厂手里攥着,要不要办单看皇帝想不想而已。 这个时候拿定北侯去招惹皇帝的,多半脑子有点问题。 那日定北侯在战场上众目睽睽下冲到御前抱住皇帝,无数人亲眼看见,皇帝和定北侯以及安定伯世子之间那点子不得不说的故事……还是不要说了,毕竟大家都有项上脑袋。 晏惟初率众巡视了平川峪的马场,再三日后抵汾良。 邴元正领东路大军早几日便已到此,拿着圣谕押下了蔡桓、江道衍和另一不安分的边镇总兵,连同汾良这里的大半将领一起。 这些人还试图反抗,但除了蔡桓,别处边将奉旨来汾良接驾最多只能带三十亲兵,根本没有招架还手之力。至于蔡桓,他倒是想造反搏一把,底层兵丁先反了他,看到邴元正的兵马出现,这些小兵干脆束手就擒直接降了。 御驾过来时,这边的事情已经平定,所有参与造反、通敌的军官将领全部下了狱。 至于怎么处置,杀肯定是要杀的,区别不过是杀全家、夷三族还是诛九族罢了。 但在那之前,晏惟初先派人去了一趟乌陇传话,将江道衍的所作所为全部告知了谢逍。 “陛下让卑职问侯爷您,是否要为忠义侯求情?” 传话的锦衣卫客气问谢逍,再又添上一句:“陛下说,侯爷您按您自己的心意回答便好,这不是试探,陛下是想听您的真实想法。” 上一次锦衣卫捉拿谢袁魁时,也带过话问他是否要替父求情,同样的情景重现,谢逍此刻只觉分外疲惫,他问:“江沭呢?他是否知晓他父兄所为?” 锦衣卫道:“他应该不知道,将陛下的行踪透露给他父亲是他不设防的无心之举。” 但无论知不知道,罪责是逃不过了,他人也一样下了狱,江家全家都得死。 静默片刻,谢逍终于道:“若有可能,请陛下开恩,饶江沭一命,给他机会戴罪立功。” 锦衣卫听明白了,谢逍这是只打算为江沭求情,点了点头:“卑职会将话带给陛下。” 谢逍与他道谢。 对方又道:“陛下还让卑职问侯爷您,几时才肯奉诏前去见驾?” 就这几日,每日一道手谕口谕送来乌陇,传谢逍去见驾。 谢逍皆不予理会,问就是战事刚了,许多后续事情需要处置,加之军屯清丈之事怕会闹出乱子,他得亲自在这里盯着。 若是皇帝要问罪,问吧,他受着就是。 谕旨的语气也从一开始的强硬到之后逐渐放软,如今变成了单纯的传话。 谢逍不为所动,仍是那句:“乌陇军务繁忙,臣脱不开身,请陛下恕罪。” 这锦衣卫轻咳一声:“定北侯听谕。” 谢逍作揖拱手。 “陛下口谕:定北侯你不要恃宠而骄,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朕,朕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你要是再不来见朕,朕以后也再不理你了,朕讨厌你!钦此。” 传谕毕,谢逍沉默了半日。 对面的锦衣卫犹豫问他:“侯爷,您要动身前去见驾吗?” 谢逍问:“汾良的动乱是否彻底平定了,陛下的安危还有无妨碍?” 锦衣卫答:“叛乱的人都拿下了,陛下已经进了汾良的总兵府,那边七成武将都下了狱,有邴总兵带兵在,加上京营的兵马,出不了事。” 这人说着,劝了一句:“侯爷,您也别一直跟陛下犟了,还是接谕去见陛下吧。” 要不他们日日两边来回跑的传圣命,兄弟们也很不容易的啊! 关键他们没本事把人绑去御前,陛下的脸是一天比一天黑,瞧着都吓人。 牺牲定北侯一个,造福所有人,多好。 谢逍却问他:“陛下作为安定伯世子时,跟随在侧的护卫,是不是也是你们锦衣卫的人?” 这人:“是倒是……” 谢逍道:“身为锦衣卫,两个人联手打不打得过七八个地痞无赖?” “那自然打得过,”这人颇以锦衣卫的身份为荣,骄傲道,“锦衣卫哪怕赤手空拳,那些市井混子也不是我们的对手。” 谢逍平静看着他的眼睛:“所以陛下当初是怎么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被一伙地痞劫持身陷囹圄的?何况你们跟随陛下左右的人,应当也不只明面上那两个才对,是吗?” 对方:“…………” 糟糕,被套话了。 这锦衣卫脸上的表情凝固。 谢逍一哂,他之前就奇怪瞻云苑那次,攒局的人明明是郑世泽,晏惟初怎会吃亏被欺负? 原来还不只那次,连后头被谢适劫持顺喜跑来找自己求救,都是皇帝陛下亲身上阵给自己唱的一出大戏。 “臣何德何能,让陛下牺牲至此,”谢逍讥诮,“陛下当真折煞了臣。” 锦衣卫走出谢逍的总兵府时,整张脸都是垮的。 他不但没能完成陛下交代的差事将定北侯带去汾良,手里还多了个定北侯硬塞给他的烫手山芋—— 装在剑盒里的陛下的那柄天子剑。 这要是送去御前,他都不敢想等待自己的将会是怎样的雷霆之怒。 吾命休矣。 * 汾良总兵府。 听闻派去乌陇的人依旧没能将谢逍带来,晏惟初气得握紧手中画笔,将正在画的新一幅画作里谢逍的脸描成了一张猪头。 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朕都这样纡尊降贵了,你就不能退一步,来哄哄朕吗? ……表哥心里果然只有安定伯世子边淳,知道他是皇帝就变了心。 站在下头回报事情的锦衣卫大气不敢多出。 静了须臾,晏惟初忍耐问:“他还说了什么?” 办差的锦衣卫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将与谢逍间的对话告知晏惟初。 听闻谢逍只为江沭一人求情,晏惟初没什么反应,他本也有意放江沭一马。 再听到表哥又拿军务做借口搪塞自己,晏惟初十分不满,他就该让锦衣卫直接把人强押过来! 但谢逍关心他的安危,又让他面色稍霁。 高兴不到片刻,听谢逍翻旧账问起当日自己被地痞无赖劫持之事,晏惟初眼珠子转了一圈,忽然生出了一点心虚。 直到那句“陛下当真折煞了臣”从人嘴里说出来,他“啪”一声扔了手中画笔,皱眉刚要骂人,抬眼间瞥见这锦衣卫身后手下抱的剑盒,不悦问:“那是什么?” “……回陛下的话,”禀话的锦衣卫视死如归,“侯爷说,陛下您的厚爱他当不起,更没资格拿这天子剑,原物奉还,还请陛下将东西收好。” 屋中有一瞬静得几近落针可闻。 但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笼罩在头顶的风雨欲来,皇帝周身的气息冷得能结出冰渣。 帝王之怒,亟欲爆发。 晏惟初却生生克制住了,沉着嗓音开口:“东西呈上来。” 剑盒呈到他案前,他伸手掀开,里头果然是当日谢逍离京之前,他亲手赐下的天子剑。 如今完璧归赵,就这样静静躺在他面前案上的剑盒里,像极了在讽刺他的自作多情和单相思。 晏惟初克制不了了,“哗”一下用力抽剑出鞘,剑锋闪着寒芒在他手里拐了个弯,猛削下去,生生削去了书案一角。 众人皆是一惊,纷纷跪地,请皇帝息怒。 晏惟初犹不解气,将天子剑一扔,转身拿起谢逍送他的那柄剑丢给锦衣卫:“送去乌陇,就说这剑朕也不要,还给他!” 锦衣卫两手接住剑,战战兢兢道:“臣领旨。” 他才刚回来,气都还没喘匀呢…… 陛下跟侯爷这闹分手,苦的都是他们这些下头办差的。 但也不只他,一屋子的人无一敢劝。 锦衣卫起身退下时,晏惟初又把人叫住:“还有这个,也还给定北侯,说朕不要。” 晏惟初抓起那紫貂皮手笼扔过去。 再解下腰间的玉佩,正要扔忽然想到这玉佩是他买的、他送的、他花的钱,于是捏回了手中,冷声示下:“还剑算什么,让他把朕的玉佩也还给朕。” 跟朕拿乔,那就一拍两散,朕跟你玩完了! 锦衣卫拿了东西离开,晏惟初大睁着眼发呆一阵跌坐下去,泄了气,整个人都蔫了。 ……表哥至于这么绝情吗? 他瞪着那柄天子剑,好似茫然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刚做了什么—— 他一气之下将谢逍送的东西让人都还回去了。 “……” 后悔了。 赵安福看出小皇帝的心思,小声说:“陛下,人才刚走,现在去叫回来还来得及。” 晏惟初脸上挂不住:“……叫什么叫,别耽搁了他给朕办差,让他赶紧走。” 赵安福不再说了,您高兴就好,别夜里躲被窝里偷偷哭就行。 晏惟初心烦意燥,不愿再想这些,闭了闭眼勉强打起精神,先处理正事。 “去把江道衍给朕带来。” 这些被拿下的边将已在狱里待了数日,就是等死了,无非是怎么个死法而已。 晏惟初只命人将江道衍单独押来。 去岁年节前,江道衍领家小回京述职,那时晏惟初刚与谢逍成婚,去京中忠义侯府吃了顿家宴,他还记得谢逍这个舅舅当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时隔一年再见,已成阶下囚的江道衍与晏惟初记忆中的儒将形象相去甚远,如今他两鬓斑白、卑躬屈膝,仿佛苍老了几十岁。 江道衍磕头抬首间,看清楚座上皇帝的样貌,死寂一般的眼神里闪现惊愕,愣在了当场。 晏惟初开口:“认识朕就好,也不必朕多说了,朕特地只传你一人过来,就是想替定北侯问你一句,他这般信任你这个舅舅,为何你要辜负他的信任,也辜负朕的信任?” 江道衍在这短暂的片刻里回过神,颤颤巍巍地匍匐下身:“臣愧对陛下……” 晏惟初沉声纠正:“你愧对的是朕表哥。” 他从前笑谢逍奶奶不疼爹爹不爱,唯独就这个舅舅亲近些,结果也不是个好的。 他表哥可怜,真就只有他了。 江道衍无可辩驳,只能认罪。 老忠义侯确实是一心为国、满腔忠烈,可他不是。 许多事情就是一念之差,被利益蒙了眼,无法再坚守本心,于是一错再错。 晏惟初道:“你做下的事情,死不足惜,明日朕便会让邴元正带兵去肃州拿下你家小,但朕不希望看到你家中人和那些部下跟这蔡桓一样不自量力反抗,生生浪费朕的兵力。朕给你个机会,你只要写封信给他们,让他们乖乖束手就擒、交出兵权,朕可以饶你小儿子江沭一命,给你江家留个后。” 江道衍猛地抬头,眼里迸住希冀:“陛下当真愿意放沭儿一条生路?” 晏惟初淡淡颔首:“感谢定北侯吧,是他替江沭求情,朕看在他的面子上而已。” 江道衍哽咽谢恩,重重磕头。 晏惟初心中满意,只要能顺利收拢肃州兵权,西北其他几镇都不是问题。 留一个江沭换这些,很划算的买卖。 在江道衍面前提到是谢逍求情,不过是让他放下戒心乖乖就范,才不是自己真的卖表哥面子。 又几日后,谢逍收到汾良送来的剑和手笼,他什么都没问,拿起那手笼在手里轻轻摩挲了片刻,直接收了起来。 送东西来的锦衣卫瞟了眼他腰间挂的玉佩,低声道:“侯爷,陛下说还剑算什么,让您将他的玉佩也还给他。” 谢逍冷淡答:“不给。” 他拒绝的太直接,这锦衣卫一愣:“可……” “抱歉,”谢逍坚持道,“玉佩不能给。” 对方急了:“还请侯爷不要为难卑职。” 谢逍无动于衷:“你去回复陛下,玉佩是臣夫人送给臣的,夫人送的东西恕臣不能交给陛下。” 他的语调平淡,但态度强硬,哪怕面对的是皇帝派来的钦差。 锦衣卫脱口而出:“可陛下不就是——” 你夫人那三个字硬生生被他吞了回去。 谢逍的眼神里分明写着不屑一顾。 陛下是陛下,陛下怎会是他夫人,除非陛下证明给他看。 “……”面前的锦衣卫无语,服了你们,这差事老子不干了! 但撂担子是不可能撂担子的,东西没拿到,这位锦衣卫千户大人骂骂咧咧地又回去汾良复命了。 人已经离开,谢逍握住腰间玉佩,轻闭起眼,指腹一下一下擦着上方的纹路,半晌没动。 晏惟初再得到锦衣卫的回复时,也愣了半晌。 表哥没把玉佩还给他,好吧,算表哥知趣,真还了玉佩他真要提刀去乌陇了。 ……不过表哥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晏惟初烦愁不已,问赵安福,但一个太监哪懂这些。 思来想去他想起郑世泽办完晋阳的差事昨日也来了这边,让人去把他传来。 郑世泽进门,听罢小皇帝面无表情说的,了然,敢情自己这个小皇帝的情感问题狗头军师又要重出江湖了。 他张嘴便来:“这不是很明显嘛,定北侯他只要自己的亲亲小夫君,不要陛下您啊。” 晏惟初很不高兴:“话收回去,朕给你机会重说。” 郑世泽闭嘴改口:“陛下,您怎就不能变通一下呢?你日日派人以皇帝身份去传谕召他来面圣有什么用,您以他夫人身份写封家书过去,就说您想他了,想他想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不能没有他,他不就乖乖来了。” 晏惟初不情愿,凉飕飕地道:“朕不要面子的?” 朕怎么可能想他,不可能,才不想,一点不想。 要面子你追什么男人啊…… 这话郑世泽可不敢当面说。 “那您就折中一下,以他夫人的身份给他写信,随便写什么都行,哪怕骂他都行,他也得听着。” 反正打是亲骂是爱,那位定北侯只怕宁愿被自己夫人骂得狗血淋头,也不想皇帝以势压他。 晏惟初听得意动,这能行吗?会不会适得其反? 可表哥一直不遵谕旨,总不能真强硬把人抓来吧? 好像也只能这样了……要不试试? 心里翻江倒海思绪万千,他面上没表露出来,想通之后挥了挥手赶人:“你可以退下了。” “那祝陛下早日如愿以偿。”郑世泽嬉皮笑脸说罢,告退下去。 其实有句话他没说,哪来那么多麻烦,直接去找人,脱光了往人怀里一坐,定北侯又不是柳下惠,折腾啥呢。 没有什么问题是在床上颠鸾倒凤不能解决的,如果不能,那就多颠几次。 可惜这话他也不敢说。 晏惟初撑着下巴想了想,最后翻出他那日画的那幅猪头,提笔用独属于安定伯世子的字迹落款——阿狸赠表哥。 他搁下笔,骄矜想着,夫人送的东西不能交给朕是吗?那这个你也好好收着吧! “拿去装裱,即刻送去乌陇。” 第63章 怕自己毁了他 数日后,晏惟初的大作送至谢逍手中。 画卷展开,意境十分不错,是那日晏惟初亲眼所见的他领兵冲锋的一幕——如果没将战马上他的脸画成猪头就更好了。 谢逍盯着看了片刻,气笑了。 他拎起笔,在画上随意加了几笔,画下了远处高坡上迎风猎猎的龙旗,和龙旗下孑立的身影。 画毕他手指拂上去,在那道身影旁停了许久,轻声一叹,将画收了起来。 送画来的人将这一幕看进眼里,回去禀报。 晏惟初听罢却不高兴,什么嘛,嘴上惦记着夫人,下笔画的却是他这个皇帝,口是心非,真是不老实。 他提笔写信,当真将谢逍骂了一顿。 骂他这个夫君不解风情、锯嘴葫芦,近十个月没见,一点都不想着他,连家书也不给他写了。 谢逍倒是回了信,依旧像从前那样叮嘱他的起居饮食,但只字不提前去汾良见驾之事。 那之后晏惟初也不再传圣谕了,变成了日日飞鸽传信。 【我脑袋不舒服,心口也有些不舒服。】需要你赶紧来见我才会好。 谢逍回:【你跟着陛下,让陛下传随军太医给你看看。】 【我最近吃饭好像没什么胃口,吃什么都不香。】茶不思饭不想但是想你。 谢逍:【这边的粗茶淡饭你吃不惯,提醒陛下早些回京去吧。】 【我没有防身的剑,麒麟卫发的兵器都用着不顺手。】你的剑要不还是送回来吧。 谢逍:【陛下的天子剑挺好,让陛下送给你。】 【昨天有人惹我生气,我想把他砍了,你不要惹我生气。】你惹我生气了我只会伤心。 谢逍:【在陛下跟前当差脾气不要这么大,总是生气对身体不好。】 晏惟初:“……” 鸡同鸭讲、驴头不对马嘴,完全领会不到他的深意。 表哥这是故意的吧! 劝他不要生气,倒是一直生他的气,一口一句陛下阴阳怪气,做将军的人这么小心眼的。 气煞朕也。 乌陇这边,谢逍正在召见部下议事,一直心不在焉,众人看出来了,互相使了个眼色。 领头的副总兵他那表叔小心翼翼地问:“世子,你回来这么久了?怎一直没见夫人过来?” 谢逍的眉峰微蹙,反问他们:“我回来之前,你们没见过夫人?” “没有,”表叔道,“陛下刚到这里时,我问过他,他说夫人路上染了风寒,留在途中驿站里休养,晚些时候会过来,之后一直等到陛下御驾离开乌陇,也没见到他,说是跟陛下一起去了汾良。” 原以为谢逍这风风火火跑去护驾一趟,能把夫人带回来,结果他们还是没见上人。 谢逍听着实在无话可说,都说君无戏言,晏惟初却是瞎话一套一套,张嘴就来,对着谁都这样。 “所以夫人之后会过来吗?”众将抓心挠肺,他们真的很想见夫人一面啊! 谢逍淡下声音:“他在陛下跟前当差,没空过来。” 那你跟陛下又是什么关系—— 这句话到众人嘴边,没敢问出口。 跟着谢逍去平川峪的副将回来可都跟他们说了,他们这位胆大包天的世子一到御前,当众冲上去就将陛下抱了个满怀,陛下非但没追究他私下调兵的罪,还帮着隐瞒开脱,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那副将还说在陛下身边根本没看到身为麒麟卫指挥使的夫人,私下去问那位指挥同知顺王,对方笑笑让他不该打听的别打听……遮遮掩掩,必有古怪。 加之这段时日锦衣卫隔三差五来传圣谕,虽不知说了什么,总归是稀奇得很。 众人议事完退下,表叔单独留下,没忍住问了谢逍:“世子,你与夫人之间,是否因为陛下生出了什么误会?” 谢逍知道他想岔了,无奈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表叔追问,索性直言,“还是说夫人其实就是陛下?” 谢逍的目光轻动,没做声,等同默认了。 表叔倒吸一口凉气,这猜测着实大胆,他说出来都觉荒谬,竟是真的?! 谢逍沉默了片刻,终于道:“我也是才知道。” 表叔顿时语塞,啊?所以陛下这是图什么? 不过他也很快反应过来:“你们成婚之后陛下就将京营总兵位置给了你,他是用这种方式拉拢你?” 谢逍虽未明说,脸上的神情已然肯定了他所说的。 饶是这位徐表叔见多识广,也不明白了,美人计这东西不算什么,但用美人计用到需要皇帝陛下亲身上阵的,他还是第一次见识,有必要吗? 他试探问:“那世子你现在是什么打算?” 谢逍苦笑:“他是皇帝,我有些不知道日后要怎么跟他相处……” 气上头带兵回来乌陇,又屡次抗旨不遵坚持不肯去见驾,是他实在不知要怎样继续面对晏惟初。 恪守君臣之礼吗?在真正尝试过亲密夫妻关系后,他如何还能做得到? 但若无其事像从前那样对待晏惟初,也很难。 他的小夫君是天子,是天下之主,一言九鼎,生杀予夺。 天家父子相疑、兄弟相残的例子从来不在少数,何况是所谓夫妻。 也许陛下此刻信任他,但时日长了,诸多内外因素影响,人心易变,他不愿跟晏惟初最终走到那一步。 更何况,陛下他总要留后巩固国本,否则社稷不稳,自己便是佞幸罪臣。他倒是不惧被千夫所指,但不愿晏惟初日后在史书上被书写成无道昏君,留下洗刷不去的千古恶名。 谢逍的烦闷旁人看得一清二楚,他表叔也不知该怎么劝。 “陛下日日派人来,是想传世子你去见他?” 谢逍点头。 表叔又问:“那你打算对陛下敬而远之,退回君臣有别的位置?” 谢逍几不可察地拧眉。 表叔提醒他:“一直这样跟陛下僵持也不是长久之计。” 谢逍自然知晓,但他也进退维谷、左右两难,仿佛怎么选都不对。 表叔暗道可惜。 世子若是大小姐就好了,那不就稳了吗? 先前还以为陛下不想再娶他们谢家人呢,原是看上世子了,这可真是…… * 晏惟初没有一直留在汾良,之后又启程去了庆渭。 邴元正带兵顺利接手肃州兵马后,西北诸镇皆安分下来,不敢再生出异动。 皇帝亲自坐镇庆渭,派锦衣卫陪同户部和都察院官员往各镇查粮查地,短短月余,大批边将及地方文武官员落马,雷霆手段,威慑四方。 晏惟初紧接着又动作迅速地提拔了一批人补上职缺,在最短时间平息动荡、稳住了人心,边镇兵权至此尽收囊中。 庆渭总兵府里,晏惟初正伏案写信。 乌陇那边有快半个月没送信过去,他毕竟是皇帝,谢逍一直态度冷淡,他也不想热脸贴冷屁股,他们陷入某种微妙的冷战之中,持续了这么久,先打破僵局的还是他。 他这两日心情不太好,无处发泄,只能说给谢逍听。 【表哥,我好不高兴。】 【昨日有人指着鼻子骂我残暴不仁,我才不是,我明明人美心善,是他们先对不起我。】 【我今日去了趟刑场,那些畜生死前还敢诅咒我,我就不该手下留情,砍头都便宜了他们,我就该把他们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我知道下头有很多人不服我,面上对我喊着万岁,背地里都巴不得我早点死。我偏不如他们愿,我就要跟他们比命长,他们是老不死的,我才不到二十岁,我肯定比他们活得久。】 …… …… …… 【表哥,人杀得太多了,我有点不舒服。】 晏惟初写完信搁下笔,趴到书案上发呆了半晌。 自己写这些是不是挺矫情的?表哥看了会不会笑他,会不会根本不当回事? 他要不还是不把信送去了…… 赵安福见他闷闷不乐的,劝他:“陛下,家书写完了,奴婢帮您封起来,这就派人寄出去?” 晏惟初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写都写了,不寄出去他还是不甘心。 将信纸递出去时,他闷声道:“定北侯要是收了信没反应,你们也别跟朕说了,朕不想知道。” 赵安福低声领命,心里暗暗埋怨谢逍,定北侯真是不做人,让小皇帝这么难过。 信送至谢逍手里时,他刚从军营巡视回来。 入夜以后他回去府上,在书房里点了灯,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看罢晏惟初写的内容,谢逍轻搁下信纸,盯着那些在光影里逐渐模糊的字迹出神了片刻。 晏惟初曾说皇帝是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那些以不经意口吻在自己面前提起的不容易和难处,并非感同身受,原是晏惟初作为皇帝的切身体会。 他从前从未细想过,今日似乎才真正生出触动。 谢逍想象着晏惟初写下这些时的犹豫委屈,尤其那句“人杀得太多了,我有点不舒服”,仿佛能透过这些文字触碰到那一刻晏惟初的纠结和心软。 他确确实实相信,晏惟初是个仁慈心善的好皇帝,只是这份仁慈和心善,给的不是那些能为他歌功颂德的人。 晏惟初在不高兴的时候选择向自己诉说,或许也只能向自己诉说,这一认知让谢逍愈觉心疼。 不知道自己的安慰有没有用,总要试一试。 他取出信纸提笔,时隔这么久,第一次用心给晏惟初写了回信。 收到乌陇送来的信,晏惟初有些喜出望外。 谢逍的回信不长,但言语诚挚,说他没错,不必在意下头那些官员怎么说怎么想,坚持做自己的就好,又说如果不舒服了,不妨去民间走一走、看一看,也许能豁然开朗。 晏惟初将信反复看了几遍,问送信来的人:“定北侯他说了几时来见朕吗?” 下头人低头:“……侯爷没说。” 晏惟初叹气,好吧,表哥嘴硬心软,他理解一下好了。 他今日反正也无事,便决定听谢逍说的,去民间走一趟。 皇帝微服出门,带了十几锦衣卫和麒麟卫的侍从,扮作普通护卫,出城后去了附近的乡间。 时值夏收之际,田野间乡民正在劳作,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晏惟初下车,驻足田陌旁看了片刻,问跟出来的一名户部官员:“今年这里收成好吗?” 官员答:“今年是丰年,朝廷又刚免了两季赋税,这里百姓都能吃个饱饭了。” 晏惟初不是很信这些官员说的,让锦衣卫去带了几个正干活的田夫来,没有表露身份,只说自己是陛下派来的钦差,问起他们收成如何,对朝廷有没有哪里不满,让之直言不讳。 这些老实巴交的田夫哪敢,晏惟初便道这里刚刚被砍了的县官便是他们抓的,这些人闻言这才大着胆子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有义愤填膺骂那些被砍贪官的,有说下半年要是也无灾无患年底家里就能有余粮的,更有对皇帝感激涕零言说陛下是来为他们做主的。 他们这些人都是早年从关中迁来这边开荒的流民,没过过好日子,如今才真正有了盼头。 晏惟初亲政这两年多次下旨大范围减免赋税,又以朝廷的名义发粮种借耕牛给百姓,施的都是仁政。 他是杀了很多人,抄了很多人的家底,掌握笔杆子的那些人骂他这个皇帝钻进钱眼里,行径与土匪无异,但这也是他能一再对底层百姓施恩的底气。 “听说陛下在让人量那些地主老爷家的田地,要把他们占的地都分给我们哩。” 有消息灵通点的这般说,其他人将信将疑兴奋不已,若是朝廷真能给他们分地,那以后他们的日子就更有盼头了。 晏惟初肯定道:“是真的。” 清丈军屯的同时他也在让人着手清查隐匿的民田,他知道这件事情很难,会触动很多人的利益,但他想要做的事情再难也会做下去。 这些田夫闻言一个个兴高采烈涨红了脸,感激涕零地跪下磕头遥谢皇恩,高呼万岁。 而他们的陛下其实就站在他们身前,这么多日晏惟初的脸上第一次真正有了笑,如释重负。 回去之后他便提笔给又谢逍写信。 【表哥表哥,我去民间看了,百姓们都说我好呢,他们的感恩才是真心实意的一点不作伪,我真高兴。】 【你说得对,我没错,我才不管那些老匹夫怎么骂我,他们人丑心也丑,我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谢逍收到信,看着这几行字,情不自禁地弯唇。 晏惟初骄傲得意、神采飞扬的模样跃然纸上,像敞着肚皮等待人夸赞爱抚的猫儿,他承认他真正心软了。 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些问题始终存在。 他不甘心退回到臣子的位置上,可他也知道一旦他选择了不顾一切,就没法再容忍那些他所顾虑的事情发生。 无论是将来他们之间可能的离心,亦或晏惟初为了江山社稷必须去开枝散叶。 他做不到那般大度,他也有自己的私心和内心阴暗的一面,他怕有朝一日自己这样的阴暗面会毁了晏惟初。 他还得想想,再想想…… 第64章 抱朕上床,亲朕 御驾到庆渭的第二个月,南边传来紧急军情,东南倭寇作乱,上岸屠了沿海数个村落,并有向内陆进犯的趋势。 晏惟初召集随行文武官员,要众人拿主意,这些人能说出来的无非就是让那边的备倭军迎战,再从平津和济州调水师过去协防。 见他们大多装聋作哑,晏惟初敏锐察觉到这事有蹊跷,冷了脸不再多言,直接宣布散朝。 之后他单独留下郑世泽,这小子从先前起就一直欲言又止。 晏惟初问他:“舅舅的船队这些年私下出海,应该跟那些倭寇打交道颇多,他们是不是真的很难对付?” 郑世泽道:“陛下,我刚想说的就是这个,什么倭寇,里头顶多只有一两成是真倭人,剩下的都是大靖那些落草为寇的商贾和海盗,他们跟南边那些地方官瓜葛深着呢,说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都不为过,倭寇这个时候忽然跑出来生乱,我看这事一定有古怪。” 晏惟初很惊讶:“他们是大靖人?” 郑世泽肯定说:“大多都是,而且就是那些地方官纵容养出来的打手。” 晏惟初还真不知道这些内情,或者说从来没有人跟他这个皇帝禀报过这些。 他转念一想,瞬间便明白了方才群臣的反应——倭寇作乱是假,借这事阻止自己去南边查地才是真。 他已经收拢了北边各州和边镇兵权,又亲自带人在这边轰轰烈烈地清丈军屯民田,虽然嘴上没说,但下一步必定会将手伸去南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满朝文官士大夫有七成都是南方人,宗族利益全在那边,怎会甘心坐以待毙,明面上无法拦住他,便用这种方式奋起反抗。 他还是杀人杀太少了。 晏惟初厌烦得很,这种时候他总是分外想念谢逍,要是表哥在这里就好了…… 郑世泽犹豫道:“陛下,南边那些备倭军也未必靠得住,只怕他们做做样子消极应战,故意把倭寇放进来作乱。” 晏惟初又岂会不知道,他烦心的就是这个。 现在却只能先这样,军情紧急不容耽搁,晏惟初雷厉风行地连下数道诏令,除了命东南各地备倭军应战,调平津、济州两地水师前去布防,还密旨去西南让施家军做好准备,一旦南边生出大的乱子,立刻出兵平乱。 郑世泽听着他接连发下圣旨,又想起个事,说:“那些海盗里其中有一支队伍似乎是例外,他们不碰普通百姓,专门打劫那些官员养的私下出海的大靖商队,我爹几年前有一次在海上碰上他们被抓了,后来他们知晓我爹是陛下的舅舅,又把我爹放了。我爹说他发现那个海盗头子身份有些特别,似乎从前是大靖的宗室,甚至可能是藩王子嗣。” “藩王子嗣?”晏惟初一愕,旋即想到,“当年潜逃出去的平阳王?” 郑世泽道:“可能是,算着年纪,那海盗头子四十几岁,应该是当初逃出去的平阳王的儿子。” 晏惟初顿时就明白了,当年六王作乱,平阳王也是其中之一,是领头的纪兰舒祖父庆亲王的侄子,事败之后他带着家小潜逃,朝廷追捕多年一无所获,没想到竟然逃去了海上。 “他们除了打劫商队,没做过别的恶事?”晏惟初皱眉问。 “应该没有,”郑世泽道,“我爹说他们手里有两百多艘船,其中有四十几条都是战船,有跟南洋那边的夷人买的,也有从大靖官员手里买去的水师舰队的军舰,靠着这些船他们打劫商队可谓无往不利,但对大靖沿海一带的那些普通百姓,他们非但没做过恶,还时常送东西去接济,那边很多百姓私下里都很感念他们……” 晏惟初面色不虞:“从大靖官员手里买军舰?这些贪官还有什么是不敢往外头卖的?” 郑世泽尴尬说:“天高皇帝远,总有人利益熏心。” 但现在也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晏惟初道:“照你说的,他们知道你爹是朕的舅舅便放了他,又接济平民,似乎是想以此换得朝廷招安,想回来大靖?” 郑世泽也不肯定:“是倒是,但如果那海盗头子真是平阳王的儿子,那就是反王之后,朝廷怎可能放过他们。” 晏惟初想了想说:“也许他只是想让手下那些人回来吧。” 四十几艘战船,快抵得上朝廷一个大型水师卫所了,且他们常年在海上烧杀抢掠,比起那些吃空饷战船放着生锈的卫所老爷兵,战力不知道强了多少,若是能被征召,在海上先筑起第一道对付倭寇的防线,也好减轻岸上用兵的压力。 晏惟初想到这点,觉得可行,总归纪兰舒他都用了,还担心再多一个反王之后吗?先把人招安,等战事了结把他手下打散分到沿海各个水师卫所去,至于他本人甚至不必恢复宗室身份,以军功给个外姓爵位,调去其他地方任职,就不会有任何后患。 至于负责去劝说招安的人选,纪兰舒最合适不过,他自己便是最好的招安例子,对方还是他堂兄,更好沟通。 恰好边慎依圣旨来庆渭接手总兵位置,纪兰舒也跟着过来了,他们一到这里就被晏惟初传召至御前。 纪兰舒亲手写下招安信,加上他的身份信物,一起八百里加急送去了东南。 他与边慎自辽东代天子巡边回来,也是第一次来面圣。 辽东那边的情形比这头稍好些,军官侵吞军屯粮饷,这都是常态,胆大包天到勾结异族通敌卖国的倒是没有,该办的人也都被他们办了。 晏惟初已经让邴元正带兵回去了朔宁,兼掌辽东军马,有邴元正坐镇那边足够。边慎被他调来庆渭,纪兰舒跟着过来接手这边的土地清丈差事,刘诸这个首辅要跟他回朝,刘崇璟他也打算带去别处,只能让纪兰舒来做。 “现下各处边镇将领都换了一批,庆渭这里是西北四军镇的枢纽,有你们在这边朕更放心些,你们在这待个三五年,帮朕巩固边防、整顿军务、恢复民生,职责重大也很辛苦,但朕没有别的更信任的人,只能将事情托付给你们。” 晏惟初的言辞恳切:“父亲、爹爹,别让朕失望。” 他向来很懂得利用人心打感情牌,既然认了父亲和爹,自然要把人用到极致。 边慎二人郑重接旨,纪兰舒多问了一句:“陛下,定北侯您会带回去吗?” 晏惟初没做声。 北方三镇里,汾良他让从京营带来的将领去接手了,乌陇和燕安那边都是谢家军,不好从外头调人过去,谢逍留守那边其实是最合适的,可若是那样,他和谢逍真就要天各一方,以后一年也难得见一次。 当初他把人调回京,是想将表哥收为己用,日后好放心派他去为自己守边。 但是现在,他的私心占了上风,更想将表哥留在身边。 但表哥不愿意,迟迟不肯来见他。 见晏惟初不开口,纪兰舒他们也不多问了,很知趣地准备告退。 晏惟初忽然道:“朕过几日便会离开这里。” 纪兰舒问:“陛下要回京了吗?” “不,”晏惟初说,“朕要一路南巡下江南。” 他二人目露惊讶,边慎先劝道:“陛下,如今南边倭寇作乱尚未平定,兴许还会生出别的乱子,实在不是南巡的好时机,还请三思。” 晏惟初偏不:“他们不想朕的手伸去南边,朕偏就要亲身前去,乱了也好,不生出乱子朕还不好找借口办他们。” 小皇帝天生反骨,越不让他做什么他越要做什么,纪兰舒知道劝不住,便问他:“陛下要将带出来的这些人一起带去南边?” 晏惟初斟酌了一下道:“京营十万人太多了,拖缓行军速度,到时候让部分人先回京吧,不过朕要去南边的事,你们别透露出去,朕打算先瞒着下头的人,也不想沿途兴师动众劳民伤财。” 边慎再次担忧提醒他:“陛下若不多带些人,去南边怕会有危险。” 晏惟初不以为意:“再说吧。” 上一次谢逍敢无诏带兵来,他也想看看这次他表哥会作何反应。 * 御驾动身行至关中时,消息才传到乌陇,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张空白谕旨。 谢逍看着手中一字没有的诏旨,眉头紧锁,问:“陛下这是何意?” 来传旨的锦衣卫道:“陛下没说,只让卑职将这个送来。” 谢逍沉思片刻,又问:“陛下为何去了关中?他不打算回京吗?” 对方的回答依旧是不知道。 锦衣卫离开,谢逍心里却生出担忧,晏惟初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大可能不会老实回京去,送份空白圣旨来,或许是让他自己做选择。 “世子你既然这么担心,就别顾虑那些有的没的,去见陛下吧。” 来禀事的表叔乐呵呵地劝他:“陛下都给你台阶下了,你也别总是拿乔,想去便去。” 谢逍盯着手中的空白圣旨,没反应。 他表叔说了实话:“世子,陛下离开这里之前曾问过我想不想做这乌陇总兵,那会儿我以为他想挑拨你我呢,现在倒是明白了,他肯定是要调你回京的,这边只能让其他人来接手。” 谢逍闻言神色微动:“陛下真这么问你的?” 表叔道:“是啊,这还能有假,陛下应该早就想好了,他指定不愿意再将这总兵位置交给谢家人,才挑中了我。” 谢逍沉默下来,晏惟初的心思他又岂会不知。 表叔接手他的职位是最合适的,半个谢家人的身份可以压住下头那些将领,偏偏表叔又不姓谢,日后乌陇这里的兵权便会逐渐跟镇国公府解绑。 也罢,就这样吧。 谢逍这次只带了三十人,第二日一早便启程离开了乌陇。 担心晏惟初安危的心思占了上风,他确实想不了太多,与其一直纠结那些有的没的,不如去见了人再说。 他带着自己的亲兵日夜赶路,真正追上皇帝御驾时,也已到了江北彭城。 距离彭城还有最后二十里路,先传来的却是皇帝遇刺的消息。 谢逍当时带人正在山野间的茶肆歇脚,听到过路商客说起彭城全城戒严了,前日才到这里的皇帝可能出了事,他手中茶盏没拿稳,泼了大半杯出去。 身边人甚至没反应过来,就见他霍然起身,冲出茶肆翻身上马:“走!” 一众亲兵匆匆起身跟上。 郑世泽领麒麟卫正在城里四处抓人,赶巧碰上谢逍带人进城。 他还差点进不来,出事之后全城戒严所有城门都关了,谢逍到城下亮出身份城门守备也不肯给他开门,还是来接管城门的京营将领过来,看见谢逍才赶紧放了他进来。 见到郑世泽,谢逍第一句便问:“陛下如何?有没有事?” 郑世泽看他神色紧张,话到嘴边顿了一下,含糊说:“陛下在这里的府衙里,受了点伤,已经传太医看过了,倒没什么大碍。” 谢逍的神情愈凝重紧绷,立刻道:“带我过去。” 府衙这边里三层外三层的亲军侍卫,谢逍一路进去,身上刀剑都卸了,光是搜身就搜了三回,才终于得被带到御前。 晏惟初在书房里,正在处理政事,谢逍进来,忍着情绪上前一步见礼问安。 晏惟初闻声抬眼,自从上回在平川峪匆匆一别,又过去了四个多月,谢逍乍出现在他眼前,他都觉有些不真实。 他就这么呆呆看着面前垂首作揖的谢逍,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也忘了免谢逍的礼。 时间的流逝仿佛凝滞静止了片刻,谢逍忽然走上前,到御座旁用力攥起他。 晏惟初一愣:“表哥……” 赵安福很有眼色地带屋子里的人都退下了。 谢逍沉着脸将晏惟初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没发现他哪儿受了伤,问:“伤到了哪里?” 晏惟初怔怔举起左手,给他看自己手掌,虎口处有道很浅的刮伤,抹了点药膏。 谢逍皱眉问:“是刺客所伤?” 晏惟初:“……我刚回来时想摘院子里一朵花,不小心划到了。” 刺客倒确实有刺客,但根本没近他的身,就被他身边侍卫拿下了。 谢逍的语气严厉:“明知道南边不太平,为什么要过来?你是皇帝,需要你这样一次又一次以身犯险吗?” 晏惟初听着不高兴,他们这么久没见,表哥怎么一来又是这种语气指责他? 他有些委屈:“表哥,你不能好好说话吗?” “好好说话你会听?”谢逍面色冷肃,即便刺客没伤到他,但万一呢? “有没有人劝过你不要来?他们说话倒是委婉,你听了吗?” 晏惟初听着谢逍这个语气愈不痛快,声音也冷下:“定北侯,你在教朕做事?” 谢逍看他的眼神变得复杂,僵持片刻,松开手退去了下方,低头拱手做出了臣子的恭谦之态:“臣僭越了,陛下恕罪。” 他越是这样晏惟初越是心头火起,也越委屈:“不恕罪,朕生气了,你看着办!” 气氛一时降到了冰点,谢逍沉默一阵,终是无奈道:“陛下少生点气吧,受气包也没你这样的。” “……” 谁是受气包?是谁气得一跑四五个月不肯来见朕?你怎好意思说? 晏惟初随手抓起本奏章就往他身上扔:“你走,朕不要看到你。” 谢逍后退两步,竟真要转身走。 晏惟初急了,立刻又提起声音:“你走回来!” 谢逍抬眼问他:“陛下,你究竟要臣如何?” 晏惟初一下语塞,他要表哥像从前对阿狸那样对他,亲亲他哄哄他。 可这么不要脸的话他怎么说得出口? 赵安福在外听到争吵声,适时进来打断:“陛下,要传膳吗?” 晏惟初气都气饱了,但又不想谢逍走,颐指气使道:“你留下来,陪朕用晚膳。” 谢逍也懒得再跟他置气,自若解下身上斗篷,直接扔给赵安福身后跟进来的小太监,在晏惟初瞪过来时淡定说:“用吧。” 晏惟初这口气吊着上不去下不来,硬是这么给憋了回去。 膳桌上,晏惟初坐上座,谢逍挑了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 晏惟初不满,筷子戳着碗中的菜,像跟这些吃食有仇。 谢逍倒是很自在,也没让人布菜,大口吃起东西。他这一路上风餐露宿,为了追上御驾既没歇好也没吃好,提心吊胆赶到这里,小混蛋还不领情。 晏惟初幽怨道:“朕在这里碰上刺客就够倒霉的了,朕的夫君还一点不体谅朕,想方设法地气朕,朕真是可怜。” 谢逍淡淡问他:“陛下几时大婚了?臣怎不知道?” 晏惟初:“……”你好样的。 用罢晚膳,晏惟初也没肯放人走。 他继续在书房处置手头堆积的政务,就让谢逍在一旁待着,也不理人。 谢逍索性耷下眼,站着闭目养神,赶路这么多日,他也的确累了。 晏惟初不经意间抬眼,见谢逍似真的站那里睡着了,人似乎清减了不少,想来这一年多也是真辛苦,又有些心疼。 手里还没看完的题本也看不下去了,直接合上。 晏惟初起身回屋,还是不愿放谢逍走。 谢逍跟进去靠门边站着,看着晏惟初在一众内侍伺候下梳洗更衣,神思有些散漫。 似乎这时他才真正生出实感,他的小夫君是皇帝,真真切切的九五至尊。 晏惟初瞥了谢逍一眼,见他竟然在走神,愈不高兴,将屋中人都挥退,骄矜一扬下颚:“你过来。” 谢逍认命上前。 晏惟初示意他:“抱朕上床。” 谢逍的目光里浮起一丝微妙,没动。 晏惟初面不改色:“你想当面抗旨?” 僵持数息,谢逍终于走过去,打横将人抱起,抱上床。 晏惟初两手勾着他的脖子,在他放下自己时也没松手,眼巴巴地看着他:“亲朕。” 谢逍问:“这也是圣旨?” “是。”晏惟初提起声音。 谢逍放下他,在床边坐下。 手掌停在晏惟初颊边,慢慢滑下去,拇指腹擦过他的唇,俯下身。 晏惟初有些紧张,眼睫颤动着,以为谢逍会如愿亲自己,谢逍却侧过头,声音落在他耳边:“抱歉陛下,恕臣不能领旨。” 晏惟初懵了:“你放肆!” 谢逍坐直起身收回手,语气恢复了平常:“陛下早些歇着吧,臣先退下了。” 他站起时晏惟初忽然伸手拉住他,气势软下,眼底含了不甘与哀求:“表哥……我是阿狸,你也不肯亲我吗?” 谢逍垂眼,静静看他片刻,道:“阿狸骗了我,把我当傻子耍,这笔账还没算完。” “……”晏惟初自知理亏,无话可说,“那你还要算多久?” 谢逍轻声道:“看阿狸表现吧。” 谢逍退下了。 晏惟初在被窝里打滚。 他真的不会哄表哥,谁能来教教他有没有除脱光爬床外,稍微不那么粗俗的哄人方式? 晏惟初拉高被子盖住脑袋,片刻又用力拉下。 要不……还是脱光爬床吧。 反正也不会有人知道,面子什么的,哪有表哥重要? 门外,谢逍在廊下驻足安静站了片刻。 跳乱的心脏到这时才艰难回复正常频率。 见到晏惟初的这一刻,他竟然生出想要将人绑回去永远只绑在自己身边的荒唐念头,四个多月的克制忍耐,功亏一篑。 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不会只属于他。 越是清楚知道他小夫君是皇帝,他越惶惶不安,恐惧自己抓不住的,终有一日会失去。 这种日益强烈患得患失的念头几乎要逼疯他。 他必须竭力表现出正常,不愿吓到晏惟初。 赵安福过来,似乎察觉到谢逍周身的阴郁,吓了一跳,踌躇问:“侯爷,您要在隔壁厢房睡吗?咱家已经让人收拾了屋子。” 谢逍的神思抽离,轻点了点头,吩咐:“让人夜里伺候好他,这两日天凉了,你们多仔细着些别让他蹬了被子。” 赵安福应下:“咱家知道的,侯爷放心。” 谢逍回头,最后看了眼还亮着灯的屋子。 动荡的心绪逐渐平静。 至少,这时这刻,他的阿狸就在这里,还属于他。 第65章 我把世子还给你 晨起,谢逍走出房门,听闻晏惟初还没起身,也没过去打扰。 崔绍来给晏惟初复命,就在外头候着,谢逍先走出去,他还有些事情想问崔绍。 没等到陛下等到了陛下那口子出来,崔绍面上不动如山,很有眼色地上前见礼:“见过侯爷。” 谢逍直接问他:“行刺御驾是怎么回事?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崔绍一整夜都在抓人审讯,没合过眼,就是来跟晏惟初禀报这事的,面对谢逍的询问他索性直言不讳:“昨日陛下去城北巡视回来,途中有鬼祟之人试图靠近御驾,被发现后跟我等动了手,他们身上都有兵械,被拿下后全部咬舌自尽了。 “锦衣卫和麒麟卫昨日全城搜捕可疑之人,抓到了几个跟那些刺客接头过的贩夫,我等将他们押下狱严刑拷问,据交代他们是拿钱办事,帮那些刺客藏匿行踪,只知道那些刺客是江南过来的,别的也不清楚,更不知晓他们的目的是行刺御驾。” 谢逍面色冷凝:“江南过来的刺客?那些人为了阻止陛下去南边,不惜派死士行刺陛下?” 虽无证据,但崔绍的猜测大抵如此,说:“陛下之前自庆渭启程后并未言明要去南方,只一路往南巡视,先到关中,后又到豫州,下头随行的官员屡次来问,陛下都未明说。 “御驾抵归德府之后依旧没有回京的意思,而是直接过来了江北这边,他们也看明白了陛下是铁了心要南下,之后整个出巡队伍的气氛都有些不对劲,直到到了这里,出了行刺这事。” 谢逍问:“随行的官员哪些有可疑的?你们查过没?” 崔绍道:“查了,也押了几个人下狱,但他们都只说递了消息出去给家小又或同僚下属告知要随陛下南巡,别的全不知情。” 谢逍闻言有些担忧,明枪易挡暗箭难防,跟群臣勾心斗角在他看来远比对付那些异族蛮夷更难,晏惟初却偏要迎难而上。 他又问:“陛下过来这边身边还剩多少人?” 崔绍回答:“到关中后陛下便只留下了二千京营兵马和三千亲军卫,余的都让他们回京了,之后一路轻车简行,沿途各卫所倒随时可以调兵来伴驾,但这些人未必靠得住,而且陛下说带的人已经很多了,不想再兴师动众,更不愿劳民伤财。” 谢逍点了点头,五千人,防刺客是足够,但若是碰上大的乱子便不好说了。 虽忧心忡忡,他也只能勉强按捺下这些念头。 收敛了心绪,谢逍又多问了一句:“你是几时开始替陛下办差的?” 当日晏惟初能成功逼宫从太后手中夺权,崔绍功不可没,谢逍一直不知道他是何时选择的上了皇帝的这条船,不免好奇。 崔绍小声解释:“卑职早年在西苑当过差,那时就入了陛下的眼。” 谢逍目光一动:“多早以前?” 崔绍道:“有快十年了,那会儿陛下登基没两年,被太后形同软禁在瑶台,能去的顶多只有南海那一小片地方。陛下当时虽年幼,但聪慧果敢,私下以玩击鞠的名义偷偷操练西苑那些愿意投靠他的杂役仆从,一直隐忍不发,才有今日。” 谢逍按着声音里的情绪:“……是不是很难?” 崔绍道:“是很难,陛下能走到今日很不容易,还望侯爷能多体谅他一些。” 谢逍沉默良久,想起晏惟初从前说的可怜和逼不得已,甚至七岁以后没了亲娘,连一碗长寿面他都再没吃过。 当日在瞻云苑鞠场上自己目睹的那些惊世风采,非是他原以为的纨绔子弟随性的消遣和乐子,而是他的阿狸为了活命不得不用血和泪拼出来的立身之本。 他所苛求的天真娇憨,原本就不可能存在。 谢逍返身回去时,晏惟初也已起了身,望夫石一般站在屋门边朝外张望。 见到谢逍回来,他又立刻移开眼,维持着脸上属于君王的高傲冷淡,背着手转身回了屋。 谢逍跟上去,进门跟他问安。 晏惟初矜持道:“朕安。” 谢逍抬眸看了他一眼,晏惟初瞪过来:“看什么看,你的御前仪态呢?在朕面前不许放肆。” 表哥不肯亲他,那他也不会给表哥好脸色的。 谢逍不紧不慢地提醒他:“陛下在外臣面前衣衫不整,也无仪态可言。” 哪里来的外臣?晏惟初扫了一眼屋子,不都是他的内侍在这里? 哦,面前你啊? 听谢逍将他自己的身份定义为外臣,晏惟初很不高兴:“那你把眼睛闭上,不许看。” 谢逍却道:“陛下从前习惯了隔着帘子召见外臣,如今倒是转了性子。” “……”你不噎朕过不去了是吧? 谢逍自若禀报起方才崔绍说的那些事,说他已经把人打发继续去办差了。 晏惟初有些没好气,他这表哥狗胆包天,还敢越俎代庖代他命令锦衣卫指挥使,就这还好意思自称外臣? 有几个外臣像你这样混不吝,什么都敢替朕拿主意的? 谢逍走上前,自赵安福手里接过晏惟初的皇帝常服外袍,示意他:“张开手。” 谢逍的语气忽然变得温柔,晏惟初倒不适应了,收起了那些盛气凌人,在谢逍看着自己的眼神里乖乖听话,伸开了手。 谢逍帮他将衣袍套上系好,再拿过玉带系到他腰间,最后亲手将那枚他们一对的玉佩挂上去。 做这些时谢逍垂着眼动作专注,晏惟初一直怔怔看着他,直到谢逍后退一步,低声说:“好了。” 晏惟初回神轻咳一声,嘟哝:“我又不是没人伺候……” 不过以前在侯府,谢逍也时常帮他穿衣服,表哥这是终于将他跟世子同等视之了吗? 晏惟初想到这个,方才的那点别扭退去,心头火热起来。 “表哥——” 谢逍听着他惯常拖长尾音的语调,心下好笑,做了十几年皇帝的人,还这么爱撒娇,真真是天底下头一份了。 “陛下自重。” 晏惟初一愣:“朕哪里不自重了?” 谢逍道:“被旁人听到了,以为臣与陛下您不清白,说出去不好解释,毕竟臣的妻是安定伯世子边淳。” 晏惟初哽住,这让他怎么说,他就是安定伯世子没错,但群臣也的确不知道。 他打算立谢逍为后,但没想让人知晓自己还以安定伯世子的身份嫁过人,他毕竟是皇帝,脸面还是要的。 想到这个,晏惟初脱口而出:“那朕让世子英年早逝,表哥你成了鳏夫,就没人说你跟朕不清白了。” 世子没了,表哥再嫁给他做皇后,完美。 谢逍的脸色却肉眼可见地阴下,嗓音也沉了几分:“陛下要让世子早逝?” 晏惟初尚未感知到他的恼怒:“有什么问题吗?” “臣成了鳏夫,与陛下不清不楚不是更惹人闲话?”谢逍一字一字几乎是咬牙切齿从牙缝里扯出声音。 晏惟初漫不在乎:“表哥何必在意他们,朕看谁敢乱传闲话,朕给他们好看。” 谢逍却不领情:“臣此生只要世子一人,若他早逝,臣亦终生不再娶。” 晏惟初有些懵,表哥这是什么意思啊? 世子就是他,他就是世子,他只是说让这个身份消失而已,至于反应这么大吗?什么叫世子早逝你终生不再娶?你给朕把话说清楚了! 谢逍后退一步,神色冷下,态度也变得疏离:“陛下若无别的事,臣先告退了。” 一直到谢逍退下,晏惟初都没回过神,他不理解。 “大伴,朕说错什么了?!” 赵安福一脑门的汗:“陛下您说要让世子英年早逝,估计触到侯爷的逆鳞了。” 晏惟初骂道:“他是一根筋吗?朕的意思是朕不要这个身份了,又不是朕要弄死朕自己!” 赵安福只能道:“兴许侯爷不是这么以为的,世子对他的意义不一样。”哪怕都是您呢,那也还是不一样的。 晏惟初听这话心里更堵得慌,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同等视之,世子是白月光朱砂痣,那他呢?他这个皇帝是什么? 比蚊子血还不如吧! 晏惟初烦了,早膳也不传谢逍一块,喝了半碗粥便没胃口让人撤了,之后循例召见随行的内阁六部官员。 南边倭乱尚未彻底平定,但已掀不起太大风浪,水师备倭军封锁了沿海各个要塞,朝廷招安的那支海盗舰队立下奇功,主动出击在海上就将已倭寇的大半主力打散。侥幸上了岸的那些也没落到好,晏惟初先前就已下圣旨施行坚壁清野计策,将他们登陆地的沿岸民众往内陆迁移,留下空的城镇村落,再派兵前去围剿。 这几日捷报频传,晏惟初谕旨抓贼首留活口,显见地是要抓出背后跟这些所谓倭寇勾结之人。 他将下方众臣各异的神色看在眼里,心中冷笑。 跟他玩心眼,那他就奉陪到底,正好他现在很不痛快,不介意找机会多杀几个人。 皇帝最后下口谕明日启程继续南下,众人闻言大惊失色,立刻以刺客身份不明、恐此行还会生变为由,劝阻他不要一意孤行尽快回京。 群臣跪了一地,连刘诸也在其中。 有些是心怀鬼胎就是不想皇帝南下,也有像刘诸这样真心担心圣驾安危的,这些人无论目的是什么,但行动一致。 晏惟初气得当场就想拖几个人下去杀鸡儆猴,正要发脾气,来人禀报说定北侯在外求见。 晏惟初眉头一皱:“宣。” 跪在地上的众人听闻是谢逍来了,皆是惊讶,定北侯?定北侯不是在乌陇?他怎跑来这里了? 谢逍进门,扫了一眼群臣,走至御前。 晏惟初板着脸没做声。 谢逍与他见了礼,转而冲众人道:“陛下身边有五千护卫,刺客宵小近不了身,不必过于担心,陛下此番去南边是为巡查政务、体视民情,若只因几个刺客便吓得裹足不前半道折返,未免因噎废食。诸位大人放心,我以京营总兵的名义担保,会护卫陛下安然无恙,必不会让陛下置身于危险境地。” 不等这些人反驳,他示意刘诸:“刘公,你带诸位大人退下吧,陛下心意已决,不要耽搁了陛下的大事。” 刘诸父子前段时日一直在乌陇办差,加之姻亲关系,跟谢逍十分熟稔了,也颇信任他。 刘诸本意只是担心昨日行刺之事还会上演,既然有谢逍贴身护卫,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他其实也不想被心思叵测之人当枪使。 他起了身,跟他一样真正担心皇帝安危的那些人犹豫之后也都退下了,剩下的还想劝的便显得格外扎眼。 谢逍没了好脸色:“你们这样坚决阻拦陛下南下,到底是真的替陛下着想,还是在害怕什么?” “定北侯休要胡言乱语!”有人对他不满,“陛下召见我等六部僚属议事,你一武将跑来这里大放厥词究竟是何意思?” “你怎说话的?”晏惟初插进声音,面露不悦,“朕让他进来的,你有意见?” 那人争辩:“陛下,臣只是想劝您三思,陛下您系天下安危于一身,切莫冲动行事!” 晏惟初的耐性彻底告罄:“你们又要跟朕说居庙堂之高垂拱而治的那些屁话是吗?朕今日就跟你们明着说,朕不信这一套,都给朕滚出去,朕不怕死,你们有怕的就自个滚回京去,再在这里碍朕的事别怪朕真给你们上廷杖!滚!” 下方还不肯走的众臣涨红了脸,痛心疾首,陛下您怎能如此粗鄙!都是定北侯这个武夫丘八带坏了您啊! 也有人大声嘲讽晏惟初:“陛下您口口声声巡幸南边不想劳民伤财,可知您这一路出巡,沿途征调了多少民夫?浪费了多少劳役?您这分明就是——” “朕给了钱的!”晏惟初快气死了,“征调的那些民夫朕让朕的亲军卫盯着,钱银一文不少的送到了他们手上,钱是自朕的内帑出的,没花国库一文钱!你给朕闭嘴!” 那人还要说,谢逍忽然上前一步,抽出了一旁锦衣卫腰间的佩刀,直接架上了对方的脖子。 他的动作太快,堂下皆惊,被刀架住的那个勃然变色,怒吼:“定北侯你是何意?你是要在御前对老夫动刀吗?!” 谢逍冷然道:“陛下说,闭嘴,滚。” 他的刀压得极低,像对方再多说一句真就要砍下去。 所有人都瞪着他,但谢逍视若无睹,晏惟初也不出声,等同默认了他的举动。 僵持过后,或许是惧于谢逍这尊煞神的威名,这些人到底灰溜溜地爬起身滚了。 人都退下后谢逍才将刀扔回给锦衣卫。 晏惟初没了先前的斩钉截铁,心里不得劲:“……你不劝朕回去吗?” “劝有用吗?”谢逍反问,他就是知道没用才索性不劝了,他亲自在旁盯着,确保不再出事便是。 他更看不惯晏惟初像方才那样被群臣逼迫,不安好心的那些人的确该死。 晏惟初轻哼:“你刚不是告退了吗?又跑回来出什么风头……” 谢逍面不改色道:“不来帮陛下解决麻烦,怕陛下对臣的夫人动手,要让他英年早逝。” “……”我讨厌你! 外头,先一步跟着刘诸离开的一众人一路嘀咕,有人没忍住问刘诸:“所以定北侯到底为何会来这里?他这次有调令吗又这样跑来?” “就是,”旁人附和,“他到底把陛下当什么人了,这般放肆大胆?” 刘诸乐呵呵地道:“你们猜。” 猜屁啊! 话又说回来,他们跟在陛下身边这一路出巡,那几位麒麟卫的指挥同知倒是时常见到,身为麒麟卫指挥使的安定伯世子呢?好像从来没见过吧? ……陛下不会为了抢人夫婿偷摸把人嘎了吧? * 谢逍到这边也没闲着,直接去接管了随行的京营兵马。 剩下这两千人都是神机营的火器手,他将这些人重新编阵,轮换队列,亲自盯着操练,确保之后有任何风吹草动,他们都能最快时间出现在皇帝左右,护卫皇帝周全。 也因此自彭城出发往淮安,直至在运河上船一路南下,晏惟初都没再见过谢逍这个大忙人的影子。 谢逍不主动来求见,他憋着一口气也不召见谢逍——这次他绝不先低头! 御驾自庆渭启程,一路巡幸往南,耗时两个多月,终于在八月底抵江南清江府,驻跸当地行宫。 这座行宫还是晏惟初前好几任祖宗当年南巡时,特地命人在这边修建的,已有百年历史。 到这里的第三日,晏惟初在行宫赐宴群臣,周边各州府四品以上文武官员奉圣命来清江府见驾。 一场大宴,宾主尽欢。 谢逍作为随扈武将里官职爵位最高的一个,陪坐在旁,他自个酒没喝两口,盯着群臣给皇帝敬酒,拧起的眉头一直没松开过。 宫宴结束后群臣退下,谢逍走出设宴的宫室,独自在外站了片刻,没有离开。 他随口叫住个内侍,问对方:“陛下是否喝醉了?” 这小太监知晓他身份,客气道:“奴婢去帮侯爷您问问。” 晏惟初刚在宴席上喝了不少酒,醉倒是没醉,就是有些头疼,见到了谢逍又不能亲近,更让他心口也疼得难受……这次真不是装的。 他回寝殿刚梳洗完,正发呆,小太监来禀报谢逍的问话,晏惟初恍神了一瞬,吩咐:“你就说你没问到,打发他走。” 待这小太监下去回话了,晏惟初示意赵安福:“再去拿些酒来,要最烈的那种。” 赵安福犹豫想劝他。 晏惟初坚持:“去拿吧。” 谢逍来求见时,晏惟初坐在院子里抱着酒坛还在喝酒。 他一句“不见”才出口,谢逍已经自行进来了。 晏惟初冷眼斜过去:“定北侯好大的胆子,不经通传强闯朕的寝殿。” 谢逍走上前,拿走他手中酒坛:“陛下喝醉了,别再喝了。” 晏惟初伸手去抢,没抢过:“朕才没醉,借酒消愁你懂不懂啊?” 谢逍问:“借酒浇愁?” “不能吗?”晏惟初故作凶恶,实则像小猫龇牙,“朕的夫君不理朕了,还不能让朕愁一愁吗?哦,你肯定又要问朕几时大婚了,朕不跟你说,鸡同鸭讲。” 谢逍这下信了,这小混蛋是真喝醉了,在这里胡言乱语。 他搁下酒坛,在晏惟初身前半蹲下,温缓了声音唤:“阿狸。” 晏惟初一怔,醉眼迷蒙的眸子里盈了一层水光,眼尾也泛起秾丽的红。 谢逍的手掌抚上他的脸:“我送你回寝殿去。” 晏惟初下意识拒绝:“我不要回去。” 谢逍拉过他的手,将人扛上身,直接背了起来。 晏惟初挣扎了几下,挣不动,放弃了。 他靠着谢逍后背,闭眼垂下了脑袋:“表哥太坏了。” 谢逍轻轻“嗯”了一声,没有争辩,背他进了寝殿。 晏惟初的哼声渐低,在谢逍背上迷糊睡了过去。 谢逍将他背到床边放下,帮脱了衣裳靴袜,又叫下人拿热帕子来给他擦了把脸,最后为他掖好被子,在床边坐了片刻。 晏惟初睡得无声无息,谢逍安静守着他,屏除了那些纷杂的思绪,心神也逐渐安稳下来。 夜沉之后行宫宫门落钥,谢逍出不去,只能宿在这边的偏殿里。 他翻来覆去没有睡意,直到黑暗中传来一声轻微吱呀声响。 推开的殿门又阖上,刻意放轻的脚步慢慢走向他。 谢逍察觉到进来的人是赤着脚的,借着窗外落进的一点月光看清楚那道模糊的人影,止住了自己想要出手的动作。 床帐被掀开一角,窸窸窣窣的响动之后,来人摸上床,钻进了他的被窝里。 谢逍:“……” 晏惟初往他怀里拱,迷迷糊糊地在他耳边呢喃:“表哥,我把世子还给你好不好?” 谢逍扣住了他手腕,用力收紧。 晏惟初轻“嘶”,下一瞬,谢逍猛地翻身压上他。 “表哥——” 谢逍抬手按住晏惟初的腰,手掌滑进他衣襟里,触到一片柔软,意识到他外袍里什么都没穿。 一片昏冥中晏惟初看不清谢逍此刻眼中的晦暗,只听他喑哑嗓音问:“陛下就穿成这样跑来这偏殿?” 晏惟初闷哼。 谢逍嗅到他身上的酒气比先前更浓:“你又喝了酒?” 晏惟初含糊“唔”一声,酒壮人胆,为了拉下面子过来,他把自己彻底灌醉了。 谢逍两手撑在晏惟初脑袋两侧,垂着头,静了片刻。 他的眼睛习惯了黑暗,捕捉到晏惟初失焦的目光。 晏惟初循着本能仰头主动向他索吻。 谢逍急促甚至有些粗暴的吻压下,咬住晏惟初的唇,舌头长驱直入,带了近乎掠夺意味的深吻。 晏惟初顺从回应,时隔一年零三个月的一个吻,他早已渴求不已。 怀中的身躯温软滚烫,谢逍放肆咬他,搅弄他嘴里的每一处,压抑了多日的那些情绪似洪水开闸,汹涌而出。 他撬开晏惟初的牙关,纠缠住那无处可退的舌,亲吻得又凶又狠,欲要将怀中这个有意撩拨他的人彻底吞吃入腹。 亲吻滑下去,谢逍吮着晏惟初的脖子,扯开了他本就等于没穿的衣袍,急切地在他身上留下印记。 晏惟初起初还能发出几声模糊的呜咽,很快便彻底软了身子。他酒喝得太多分外不清醒,身体紧缠着谢逍,被亲得晕晕乎乎,然后—— 然后便在这样的晕乎里真正闭眼睡了过去。 谢逍顿住动作,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去。 晏惟初歪在枕头上,双目紧闭,长睫似蝶翼安然垂落,脸颊还留有醉酒的红晕,竟是彻底睡熟了。 “……”极致的寂静在殿室内蔓延。 谢逍维持着俯身的姿势,胸膛仍在起伏,身体里冲撞翻涌的情潮未歇,眼前却是没心没肺酣然入梦了的晏惟初。 半晌,他自喉间溢出一声沉而无奈的叹息。 认命帮晏惟初将散开的衣袍拢好,躺下揽他入怀。 “小混蛋,”谢逍手指弹上他额头,“明日再跟你算账。” 作者有话说: 逍:半夜抱着老婆打手枪,谁有我命苦(: 第66章 君不是君、臣不是臣 晏惟初宿醉醒来,人还是晕的,睁开眼盯着头顶的房梁呆愣半日,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偏殿里,身边床榻却是空的。 赵安福带人进来,在床帐外轻声问要不要伺候他起身。 晏惟初哑着嗓子开口:“什么时辰了?” 赵安福提醒他:“陛下,快辰时末了。” 晏惟初撑着疲软的身子坐起来,按住太阳穴:“为朕更衣吧。” 热帕子盖上脸,他浆糊一样的脑子里神思逐渐回来,皱眉问:“定北侯呢?” 赵安福小声说:“侯爷一早就走了,要去外头盯着城防,交代奴婢们说让您多睡一会儿,别扰着您。” 晏惟初的眼睛有些发直……昨夜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把自己灌醉了,来这偏殿爬床,然后呢?他真是头猪,竟然睡着了全忘了? 表哥亲他了吗?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做肯定是没做的,他屁股又不疼。 真是的,怎一大早就跑了。 晏惟初提不起劲来:“他还说了什么?” 赵安福的声音愈低:“侯爷还说,下次不许陛下您喝酒。” “管得可真宽。”晏惟初嘟囔,不承认是他的夫君,又要跟从前那样管着他,架子真大。 赵安福犹豫出声:“陛下,脖子……” 晏惟初眉头一皱:“拿面镜子过来。” 铜镜递上,他看到镜中自己狗啃过一样的脖颈,默然。 ……表哥到底趁他睡着了对他做了什么? 下午,负责统一指挥平倭战役的南闽都指挥使抵清江府,前来行宫见驾,同来的还有那位被招安改名了邓永兴的海盗头子。 御驾抵清江府前两日,倭乱平定,一众贼首被活捉,今日才被押解到这边,交给了锦衣卫他们去审讯。 晏惟初在行宫接见一众领兵将领,论功行赏。 南闽都指挥使曹荣是谢逍举荐给晏惟初的人,这人从前在朔宁时任谢逍手下参将,当初谢逍被调回京他也来了南边任职,是这边的地方将领里少数能让晏惟初放心用的人,也的确表现优异。 再就是那邓永兴,带人在海上活捉了倭寇贼首,歼敌三万多人,当论首功。 晏惟初当场给他赐了侯爵,虽是流爵,也已远超他预期。 之后晏惟初将邓永兴单独留下,直言与他道:“你的部下朕会将他们分散并入地方水师卫所,至于你,朕打算将你调去别处任职,你可有异议?” 这人也识相,心知自己这个身份能回来大靖还能挣得爵位已属难得,不敢不知足:“任凭陛下安排。” 晏惟初道:“你去肃州吧,接任那边的总兵职,从东南到了最西北边,刚开始可能会有不适应,但这边也是给你建功立业的机会,不要辜负朕的期许。” 邓永兴知晓身为渭南王的纪兰舒现在就在西北任巡抚,也乐得过去,没什么可抱怨的。 他恭敬领了圣命,咬咬牙与晏惟初说起另一件事:“陛下,臣父亲当年伙同庆王起兵,虽罪无可赦,但也是逼不得已,当中有些不为人知的事情臣想禀明陛下。” 晏惟初面色微变:“……不为人知的事情?” 邓永兴问他:“陛下可知晓何为云山派系?” 晏惟初几乎立刻想到:“你说的是云山书院?” “是,”这人说道,“云山书院出自江南,这边才是他们壮大的根基,自百年前肃宗皇帝第一次南巡到这里,亲笔写下‘士出云山’这几个字,便有了以这二字为派系结党自重的一大批江南士子。” 晏惟初倒不是太惊讶,之前万玄矩自江南回去,就与他提过这边的云山书院,后来因为诸多事情耽搁,他一直没来得及派人过来细查。 邓永兴接下来的话才真正出乎他意料:“经过这百年经营,这些人的势力早已遍布朝野内外,牢牢把控着朝堂话语权。他们最渴求的便是捧出一位听他们话,完全信奉他们道义理学那一套的所谓圣主仁君。 “但之前的每一任大靖皇帝都是镇国公府的谢氏女所出,骨子里流着武将的血,必不会如他们愿,于是他们想到釜底抽薪,当年怀德太子便是死在了他们手里。” 晏惟初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怀德太子是他父皇的兄长,若那位太子没有死在壮年,当初便轮不到他父皇这个庶子登大位。 邓永兴此言属实胆大,晏惟初却没有动怒,而是道:“你继续说。” 邓永兴握紧了拳头,言语间压抑着愤恨:“我父亲与庆王那时掌握了怀德太子被害的证据,想要为怀德太子讨一个公道,被那些人知晓,他们选择先下手为强,给我父亲他们栽上了谋反的罪名,他们是逼不得已才起兵反抗。” 晏惟初拧眉问:“当时领兵去平叛的宁国公和镇国公他们呢?知不知晓这些内情?” 邓永兴咬牙道:“平叛的主将是宁国公张仁,庆王死前见过他,他必定知晓。” 但知晓了又如何,晏惟初瞬间便想到,那时他父皇已经登基,事涉皇位之争,张仁是他父皇的亲舅舅,自然要为了他父皇的名声将这些密辛之事按下去。 便是他父皇本人,也未必不知晓这些事情,或许是默认了的。 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何当年宁公国他们吞了反王那么多地,满朝文官全部装聋作哑甚至帮着隐瞒,必是以此跟宁国公做交换,达成了协议。 那之后他父皇的嫡子也无故早殇,一批批的江南美人被送进宫,其中便有他生母,然后有了他。 他才是那些江南士绅翘首以盼的,身上没有任何武将血脉,能被他们完全掌控的傀儡贤君。 他父皇在最后那几年大概察觉到这些人的意图,才为他留了一个摄政王,并且在驾崩前将权柄给了谢太后。 可惜这两人为的也仅仅是他们自身的利益。 而他自己在亲政后种种离经叛道的举动,显然是让那些对他“寄予厚望”之人彻底失望了。 晏惟初迅速按下了心绪,问:“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你与朕说这些,为的又是什么?无论你们当初起兵是不是被构陷,但反了就是反了,朕不可能给你父亲他们翻案。” 邓永兴直言不讳道:“臣知道,父亲他们罪有应得,没什么好多说的,当年祸事发生时渭南王还年幼,并不知晓这些事情,臣只是听他提起陛下胸有沟壑,立志要使朝堂吏治清明,臣才冒死将这些禀明,若能真正除了这些暗中把控朝局、窃取权柄的国之蠹贼,臣能出这一口恶气足矣。” 晏惟初闻言沉默了片刻,颔首:“朕知道了,你且看着吧,江南这里便是开始。” 傍晚时分,谢逍来行宫,是晏惟初特地派人去传召他来陪自己一块用晚膳。 谢逍过来时,晏惟初又像上回一样,眼巴巴地站在殿门口等他。 谢逍停步玉阶下,抬眼望去,忽然想起从前在京中时,自己自外办差回来,晏惟初也是这样守在府门口等着他,他的小夫君柔软黏人的那一面,也未必都是演的。 谢逍快步走上去,刚要行礼,被晏惟初打断。 小皇帝解开了领襟,兴师问罪:“你看看,你把我脖子咬成什么样了?遮都遮不住,我还要不要见人了?” 谢逍定眼看去,晏惟初颈上道道红痕,比他早上离开时看着还要显眼不少,他上前一步,淡定帮晏惟初系上扣子:“臣昨夜刚睡下,有人鬼鬼祟祟爬上臣的床,往臣怀里拱,原来是陛下。” 晏惟初骂道:“有人投怀送抱你就接受了?前几日还说得对你那位世子夫人多情深义重呢,都是骗人的,登徒子。” 谢逍轻声问:“有多少人看见了?” 他这个语气一出,晏惟初瞬间气不起来了:“……也没几个吧,他们又不敢抬头一直盯着我看。” 谢逍点了点头:“那就别生气了。” 晏惟初试探着喊他:“表哥。” 谢逍应:“嗯。” 晏惟初松了一口气,谢逍可算认了,要是再阴阳怪气他真要翻脸了。 谢逍陪他进门,坐下一块用晚膳,这次就坐在他身边位置。 晏惟初看着这样的谢逍,心痒难耐:“你昨晚是不是亲了我?” 谢逍看他一眼,说:“你自己想想。” 我能想得起来问你干嘛? 谢逍给他夹菜:“吃东西。” ……吃就吃吧。 晏惟初低了头,安静吃起东西。 他还是觉得,他们之间相处的气氛,跟从前似乎有些微妙的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清楚,也许是身份转变造成的那一点隔阂始终存在,谢逍举手投足间的体贴也不似从前自然,更带了小心翼翼的意味。 他其实不想表哥这样小心谨慎地对待他。 “表哥——”晏惟初没话找话。 谢逍“嗯”了声,又给他盛汤。 “你不必这么拘谨的,”晏惟初说,“我不介意你在我这里放肆,我要是之前骂过你放肆,那都不算数。” “没有。”谢逍并不承认。 君不是君、臣不是臣。 他与其说是拘谨,是还在尝试摸索和现在的晏惟初相处的平衡之道。 晏惟初只能作罢,与他说起下午听来的那些事情。 谢逍听罢虽也惊讶,更多的是担忧,直言提醒他:“陛下,这些事情前头几位先帝未必不知道,但睁只眼闭只眼也能过,你真打算将事情揭开?或许会吃力不讨好。” 晏惟初哼哼:“我眼里容不得沙,没法睁只眼闭只眼,谁让现在的皇帝是我呢,该他们倒霉。” 谢逍不再劝:“那就做吧,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好。” 饭毕又喝了半盏茶,谢逍起身告辞。 晏惟初一怔,下意识拉住了他的手:“你不留下来吗?” 谢逍解释:“我先前见到崔绍他们,说那些倭寇已经交代了一批人的名字,今夜便要开始抓人了,光靠锦衣卫他们估计够呛,得兵马配合,我得去亲自盯着,免得闹出乱子。” 晏惟初有些难受,谢逍一到这里便奉旨接管了地方卫所的兵马,早知道不给他派这么多差事的。 谢逍却不这么想,比起风花雪月,他更担心晏惟初的安危,尤其晏惟初想要做的那些事情,更让他自己危险重重。只要晏惟初一日待在这边,他便一日无法真正心安,所有防务都得亲自盯着才能稍微放心点。 “那你走吧。”晏惟初甩开了他的手。 谢逍拱手告退。 晏惟初提起声音:“别行礼!” 他最讨厌谢逍跟自己君臣有别。 谢逍到嘴边的恭顺话咽回,沉默退下。 迈步出殿门时他脚步一顿,静了静,返身大步走回去,用力拉起了坐在原地生闷气的晏惟初。 晏惟初一愣,谢逍的手掌抚上他的脸,眼中是晏惟初从未见过的情绪。 他被谢逍眼里那些激烈沸滚的情愫烫到:“你……” 谢逍的亲吻覆下,咬开他的唇,推着他的舌往里压强势攻占。 晏惟初的睫毛颤着,本能地回应了这个吻。 唇舌纠缠,他紧绷的身体也在谢逍怀里一点一点松懈下来。 许久,被亲迷糊了的晏惟初迷蒙睁开眼,与他对视的那双眼睛像一汪深潭,沉不见底,掩盖了其下所有的深涌。 谢逍最后在他唇上轻轻一吮,放开了他。 “在这里待着吧,别到处乱跑,我去办差了。”谢逍轻道。 “表哥,”晏惟初唤他,“你明日会来看我吗?” 谢逍点头:“会。” 晏惟初被哄好了:“你办差归办差,每日都得来看我,我不传你你也得自己来。” 谢逍做保证:“好。” 谢逍离开。 晏惟初坐回去,摸着唇发呆片刻,轻声笑了。 * 接下来半个月,整个江南官场大动荡,下狱的先是商人,之后牵扯出背后的士绅,再是地方官员。 晏惟初的决心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历代皇帝南巡无不是为来笼络这些能为他们歌功颂德的地方士绅,唯有晏惟初,他是来杀人的。 一批又一批的人下狱,审清楚了便拖去斩首为后面的人腾地方节约粮食,无论什么身份,只要参与过勾结倭寇者,一个不留。 非是晏惟初杀人上瘾,不在这边大开一次杀戒将这些人震慑住,他后面想做的事,无论是清丈土地还是开海禁,都很难推行下去。 那日来参加宫宴的地方官员皆被扣在了清江府,众人这才惊觉,当日的大宴其实是皇帝为他们安排的一场鸿门宴。 这边的布政使也被推上断头台的那日,晏惟初将所有随行官员一齐带去旁观,让他们跪着观刑。 高台上,皇帝端坐御座,面色肃杀。 文武官员按品级跪于台下,噤若寒蝉。 正午的阳光刺目,却带着刺骨寒意。 行刑前先下谕旨,刑台上的犯官只要交代出下方跪着的人里还有谁背后与他们有勾结,可以一命换一命。 一片哗然。 台上台下,至此你死我活。 很快便有数人被点到名字高呼冤枉被拖了下去,无论冤屈与否,审了再说。 一片死寂中,有御史跪着出班上前,扑倒在地,高声疾呼:“陛下岂可如此草率行事,纵容互相攻讦诬陷攀咬,因莫须有之罪擅杀大臣、屠戮士绅!如此暴戾,必留千古恶名!” “今日陛下可因猜忌杀他们,明日又会因何事诛我等?长此以往,朝堂之上还有谁敢尽心为陛下办差?陛下此举,是在自断股肱,寒了天下忠良之心!” 御座之上,晏惟初始终面色冷漠,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谢逍站在下方,他是除那些亲军侍卫外,唯一一个得特旨不必跪的在场官员。 此刻他微仰起头,看向高台上面容在光影里几近模糊的晏惟初,心里忽然生出一阵不适。 他好像终于真正意识到了所谓的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究竟是何意思。 他的小夫君孤单坐在那里,明明还是爱笑爱闹的年纪,却要被迫承受这些。 不愿杀人,但不得不杀。 被千夫所指,也无处辩解。 心疼像藤蔓一样自谢逍心底疯长,密密麻麻地占据了他整个胸腔。 晏惟初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带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御前失仪、冲撞朕躬,拖下去。” 那御史瞠目愤极,跪直起身,振臂高呼:“昏君!你如此倒行逆施,必遭天谴!今日你铸此冤狱,他日史笔如铁,必让你遗臭万年!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这朗朗乾坤,自会有公道!我就在地府睁眼看着,看这大靖江山如何败在你这昏君手里!” 几名锦衣卫上前,试图堵住他的嘴按下他,这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遽然爆发,猛地冲开了身前的锦衣卫,爬起来,竟是冲着御座撞了过去。 一道剑光闪过,快得超出所有人的反应。 狂奔中的身形以滑稽姿势生生止住了冲势,那些叫嚣的话语也戛然而止,这御史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到了穿透自己胸膛的剑尖。 “昏——” 最后一个字再没机会说出口,谢逍的剑用力抽出,他也轰然倒地。 先前因那些煽动之言而躁动沸腾的气氛瞬间凝滞,无一人再出声,全都在这时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晏惟初一步一步自御座走下来,目光扫过下方瑟瑟发抖的群臣,冷然道:“还有谁想同他一起去地府看看,朕的江山会不会亡?” 无人敢应答。 “行刑吧,都给朕抬起头好好看着。” 刑台上人头一个接一个滚落,被迫近距离围观这一幕的官员当中有承受能力差的,很快面色惨白、干呕不止。 晏惟初没再理会他们,转身面向谢逍,看到了他脸侧方才抽剑时溅上的污血。 谢逍也在看他,眼瞳里清晰映出晏惟初此刻傲然洒脱的面庞。谢逍目不转睛地看着,甚至贪恋他这一刻的神情。 这个瞬间晏惟初忽然笑了,众目睽睽下他抬手,捏着自己龙袍的袍袖轻轻擦上谢逍的面颊,自若帮他拭去了那些污秽。 他的表哥,还是要这样干干净净的才好。 作者有话说: 群臣:杀人还要诛心,瞎了狗眼。 第67章 表哥他……哭了 “你们昨个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昨日一颗人头正好落下来滚到老夫面前,死不瞑目那种,满脸的血瞪着老夫,老夫做了一整晚的噩梦,真是害苦了老夫……” “谁跟你说这个,我说的是陛下,陛下和那位定北侯!” 几人窸窸窣窣交换眼神,声音压得愈低。 “我看到了。” “我也看到了。” “陛下拿自己的袖子亲自为定北侯擦脸上的血,大庭广众下也不避讳,那可是龙袍!真是——” “伤风败俗!” 不知谁鄙夷骂了一句,众人纷纷表示认同。 “实在不堪入目、有伤风化,陛下此举,真是丝毫不顾及自己和朝廷的脸面。” “可不是,陛下那眼珠子都快黏到定北侯身上了,哪还有半点帝王威仪。老夫早就觉得他们不对劲,上回在平川峪,老夫可是亲眼看到那定北侯一来就冲到御前抱住了陛下,那也是光天化日之下!” “定北侯这是要做那佞幸吗?他怎能如此怎敢如此!陛下这般离经叛道,屡次不听我等劝谏,定是被他给带坏的!” “武夫就是这般粗鄙!没见他三番两次公然在御前动刀动剑,当真有恃无恐嚣张得很!再如此下去,陛下受他谗言魅惑,愈发昏聩任由他摆布,这朝堂上哪还有我等说话的份,这个天下早晚得改姓谢!” “这还了得!” “这定北侯不是娶了个男妻吗?陛下亲自将安定伯世子赐给他,现在他们这样又是何意?” “怕不是这安定伯世子就是个幌子,为了遮掩陛下与那定北侯私相授受暗通款曲那点事吧。” “陛下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一番哀叹后,有人神秘兮兮道:“实则不然。” “出来这么久,你们有谁见过那位安定伯世子的真容吗?你们就没怀疑过究竟是否真有这么个人吗?” 石破天惊的一言令众人瞠目。 “怎会没有?当日侯府大婚,你我可都是去了的……” “那也没见过那位侯夫人的脸,他不一直戴着凤面吗?” “话又说回来,安定伯自从多出这个儿子后就得了陛下重用,他夫人还是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的渭南王,之后又是进内阁又是做巡抚,陛下也是看重得很,这一家子的身份都有古怪!” “我就直说了,”先前说话的那个捋着长须,“什么安定伯世子,从来就没有这么个人,我可是听到确切消息了,那就是陛下本人!” 嚯! 这可比陛下抢人夫婿暗度陈仓还劲爆些。 “此言当真?!” “我看着像,那日侯府婚宴上,我远远瞧着,就觉那安定伯世子的身形颇为眼熟,竟没想到那就是陛下本尊。” “这、这……这可实在是,过于惊世骇俗了,陛下他怎敢?” “我们这位陛下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陛下此举让帝王颜面扫地,我等亦面上无光,只看你我有无这个胆子当面去与陛下对峙。” 类似的言论正在这清江府各个角落重复上演,风言风语迅速扩散。 谢逍这段时日奉圣命收编整顿这里的卫所,带兵去了周边地方,无心关心这些,直到晏惟初今岁万寿前一日,才返回清江府。 恰巧他从前的手下曹荣也还在这里,出城来迎他,谢逍到这边后就一直忙忙碌碌,曹荣想寻他喝酒都没几个机会。 谢逍依旧没空,言说要赶着去行宫给陛下复命。 曹荣看他的眼神有些古怪:“这都傍晚了,侯爷你要复命也得等明日吧?哪能大晚上的去扰着陛下,我酒宴都备好了……” 谢逍还是拒绝:“真不成。” 说好了每日都去看他的小夫君,但公务繁忙,他去周边府县一待就是半个月,今日好不容易回来了,不先去面圣还跑去跟人喝酒,他小夫君知道了要闹的。 曹荣是个粗人,快人快语惯了,这段时日风言风语听了不少,正憋了一肚子疑惑呢,索性直言问了:“侯爷,你跟陛下,不会真是外面传的那样,陛下就是你娶的那位安定伯世子吧?” 谢逍一愣,嗓音沉下:“你听谁说的?” “这还有谁说的?”曹荣大咧咧地道,“外头快传得三岁小孩都知道了,还编了童谣呢,什么退龙为凤、天子下嫁,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他絮絮叨叨说着外面的种种传言,谢逍默不作声地听,面色沉凝,既未承认也未否认。 说到最后,这曹荣抚掌笑道:“当日在京中我还说侯爷你索性替大小姐嫁了,竟当真被我说中了,还是侯爷你娶了陛下,真是叫我开眼了。” 谢逍没再理会他,丢下句“别去外头胡说八道”,策马疾驰而出,独自奔着行宫去了。 晏惟初这会儿也在问这事,被他召来御前的全是随扈队伍里知晓他身份的一众亲信。 “究竟是谁将朕就是安定伯世子一事传了出去,你们几个不需要给朕一个交代吗?” 第一个出来请罪的便是崔绍,锦衣卫里知晓这事的人是不少,他倒不觉得是自己手下出了吃里扒外的叛徒,但这段时日他们又要护卫圣驾,又要查抄审讯那些跟倭寇有勾结的官员士绅,确实忽略了这些,以至事情最后传得街知巷闻,确是他们失职。 麒麟卫也大抵如此,郑世泽和晏镖都大呼不是他们干的,他俩倒是早就从旁人嘴里听到过这些,只以为是晏惟初为了立后有意放出去的风声,直接当乐子听了。 这话他俩现下都不敢在御前说。 至于刘氏父子,在晏惟初杀了一大批官员后,他们便着手开始跟进这边的田地清丈之事,根本没工夫关心这些。 他俩嘴也严,更不可能去外头乱嚼舌根。 最后在场的还剩下一个万玄矩,晏惟初从前虽未跟他提过自己的身份,但知晓他心知肚明。 不过东厂先前一直在北边查地,到这会儿才差不多结束,万玄矩奉诏前两日刚到这清江府,这事跟他更扯不上干系。 万玄矩倒是知道点什么,与晏惟初禀道:“奴婢这一路过来,早半个月在北边就听有人私下议论这事,消息应该不是从江南这头传过去的,反倒像是从京里传出来的。” “从京里传出来的?” 晏惟初眉峰紧蹙,脸色很不好看。 京里知晓他身份的只剩一个镇国公老夫人,但不可能是她,那老太太就剩一口气吊着,镇国公府又被他的人严密监视着,绝无可能往外头递这种消息。 他并不十分介意被人知晓他就是安定伯世子,但厌恶有心人拿他和表哥的关系大做文章借机生事。 外头刑场上的血还没干呢,有些人头皮又痒了。 “陛下,”刘诸劝了他一句,“这事无论是谁传出来的,现在已然传成这样了,您都不好再因此大动干戈,悠悠之口难堵,毕竟外面那些人也只是嘴上议论几句,不如先且看看他们之后还打算做什么。” 晏惟初忍耐“嗯”了一声,有些烦躁。 下头进来人禀报,定北侯回来了,在外求见。 晏惟初紧绷的神情里瞬间露出一丝喜色:“宣!” 他挥挥手让众人都退下,不等谢逍进来,迫不及待亲自出门去接人。 谢逍走上前,又见到了站在殿门边等自己的小夫君,大步上去,打横抱起了晏惟初。 晏惟初顺从搂住他脖子,盯着他的脸瞧,又半个月没见,表哥似乎晒黑了些,嘴角一圈冒头的青渣。 他贴过去,亲吻落在那些渣子上。 谢逍将他抱进殿中放上榻。 晏惟初拉住他的手:“我不管你还有什么差事,你今晚必须留这里陪我。” 谢逍看着他,目光沉沉点了点头:“好。” 到南边这么久,他们今夜才第一次真正做了。 在浴房的浴池里,被谢逍抱着,晏惟初两手捧住他的脸,好奇问:“表哥,你怎这么能忍啊?” 以前也是,能忍着一直不亲他,现在又这样,忍到今日还是他主动宽衣解带,把人强留下来。 谢逍吻着他的脖子,轻声喃喃:“不想亵渎了陛下。” 晏惟初听着这话奇怪得很:“哪有。” 谢逍笑他:“当初是谁说我碰你是在亵渎陛下?” 那时还以为是这小混蛋胡言乱语,其实那会儿就差点说漏了嘴。 晏惟初装傻:“那我现在让你亵渎。” 谢逍拉起他一条腿缠至自己腰间,始终很温柔,不想亵渎的情绪也是真的。 越是心疼晏惟初身为皇帝的不易,越想对他更好一些,连这种时候也生不出“欺负”他的念头。 晏惟初却不满意,这种滋味太磨人了,他有点欲求不满…… “表哥——” “嗯?”谢逍停住动作,吮着他的唇,“哪里不舒服?” 他这样晏惟初抱怨的话也说不出口:“我要你。” 谢逍将他湿了的发拨去耳后,动作间愈轻柔,晏惟初却只觉被吊着愈发不得满足。 ……表哥是不是不行了? 这话他也没好意思问,太打击人自尊心了。 但谢逍今日也弄他弄得特别久,从浴池到床上,一直没结束。 到后面晏惟初已经分不清表哥到底是行还是不行,他自己先不行了,精疲力尽累得在谢逍怀里直接昏睡过去。 谢逍停住动作,垂头静了半晌,深重一喘,自晏惟初身体里退出来。 欲念未消,他已经习惯了克制忍耐。 夜半晏惟初翻了个身,迷糊间没摸到身边的热源,他皱着眉觑开眼,窥见黑暗中谢逍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的背影。 晏惟初在半梦半醒间靠过去,贴着谢逍后背搂住他。 谢逍一直没睡,正出神间被身后靠过来的温软抱住,回过身见晏惟初似醒未醒,抬手轻轻抚摸上他的脸:“阿狸……” 晏惟初在睡梦中应他:“嗯。” “我会不会害了你?” 谢逍问出口,更像是他自己的呢喃自语。 晏惟初又睡熟了,谢逍轻声一叹,躺下揽他入怀。 * 翌日是皇帝万寿圣节,就在这行宫里过。 群臣朝拜,之后是万寿大宴。 除了当地官员,在大逃杀里活下来的地方士绅中名声出众者也被邀请至行宫。只要听话识趣,晏惟初本没想将他们赶尽杀绝。 百官祝酒的流程过后,还有各样的助兴节目,被先前的阴霾笼罩多日的君臣关系,终于有了些许缓和。 晏惟初今日没喝酒,酒水被谢逍提前让人盯着换成了果露饮,他第一口便尝出来,侧头瞪了一眼就坐在他左手下侧的谢逍。 谢逍只做不知,不动如山。 这边的地方士绅也安排了献舞,特地为皇帝祝寿。 那些花骨朵一般的江南美人在殿中翩然起舞,跟着晏惟初南巡过来的一众京官皆看得如痴如醉。 晏惟初自己没半分兴致,目光盯上谢逍,表哥也在看那些美人跳舞,看得还格外认真。 ……什么嘛,这些姑娘虽然漂亮,有他好看吗? 晏惟初生了气,一甩袖子起身回去了后殿更衣。 赵安福过来小声禀道:“陛下,下头的官员说,那些美人您若是有看上眼的,愿进献给您。” “让他们滚,”晏惟初没好气,“有多远滚多远,那些姑娘跳完舞让他们赶紧带走,不许再出现在朕表哥面前。” 赵安福:“……”他们明明是要把美人献给陛下您。 这句他没胆子再说。 晏惟初岂会不知,但凡他表现出任何一丁点兴趣,今夜人就会被留在他这行宫里。 当初他生母郑娘娘就是这样上的他父皇的床。 这群畜生,看他不听话便迫不及待想让他播种,有了皇嗣就能早日取他代之,做什么春秋大梦! 前殿里,谢逍也正在想着同一件事情。 他看着那些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的美人,想到日后或许还会有更多这样的美色被源源不断送到御前,甚至连生气都生气不起来。 下方有不少人早就在观察打量他,这会儿趁着皇帝不在,互相使着眼色,有人开口问:“定北侯觉得这些姑娘舞跳得怎样?这些美人若是献给陛下如何?” 谢逍看了一眼那人,冷淡道:“不如何。” 那人笑笑说:“老夫倒觉着这些美人不错,不知陛下能不能看得上眼,侯爷你与陛下亲近,你觉着呢?” 谢逍搁了手中酒杯,嗓音愈淡漠:“陛下的事,你们应当去问陛下,何必问我。” 落到他身上的目光愈多,又有人故作好奇问他:“说起来日日见到麒麟卫的几位同知大人,侯爷你夫人呢?怎从未见他出现过?” 谢逍尚未再开口,一旁的晏镖先忍不住了,怼那嘴碎的老头:“干你屁事,就你话多,我们指挥使大人凭什么让你见?” 对方被他这样骂涨红了一张老脸,但不敢回怼,这位毕竟是王爷。心里却充满鄙夷,果然武夫就是武夫,做了王爷的也一样,粗鄙不堪、毫无教养。 “怎么?本王的话你不服?” 晏镖这个暴脾气哪里看不出这人小眼睛乱转的在想些什么,他也鄙视这些自诩清高实则道貌岸然的文官,一肚子坏水从来不憋好屁。 “不敢,”对方青着脸道,“王爷说笑了。” 旁人打圆场:“钟大人也只是好奇而已,当日我们都去侯府喝过喜酒,却还没真正跟夫人打过照面,这才多问了一句。” 有人附和:“是啊,夫人能得陛下重用,做了这麒麟卫的指挥使,连顺王爷您都是他手下,我等确实好奇他有什么过人本事。” 晏镖还要骂人,谢逍先淡淡道:“我夫人身子不适,出京没多久便染了风寒,后来只身回去了,一直在京中侯府休养,不在这里。” “那倒是可惜,”这些人显然不信,最先找谢逍麻烦的那个说,“听闻夫人是云陵人,云陵离这清江府不远,说来也是稀奇,老夫先前跟云陵这边的官员闲聊,怎没听他们说过安定伯府有旁支在这云陵?” 云陵的地方府官县官都在场,被点到名陪着笑脸说:“兴许是我等孤陋寡闻吧,确实没在这边见过安定伯的族人。” 便有人笑起来:“那这安定伯到底是从哪里挖了个旁支子嗣过继,定北侯,你不会被骗了吧?何况你夫人还是伯世子,这要是来历不明,骗取爵位,那可是有欺君之嫌啊。” “行了你们,”晏镖不耐烦了,一拍酒案,“别一个个拐弯抹角,有屁能不能直接放?你们到底想说什么?” 郑世泽见势不对,赶紧叫了个宫人过来,低声叮嘱对方去后殿请陛下出来。 “王爷这话未免过于粗俗了些。” 先前被他骂的那个忍不住呛他:“不过是近日外头关于定北侯夫人的风言风语太多,我等想跟侯爷确认问个清楚罢了。” 晏镖没好气:“那是人定北侯的家事,跟你们到底有什么干系?!” 有御史开口:“若是事情当真如外头传的那样,安定伯世子就是陛下,自然便跟我等有干系,劝谏陛下迷途知返,为人臣子者责无旁贷。” 又是御史,每次找事都有这些人的份,他们大多是从前的六科给事中,自从皇帝将六科并入都察院,夺了他们的封驳权,这群人便没事找事地不断找皇帝麻烦。 死也不怕,死也是青史留名的一种方式,做言官的就得有这个觉悟!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都静下了,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谢逍,等着他回答。 晏惟初这时已经走到殿门边,顿住脚步。 就听谢逍无波无澜的声音道:“不是,我夫人是我夫人,说他就是陛下,你们不觉荒谬?” “既如此,你与陛下之间那些暧昧不明的举动又是何意思?” 这御史直言质问:“定北侯,你是想做佞幸吗?” “够了!” 晏惟初大步迈进来:“谁允许你们这样逼问他?要问便来问朕,朕告诉你们便是,安定伯世子边淳就是朕,当日与定北侯成婚的人也是朕,你们满意了吗?” 皇帝的话如水落油锅,炸起哗声一片。 那御史痛心疾首高呼:“陛下!您读的是圣贤书、行的是帝王道,堂堂天子之尊,缘何能颠倒乾坤委身下嫁?如此悖乱人伦是视宗法礼教于何物?!您此举又将我大靖列祖列圣颜面置于何地?!” 晏惟初面色铁青,谢逍一步上前,转身挡在了他身前,面对众人沉声开口:“与陛下无关,此事是我以兵权逼迫陛下行下的龌龊事,你们不必如此质疑陛下。” 这话无论真与假都不重要,但既然谢逍这么说了,便是亲手给了别人攻讦他的借口。 那御史跳脚破口大骂,亵渎皇权、玷污圣体,窃弄权柄、祸乱朝纲,邪佞惑主、国之大害,是一句比一句难听。 谢逍由着他骂,半点不为自己辩驳。 晏惟初冷眼扫过这大殿里的众生百态,目光最后落向谢逍始终沉静如渊的侧脸。谢逍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委屈,有的只是为他挡下所有的孤注一掷。 他的表哥分明是于国有功之人,为大靖江山鞠躬尽瘁拼尽血泪,他从没对不起任何人,从没有。 只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表哥就要这样站在这里,承受这些莫须有的叱骂与羞辱,凭什么? 他是皇帝,却连想护住自己心爱之人都这般艰难。 晏惟初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抽搐着握紧,强压下心头的滔天怒火。 他不能再杀人,今日但凡他在这里动了任何一个人,所有的罪孽与骂名都会在事后加诸于他表哥身上,他不能。 “够了。” 那御史还要骂,晏惟初提起声音:“朕说够了!” 他闭眼又睁开,自谢逍身后走出来,面对群臣勉强冷静道:“今日是朕的寿宴,你们一定要在这样的场合找朕的不痛快吗?走吧,都走吧。” 下方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有人上前拉住了那跃跃欲试还想骂皇帝的御史。 这么久了他们好不容易在皇帝面前占了一次上风,皇帝这明显是服软退让了,还不见好就收!反正这事情没完,他们有的是机会慢慢跟皇帝斗。 于是有第一个带头退下的,很快所有人都告退离开,先前还闹哄哄的大殿里彻底安静下来。 谢逍跟晏惟初回了寝殿。 晏惟初一路无言走在前头,谢逍安静跟在他身后,直到进门,所有下人自觉退下,殿中只剩下他们。 晏惟初回身,看向谢逍,心疼的语气里夹杂了怒气:“你为何要当众说那些?我需要你将责任都扛过去吗?是我骗了你,我骗你我是安定伯世子,我说要帮你解决麻烦,你才肯娶我,结果我给你找了个这样天大的麻烦,你为何还要将事情都揽上身?” 谢逍低眼沉默了很久,最后抬起时哑声问他:“那你呢?又为何要当众承认你就是世子,按你说的,就让世子英年早逝了,不是更能省去麻烦?” 晏惟初愣住,他看到宫灯烛火摇曳里,谢逍双目通红,眼里竟蒙上了一层水雾。 表哥他……哭了。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原来真是哭包(。 第68章 宁我负人,休人负我 意识到谢逍在哭,晏惟初也瞬间红了眼睛。 表哥明明说过,自他母亲去世后就再未流过眼泪,今日却自己面前破了戒。 晏惟初怔怔望着他:“表哥……你在哭吗?” 谢逍的嗓音发哑发沉,几近哽咽:“阿狸,做皇帝辛苦吗?” 晏惟初彻底愣住。 这么久了,谢逍与他怄气、冷战、闹别扭,他一直以为是源于他的那些欺骗,谢逍在生他的气。但现在,表哥这样红着眼睛问他,做皇帝辛不辛苦。 外头人的奉承讨好无论真心还是假意,从没有人像谢逍这样,关心他这个皇帝做得到底辛不辛苦,从来没有。 苦涩一点一点至心口漫上来,晏惟初尝到近乎麻痹他感知的涩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问我这些做什么?辛不辛苦的我这个皇帝都得做,我是皇帝,他们谁敢忤逆我,我不在乎他们,我才不在乎他们……” 谢逍泛红的双眼直直凝视他:“不在乎他们,可你在乎万民苍生,你要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放开手全如他们所愿不闻不问,你这个皇帝也不必做得这样辛苦,不是吗?” 晏惟初意识到他想说什么,想要打断他:“表哥,你别管这些,这跟你我之间的事没有干系,我不会让他们再有机会那样攻讦你,绝对不会。” “阿狸,”谢逍喑声道,“我不重要,他们怎么骂我都好,一点都不重要。但你不行,你是皇帝,你不能因为我背上悖乱无德的恶名,这对你不公平,你这个皇帝做得这样辛苦不容易,不该因为这种事沾上污点留下身后不堪骂名。” 晏惟初急切争辩:“那这对你就公平吗?!你帮大靖平定了整片北域,你居功至伟,你更应该名留青史,凭什么就因为我跟你的关系你就得被他们指着鼻子骂,骂成祸国殃民的佞幸?! “我留下身后恶名又如何?你以为就算没有我跟你的这段关系,我死后就能得到什么好名声吗?不可能了!从我杀了那么多人,对那些士绅文官动刀子,抢他们的钱抢他们的地那一刻起,就再没可能了!笔在他们手里,只会把我写成罄竹难书恶行昭昭的昏君暴君,你觉得我会在意吗?我要是在意所谓名声我何必要做这些?何必!” “可我在意,”谢逍的眼里全是为他而生的心疼,“他们骂你,至少你做的事下头那些百姓会念着你的好,会感恩你,可若是因为我你私德也有损,你堵不住天下人的嘴,所有人都会议论你的不是,将来若无嗣无国本,你做的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若无亲子,承继之君可以一上来便推翻你做的所有为他自己博得美名,你只会成为别人功成名就的踏脚石,永远在史书上翻不了身,阿狸,若是那样要怎么办?你甘心吗?若是甘心你今日又为何要吃力不讨好不顾一切地做这些?” 晏惟初语滞,喉咙滚动着难以辩驳。 他确实不甘心,他想做一个真正有作为的皇帝,他不惧身后骂名,可若是他今日所做种种皆是昙花一现,他日沦为后继之人成全名声的垫脚石,他怕是会死不瞑目。 “……所以表哥你要我怎么办?”晏惟初的声音变得低落,甚至绝望,“你不想要我了是吗?我之前说要让世子英年早逝,你生那么大的气,现在呢?你要我就让世子去死,你的夫人是世子,世子死了你是不是就能跟我划清界限一刀两断了?你不要我,我就真的只能做孤家寡人了。” “不,不会,我不会!” 谢逍斩钉截铁地保证,给出承诺:“我可以为陛下做任何事情,只要陛下还要我,我绝不负陛下。 “你要做的事情让我来帮你,你不能在这边久待,御驾一离开那些不安分的人定还会再生事,这里不同北边,你把刘崇璟留在这里查地若没有武力从旁震慑,他几乎不可能顺利进行下去,我可以留在这里帮你,你要杀的人让我来杀,不必再脏你的手。” 晏惟初恍惚问他:“人你来杀,恶名你来背,然后呢?你要在这里留多久?你还会回京回我身边吗?是不是还要看着我日后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你也一声不吭做好你为人臣子的本分?” 谢逍的声音愈艰涩:“我说了,只要陛下还要我,我不会负了你,但陛下是自由的,不必受困于我,你想我时,我会去看你,陛下想要什么,我都愿给你。” 晏惟初的愕然在洞悉了谢逍话语间的意思后,转变成脸上比哭还难看的笑:“定北侯,你是打算坐实了他们传言的那些,和朕暗度陈仓,做那见不得光没名没分的佞幸吗?你是圣人吗?把我拱手让给别人,看着我将来后宫三千子孙满堂也愿意?” 他不愿意。 谢逍很想说这三个字,却在脱口而出时生生忍住咽回。 从知晓晏惟初身份第一日起,他便在反反复复想着这件事,他不愿任何别人染指他的小夫君,想要将晏惟初带走,永远只锁在自己身边的念头日复一日强烈。 可他做不到,只要一想到晏惟初这十年是如何熬过来,又是如何从尸山血海里一步一步拿回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便不能那么做。 他要他的小夫君实现抱负,高坐明堂,功德圆满,留下身后美名。 他宁愿做见不得光的那个,宁愿……将晏惟初拱手让人。 晏惟初笑着笑着又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他看到谢逍也在流泪。 表哥哭起来时安静无声,唯有那红得能见血的眼睛里隐忍了哀伤。 他好像终于懂了表哥为何一直那么克制忍耐,若他只是他,是真正的安定伯世子,与皇帝下毫无瓜葛,他的表哥或许不会有那么多顾虑,不会这样左右为难。 晏惟初抬手,袖子粗鲁地擦了一把自己的脸,把那些多余的眼泪憋回去:“我才不要哭,你也不许哭,别人说表哥是哭包,你还不承认,你这样哪还有半点大将军的威风可言。” 谢逍沉默看着他,还在流泪,晏惟初暗骂自己真是该死,竟然让表哥这么伤心。 但一想到表哥又想跟他分开,想将他让给别人,他更气得心口发疼:“你趁早把你那些心思收起来,我不会同意你说的,你想都别想!” 晏惟初一步冲上前,伸手去扯谢逍的腰带。 “你不是说我想要什么都给我吗?我要你现在就把你自己给我!” 他仰头去亲谢逍的脸,触到一片冰凉的水。 谢逍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眼睛依旧很红,但收起了那些过于矫情的眼泪。 他默不作声地将晏惟初抱起,上了龙床。 晏惟初命令他帮自己脱光衣裳,乌黑长发披散,一丝不挂地躺在他眼前:“没有人见过朕这副模样,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你当真想让别人也看到?” 谢逍目光里涌起的情绪格外复杂且晦暗,他越是压抑,晏惟初越要刺激他:“你若是真不介意,朕开后宫不但要找女人,还要找男人——” 谢逍的亲吻压下,用力吮着他的唇,舌抵进去,咬住了他舌尖。 晏惟初没了机会再逞口舌之快。 最激烈时,他咬住谢逍的肩膀,在那些濒临窒息的快意里欲生欲死。 他在模糊视野里看到的,依稀仍是谢逍那双流着泪的眼睛,哀伤又动情。 晏惟初心软,迷迷糊糊间在谢逍耳边呢喃:“我能跟你光明正大,表哥你信我。” * 谢逍惯常醒得早,睁开眼一贯起床气大的晏惟初今日却比他起得还早些,人已经不在这寝殿里。 他刚起身,外头听到动静的内侍进来送水,伺候他梳洗更衣。 谢逍皱眉问:“陛下在哪?” 领头的老太监道:“定北侯听谕。” 谢逍站起来拱手。 “陛下口谕:不要惹朕,朕会发疯,定北侯你给朕老实在这里待着吧,没朕的允许哪都不许去,好生反省你昨晚说错了什么话。钦此。” 谢逍无奈接谕。 老太监提醒他:“陛下说,侯爷您不许踏出这寝殿一步,你想要什么,都可以跟奴婢们说。” 谢逍点了点头并未反对,他深知晏惟初的脾气,反对亦无用:“多谢。” 晏惟初是去上朝了,在京里时他几乎不临朝,出来外头为了亲自过问地方政务,反而时不时地召见群臣开朝会。 皇帝已经在这清江府待了一个多月,所有人都巴不得他赶紧回去,但晏惟初岿然不动。 谢逍昨夜有句话没说错,御驾一走,立刻又会有人兴风作浪,刘崇璟的差事干不下去,就算有万玄矩带着东厂从旁协助也远比在北边时艰难,必须靠武力震慑。 谢逍一来这里就开始帮他整顿这边的地方卫所,但短时间内,除非谢逍本人一直留在这里,只要自己一把他带走,所有一切又会恢复原样。 想到这点,晏惟初头疼不已心里也不痛快,看谁都不顺眼。 正事说完,昨夜在他寿宴上挑刺的御史又跳出来,直接上奏参谢逍,谢逍亲口承认的以兵权逼迫皇帝下嫁,这事往大了说那就是谋逆! 这人说到兴起处连请诛定北侯的话都出了口,这段时日谢逍一直在接手这边的地方兵马,他们也怕这尊杀神当真留在江南,让他们彻底没了活路,杀谢逍断皇帝一臂,再好不过。 晏惟初起先一直沉默没做声,听到这人慷慨激昂言说竟要杀他表哥,愤而起身怒火几乎要冲破他天灵盖,“唰”一声他抽出了手边的天子剑,持剑一步一步走下御座,剑尖直指那御史。 群臣皆惊,只以为皇帝疯了。 御史惊得后退了两步,回过神猛地跪地痛哭高呼:“陛下竟是要为了一个邪佞诛杀我等谏臣!苍天无眼啊!” “别唱了!” 晏惟初厉声喝道:“这里是朝堂,不是戏台子,朕没工夫听你唱戏!” 被皇帝这样当众羞辱比做优伶,那御史羞愤难当:“臣丹心可鉴,陛下岂能这般忠奸不分!” “谁是忠谁奸?”晏惟初诘问,“定北侯战功赫赫,一人保了大靖边境日后至少五十年太平安宁,他是忠是奸天下人都有眼睛自会分辨!” “至于你,”皇帝冷笑,“沽名钓誉、构陷忠良、党同伐异,在朕这里你才是奸佞之徒、无耻宵小,人人得而诛之。” 这御史瘫软在地,呼哧喘着粗气,他们这样的人最重名节,陛下竟然在朝堂上公然用专斩奸邪的天子剑指着他,这般唾骂他! “陛下您怎可如此偏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朕就是偏私又如何?”晏惟初怒不可遏,“少在这里巧言令色,拖下去,杖责五十!” 锦衣卫动作迅速地将人拖了出去上廷杖,晏惟初听着外头传来的痛呼哀嚎声,神色唯有冷漠。 有人跪地求情,他只有一句:“愿意跪就跪着,或者出去陪他一起受廷杖,你们想以此博一个直谏美名,朕成全你们便是。” 还有人想说话,他不再给机会,直接退朝走人。 晏惟初回去了书房处理政事,心绪平复后顺口问起谢逍如何。 先前去传谕的老太监回他:“侯爷听陛下的话,就在寝殿里待着,用过早膳,这会儿要了几本书在看。” 晏惟初勉强满意,表哥想远离他,那他就把人扣在自己身边好了,无论外头那些人说什么,他绝不妥协! 晌午之前,郑世泽带自己老爹郑山来行宫拜见。 晏惟初这段时日太忙,他这舅舅来这边这么久,他也只匆匆接见过两次,如今他寿诞过了,郑山要回去云陵,过来跟他辞行。 郑山是知晓晏惟初从前就说过要开海禁的事,特地来问。 晏惟初并不多言,只道等这边的地都查清楚了以后,事情要一件一件办。 那些常年为患沿海地方的倭患基本已除,海禁迟早要开,但开海禁也是那些官员士绅万分不乐见之事,毕竟开海后他们垄断把控的海上走私生意人人都可正当做,他们的利益得被摊薄多少? 从加征商税到清丈田地再到开海禁,晏惟初做的桩桩件件的事情都在往他们肺管子上戳,能被那些人待见才怪。 郑山闻言放下心,自从当初得了皇帝的威胁与保证,他就跟那些地方士绅彻底断了关系,一门心思等着皇帝开海后给自己好处,总算没有押错宝。 他笑着恭维晏惟初:“陛下是圣主明君,又有定北侯这样的忠臣良将辅佐,他日必能开创太平盛世。” 晏惟初的目光一动,知晓他这舅舅比郑世泽还精一些,特地提到谢逍,想必是来给他出谋划策的。 他便问:“朕若欲册定北侯为后,如何让群臣闭嘴接受,舅舅可有高见?” 郑山捻着自己的翘须,笑道:“陛下何必烦愁,当年太祖陛下痛惜自个与谢氏先祖有缘无分,早留有遗诏,后世子孙若有与谢氏男儿倾心相待者,可册立男后,大靖皇后只出谢氏一族,本意如此。” 晏惟初闻言瞪了一眼郑山身侧的郑世泽,郑世泽眼观鼻鼻观心,装聋作哑。 当时整理宫中旧物,他发现太祖皇帝当年的画卷,恰巧郑世泽来与他禀事,也被这小子看了去,事涉祖宗私隐,晏惟初叮嘱过他不许去外头乱传,这小子显然没听进去,还告诉了他这舅舅。 他这舅舅胆子就更大了,竟敢撺掇他把太祖皇帝卖了,将老祖宗风花雪月的往事拿出来说道,看外头那些人还怎么拿祖宗礼法压他。 至于所谓遗诏,自然是没有的,但郑山算准了他这个皇帝胆子也大,伪造一份又如何? 老祖宗是个文化人,晏惟初从前临摹过许多太祖皇帝的字帖,学老祖宗的字迹学得十分传神,伪造一份一百多年前的遗诏,再找专人做旧,怕是太祖皇帝本人来了,都未必能识破。 ……好像真的可行? “舅舅以为这样可以?”晏惟初不确定地问。 “自然可以,”郑山道,“太祖陛下与谢家先祖当年,为江山社稷国之大义不得不分开,留下百年遗憾,此等动人故事,不妨多编些戏曲话本去外传唱,也好叫天下人知晓,今日情乃当年恨,自是要弥补。” 见晏惟初神色间的意动明显,郑山点到为止,乐呵呵地起身告退。 晏惟初给他这舅舅下了赏赐,让郑世泽把人送出去。 他自己也搁了笔,起身回去寝殿。 有了解决的法子,晏惟初整个人都放松了,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谢逍听到外头的声音,自殿内出来迎他。 晏惟初迈步进殿中,看着面前与平常神色别无二致的谢逍,有些怀疑昨夜在自己面前难过流泪的谢逍莫不是他生出的一场臆想? 谢逍没说什么,看到他回来,直接传膳。 膳桌上,晏惟初尚未开口,谢逍先问:“刚又在朝会上发了脾气?” “谁跟你嚼的舌根?”晏惟初不悦,“是啊,我发了脾气,不行吗?别又跟我说要顾忌名声那一套,我不在乎就是不在乎。” 昨夜那口气他还没顺,狠狠剜了谢逍两眼。 谢逍毫不介意,给他盛汤递过去:“陛下打算关我到几时?” 晏惟初一听更生气了:“我关你在这里,你不乐意?” 谢逍实话说:“还有差事要办。”昨日若不是晏惟初的寿宴,他也不会特地赶回清江府。 晏惟初不愿听这些:“差事差事,我在你这里还没有差事重要吗?以前你刚回京时,我求着你帮我你都不肯松口,现在倒是起劲了。” “陛下要是那时就懂爬床我怎会不松口,”谢逍戏谑说罢,平静问他,“或者陛下找其他人来接手我手头的事?” “……”晏惟初心道朕那时就爬床你不得当场就吓跑了,能松口才怪。 他早上其实已经派了随行的京营将领去接手谢逍的差事,但也知道派去的人压不住这边的地头蛇,一旦他这个皇帝离开,还是会生乱。 反驳不了,晏惟初气得扔了汤匙,起身想走人。 谢逍拉住他手腕,抬头:“刚回来又跟我置气?以前的阿狸不会这样。” 晏惟初皱着眉不吭声。 谢逍伸手一攥,将人拉向自己。 晏惟初没站稳,踉跄了一步,跌坐进谢逍怀里,到嘴边的话没来得及出口,谢逍的亲吻先覆过来。 唇舌交融,亲密纠缠。 把人亲迷糊之后,谢逍稍稍退开,哑声问:“先用膳还是去里头?” 晏惟初拒绝:“你昨晚还没够?谁要跟你白日宣淫,我下午还要干活……” 谢逍继续亲他。 晏惟初的脑子被劈成两半,一半被谢逍亲得晕晕乎乎渴求更多,一半还在生着气。 这一次也亲完,谢逍抵住他额头,一下一下轻柔咂吮他的唇。 晏惟初盯着近在咫尺的这双眼睛,逐渐自那些激烈的让他自己分外难受的情绪里抽身。 他酸溜溜地开口:“……你这么怀念以前的阿狸,心里果然只有世子没有朕,就这样还说什么依朕的心思就让世子英年早逝,你舍得吗?” “世子是阿狸,陛下也是阿狸,”谢逍凝着他的眼睛,认真说,“我怀念的不是作为世子的陛下,是愿我的陛下能像世子那样,开心没有忧虑烦愁。” 晏惟初听得更酸了,却是另一种自胸腔升起绵延漫开的酸涩,将他五脏六腑所有的感知都浸泡在其中,泡得格外酸软。 他抬手轻抚谢逍的脸,眼神也在这一刻变得平静幽深:“你就一直在这里待着,哪也不许去,朕不允许,不要想着舍弃朕,朕也不允许。 “表哥,我只要你,若是没了你,我宁愿不做这个皇帝。” 所有的纷杂的思绪都退去了,谢逍安静看着他,也不想再劝。 “陛下能如何只要臣?” “宁我负世人,休世人负我,”晏惟初的声音轻得似羽毛挠过谢逍心尖,“你且看着便是。” 第69章 皇后的架子先摆上了 之后数日,谢逍始终没能离开过皇帝寝殿半步。 晏惟初铁了心扣着他,不让他去听外头的风言风语,也怕他又在自己眼皮子下跑了。 谢逍自从问过那一次之后也不再提要出去,真正闲了下来,每日清早送晏惟初出门,晌午、傍晚等他回来。 他们几乎每晚都做,一两次或者两三次,乐此不疲,像要将这一年多欠的次数全补回来。 晏惟初有时觉得,谢逍这样好像真正有了他后宫之主的样子,若是能一直这样多好。 转眼又半个月,下头官员开始催促再不回去要赶不上过年,晏惟初仍然不为所动。 直到湖广那头传来紧急军情,就藩庆同府的隆王打着清君侧的名义,伙同当地都指挥使和布政使起兵,几日间接连占下周边数座城池,守城官兵无不望风而降。 “造反就造反,说什么清君侧,当朕是三岁小儿。” 消息传来,朝会上一片死寂,唯独晏惟初嗤笑出声,他的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一张张脸,这当中有多少人与之有勾结,怕是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他早知道这些人不会就此老实认命,果然闹剧又开场了,他人还在这边就敢造反,想要清君侧,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有官员出班说起反王起兵檄文里提到的朝有奸恶,不敢再说是指谢逍,便扯出了万玄矩。 万玄矩这个东厂厂公从前就是这些人的眼中钉,晏惟初亲政之后力保下他,这厮变本加厉为皇帝做马前卒,先是使用残暴手段强征商税,如今又四处查他们的地,叫他们如何能忍? “请陛下诛杀此獠,以正视听,安天下臣民之心!” 一个接一个的人跪下,借机逼迫晏惟初杀了万玄矩。 晏惟初当然知晓砍万玄矩一个让那些造反那些人没了起兵的由头,才好天下共讨之。 但他今日若是从了,等同承认了万玄矩做的那些事情是错的,无论是征商税还是清丈田地都再无可能推行下去。 想得美,他绝不就范! 晏惟初的应对依旧是直接退朝,将这些人的劝谏当做放屁。 爱跪就跪着,跪死几个他反而清净。 谢逍过来御书房时,晏惟初正在亲笔写诏旨,让已经回去南闽的曹荣与西南边的施家军两路出兵,共同擒拿逆王平定叛乱。 谢逍进来,晏惟初下笔如飞,没有看他:“我说了你不可以离开寝殿,谁许你跑来这里的?” 谢逍问他:“江南这边的兵马,陛下打算让谁去统领?” 晏惟初扔了笔,凶恶抬头:“反正不是你!” 谢逍提醒他:“陛下,事涉国朝安稳,不要任性。” 僵了片刻,晏惟初挫败跌坐下去,他如何不知道,他能用的人太少了,叛军是冲着这里来的,他身边最信得过也最有本事的,只有谢逍。 “回去吧。” 谢逍轻声劝他:“你在这里,只会成为他们的活靶子,你回去京中,我帮你平定这边的事情,等把这里彻底拨乱反正了,若是陛下传召,我一定会去。” 晏惟初死死瞪着他,又红了双眼。 谢逍伸手,捏住晏惟初面颊,手指轻擦过眼尾:“听话。” 晏惟初只能回去,留下谢逍在这边坐镇领兵平叛,在这件事情上,他确实没法任性。 但他心里不高兴,很不高兴,又要跟谢逍分开,还不知道要分开多久,怎么想都觉憋屈得很。 谢逍与他提议:“陛下,我听人说今晚这边的灯市开了,想不想去看看?” 晏惟初心情不好,不去的话到嘴边,想起当日在京中他们一起逛九秋灯市的种种,怏怏改口:“那就去吧。” 入夜以后谢逍让人备了车,带晏惟初微服出门。 灯市开在十里烟波的淮水河畔,每岁京中的九秋灯市结束后各地也会陆续开灯市,挑出灯王,为明年新春的上元节灯会做预热准备。 清江府素来以制作花灯闻名,这灯市开得自然热闹非凡,完全不输京城的九秋灯市。 先前的那些动荡、外头快要烧过来的战火并未影响这头分毫,依旧处处歌舞升平,一片安宁盛世之景。 行宫离这灯市不远,车马过去,两刻钟便到了。 他们在街口处下车,带了几个侍卫,并肩往前走,放慢脚步边走边逛。 千百盏花灯彩灯装点水畔市集,与河中画舫檐角的灯笼交织,光影流淌,将这一整条流香金粉河映照成璀璨星汉。 脂粉飘香,丝竹琴乐声自四面八方缠绕上来,晏惟初烦躁的心绪逐渐松下。 “表哥……”他刚想说什么,转头却没见了谢逍。 晏惟初一愣,慌乱四顾,在如织的人流里着急找寻谢逍的身影。 缀在后方的侍卫上前来,晏惟初眉头紧蹙,正要吩咐他们去找,身前的行人散开,谢逍又重新出现在他眼前,手里还拎着一只刚买的花灯。 晏惟初大步过去,不高兴地问:“表哥你刚去哪了?” 谢逍将花灯递给他:“送你的。” 这也是一只狸奴花灯,晏惟初接过,却闷闷不乐,他低着头小声说:“其实我对这个一点兴趣都没有。” 谢逍问:“那当时为何要我买?” 晏惟初的声音愈低:“我就是想要你给我买。” 谢逍点了点头:“我也就是想给你买,这次也一样。” 晏惟初接过,垂眼盯着手中花灯,光晕在他眼中逐渐模糊。 他上前一步,撞进谢逍怀里。 谢逍早已习惯了自己小夫君这样随时随地地撒娇,张开手拥他入怀。 “帝王犹作痴儿态,众生皆为俗骨身。” 前方飘来咿咿呀呀的软语唱腔,姑娘郎君们的笑声夹杂其中,风月情爱,旖旎动人。 晏惟初在谢逍耳边闷笑。 “阿狸笑什么?”谢逍轻声问他。 “我啊,”晏惟初叹息一般,“就愿做那痴儿。” 谢逍低头,听着他的笑声牵动自己心脏无规则跳动,拥紧了他。 * 御驾启程归京前一日,谢逍的表叔风尘仆仆自乌陇赶到清江,带来了谢逍的那五百轻骑。 晏惟初听闻禀报他们人已到了城外,很是惊讶:“朕几时叫兵部下了调令让他们过来?” 来传话的锦衣卫禀道:“他们手里有陛下的诏旨。” 晏惟初接过递来的圣旨看了看,沉默,是当初他让人送去给谢逍的空白的那份。 “去把定北侯给朕传来。” 前两日晏惟初同意回京,让谢逍留下带兵平叛后,便没再扣他在自己寝宫里。 谢逍这几日都在外头为这事忙碌做准备,等御驾一走就会出兵。 得晏惟初传召,他不到两刻钟便过来了,进来之前已经听说了他表叔带着骑兵刚到这边。 “我让他来的,”面对晏惟初的质问,谢逍随便解释了一句,他知晓自己可能没法跟着回去,早一个月就已去信给表叔,特地叫对方带兵过来,“陛下这一路回京,就算有五千人随扈,我也不放心,有乌陇这几百精锐护送你更安全些。” 晏惟初疑惑问:“你把这份圣旨给了他,所以你当初是怎么跑来朕这里的?” 谢逍毫不心虚:“反正我无诏乱跑也不是第一回了,陛下何必跟我计较。” “……”皇后还没当上,皇后的架子倒是先摆上了。 晏惟初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有点无语:“是谁那晚哭着说不想成为朕的污点,这会儿倒是敢胡作非为了,无诏乱跑还假传圣旨,表哥,你说朕该怎么办你?” 谢逍无所谓地说:“随陛下处置吧。” 事涉晏惟初的安危,他没什么是不敢做的。 晏惟初晃着脑袋想了想:“表哥——” 谢逍一听他这语气自觉上前,晏惟初伸手拉过他,眼含希冀:“既然你表叔来了,要不我让他领兵,你跟我回京去好不好?” “不好,”谢逍没有犹豫地拒绝,“我至少已经跟这边的卫所官兵磨合了一段时日,表叔才来这里,人生地不熟,如何能贸然上阵领兵?况且,表叔护送你回京后便要回去乌陇,那边也需要人坐镇。” 晏惟初甩开他的手:“说来说去你就是不肯跟我回去。” 谢逍反手去牵他,又被晏惟初甩开。 小皇帝有时候确实有些孩子气,谢逍最近越来越认识到这一点,只有在自己面前,晏惟初格外不同,他从前见过的,都是晏惟初最本色的一面。 想到这个,谢逍坚决拉过了晏惟初的手,以手掌用力钳住,晏惟初被他钳得生疼,狠狠瞪他。 谢逍的嗓音却分外温柔:“我说过的,等这边的事了,若陛下传召,我一定会去。” 晏惟初气闷道:“你走吧,办你的差去。” 谢逍弯下腰,凑近坐着的晏惟初。 晏惟初看着他:“做什么?” “闭眼。”谢逍低声道。 晏惟初眼睫颤颤悠悠地耷下,闭上眼,原以为谢逍会亲他,亲吻却落至他睫毛,有些痒,一路痒去他心尖上。 谢逍安抚了人,继续办差去了。 晏惟初勉强打起精神,接见已经进城来行宫拜见自己的谢表叔。 这人面对晏惟初时,比之前在乌陇要恭敬臣服得多,毕竟陛下若只是陛下,他们这些边将多少有些桀骜不驯,但陛下是世子夫人那就是自家人,不一样。 “既然来了,这事朕也便不追究了。” 晏惟初严肃说:“别人问起别露了馅。” 表叔连忙表示知道,心头先前的那点不安也彻底消散放心了,陛下比他想象中更信任世子,连假传圣旨都不追究还帮着隐瞒,当真感天动地。 世子爷真是娶了个好媳妇啊…… 晏惟初让人给他赐座上茶:“定北侯从前在边镇时是什么样的,你跟朕说说。” 表叔坐下,半点不拘谨,打开了话匣子,自谢逍年幼时说起,侃侃而谈。 “世子因与大小姐是龙凤双生子,又是老国公爷的嫡长孙,一出生就格外得老国公爷看重,由老国公爷亲自教养。 “他幼时性子有些软,老国公爷很是花了些工夫,才帮他扳正。外头传的什么三岁能诵兵法、五岁可挽强弓,那都是骗人的,世子骑射武艺的天赋并不算特别出众,但是他懂事,很小就知道镇国公府保家卫国的使命,逼着自己一点点学和练,才有今日。” 这位表叔说了许多谢逍年幼时的往事,晏惟初听得认真,问:“后来呢?” 表叔继续道:“后来便是世子越长大,性子越沉稳,老国公爷才敢放心带只有十五岁的他上战场,他也因此立下奇功,当时他就是带着这五百骑兵,追了那兀尔浑汗王二百里,亲手斩下对方首级。 “有人私下里议论世子是贪功冒进,侥幸才得手,实则不然,世子的个性向来谋而后动,锐意进取但并不冲动,他从不做莽撞出格的事,唯一一次失去理智,便是之前知晓陛下去了平川峪,无诏带兵去追。” 晏惟初心说三次,他后来又连夜跑回乌陇是无诏,来这里也是无诏,现在是越来越莽撞了。 表叔笑呵呵地说:“世子成婚之前,特地给国公爷写信表明打算娶男妻,那信臣也看了,世子在信上说,夫人鲜活洒脱,很是惹人喜爱,这桩婚事他心甘情愿,臣那时便知,他所言皆是真心话。” 晏惟初轻咳一声,当初他问谢逍时,谢逍在御前也是这般说的,似乎并非敷衍之言?不过听到表哥在外臣面前这么说他,他还怪不好意思的呢…… 表叔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壮着胆子又道:“上回世子回乌陇,与臣说起陛下,说有些不知道日后要如何跟陛下相处,还说了一些他的顾虑,尤其是怕耽误了龙嗣延续,会害了陛下。臣不敢置喙这些,但是斗胆,还望陛下看在世子对您一片赤诚的份上,多多怜惜于他。” 晏惟初是皇帝,自然不用在臣子面前做什么保证,他甚至可以不予理会,但他还是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打发了谢表叔离开,晏惟初想了想,又让人去将晏镖传来。 人一进来,他直接下口谕:“你带麒麟卫一众留下,随定北侯一起去平叛。” 反正谢逍又给他找了五百护卫,他索性将随扈的一千麒麟卫都留下,这些都是麒麟卫里的好苗子,他想培养的是将帅不是侍卫,多放他们出去历练历练没坏处。 晏镖欣然领命,打正儿八经的朝廷反叛军,那可比上次平定流民叛乱有意思。 他这人前头一直是个混子,如今倒真想干出番事业来,何况皇帝还愿意给他机会。 他也是真心佩服谢逍,还想跟谢逍拜把子,前两日特地跟谢逍提了一嘴,当时那位定北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让他去找陛下提,说陛下同意便行。 他莫名其妙,回头先去问了郑世泽,郑世泽听完笑了半天,说:“你想认定北侯做干哥哥?那是陛下的情哥哥,你不怕被陛下惦记记恨就去问吧。” 他思来想去,也觉这事不靠谱,没敢真来皇帝面前提。 晏惟初交代完正事,没有立刻让晏镖退下,目光盯上他。 晏镖被盯得有些发憷:“陛、陛下……” 他心虚想着,陛下不会知道了自己想跟定北侯拜把子的事吧? 晏惟初问:“你几时成婚?” “……”果然知道了,还误会了。 晏镖老实交代:“臣早就定了亲,但是之前未婚妻为家里守孝,后来王府出事,也得等臣孝期过去……” 晏惟初皱了下眉,说:“少惦记朕表哥,成婚后多生几个孩子。” “……”前半句晏镖倒是知道是何意,后半句他有些不明所以。 晏惟初没解释,龙嗣又不一定要自己生,他还可以过继,早点抱来养,养养就亲了。 表哥的顾虑实属杞人忧天,亲生的平庸无能又或忤逆不孝,一样能气死他,还不如广撒网,大靖宗室千千万,他多养几个,总能养出资质好又孝顺的。 再者,拿皇位吊着一众藩王宗室,还怕他们不给自己卖命吗? 翌日,御驾启程离开清江府。 晏惟初没让谢逍送,就在行宫里告别,要不他可能真的会临阵变卦,将谢逍一起绑回去。 谢逍特地将自己表叔连同崔绍、郑世泽,和京营几个将领叫去,再三叮嘱他们护卫好御驾,定要平安将陛下送回京。 这未来皇后的架子确实很大。 几人乖乖聆听他的示下,不敢怠慢。 晏惟初在御辇上等得不耐烦,最后时谢逍才过来,拱手作揖与他道别。 “陛下,保重。” 晏惟初看着他,将那些烦躁不舍的心绪强压下,想下车去抱住他,终究忍住了,矜傲颔首:“到了阵前顾着点你自己。” 他丢出自己的天子剑,凶道:“不许再说承受不起又还回来。” 谢逍没再推拒,郑重接了剑:“谢陛下恩赐。” 晏惟初目光往他腰间瞟,但没做声。 谢逍也不出声,看着车中晏惟初欲言又止想要又故作矜持的模样,忍笑,欣赏够了他这副神态才解下自己腰间佩剑,双手递上:“请陛下笑纳。” 晏惟初哼了声,一旁赵安福很有眼色地上前接了剑,上车送到御前。 晏惟初伸手接过,高傲一抬下巴:“定北侯退下吧,朕要走了。” 谢逍抬眼,深深看他。 “……”晏惟初一下又难受起来,他还是想把人绑走。 车队出发,谢逍停步原地目送那顶金红华盖在视线里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这一次是他亲手将人送走,终究也不好受。 车中,晏惟初发呆片刻,看到了搁在一旁的被他还回去的那个紫貂皮手笼。 先前都没注意,不知道谢逍几时让人将东西放到了他御辇上。 他伸手拿过来,两手揣进去。 出城后,晏惟初将郑世泽传召来御辇,问起谢逍刚跟他们说了什么。 郑世泽一五一十地禀报与他,无非是一路上护卫御驾需要注意的那些细枝末节。 谢逍事事操心,这两日也没少叮嘱赵安福关于他的起居饮食,但说这些有什么用,人又不在他身边。 晏惟初有些怨恨,谢逍说是等事情平定了,自己传召他,他就会来。 可若是他不传呢?谢逍会不会主动去找他? 那日谢逍说的将他拱手让人的话始终让他耿耿于怀。 “……若是这边的事情结束了,他还是不肯去京里见朕怎办?” 晏惟初满心郁闷问。 郑世泽有些迷惑:“陛下没跟侯爷说您要立他为后的事?” 晏惟初丧气道:“说了他也未必会愿意,他指不定要说亵渎了朕,坏了朕的名声。” “那还不容易,”郑世泽张嘴便道,“陛下只要放出风声,您要大婚立后了,也不说立的是谁,消息传到侯爷耳朵里,他肯定连夜赶回京。” 晏惟初却没这个自信:“万一他不去呢?” 郑世泽摊手:“这都不去,那陛下您这夫君索性也别要了。” 晏惟初:“……”好吧。 表哥若真的不去,那他、那他也再不理表哥了! 第70章 朕要大婚立后 御驾自清江府启行,顺运河而上,沿途视察河工,巡视地方政务。 晏惟初这一整年几乎都在外头,去过西北边陲,到了关中,途径中原腹地,驻跸江南,回程又特地去看了之前经历过灾荒与流民叛乱的济州几地。 施仁政,受万民景仰拥戴,他这个皇帝登基十二载,如今才算真正看过了他治下的大半河山。 满腔胸臆无处抒发,他便给谢逍写信。 【今日在青徐上岸,来了许多百姓给我磕头,说叩谢天恩,我让锦衣卫去查过了,不是那些地方官安排做戏给我看的,真是不错。】 【这边的民生恢复得挺好,尤其这下半年风调雨顺,明年或许会是个丰年,清丈出来的田地我在让人着手分发了,但要怎么分,还有日后这税收制度要怎么改,都有些棘手,又要辛苦刘公了。】 【这边的地方官来见驾,我见到了安定伯的那个侄子,你还记得吗?我们一起去给他买过新婚贺礼的。他在济州水师里,这次去平倭立了功,是个可造之材,我给他升了两级,等再历练历练,日后可以重用。我这安定伯世子的身份,之后还是还给边家人吧,也怪不好意思的,好似我做皇帝的故意抢人爵位一样。】 【也有人又皮痒了,我才到这边的官邸落脚,就有官员想给我送人,不但送女人还送男人,送的还一个个都是大高个的武夫,你说他们什么意思啊?把朕当什么了?当朕是个人都看得上吗?真是气煞朕也!】 这事就发生到他昨日刚到这边时,在这里的官邸驻跸,地方官员来朝拜,他照例赐宴,便有了跟之前的行宫寿宴上如出一辙的一幕。 献舞献乐的美人想塞给他也罢,连一群献武艺的大汉也搽脂抹粉跑来他面前搔首弄姿,下头官员挤眉弄眼问他有没有看上了的…… 看个屁,他恨不能当场回去洗眼睛。 这些人连他表哥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还想打他龙榻的主意,什么东西! 这事晏惟初本没打算跟谢逍说,家书写到最后忽然想起这一出,便顺便抱怨了两句。 他其实也想看看谢逍会是什么反应。 想把朕拱手让人是吗?才不信你真有那么大度呢! 谢逍此刻正在集昌府的卫指挥使司里,集昌这里是叛军通往江南的必经要塞,他十日前带兵到此,据守城池,已与城下叛军对峙了数日。 皇帝批阅过的题本连同家书一起送到他手中,他坐下,照旧先拆开家书。 相比那些公文里公事公办的语气,晏惟初的家书还跟从前一样,絮絮叨叨话多得很,且都是大白话,用的也是从前那种幼稚的字体。 谢逍之前在行宫里亲眼看过晏惟初在画作上题字,才确信这是他亲手写出来的。晏惟初还说他私底下其实就习惯这样写字,幼时被教导他的先生指责纠正过无数次,才不情不愿地改了。 晏惟初身上,属于皇帝的那一面大多是伪装,属于阿狸的那一面才是他压抑的本性。 谢逍看着这些熟悉的字迹,鲜活得仿佛化作晏惟初就在他耳边的笑声,心中一片柔软。 直至看到最后,又气笑了。 他提笔回信。 写完家书,将皇帝的批红也看罢,谢逍起身出门,去了城楼上。 晏镖正在这里叉着腰跟城下的叛军叫骂,反王亲自领兵,几次纵马冲到阵前指挥冲锋很是嚣张,晏镖这小子早就看他不顺眼至极。 “你个生儿子没屁眼的老王八,你身为长辈造反欺负小皇帝,你为老不尊,不得好死!” 城楼下的反王被他这样当众羞辱,瞠目切齿:“黄口小儿,休得在此大放厥词!” 晏镖骂道:“老而不死是为贼!你倒是年纪大,你空长了岁数没长脑子,枪头对准自家人的蠢货,丢尽了我们大靖宗室藩王的脸!” 对方涨红着一张老脸反唇相讥:“陛下无德,宠幸奸佞,听信谗言,滥杀无辜!本王无奈举兵清君侧,尔等才是助纣为虐的那些!” 他看到谢逍出现在城楼上,怒而抬手,手中剑尖直指谢逍。 “就是你这奸邪佞媚惑主、欺君擅权,妄图窃取我晏氏江山——” 最后一个字音尚未落下,谢逍放出的弩矢洞穿了他肩膀。 这人倏尔瞪大了眼睛,面目狰狞,忍着剧痛在身侧亲兵掩护下狼狈后撤,城下叛军也如潮水一般迅速退去。 “真是便宜他了,”晏镖“呸”一声,问谢逍,“为何不直接射穿他喉咙算了?” 这逆王一死,这场闹剧一样的清君侧也无可能再进行下去,这些叛军立刻就会束手就擒。 谢逍冷淡道:“陛下交代过,捉活口审讯出他背后跟他勾结之人,一个反王不重要,朝廷和整个南方官场里还有多少人与他有牵连更重要。” 晏镖闻言有些担心:“那想活捉他也不容易,万一他看这里就久攻不下,打算绕道北上呢?” 谢逍一哂:“他不怕腹背受敌那就去,不必着急,他撑不了多久。” 西南边的施家军早得了皇帝密旨做好准备,这边反王一举兵,那边施家军就已行军上路,不日就能抵达反王老巢庆同府。反王手里一共也没多少兵马,庆同守不住,主力必得回撤,到时候他们和自东南边出兵的曹荣一起大军压境围剿,瓮中捉鳖便可。 晏镖想到方才那一幕,犹豫又问:“那些人动不动就当着你的面信口开河,骂那些难听的词,你不生气吗?” 谢逍不在意地微微摇头,只要骂的是他不是晏惟初,他没什么可生气的。 骂他可以,骂他的小夫君不行,刚那逆王说的陛下无德滥杀无辜的话他记下了,等之后将人捉拿,这笔账再跟他算。 晏惟初收到谢逍的回信时,御驾已经到了平津。 他先去看了这边的船厂,派来这里的巡抚接手这边船政已有两年,大型海船商船建造已成规模,新的战舰也下了水,等到南方彻底平定了,开海禁之事便能提上议程。 一圈看下来,晏惟初十分满意,从最初他手上既没钱又没人,到现在想做的事都在一件一件推行下去,虽然艰难,但成果喜人,这其中他表哥居功至伟。 谢逍的回信照旧是叮嘱他起居琐事,晏惟初将信从头看到尾……表哥怎对官员给他塞人这事没半点反应的?提都不提? 他问送信来的人:“他当时还有没有说什么?” 下头人禀道:“侯爷只回了家书,没有多说别的。” 晏惟初心中失望,好吧,没反应就没反应,浪费他一腔心思。 御驾紧赶慢赶,终于在年二十八那日抵达京中。 上元节之前,起兵造反贼首被擒的消息传回,晏惟初谕旨将一干人等全部押解上京。 他特地将旨意下给谢逍,虽没明着说,但暗示他亲自押人回来的意思明显。 圣旨发下后,晏惟初翘首以盼数日,听闻来人禀报,别说谢逍,连晏镖都没回来,只派了三百麒麟卫押送贼首上京。 他们留在那边,谢逍拿着晏惟初的天子剑,先斩后奏,大刀阔斧地开始替他整顿南方官场。 “侯爷说,从逆王那里拿到了一份名册,整理好之后他会让麒麟卫押解逆王上京时一并呈给陛下,他自己留了一份副本,说替陛下您审问处置牵涉其中的南边官员,让您不用管……” 先赶回京中传递消息的人低着脑袋,说这话都有些心虚,这位定北侯属实胆大包天,“后宫干政”到这个地步,也当真是不怕陛下追究他。 晏惟初静了半晌没做声,周身都是冷意,一旁赵安福见状也有些惴惴不安,陛下难道真要追究定北侯僭越? ……怕是舍不得吧? 晏惟初气的根本不是谢逍所谓僭越犯上,天子剑是自己给他的,太祖皇帝当初铸天子剑本就有持剑如皇帝本人亲临,可先斩后奏的意思,在这点上,谢逍的行径并不算十分出格。 他气的是谢逍擅作主张,竟当真要践行那日说的人他来杀、恶名他来背。 混蛋! 晏惟初用力一握拳,他没法阻止,谢逍铁了心要替自己做这些,除非他下令让人去将谢逍强押回来。 而他显然不会这么做,虽然他其实很想立刻把人绑回来。 谢逍便是吃定了这一点,所以有恃无恐。 “……罢了,”他最终认命道,“人押来后,让锦衣卫接手,审讯牵扯其中的京中官员吧。” 名册在一个月之后反王被押解至京中时一并呈到御前,上头大多是南边的地方官,文武官员都有,自万玄矩被派去那边征收商税那时起,这些人便生出了换个皇帝更听话的想法。 隆王也是皇帝堂叔,本就有异心,与他们可谓一拍即合。 及至晏惟初开始让人清丈田地收拢边镇兵权,这些人彻底坐不住了,为了阻止他南下,先是弄出倭乱,再又派刺客行刺,依旧没能拦住他砍下的大刀,这才终于反了。 晏惟初看着那一个个的名字,心情格外复杂。 这些人大抵没想到隆王那个莽夫看着好怂恿,实则还留了一手,所有跟他私下有过接触的官员全部被他记下名字留了底,兵败如山倒后他差点被自己手下杀人灭口,还是谢逍将他救出来,留住了活口。 这些人的势力之大,已经超出了晏惟初的想象,一批一批地杀,也杀不干净,若不是他们做的太过分,他本没打算赶尽杀绝。 至于京中这些朝官,在上头的名字倒是不多,藏的最深的始终还是这些人。 晏惟初将名册完整看完,问:“这里头有多少人与云山书院有关?” 送名册来的崔绍禀道:“有不少都是,有的甚至明面上彼此没有任何交情。” 晏惟初耷下眼,眼中唯有冷意,他的那位章先生,或许才是藏的最深的那一个。 崔绍又道:“有一个名字不在这名册上,是逆王亲口承认的,宁国公张仁早与他有旧,早在那些江南官员动心思之前,他们就已暗渡陈仓私下密谋过造反之事。 “宁国公自从被夺京营兵权卸了身上所有实职后,便对陛下心怀怨恨,之前的汾良总兵蔡桓其实是张仁提拔起来的他从前的麾下将领,蔡桓也折了后,张仁在五军都督府和地方边镇上都再无势力,不得不孤注一掷。” 晏惟初并不意外,他早就想办他这舅公,先前藏地那事为了帮镇国公府掩盖他才将其他人也放过了,他这舅公却不知感恩。 即便是舅公,既然想要他死,那就怨不得他不讲情面。 “带兵去宁国公府吧。” * 从这日起,京里京外,新一轮的腥风血雨开始。 反王起兵给了谢逍机会帮晏惟初在最短时间内收拢了南方兵权,他手里的天子剑斩杀起人来也再无顾虑。 晏镖带着还留在那边的几百麒麟卫给谢逍做打手,是谢逍特地要求的,这些人都是晏氏子弟,将把他们跟晏惟初牢牢绑在一条船上,至少宗室必须得站到皇帝这边。 南边的动静太大,每日都有新的骇人听闻的消息送至御前,随之而来的是无数弹劾谢逍的奏本题本。 但无论谁上的说了什么,晏惟初一概不看,全部留中。 他又不上朝了,除了刘诸等亲信,甚至不再召见官员。 皇帝不冒头,群臣想找他麻烦连人影都抓不到,只能望洋兴叹。 转眼四月入夏,谢逍还是没回来。 晏惟初每日站在瑶台里新建的观星台上遥望南方,深觉自己像那思君不见君、盼君君不归的深闺怨妇。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持续给谢逍写家书。 【马上端午了,家家户户都要拜神祭祖,镇国公府里缺一个能主持大局的人。】表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谢逍:【我父亲可以。】 【这几日我总是睡觉睡不踏实,觉得龙榻好像有些太大了,寝殿也空荡荡的。】表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谢逍:【睡不踏实让太医开些安神的茶,夜里多留些人身边伺候。】 【边镇送来的奏报压了好几日,军务处置起来真让人头疼,也没人能帮我分担。】表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谢逍:【刘公能者多劳。】 【云都山的海棠花开了,你在那边买下的园子是不是还没去过?可惜了你看不到。】表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谢逍:【前两日恰好路过镇江,这边的海棠花也开得挺好。】 【昨日阿姊来了一趟瑶台跟我一块用膳,她才成婚她夫君就出去外头办差了,也不知道几时能回来,阿姊思念她夫君人看着都瘦了些。】表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谢逍:【公务在身,逼不得已。】 晏惟初:“……” 你是说刘崇璟还是说你自己? 刘崇璟是他这个皇帝派去外头办事的,你是自作主张,赖在那边不肯回来! 晏惟初扔了笔,不想再写了,每天都在对牛弹琴,他真是一点面子都没有。 回京这么多日,晏惟初第一次出了瑶台,入夜后微服出门,去了一趟不夜坊。 这边依旧热闹,戏楼里正在唱着这段时日风靡全京城的新戏,说的那帝王和将军的风月故事。 楼中座无虚席,水袖翻飞间,旦角儿一句“不敢有思,尽付旧甲衣”唱出,涌起满堂喝彩声。 这出戏已经在这不夜坊里唱了月余,别处的戏楼陆续安排上,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也多出了新话本。 戏中的皇帝与将军虽是虚构的人物,但句句影射大靖太祖和镇国公先祖,那些秘辛风月之事,初听荒诞,再听稀奇,待听得多了,真真假假,竟似比那正史典籍更见悲欢。 当初太祖陛下定下大靖皇后只出谢氏一族的祖训,原是为聊补遗憾,着实令人唏嘘。 晏惟初今夜第一回听这出戏,确实够感人的,郑世泽这小子果然没让他失望。 至于他老祖宗泉下有知,会不会棺材板压不住,则不在晏惟初考虑范围内。 也不是没有人借这个由头想找不夜坊的麻烦,但皇帝不露面,锦衣卫装聋作哑,谁还能不知道这就是皇帝本人的意思? 屏风隔壁的官厢里传出几人压低的嘀咕议论声。 “这不夜坊东家究竟是什么来头?竟敢这样公然造谣太祖陛下和谢氏先祖,锦衣卫竟也没把这里给查封了?”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地方是今上他母家表兄开的,那些锦衣卫睁只眼闭只眼,必是今上默许的,这戏指不定就是今上让人排的。” “嘶……陛下怎敢做这种大不敬的事?” “那位有什么不敢做的,现在谁还不知今上跟定北侯那点事情,当日在行宫寿宴上,今上当众承认他以安定伯世子身份下嫁定北侯,弄这一出,不就是想让他与定北侯之间的事名正言顺嘛。” “啊,这可真是——” 晏惟初一手撑着下巴,听戏听得认真。 便是阳谋又如何,这样感天动地的故事,谁敢说不好。 待到之后他拿出老祖宗的画卷和“遗诏”,证实这故事它就是真的,满朝官员都得闭嘴,便是最刻薄的那些士林儒生又敢说什么? 不过还不急,还不是将那些东西拿出来的时候。 ……谁叫表哥他不肯回来。 谢逍在家书里不说,倒是给皇帝的奏章里言明南边动乱刚刚平定,尚有诸多事情要处置。 晏惟初还是不高兴,他并不愿表哥这样为他殚精竭虑,他只想表哥陪在他身边就好。 若是他正式下诏,谢逍自然会信守承诺回来,可他不愿意。 他想表哥主动选择回到他身边。 几日后,礼部官员被传召至瑶台,晏惟初直言问起他们立后大典筹备之事。 众人默然,敢情您没忘啊,这都两年了。 礼部尚书言道他们早有准备,只等定下后位人选和册封的日子。 晏惟初问:“最近的黄道吉日是哪天?”要是再敢说什么年底明年春的,他立刻翻脸。 尚书识趣道:“六月初十,但只有两个月了,一应流程走下来,怕会有些匆忙。” “那就六月初十,”晏惟初掷地有声,“朕要大婚立后。” 尚书犹犹豫豫地问:“陛下,这将要入主中宫的人是……?” 您要是敢说是定北侯,臣这就朝您面前的柱子撞上去,也做一回那谏臣! 可惜晏惟初没给他这个机会,淡淡瞥他一眼,说:“按祖制,皇后自然出自谢氏,你们算着日子上镇国公府纳采纳征便是,问名的环节便省了,朕之前找人合过八字了,没什么问题,不必再多此一举。” 殿中安静得近似诡异。 晏惟初不悦:“你们可是有异议?” 您还不如直接报定北侯他的名字呢,藏着掖着这是做什么…… 晏惟初心道他就不说,想血谏给朕的喜事添晦气,门都没有。 见这些人不做声,晏惟初提起声音又问了一遍:“都听明白了没有?” 尚书还想装傻。 晏惟初哼道:“你要是耳朵不好使了,朕这就准你告老致仕,回乡颐养天年。” 僵持之后,一众人到底服软,拱手领了圣谕。 皇帝即将大婚立后的喜讯布告天下,消息传到南边,已经是五月初。 傍晚时分,谢逍自外回来,刚踏进这边都指挥使司的门,便听到不知谁人一句:“陛下竟要娶皇后了?我们侯爷怎办?” “陛下怎么这样!始乱终弃吗?” “你们胡说什么,我不信!” “不信你去外头看啊,布告都贴出来了,红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陛下大婚立后,还要大赦天下呢!” 谢逍停步门边,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下颌线绷紧,惯常严肃的面庞此刻格外冷硬。 他身旁跟着一起过来的晏镖目露愕然,惊讶打断众人:“你们在说什么?陛下要大婚立后?” 这几人回头,看到谢逍,皆神色尴尬,为首的一个解释道:“刚城门那头贴出布告……陛下下个月初十大婚立后,与民同庆,大赦天下。” 他话音未落,谢逍已经转身冲了出去。《 》 70-78 第71章 回京,抢婚。 出指挥使司后,谢逍翻身上马,策马往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布告栏边人头攒动,都在看刚张贴出来的喜诏。 谢逍上前,目光扫向前方,被喜诏上的字句刺痛了双眼——六月初十日,天子大婚,行册立大典,正位中宫。 他盯着那寥寥数语的布告,在这一刻思绪甚至一片空白,耳边那些议论声时远时近,分外模糊。 “陛下要大婚了?天大的喜事啊,竟然大赦天下,还减免赋税,这可真正是普天同庆了!” “陛下要娶的皇后是谁?这上面也没写明,还是谢家女吗?陛下他不是嫁了定北侯……” “嘘,这话可别乱说,嫁定北侯的那是安定伯世子,可不是陛下本尊,不一样的。” “我可是听到京里传来的消息了,说这皇后还是出自镇国公府,似乎是谢家旁支女,陛下到底还是要遵祖训的。” “那是自然,陛下是天子,哪能任性妄为,当真乱了人伦礼数呢?” 谢逍的神思被“人伦礼数”这四个猛地拉回,袍袖下的手掌收成拳用力握紧,身旁有人小声唤他:“侯爷?” 来人是这边的镇守太监,南边动乱未平,晏惟初尚未将这些人撤了,刚布告也是他安排人来贴的,特地等在这里,果然看到谢逍过来。 谢逍面覆阴郁,绷紧的面庞看不出更多的情绪,开口的声音却淬了冰,问那人:“陛下要娶的,究竟是何人?” 太监道:“咱家也不是十分清楚,只听到说仿佛是镇国公府旁支,陛下依例派人去的镇国公府纳彩纳征。” 这些都是有惯例的,历任皇帝即便娶的不是镇国公府嫡系,准皇后也会被记在时任的镇国公名下,以嫡支女身份入宫。 晏家皇帝不能违背祖训又想打压镇国公府,刻意挑选旁支女这种情形其实占大多数。 而谢逍关系近的叔叔堂叔里没有适龄女儿,再远一些的却还有不少。 他的喉咙滚动,半晌才艰难问出口:“陛下是何时决定的?” “陛下马上就要及冠了,”太监似乎感知到他周身的阴冷,低下声音,“再不大婚委实说不过去,礼部那头早两年就在准备了,朝臣们都在劝,这便定下了。” 人选是谁根本不重要,不过是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而已。 谢逍握紧就在自己腰间的天子剑剑鞘,手背青筋暴起,隐隐发着颤。 晏惟初一句句的“表哥你信我”、“我只要你”犹在耳边,眼前的喜诏却生生戳破了他那些不该有的奢望贪念。 许久,他压着剑的手掌松开,颓然垂下。 他在生气什么? 说好了陛下是自由的,不该受困于他,这本就是他所愿所想,他的陛下不能因为他背负污名骂名,晏惟初选择了正确的那条路,他该高兴才对。 太监见他这样,也不免唏嘘,小声劝:“侯爷,陛下还是器重您的。” 毕竟天子剑都赐下了,任由谢逍在这边统帅三军、先斩后奏、代行君权,这份器重,可谓旷古未有,谁不艳羡。 至于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情,与皇帝大婚立后、开枝散叶并不矛盾。 至少在大多数人眼里看来,理当如此。 谢逍垂眼静立片刻,一句话未再说,返身重新上马,策马而去。 太监抬眼,看着夕阳下他孑然远去的背影,轻声一叹,痴人啊…… 谢逍回去了都指挥使司,晏镖还在这边焦急等他,一见到他回来立刻迎上去:“你去城门口了?看到布告了吗?” 谢逍不想再提这事,只说:“明日去余安。” 晏镖一愣:“真要去查封那边的云山书院啊?” 谢逍颔首:“嗯。” 晏镖想劝他三思,不定非要做得这么绝,但谢逍显然心意已决。 先前晏惟初还在这边时,曾提起过关于云山书院的顾虑,谢逍下定了决心快刀斩乱麻帮他解决麻烦,这种拉帮结派、结党营私,暗中培植势力威慑皇权的地方,以后不必存在了。 他既然被人称为杀神,索性就做到底好了。 晏镖提醒他:“这跟我们之前提刀提剑砍那些跟反王有勾结的官员不一样,云山书院是那些学生念书的地方,那里还有当年肃宗皇帝南巡过来时亲手提笔的匾额……” 谢逍波澜不惊地说:“既是还未入仕的学生,与反王有牵连更该死,他们有负皇恩在先,匾额去给他们摘了吧。你若是不愿意,可以不去,此事我一力承担。” 晏镖忽然有种这位定北侯已经完全不在乎身家性命的直觉,明知道做了这事之后便是与全天下的儒生为敌,随之而来的将是无穷尽的攻讦和口诛笔伐,皇帝之后只要顺势将他交出去给那些人一个交代,就能完美隐身还解决了所有麻烦,但他还是决定去做。 晏镖愈发佩服他,一拍胸脯:“侯爷你把我这顺王当什么人了?这种事情,怎能少了我的份,我也早就看那群自私自利、空谈误国的生员不顺眼了,这事必须带上我一块!” 谢逍点了点头。 晏镖又伸手拍他肩膀,口无遮拦:“陛下不要你,你回头也把他休了算了,我早就说你这小夫君太凶悍了,等过后我给你找几个好的,姑娘郎君,什么样的美人都管够。” 谢逍面色冷淡,转身离开,点兵去了。 * 定北侯带兵查封江南云山书院,强摘先皇御赐匾额,将书院上下近千人尽数押下狱严审的消息传回京,举朝哗然。 又有人想煽动学子叩阙,不过经过上回,谁也不傻,背地里声音骂得越大的,越不敢去皇帝跟前闹。 弹劾谢逍和晏镖二人的奏章像雪花片一样飞进瑶台案头,晏惟初根本无所谓,他反正也不看。 他只关心表哥知道了他要立后,带人跑去余安查封云山书院,闹出这么大动静究竟是何意思?还剩二十日,表哥到底回不回来?! 没有人能回答他。 就连郑世泽看着晏惟初一天比一天黑的脸,也开始后悔自己出了个馊主意,定北侯不会吧?不会真的不来了吧?还是不是男人啊?! 他都不敢想要是到了大婚那日谢逍没出现,皇帝下不来台,自己这个瞎出主意的得承受多大的牵连怒火。 晏惟初更后悔,早知道整这么多花样做什么,直接把人绑回来了事。 他就应该上次回京时强行将谢逍也带回来…… 崔绍每日来御前禀报外头的情形,谢逍在江南做的事在许多人看来是桩桩件件罄竹难书,便是他们锦衣卫再如何盯着,各种抨击谢逍擅权自恣、欺君罔上、目无王法的言论也快压不住了。 谢逍在那些人的嘴里完全从国之功勋变成了佞幸权奸,活该被诛九族的那种。 晏惟初听到这里皱眉打断,问崔绍:“诛九族?他们要诛定北侯九族?” 崔绍低声道:“是有人这般叫嚣。” 晏惟初冷漠脸:“九族是不是包括妻族?” 崔绍:“……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 晏惟初气骂道:“所以他们想诛朕和朕的父皇母后?他们是不是想造反?!” “……” 崔绍犹豫纠正了一句:“侯爷的妻族是安定伯府,他们想诛的应该是安定伯和渭南王。” “那也有朕的份!”晏惟初恨道,“他们明知道安定伯世子是朕还敢这么说,反了天了!” 诛九族诛到皇帝头上,那可真是旷古奇闻了。 崔绍不敢置喙,别说诛定北侯九族,怕是动他一根手指头皇帝都能叫人九族陪葬,想什么呢。 他道:“余安的云山书院在两年前曾经接受过隆逆一笔四万两白银的捐赠,侯爷便是以此为名认定他们与逆王有染,将人都押下了狱,很多人为他们喊冤,说侯爷过于借题发挥,将那么多学生也押下,连坐太广。” 晏惟初自然知晓谢逍就是借题发挥,丝毫不在意:“自认清白的怕什么查,定北侯还能将他们屈打成招不成,派人去传圣谕,但凡生员,私下与朝廷命官有过接触、妄议国事者,全部革除功名,若有其他罪行,再行严审。” 他不需要谢逍为他背骂名,他就是要给谢逍撑腰。 他不但要查封云山书院,日后这些私塾书院皆要整顿,他会以朝廷的名义在各州府县增设更多官办学堂,要读书要科举入仕就去官学,谁也别想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受着朝廷恩惠还想骂他这个皇帝和他的皇后! 两日后,早已致仕远离朝堂的太师章文焕出人意料地上奏本,自请关闭京中云山书院。 他们虽与江南那边的书院早已分家,但毕竟同根而生,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愿以此自证清白。 晏惟初直接准了。 他这位先生大概是第一个看出他整顿学政决心的人,书院现下不主动关,日后也要被迫关,不如给自己留份颜面。 晏惟初心知他与章先生这场博弈就快到结束时刻了,只看先生是打算坐以待毙,还是最后孤注一掷再赌一次。 同日,镇国公府在收下皇家聘礼后,国公谢袁魁依制前来瑶台叩谢天恩。 他是知晓皇帝要娶的皇后究竟是谁的,根本不是外头传说的他谢氏旁支女,宫廷内侍早就去知会过就是他儿子谢逍。 这老东西自从回京养老没了自由,日日战战兢兢,皇帝看上他儿子他那是求之不得。 在晏惟初面前,谢袁魁极尽谄媚之词,言说当年他夫人生产时,他偶得奇梦,梦见凤凰落于自家梧桐,原是早有预兆,他家的麒麟子生来凤命,皆是隆恩浩荡。 卖子求荣的嘴脸展现得那叫一个淋漓尽致。 晏惟初对这镇国公没半分好感,幽幽戳破他:“你夫人当年生的是双生子,你怎未卜先知那梦里凤凰落的是梧桐哪一枝?” 谢袁魁哽住。 晏惟初挥了挥手:“退下吧,闭嘴少生事,以后也少给朕表哥惹麻烦。” 谢袁魁面色讪然,应着:“臣谨遵陛下教诲。” 人退下后,晏惟初发呆片刻,郁闷趴到御案上,半晌,问赵安福:“大伴,什么日子了?” 赵安福小声道:“回陛下,五月廿二了。” 好嘛,离六月初十还有十八天,表哥再不回来他真的要生气了! * 皇帝谕旨送到江南,已经是六月初。 谢逍听罢不禁蹙眉,他先前就说了不用晏惟初管这边的事,晏惟初这样下旨意,事情就成他擅作主张变成了皇帝的意思,何必? 身旁晏镖见他没反应,手臂撞了他一下,谢逍回神,沉声接了旨。 传旨官离开后,晏镖感叹:“陛下还是很护着侯爷你的嘛,这就下圣旨帮你分担骂名了。” 谢逍垂眼盯着手中圣旨,半晌没做声。 晏镖打量了一下他的神情,问他:“再有不到十日陛下就要立后了,你真不去阻止?现在快马加鞭赶去也许还赶得上。” 这段时日谢逍周身气势无一日不是冷的,脸上就没见过一丝笑意,身上那股煞气当真是神鬼不近,也就他胆子大,还敢凑近多管闲事。 谢逍什么都没说,收起了圣旨。 他俩这段时日都住在清江这里的都指挥使司,入夜以后晏镖来找谢逍,谢逍坐在院中廊下正发呆,手里摩挲着晏惟初送的那枚玉佩,身侧是那柄天子剑。 “去不去外头喝酒?”晏镖笑着提议。 谢逍没什么情绪地道:“你不是还在守孝?喝什么酒?” “我守孝不也还要当差,私下里喝点酒怎么了,”晏镖浑不在意,“我爹不会计较这个,有句话叫做人生得意须尽欢,侯爷你不如像我这样,活得潇洒点。” 谢逍拿剑起身:“走吧。” 晏镖一下没反应过来。 谢逍道:“不是说去喝酒,去吧。” 他们去了淮水河畔,在这里临水的楼台上凭栏坐点了酒。 晏镖笑着倒给谢逍:“这边特产的雪涧春,尝尝是不是比送去京里的那些滋味好。” 听到“雪涧春”这三个字,谢逍有一瞬间恍惚,忆里当日不夜坊中晏惟初请自己喝酒的一幕幕画面,昨日种种,恍如隔世。 他捏起酒杯,酒水送至唇边,尝到的却仿佛是涩意。 “如何?”晏镖问。 谢逍的嗓音略低:“不如陛下那里的这酒,味道差了些。” 晏镖一拍脑袋,他怎么就忘了这酒还是贡酒,最好的那些是要进贡给皇帝的。 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讪笑几声,晏镖转移话题,继续为谢逍倒酒。 谢逍始终心神不属,望着远远近近的渺渺灯火,又想起去岁送晏惟初离开前,他们一起来这里逛灯市,晏惟初在他怀里说的那句“就愿做那痴儿”。 他不怨晏惟初改了主意,他的小夫君必是逼不得已,他若是也生出怨恨,晏惟初就真正要做孤家寡人了。 可他没法不难受,一杯一杯地送酒进嘴里,仿佛将自己彻底灌醉了,就能麻痹那些痛得五脏六腑都痉挛的情绪。 晏镖没想到他是这么个喝法,不敢给他倒了,谢逍自己拎起酒坛。 晏镖见状劝他:“我带你来喝酒,不是让你借酒消愁,至于吗?” 谢逍充耳不闻。 晏镖也不好去夺他酒杯,索性点了一堆人来伺候,男男女女,皆是美人。 有人靠过来,体贴为谢逍斟酒。 谢逍抬起迷蒙醉眼,恍惚间瞥见对方那双眼睛,一怔。 分明没有半分相似,但或许是他太过想念,眼里看见的仿佛全是晏惟初的影子。 他并非不想回去,自从御驾离开后,他每日每日都在想着将差事尽快办完,为晏惟初扫除这边的后顾之忧,他就回去。 晏惟初寄来的那些家书,每一封他都曾在无眠深夜时分,拿出来反反复复看过数遍,晏惟初字里行间里的思念他也并非看不懂,装作不知只是他不想这边的事情还没结束,自己先忍不住冲动回京。 总以为再捱一捱就好,岂知最后等来的,是让他绝望的那道喜诏。 晏镖见他一直盯着人瞧,以为他看上眼了,笑着凑过来说:“这个好像还是个清倌,侯爷你若是看得上,我帮你把人赎了。” 谢逍其实根本没在看那小郎君,放空的眼睛里目光有些涣散,大概真的喝醉了。 他摇摇头,闭了眼:“……回去吧。” 这酒也无甚好喝的。 回程车上,谢逍闭眼靠着车壁一声不吭,晏镖有些后悔带他出来喝酒。 车回到指挥使司,下车时恰巧碰上刘崇璟路过,刘崇璟和东厂的人一直留在这边查地,就住在隔壁官邸。见谢逍喝醉了,刘崇璟立刻让人停车,下车过来看他这个小舅子。 “他这是喝了多少?怎醉成这样了?” 晏镖尴尬道:“他借酒浇愁,就这样了……” 刘崇璟哪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不再问,帮着一起送谢逍进门。 扶谢逍坐下,刘崇璟又让下人给他上了醒酒的茶,看他这样有些担心,跟晏镖说:“王爷,我想单独跟他聊几句。” “你看着他点吧。”晏镖深知自己就是个帮倒忙的,自觉离开。 谢逍喝了茶,闭目半晌,醉意消散了些,看清楚在自己眼前的刘崇璟,冲他微微颔首。 刘崇璟开口:“云娘前几日给我写信,问起你如何,我不知要怎么说,她很担心你。” 谢逍哑道:“我无事,不必跟阿姊多言,免得她多想。” 刘崇璟问他:“既然难受,为何不回去?” 谢逍默然不言。 刘崇璟接着说:“我知晓你的顾虑,从前我便是这样,明知道与云娘不可能,不能害了她,又忍不住想要靠近她,可这显然是不成的。你不妨问问自己,眼下此刻你最真实的想法是什么?” 片刻,谢逍喑声说了实话:“我想回去京中,把他抢回来。” 一直以来他心底最真实的念头,只有将晏惟初完完全全地占有,他从来就不是圣人,也根本做不了圣人。 刘崇璟道:“那为什么不做呢?” 谢逍也在问自己,为什么不做?他从来不是这样优柔寡断、犹豫不决之人,遵从自己的本心很容易,他只是怕害了晏惟初。 幼时他第一次随祖父去塞外,曾在大漠上迷路,捡到过一只受伤濒死的雏鹰,年幼的他心生怜悯,不顾自己也又冷又饿,偷偷将水和干粮省下来,甚至撕下衣襟想为它包扎。 祖父发现后,当着他的面不留情面地亲手解决了那只雏鹰。 那时温热的血溅上他的脸,祖父冷酷告诫他不能放纵任性,软肋的存在只会害人害己,那一幕他一直记了很多年。 最近他总在噩梦里反复忆起当年的画面,怕晏惟初也是那只雏鹰,怕自己非但不能助他展翅,还会拉他下深渊泥淖。 刘崇璟仿佛洞穿了他的心思,说:“陛下并非柔弱可欺之人,他的聪慧果敢远超常人想象,你的那些顾虑,是否其实看低了他?” 谢逍一愣。 晏惟初说,宁我负世人、休世人负我。 晏惟初在他被千夫所指时,坚持发诏谕,为他正名。 一直瞻前顾后下不定决心的那个人,其实是他自己。 * 晏镖回去还没睡下,又被谢逍派来的人叫过去。 这边都指挥使司的几个将领都在,谢逍正在交代他们事情,晏镖听了几句,谢逍的意思似乎是要将兵权交给他们? 这些都是谢逍到这里后亲手提拔起来的,他可以放心用的人,众人认真应下了谢逍叮嘱的种种。 最后谢逍才冲晏镖道:“你带麒麟卫留这里继续审问云山书院那些人,若他们不肯张嘴,去找万玄矩请东厂帮忙,东厂那些番子有的是法子撬开他们的嘴。” 晏镖表示明白。 他看着谢逍出门上了马,身后还跟了整装待发的二十亲兵,有些懵:“你这大半夜的是要带人去哪里?” “回京,抢婚。”谢逍目视前方夜色,声音铿锵有力,再不复先前颓废。 晏镖大惊,抢、抢婚? 谢逍丢出这一句,扬鞭纵马,带亲兵绝尘而去。 第72章 陛下他被定北侯掳走了 瑶台。 礼部官员进来禀报大婚立后大典筹备情况,尚书正说着话,抬眼间见座上皇帝脸上一丝喜色没有,却在神游天外。 “……”老尚书声音一顿,犹豫不知还要不要继续往下说。 赵安福看他一眼,让人上前为晏惟初将凉了的茶换过一杯。 晏惟初的神思回来,问:“你刚说到哪了?” 尚书无奈,重复说起大婚当日奉迎官接回准皇后至奉天门,接下来的立后册封流程。 晏惟初听着没劲,挥手打断他:“你们下去操办着吧,不用来朕这里说了。” 您真是一点儿都不上心啊…… 老尚书心里无数个疑问,他们至今还不知晓那位准皇后的闺名,外头也不知谁传出来的是谢氏旁支女,但具体哪一支,问就是没人知道。 皇帝说立后诏书他会亲自写,不用他们操心,事出反常必有妖,他能不操心才怪。 可他也不敢当面说。 说了小皇帝又要告老致仕警告,他才五十几,还能再奋斗二十年呢。 罢了罢了,爱娶谁娶谁吧,撞柱血谏这事就不再提了。 礼部官员退下后,尚衣监送来大婚冕服与皮弁服各两套,一套是晏惟初自己的帝王冠服,另一套则是储君制式,是他特地要求的。 尺寸也是他凭着感觉报给尚衣监,他抱过表哥无数次,抚摸过表哥身体每一寸,应当错不了。 奈何衣裳做好了,大婚立后的仪式也筹备妥当了,他要立的那个人还远在千里之外,不肯回来。 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他也拉不下脸下诏将人叫回。 要是表哥真不回来……过两日他找个由头将婚期推迟吧。 晏惟初可怜兮兮地想着,自己这个皇帝真是太没面子了。 捧着衣服的太监站在一旁等了半日,皇帝一直在发呆。 赵安福试探问:“陛下,您要试一试这衣裳吗?试着不合适的地方还可以改。” 晏惟初蔫道:“不试了。” 表哥又不在这里,他一个人试着再合适又有什么用。 下午时,晏惟初正在御书房处理政务,崔绍匆匆来报。 “陛下,清江府那边刚送来飞鸽传信,侯爷前日深夜将军务交代给手下将官,连夜带了二十亲兵纵马出城,回京来了!” 晏惟初手中朱笔落下,污了他正在看的一本题本。 这题本说什么来着,哦,阴阳怪气劝他善待士生,不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正欲提笔在批红里把人大骂一顿,算了,算你走运,朕现在心情好了。 晏惟初豁然起身:“当真?!” “应当错不了,”崔绍也很激动,那位定北侯再不回来,他们这些人的日子真没法过了,“余的事情他也都交代给了顺王,人确实已经离开了清江府。” 晏惟初顿时雀跃不已,来回踱了两步,一颗心砰砰乱跳,勉强才按捺住心绪,问:“今日初几了?” 崔绍答:“回陛下,六月初七。” 晏惟初皱眉:“那他赶得及回来吗?”离初十日就剩三天了。 崔绍算了算,说:“侯爷是前日夜里自清江府出来的,若是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往回赶,四日足矣,应该恰好能赶上。” 晏惟初哼声,恰好,好一个恰好,怕是差一点就不想来了吧! 赵安福等一众宫人长松一口气,可算是得救了,侯爷人回来,他们的苦日子也终于要到头了。 崔绍接着与晏惟初说起另一件事,谢逍在余安查封云山书院后,前几日又将当地学政连同几个副使和佥事一起下了狱,太师章文焕的孙子章序杰也在其中。 “侯爷查到他们与云山书院有私下往来,可能牵涉乡试舞弊之事。” “章序杰?”晏惟初讽刺道,“朕将他放去地方上是去历练的,他还这般不安分?当真是浪费了章先生一片苦心。” 崔绍问要怎么处置,是否要将人押解上京。 晏惟初没什么想法:“侯爷既然说了让朕不用管,那朕就不管了吧。” 这章序杰是太师府里的一根独苗,若是把人押回京中,有人为之求情,他是开恩呢还是不开恩?就扔在江南那边押着不闻不问,他只当不知道,让别人去急,再老谋深算的狐狸也总有坐不住的时候。 崔绍听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不再多问。 他禀完事情,晏惟初没有让他走,吩咐人再去将礼部尚书他们传召来。 皇帝张口便又问起大婚当日迎亲的流程,一众礼部官员莫名其妙,不是早上才说让他们操办着,不用来禀报的? 尚书将先前已经重复过两回的话又说起第三遍:“当日清早辰时,陛下着衮冕于奉天殿升御座,接受百官朝拜,正副使奉迎官持诏书与册宝出承天门,代天子前往国公府接亲——” 晏惟初打断他:“不用朕亲自去?” 尚书无语道:“陛下,您是天子,您是君,皇后在您面前也是臣,君岂能屈尊去就臣乱了礼序?” “朕就要去。”晏惟初才不管这些,上一回他跟表哥成亲是表哥来接他,这一回他自然也要亲自去接表哥。 “陛下不可!”尚书急了,他要是同意了陛下亲自去接亲,回头不得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他讨好奉承皇帝乱来坏了礼法祖制? 晏惟初还是那句:“朕就要去。”就去就去,气死你。 “……”尚书颇有种对上了家中撒泼耍赖的熊孩子的无力感,他还不能家法伺候,为了这么点事情撞柱血谏也犯不着…… 晏惟初只是通知他一声,好趁早将迎亲仪式的流程改了,才不是要跟他们商量。 一众礼部官员无奈领旨,接吧接吧,反正你做皇帝的都不嫌丢人,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待这些人退下,崔绍担忧提醒道:“陛下大婚,与民同乐,迎亲当日全城百姓都会涌上街头观礼,陛下既若亲自去接亲,臣以为还是要再多调派些人手沿途护卫,以防生出乱子。” 晏惟初没有表态,而是冷淡道:“朕去了一趟边镇,又去了江南,杀了许多人,也做了许多叫下头人不满意甚至怨恨朕的事情,外头有无数人巴不得朕死。当初在彭城他们派人行刺朕不成,同样的事情,你觉得他们还会不会再做第二回?” 崔绍担心的也是这个,刺驾不是件容易的事,少有机会,皇帝大婚这样的日子人多眼杂,却不可不防。 晏惟初继续道:“朕回京这半年,几乎足不出户,甚少上朝,官员也只召见身边近臣,瑶台这里的亲军侍卫比从前三倍还多,伺候的内侍都是朕的心腹,入口的食物酒水也都反复验过毒,他们很难从朕的身边人下手,唯一能做的大概只有兵行险招,寻机公然行刺。” 崔绍失色:“陛下既知这些,为何还要坚持亲自去迎亲?” “朕烦了,”晏惟初目露哂意,“不想跟他们玩了,最后一次,一网打尽吧。” 崔绍有心想劝,晏惟初无动于衷,吩咐他:“将大婚当日朕迎亲路线上沿途布防情报泄露出去,做得隐蔽些,给他们留几个缺口,另外安排人埋伏周边,若有异动这次要全部拿活口。” 崔绍哀叹,被定北侯知道陛下又要以身作饵,吾命休矣。 晏惟初道:“还要朕再说?” 崔绍硬着头皮应下。 晏惟初想了想又叮嘱他:“若当日定北侯进了城,也别拦着他靠近御前。” “……臣知道了。”那也真没谁敢拦着。 崔绍也退下后,晏惟初摸着腰间的玉佩,心神逐渐定下。 表哥,你可得及时一点赶来,千万别让朕失望,错过了立后吉时。 * 初九日,入夜时分,谢逍带亲兵抵冀准,这里已属直隶地带,距京城不足二百里。 这几日他们连换数匹烈马,一路跨山越水日夜兼程赶来,终于就快走到终点。 谢逍没有急着直奔京中,下令就在这座城池里歇脚休整一晚,明早城门一开再启行上路。 客栈旁便有当地最大的酒楼,灯火初上时这里人声正鼎沸,谢逍带一众亲兵皆身着便服,在酒楼一楼堂中找了个角落坐,叫了酒菜。 奔波这么多日,所有人都累得够呛。 谢逍拿大碗喝酒,风卷残云地吃起东西,几个亲兵小声说着话,唯他始终沉默不言。 这一路过来他都是这样,甚少出声,只一再催促众人加紧赶路。 旁边桌便有人在议论明日的天子大婚,说听到京城传来消息,陛下这次竟要纡尊降贵亲身前去镇国公府接亲,一片惊叹声。 “咱们这位陛下,当真是离经叛道惯了。”有人如是感慨。 谢逍听着不觉拧眉,这几日他反复想了为何晏惟初会忽然决定大婚立后,冷静下来才觉自己确实关心则乱了,这桩婚事必定另有隐情。 但无论如何,既已决定了顺从本心去抢婚,他便没打算再退让,一切都等把人抢到手了再说。 堂中不知谁人一声笑:“就是可惜了堂堂定北侯,从忠良摇身一变成奸佞,陛下当日以安定伯世子身份下嫁,这招美人计当真绝哉妙哉。” 旁人附和:“那陛下岂不是不地道,把人套牢了用过就扔,与卸磨杀驴何异?” 亦有人惋惜:“昔日鸳鸯早晚要成那分道扬镳的怨侣,可叹可叹。” 谢逍的亲兵里有脾气暴躁的,听得扔了筷子就想起身去跟人理论,被谢逍呵斥住:“别生事。” 他吃完东西,碗里最后一口酒也喝了,没将那些非议放在心上,回去了客栈。 奸佞也罢,奸佞有奸佞的活法,他不多做点出格的事,都对不起世人安给他的这个奸佞的名头。 * 卯时正,晏惟初起身,斋戒沐身,更换冕服。 第二次成亲,他的雀跃和翘盼半分不减。 昨夜晚些时候,派驻冀准那头的锦衣卫传信过来,说已经在那边见到了定北侯一行的身影。 “侯爷带了二十亲兵,风尘仆仆急赶路而来,在城中客栈落脚,进来时特地打听了那边城门开门的时辰,应当明日天一亮就会离开。” 晏惟初听罢禀报,昨夜终于睡了一个安稳好觉,梦里都是表哥接过册宝,真真正正做了他的皇后。 他拿起手边凤面,这是御用监新制的,比上回他与谢逍成亲时他戴的那张更华丽夺目。 抬手将凤面覆上自己的脸,晏惟初看向前方镜子。 金丝孔网背后,他黑深眼眸里藏了笑。 本该由谢逍戴的东西,他心甘情愿自己戴上了。 辰时二刻,皇帝于奉天殿升御座,群臣入班,五拜三叩。 正副使奉迎官上前拜受皇后金册与金宝,一人持制案,一个持节案,送上凤舆。 晏惟初一步一步走下御座,群臣抬头,愕然当场—— 皇帝脸上覆着的,分明是男子执栉出嫁时所戴凤面。 直至晏惟初登上御辇,浩浩荡荡的天子仪仗在鼓乐声中出发,众人才恍似如梦初醒。 “陛下、陛下他……” “荒唐!实在太荒唐了!” “陛下要立的皇后,莫不真是那位?可那位不是人还在江南吗?!” 礼部老尚书快晕过去,他看到了什么?!小皇帝竟自己戴着凤面去接亲了!早知如此他就该早点寻根柱子撞上去一了百了! 这个时候再想劝谏? 晚了! 天子仪仗出承天门,巳时初抵镇国公府。 奉迎官先入府,宣读诏书。 晏惟初端坐御辇中,听到里头隐约传出的声音。 “咨尔谢氏,毓自清流、秉性端睿,明智弘深、器识高远……” 诏书是他亲笔写的,他不吝溢美之词夸赞表哥,只觉这还远远不够。 可惜表哥还没到这里,不能亲耳听到这些、亲手接下这封立后诏书。 下车时,崔绍过来御前,小声告知他城中先前就已出现异动,有鬼祟之徒正试图靠近御驾行进路线,他们已经安排妥当,确保万无一失。 这鱼果然是钓上来了。 晏惟初现在关心的却不是这个,问:“他到了吗?” “方才收到消息,侯爷已经带人到城外了。”崔绍答。 晏惟初的嘴角上扬,迈步进镇国公府。 府上皆是谢氏族人在此送亲,他们比外人更想知晓究竟是哪一支的女儿被选中,将要入主中宫。 互相问下来却一无所获,众人一头雾水,问谢袁魁,这厮装傻充愣。 皇帝特地交代过不许对外透露真相,没有皇帝首肯,他哪敢说半句。 诏书宣读完毕,众人陷入诡异沉默中。 这立后诏书怎的越听越怪?镇抚朝纲、匡弼帝业,瞧瞧这说的什么话?这是光明正大让后宫干政吗?加上前头那些褒词,听着也不像在夸赞姑娘家,嘶…… 难怪连宣读诏书皇后也没出现,而是由谢袁魁代接诏旨,这些人仿佛洞悉了什么不得了的秘辛,瞠目结舌。 这会儿却由不得他们多想,皇帝进门,众人见礼。 那些个叔叔堂叔虽都已知晓他们骂过的侄媳妇就是皇帝,此刻亲眼看见晏惟初穿着衮冕进来,也还是吓得低下脑袋,大气不敢再多出。 至于晏惟初脸上戴了凤面?他们现在哪还有心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晏惟初淡淡扫这些人一眼,目光落向谢袁魁,问:“朕听闻老夫人昨夜又身子不适了?” 谢袁魁额头冒出汗:“回陛下的话,没、没有,母亲她只是起不了身,不能前来见驾,还请陛下勿怪。” 自然不是。 那老太婆昨夜趁人不注意自戕了,故意选在他大婚前夜用这种方式恶心他给他找晦气,至于会否牵连整个镇国公府被问罪,她反正在意的子孙都没了,早就生无可恋,压根不在乎。 谢袁魁这厮还算有点脑子,发现之后立刻压下了事情,没有挪动他老娘的尸身,府上照常办喜事。他虽是个孝子,但比起来还是自己的小命更重要,老娘就算要死也一定得拖到他儿子嫁给陛下之后再死!而且只能是病逝! 他这么说晏惟初也不揭穿,免得平白给自己添堵。 “没事便好,”晏惟初面色冷淡,“你们这镇国公府,到这一代风水真是差得可以,也就养出了朕的皇后这一个好的。” 谢袁魁暗自叫苦,那您赶紧把人领走吧,他愿意双手奉上儿子,最好永远别回来了。 晏惟初今日心情好,懒得跟他们计较。 流程走完了,一甩袖子,转身离去。 凤辇空着来又空着走,不足为外人道。 也只这片刻,册后诏书的内容已经自镇国公府传出去,传遍全城。 群臣这会儿正等在承天门前迎驾,收到消息哗声一片。 且不说这入主中宫之人究竟是不是那位定北侯,光是诏书上勉励后宫干政之言就足以让无数人跳脚。 有人甚至当场提议要拦着凤辇入承天门,一起叩请皇帝收回成命。 刘诸见自己被众人盯上了,这次没再打马虎眼,面色严肃地指了指周围随处可见的亲军侍卫:“他们手里的刀今日不宜见血,但若是你等冥顽不灵,冲撞了陛下的大喜,陛下未必不会让你们拿血给他添添喜。” 你吓唬谁呢?! 众人面色难看,刘诸闭了眼再不搭理他们。 这些人望向四处神色肃杀的禁军,有一个生出胆怯的,接着便有第二个第三个,这气势瞬间便如散沙一般泄了,再闹腾不起来。 天子仪仗离开镇国公府,回程时依照习俗绕道,让沿途百姓观礼。 今次的大婚迎亲仪式格外不同,因皇帝亲身前来,凑热闹观礼之人也格外多。 途经城中繁华之最的西大街,但见朱漆牌楼下万头攒动,便是前有亲军卫开道,后又京营兵马护送,有心之人依旧察觉到了藏在这些喧嚣表象下的暗潮涌动。 变故就发生在肘腋之间。 御驾行至西大街最宽阔的岔道口,两侧酒楼上方窗棂忽然同时迸开,十数道黑影如鬼魅般凌空扑下,持剑直冲御驾。 “有刺客!护驾!” 惊呼与尖叫声顿起,围观的百姓慌乱四散,方才还秩序井然的街面顿时大乱。 电光石火间,皇帝御辇四壁应声裂开倒下,车内飞身跃出数名锦衣卫,与上方扑下来的刺客斗作一团。 而皇帝本人,分明不在其中。 两侧伴驾的内侍自袍袖中抖出手弩,分散占据各处要害位置,弩矢连续不断地射向那些刺客的手、脚、肩膀。 抬着嫁妆箱奁的脚夫甩开箱笼,里面是制式统一的雁翎刀,同样动作迅速地抽刀,加入战局。 前方开道的亲军卫快速后撤,后方的京营兵马上前,数息间将那顶凤辇密不透风地护在了当中。 这些刺客眼见突袭未能得手,意识到皇帝其实在那凤辇上,而这里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众死士状若疯狂,不顾周身袭来的刀剑,冲向凤辇。 兵刃碰撞声、呐喊声、惨叫声顿时响成一片。 混乱之中,有人一跃而起,踩着同伴的肩膀脑袋飞身扑向前,手中长剑直刺皇帝凤辇。 就身处凤辇前的崔绍反应迅速地抽刀迎挡,千钧一发之际,前方弩矢破空而来,精准击中了刺客手中长剑的剑格。 “铛”一声响,剑被震落自刺客手中脱出,那刺客身形也被带得一滞。 崔绍持刀瞬间洞穿了他肩胛,将他重重击落在地。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崔绍,都下意识地看向弩矢来处。 高头大马自前头混乱的人潮中冲出,马背上赫然是风尘仆仆赶来的谢逍。 晏惟初似有所感,推门自车中走出来。 皇帝站于车辕上,全然不在意周遭杀红了眼尚未束手就擒的刺客,怔怔望向前方冲他而来的那个人。 谢逍纵马未停,直奔向凤辇。 下方侍卫官兵皆已认出他,鬼使神差一般,竟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了一条道。 谢逍已冲至御前。 他并未勒马停下,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猛地探身,手臂一伸一揽,将皇帝拦腰掳起,置于身前马背。 待到众人回神,谢逍早已带着他们的皇帝疾驰远去。 众人面面相觑,骤然惊醒。 ……陛下他被定北侯掳走了! 第73章 只做臣的妻 御驾遇刺的消息传至承天门,群臣骇然失色。 有人惊得当场瘫软在地,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上或焦急,或惊慌,或心虚,也有那藏着压抑不住的隐约希冀者,十分精彩。 “陛下如何了?!”刘诸第一个回神,问话的声音隐隐发颤。 无人回答他。 郑世泽带了大批麒麟卫前来,没作解释先发制人,动作麻利迅速地按下了在场所有文武官员。 见状有人惊声高呼:“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要将我等朝臣都当做刺客同伙押下不成?!” “对不住了各位,”郑世泽冷漠道,“不是将诸位大人都当做同伙,是今日在场所有人都有嫌疑,要一个一个排查,若是查清楚了与刺驾之事无关,自然会还你们清白,暂且委屈各位大人了,配合我们麒麟卫办差吧。” 这人不忿争辩:“我等皆是朝廷命官,焉能无凭无据便将我等都当做乱臣贼子拿下严查?天理何在?!” “没做过你怕什么,”郑世泽目露不屑,“你等是朝廷命官了不起,你还能有陛下金贵不成?我还是陛下亲封的麒麟卫指挥同知呢!我奉皇命替陛下办差天经地义,今日陛下遇刺,你们在这里推三阻四地不肯配合,不是心虚有鬼便是想造反。” “你——!” “别你你你的了,”郑世泽不耐烦,“看清楚了,你们不把我放在眼里可以,这些麒麟卫儿郎们可都是陛下自家人,真想造反你们就试试。” 他身后众人上前,亮刀亮火铳,威慑群臣。 管你是六部天官还是功勋军侯,他们这些麒麟卫的晏氏宗室子弟就不在怕的。 方才还叫嚣的那些人面露慌张,见此情景气势明显虚了半截,不敢再呛声,虽然还是不服。 刘诸迅速从郑世泽的话语里捕捉到他的意思,焦急问他:“你们是奉皇命来的?陛下现下究竟如何了?” 郑世泽给了他这位首辅一个面子,眨眨眼,说:“陛下被人掳走了。” 众人:“!!!” 刘诸几要晕厥过去,却听郑世泽下一句又道:“是定北侯来抢婚,将陛下掳走了。” 所有人:“…………” 不带你这样说话大喘气的啊! 刘诸那一口差点没提上来的出气哽在喉咙里,一张老脸憋得通红,好悬才顺过来,喃喃自语:“……那就好那就好。” 郑世泽也拍了拍心口,还好还好,差点把陛下的首辅吓死了,这刘公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回头他就得被他皇帝表弟削成人棍。 也不只刘诸,人群里被吓到的朝臣占大多数,过后的反应却截然不同,有像刘诸这样先悲后喜的,自然也有那些先喜后悲慌了神的,这种人还不在少数。 郑世泽目光扫过去,眼尖地将某些人的神色变化看进眼中,暗自记下了,回头再慢慢审你们,一个也别想跑。 一日之间,天子大婚普天同庆的大喜事转变成刀光血影的开端。 先前还热闹喧哗的大街上迅速冷清下来,普通人早已躲回家中窗门紧闭,街头来来往往的只剩下披坚执锐的官兵,全城戒严,搜捕刺客乱党。 而此刻的定北侯府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谢逍当街掳走皇帝,直奔回府,下马后凶蛮将晏惟初搂腰抱下,抱着他一言不发地大步进门。 侯府管家带一众人迎出来,乍看见忽然回来的谢逍皆是一惊:“侯爷!” 随即他们才又看到被谢逍抱在怀里一身衮冕的皇帝,吓得差点当场腿软跪下去。 谢逍一句未解释,抱人进门,丢下话:“去关闭侯府大门,谁来也别放进来,正院里的人都撤了,不许靠近。” 晏惟初抬眼,先看到的是谢逍收紧的下颌,他冰霜覆面、风雨欲来,上眼睑垂着,气怒几乎要从那双深黑色的眼眸里漫溢出来。 晏惟初看着,不由心虚,小声唤:“表哥……” 谢逍没理他,抱他径直进正房,以脚勾上了屋门。 晏惟初被扔上床,谢逍靠过来,先摘了象征他九五至尊身份的冕冠,分外不客气,直接往地上扔。 晏惟初:“……” 表哥在行宫里时还对他小心翼翼、恭敬有加呢,现在跟吃错药了一样,好凶好凶。 他脚尖轻踢向谢逍:“朕要治你大不敬之罪……” 谢逍以腿压制住他膝盖,欺身而上,强势覆住他。晏惟初被顺势带倒,谢逍将他两手按到头顶,指尖触碰上他脸上那张凤面。 上一回他们成亲,洞房之夜他被这小混蛋气跑了,凤面也没摘。 晏惟初的喉咙缓慢咽动,胸腔里那颗东西又开始无规则乱撞。 谢逍的手指停在华丽凤羽边缘,垂下的目光里各种复杂情绪交织,酝酿起一场无声的风暴。 他的嗓音滞哑:“陛下今日大婚,为何要戴这个?” 晏惟初问他:“好看吗?” 自然是好看的,没有人比晏惟初戴这个更好看。 晏惟初从他眼神里读懂了他所想,轻道:“好看当然要戴着。” 谢逍目光里更晦暗的情绪正在一点一点往外淌:“为何要大婚立后?陛下之前的承诺不做数了吗?” 晏惟初却问:“你说为什么?若非朕要大婚立后了,你是不是还不肯回来?” 谢逍的眉心拧起:“陛下做这些,是为了让臣回来?” “不可以吗?”一想到这么久他都不肯回来见自己,晏惟初便有意想气他,“你不回来,朕便立后,在你们国公府再找个人——” 谢逍的手指滑下去,用力钳住他下巴,指腹粗鲁地擦过他的唇,堵住了他那些脱口而出的胡言乱语。 这些时日以来反复煎熬的情绪终化作利刃,从内里将谢逍刺穿,那些被他苦苦压抑的阴暗心思在这一刻彻底冲破桎梏。 他撤开手指,俯身咬上去,顺从自己的本能强硬撬开了晏惟初的牙关,咬住他舌尖,纠缠、吮吸、汲取,强势占有。 他拉下晏惟初的大带,将晏惟初的两手手腕一起捆住,绑到了床头。 晏惟初试图挣扎,被谢逍按住低呵:“不许动。” 晏惟初质问:“你要做什么?你放开朕!” 谢逍不容他拒绝地扯开了他身上繁复的皇帝冕服,扯下下裳,连同里头的亵裤一起。 发带也被抽走,乌发散开,晏惟初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至高无上的帝王,此刻赤条条地躺在自己的玄衣大袍间,以献祭般的姿态被谢逍分开了双腿。 巨大的羞耻感几乎淹没了晏惟初的理智,他似乎到这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到底招惹了怎样的一尊煞神——表哥变了,再不是之前那个会哭着说不想亵渎他的表哥了。 晏惟初甚至庆幸自己还戴着凤面,可以遮去他脸上那些过分羞臊的神色。 “这才晌午不到,朕不要跟你白日宣淫……” 但现在的谢逍更像一头陷入躁动怒火里的凶兽,根本听不进晏惟初说的任何一个字,只想掠夺和占有。 他仅存的理智也只是拉开了床头的柜子,摸出当时还没用完的脂膏。 谢逍甚至身上衣裳都是完好的,看似依旧是从前那个进退有据、恭谨守礼的定北侯,正在做着的却是真正大逆不道、欺君罔上之事。 他两手勾起晏惟初的两条腿缠上自己的腰,身体抵上去。 “陛下清清楚楚看着,”谢逍的嗓音很哑很沉,“臣是您夫君,正在履行身为您夫君的本职,还请陛下体察明鉴。” 撞入时,晏惟初的身体猛地绷紧抬高,溢出口的呻吟陡然提起几个调,他用力咬住唇,几乎不敢相信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所有的感官都变得不像是自己的,他唯一能清楚感知到的只有身体里那份让他神魂都为之战栗的力量。 “表哥——” 他本能地唤着这两个字,出口的声音含混不清。 谢逍俯身咬住他的唇,近似宣泄一般压着他凶狠往里冲。 晏惟初很快便受不住,表哥对他毫无柔情怜惜,先前在行宫时他嫌表哥太温柔,怎么暗示表哥都一副正人君子的样把他吊着不上不下,现在……现在的谢逍分明就是头禽兽,只想在他身上发泄欲望。 他的委屈化作气愤:“你欺人太甚了……”抱怨声也尽数被谢逍吞下。 谢逍侧过头,咬住他耳垂,在这种时候还能保持冷静,哑声提醒他:“臣御前无状,‘冲撞’了陛下,陛下治罪便是。” 晏惟初羞得脸红得能滴出血:“朕要诛你九族!”就连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也沾了欲色,软绵绵的毫无威慑力可言。 谢逍充耳不闻,停住一瞬,将他翻过身去,自背后压上。 晏惟初被迫以膝盖撑住床褥,近似跪着的姿势,承受身后无休无止地撞击。 自从谢逍知晓他的身份,他们再没用过这个姿势做过,不是晏惟初不愿意,是谢逍那些君臣有别的心思作祟不愿太过僭越。 但是今日此刻,谢逍显然抛开了顾虑,被晏惟初一再欺骗的那把怒火点燃,只想顺从本心将小皇帝拆吃入腹。 晏惟初身上的玄衣大袍被谢逍完全扯下扔下地,赤裸身体被禁锢在他怀中……进得太深了,痛快是够痛快的,但晏惟初丝毫没感觉被疼爱,心理上接受不了:“朕不要了,你给朕滚——” 谢逍的亲吻落至他光裸的后背,唇瓣顺着他的椎骨往下滑,吮去那些因为过于激烈的情事而渗出的热汗。 晏惟初的腰瞬间就软了,若不是谢逍以手臂勾着他,他甚至无力再支撑身体。 “嗯……” 晏惟初闷哼着终于服了软,讨饶:“表哥,我不要了,求你了。” 他的声音发着抖,为自己辩解:“我没想立别人,诏书是我亲手写的,我立的人就是你……” 谢逍的呼吸粗重,最后时刻他停住,将晏惟初翻回来。 晏惟初猝不及防倒在床褥间,谢逍伸手,终于揭下了他脸上那具凤面。 晏惟初的眼睫轻轻颤着,挂了泪花子,恍惚看去,对上谢逍深晦而欲念深重的眼,忽然仰头,发了狠地去咬他喉结。 谢逍任由晏惟初发泄,拉起他一条腿重新勾上自己的腰,开启下一轮的攻城伐地。 侯府之外,重重官兵将整座府邸包围。 来的这些都是京卫的人。 亲军卫此刻正忙着满京城抓捕刺客同党,他们又是皇帝心腹自然有眼色不会来坏皇帝的好事,京营兵马则更不会来围他们上峰谢逍这个京营总兵的府邸。 京卫则不同,京卫隶属五军都督府,这里头依旧有人不安分,皇帝当街被定北侯掳走无数双眼睛目睹,他们这便寻机来围了谢逍的侯府。 这些人叫嚣着要定北侯交出陛下,否则便要将他与那些刺客视为同党。 谢逍带回来的那二十亲兵连同他府上护院家丁一齐挡在府门口,侯府大门紧闭,说什么也不让这些人闯入。 “众多人亲眼所见定北侯劫走陛下后返回了侯府,你们还不承认陛下是在侯府上?” 两方兵戎相见、剑拔弩张,侯府这边众人寸步不让:“侯爷带回的是他夫人,旁的我们什么都不知晓。” 带兵来的京卫后卫指挥使快把牙咬碎,那些忌讳的话本不该说,但这些侯府中人油盐不进便不得不说:“侯夫人是安定伯世子,安定伯世子就是陛下本人,你们在打什么马虎眼?” “这话可不兴说,”侯府管家摇头,“我等从未听说过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陛下是陛下,怎会是我们夫人。” 说皇帝在江南寿宴上当众承认的?可当时寿宴上发生的事情过后都是私下流传,谁也不敢真摆到明面上来说,除非不想要脑袋了。 故而这些定北侯府上的人才能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分明就是在装傻充愣! 对面的指挥使被激怒:“休要在此满嘴胡言,陛下身上还穿着衮冕,我不信你们认不出来,这般推脱狡辩,你们分明跟那些刺客乱党是一伙的。定北侯挟持陛下包藏祸心图谋不轨,众人听令,随我冲进去救驾,将定北侯府上下全部拿下!” 这人脑子转得飞快,这是他们孤注一掷的唯一机会,现在冲进去,一片混乱中解决了皇帝,栽到定北侯身上,便再无后顾之忧。 府中,顺喜听到门外的动静,转身便往正院跑。 他这两年一直都留在侯府上,盯着侯府这边大小事情,人比从前更机警。 这会儿也顾不得谢逍先前交代的不许靠近正院的话,心知再不去通知陛下必要闹出大乱子来。 晏惟初终于被解开了捆住的手腕,他此刻正坐在谢逍身上,被谢逍抱着颠动。 屋门敲响,顺喜的声音自外传来,快速禀报外头发生的事情。 被谢逍持续撞着,晏惟初搭在他肩膀上的两手死死抓紧,艰难稳住呼吸,以尽量平稳的嗓音下令:“去传朕口、谕……让他们滚!” 顺喜领命而去。 晏惟初瞪着眼前仍跟头不知疲倦的恶狼一样弄他的谢逍,喉咙里滚出嘶哑声音:“你放开朕,外头出事了……” 谢逍置若罔闻,故意去顶撞他最受不了的那个点,凶恶道:“陛下本事大得很,敢屡次以身做饵,这点小事想必早有后手准备,急什么。” 晏惟初终于意识到谢逍气得不只是自己把他骗回来,更有今日这一出行刺之事。 他愈觉委屈:“我不要立你做皇后了,你一点都不心疼我,只会欺负我——” 他这一句出口,又被谢逍抱着倒回床中,被迫抬高腰,随之而来的是谢逍更凶更狠也更深地“欺负”。 府门来,顺喜奉皇命出来宣陛下口谕。 静了数息,那后卫指挥使竟还不肯退下,反咬一口:“你这阉人必定也是被定北侯收买了,假传陛下口谕,我等不会退,除非亲眼进去见到陛下!” 顺喜气得跳脚:“咱家看你才是包藏祸心的那个!” 对方根本不怵,或者说打算破釜沉舟,他抽了刀,带人就要往里冲。 大批锦衣卫忽然出现,崔绍亲自带了人来。 他正忙着搜查刺客,但不敢当真对皇帝这边不闻不问,定北侯再靠谱毕竟只带了二十人,而且被情爱冲昏了脑子的男人,靠谱有时也会变得不靠谱。所以盯着这头的手下一去禀报京卫的人来闹事,他立刻过来了。 同来的还有大批京营兵马。 为首的将领是谢逍在京营的心腹,一个高大壮汉,几步上前去手中刀背直接劈上那后卫指挥使的肩背,一巴掌把人拍下地:“你他娘的哪里冒出来的狗东西?敢来这里坏我们侯爷的好事!” 现在谁还不知道侯爷是特地回来抢婚的?有你们这些不怀好意的王八羔子什么事? 崔绍欲言又止……太粗俗了,这种话是能当众说的吗? 这人三两下把带头闹事的几个捆了,扔给崔绍他们锦衣卫去审。 再大手一挥:“你们抓刺客去吧,我带人在这里给侯爷守门,再有敢来闹事的来一个老子砍一个。” 好不容易把陛下这个媳妇抢回来了,他们必须得助侯爷成其好事! 屋中,谢逍咬着晏惟初汗湿的下巴,忽而停住动作,皱眉:“好吵。” 他耳聪目明,五感格外敏锐,隔了这么远府邸外隐约的动静也能听到些许。 晏惟初还没有受够教训,又伸脚踢他还敢招惹他:“朕要去处置外头的事情,放开朕……” 谢逍已经在他身上出来一回,他自己更是被弄出来好几次,床褥上一塌糊涂。 谢逍将他抱起,径直去了隔壁浴房。 这边的墙砌得厚,更静一些。 谢逍终于脱了身上衣袍,一丝不挂地抱着晏惟初迈步入浴池中。 再次被谢逍拉开腿,晏惟初当真要哭了:“都三回了,你还不够吗?” “不够,”谢逍咬着他的耳朵,借着水势往本就软了的里头冲,“陛下自己送上门来了,别想再跑。” 晏惟初恍惚间听着这话过于耳熟,对了,是从前他第一次把自己送上门时,表哥说过的话。 可表哥也忒不讲理了,今日明明他是被表哥掳来的,三番两次想跑的人也不是他,是表哥。 谢逍在水汽氤氲中抬眼,将他湿了的发拨去耳后:“还敢不敢骗我?” 晏惟初气红了眼:“我不骗你,你肯回来?我骗了你你也磨磨蹭蹭到最后才回来,是不是原本还不想回来?你就没想过我有多难过吗?” 谢逍的眼睛在水雾里也似被熏得泛红:“那你呢?用这种谎话骗我回来,你有没有想过我听到你要娶别人,像被挖了心肝的感觉?” 这几个字分量太沉了,重重砸在晏惟初心口上,他自知理亏,无可辩驳,心虚低了声音:“表哥,我错了……” 谢逍还埋在他身体里,望着他那双潮湿的眼,想教训人的心思歇了大半,又不愿就这么放过他:“陛下就留在臣这里好生待着吧。” 晏惟初一愣。 “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但在这里,”谢逍揽腰将他抱起,反复楔进最深处,“只做臣的妻。” 第74章 无耻狂徒令人发指 晏惟初不记得自己是几时昏睡过去的,最后的记忆依旧停留在浴房里,在热气蒸腾的水雾中,他眼前的世界持续颠动模糊,反反复复麻痹他所有的感知。 毫无夸张地说,他是被谢逍给做晕了。 身娇体贵的小皇帝,第一次真正尝到被人教训的滋味,还是用这种让他切肤体会毕生难忘的方式。 窗外暮色渐浸染窗棂,夕阳的余韵也只剩一个尾巴。 床榻上晏惟初侧卧沉于梦中,呼吸清浅绵长,谢逍守在一旁,掌心里摩挲着那张金凤面。 他安静无声,那些纷杂的思绪、心头的万千重负,都在这满屋的静谧与眼前人安稳的睡颜里,一点一点被抚平,奔波数日后赶来这里的疲惫也转变成此刻的沉静安然。 天色彻底暗下去,谢逍却觉自己的心,真正亮了起来。 晏惟初悠悠转醒,迷糊间睁开眼下意识地伸手向谢逍。 待到谢逍侧身靠过来搂住他,他又身形一僵,推拒:“我真的不要做了……” 谢逍的亲吻落下,衔住他唇瓣吮吸碾磨。 这个吻没有深入,但滋味格外好,晏惟初终于又感受到亲吻间的温柔爱意,很快被安抚,贴上去本能地回应。 谢逍的手指插进他发间,认真亲了他很久,最后分开时,两个人的气息都有些喘。 谢逍低头,手臂撑在晏惟初脑袋两侧,深深看他。 晏惟初被他这样一直盯着,有些不自在,抬手抱住他脖子:“表哥——” 谢逍垂眼,掩去了目光里那些过分直白外露的情绪,最后在晏惟初唇上一吮,拉下他的手坐直起身:“醒了就起来吧,别一直睡了。” 晏惟初浑身绵软无力,撑起身体也不老实,往谢逍怀里拱:“什么时辰了?” “你自己看看外头天色,”谢逍道,“你说什么时辰了?” 晏惟初转头一看天都黑了……他这个皇帝消失这么久,外头不会天下大乱吧? 谢逍好像丝毫没有体会到他的担忧,起身去点了灯,拿过刚叫人送进来的他从前在这里时穿过的便服,过来为他套上。 晏惟初看见搭在一旁屏风上自己被蹂躏得不成样的冕服,默默伸开手。 先前穿着玄衣大袍被谢逍弄完前面弄后面的记忆回来,当真不成体统。 谢逍帮他系上腰间系带,问他:“在想什么?” 晏惟初没好意思说,清了清嗓子:“朕要回去瑶台,外头的事还得处置。” “不许去,”谢逍拒绝,“老实在这待着吧。” 晏惟初瞪眼:“你真打算挟持软禁朕?” 谢逍强硬说:“陛下不满意就叫人进来拿下臣,要不就留臣这里。” 晏惟初实在没辙了,手指戳他心口:“你就是恃宠而骄,知道朕舍不得拿下你,就得寸进尺威胁朕。” “臣是奸佞,陛下多担待着。”谢逍混不吝地道。 晏惟初想想算了,不跟他计较,自己留这里,没准还能借机钓上更多蠢货,譬如今日那个打着救驾名义想来浑水摸鱼的后卫指挥使。 他这次必要将京中不安分的势力清扫一空。 想通后他也放松下来,两手吊着谢逍脖子:“表哥表哥,我屁股疼。” 谢逍搭在他腰上的手滑下去,捏了一把,一本正经问:“哪里疼?” 晏惟初红了脸,他脸皮厚,表哥比他脸皮更厚,还是算了,再说下去一会儿指不定又要屁股开花。 谢逍另只手上还拿着那张凤面,问他:“今日升座临朝,之后去接亲,一直戴着这个?” 晏惟初伸手抢回来,在谢逍脸上也比划了一下:“都说了好看。” 谢逍想起他先前乱七八糟说的立后立的是自己,大抵信了,愈觉好气又好笑,自己这段时日那些纠结煎熬的心绪委实显得荒谬且滑稽。 “陛下戴着这个,让群臣笑话了。”谢逍提醒他。 晏惟初漫不在乎:“气死他们算了,说什么我是君,皇后是臣,君不能屈就臣,我偏不。” 小皇帝这是叛逆期还没过。 谢逍心里软下,气也气不起来了:“诏书呢?还有皇后册宝,一并给我吧。” 他倒是不客气,伸手便讨。 外头顺喜估摸着是看屋子里亮了灯,适时又来敲门,说锦衣卫那边送东西来了。 递进来的正是谢逍要的诏书和册宝。 谢逍直接拿过去,连做做样子谢恩都省了,他如今在晏惟初面前是再懒得讲什么君臣礼节,跟这小混蛋讲这些最后只会气死他自己。 诏书确实是晏惟初亲笔写的,光是夸赞他的褒词就有百来字,后头勉励他后宫干政的那些内容也足够出格。 小混蛋看来是当真打着气死满朝文武的主意。 若是在以前谢逍或许会想劝一劝,如今也罢,他却之不恭。 晏惟初浑身懒洋洋地靠在他后背,问躬着腰低头进来送东西不敢抬眼看自己的顺喜:“外头现在什么情形了?” 顺喜答:“京营的丁副参带了三千人来,在府门外护驾,闹事的京卫后卫指挥使已经被锦衣卫拿下了,先前崔指挥使和郑同知他们都过来想求见陛下……” 顺喜说着偷偷瞄谢逍一眼,才继续:“奴婢推说您歇下了,让他们晚些时候再来。” 晏惟初还未做声,谢逍先道:“让他们明日再来,陛下今日谁都不见。” “表哥你怎这样?” 晏惟初正要抗议,谢逍看他一眼说:“陛下今日大婚,难不成还要办公?” 晏惟初讪道:“这大婚仪式都被刺客搅黄了,我再让钦天监的人挑过一个黄道吉日……” “不必,”谢逍说,“就今日,诏书我接了,册宝我收了,不必再折腾。” 好嘛,表哥这是迫不及待要做皇后了,那些虚头巴脑的流程全部省了,反正最重要的几样东西拿到手就行。 他这样说晏惟初也歇了再折腾的心思,吩咐顺喜:“就按皇后吩咐的意思办,下去吧。” 人退下后,晏惟初侧头,笑嘻嘻地在谢逍脸上亲上一口:“朕的皇后,现在满意了吗?” 谢逍转头盯着他,不出声,也没动。 晏惟初被他盯得莫名其妙,心里发毛:“……表哥?” “今日为何会遇上刺客?”谢逍凉声问,“陛下很能耐是吗?次次都敢拿自己做饵以身犯险?” “……”怎么还有这笔账要算啊? 晏惟初小声解释:“我就是烦了,想一次把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抓出来,都提前安排妥当了的,你今日就算不来,我也不会有事。” 谢逍听着神色愈不好看:“所以我不该来?” 皇后脾气可真大。 晏惟初哄着他:“我要是不亲自去接亲,你来迟一点,你进得去皇宫吗?想抢婚都抢不了咯,我这是给你机会,你还不领情,真想被当挡在宫墙外头哭吗?” 谢逍掐住他的脸,在晏惟初喊疼之前低头咬上他的唇,堵住了他这张时时刻刻都能气死自己的嘴。 晏惟初在被亲晕之前明智选择服软,喘着气求饶:“我再不说啦……” 谢逍最后亲昵一蹭他鼻尖,放过了他。 “陛下哪都不许去,就留在这里。”他再次强调。 晏惟初听话点头。 知晓谢逍是不放心,连放自己回瑶台也不放心,整个上京城或许只有自己留在这座侯府上他的身边,才能让他安心。 那就这样吧,表哥高兴就好。 晏惟初还是有些可惜,为表哥准备的大婚立后冕服也没能看他穿上。 算了,以后表哥做了皇后,有的是机会站在他身边与他并肩。 吃过东西填饱了肚子,晏惟初才算真正活过来,感觉自己还能再战三百回。 不过还是不要了,纵欲过度不好。 顺喜将盛了酒的合卺玉杯送进来。 这合卺礼上一回他们就没完成,这次说什么也要补上。 两杯相连,寓意同气连枝。 他们共同执杯,一起低头对饮。 晏惟初抬眸时眼里盈满笑,映在眸心的烛火晃晃悠悠,笑意也似要自其中淌出来。 “表哥,以后我们非君非臣,白首齐眉,不离不负。” 谢逍静静凝视他的笑眼,想起许多往事,大漠上见过的雏鹰与听过的胡琴、狼烟四顾里的血和泪、铮铮马蹄踏过的山川河海。 那时他总以为他最好的归宿不过马革裹尸还,却在孤身走过那些苍茫寂寥的无声过往后,原来还有这样鲜活生动的馈赠在前方等着他。 被晏惟初眼中的笑和这些言语蛊惑,谢逍伸手,轻拭去他唇边的酒渍,应他:“好。” * 翌日下午,崔绍与郑世泽一起来侯府向晏惟初复命。 昨日行刺的刺客除去当场毙命的几个,余的皆留了活口。 这些人大多是南方口音,与上次在彭城刺驾的死士大可能师出同门,被活捉之后也想咬舌自尽,这次崔绍眼明手快地让人卸了他们下巴没使他们得逞。 “这些人应该在京中藏了有大半年,早在陛下南巡回来前就已潜伏至京中伺机而动,臣已经撬开了其中几人的嘴,正在严加审讯中。” 锦衣卫的手段晏惟初是知道的,只要拿出看家本事总有办法让人开口,死士只是不怕死,不代表愿意活着受非人折磨。 除此之外,这一日一夜,他们还在城中抓到上百形迹可疑的鬼祟之人,皆已押下诏狱严审。 晏惟初点了点头,问郑世泽:“你那边呢?” 麒麟卫负责查朝中官员,他昨日在承天门把人按下时虽不客气,倒也不能真把这些朝臣都当刺客同党拿下狱。故昨日只先押下了几个跟南边官场的事有牵扯嫌疑大的,其余人则把他们赶回去,再挨家挨户派人去守着,不许这些官员出门往外递消息,他们好逐一排查。 麒麟卫这帮宗室子弟办差的风格颇有些耍流氓,坑蒙拐骗连哄带诈无所不用其极,心里有鬼的那些只要不让他们有机会私下联络串供,多诈几次准能诈出意外之喜。 听着郑世泽眉飞色舞地说,晏惟初没表态,一旁的谢逍冷冷斜了这厮一眼,先道:“你们麒麟卫就是这样办差的?心思都用在旁门左道上了,别带坏了陛下。” 郑世泽:“……”他可冤枉死了。 察觉到这位新上任的皇后殿下似乎横竖看自己不顺眼,郑世泽反省了一下他好像没得罪过人吧?什么意思啊! 晏惟初轻咳一声,倒没说郑世泽做的不对,只叮嘱:“别弄出冤假错案就行。” 郑世泽连忙保证:“陛下放心,那自然不会。” 晏惟初又交代了他们几句,打发他们下去,谢逍叫住郑世泽:“以后少给陛下出馊主意。”是提醒也是警告。 郑世泽无语凝噎,算是知道了自己到底怎么被这尊煞神惦记上的。 皇帝表弟你真是太不地道! 我以后要是再多管你两口子的闲事,我这名字倒着写跟你们姓! 晏惟初丝毫不心虚,昨日被谢逍逼问他直接就把出主意的郑世泽卖了,本来就是你出的主意,表哥的怨气你不背难道朕背吗? 人都退下,谢逍伸手揽过晏惟初,抱坐自己腿上。 晏惟初靠过去,笑他:“表哥不要这么凶,别人都怕你了。” 谢逍道:“有何不好?” 他已经决定了做奸佞,那就做到底。 恶名骂名他都愿意为晏惟初背,只要他的陛下垂爱他。 晏惟初知他所想,晶亮的眼睛凝视他,望尽他眼底那片深沉而温柔的海。 谢逍轻道:“阿狸,闭眼。” 晏惟初的眼睫眨着,缓缓耷下。 谢逍的吻落上去,缱绻含情,原是这般滋味。 * 之后一个月,晏惟初一直留在侯府上,每日召见的人除了亲军卫里自己几个亲信,只有一个刘诸。 无数人牵涉进刺驾大案中,日日都有官员被押下狱,麒麟卫将这些人堵在各自家中七日,不让他们串供,的确诈出了一大批藏在暗中的牛鬼蛇神,一时间整个上京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但皇帝大婚,当街被行刺,此等恶劣之事旷古未有,晏惟初再如何借题发挥都不为过。 也不是没人借机滋事煽动是非,大庭广众下妖言惑众言说是皇帝无德才招此祸事,往往白日话说出口,不及入夜人已经进了锦衣卫诏狱。 更有那些私下妄议的,亲朋同伴告发有赏,也叫他们好生领会了一番什么叫祸从口出。 几日之后便再无人敢议论这些是非。 但若说起定北侯英雄救美、当街抢婚那些,则无人会管。 陛下当日立的皇后究竟是不是定北侯,众说纷纭,陛下与定北侯之间的风流故事却已编了百八十个版本迅速传开。 说得好的,锦衣卫甚至会暗下给打赏。 晏惟初人在侯府,每日奏本题本也送来这边,依旧有不怕死的人上奏弹劾谢逍,无非是说他跟刺客乱党有染,当街挟持软禁皇帝图谋不轨云云。 晏惟初照旧一本不看,钓出来的这些蠢货也全部扔给郑世泽和崔绍去料理,有心思叵测者直接拿下。 短短一个月,偌大的朝堂上竟空了三成还多。 七月中,皇帝终于久违地召开了一次朝会。 群臣入班,看到端坐御座上安然无恙的皇帝,无不心情复杂—— 处置刺客乱党之事他们不敢置喙,但您跟定北侯那点子不清不楚的事情,是不是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说到定北侯,这定北侯人呢? 回了京中还不来上朝,他到底什么意思?! 晏惟初岂会不知这些人在想什么:“宣定北侯觐见。” 鸿胪寺赞礼官唱:“宣定北侯觐见!” 谢逍出现,在众目睽睽下阔走上前,至御前参拜。 群臣瞠目,谢逍身上穿的,分明是超亲王制式的朝服!这身衣裳从前只有历代储君和之前的那位摄政王穿过,谢逍这个外姓侯爵穿成这样,这已经不是僭越,是要谋反了! 御座之上的皇帝却面色平常,微微颔首:“平身。” 立刻有御史出班高声质问:“定北侯焉能穿王服?你是要谋逆造反不成?!” 晏惟初平静道:“朕特许的,大婚那日朕诏立的皇后就是定北侯,今日便是要在百官见证下,授定北侯皇后金册金宝。” 这是前几日他与谢逍商定的事,婚礼可以不再办,但必须当众正身份,故而才有了今日的这场朝会。 晏惟初话出口,群臣愕然变色。 朝堂上顿时乱作一团,无人再顾及朝仪,交头接耳所有的眼睛都落向了谢逍,目光里尽是鄙夷、不屑、不赞同,乃至仇视。 皇帝如此离经叛道,漠视礼法,在他们看来都是谢逍这个武夫带坏的。 “陛下!阴阳有序,人伦有常!若立男后,必致乾坤颠倒、礼乐崩坏,臣宁触柱而死,不忍见煌煌宗庙蒙此奇耻啊!” 礼部老尚书这次真要撞柱血谏了,无他,皇帝这场大婚仪式是他操办的,说他压根不知道皇帝要立的是男后,谁信?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把他给淹死,必须得摆明态度做出样子! 反正这奉天门前的广场上又没柱子。 没等晏惟初开口,谢逍先淡声揭穿了他:“这里没有柱子,尚书大人说笑了。” 这老倌儿瞪眼,黄口小儿,焉敢羞辱老夫! 众臣纷纷出班上前,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谏晏惟初。 无不是说此举坏了伦常礼教,辱没了列祖列圣,没个新鲜词。 再顺便骂几句谢逍无耻邪佞,欺上媚主,不得好死。 被人指着鼻子骂,谢逍的神色也无半分改变。 他甚至还有心情回怼:“欺上还是媚主,皆是我与陛下夫妻之间的事,与尔等何干?” 听听这是什么话?!无耻狂徒令人发指! 陛下您要是被绑架了就眨眨眼吧! 晏惟初听烦了,直接让人宣读太祖皇帝遗诏。 群臣尚未从方才的愤怒里抽身,听到这四个字又大惊失色……太、太祖皇帝? 驾崩了一百多年的老祖宗,还能留下不为人知的遗诏? 宣旨官捧太祖皇帝遗诏上前,高声唱:“宣太祖陛下遗诏。” 众臣懵头转向地跪下,惴惴难安,皇帝这究竟又在作什么妖? 宣旨官缓缓展开手中纸张泛黄的旧日圣旨。 “朕承天命,御宇三十六载,夙夜在公,未尝敢以私情废江山……” 第一句念出来,联想到前些日子谣传得沸沸扬扬的关于太祖皇帝与谢氏先祖那些风花雪月之事,立刻便有心思敏锐之人洞察了皇帝的意思,不是吧?不是他们想的那样吧? 晏惟初也下了御座,跪于最前方,老神在在地垂眼。 下一段是太祖皇帝自陈与谢氏先祖相识相知相许,种种动人故事。 群臣:“……”造谣,这一定是造谣! “然终究未敢逾越君臣伦常,空余毕生长憾……此情灼灼如星火,虽九死而不灭,今特此颁诏:谢氏满门忠烈,世守国器,后世子孙若与谢氏儿郎两心相契,可立男后,正位中宫。君臣同心共治天下,宗室承祧延绵国本,不负社稷重托。” “江山固重,然赤诚之情,亦苍天所鉴。” 太祖遗诏宣读完毕,奉天门前陷入死寂。 先前叫嚷得最凶的几个全部闭了嘴,让他们质疑谁都不敢质疑大靖的开国肇基之君,那不是拿九族开玩笑吗? 至于这份遗诏有伪,这个念头也只在众人脑子里一闪而过,今上再如何胆大荒唐,也必不敢做出这欺世卖祖、数典忘宗之事吧? 晏惟初已经起身,面向群臣:“太祖遗诏已宣,尔等还有异议?” 一片尴尬沉默中,刘诸第一个出班拜服:“恭贺陛下与定北侯结此良缘!定北侯文韬武略,必能辅佐陛下使朝纲有序,四海升平!” 众人心里骂着又是你这个马屁成精的老东西,终究也不敢再有异议,万分不情愿地接受了他们大靖将迎来史上第一位男皇后这个事实。 谢逍上前跪地。 晏惟初立于他身前,亲手自礼官手中接过皇后册宝。 “朕承天序,册尔为后。”晏惟初的嗓音清亮,眼底笑意浮现,冰雪消融。 交龙盘绕的宝玺轻轻压进谢逍掌心,他的拇指也覆上去,擦过谢逍的指尖。 谢逍双手接过,抬起声音:“臣谢逍,接册宝,谢陛下天恩。” 钟声震彻宫阙,青史将铭记这一刻。 第75章 表哥,我只有你了。 那日朝会之后,晏惟初搬回瑶台,谢逍陪他一起。 瑶台这里亲军侍卫足够多,谢逍依旧不放心,将那三千京营兵马也调来护驾。 他也履行起自己身为后宫之主的职责,亲自召见所有瑶台伺候的宫人内侍,恩赏敲打,事无巨细过问皇帝日常起居,尤其是入口的东西再三叮嘱众人注意,确保晏惟初在这里万无一失。 这期间镇国公府的老夫人病逝,丧事低调办了。 谢逍已经是皇后,亲自去府上拜祭了一回已属天恩浩荡,旁的便再与他无关。 刺驾风波尚未过去,还在江南的晏镖送来奏报。 他先前就得谢逍点拨,重点“关照”了任当地提学佥事的章太师那个孙子章序杰。这小子嘴严得很,但晏镖跟东厂学的审讯人的招数更无赖,威胁恐吓,专搞对方下三路,没了命不要紧,没了子孙根是个人都受不了,这才撬开了这小子的嘴。 依章序杰所言,云山派系的确存在,这些人的本质目的是为掌控朝堂话语权,在方方面面为自己牟利。这百年来云山书院为朝廷输送了无数生员,早已扎根整个大靖朝堂,上至内阁天官,下至九品末员,皆有他们的身影。 “他说他并不知晓他祖父章太师在这些人当中的地位。” 晏惟初将奏报递给谢逍看,手臂撑在御案上侧头支着面颊,淡漠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他祖父虽是京中云山书院的山长,但除了每旬去给学生上一堂课,甚少出门,他祖父腿脚不好,致仕已久,本该远离朝堂,只是偶尔他还能在府上看见一些生面孔,有朝中官员也有其他。” 谢逍问:“他不知道?” “是啊,”晏惟初讽笑,“章序杰还确实不知道。” “他祖父没跟他提过关于云山书院的事情,他是去了江南以后,跟那边的地方官接触,自己咂摸出来的。所以他也不知晓之前京中闹出的那些事情,乃至当时的会试泄题案,他祖父究竟有无参与。 “至于江南的乡试舞弊,不过是那边的常态,仗着当年肃宗皇帝提笔的匾额做尚方宝剑,做惯了的,他们都没想到你敢带兵去直接查封那边的云山书院,所以有恃无恐。” 晏惟初说到最后,神色间露出哂意,又似叹息:“朕这位章先生,当真藏得好深,连他孙子都不知晓他的底细。” 谢逍接过奏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反手扣到御案上,望着他:“笑一个。” 晏惟初皱眉抬眼:“你当朕卖笑的?” 谢逍伸手,捏住他下巴,轻轻摩挲了一下。 晏惟初心领神会,起身将御座让出。 谢逍也毫不忌讳,径直坐下,将晏惟初揽过,抱至自己腿上。 晏惟初顺从抬手勾住他脖子:“表哥……” 亲吻覆上来时,晏惟初想,自己真是这辈子都逃不出表哥的掌心了。 他认命闭眼,回应谢逍的吻。 赵安福刚带人进来,瞧见这一幕低了头,又不动声色地带所有人退下了。 来禀报事情的崔绍在外头等了半日,摸不着头脑,问路过的小太监:“御前还有人吗?” 小太监目不斜视:“只有皇后殿下。” 崔绍抬头看看头顶这亮堂堂的天,陷入沉默中。 待到他被传召进去,晏惟初已坐回御座上,谢逍在一旁帮他整理案上堆积成山的奏本题本。 崔绍上前见礼,直言说起正事。 他们已经顺藤摸瓜将那些刺客背后的人抓着了,是江南那边专接这种活的暗门,由多方势力供养,南边的地方官、起兵的反王、通敌叛国的武勋,甚至那些异族蛮夷,都与他们有过交道。 云山书院也是其中之一,看似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股势力,实则背后站的云山派系才是隐藏最深的那一群人,其他那些都只是受他们利用的棋子。 当日会试舞弊案上吊的主考官,其实是死在了暗门之手。 当年的怀德太子,如今的当今天子,只要挡了他们的利益,他们一样敢杀。 若非谢逍冒天下之大不韪带兵查封江南云山书院,强摘了先皇御赐匾额,又有晏惟初这个皇帝足够杀伐果断,将他们的人杀了一批又一批几乎断了他们的根,这些事情或许永远无法浮出水面。 只要蛰伏起来待风波过去,他们又能迅速卷土从来。 但这次,晏惟初不会再给他们机会。 “将人都抓了吧,”他沉声下谕,“江南那边,让东厂配合顺王办差,这些毒瘤,朕要将他们连根拔除。” 崔绍犹豫禀道:“外头一直有声音说,陛下办的人太多了,日后朝廷无人可用……” 晏惟初冷笑:“嘴上说说罢了,还有那么多有功名在身但无官可做的举子等着入仕,少了这些蛀虫正好腾位置,朝堂不会离了他们就转不了,朕还可以开加科,他们看不上朕这个皇帝,有的是别人想做朕的官。” 谢逍自那些奏本里抬眼,将晏惟初这个并不好看的神情看进眼中,又垂了眼。 他将案上所有公文都分门别类,见晏惟初提笔批红,不再扰着他,转身出去。 崔绍在外头被他叫住。 “侯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晏惟初不在,他们依旧口称侯爷,只有当着晏惟初的面才会喊皇后殿下让小皇帝听着开心。 谢逍问:“你现在带手下去拿人?” 崔绍点头称是。 谢逍道:“我带兵跟你一起去。” 崔绍有些意外,但晏惟初之前下过口谕,见谢逍如见他,谢逍的命令不必再额外请示他,故崔绍也直接领命了。 谢逍点了两千京营兵马,锦衣卫反倒成了陪衬。 先前郑世泽带麒麟卫抓的大多是三品以下官员,今日他们才真正要去拿各部堂官。 谢逍主动将差事揽过来,就当是他这个奸后想排除异己吧,要骂要恨冲他来便好。 先去的是礼部尚书府,谢逍直接命人包围整座府邸。 他亲自带兵进门,正堂里老尚书颤颤巍巍地起身,喊冤:“老夫不过是那日朝会上骂了你几句,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谢逍神色漠然:“我的确心眼小,对不住了。” 这老头大骂他邪佞祸国,又高喊自己没有做过对不起陛下的事,忠心可鉴。 谢逍原本看他年纪大想给他留两分颜面,听他一直嚷嚷对皇帝一片忠肝赤胆,索性直言:“两年前的会试舞弊案,除了当时卖出去的那十四份试题,你们还将题目泄露给了云山书院,当时上吊的礼部左侍郎只是副总裁,你才是主考总裁官,我有无说错?” 老尚书涨红着脸声音陡然卡在了喉咙里,瞪着他的眼中流露出惊慌。 谢逍没给他狡辩的机会:“你们做得十分隐秘,真正经手的只有寥寥几人,那些被你们选中的学生甚至在进考场前也全不知情,等他们高中日后又是下一个你们,这一百多年,你们都是这么做的。 “当日若非那位左侍郎起了贪念,将试题卖出去,漏题一事也不会败露,所以他死了,线索也到他那里断了。” 这些人确实够狠也够果决,可惜碰上了一个杀神,谢逍不在意被天下读书人戳脊梁骨,坚持将江南云山书院查封把所有人下狱,将他们逼至绝境。 老尚书颓然跌坐进椅子里,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几十岁。 他沙哑声音道:“……那些被选中的学生即便不提前拿到试题,他们也考得中,我等只是想为朝廷多择一些有用之才,陛下亲政后种种行径过于荒唐,都是因为身边小人太多,真正能辅佐劝谏他的人太少。” 谢逍却问:“谁是小人?尚书大人若是说我也罢,其他人似刘公与其子,皆是脚踏实地尽心为陛下办差、效忠陛下效忠朝廷之人,尚书大人何必以己度人?把拿捏那些学生收为己用说成为朝廷取士,不过是你们冠冕堂皇荒谬至极的藉词,为人臣子者收买凶徒当街刺驾,才真正是奸邪小人,不忠不义。” “不!”对方提起声音激动为自己争辩,“老夫没有参与刺驾!老夫纵有再多不是也绝不会做这等大逆不道、猪狗不如之事!” 也许他说的是真的,但谢逍不意再听,吩咐身后亲兵:“拿下。” 这些人欺负辜负了他的陛下,通通该死。 傍晚时分,御案上堆成山的公文已不剩几本,晏惟初心头也松快了不少。 多亏谢逍帮他将这些奏本题本分门别类,分了轻重缓急,他批阅起来也方便。 下头来人跟他禀报谢逍正在外头做的事情,晏惟初没有抬眼,淡淡“嗯”了声。 无论表哥做什么都是为了他,他的默许便是为表哥撑腰。 谢逍一直到深夜才回来,晏惟初已经熄灯歇下了。 被身后贴上的温热身躯揽住,浅眠在等他的晏惟初覆住他搭在自己腰间的手,靠在他怀中没动,问:“今日抓了多少人?” “七八个吧,”谢逍随意说道,“都是三品以上大员,陛下有得烦了。” “我有什么好烦的,你都帮我解决了,我只用择人填补职缺便是。” 晏惟初说:“表哥,你这样带兵大张旗鼓地去围朝中大员的府邸,不合规矩,明日又要有人弹劾你这个皇后骄横跋扈了。” “随他们,”谢逍全无所谓,“反正陛下会把弹劾的本子留中。” 这才是真正的有恃无恐。 晏惟初懒得说他,只问:“你是不是把太师府也围了?” “我没动他,”谢逍道,“只让人先把他府邸围住。” 静了静,晏惟初小声说:“他是我启蒙先生,父皇驾崩后,我被摄政王他们软禁在这里,是他一直坚持来为我讲学,还带了另几位先生一起来,我那时以为他们都是来帮我的。” 谢逍安静地听,反手捏住他掌心,拇指腹缓缓摩挲上去。 晏惟初继续说着:“后来他们被摄政王贬的贬、流放的流放,章先生他也伤了腿留了个太师的虚衔被迫致仕。我能从这里出去,他大概也出了力吧,不然那夜那些文官不会来得那么快,一收到消息立刻就来这里迎我回宫。 “可惜我亲政后,没有如他们的愿,先就因万玄矩的事让他们对我失望,他们想要我对镇国公府开刀,我也没做,还又给了你一个世袭爵位,再后面我又是征商税,又是让人查地,还收拢了兵权,他们真正怕了,知道我不受控,做不了他们想要的明君,所以想换了我。” 晏惟初低沉嗓音里带了一点自嘲:“父皇当年将他留给我做辅政大臣,大概也没想到他就是那些人中的一员,还是为首的那个,连父皇也看走了眼,何况是我。” 谢逍问:“很失望吗?” 晏惟初想了想,诚实答:“是有一点。” “阿狸。”谢逍轻唤他的名字。 晏惟初转身,面向表哥,怔了怔。 黑暗中谢逍的眼睛温柔地亮着,目光沉静包容:“不用失望,有我在,不会让你做孤家寡人。” 晏惟初心头那一点失落悄然散去,抱住谢逍埋首在他颈侧,轻点了点头。 * 翌日晌午,太师府派人来递话,请陛下去府上一坐。 晏惟初处理完手头的政事,一直到傍晚才上车过去。 谢逍陪他一起。 京营兵马围了这太师府一日一夜,一直没破门进去,府上大门紧闭,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动静。 进门时晏惟初带了十几亲军护卫,谢逍又多点了二十人跟随。 晏惟初知道他紧张自己,没有拦着。 章文焕在园中亭子里,和前一次晏惟初来这里时一样,独自一人正下棋。 晏惟初上前去他对面坐下,亲军侍卫围住了整座亭子。 章文焕毫不在意,注意力都在棋盘上,没有抬眼,道:“臣这里今日没有茶招待陛下了,陛下也未必会喝。” 晏惟初和上次一样执黑棋落下一子,平静说:“先生如今七十有三,还日日操劳,费心费神钻研这棋道,怕是有心无力。” 章文焕承认:“臣家中子嗣多不成器,确实要臣多操心一些。” 晏惟初道:“上次说帮先生管教孙儿,朕将他放去江南原本想让他在那边待几年再调回来,可惜他让朕和先生失望了。” “陛下已经尽心了,是臣没本事教好儿孙。”章文焕的声音里并无怨气。 他请愿将自己孙子放出去是为打消皇帝猜疑,但晏惟初特地将人放去江南做提学佥事,是有意诱章序杰在这个位置上行错,哪怕他一次次送信去耳提面命,最后还是出了事。 小皇帝早已长成,心思深沉,真正有了帝王城府,再不是当年那个红着眼睛问自己是否是来帮他的稚童。 晏惟初歪了歪头,问:“先生为何这么说?你是帝师,你教不好儿孙当年又如何能教好朕?” 章文焕捏着棋子,沉默许久,神情里浮现疲惫:“臣早已教不了陛下。” 晏惟初见状也不想再跟他打哑谜,直言说:“其实那些事情,朕还是没有确凿证据能证明先生也有份参与,没有谁供出了先生,但桩桩件件的事情都仿佛有先生的影子。朕只想问个明白,一直搅弄朝堂风云跟朕对着干,甚至两次安排人行刺朕的是不是你?” 章文焕微微颔首:“是臣。” 他不承认也没用了,他的势力已几乎被皇帝铲除干净,唯一的孙子下了狱,他跟皇帝之间的这一局,他输得彻底。 即便早有准备,真正听到他亲口说是,晏惟初还是觉得失望。 但这样的失望只有一瞬,他看到了前方不远处在听人禀报事情的谢逍,动荡的心绪落回原处。 “先生利用了多少人?”他问,“除了文官,是不是还有那些武将?那京卫后卫指挥使你许了他多少好处,他也想弑君?” “臣不必许诺他什么,臣也没见过他,”章文焕轻鄙道,“这些武夫皆是唯利是图之辈,自会有人去以利诱之。” 他是真正的清高,骨子里看不起那些功勋武将,别说一个后卫指挥使,哪怕是宁国公那样的勋贵,他也不愿自降身段亲自去攀交,所以宁国公嘴里供出了很多人,唯独没有他。 晏惟初心头滋味复杂难言:“先生是否早已猜到了,那日朕以身做饵,其实是一个诱你们上钩的局?” 章文焕道:“臣知道,可臣也只能孤注一掷赌一把,序杰再不成器,也是臣唯一的孙子。” 晏惟初只想要一个答案:“为什么?朕就这般让先生看不上,甚至想要杀了朕让别人取而代之?” 章文焕淡下声音:“陛下是臣教过的最聪明的学生,也是臣教过的最失败的学生,臣给陛下上的第一课,就教过陛下民贵君轻,可惜陛下早已忘了。” 晏惟初问他:“何为民?先生可有真正去民间乡野看过?那些因为士绅勋贵无休无止的贪婪,手里的田地被夺走,食不果腹只能刨树皮树根的黔首黎庶,他们是不是民?朕做的事情,只是想让他们多一些人能活下去,少一些饿死的饥民,朕做错了什么?” 章文焕眉心轻蹙,却并不赞同:“陛下错在太过想当然,您亲政这短短几年,发生过多少次动乱?先有流民反叛,再有边镇守将造反,南方倭乱横生,逆王起兵,这一件件的事情,只会让天下百姓一直活在动荡不安中惶惶不可终日,所有这些皆因陛下您不听劝谏、离经叛道而起。” 若是换个人,或许就被他这一番话绕了进去,但晏惟初半步不退:“先生这般说,却是颠倒了因果,是先有流民叛乱,朕才下定决心要丈地还地于民,后面那些,是你们害怕朕动了你们的利益,千方百计地想要阻拦朕,错的是你们,不是朕。” 他的心思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冷硬下来:“先生眼里的民,从来不是那些黔首,是高高在上、出口成章、满腹经纶的士绅儒子,先生想要的朕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朕可以明确告诉你,朕不答应。朝廷养着衮衮诸公,不是为了让他们理所当然地凌驾于庶民之上,在朕这里,不可能。” “朕听过一句话,十分认同,”他在章文焕勃然色变中说出最后一句,“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尽是读书人。”① 晏惟初起身,在棋盘上落下最后一子。 这局还是他胜了。 转身时他又似想到什么,问章文焕:“朕在江南时,与朕皇后的关系被人传得沸沸扬扬,事情是从京里传出去的,是否也是先生做的?” 章文焕颓唐闭眼,再未回答他。 但他已经知晓答案:“先生也就做了这一件好事。” 晏惟初走出凉亭,往前一段走下石阶。 谢逍才与人说完话,正等在下方廊下,渐沉的暮色将他温柔包裹。 低眸抬眼,目光交汇,四野皆静。 晏惟初迈步走下去,走近谢逍,轻道:“表哥,我只有你了。” 谢逍望过来,一句话抚平他所有纷乱心绪:“前路漫长,走吧,我跟你一起。”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明曹学佺 第76章 听话,让臣疼爱陛下 当日夜里,太师府传来消息,章文焕在府中书房内上吊自戕,未留只言片语。 晏惟初听罢神情平淡,让人按规章办事便可,不必再禀报给他。 恩怨纠葛,至此皆休。 朝堂上的动乱却没这么快平息,这次被拿下的都是各部堂官,又是谢逍亲自带兵做的,难免叫人侧目。 但也掀不起太大风浪了,皇帝如今大权在握,说一不二,也丝毫不惧人言可畏,唯一的软肋是谢逍这尊比他更凶残的杀神。 ……根本没有任何能攻击他的点。 于晏惟初而言,一批人倒下了,他迅速提拔一批新的补上从来不是难事。 朝堂确实不会离了谁便转不了,永远有人跪在殿前对他山呼万岁,无论这些人心里作何想法,他不在乎,只要能为朝廷办差,哪怕再不喜他这个皇帝,他也不在乎。 但阳奉阴违非要跟他对着干的,那就不能怨他的刀太快。 至九月下旬,这场刺驾风波才算过去,数月阴霾在即将到来的又一次万寿圣节里逐渐消散。 今岁是陛下整寿冠礼,格外隆重些,早数个月礼部就已开始筹备一应仪式。 万国来朝,众地方藩王也被特许进京朝拜观礼。 一直在南边办差的晏镖终于回来京中,向晏惟初复命。 这小子本事长进了不少,谢逍离开后这几个月他独当一面竟也把差事办得不错,连晏惟初都对他刮目相看。 但不代表该算的账就不跟他算了。 “你出息了啊,敢背着朕做出不容于朕的事情。” 晏镖听到前半句,还以为皇帝要夸自己,正高兴着,等晏惟初冷飕飕的下半句出口,他心里咯噔一下,当即滑跪下去:“陛下,臣……臣不知啊!” 晏镖只觉自己冤得很,他还真不知道他做过什么不容于皇帝的事情。 因还在孝期,他在南边这么久一直循规蹈矩,怕被人捉到把柄,连偷喝酒都只敢躲屋子里关起门来,也就之前带谢逍去过一回那风月地,等等…… 不是吧?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晏镖倏尔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谢逍。 谢逍照旧在帮晏惟初整理案上奏章公文,最近一段时日他已经开始替晏惟初批阅那些不重要的奏本,心神专注,并无闲工夫关心晏镖这小子。 晏惟初瞪过来:“你看什么看?” 晏镖苦着脸答:“臣不知道臣错在哪里,还请陛下明示。” 晏惟初骂他:“朕当初离开清江的时候怎么跟你说的?让你少惦记朕表哥?你倒好,还敢带他去喝花酒给他塞人,你当真以为朕不会削你是不是?谁允许你带坏朕表哥?” “……”晏镖要是敢争辩,高低要辩上几句,定北侯那是他带得坏的吗?陛下您说这话不亏心吗? “那会儿皇后殿下心情不好,臣只是想安慰他……” “滚。” 晏惟初没好气:“再有下次,朕把你扔去漠北充军。” 晏镖闭嘴:“臣不敢了。” 昨夜跟郑世泽一起偷喝酒时,那厮说以后再不能管陛下和皇后两口子的闲事,他还不以为然,今日算是受教训了,他就不该吃饱撑的没事找事。 其实这事还真不怨谢逍,是当时那边的锦衣卫探子将事情报到御前,谢逍被问起实话实说了而已。 小皇帝舍不得跟他算账,那就只有找别人算了。 晏镖悻悻爬起身,就要退下,晏惟初又叫住他:“滚回来。” 晏镖哀怨问:“……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晏惟初道:“从今日起,你接替麒麟卫指挥使的位置,郑世泽朕会把他调走,指挥同知朕也定了两个人选,都是之前跟着你们立过功的,管教好手下那些人,以后给朕老实点。” 晏镖顿时又大喜过望,这真是打一棍子给颗大枣了,当即兴高采烈地谢恩。 晏惟初接着交代他同礼部一起去接待那些进京的藩王,好生敲打敲打他们。 晏镖肃然起敬,听明白晏惟初的意思,领了旨。 把他打发下去,晏惟初转头,见谢逍似乎有话说:“表哥在想什么?” “世子还是要英年早逝吗?”谢逍皱眉问。 晏惟初:“……”你怎么还惦记这事呢? 他解释道:“世子就算不英年早逝,他也不是姓晏的,不好一直占着麒麟卫的位置,郑世泽我都给调走了。” 郑世泽他打算调去五军都督府,执掌京卫,京卫人多冗余,裁一部分并入他的亲军卫,剩下的人让郑世泽统领,也免得再有人背地里兴风作浪。 麒麟卫便交给晏镖了,原本他还想以皇帝身份继续任职指挥使,既然那小子现在看着出息了,他就不操这个心,直接放手吧。 但他先前说过要将世子位置还给边家人,谢逍便以为他还是打算让边淳这个身份消失。 “随你吧。”谢逍想想罢了,他也不愿晏惟初为难。 晏惟初摇头道:“世子的身份先留着,多个身份好办事,要不父亲爹爹他们好端端的没了儿子,多惨。” 等他哪天又想离经叛道做出格的事情时,别人骂他是昏君,他就换个马甲上! 再说他其实也有些舍不得认的便宜父亲和小爹。 孩子七岁就没了亲爹亲娘,自以为来帮自己的先生也不是个好的,缺爱。 何况有这层关系,边慎那两口子才好更尽心尽力为他这个皇帝卖命。 谢逍只觉他又在胡言乱语,恰巧手边有本自庆渭送来的题本,递给他看。 题本是边慎上的,他与纪兰舒在那边,一个替朝廷查粮查地恢复民生,一个整顿军务重构边防修建庆渭一段新的外长城,将边防线外推,皆职责重大。 兀尔浑部与土特罕部皆被剿灭后,朝廷在那边从前被他们占据的地带设立新的都司,兵马也由边慎兼掌,那边的草场是一大片天然马场,利用得当可以大大缓解朝廷马政上的压力。 “还有就是军屯改制……” 晏惟初掰手指数着需要做的事情,这事也是他在亲政之初就想过的,要将世兵军屯制逐步改成募兵制度,但需要大量粮草军饷去负担,那时他手里没钱也没人,就只能想想。 现在却不同,他杀了那么多人抄没了无数贪官污吏的家产,之前在晋阳打劫那些大商贾也发了一笔横财,真正有了这个底气。如今新的商税征收法已经走上正轨,等之后海禁开了,有了稳定钱粮来源,一切都好说。 “不过还是得等南边的地都清丈完,地税丁税都要改,刘公一直在忙这些事,真是辛苦他了……”晏惟初絮絮叨地说。 谢逍听着他喃喃自语,搁了笔,看着他。 晏惟初歪过头:“我脸上长花了?” “比花好看。” 谢逍平常口吻说罢,说起另一件事:“刘公没什么好辛苦的,他现在干劲十足,他家里明年就要添丁了。” 晏惟初一愣,反应过来:“阿姊有喜了?” “嗯,”谢逍点头,“有两个月了。” 自谢逍回来京中,晏惟初或许觉得一直让阿姊和刘崇璟两地分居不好意思,反正江南那边的形势也稳定了,便派人护送谢云娘去江南跟刘崇璟团聚,这才多久呢,竟然就有了。 ……哎呀,真是叫人羡慕。 他这么想着,立刻叫来赵安福,让人去开自己的私库,有什么好东西尽管挑,送去江南。 这个孩子也是朕的外甥呢,他美滋滋地想着,比亲的还亲,他必须爱屋及乌。 “阿狸。”谢逍唤他。 晏惟初喜色满面:“什么?” 谢逍一本正经问:“陛下几时也给臣生一个?” 晏惟初:“……!”表哥果然被晏镖那个混账带坏了! “你梦里想想吧。” 晏惟初丢了个白眼过去。 谢逍低眼笑了声,坐过来把他揽住。 晏惟初靠在谢逍怀里换了个姿势继续看案上的公文奏章,跟谢逍一起商议着处理大大小小的事情。 他随手又拿起一本,上奏的是刚上任的礼部新尚书,劝谏皇帝为了国本社稷理应选秀纳妃、开枝散叶。 这位新尚书是刘诸举荐给晏惟初的,之前是仪制司郎中,为人死板迂腐但清廉刚正,被晏惟初破格擢拔为礼部主官。 晏惟初刚看了第一句,题本被谢逍抽走扔到一旁:“留中了。” 晏惟初睨他一眼,笑道:“表哥从前还哭唧唧地说什么没有亲子,日后朕会被人随意诋毁成为后继之君的踏脚石……” “谁最爱哭?”谢逍问他。 晏惟初不接这话。 谢逍道:“陛下不是早有主意吗?” 晏惟初这次特地借自己万寿冠礼的名义将各地藩王都召进京,为的就是解决国本之事。 见逗不到谢逍,晏惟初歇了心思,将题本拿回来,他可没打算留中,要坚决表明态度。 这位新尚书一门心思为的是国本,并非有意跟他作对,他也不好把人臭骂一顿,于是提笔批复:“朕不纳妃!就不就不就不!” 后面还画了一张自己怒发冲冠的脸。 谢逍看罢说:“这位尚书大人拿到陛下的批红,不仅得心里骂陛下,估计还想揍陛下一顿。” “随便他,”晏惟初漫不在乎,“朕管他呢。” 他自己和表哥心里舒坦了就行。 这新任礼部尚书是不是想揍晏惟初不知道,但撺掇他纳妃的心思不死,之后的朝会上甚至御前直谏,太祖陛下让您娶男后,又没让您守男德,至于连个妃嫔都不要吗?! 晏惟初如今每五日会召开一次午朝,这便给了他机会。 群臣却无人附和他,现在谁不知道皇后有多骄横跋扈,人还在前头站着呢,陛下也跟瞎了一样无底线纵容,当着他两口子的面说这,就不怕陛下没发作,先被那位给砍了。 晏惟初皱了下眉,耐着性子说选秀开后宫过于糜费,这笔钱能省就省了,再提要进一步裁减宫廷开支,放四成宫人出宫,省下来的钱可以给大家加加薪。 这敢情好啊! 虽然加不了多少,但蚊子肉不是肉吗?何必要上赶着触皇帝眉头呢? 众人拜服。 实则他们心里跟明镜一样,皇帝这明显就是中了情蛊,不会开后宫的。 先前那份太祖遗诏里可是说了“宗室承祧延绵国本”,再联系近日各地藩王纷纷进京的架势,还有什么不明白吗? 这种时候当然是静观其变,看准了风向不定日后还能混个从龙之功。 但这位新任礼部尚书却是个死心眼的,大义凛然拒绝涨工资,直言陛下若是不播种就是对不起宗庙社稷,大靖江山危矣。 晏惟初在御座上听得脸黑了半截,下方站于武将首位的谢逍替他开口:“不允。” 尚书瞪他:“定北侯身为皇后,做不到母仪天下为陛下诞育子嗣便罢,焉能这般妒心炽盛、挟制君上,毫无容人之量——” 谢逍:“没有。” 他侧过头,看向这位义愤填膺的尚书,冷淡重复:“我刻薄、妒忌、没有容人之量,陛下是我夫也是我妻,我不许他纳妃选秀,与他人诞育子嗣,满意了吗?” 嚯,这可真是敢说。 群臣皆惊,都知道这位皇后殿下蛮横,但没想到他这般蛮横,竟敢当众说出这样惊世骇俗之言。 “你、你——”这尚书几欲心梗,“乡野妒夫,粗鄙不堪!” 谢逍漠然移开眼。 御座之上,皇帝却出人意料地笑了,被谢逍的话语取悦,轻笑声随风送下,众人沉默。 这是真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没救了。 “行了,”那尚书还要说,晏惟初懒怠开口,“都消消火气吧,在朕面前这样骂骂咧咧,成何体统。” 他说着看了眼谢逍,只觉表哥的位置还是不够靠前,才会被人这样一再挑衅,得再给他往前挪一点,挪到自己身边最好。 他一锤定音:“此事朕意已决,不必说了,朕不纳妃,退朝吧。” 出宫回瑶台的路上,见谢逍默不作声不知在想什么,晏惟初问他:“表哥你是不是不高兴?” 谢逍却出乎他意料地说:“我做了这么久的皇后,是不是还没见过那些外命妇?” 晏惟初:“??”你要做什么? 谢逍答:“釜底抽薪。” 当日他便以皇后名义广发邀帖,请京中各府命妇前来西苑赏花,时间就在三日后。 各府上夫人太太们收到邀帖如何尴尬自不用说,皇后他是个男人,还是个战场上杀出来的修罗阎王,邀她们去赏花?这像话吗?! 但皇后殿下帖子都下了,谁敢不去?送邀帖来的还不是那些禁苑内侍,是京营的壮汉丘八,就差没亮着刀子说不想去就把她们押着去了。 倒是有官员想去找皇帝告御状,不好意思,瑶台的门都不让你进。 赏花宴那日,京中各府上的夫人老夫人们终是无可奈何视死如归地去了。 她们忐忑了一路,真正到了西苑反倒松了一口气。 这赏花宴办得还像那么回事,穿梭其间伺候的都是宫女内侍,没有外男,谢逍也不在。 替他办这场赏花宴的是晏惟初的一位大长公主姑姑,言笑晏晏地与众人闲聊天。 话里话外说起各位夫人们的不容易,丈夫官职高,谁家里不是妻妾成群,那些抬进门的妾侍若是安分的还好,碰上不安分的那才真是家宅不宁。 这些命妇又有几个是蠢笨的,自然听得懂大长公主这一番话的用意,无论心里怎么想,面上无不附和。 大长公主感叹:“咱们这位皇后殿下那真是说一不二,陛下宠着他,谁也说不得,他知晓朝中总有些人想让陛下去开枝散叶,可是不高兴得很日日要跟陛下闹,但话又说回来,将心比心,我想着你们也都能理解。” 便有人很有眼色地说回去会劝家中老爷,必不拿这事在朝堂上给陛下和皇后殿下添堵。 大长公主一笑,又说:“陛下是何许人,岂会因这点子事情生气,就是皇后殿下他说不想烦着陛下,以后谁再拿这事去御前多嘴,他便给谁送美妾去替陛下享了这齐人之福。” 众夫人闻言色变……怎么这样啊?! 尤其那位礼部尚书夫人手里绞着帕子,虽未做声却白了脸,皇后存了报复心思塞来的人那能是好相与的吗?她可不希望自家后宅日后不得安宁。 这下更多人表态回去一定耳提面命,绝不让家里那位拿这事去污陛下与皇后殿下的耳。 就让皇后殿下去做那妒夫吧!别给她们塞麻烦就行! 这头的消息传回瑶台,晏惟初笑得直不起腰。 “表哥,这赏花宴一开,你这妒夫的名头可是彻底坐实,再甩不掉了。” 谢逍乐得如此,他压根不在乎名声如何,事情解决了就行。 晏惟初笑过又觉不痛快,说来说去都是他没有子嗣闹得,一个个的都惦记他后宫,指望他做那配种的牲畜。 哪怕他已经想好了如何解决国本之事,也还是不痛快。 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夜里,他与谢逍颠鸾倒凤,都没那么尽兴。 谢逍感知出来了,将他抱起来,吮着他的喉结:“陛下在走神?” “没。”晏惟初下意识否认。 谢逍却不信,两手掐着他的腰,凶狠往上撞。 这一下真是要了晏惟初的心肝命了,被弄到最受不住的地方,反反复复快速擦磨,那种直冲天灵盖的快感让他想要尖叫,声音又被谢逍贴上来的唇堵回去,只余唇齿相贴间咽不下的闷喘。 晏惟初两手攀着谢逍肩膀,在无休无止的颠动里整个人抖得像风中落叶,欲拒还迎、欲罢不能、欲壑难填。 “表哥——” 连撒娇的声音都黏着欲色。 换来的是谢逍更凶蛮地冲撞。 最后时他被谢逍弄了一肚子,两手捂着,湿漉漉的睫毛耷下,哀怨看着自己的皇后,颤声抱怨:“满、满了,好难弄出来……” 谢逍故意堵着不让流出来,嗓子全哑了:“一会儿我帮陛下弄出来。” 晏惟初捂着自己微微鼓起的小腹,羞恼想着这么多,他要是真能怀皇嗣都不知道生几个了,真是岂有此理。 第二回时谢逍抱他去浴房,在浴池里自后背覆上他,非但没帮他弄出先前进去的那些,还直接借着里头的湿滑又冲了进去。 晏惟初溢出口的尾音陡然高了一个调,谢逍自后扣住他两只手,十指勾缠,侧头咬他的脖子,这一次也撞得格外重又深。 晏惟初在恍惚间想到,自那日朝会后连着这几晚表哥都跟恶狼一样,逮着他就往死里搞他。 以前嫌清理麻烦多半最后关头会退出去,现在几乎回回都留在里头了,显见是故意的,太坏了。 又不是他要纳妃,他不是拒绝了嘛,怎还把账算他身上?妒夫二字果然不冤枉表哥。 “阿狸。” 谢逍咬着他的耳朵,轻声呢喃他的名字。 晏惟初哽咽出声:“做、做什么……” “专心点。”谢逍提醒他,发狠撞上最要命的那个点。 晏惟初快要疯了:“我不来了……” “晚了,”谢逍不想放过他,“听话,让臣疼爱陛下。” 第77章 人人皆可杀我 晏惟初第二日便将谢逍打发了出去,让他以皇后身份带晏镖一起去接见各地进京朝拜的藩王。 精力无处发泄就去干活吧! 早三个月晏惟初就已下旨让诸王带家小进京,这是从前从未有过之事。 大靖立国一百六十余年,现有亲王三十二人,郡王一百八十余人,就藩各地,这些人一起到京中,临时扩建了的诸王馆都安排住不开,先前抄家空下来的那些高门府邸全部被征用,跟大宗关系近的几支甚至直接住进了宫里。 为了招待他们晏镖每日忙得脚不沾地,那是日日都有新鲜热闹上演。 谢逍原本每半日去京营,半日留瑶台帮晏惟初处理政务,如今也忙着跟这些难缠的宗室藩王打交道,是再不复之前的清闲。 虽有些烦,但能帮晏惟初解决麻烦,便是帮他自己解决麻烦,倒没什么好抱怨的。 他身为皇后,自持身份,私下只接见过几位辈分高、在宗室里威望大的亲王。 这些人来找他,都只有一个目的,拐弯抹角打听太祖那道遗诏里关于宗室承祧的说法作不作数,陛下究竟是什么想法。 谢逍一概打马虎眼,吊着他们的胃口不肯说个明白。 万寿圣节日前三日,所有人到齐,谢逍以皇后身份在诸王馆设宴,宴请众宗王。 席间觥筹交错,自不用说。 众人恭维谢逍,说他与陛下那是良缘天成、天造地设,又吹捧他相貌堂堂、气度非凡、武功天下第一,怎么腻歪怎么来。 晏镖在旁听得直撇嘴,虽说这位皇后殿下确实长得好吧,要不也不能给陛下下蛊,军功也确实当得上一句当世第一,但你们也未免太谄媚了点,好歹是宗室王爷,不丢人吗? 众人却不这么想,谢逍可是正儿八经有名有份的皇后,不是一般佞幸能比,又有兵权在手,他才真正是跟陛下共天下,储君之位日后花落谁家,这位一定能左右陛下的想法。 再说了,若无谢逍这个蓝颜祸水,他们这些人哪来的机会肖想皇位,就冲这给谢逍多拍几句马屁怎么了? 谢逍大刀金马地坐那,手边是天子剑,往嘴里倒着酒,对这些人的奉承丝毫不过心。 他是来帮陛下办差的,想觊觎那个位置,讨好他没用,得他的陛下满意。 晏镖见势吩咐伺候的内侍给众王再添酒,有些事情喝得几分微醺趁他们头脑发热时更好开口,他自己则以孝期没过为借口,滴酒不沾。 酒过三巡,晏镖看一眼谢逍,见他气定神闲没有说话的意思,便自己开口。 “有句话叫做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众人:“……”说人话! 这些藩王肚子里还真没几两墨,听不得这些文绉绉的东西,纷纷皱眉。 晏镖轻咳一声,入了正题:“陛下之前曾说,他觉着祖制虽好,但时过境迁有些事情还是得因时制宜,我等宗王不能事四民之业,这就不对。”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认同,他们这些藩王历来在封地上啥都不让做当猪养,谁心里能没点想法? 看着晏镖入麒麟卫一跃成为陛下跟前的红人,他们现下都后悔当初没送亲子来捧场。还有那位渭南王,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的,也是今次唯一没有进京面圣的藩王,但人家做了巡抚封疆大吏,更是叫他们眼热。 有这两个例子在前,陛下想革新宗藩制度的想法谁还能看不出来?但好处给了,他们也必得拿出东西交换,这点大家都不是蠢人,只看陛下想要的是什么。 晏镖继续道:“我之前一直想着,我等宗室若能自力更生,又何须朝廷供养?也免得外头人提起我晏家宗室,言说我等皆是朝廷社稷之蠹虫,我等还无法反驳,总要受这窝囊气。若是朝廷放宽了对我等的限制,让我等自己凭本事吃饭,岂不有机会扬眉吐气。” 众王沉默下来,哪还听不出晏镖这是什么意思,心里那是一百个不愿意。 你是凭本事端上铁饭碗了,他们没这个本事啊,家里儿孙多不成器,根本指望不上。 先前其实就已有风声朝廷有意将藩王世袭改为降等袭爵,这是要来真的了。且听晏镖这小子的意思是五代之后就没有任何爵位,空留一个宗室的身份,这叫他们如何接受? 僵了片刻,有性子急的索性直言问了,晏镖没否认:“陛下是有这个想法。” 一句话让满堂炸锅。 “嫡长子降袭,其余子嗣降两等,岂不非嫡系到第四代就没有爵位了?” “陛下这样一改是否对我等太过苛刻?” “本王不答应!坚决不答应!” “陛下他对自家人也动刀是昏了头了不成?!” “哗”一声,谢逍手中天子剑霍然出鞘,剑抽出一半,剑刃闪着寒芒亮瞎了众人的眼。 大声囔囔着想对皇帝出言不逊的几个一愕,更多的僭越之言在他们嘴边止住,生生咽回。 这几人像被人掐着了脖子,惊得睁大眼睛瞪着谢逍,神情格外滑稽。 谢逍冷冷扫他们一眼,又将剑推回去。 他开口道:“陛下的决定不容置喙,愿意配合的有赏,不愿意的别怪我不客气。” 有老亲王拍案而起:“你这是威胁我等?我倒是要看看你能如何对我等不客气?!” 谢逍说:“你自己派个人出去看。” 很快有人去而复返,战战兢兢神色惶恐来禀报,说外头全是京营兵马,美其名曰来护卫他们……吓唬他们还差不多。 众人怒目而视:“皇后此举究竟是何意?!” 谢逍根本懒得解释,他是什么意思清楚明白得很,不识趣地别怪他不客气。 晏镖满头大汗地打圆场:“皇后殿下息怒,各位叔叔伯伯们也都消消气,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有话好好说嘛。” 谁要跟这尊阎罗是一家人,陛下当真是被猪油蒙了心被情爱糊了眼,养这么一头恶狼在身边真不怕以后被他彻底架空喽! 但这话他们哪怕气到头上,也不敢当众说。 先前拍谢逍马屁的是这些人,现下腹诽他的也是这些人。 谢逍仿佛没察觉到他们的气怒,又说:“陛下万寿庆典后,你们回去封地,儿孙留下。” 这下是个人都忍不了了:“皇后这话是何意?陛下特地让我等将家小都带来,是为了将我等儿孙扣下做质子吗?!” 谢逍瞥问话的那个一眼,反问:“有必要吗?” 确实没必要,皇帝若真想办他们,借先前隆逆起兵的由头继续削减各藩王府护卫家丁人数,更严格限制他们与地方官员的往来便可。 但晏惟初并不想这么做,反而愿意给他们机会,只要识趣,像晏镖与纪兰舒这样拿出真本事替皇帝办差,皆前途无量大有可为。 晏镖继续做和事佬:“别别别,大家都听我一句,陛下当真没有要为难诸位叔伯的意思。先前陛下还跟我说,让我等多生些孩子,他会在京里开宗学,指派名师去做教书先生,大靖的江山社稷终究还是要靠我们自家人。” 他这话一出,众王忽然就冷静了。 他们这次进京最大的目的,就是那跟胡萝卜一样吊在他们这群驴面前的储君位置,若是将儿孙留下便有夺嫡的机会,那他们自然求之不得。 哪怕明知日后登大位者必得过继今上名下,但若自家儿孙能被选中,将来还能少了他们好处吗? “顺王这话当真?”有人将信将疑地问。 晏镖肯定道:“自然是真的,不敢欺瞒各位叔伯。” 他还巴不得这些人别答应呢,他先前是没转过弯,后来可是想明白了,陛下第一个跟他提生孩子的事,他那还没影的儿子可是将来储位有力竞争者! 谢逍没多少耐性:“尔等若执意不肯,儿孙带回去也罢,日后别后悔就行。但爵位承袭之事陛下心意已决,万寿圣节之后便会正式下旨,容不得尔等置喙。” 这事是板上钉钉没有转圜可能的,这些人若还是不肯答应,他就只能真动刀剁几个杀鸡儆猴了。 谢逍与晏镖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这一番威逼利诱下来,这些藩王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不答应也得答应,毕竟储君之位,实在过于诱人了,就这一件事就足够让他们一步退步步退。 众王面面相觑,一番计较后终于咬咬牙服软:“……还望皇后殿下帮我等在陛下面前多美言几句,免得陛下误会了我等。” 谢逍道:“诸位只要诚心效忠陛下效忠朝廷,陛下自然不会误会了诸位,我亦希望诸位不要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众人讪讪称是,也不敢再有多余的想法。 如此便算谈成了。 他们低了头,晏惟初身为皇帝也很给面子,翌日再次在宫中设宴,亲自接见一众宗王。 今日不再是鸿门宴,晏惟初先给众人下了许多赏赐,还特地见了见各家的孩子。 大多看着都骄纵得很,但只要底子不坏,还能掰过来。 那些已经长成娶妻了的便罢,凡周岁以上、十二岁以下者,不分嫡庶,他打算全部留下。 这些宗室子弟与其放任他们被当猪养将来变成一无是处的纨绔,不如他亲自派人来教,日后有出息了也好为他所用。 当中年纪小不记事又资质好的,他可以择几个过继,但储位不会现在就定下。 “朕开办宗学,会自翰林院与各部衙为他们择讲学先生,亦会安排京营将官教授他们武艺,诸位叔伯堂兄自可放心。” 小皇帝这么说,众人也安了心,质不质子的都无所谓了,皇帝这是真心想培养储君,他们怎么都要争一争。 晏惟初又道:“日后过继朕膝下的嗣子不分嫡庶,也不以长幼论身份,将来朕选中的储君,朕会将他的名字写入密旨封进锦匣内,存于太庙太祖皇帝神位前,待朕驾崩之后再取出昭告天下。” 众人愕然,还能这么玩? “陛下,这、这……能行吗?”有老王爷瞠目结舌问。 晏惟初自信道:“朕说可以便可以。” 他就是要拿储位一直吊着这些人,不到他死都不会尘埃落定,以此来换这些人的忠心。 一旁的谢逍听得皱了皱眉,不太乐意听驾崩这二字自晏惟初嘴里说出来,太不吉利。 但他也认同晏惟初的做法,这已经是解决他们目前困境最好的法子。 他身为皇后,对承继之君的人选也有决策权,他看重的却并非文治武功那些,是要被选中者足够纯孝,真心将晏惟初当做父亲,能延续晏惟初的治国之策。他最不愿看到的,始终是晏惟初在后世史书上留下骂名所有心血最终化作一场空。 在这方面,他会仔细替他的陛下把关。 晏惟初嘴角笑意盎然,说罢便安然等着众人反应。 众王心里快速算计着,虽不能立刻定下储位,但也代表家家都有机会,且陛下这意思显然不在意血缘亲疏,连远支宗王都能争一争,先争取儿孙被陛下看中过继了,才好更进一步。 陛下才刚及冠,身体看着也挺好,不定还能春秋鼎盛几十年,那些年纪小甚至还未出世的儿孙更有优势,当务之急是赶紧回去加班加点为陛下造人! 谢逍一眼看穿这些人的心思,冷言告诫他们:“为皇家开枝散叶是好事,但若有人敢铤而走险做出混淆宗室血统之事,别怪我手里这天子剑太过锋利。” 众人赶忙说不敢,他们都还没想到这一出呢,不至于不至于。 “陛下英明!皇后殿下英明!”这句奉承他们才说得真心实意。 晏惟初满意这些人此刻的识趣,正事说罢,继续让人上酒上菜,奏乐起舞。 众王也都放松下来,推杯换盏,不时向晏惟初与谢逍敬酒。 几杯酒下肚,气氛愈发热烈,这些宗王都是皇帝长辈,话匣子一打开,便没太大顾忌。 他们这些人大多出生就在封地上,今次第一回进京,也算土包子开了眼,对上京城的繁华赞不绝口,儿孙能留下来多长些见识,其实是好事。 也有离京多年难得回来一趟的,更是诸多感慨,其中便有晏惟初的亲叔叔隋王。 这位隋王叔是先帝的幼弟,先帝驾崩那年才离京去封地上,晏惟初幼时常跟着这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叔叔一起玩耍,算起来他们也有十二三年没见了。 隋王过来御前敬酒,比之其他人的奉承,他看晏惟初的目光里倒当真有长辈看小辈的疼爱,感叹道:“陛下如今这样,臣看了也能安心了。” 晏惟初的笑容间多了些许真意:“王叔别来无恙。” 他二人叙旧,隋王聊起从前之事,怀念道:“陛下自幼便有仁君之相,臣还记得那年直隶旱灾,陛下在先帝那里偶然听说了,回去特地让人在御花园里帮您开垦了一片田地,种上粟米,还跟臣说等作物熟了,便要送去给宫外的百姓,让他们不再挨饿,那会儿陛下才四岁多呢。” 晏惟初笑道:“王叔记性真好。” 隋王也笑着点头:“臣还记得陛下那时还给每株粟米都取上名字,日日去浇水,一本正经命令它们快快长大为先帝分忧,那副模样当真有趣得很。” 晏惟初无奈,隋王叔怎还拿他小时候的事情打趣他呢? 谢逍听了神情里却多出些许异色,他是第一次听人提起晏惟初登基前尚且年幼时的往事。 那时小皇帝父皇母妃俱在,他是备受宠爱的太子,身上却并无外人以为的那些骄纵跋扈,那样的晏惟初稚气懵懂、仁孝纯挚,必是格外讨人喜爱,可惜自己无缘得见。 谢逍开口问那位隋王:“陛下幼时是什么样的?” 晏惟初不着痕迹地瞪了他一眼,你想干嘛? 见谢逍颇有兴趣,隋王本也说得兴起,便又笑道:“陛下幼时还曾想学先帝震慑朝臣时的威严,对着镜子练习蹙眉,结果怎么学都学不像,他跟臣说是眉毛太淡了,便去偷拿了郑娘娘的黛粉,将两条眉毛画得粗黑凶悍。后头陛下顶着那两条滑稽的眉毛自以为威严地去御书房,还把先帝惊得呛了茶。” 晏惟初:“……”王叔怎还越说越起劲了?他不要脸的吗? 谢逍听得失笑,打量了一下晏惟初的神色,说:“陛下如今不怒自威,倒是省了那些黛粉。” 晏惟初气鼓了脸,你你你,当着朕王叔的面笑话朕,太过分了! 谢逍想到晏惟初大概自幼就是这样,一生气便是这副表情,小小年纪学别人蹙眉故作威严,估计看起来更像跟人撒娇。 他拎起酒壶,今日没有拦着晏惟初喝酒,亲手给他倒了一杯,哄着他:“陛下消消气,臣不说了就是。” 晏惟初拖着声音:“表哥——” 谢逍将酒杯递给他,轻轻摩挲了一下他手背,毫不在意身边还有旁人在看着。 晏惟初将酒倒进嘴里,与自己王叔讨饶:“王叔再别说了,皇后听了要取笑朕的。” 隋王也忍俊不止,小皇帝本性其实还跟小时候一样,挺好。 他的目光转向谢逍,举杯示意。 谢逍起身,对这位真心向着晏惟初的王叔很是客气。 隋王道:“皇后殿下的事迹,臣在封地上也听闻过不少,有殿下辅佐陛下,那便再好不过了。” 谢逍承诺道:“我会尽心。” 王叔颔首,他其实对谢逍十分欣赏,唯一担心的也是谢逍权势过大日后会架空了皇帝,如今亲眼见到了帝后二人相处的方式,倒是能放心了。 隋王退下后,御前清净了片刻。 晏惟初搁下空了的酒杯,眼神示意谢逍继续给自己斟酒。 他就是这样,谢逍若是不拦着,便无节制地贪杯。 谢逍今日心情颇好,没打算拦他,只提醒了一句:“再喝下去陛下要醉了。” 晏惟初嘟哝出声:“醉便醉了,醉了你抱朕回去。” 反正这里都是自家人,而且这些人应该都巴不得他们感情好,便不用担心他会变卦去生自己的亲生子。 谢逍的眼里一直有笑,晏惟初伸腿在酒案下撞了撞他:“表哥笑什么?” “没有,”谢逍目光里的揶揄都显得格外温柔,“就是想到陛下小时候的模样,只觉十分喜爱,忍不住便想笑。” 晏惟初还是觉得他在笑话自己:“表哥,我就在你眼前呢,干嘛想着小时候的我。” 谢逍又笑了笑,不再说了,继续给他递酒。 过后陆续还有人来给晏惟初敬酒。 晏惟初来者不拒,不多时便已醉上了头。 这些宗王也都喝多了,围着晏惟初你一言我一语地插科打诨。 有遗憾说陛下大婚那会儿没召他们来京中观礼,让他们错过了一大盛事。 晏惟初歪过头以手撑着脸,醉意迷蒙地道:“召你们来做什么,那会儿朕的皇后肯不肯回来朕还不确定呢。” 众人:“嚯。”皇后太骄傲了,陛下你可不能宠他太过了。 有说他们刚到京中就听说了皇后善妒的名声,问是真是假。 晏惟初晃着脑袋:“问皇后呗,别问朕,朕才不说……” 众人:“啧。”陛下这是惧内啊! 还有挤眉弄眼拐弯抹角地想打听他俩到底谁是夫谁是妻,小皇帝这乐子大伙儿都想听一听。 晏惟初皱眉:“不许问,就你们事多,为老不尊。” 众人:“。”懂了。 谢逍听他们越说越没边,晏惟初这是真醉了,他起身靠过去弯腰,众目睽睽下将醉糊涂了的小皇帝打横抱起。 晏惟初闭眼嘀咕了两句有的没的,本能地偎向他,乖顺搂住了他的脖子。 众王吃了一惊,下意识让开道。 “诸位王叔自便吧,我带陛下先回去了。” 谢逍抱晏惟初离开。 即将走出大殿时,身后有老王爷忽然提起声音:“皇后殿下将来也莫要恃宠而骄居功自重,辜负了我们陛下!” 谢逍停步,回身看向他,平静说:“若真有那一日,诸位人人皆可杀我。” 第78章 已许三生。 马车出宫,晏惟初被谢逍用斗篷裹着搂在怀里。 他也没真睡过去,半醉半醒,呢喃问谢逍:“什么时辰了?” 谢逍道:“刚至二更。” 晏惟初靠在他颈窝,声音愈模糊:“都二更了。” 谢逍低头以下巴蹭了蹭他额头:“宫里这段时日人太多了,要不我们今晚可以在宫中留宿一晚。” “不要,”晏惟初摇头,“不喜欢住宫里。” 谢逍听着这个语气,想起自己好像从未问过晏惟初为何要一直住在瑶台,他原以为小皇帝只是跟群臣赌气,以退为进。 晏惟初在他颈侧闷道:“那也是一方面吧,不住宫里,他们想找我麻烦都没处找,而且我这些年在瑶台住习惯了,父皇母妃都没了,宫里就我一个人怪冷清的,我才不要回来。” 他含了醉意的嗓音里听着带了几分失落,或许今夜隋王叔的话确实勾起了他些许感伤。 谢逍正想着要怎么安慰他,晏惟初自己先把自己哄好了:“住瑶台也方便,我若是住宫里,只要一出宫便人尽皆知,宫门落了钥出不去也进不来多麻烦,但住在瑶台那儿,我不就想做什么做什么,要不怎么当初我在侯府上住了那么久,都没被人发现。” 谢逍一捏他下巴,顿时不想再提这事了:“我们还是继续住瑶台吧。”宫里规矩太大,别说晏惟初,他也不自在。 被谢逍这么一闹,晏惟初酒醒了些,问谢逍讨水喝。 茶水喝了半杯,他听着车外窸窸窣窣的风声,兴之所至,提议:“还早,我们去外头逛逛吧。” 谢逍问:“去哪?” 晏惟初想了想,道:“外城。” 外城住的多是平民商贾,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也多。 谢逍不放心,但不想扫了晏惟初的兴致,带他更衣换上普通车驾出去,命锦衣卫藏于暗处随行。 上京城虽无宵禁,城门依旧在每晚一更就会关闭,谢逍让京营的人先去打了个招呼,示下不必声张走旁边小门进出,免得事情传出去被那些文官知道了又要借题发挥。 晏惟初还醉着呢,出城时兴奋道:“朕和朕的皇后出来一趟外城,好似做贼一般。” 谢逍按住他:“老实点,一会儿我们在外头最多待两刻钟就回去。” 晏惟初乖乖点头:“知道啦。” 外城不比内城里繁华,胜在烟火气更浓。 熙熙攘攘的中央大街两侧楼台鳞次栉比,上方是开门招揽客人的茶楼酒肆,下头是一间连着一间的各式商铺,外头还有沿街叫卖吆喝的小贩,这个时辰了,依旧热闹非凡。 喧嚣声浪里,窥见治世景象。 谢逍没准晏惟初下车,就让他靠坐窗边随意看看。 晏惟初眯着眼,脸颊上酒后的红晕未退,盯着车外沿路景致看得入神,眼波里闪动着点点亮光,揉碎了星火在其中。 谢逍注视他的侧脸,心生触动,手指勾起他散落的一缕鬓发,帮他别去耳后。 晏惟初有些迷糊地侧过头,轻道:“表哥,我们再去别处看看吧。” 谢逍便吩咐外头赶车的侍卫往别处去。 马车驶离中央大街,民舍坊巷间的街道不再那么宽阔,也寂静了许多,但皇帝万寿圣节将至,五城兵马司早两日便派人在家家户户门前都挂了灯笼,此刻四处灯火正通明。 街边有卖馄饨面的摊子,架起一口翻滚着热气的大锅,摊边围坐了几个粗布麻衣的百姓,吃着面闲话家常,在抱怨琐事。 临街的阁楼上,有读书人支起窗扉,借着檐下灯笼那点微光,专注翻阅手中书卷。 更深的巷子里,传来零落的梆子声,夹杂几声犬吠在其中。 人间百态,道是寻常。 马车路过一处门洞时,里头传出孩童的笑闹声和歌声,车外的内侍禀报这里是朝廷前些日子才开设的养济院,晏惟初点了点头,嘴里嘟哝着好。 这边收留的都是孤儿与寡老,这样的养济院在京中一共有三处,旨意是晏惟初亲自下的,之后还会推行到地方上各州府县。 “年幼时父皇带我微服出宫,也来过这民间市井,”晏惟初喃喃自语,“他说看百姓过得好不好,不要光去那些光鲜亮丽的地方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典故自古就有。 “他还说做皇帝的,可以任性但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什么该做什么能做别人说的那些不重要,自个心里要跟明镜一样。” 所以他尽自己所能,做一个他自己标准里的仁君,但求无愧于心。 晏惟初抬手拍了两下心口,动作里带了些孩子气,眯眼笑起来。 谢逍将他这样的神态看在眼里,心头软成一片:“陛下已经做得很好了。” “不知道,留给后人去评说吧。”晏惟初摇头,懒得想那么多,他啊,还是随心随性好了。 回程时谢逍带他走上内城楼,自高处俯瞰。 沿街灯火煌煌如日星,早已映亮了整座上京不夜城。 晏惟初驻足城墙边看了许久,眼睫微微耷着,谢逍不知他是醉着还是已经醒了,在寒风中自后揽过他,帮他将身上斗篷的系带系紧。 “陛下在想什么?” 谢逍的声音在耳边,晏惟初静了须臾,轻声回答他:“四海承平,生民和乐。” 谢逍道:“会有的。” 晏惟初低低笑起来,后背靠着谢逍胸膛闭了眼,与他一起醉于这无边风月间。 * 回到瑶台,亥时也过了。 下车后谢逍一路将晏惟初抱进门,直接抱去浴房,把人扒光了先沐身。 被谢逍搂着,在水里赤条条相对,晏惟初两手揽着他脖子,轻喃:“表哥就惦记这事。” “阿狸,”谢逍唤他,“酒醒了吗?” 晏惟初闭目晃了晃脑袋,他好像被这浴池里的热气蒸得更晕了:“头疼。” “头疼先前为何要喝那么多酒?”谢逍问。 晏惟初小声道:“我不把自己灌醉了,怎给表哥表现的机会,那些宗王看了,才好更信我说的话。” 谢逍贴上去吻他,晏惟初启开唇,任由谢逍的舌进来。 唇舌间的亲热痴缠他们做过无数次,但好像怎样都不够,每一回这样亲热,还是不断渴求汲取更多。 缠绵深吻后,谢逍撩开晏惟初半湿的发,亲吻顺着他修长的颈往下滑。 直接就进去了,一瞬间撞到底。 晏惟初闷哼出声,每每这个时候他总是想尖叫,情欲是涌动的浪,而他是浪中被抛起落下的舟,谢逍是他唯一的帆。 晏惟初侧过头,在那些让他痴迷沉沦的燥热里觑开眼,窥见浴池前方的铜镜里清楚映出的他们交叠的身影。 即使隔着朦胧水雾,他也看清楚了自己此刻是以怎样放浪的姿态,被谢逍拥抱、占有、掠夺。 他垂下眼,难得生出羞赧,脑子里没那么清醒也没那么迷糊,只觉这番光景实在有些过了火。 “阿狸。” 谢逍的声音在他耳边,一遍遍唤他。 晏惟初好似第一次发觉自己的小字有这般动听,简单的两个字音自谢逍嘴里念出口,也格外与众不同,一声一声皆是那些漫溢开要将他包裹化了的情愫。 “表哥,”晏惟初泫然欲泣,哽咽呻吟,“轻点。” 谢逍停住一瞬,呼吸深重:“轻不了,忍着点。” 他更重更深地撞上去。 子时已过,烛火将熄。 谢逍将晏惟初抱上床,明日一早万寿大朝贺,卯时不至就要起身。 “睡吧,很晚了。” 晏惟初依旧是那样半醉半醒的状态,不肯睡去,爬起身赤脚下了床,说自己忘了一件什么事。 谢逍重新拿起斗篷为他罩上,皱眉道:“别闹了。” “不是闹。”晏惟初坚持说,然后才似想到什么,高声叫人去拿张空白圣旨来。 谢逍不知他要做什么,晏惟初却格外执着,手指点着谢逍心口:“别吵,你看着就是了。” 很快有人将圣旨送来,晏惟初在案上铺开,提笔便写。 他笔走龙蛇,下笔如飞,迅速将一整张圣旨写完—— 任命谢逍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统掌天下兵权,加九锡、冕十旒、赐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谢逍按住他将要盖上皇帝大印的手:“你是想我下一步就谋朝篡位?” 晏惟初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够特别,拨开谢逍的手,在圣旨里又加上一句“与朕并列二君”。 谢逍只觉晏惟初这是醉傻了,拿过圣旨扔到一旁,提醒他:“陛下好不容易才分化了谢家军,这是要让他们卷土重来?” “那不重要。” 晏惟初摆了摆手,有谢逍在,他根本不忌惮所谓谢家军。 哪怕如今自北往南,自边镇向东南沿海,到处领兵将领都有谢逍举荐给他的旧部,也都不重要。 “你知我父皇为何能容忍施家军的存在,却不能容忍谢家军?” 晏惟初问罢,不等谢逍回答,自己先说下去:“因为施老将军识趣,他的儿孙子嗣无一人入了自己麾下军队,所以父皇不担心,同样的,朕也不担心你。” 他说着摸了摸自己肚子,果然还是不清醒:“表哥你的儿孙子嗣都在这里呢,今晚又弄进去了好多。” 谢逍无奈说:“陛下醉了,又在说胡话了。” “我又没说错,”晏惟初摇着头,想到什么忽然面露不悦,“表哥,你先前为何要跟那些宗王那样说?什么叫人人皆可杀你?这话朕听着不高兴。” 谢逍的目光很深:“你听到了?” 他以为那会儿晏惟初醉糊涂了,其实没有。 晏惟初看着他,眼神里是近似执拗的坚定:“表哥,我把所有都给你,我无条件地信任你,因为你是你,我想信任你,仅此而已。” 谢逍问他:“若真有他们说的那一日呢?” 晏惟初的睫毛抖了一下,微微蹙眉:“若真有那一日,也是我自己瞎了眼,是我自己活该,你要是有本事谋朝篡位你就做,就算要杀你也是我自己亲自动手,不需要别人来做,但是表哥,你会吗?” 谢逍道:“我早说过的,只要陛下还要我,我绝不负陛下。” 晏惟初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表哥,你怎这么好啊?你就不想着问一问我会不会负你吗?” 谢逍握住他的手:“你不会。” “嗯,”晏惟初肯定,以皇帝的身份承诺他,“若真有那一日,朕特许你谋朝篡位,但你不负朕,朕也绝不负你。” 谢逍拉他入怀,用力拥紧了他。 晏惟初歪过头,枕在谢逍颈窝里,抱怨:“我还是头疼。” “我抱你去睡觉。” 谢逍说着便要抱起他,晏惟初摇头:“等等。” 他自谢逍怀中退出,将刚写完的圣旨拿过来,坚持拿起自己的皇帝大印盖下去。 现在的他在朝堂上说一不二,这张圣旨发下去不难,惹来的非议却不会少,但他还是要做。 他要表哥真正站在他身边,跟他并肩的位置,受百官谒拜、万民景仰。 谢逍没再阻拦,晏惟初执意要用这样的方式表达爱意,他接受便是。 晏惟初顺手展开手边从前自己亲手画的,初见谢逍惊鸿一瞥的那幅画卷,借着酒劲在旁边题字。 春秋代序,此心犹同。 山海不移,风月始终。 谢逍搂着他,散落的长发垂下,落于晏惟初肩侧,与他的乌发交缠在一块,如同结发。 晏惟初扔了笔,回身吻上谢逍的唇:“表哥,我还想做……” 谢逍在唇齿相贴间呢喃提醒他:“很晚了,一早就要起来。” “我才不管,”晏惟初任性道,“我让赵安福他们现在去传谕,明日加冠仪式的时辰推迟到辰时末。” 谢逍轻声笑,将他抱起。 床帐曳地,烛光在上方描出抵死缠绵的影子。 晏惟初好似醉得更厉害了,情动难抑,彻底沉溺进其中。 他在持续的战栗间手指勾起谢逍垂于自己脸侧的一缕发丝,做了先前就想做的事,将之与自己的乌发绑在一块,打了个死结。 谢逍停住,重重一喘,额头滑下的汗落至晏惟初唇边,被晏惟初伸舌舔去。 他俯下身,手指插进纠缠的发间,寻着晏惟初的舌尖吻上他。 罗帐春深,酲梦未醒。 已许三生。《 》 【正文完结】 第79章 正文完结 晏惟初恍惚睁眼,听到外殿传来谢逍隐约的声音,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还是有些头疼。 昨晚喝得太多,又荒唐了半宿,这会儿他即便醒了也懒洋洋地提不起劲,只想在床上一直躺着。 但不成,今日是他万寿冠礼,他怎么都得爬起来。 谢逍在外殿交代事情,冠礼的时辰推迟,其他仪式也得跟着往后延,实在繁琐得很。 赵安福等人正听着谢逍的吩咐,一抬眼看见皇帝不知几时出现在后方,一惊,赶忙躬身。 谢逍回头,就见晏惟初披头散发赤着脚,身上随意裹了件便服袍,站在内外殿分隔的那道珠帘处正发呆。 他走过去,径直抱起晏惟初,回去内殿。 赵安福率众进来伺候皇帝梳洗更衣。 “什么时辰了?”晏惟初好似终于醒了神,问道。 谢逍答:“卯时三刻。” 他们也就睡了两个时辰不到。 晏惟初的眼睛有些直。 谢逍抬手轻拨过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现在酒醒了?” 晏惟初慢慢点了点头,他这幅样子一会儿还要去拜祖宗实在不像话,还好只是拜奉先殿,不是拜太庙,斋戒也只用在这清早走个形式。 沐身过后,谢逍让人上了份甜汤来,看着他喝下,说:“已经派人去宣旨时间推迟了,群臣估计寅时之前就到了皇宫外头等,这会儿应该正在骂娘。” 晏惟初皱了下眉:“……晚些时候朕给他们发钱。” 谢逍点了点头,晏惟初搁下空了的碗,想到什么,问:“朕昨晚写的那道圣旨呢?” 谢逍道:“还在案上。” 晏惟初吩咐:“等朕加冠之后就宣旨。” 谢逍没有阻拦,但是说:“这下外头那些人不止骂娘,估计还有想撞柱的。” 晏惟初哼道:“敢在朕冠礼这日给朕添晦气,那就别怪朕不客气。” 谢逍无意多言,让人将晏惟初的冠服送上来,一套常服、一套皮弁服和一套衮冕。 晏惟初的情况特殊,原本皇帝亲政前就应办冠礼,先前是摄政王与谢太后故意拖着不想还政于他,他夺回宝玺后担心时局不稳,直接戴冠临朝听政了,仪式便一直没办。 到如今他大权在握,才在礼部官员的劝谏下决定补办这个冠礼,加元服正其名。 先着常服,谢逍拿起衣袍,亲自伺候晏惟初穿上。 他低头为晏惟初系腰间玉带,晏惟初目光落至他眼睛上:“表哥。” “嗯。”谢逍手上动作专注,垂着眼应他。 晏惟初忽地道:“我今日就真正及冠了。” 谢逍顺着他的话问:“所以?” 晏惟初道:“所以以后你们都不许背地里再叫我小皇帝。” 谢逍神色一顿,抬眼看他。 晏惟初一本正经,表情严肃。 谢逍忍笑:“没有。” 鬼才信呢。 晏惟初不是傻子,外头那些人私下里怎么腹诽他这个皇帝的,他全部门儿清。 包括他这位亲亲表哥也是。 “总之,不可以。”他强调。 “那陛下喜欢什么称呼?”谢逍哄着他问。 晏惟初想了想,说:“那些蛮夷低头时喊朕大皇帝陛下,就很不错。” 谢逍提醒他:“陛下莫要得意忘形了。” 晏惟初一哂:“也是,就算喊我天皇帝圣皇帝,不是真心效忠的,那都没用。” 他说着挥了挥拳头:“只要这个够硬,把他们揍老实了,喊什么都一样。” 谢逍认同他说的:“陛下以后不是小皇帝了,但永远是臣的小夫君。” 哪怕晏惟初在圣旨里写明了他们并列二君,他依旧心甘情愿做他小夫君的不二臣。 晏惟初喜欢这个称呼,投入他怀中,开怀大笑。 辰时初,御驾回宫,先往奉先殿拜祭。 之前谢逍的册封礼也只遣官来告宗庙,这是第一次,晏惟初亲自带他的后君一同前来。 大殿内宁静庄严,但无太庙那般过分肃穆,供奉在此的只有自晏惟初曾祖往后的几位直系祖宗,这里更似他的家祠,他刚亲政那会儿常觉孤立无援时,便会来这里同他的父皇母后和祖宗们说说话。 今日也一样。 “父皇,阿娘,我及冠了,以后再没人能欺负我了。” “我带表哥来见你们,他的功绩我都跟你们说过的,他是大靖百年一遇的良将,是我的福星,你们肯定会满意他。” “我跟他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我封了他做皇后,我还要封他做我的并君,你们不在了我就只有他了,你们会答应的吧?” “我就任性这一回,你们就不要反对了吧,你们若是不做声,我就当你们是同意了,我会跟表哥好好的,不再让你们替我操心。” 谢逍就跪在他身侧,听他絮絮叨叨地说,如同寻常人家里向父母撒娇耍赖的孩子。 神位前烛台上燃着跃动的火苗,却在此刻寂静无声,不闻一丝灯芯噼啪响。 晏惟初等了片刻,眉开眼笑,他就知道爹娘疼他,一定会遂他的愿。 他转头向谢逍,示意:“表哥,你也跟我父皇他们说几句话。” 谢逍匍匐下身,磕头三次,郑重谢恩:“谢先帝陛下与娘娘成全,臣会护着陛下,护着大靖江山,永不违此誓。” 晏惟初笑着拍了拍他手臂:“不用这么紧张,我父皇和阿娘喜欢表哥呢。” 谢逍却坚持,先帝面前礼不可废,这句是他对先帝与郑太后的承诺,他会做到。 辰时六刻,御驾至奉先殿,群臣入班。 冠礼开始,晏惟初先戴翼善冠,再换皮弁服,三加十二章衮冕。 每加冠一次,奏乐诵祝词,群臣叩拜。 谢逍这次没有位列臣工中,他站到了晏惟初身边,在第三次加冠时亲身上前。 上回他从外至里一件件剥下了晏惟初身上的衮冕,这回他从里至外帮晏惟初一件件穿回去。 连同那顶至高无上的十二旒冕冠一起,亲手为晏惟初戴上。 礼成,颁诏书,赦天下,显皇恩。 晏惟初接着命人宣读昨夜他亲手写下的那道圣旨。 最后一字自宣旨官嘴里读出,全场静极。 群臣或许过于愕然,竟给不出任何反应。 但在这样的场合,稍不注意就是御前失仪,他们甚至不能提出一句半句的质疑。 晏惟初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圣旨已下,也不容任何人封驳。 谢逍换上了大婚时没机会穿的那身后君冕服,坐于御座侧,与他一同接受王公诸臣与外邦来使进表朝贺。 礼乐声起,千官齐喏,山呼响彻,天下归心。 之后是大宴仪,一直持续到申时初才结束。 回去瑶台,已近傍晚。 谢逍命人上来长寿面,他与晏惟初在大宴上都没吃多少,毕竟光禄寺的饭菜委实有些难以下咽。 填饱了肚子,昨夜没睡好又累了一整日的晏惟初只觉困顿。 发冠取下,束发的簪子也拆了,他靠在榻中,枕着谢逍的腿昏昏欲睡。 谢逍随手拿了本书看,手指插进晏惟初披散下的长发间,一下下帮他轻按。 晏惟初闭起眼,迷糊问:“表哥在看什么?” “随便看看,”谢逍回他,“睡吧。” 晏惟初勉强拉扯着即将陷入昏睡中的自己,还想与谢逍多聊几句:“我好像忘了跟父皇阿娘说,让他们保佑我和表哥和和乐乐,能多活几十年。” 他没与谢逍提,在表哥出现前,他其实一直有厌世的念头,只觉做什么都没意思,争权夺位也只是不想被掌控下的孤注一掷。 但在那个午后,他坐于酒楼窗侧,推开窗,于玉兰飘落间看到了下方飞身自车中掠出的谢逍,那一眼便落进了心底。 谢逍安抚他:“没关系,下次有机会再去说,你不说他们也会的。” 晏惟初嘟哝:“那等过段时日,我们歇息几日,去云都山吧,好久没去了。” 谢逍答应:“好。” 晏惟初继续道:“表哥,你要对我再好一点。” 谢逍还是应他:“好。” 晏惟初眼皮愈重,声音愈模糊:“表哥,我喜欢你。” 谢逍回头,窗外落进余晖停驻晏惟初眉梢,安稳入梦了的人无知无觉。 他手指拂上去,轻喃:“阿狸,生辰吉乐。” 手边书册恰翻过一页,是一句应景诗文——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作者有话说: 完结了,谢谢支持 还两个番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