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唯一的逆鳞
近日朝堂之上出了一件大事,会试科考舞弊,涉案考官与考生数十人下狱。
主考官之一的礼部左侍郎在府中上吊,锦衣卫闻讯赶到时,只见到一具吊在书房房梁上早已冰冷的尸身。
这人畏罪自戕前留下了一封血书,交代自己与手下官吏为敛财而参与舞弊,共售出试题十四份,得银四万多两,与被抓捕下狱的考生人数正好相符。
“试题三千两一份,购买者多为江南士子,这些人家境殷实,购得考题后再请人做题背下答案,十四人里有十人都在会试中取中……”
晏惟初听着崔绍的禀报,颇有些心不在焉,舞弊案由三法司会审,主要负责查案的仍是锦衣卫,查到的也仅仅是这些而已。
“就这?”
崔绍不是很明白皇帝的意思,事情其实已经很清楚了,证词也都对得上,科举舞弊虽是大案,但案情本身并不复杂。
晏惟初道:“朕这几日翻阅历年科举旧录,发现京郊这间云山书院着实了不得,这几十年每科春闱,少则三四人,多则更多,定有出身其间的学生能取中进士,名列一甲者也不在少数。
“这些人如今许多都已是朝中肱骨,例如先前伏诛了的次辅林同甫,和这位上吊了的徐侍郎,甚至今科会元那位苏小郎君也是这间书院的人。”
崔绍神色一凛:“陛下的意思是?这间书院有异?”
晏惟初淡道:“朕只是觉得这间书院教书有方罢了,朕的恩师章先生也是这间书院出来的,这几年还回去做了书院的山长,他确实教得好。”
崔绍想到什么,说:“臣之前见徐侍郎的履历上记载他是先帝泰初十四年的二甲第六名,他那一科的主考官座师便是太师章文焕。”
晏惟初“呵”一声:“章先生若知晓自己教出了这样一个学生,也不知会作何想法。”
崔绍拱手道:“臣会再派人去查一查这云山书院,不会大张旗鼓也必不会打草惊蛇,陛下放心。”
晏惟初淡淡点头,不抱什么希望:“你去吧。”
*
三日后,三法司主官将案情审定结果呈报御前,晏惟初看罢没说什么,就此结案。
涉案官员斩首抄家,考生革除功名,戴枷游街、流放。
先前的考试成绩作废,所有取中考生须参加复试,与殿试合并进行,时间仍定在四月下旬。
听闻那位苏小郎君办的那饮宴也推迟了,晏惟初只当听了个乐子。
到手的会元飞了,这可怨不得他,若有真本事,大可以去殿试上争状元。
但状元花落谁家,自己这个皇帝说了算。
在那之前,一道新的诏令下发再次引发轩然大波。
皇帝谕旨在殿试之前开加科,考纲不涉经史子集,唯经世致用与格物致知,参试者不拘生员举子,只要识得字能写字,就可报名。
取中者入朝为官为吏,与正科进士等同。
最先跳出来的便是那些以圣学之道自居的读书人。
开加科考这些非儒家正统的东西不稀奇,前朝早已有之,但非正科进士出身者,向来只能做小官胥吏,天然低人一等。
现下皇帝却说加科取中之人与正科进士等同,甚至只要识字者就能报名,这是要挖了他们天下读书人的根,叫他们如何能忍?
一时民间舆论沸沸扬扬,皆是唱反调的声音,毕竟能高调发声的都是这些读书人,他们说皇帝此举离经叛道悖逆荒唐,别人哪怕有不赞同的也不会当着面跟他们理论。
事情的升级是在半个月后,国子监上千生员被煽动前往瑶台聚众叩阙。
当下便有人到京营传皇帝口谕,调神机营兵马去西苑。
谢逍接谕时意识到皇帝这是要动真格的,甚至不惜让神机营的火器手去对付那些只有一张嘴的书生,不免讶然。
“陛下还说了什么?”他冷静下来问。
传谕之人摇头:“只有这些,侯爷还请尽快派兵过去,不要耽搁了大事。”
谢逍又多问了一句:“现下瑶台那边的情形如何?”
对方道:“陛下命麒麟卫先过去盯着了,那些生员暂时还只是跪着想要陛下收回成命,没起大的冲突,之后就不好说了。”
有下头将官咧嘴便骂:“他娘的这些读书人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天天的闲出个屁,给他们多个机会考试不好,这也要闹。”
众人附和。
谢逍一听皇帝竟派出麒麟卫去镇场,心生担忧,当即命神机营的坐营官去点兵,兹事体大,无人敢耽搁。
而谢逍自己等不及,交代完事情立刻出门上马,先一步纵马往西苑去了。
瑶台外此刻正热闹得跟菜市场一样,麒麟卫一众人与叩阙的学子展开骂战,你来我往,口沫横飞,战况激烈。
晏惟初命麒麟卫过来压场,是想着这群宗室子弟也操练了快三个月,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来溜溜,对付别人不行,对付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那还不容易吗?
但他低估了这帮纨绔的少爷脾气,尤其是以晏镖为首的那些个,虽被他抽了两顿现在老实多了,但不代表在这些自命清高实则狗屁不是的书生面前,他们能给出好脸色。
这会儿初夏天气渐热,他们在大太阳底下站了半日,听着这群人一会儿絮絮叨叨指桑骂槐,一会儿痛哭流涕仿佛死了爹,谁能不烦?
有第一个忍不住回嘴的,很快便有第二个第三个跟上。
文人的嘴毒,引经据典指桑骂槐。
这些宗室子弟书念得书少,但嗓门大,而且说话直,无论那群书生骂什么,他们就一句“你们就是自己考不上也不想别人考上无耻之尤”,就足够气得人仰倒。
这样的做派哪里像皇帝的亲军卫,地痞流氓还差不多。
郑世泽劝不住,任由他们去了。
能把这群闹事的书生气得跳脚,也算大快人心吧。
不多时谢逍纵马疾驰而至,拉缰急停,一眼扫去没在人群之中看到晏惟初。
他翻身下马,绕过这里乌压压的人群,往瑶台里边去了。
晏惟初正在处理政事,听闻谢逍来求见,一愣,问:“他亲自带神机营的兵来了?”
“神机营的兵马还在路上,估计还得一刻钟才能到,侯爷独自一人先纵马过来了。”传话的太监答。
晏惟初笑了,表哥这是担心他这个麒麟卫指挥使被那些闹事的人殃及,才着急赶过来呢。
他立刻起身,让人给自己更衣。
谢逍走进瑶台,迎面便看到晏惟初出来,迎上前:“你要去外头?”
晏惟初示意他放心:“陛下让麒麟卫办差,我出去看看。”
他本来是没打算露面的,但让外头那些人一直对骂下去也不是个事,事情还得尽快解决。
谢逍有些不放心,话到嘴边没有拦着他,陪他一起走出去。
外面已经乱得不成样,来闹事的多是生员,举子也有,但少,毕竟只要中了举即便会试没取中也有授官的机会,没必要来这里闹。
这些生员则不同,皇帝要取庶民入仕,自认为地位受威胁最大的就是他们。
至于说他们也能去考?那就确实是心里有逼数考不上,又看不上走这种“旁门左道”的其他人。
当然晏惟初更看不上他们,只会之乎者也死读书的这些人,是他最嫌弃的。
先前将万玄矩提拔上来的人调去平津任巡抚接管船政时,他便生出了开这个加科的想法,不会写八股文没关系,只要有真才实学能做实事,他就要。
这次科举舞弊闹出来,恰好给了他顺势下发这项诏令的机会,但很显然,永远有人热衷于跟他这个皇帝对着干。
朝堂上反对的声音就不小,礼科想要封驳圣旨,他早已料到,这些六科给事中拿着鸡毛当令箭官小权力大,时不时就要恶心他一把,他这次索性釜底抽薪,将六科直接并入都察院,让他们不能再随心所欲,间接夺了他们的封驳权。
所以圣旨是顺利发下去了,结果呢,国子监这些生员又开始闹事,说背后没有人煽动?谁信?
神机营的兵马已经到了,营兵各个手里都有火铳,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闹事之人围住。
“砰”一声铳响,先前还乱糟糟的争吵声止住,一片哗然。
有人痛呼:“陛下是要做暴君对我等读书人动刀吗?”
谢逍皱眉,也觉这些人实在不知好歹,都这时了还敢口无遮拦,当真以为皇帝会顾及名声不敢动他们?
晏惟初懒得多言,就一句话:“依大靖律生员不得妄议朝政事,你们此举是要造反不成?”
一部分人被他的话恫吓住,为首的那几个却不以为憷,嚷着:“我等要见陛下!陛下一意孤行不尊礼教,离经叛道,迟早酿成大错!”
“你算个什么东西,”晏惟初不屑,“不忠不义、自私自利、虚伪无耻,枉读圣贤书,就你也有脸来闹?”
这几条扣在读书人身上可都是大罪,尤其被骂不忠不义,他们这些人最爱惜名节,哪能受得了这个羞辱,那人目眦欲裂:“黄口小儿,休得此胡言乱语!”
晏惟初嗤笑:“你倒是看着年纪大,三十好几了吧?还是个秀才,难怪不敢去考试只敢来这里闹事,你就是不忠不义,陛下是这么看你的,天下人也会这么看你!”
被骂的那个狼狈从地上爬起来,恨得整张脸都已扭曲:“你信口雌黄污蔑我!休要在此妖言惑众!”
被晏惟初神情里的高高在上刺伤了敏感的自尊心,这人忽然发疯,竟冲向前直直朝着晏惟初扑了过去。
事情就发生在几息间,晏惟初始料未及,他怎就忘了,朝堂上那些文官动不动就能当廷互殴,这些生员又岂会真柔弱不能自理,那都是他们给自己立人设装的!
看吧,这被骂两句就本性暴露了。
谢逍动作极快地将晏惟初攥去自己身后,晃眼间瞥见对方袖子里一闪而过的锋锐光芒,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
晏惟初带出来的护卫动作慢了一步,待到他们抽刀拍掉对方手中匕首、将人制服按倒在地时,谢逍的右手小臂上已被划开了一道,很快有血珠渗出来,染红了他的袍袖。
晏惟初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郑世泽吓了一跳,迅速反应,大声示下:“禁苑持械等同谋逆,押下他们!”
麒麟卫先动,神机营跟上,转瞬间先前还跪得笔直的所有人都被压着脑袋按到了地上。
*
瑶台偏殿,谢逍手臂上的伤口不浅,太医正在处理。
晏惟初在旁盯着,看着那血肉模糊的皮肉,眉头紧蹙。
谢逍自己倒不是很在意,这点小伤他从前在战场上经历得多了,并不放在心上,反正伤在他身上,没伤到晏惟初就好。
他伸手想抚平晏惟初一直皱着的眉心,晏惟初却撇开脸,不领情。
外头进来人,看了晏惟初一眼欲言又止。
“是不是陛下要见我?”晏惟初问,径直起身,“走吧。”
谢逍目送他背影离开,有些无奈。
行刺的那个已经被锦衣卫押走下了诏狱,崔绍来问要怎么处置。
晏惟初冷声下令:“审清楚他背后是什么人指使、行刺是否有预谋、他知不知晓朕的身份,之后将他剁了喂狗。”
只是砍头难消他心头之恨,从先前谢逍见血起他心里就一直压抑着滔天怒火,恨不能再次大开杀戒。
崔绍领命。
晏惟初闭了闭眼,重新睁开时眼中已无一丝波动:“你去办差吧。”
再示意赵安福:“去外头传朕旨意,这出闹剧该收场了。”
晏惟初回去时,太医已经帮谢逍上药包扎完毕,退了下去。
晏惟初走去谢逍身前半蹲下,埋首在他膝盖上,半晌没动。
感知到晏惟初的情绪,谢逍抬手轻抚上他后颈:“阿狸,陛下与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晏惟初的声音有些闷,没有抬头,“说怎么处置外头那些人而已,他还说给你放几天假,让你好生休养,你别管这些事了。”
瑶台外,自行刺的那个被锦衣卫强行押走,余的人也跪倒在地,被周围虎视眈眈的官兵押着,到这时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害怕。
“谋逆”二字他们无论如何也背不起,他们只是想要皇帝不开加科而已,谁也不想事态会演变成这样。
赵安福出来宣旨,没有起伏的声音快速念罢,这些人的命运就此落定——革除功名永不录用,为首闹事几人流放,三代不仕。
哭嚎求饶声顿起,这样的结果,或许比宣判他们死刑更让他们不能接受。
但天威震怒,事情已无回圜余地。
怪只怪他们自己耳根太软、心思阴暗,最终落得这般下场。
晏镖一口浓痰啐过去:“呸!真是便宜你们了!”
偏殿里,谢逍抚了抚晏惟初的面颊:“阿狸?”
晏惟初仍低着头没动,他很少有这样自怨自艾的时候,上一次还是当年眼睁睁地看着郑娘娘在自己眼前被人灌了毒药,那时他年纪小,只能瞪着眼睛无助流泪,连声音都不敢发出来,但现在不同。
现在他是这大靖江山真正的主人,大权在握,却依旧有这样无力的时刻。
想要真正随心所欲真的好难。
他其实也才十几岁而已。
谢逍察觉到什么,手指拂下去,捏住他下巴,迫他抬头。
晏惟初的眼睛很红,眼里噙了泪。
谢逍微怔:“……你哭了?”
晏惟初自觉丢脸,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将眼泪憋回去,不肯承认:“谁哭啦,我才没有。”
谢逍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揽腰将他拉起来,拉坐到自己腿上,看着他:“阿狸,我没事。”
晏惟初红着眼瞪过去:“下次不许你帮我挡,那么多人就你最积极。”
谢逍问:“谁是你夫君?”
晏惟初提起声音:“你!”
“所以呢?”谢逍道,“我不该帮你挡?”
好吧,晏惟初被说服了。
他靠进谢逍怀里,还是不高兴,但只能忍耐:“表哥,你是我的,你的命也是我的,你得顾惜着点自己。”
再有下次,他就真要做暴君了。
谢逍没有细究他话里的意思,哄着他:“好。”
晏惟初指尖轻轻摩挲着谢逍包扎起来的小手臂,慢慢闭眼。
浑身炸开的刺收拢。
谢逍是他的,是他唯一的逆鳞,谁也不能动不能碰。
不能。
第52章 拿后位套住表哥
生员叩阙一事最终还是闹大了。
那行刺的蠢货是心血来潮冲动行事,也的确不知晓晏惟初的身份。
但郑世泽关键时刻的一句“禁苑持械等同谋逆”给事情定了性,形势逆转,让皇帝瞬间站到了道义上风,仅仅是革除功名流放已属开恩,谁也别想再借题发挥。
生员闹事与翰林院那帮“清流君子”脱不了干系,那群人有不少都出身国子监,时常回去讲学,课堂上随便一两句煽动之言,就足够让读书读傻了的这些学生义愤填膺、头脑发热。
晏惟初也没含糊,把有份参与者全部贬官了事,一个个就只知党同伐异、空谈误国,不如一起撵去地方上干点实事,真正体会一下民间百姓疾苦,看还有没有脸这样站着说话不腰疼。
那之后太师章文焕忽然前来瑶台求见。
自去岁晏惟初刚亲政亲自前去太师府与这位章先生下了一盘棋,便再未见过他,偶尔听旁人提起自己这位恩师,也大多是说他关起门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有时会出外去书院教书,仅此而已。
先前崔绍自请去查云山书院,也没查出个所以然。
晏惟初给他赐座,命人上来茶点,关心了几句他的身体。
章文焕谢恩,直言说起自己长孙章序杰与之前被贬那些的翰林走得颇近,请晏惟初也一并料理了他。
晏惟初不认同地说:“他虽也是翰林院的人,但这些日子一直在内阁办差,并未参与煽动那些学生,朕不会这样是非不分迁怒于他。”
章文焕却摇头:“他虽未参与,却与那群人心意一致,私下常与人妄以朝政,对陛下多有不敬,臣年纪大了,无力再管教他,还望陛下帮臣教一教他。”
晏惟初的眉峰微蹙:“先生要朕怎么教他?”
章文焕道:“但凭陛下处置。”
晏惟初看着自己这位先生,章文焕早已到风烛残年,满头银发沟壑覆面,方才进来时连走路也颤颤巍巍的,真正行将就木。
为了打消自己的怀疑,即便这样也要撑着身子亲自来瑶台一趟。
他耷下眼,沉默了片刻,答应下来:“那朕便依先生的意思,将他外放出去磨一磨性子吧。”
章文焕再次与他谢恩。
这位老太师最终还是提醒了一句:“陛下,开加科是好事,但与正科取中仕子须得加以区分,才好堵天下悠悠之口。”
晏惟初淡下声音:“朕知道了,多谢先生提点。”
他不让这些人入翰林便是,那地方也没什么好的,至于将来能不能入阁,自纪兰舒被他破格拔入内阁那日起,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旧制就已形同虚设。
章文焕没有在此久留,茶也只喝了半盏,事情说罢便退下了。
晏惟初目送他背影走出去,重新垂了眼。
他的心思章先生知道,章先生的心思他也知道,终究道不同不相为谋。
上车前,章文焕回头,看见远处车上下来往瑶台里头去的谢逍,眯起眼目光顿了顿,问身侧管家:“那是定北侯?”
管家看去,肯定道:“是定北侯,定北侯夫人是麒麟卫指挥使,在西苑讲武园当差,据说陛下十分器重,时不时会把人召来瑶台,外头还有传言,那安定伯世子生母是郑娘娘的亲姊妹。”
章文焕目送谢逍背影走远收回视线,脸上神色变得冷漠。
郑氏女是当初他亲自派人从江南挑来献给先帝的,家中仅有一个兄弟,从无什么亲姊妹。
他与小皇帝分歧的最初,便是从小皇帝听闻了谢家那位大郎在战场的种种心生向往,瞒着他偷看兵书开始。
“陛下是越来越离经叛道了。”
章文焕一声叹息,撑着膝盖被管家搀扶艰难迈步上车。
车驶离瑶台,车中老太师缓缓闭眼。
当年他第一日走进瑶台大门时,小皇帝曾红着眼睛问他“先生,你是来帮朕的吗”,从前种种,依稀在目。
谢逍进门,他来西苑与皇帝禀事,顺道接晏惟初一块回府。
晏惟初出来,说起皇帝御前有人,一时半会地没空,让他有事书奏便可。
“我们先回去吧。”
谢逍看着他:“阿狸,今日不高兴吗?”
晏惟初一愣,他是不高兴,但也只有一点点而已,没想到这也能被表哥看出来。
“没有啊。”
“不高兴要说,”谢逍问他,“为何不高兴?陛下欺负了你?”
晏惟初叹气:“是啊是啊,陛下欺负了我,表哥你去跟陛下打一架吗?”
谢逍道:“那我得当面去跟陛下说说。”
晏惟初伸手一拍他,正经说:“才不是,我日日在御前当差够小心的了,表哥你别总操心这些,今日是碰上了点烦心事,不过看到你就没有不高兴了。”
谢逍本也是逗晏惟初的,不再追问这些,点了点头:“没事就好。”
晏惟初将那些让人不愉快的事情丢去脑后,挽住他手臂:“走吧,回家了。”
*
四月中,由皇帝亲自出题恩点的加科放榜,取中之人入六部京司者寥寥,多依其所长外放州县,这些人是晏惟初这个皇帝力排众议一手擢拔的,现在或许还不成气候,但日后可期。
下旬,会试复试,舞弊案的阴霾尚未消散,人人谨小慎微,就怕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纪兰舒被特别任命为这科会试复试的主考官,试题也出自他之手,最终又有六人被革除了功名。
刘诸因避嫌没有参与读卷,他儿子刘崇璟这一次十分争气地拿下了会元。
而苏凭的成绩只有中等,也许是过度紧张也许是别的,他写出来的文章中规中矩,远不及前一次的出彩,中等名次已属勉强。
三日后紧接着便是殿试,地点在皇宫奉天殿,晏惟初派人去殿上宣了口谕,并未露脸,但试题是他亲自出的,关于边疆马政的论述。
众人翻开考卷看罢考题后神色各异,皇帝出的题目不算偏,真正深谙其道之人却寥寥无几。
但已经坐在这里了,硬着头皮也得写。
晏惟初在后殿里正与刘诸闲聊天:“刘公,听说你儿子都二十有三了怎还不娶媳妇?定亲了吗?”
刘诸尚未开口,旁边的礼部官员插话:“陛下,您也该考虑立后之事了。”您好意思说别人吗?
在场众臣纷纷附和。
晏惟初翻白眼,就你话多,用得着你们见缝插针地惦记朕后宫?
这些人当然不是真心想他娶谢家女,祖宗之法不可改,但只要皇帝愿意开枝散叶,他们就能想方设法送人进来。
当年那位郑娘娘不就是这样上位的,只要他们努努力,定能收获真正让他们满意的下一任贤君。
……想得还挺美。
晏惟初心说惹毛了朕给你们作个大的。
见小皇帝面露不悦,刘诸赶紧回话道:“犬子之前一心扑在功课上,立誓不高中不成家,这才拖到了现在,待这回回去,臣便会为他张罗娶妻之事,他母亲已经在替他相看了。”
晏惟初道:“刘公,你儿子有大才,是这科会元,朕看最后一甲没跑,这样吧,朕来给他指门婚事,你觉得如何?”
众人一听第一反应是皇帝莫不是要给刘家也塞个男人,嘶……
刘诸却心头惴惴,他是知晓自己儿子与谢云娘的事情的,为此罚也罚了、骂也骂了,但那小子以念书为借口一直拖着不肯娶妻,他是一点办法没有。
晏惟初今日忽然提起这事,不免让他猜疑是否皇帝发现了什么?无论皇帝与那位定北侯之间是何关系,想必不会容忍臣子觊觎自己的准皇后……这可如何是好?
“臣……一切听凭陛下的意思。”刘诸只能附和。
晏惟初有意卖关子,笑笑说:“那就等考完了,朕当面问他吧。”
刘诸不敢多言,听话谢恩。
翌日,读卷官将挑出来的十份考卷呈到御前,晏惟初让人拆了先看名字,那小刘先生的考卷不出所料也在其中,他拿起看罢,果然言之有物。刘崇璟在肃州边关长大,又曾四处游历眼界开阔,写出来的东西并非人云亦云,很有自己的见解和想法。
晏惟初将他的考卷搁到一旁,再将另九份考卷也看罢,又挑出两份与刘崇璟的那份放到一起,这就是一甲前三了。
至于具体的名次,在问罢几人详细情况后晏惟初心中有了数,刘崇璟到底年轻,锋芒有余、沉淀不足,所以最后晏惟初给他定的是探花。
刘诸松了口气,探花好,他已经是首辅,儿子若再被钦点为状元实在太打眼了,这样就好。
那之后所有考卷都拆了弥封,读卷官拟定的全部名次也呈到了御前,苏凭的名字在二甲末尾,晏惟初特地要了他的考卷看,文章华而不实,泛泛而谈、言之无物,亏他也是在乌陇边镇待了许多年的人,竟对自己考问的这些东西一窍不通。
晏惟初十分嫌弃,吩咐:“这人,落到三甲去吧。”
传胪大典晏惟初没让办,直接让礼部去张榜,几日后亲自召见了一甲前三。
在例行问过状元和榜眼后,轮到刘崇璟,见他果然一表人才、风度翩翩,也算配得上阿姊,晏惟初在说过勉励的话之后接着道:“刘公应该已经与你说了,朕要给你指门婚事,你自己是何想法?”
刘崇璟面上并无欣喜之色,但恭恭敬敬地回话:“臣无异议,但凭陛下安排。”
还算是个聪明人,没有头脑发昏到为了情爱抗旨拒婚牵连全家,晏惟初心中满意,否则他还真得考虑一下了。
“朕将镇国公嫡女谢云娘赐婚给你,如何?”晏惟初笑着开口。
刘崇璟一愕,瞬间失了仪态,不可置信地抬头,直直看向了御座上的皇帝。
同在场的内阁和六部官员更是一片哗然。
皇帝没事吧?疯了吧?
把自己的准皇后赐婚给臣下?
刘诸更是大惊失色,上前一步便要说话,被晏惟初制止:“让他自己说,刘崇璟,朕将谢云娘赐婚给你,你要是不要?”
到这一刻,刘氏父子几乎肯定了皇帝已知晓了那些事情,这样的天恩未必不是试探和警告,或许刘崇璟只要说出那个要字,灭顶之灾也会随之而至。
但机会仅有这一次,若说之前刘崇璟还能冷静思考,此刻他已被皇帝抛出的诱饵充没了理智,几乎没有犹豫地顺从了本心,拱手高声道:“臣要!臣谢陛下隆恩!”
礼部尚书当即出来阻止:“陛下不可!镇国公嫡女是先帝当年定下的您的皇……”
“先帝几时定下了?”晏惟初皮笑肉不笑地打断他,“谕旨呢?拿出来给朕看看?”
尚书涨红了脸,圣旨倒确实没有,事情是当年老镇国公回京述职时,一场宫宴上先帝许诺给老镇国公的,这怎还带耍赖不认的啊?
有同僚冲他使眼色,什么死脑子,皇帝这明显不愿娶谢家女,这不正好,没准这次他们送的人还有机会正位中宫呢!
“臣只是……”尚书后知后觉想到这个,这下也有些后悔出来劝阻了。
晏惟初没理他,目光落回刘崇璟,说:“好,既然愿意,朕便下旨亲自赐下这门婚事。”
刘崇璟大喜过望,真正相信了皇帝这是真心实意的,当即跪下叩谢天恩。
刘诸一脑门的汗,相比自己儿子的欣喜若狂,他却满心担忧。
最后晏惟初单独留了他下来。
“刘公不必多想,”旁人退下后晏惟初直言道,“朕是真心想赐你们家一段良缘,你把心放回肚子里便是,回去好生操办婚事吧。”
刘诸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好点头谢恩。
晏惟初安慰他:“朕亲自下的旨,别人说不得什么,不用太介怀外人的看法。朕还要跟你交个底,朕不会让你儿子进翰林院,打算放他去都察院从监察御史做起,你心里有个数就行。”
刘诸这下算是看出来了,娶勋贵女、进都察院,皇帝这是要彻底断了自己让儿子做清流的念想,上了皇帝这条贼船,他们就只能跟着皇帝一门心思走到黑。
何况小皇帝此举,没准还夹带了私心,外人以为的皇帝不想娶,是不想娶谢氏女郎,咳,人是亲自嫁了谢氏男郎——他们父子也算为陛下分忧解难了。
刘诸再次谢恩,罢了罢了,就让自家那小子如愿以偿吧。
*
晏惟初今日回府稍晚了些,传旨官刚刚离开,谢逍手里拿着圣旨重复看上面的内容,神色有些凝重。
谢云娘则手足无措,又欣喜又担忧。
晏惟初进来便问:“表哥,阿姊,陛下是不是派人来传旨指婚了?”
谢云娘看见他像看见了救星:“淳儿,你说陛下这是真心给我们指婚的吗?”
“自然是,”晏惟初笑着安抚她,“阿姊,陛下今日可是当众问了那位探花郎,他大声说愿意陛下才拟的旨,刘公已经回去为他儿子准备聘礼了,过两日便会来下聘,你就安心等着做新娘吧。”
谢云娘闻言松了一口气,脸上冒出丝丝红晕,喜悦溢于言表。
谢逍合上圣旨:“既这样,明日我派人去国公府说一声,开始备婚吧。”
待谢云娘离开,谢逍将圣旨随手往旁边案几上一搁,问晏惟初:“这又是你跟陛下提的?”
晏惟初将他的动作看进眼中,表哥果然不怎么敬重自己,别人谁家接了圣旨不是洗手焚香供着,哪有他这样随意扔的。
“我没那么蠢跟陛下说阿姊和那小刘先生的事,”晏惟初随口诌道,“礼部催陛下大婚立后催得紧,陛下烦得很,我就随便给他出了个主意,说找个青年才俊把阿姊指婚过去,事情就解决了,刚好一甲三人就小刘先生年纪最合适又还未成婚,陛下便挑中他了。”
谢逍听着有些怀疑,有这么巧的好事?
但晏惟初理直气壮的,仿佛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谢逍问:“谢家近支里已没有适龄女郎能嫁给陛下了,陛下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晏惟初斩钉截铁地说:“反正不娶谢家女。”
“……”谢逍沉默,今上若真不打算遵祖制娶谢家女倒也好,他反而放心了。
晏惟初没兴致再说这些,拉他坐下,卷起他袖子去看他手上的伤。
已经半个多月,匕首在谢逍小臂上划开的口子结了痂,留下了一道不怎么好看的疤,晏惟初伸手摸了一下:“还疼吗?”
谢逍摇头,同一个问题自己这小夫君每日都要关心问上一遍,他当真有些受宠若惊。
晏惟初心里依旧不是滋味,低头在这道疤上落了一个吻。
“表哥……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想法是突然生出来的,他已经离经叛道了,不如做得更惊世骇俗一些。
这些日子他一直纠结没有更多一些的羁绊能绑住谢逍,今日才豁然开朗。
依祖制后位注定要落在谢家,谢氏女可以,那谢逍也可以。
只要能拿后位套住表哥,他便再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嚯,自己可真是个大聪明。
晏惟初想,再等等,等挑个良辰吉日,就把这事办了吧。
第53章 完了,他陷入爱河了
晌午之后晏惟初照旧去了一趟讲武园,这群宗室子弟因先前学子叩阙一事打出了自信,这几日操练起来十分有干劲,真正有些亲军卫的样子了。
晏惟初很满意,勉励了他们几句,叫住郑世泽:“你过来,问你几句话。”
郑世泽跟着他进去值房,没有外人后讨好笑问:“陛下要问什么?”
晏惟初开门见山道:“下头那些官员一直在催着朕立后,朕若是想立表哥为后,要怎么让他们闭嘴接受。”
郑世泽张着嘴忘了反应……啊?
晏惟初不悦道:“你什么表情,有这么惊讶吗?”
“……”
好吧,陛下嫁都嫁了,再反过来给那位定北侯一个名分,册立中宫,好像也不奇怪。
郑世泽挠挠头说:“前朝还有女人做皇帝的,我朝立个男后而已,也没什么,要是那些老顽固不同意,陛下就搬出太祖祖制,反正当年太祖皇帝亲口说的皇后只出谢氏,又没说一定要是女人。”
晏惟初看他一眼,又说:“可朕这个皇后不能生,国本怎办?朕不想纳妃。”
郑世泽心中叫苦,国本之事哪是他能随便议论的:“……那您自个生。”
“生不了。”晏惟初皱眉。
听出他语气里的幽怨,郑世泽噎住,敢情能生您还真想生啊,这是得有多爱。
“那就随便吧反正陛下您是天子,任性到底那些人又能拿您如何,何况您还不到二十,还早着呢,国本之事来日方长,以后再说。”
晏惟初心道也只能这样了,大不了谁反对他就砍了谁。
郑世泽抓心挠肺:“陛下,定北侯他知道您身份吗?”您这就单方面要立他为后了?
“不知道,”晏惟初道,“立后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等朕都准备好了再告诉他。”
郑世泽有点无语,还能这样?那到时候那位侯爷要是不从,您是打算强买强卖吗?
晏惟初想的就是这样,回去瑶台后他当即将礼部和钦天监的官员召来,让他们将立后大典先筹备起来,算出个黄道吉日再来报。
一听皇帝在这事上终于松了口,礼部尚书赶忙问:“陛下,这中宫人选……”
“你别管,”晏惟初打断他,“等到时候自会让你们知晓。”吓你们一大跳。
尚书有些懵,他还是第一次碰上要立皇后了连人是谁都不知道的状况,皇帝陛下这又在搞什么?
晏惟初微笑:“有意见吗?”
“……没有。”尚书试探着问,“那后位定下了,陛下是否要纳妃选秀,充实后宫?”
晏惟初一口回绝:“不要,朕只要皇后一个。”
完了。
陛下这魂被不知道哪里来的狐狸精勾走了。
不肯娶谢氏女根本不是他们以为的忌惮谢氏势大,怕就是不想娶而已。
这人想要进谏劝阻的话到嘴边,没有出口的机会。
晏惟初压根不愿听:“你别谏,你们不同意朕就谁也不娶,后宫就这么一直空着,你们自个看着办吧。”
尚书咬咬牙,先接了旨,陛下这个脾气,越是跟他对着干他越强硬,不若先顺着他,现在说不纳妃选秀,迟早皇帝自己就得改主意。
他还就不信了,什么天仙看个三年五载不腻,再往后呢?
皇帝打算立后的消息当日便在朝堂上传开,一时间议论纷纷,都在猜测打听这能让陛下亲口说出只要她一人的神秘皇后究竟是何方神圣。
陛下瑶台里难道还金屋藏了个娇?
知情者如刘诸又或边慎纪兰舒他们,选择沉默淡定看戏,若有同僚来问,回答无不是“不知道啊,可能真是个天仙吧”。
其实也差不多,毕竟那位声名在外,提起来都是天神、天将下凡,勾了陛下的魂也是真的。
唯一让晏惟初不满的,是钦天监算来算去,告诉他今年一整年都没什么特别好的日子,只能等年底或者明年开春。
晏惟初想想算了,等就等吧,他等得起。
*
殿试放榜,刘家小子高中探花,又得皇帝亲自指婚娶高门贵女,一时在京中风头无两。
相较而言那位苏小郎君的风光更如昙花一现,最后只落了个三甲靠后的名次,被外放去西南偏远地方出任县官,不日就要启程。
晏惟初再次见到这人是他主动找上门。
门房来禀苏凭的名字,刚回府的晏惟初翻了个白眼,想直接把人撵走:“跟他说侯爷还没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让他改日再来。”
门房上的人道:“他说他明日就要离京了,今日来府上不是见侯爷,是想跟世子您说几句话。”
晏惟初闻言有些稀奇,这苏凭是来见他的?
行,他倒是看看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让他进来。”
苏凭进门,客套寒暄省了,也没喝侯府上的茶,开门见山道:“我来拿回我兄长的剑。”
晏惟初皱眉:“你在说什么?”
“原来你不知道,”苏凭将他的神情看进眼中,忽然笑了,“明昭跟你之间果然是假的,也是,他和我兄长的事怎会告诉你这个外人。”
晏惟初冷了脸:“你来见我,就为了说这些?”
“是啊,就是来跟你说这些的。”
苏凭挑衅道:“我明日就要离京了,再回来之日只怕遥遥无期,不过你也不用得意,你以为明昭真喜欢你吗?他心里早就有人了,他不接受我是因为他心里那个人是我兄长苏长宁。”
晏惟初一怔,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谢逍书房里的那柄剑,剑鞘上刻的便是“长宁”二字,当时谢逍说剑是友人所赠,这个友人……是苏凭的兄长?
他面露不悦:“你说这些我就会信?”
“随你信不信,”苏凭笑得得意,“我兄长比明昭年长几岁,明昭的骑射武艺都是跟着我兄长启蒙的,他们自幼情分便与别人不同,便是我也插不进去。我兄长也是个天之骄子,可惜天妒英才,六年前他死在兀尔浑人的箭下,那之后才十五岁的明昭便决心跟随老镇国公上战场,国公爷起初不同意,他跪了三日三夜才换得国公爷点头,就为了亲手为我兄长报仇。
“我说的那柄剑,也是兄长死前让手下转交给明昭的,他甚至都没有给我这个亲兄弟。”
故事说得很动听,晏惟初的面色逐渐变得难看,苏凭看着愈觉痛快:“这些你都不知道吧?你在明昭心里根本什么都不是,比不上我兄长一根手指头——”
“你说够了?”晏惟初没兴致再听这都屁话,冷言打断他,“我们夫妻之间的事轮不到你置喙,你说的剑既是你兄长送他的,那便没有还给你的道理,你可以走了。”
苏凭提起声音强调:“安定伯世子!明昭他心里根本没有你,你少自欺欺人了!”
“与你何干?”
晏惟初压着神情里的不耐烦:“你父兄皆死在战场上,是为国尽忠我敬佩他们,至于你,好不容易考上个同进士,如今外放去地方上,不想着怎么好好办差忧百姓疾苦,满脑子只有儿女情长风花雪月,你才真正是比不上你兄长一根手指头,难怪表哥看不上你。”
“你胡说八道!”苏凭被他踩着痛处,顿时神色狰狞气急败坏。
晏惟初看着他,蓦地沉了声音:“苏小郎君,你之前那个会元,究竟是怎么来的?你敢不敢拍着胸脯说是靠你自己的本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苏凭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惊慌和心虚,他虽极力掩饰了,但没有错漏过晏惟初的眼睛。
锦衣卫没有证据不好大张旗鼓地查,并未查出云山书院的问题,但晏惟初相信自己的直觉,苏凭此刻的反应也印证了他的直觉。
他当然可以直接让锦衣卫将这人押下诏狱严刑逼供,但没有必要,这人只是一颗没有了利用价值的弃子,知道的内情想必也有限。
比起这个微不足道的跳蚤,他更想看背后之人究竟打算做到哪一步,无谓在这时打草惊蛇。
何况这样一个身娇体弱的公子哥,外放去自己特地为他挑的瘴气横生的西南边陲,一路风餐露宿等同流放,能不能活着过去走马上任都是个问题,直接弄死他反倒便宜了他。
“没说什么,”晏惟初的语气淡下,“提醒你一句而已,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苏凭咬着牙,已然没有了之前的那些嚣张和得意。
晏惟初示意人送客,最后告诉他:“苏小郎君,我给你一个恩典,总有一日我会让人告诉你,你究竟得罪了什么人落到这个地步,去吧。”黄泉路上朕会让你做个明白鬼的。
苏凭确实很心虚,害怕自己的事情已经败露,甚至下意识忽略了晏惟初究竟是以什么身份能对他说出“恩典”这两个字。
晏惟初是故意的,话说一半让他自己去猜,这一去不病死累死也迟早得忧思过重自己把自己吓死。
半个时辰后,谢逍回来,听下人说晏惟初在他书房里,径直过去。
晏惟初站在剑架前,沉默在看上面的那一排剑,身后推门声响起也不见反应。
“阿狸?”谢逍上前,叫了他一声。
晏惟初拿起那柄长宁剑,问谢逍:“这剑能送我吗?”
谢逍看了眼他手里的剑,说:“这柄不合适,你若是想要,我找人给你锻铸一柄好的。”
晏惟初不肯:“我就要这柄。”
谢逍从他手里拿去剑搁回去:“这剑不好用。”
“是不好用还是舍不得给我?”晏惟初沉了声音。
谢逍不解其意,但感知到了他的不高兴:“阿狸,你怎么了?”
晏惟初只觉憋屈得很,他堂堂大靖皇帝,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不给算了,我不稀罕。”
你不给我剑,我也不封你做皇后了!一拍两散吧!
晏惟初转身欲走,被谢逍拉住:“别乱发脾气。”
晏惟初气得搡了他一把。
“你走开。”然后用力抽出手跑了。
谢逍正要跟上去,摔门而去的晏惟初又“砰”一声撞门回来。
“定北侯,我要跟你和离。”晏惟初拉着脸冷声说。
谢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这小夫君似乎气得挺厉害:“阿狸,到底发生了什么?要判刑也得给个由头吧?”
晏惟初气愤道:“没有由头,就是我不想跟你过了,实话跟你说,我接近你就是为了帮陛下笼络你,仰慕你是骗你的,我才不仰慕你,我堂堂安定伯世子又不比你差,凭什么要雌伏你身下?陛下说了只要我把这个差事办好,就给我高官厚禄,我现在已经是麒麟卫指挥使了,我受够了……”
哪怕是气话,这些话也足够伤人,但谢逍看着他气红了的眼睛,却没法跟他计较,上前一步,伸手将他拉进了怀里。
晏惟初更多没有冲出口的声音也随之滞住,说不下去了。他侧头,发了狠地一口咬在谢逍脖子上,恨不能噬其血肉。
疼是够疼的,但谢逍由着他,抬手揉上他后背给以安抚。
最后是晏惟初自己泄了气,将人一推,后退两步,这次真跑了。
谢逍追出去,叫住个管事,问起晏惟初回府之后发生过什么,听到说苏凭上门,再回想先前晏惟初问自己讨要那柄剑的情形,他哪还有不明白的。
晏惟初回了屋,将下人都撵走,顺喜也被轰出来,苦着脸告诉谢逍:“世子让小的们收拾包袱,说要回去伯府……”
“你们都下去吧。”谢逍示下。
他推门进去,晏惟初一个人生着闷气,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见到他进来瞪了他一眼。
谢逍上前,弯腰将人抱起。
晏惟初推他:“你放我下来。”
谢逍没肯,坚持抱他去榻边才放下,按住他在他身前半蹲下,认真看着他问:“阿狸,别人跟你说了什么?发脾气之前为何不问问我是不是真的?”
晏惟初没再挣扎,自嘲说:“问什么?你连一柄剑都舍不得给我,他说你心里早就有人还能是假的吗?”
晏惟初越想越不忿。
谢逍娶自己本就不是出自真心,换了其他任何人只要能帮他解决麻烦,他都可以。
提议成亲的是自己,要求圆房的是自己,连亲吻都是自己先,谢逍从来不主动。
凭什么?
“我说是假的你是信我还是信他?”谢逍无奈解释,“阿狸,不是你想的那样,苏凭的兄长苏长宁于我亦兄亦友,那柄剑确实是他去世前赠我的,那也是因为苏凭身体弱不能用剑,他才给了我。
“我不知道苏凭跟你说了什么,但大致能猜到,苏凭的个性就是这样,过于偏激不可理喻,我与他兄长关系更好,他以己度人无端揣测那些有的没的,从前甚至嫉恨过自己兄长,我才会因此疏远他。”
晏惟初皱眉听着:“就这样?”
谢逍叹气道:“不然呢?我跟你说过的,在你之前我不好男色,你究竟想哪里去了?而且,长宁兄长他也早有心仪之人还定了亲,去世前他还特地让我带话给那姑娘不要为他守寡去嫁人好好活下去,苏凭说的那些全是他的疯癫臆想,你不必往心里去。”
“……”晏惟初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误会了,顿觉尴尬,但嘴上不肯示弱,“谁让你不说清楚?”
谢逍一捏他下巴:“你给我机会说了吗?见到我就发脾气,还说要跟我和离。”
“你不肯把剑给我。”晏惟初气鼓鼓地挑刺。
谢逍道:“那剑太重了,你拿着不好用,我才会说不合适,你要是真能用得习惯要拿就拿吧,长宁兄长想必也不会介意。”
那还是算了,晏惟初心说他本就是故意找茬,也不是真想要那剑。
晏惟初依旧很不高兴:“你跟我解释这些做什么?我们算什么啊,本就是强扭在一起——”
晏惟初的声音止住,谢逍贴上来,含住他的唇轻轻一吮。
“不是强求,”双唇分离,谢逍低喃,“阿狸,我心悦你、喜爱你,或许最初没那么纯粹,但这一刻我对你的心意是真的。”
晏惟初红了脸……怎忽然说起这个了?这让他多不好意思,都不会接话了。
谢逍目光炽热:“那你呢?阿狸,你分得清仰慕和喜欢吗?”
晏惟初词穷,恨自己风花月雪的故事看得太少,当真招架不住这些。
“我都说了仰慕是假的……”他的心脏噗通乱跳,声音也有些飘,但避不开谢逍一直盯着他的那双眼睛。
谢逍问:“那什么是真的?”
“……喜欢。”晏惟初含糊出声,如释重负。
像自己也在这一刻醍醐灌顶。
以皇帝之身下嫁雌伏,什么仰慕套牢拉拢,全都是废话。
若非真心喜欢,他何必做到这一步。
自当年第一次从旁人嘴里听到谢逍的名字、听到那些战场上的故事起,他的仰慕和喜欢便在同一时间生根发芽,再不能拔除。
谢逍靠近,贴住了他额头:“嗯。”
“我……”
晏惟初还想说点什么,不争气的心脏跳得更快。
完了,他陷入爱河了。
第54章 以皇帝的身份送出剑
如胶似漆、蜜里调油的日子自这日开始。
君王自此不早朝——
本来也不早朝,皇帝耽溺温香软玉风月情爱,从此乐不思蜀倒是真的。
晏惟初给谢逍看自己亲手作的那幅画,谢逍初回京那日飞身纵马间的惊鸿一瞥,这画原本挂在瑶台他寝殿的内殿里,他特地去拿来,献宝一样展示给谢逍看。
晏惟初的画技不差,更难得的是他倾注于画笔间的那份情谊,即便是谢逍自己也能看出来。
谢逍的手指拂上去,轻声问:“所以那时就喜欢?”
晏惟初大方承认:“可能还要更早一些。”
谢逍便又问:“美人计到底是陛下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晏惟初笑了一声,搂住谢逍的脖子:“都一样。”
他就是陛下,陛下就是他,等礼部将立后大典准备妥当,他就告诉表哥。
谢逍将他抱上书案,炙热亲吻覆上。
晏惟初仰头配合,启唇任由谢逍的舌进来,在这件事情上谢逍教得好,他也学得好。
书案上那些凌乱的文书卷轴被扫下地,晏惟初躺下,身下是他自己画的那幅画,他发丝披散、衣衫半敞,完全献祭的姿态。
谢逍倾身而上,垂头看他。
晏惟初喉咙滚动着,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仿似深潭里的墨玉,沉静表象下是沸滚的深涌。
仅仅是被这样的目光凝视,他已觉浑身发软、口干舌燥,本能地渴求更多。
“表哥……”
谢逍的手指捋进他发间:“换一个称呼。”
晏惟初乖顺唤:“夫君。”
谢逍轻声笑,低头温柔吮住他的唇。
*
从书房到浴房再回屋,一晌贪欢。
晏惟初疲惫睡去,谢逍抱他在怀,闭着眼假寐,外头有人来敲门,低声禀报:“侯爷,济州来人了。”
谢逍闻声睁开眼,眼神瞬间变得清明,放开怀中晏惟初,轻手轻脚下了床,披上件外袍起身走出去。
他在前院廊下见到了风尘仆仆从济州赶回的替他办事之人。
对方当面第一句便是:“侯爷,济州出大事了!”
谢逍神色一变:“说。”
来人白着脸道:“那边出了大乱子,流民叛乱,一把火烧了彭泽县的县衙和顺王府,顺王全家都葬身在了火海中!”
如此惊天的消息,饶是谢逍也不禁愕然:“为何会发生这种事?”
这人快速解释道:“去岁秋天济、豫二州多地大旱一直持续至今,朝廷多次派发赈灾钱粮,但那些地方官员欺上瞒下,钱和粮都进了他们口袋里,以致那边如今遍地灾民,饿殍遍野惨不忍睹!
“这些人忍无可忍揭竿而起,那些地方官员便派兵强行镇压,也不上报朝廷,有人想上京告御状,他们安排人守在半道上截杀,许多流民被迫跑进深山里落草为寇,前几日这些人趁夜闯进青徐的彭泽县,杀了当地县官,占领了整座县城。顺王是陛下的亲堂叔,就藩在那彭泽县内,听说整座顺王府都被付之一炬,阖府上下无一人逃出来……”
谢逍闻言眉头紧蹙:“这样的大事,朝廷这边为何未收到半点风声?”
来人又气愤又焦急:“那些地方官怕担责,之前一直瞒着流民叛乱之事不敢上报,放任他们坐大,如今将顺王府也搭了进去,这事定是瞒不住了。一旦陛下知晓事情,派人去彻查……当年那些事怕也要揭出来,侯爷,现下可如何是好?”
谢逍面沉似水,也在犹豫。
当年六王起兵,他祖父外祖并宁国公张仁奉旨出兵讨伐,叛乱平定后六王在济、豫二州圈下的七十多万顷良田尽归他们三家所有。
先提出昧下不报的是宁国公张仁,他祖父和外祖默认,三人一起烧了从六王家中搜出的账本,买通户部官员焚毁重造了黄册和鱼鳞册,就此瞒天过海。
两年前他祖父去世,临终时将事情告知他,要他将谢家当年分到的那三成地放出,以免为子孙后代埋下祸根,他一直有在做,但事情远没有他以为的那般容易。
谢逍怀疑问:“陛下派人赈灾,一直有让锦衣卫从旁盯着,为何那些地方官大肆侵吞灾款钱粮,锦衣卫那边也没动静?”
禀事之人骂道:“派去地方上的那些锦衣卫早就跟他们是一丘之貉了,有好处一起分,瞒着朝廷沆瀣一气哪还管其他,那位崔指挥使能耐再大,但他人在京中鞭长莫及,也管不到外头的事情。”
“沈延和苏茂勋呢?他二人是否也有份参与?”谢逍冷静下来又问。
提到那俩这人更来气:“这一次彭泽县的祸事就是他们弄出来的,他二人为了让那些想要上京告发他们行径的人闭嘴,带兵屠了彭泽周围十几个村子,禽兽行径令人发指!
“我按侯爷您的吩咐去将那些地放出,他二人也百般阻扰从中作梗,数月前我发现了他们侵吞赈灾粮款之事,想回京来告诉侯爷,被他二人察觉将我扣下,直到这次彭泽县出事,他们无暇顾及我,我才找着机会出逃回来京中。”
听到“屠村”二字,谢逍的神色变得十分难看,正欲再问,身后响起晏惟初的声音:“表哥,你不睡觉来这里做什么?”
谢逍回头,晏惟初穿着单薄的长衫,睡眼惺忪的出现在前方长廊拐角处。
“你先下去,”他快速交代身边人,“事情我知晓了,容我考虑一下。”
晏惟初已经走过来,望了眼离去之人的背影,问谢逍:“他是谁?”
“出外替我办事的管事,回来交差的。”
谢逍没有细说,伸手打横将人抱起:“衣服不好好穿,跑出来做什么?”
晏惟初靠进他怀里抱怨:“睁开眼你就不见了,我出来找你的。”
“回去吧。”
谢逍抱人回屋。
再次躺下后晏惟初在他怀里闭起眼,安静了片刻,小声道:“表哥,其实我刚听到了。”
谢逍搭在他腰间的手微微收紧,低眼看去,晏惟初在黑暗里重新睁开眼,对上他的目光:“你一直担心陛下会对付镇国公府,除了功高盖主,是不是你们本身就做过不容于陛下的事情?”
沉默片刻,谢逍起身重新点了灯。
这些事情他原本不打算说与晏惟初听,如今却不得不说。
晏惟初听罢当年之事先问的是:“为什么?老镇国公与忠义侯皆是忠烈之士,为何也要做这些?”
谢逍平静解释:“先帝崇文抑武,那几十年边镇军饷削减拖欠厉害,加之连年天灾,军屯养不活军中那些将士,蛮夷又一再寇边滋扰,我祖父他们一念之差,选择了这条路,才勉强得以撑住边防。
“直到先帝去世,太后掌权,情况有所好转,但那会儿祖父自知年岁已高,想在临终之前将兀尔浑人一举击垮,也需要大批粮饷。当时我们出征漠北,粮草有六成多都是自筹的,朝廷只提供了其中四成不到。”
晏惟初愣了愣,他知道表哥不会说假话,这些定都是真的。
从前他问过谢逍军屯之事,那时谢逍回答他这个皇帝的是勉强可以自给自足,然则实情却是这样。
边关大将为了筹集军粮,被迫昧下反王圈得的良田土地,用这样的方式自给自足,多么讽刺和荒唐。
谢逍继续说下去:“当年事情的参与者还有我婶娘的兄长、现在的济都司指挥使沈延,和苏凭的叔父都指挥佥事苏茂勋,我依祖父意思,这两年一直派人在那边陆续放地出去,他二人有私心想要从中牟利,不但不配合还百般阻扰,我也不敢太过强硬,怕事情泄露,被朝廷和陛下知晓。
“如今济州那边出了这样的事,以陛下的个性定会派人去彻查,当年的事情想必也瞒不住了,不知道陛下会怎么发落我们……阿狸,你那日说的和离,若你想,我可以立刻签下放妻书。”
说到最后,谢逍的嗓音低下,神色有些落寞。
他坐在床边,摇曳的烛光将他身形在墙壁上拉出一道些许模糊的影子。
晏惟初很不高兴,靠过去抓起他手臂咬了一口,再一搡:“说什么呢你?你忘了我说过的,天塌下来我替表哥扛。”
谢逍垂眼静静看他。
晏惟初的眼睛在火光里有些红。
谢逍翻身躺下重新抱住了挣扎中的人:“不用,陛下那里,我会自己去请罪。”
晏惟初的鼻子发酸,那句到嘴边的坦白话甚至就要冲口而出,又有人来敲门,是顺喜来传话:“世子,陛下召您现在去瑶台。”
这是晏惟初自己交代的,若有万分紧急的事情需要找他,就用这个借口。
想必是彭泽县和顺王府出事的消息已经传到瑶台,那些人不敢耽搁,这才连夜来请他。
“陛下可真会挑时候。”晏惟初坐起身。
谢逍拉住他:“我同你一起去。”
晏惟初想想没反对:“嗯。”
谢逍也猜想是因顺王府的事,顺王的小儿子晏镖如今就在麒麟卫,出了这样的大事,晏惟初身为指挥使也得去帮皇帝分忧,安抚那些宗室子弟。
他们没有耽搁,换了衣裳便立刻出门。
两刻钟后到瑶台,晏惟初先被传召。
走进殿中,他脸上松缓的神色也消失殆尽。
等在这里的人,是去南边征收商税已有近半年的东厂提督万玄矩。
他刚从江南回来,路过济州时恰碰上这个事,暴露了身份也差点被那群胆大包天的地方官扣下,用了点手段脱身后立刻快马加鞭回京,将事情报到御前。
万玄矩禀报的内容便比谢逍的人说的那些要更详尽一些,济、豫二州流民叛乱已有四个多月,聚集了十数万之众,就这短短几日,他们已将彭泽县周边几座城镇尽数占下。
那位沈指挥使不敢将事情上报,私下派兵镇压,手下兵马不分青红皂白见流民便杀,早已致当地民怨沸腾,再如此下去,事情只怕要不可收拾。
晏惟初面若冰霜,闻询赶来的崔绍低头请罪,发生这样的大事锦衣卫这边却半点风声没收到,他这个指挥使难辞其咎。
现在却不是算账的时候,首要任务是要平叛,安抚流民,再处置那群国之蠹贼。
晏惟初快速思考了片刻,吩咐:“传定北侯和安定伯。”
边慎先前也已收到消息,只慢了他们片刻到。
晏惟初照旧隔着帘子召见他二人,言简意赅,让他们点齐京营兵马,即刻出发前去济州平乱,顺道接管济、豫二州地方卫所,有不从者直接拿下。再命崔绍与他们同去,开仓放粮,严查当地所有文武官员,有参与贪墨赈灾钱粮者,无论数目多少,一律押解进京严审。
事情交代完,晏惟初便让他几人退下去做准备,唯独谢逍自请留下。
那些事情与其之后被锦衣卫查到,不如他现在主动交代。
晏惟初知晓他这表哥执拗至此,只能允准。
其余人都退下后,晏惟初示意他:“有什么事表哥你直说吧。”
谢逍先问:“敢问陛下,世子是否在里头?”
“不在,”晏惟初听他的语气似乎不想自己听,打消他的顾虑,“朕方才让他去讲武园了。”
谢逍放下心,自怀里取出他祖父临终前留下的告罪书,以及他们镇国公府所占所有田地的真实簿册与账本,呈上御前。
赵安福自内殿出来,接过东西进去递给晏惟初看。
晏惟初打开一目十行地看罢,问他:“老国公所言,皆属实情?”
谢逍将事情再细说了一遍,最后跪下道:“当年之事,镇国公府无可辩解,陛下若降罪,臣心服口服,但事情与安定伯世子无关,他是陛下指婚给臣的人,于这些事情全不知情。还请陛下念在他与您表兄弟一场的份上,开恩不要牵连他,若是让陛下难做,臣愿和离放他离开。”
晏惟初攥紧了手上那份告罪书,有些难受,表哥瞒着他,竟还是要与皇帝说和离的事,只为了不使他被连坐。
“你起来说话吧。”晏惟初涩声开口。
谢逍要出去平叛,他据实相告的心思只能暂且按捺,免得分了表哥的心思在外遇上什么危险。
谢逍只当皇帝是答应了自己的请求,谢恩起身。
晏惟初平复了一下情绪,问了之前自己没来得及问他的那个问题:“你说沈延和苏茂勋他们有私心,那么老镇国公和忠义侯呢?他们当年选择与宁国公合谋,是否当真不掺半分私欲在其中。”
沉默之后,谢逍答:“祖父与外祖都已去世,臣不敢替他们做保证,但至少在臣看过的账本上,那些收上来的粮食的确都充作了军粮,并未进谢家的私仓。”
晏惟初道:“既如此,朕要降罪你们什么?朕在问罪之前是不是应该先问朝廷为何不能保证边军军饷,要逼得你们出此下策?可当时的朝廷是朕父皇的朝廷,子不言父之过,朕能问什么?”
皇帝的话全然出乎谢逍的预料,他不禁心生触动,忽然觉得也许这位皇帝也并非他之前想象中那般不堪。
仁君还是暴君,从来不能草率定论。
“你安心去平叛吧。”
晏惟初保证道:“朕不会让你有事,也不会让你府上的人有事,不必担心这些。”
谢逍松了一口气,第一次真正相信了皇帝的承诺,真心实意与他谢恩:“谢陛下开恩。”
晏惟初淡淡“嗯”了声,目光晃过,走去一旁的剑架旁,取下了上方搁的唯一的一把宝剑——自太祖朝起只传于历代帝王的天子剑。
他道:“这柄剑是朕用惯了的,你带兵出外为朕平乱,今日朕便将这剑赐予你防身。”
谢逍自赵安福手里接过剑,两手托起,再次跪下与晏惟初谢恩。
他并不知晓这就是传闻中的天子剑。
晏惟初也不多解释,自从看到了谢逍书房里收藏的那些剑,他便生出了这一念头,而且坚持要以皇帝的身份送出剑。
“表哥,早去早回,平安凯旋。”(七点二更)
第55章 你知道他是朕什么人?
(第二更)
谢逍退下,先去了京营点兵。
晏惟初接着召见内阁文臣,安排大军出去平叛剿匪的辎重粮草,再派钦差去那边处理之后的流民安置赈灾善后事宜。
好在这半年万玄矩在南边帮他将商税都收上来了,加上之前抄家所得,国库钱粮充足,没有拖后腿。
一直到深夜,事情大致安排妥当,晏惟初紧绷的心神才稍微松缓,只觉疲惫不堪,晏镖那小子又来求见。
晏惟初闻言拧眉:“朕不是说了让你们先将事情瞒着他,他为何这么快就知道了?”
下头人禀报:“晚上他几人一起出外去听戏,在外头听说了事情立刻赶回来,刚他在瑶台外碰到崔指挥使,拉着崔指挥使想问个清楚明白,但崔指挥使按陛下您吩咐的不敢说,现下他人就在外头候着,坚持说要见陛下。”
晏惟初自知这事瞒不了几日,但没想到外头消息传得这么快,不过也是,谢逍他们已经回去了京营调兵,这样大的动静怎可能瞒得住众人的眼睛。
“罢了,传他进来吧。”
晏镖进门,直接跪到了地上给晏惟初磕头,哽咽出声:“求陛下告知,我家中究竟出了什么事,是否当真像他们说的那样,顺王府上下葬身火海……无一幸免?”
晏惟初叹了口气:“你站起来。”
晏镖艰难从地上爬起身,抬头看清楚御座上皇帝的样貌,愣了一下。
晏惟初没解释其它,直言说:“东厂传回的消息,顺王府已被焚毁,叛乱流民占据了整座彭泽县,王府中是否有人逃出来幸存目前还未知,京营兵马明日便会出发前去平叛,你回去讲武园等消息吧。”
晏镖这会儿也顾不上惊疑他的身份,听闻他说的当下嚎啕大哭:“为什么啊?大旱发生之后我爹还几次开王府粮仓放粮,他也一直约束我们不许鱼肉百姓,我们顺王府没做过丧天害理的事啊!为什么要遭受这些!”
晏惟初之前就听说过顺王在一众藩王里德性算是不错的,不然自己也不会费心思帮他管教儿子,便没计较晏镖的御前失仪:“你回去吧,好生歇着,朕给你放几日假。”
晏镖重新跪了下去,泣不成声:“不,我不回去,我……臣愿随京营兵马同去济州平叛,求陛下恩准!”
晏惟初不是很放心,这些宗室子弟才操练三个多月,尤其晏镖这个刺头,向来懒懒散散练也没练成个样子,平叛也有风险,顺王府可能就剩这一根独苗了,放他出去谁知道他冲动行事下会做出什么?
但晏镖不断磕头恳求:“臣会严守军规,不会让陛下难做,求陛下准臣前去!”
晏惟初犹豫了片刻,还是准了。
“去可以,朕给你封个管队官,你记着自己的话,恪守军规,听上峰的命令,不可擅作主张。”
晏镖立刻磕头做保证。
晏惟初不再多言,最后叮嘱了一句“别与旁人说起朕的身份”,派人送他去京营。
晏镖退下后,赵安福过来问晏惟初是否要在这里歇下。
晏惟初揉了揉太阳穴,闭眼问他:“什么时辰了?”
“子时过了。”赵安福轻声道。
晏惟初睁开眼,手上动作停住,说:“回侯府吧。”
谢逍明日就要带兵离开,等京营那边准备妥当必定会回去跟他告别,他不想见不到人。
谢逍回府快天亮,晏惟初一夜没睡。
听闻谢逍回来,他立刻起身迎去前院。
“你几时回来的?今日这么早就起了?”谢逍牵他进门,话问出口自己先想到,“是一夜没合眼?”
晏惟初打着哈欠:“表哥不在我睡不着,独守空房孤枕难眠……”
“那以后得日日独守空房孤枕难眠了。”谢逍道。
晏惟初不认同:“表哥你不能说点好的吗?流民叛乱而已,人再多也是乌合之众,你和父亲去,半个月一个月不够平定事情?”
谢逍提醒他:“领兵出征最忌讳轻敌,阿狸,做将军可不能这样。”
“知道啦,”晏惟初受教,“不过你不在我也不想一个人待着,你跟父亲都走了,我这段日子回去伯府住,陪爹爹好了。”
谢逍没什么意见:“随你。”
他这会儿回来让人收拾些东西,跟晏惟初说几句话,一会儿就要走。
晏惟初嘴上说乌合之众不足为惧,其实还是会担心,看着谢逍交代下人府中的事情,又有些后悔索性让安定伯一个人去好了……
但表哥是该展翅的雄鹰,岂能因他的私心受困于他,他只能放开手。
将下人都挥退,晏惟初想单独跟谢逍说几句话。
“表哥,你跟陛下请罪时,又说了要跟我和离的话?”
谢逍承认:“陛下跟你说的?”
晏惟初有些不高兴:“你下次再提这两个字,我真的不理你了。”
谢逍却道:“是谁先提的?”
“……”翻旧账你厉害了,晏惟初问,“表哥,我在你心里,是只能同享福不能共患难的人吗?”
谢逍被他一句话问住。
晏惟初难得有这样认真正经的时刻,他一直下意识觉得晏惟初孩子气,本能地想护着晏惟初远离是非,却看低了自己这小夫君。
“我跟你道歉,”谢逍也认真说,“以后不会了。”
晏惟初这才满意,亲手为他套上甲胄,最后拿起昨夜自己赐给他的那柄天子剑,轻轻抽剑出鞘。
剑身闪动锋芒,以最好的花钢铸就而成,錾刻龙纹,真正的天下第一剑。
“陛下这剑可真不错。”
“嗯,”谢逍想了想,说,“阿狸,之前你问我讨剑,我把我自己的那柄给你要吗?”
晏惟初闻言笑了:“表哥那剑不是第一次上战场前老国公赠你的吗?你舍得给我?”
“我的便是你的。”谢逍说,去取来剑。
晏惟初接过,在手里颠了颠,也是好剑,他十分喜欢:“那我便笑纳了,谢谢表哥。”
这样他们就算是交换了佩剑,真不错。
时间不早,谢逍没有久待,事情说完便准备动身。
晏惟初送他出府门,外面几十谢逍的亲兵候着。
谢逍翻身上马,下颚微抬:“回去吧。”
晏惟初上前一步,仰头看着他,勾了勾手指。
谢逍不明所以,弯腰靠近,晏惟初笑着一只手勾住他脖子,众目睽睽下送上亲吻。
“表哥,回见。”
谢逍目光一顿,直起身时又在晏惟初眉心印了个吻:“回见。”
大军启程,当日夜晚扎营时,谢逍特地让人将晏镖叫来见了一面。
皇帝将晏镖塞进京营,谢逍其实有些顾虑,他见识过这小子的秉性,如今遭遇这样的变故也不知这小子会变成什么样,总归是麻烦。
晏镖很快过来,没再像昨夜在晏惟初面前那样哭哭啼啼,人老实正经了不少。
今早出发前东厂送来消息,惨祸发生那时他母亲和幼妹去了山上的庙里上香,逃过了一劫,东厂留在那边的人已经接到她们,不日就会护送上京,他的情绪也因此平复了些。
谢逍没多说别的,只提醒他既然进了京营,就要恪守军纪、令行禁止,自己会一视同仁,让他不要抱有侥幸心理。
晏镖严肃道:“我明白,侯爷放心。”
谢逍颔首,叮嘱了几句便让之退下。
晏镖侧眼间瞥见他随手搁在一旁案上的剑,下意识问了一句:“那是天子剑吗?”
谢逍拿起剑,皱了下眉:“这是陛下赐的剑,但并非天子剑。”
何况天子剑是大靖天子身份的象征,皇帝怎可能将之赐给臣下?
晏镖一愣,意识到这位定北侯娶的人是安定伯世子,他或许还不知晓皇帝的真实身份,顿时尴尬:“那可能我看错了吧……”
实则他几乎肯定了。
他爷爷当年是今上曾祖成宗皇帝最宠爱的儿子,在成宗皇帝那里把玩过这柄剑之后一直念念不忘,去了封地上私下里偷偷仿造过一柄,幼时他也玩过那仿造的剑,就是这个模样。
但陛下特地交代了不能与旁人说起他的真实身份,晏镖只是没想到这个旁人还包括这位定北侯。
晏镖退下后,谢逍重新拿起那剑。
他沉思着,手指慢慢摩挲过剑鞘上的龙纹,眉头一直未松。
*
送走谢逍后,晏惟初直接搬回瑶台。
许多事情都要他亲自过问处置,日日来回侯府瑶台实在不方便,这出戏他也的确快唱不下去了。
半月后,叛乱基本平定的消息传回,锦衣卫也将一干涉事官员押解进京,算上行军时间,谢逍他们几乎是刚到那边不几日,便迅速按住了混乱势态。
叛乱流民虽号称十几万人,当中很大一部分不过老弱妇孺,这些人即便占下了几座县城,在朝廷的火器大炮前也只是以卵击石。
晏惟初之前就已下令能不打尽量不打,最后谢逍他们只抓了贼首,其余人只要手上没沾染人命,归降后缴没兵械,或放还归乡或就地安置,皆不再追究。
谢逍和边慎暂时还留在那边,平叛容易,接手整顿地方卫所却很需要费一些工夫。
先前处置摄政王谋逆一案时,晏惟初就已借机将直隶一带的卫所将领都换了一遍,这次他特地派谢逍二人出去,为的也是趁这次平叛的时机将北边几州的兵权全部收拢。
再之后便是边镇,等到整个北方全部掌控在他手里,他就能真正对南边那些不安分的牛鬼蛇神动刀,先前让万玄矩去那边征商税,不过是打个前哨。
但是要怎么动边镇,尤其是乌陇那边,却让晏惟初有些犯难。
机会很快就自己送上门来。
听闻后军都督府六品都事谢迤前来求见,晏惟初还当自己听错了:“他一个六品都事,不经传召跑来瑶台求见朕?他想做什么?”
这是完全不合规矩的事情,是个官员说想见皇帝就来见,那还不乱了套?
别说求见,以谢迤的品级这瑶台的门他都进不来。
赵安福禀道:“他好像当真有要紧事,说是关于镇国公的,而且坚持要当面与陛下您说。”
晏惟初略一思忖,吩咐:“宣他进来。”
片刻后,谢迤被人引领进门。
晏惟初也是让他停步在外殿,隔着帘子召见他:“说吧,关于镇国公的何事,你非要当面与朕说。”
谢迤没有听出他语气里对自己的的厌恶,直接跪下,开口:“臣冒死前来,是为大义灭亲告发臣伯父镇国公谢袁魁收留敌寇、通番叛国!”
晏惟初的面色一瞬间就冷了。
谢迤无知无觉快速说道:“镇国公继妻是兀尔浑人的奸细,镇国公明知她是异族女却将她留在身边为她改名换姓,甚至扶为正室夫人,不设防地将军中军情密报泄露与她,臣祖父去世后这两年西窜的兀尔浑余孽又有死灰复燃的迹象,盖因镇国公此举所致,恳请陛下明察!”
皇帝低沉且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自内传来:“朕听闻你好几年前便已回了京,为何会知晓这些事情?”
谢迤坦言说道:“臣的祖母想插手镇国公的后院,时常送人去乌陇,当中有人偶然发现了事情,密信告诉臣,兹事体大,臣不敢瞒着,这才冒死前来这里,臣所言句句属实,还请陛下信臣!”
晏惟初面沉如水,谢袁魁那继妻据说出身风尘,只因长得好做了谢袁魁的外室,生了儿子之后被他接回府,在老镇国公去世后得扶正,也许内宅的那些本事了得,但本身并无特别之处。
是异族女甚至是奸细,只怕谢袁魁自己也未必知道。
而谢迤这厮跑来告发的目的,却显然不是他说的大义灭亲。
晏惟初没有起伏的语调问:“既如此,你觉得朕应该如何处置镇国公,处置你们镇国公府?”
谢迤匍匐下身,咬牙道:“镇国公罪不容诛,但臣的祖母和母亲乃至京中镇国公府的这些人对此事全不知情,还请陛下开恩,给我们留一条活路!”
晏惟初讽刺道:“你都大义灭亲了,朕怎会牵连你,依律朕不是还得重赏你?”
“臣不敢,”谢迤装模作样,“臣做这些皆是为人臣子的本分,不敢言赏。”
“你说要朕给京中镇国公府的人留一条活路?”
晏惟初接着问:“那定北侯呢?他是镇国公世子,你说他对这些事情知不知情?朕要不要治他的罪?”
谢迤跪着低下头,沉默了一瞬,恶狠狠地说:“定北侯与镇国公是亲父子,镇国公所做所为臣不敢打包票说定北侯毫无所觉,陛下明察秋毫,自有圣裁!”
这便是在暗示皇帝谢逍知情,只差没直言说谢逍也该死了。
他说的太过痛快,没有察觉到晏惟初已经起身自那道珠帘后走了出来。
“谢迤。”
晏惟初开口,用的是他的本音:“你来朕这里,告定北侯的状?你知道他是朕什么人吗?”
谢迤一愣,只觉这声音分外耳熟,皇帝的话更让他莫名心惊肉跳,顿生不妙预感。
他下意识抬头,尚未看清楚皇帝样貌,晏惟初用力一脚将他猛踹了出去。
第56章 您怎还惧内啊?
(昨天更了两章别漏了)
谢迤猝不及防被踢中胸口朝后掀翻,“砰”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晏惟初这一脚用了十成十的力气,足见天威震怒。
谢迤疼得几欲呕血,抬眼间触及皇帝居高临下蔑视自己的目光,愕然当场。
他目露惊恐:“你……”
“朕什么?”晏惟初冷笑,“看见朕你很惊讶吗?”
谢迤脸上的血色迅速退去,恐惧急遽攀爬——安定伯世子是皇帝、皇帝是安定伯世子,这一认知凝固了他所有滑稽扭曲的表情,让他瞬间浑身冷汗涔涔。
“谢迤,”晏惟初满眼厌恶,如视死物,“你当真以为朕不知道你做过什么卑鄙龌龊的事情?指使人在朕的万寿大宴上给朕表哥下药,推你弟弟出来做替死鬼,就你这点不入流的伎俩也敢来朕面前卖弄?”
谢迤终于回神,抖着身子勉强跪起来,匍匐下身,不断磕头讨饶:“陛下饶命,臣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就这样的德性,将他和表哥放一起对比都是侮辱了表哥,他也配?
晏惟初愈觉憎恶,这人留这里也是脏了自己的宫殿,他沉声示下:“让锦衣卫来拖他入诏狱严审,叫崔绍亲自给他用刑。”
这厮是沈延的外甥,只要打成沈延同党,进了诏狱永远不用出来了。
谢迤瘫软在地,痛哭求饶,晏惟初不为所动。
很快有锦衣卫进来,将人拖了下去。
崔绍来禀报那些押解进京的济豫二州地方官员的审讯结果。
对贪墨赈灾钱粮、杀人屠村之事,这些人供认不讳全都招了,连同当年之事沈延和苏茂勋这俩在锦衣卫的严酷手段盘问下也交代了个干净。
事情皆如谢逍所言,当时反王起兵平定后,为首的宁国公起了贪念,拉了镇国公和忠义侯一起,他二人确实是为了补充军需,瞒着朝廷做下了这等事情。
当中的知情参与者还有几个济州、豫州这边的地方将领,沈延等便是其中之一,但这些人为的都是私欲,对谢逍和江家后来的放地之举十分不满,连同宁国公府一起暗中阻扰使绊子,因此事情推进得并不顺利。
即便没有流民叛乱这一出,这些事怕也迟早要被人揭出来。
“但在这件事情上,现任忠义侯江道衍似乎并不干净,”崔绍禀道,“忠义侯府虽也在放地,更像是做做样子,并不十分积极,江道衍袭爵后这些年,每岁那边运去肃州的米粮比之前少了四成,少的那部分应当是进了江家的私仓。”
晏惟初闻言拧眉:“你确定忠义侯做过这些?”
“应该是,”崔绍解释道,“他们运粮去肃州,是以商队的名义,经手之人众多,事情做得再隐秘也总会走漏风声,臣在那边找到了几个知情人,据他们交代情况大致是这样。”
晏惟初的神色微冷,这事谢逍必是不知道的,忠义侯府所谓的做做样子怕就是做给谢逍看,谢逍很信任他这位舅舅,自己似乎也看走了眼。
也不奇怪,这样的利益诱惑在眼前,时日一长有几个人能一直坚守本心,老镇国公大抵便是知道如此,才没将事情告诉家中子孙甚至现任镇国公,唯独在临终前交代给了谢逍。
崔绍继续道:“若要细查,便得将忠义侯他们一起拿下……”
“暂时算了,”晏惟初没允,“先不必动他们,去传话给忠义侯和宁国公,让他们将真实的两册和账本交出来,这事朕可以既往不咎,尤其忠义侯那里,就说朕体恤他们忠义侯府和镇国公府的不容易,别让他察觉朕已知晓他背地里做的那些。”
并非他有意放过这两人,只是一旦动了他们,谢逍也无法独善其身,他要保住表哥,其他人日后再找机会慢慢算账便是。
“这事便先这样,”晏惟初最后吩咐,“你另外派人去乌陇,给朕仔细查一查镇国公那个继妻的底,不要打草惊蛇,尽快查清来报。”
三日后,皇帝召开午朝,朝会上逐一宣读济豫二州一众被押官员条条大罪,两地上下近七成文武官员被撸,或砍头或流放无一幸免。
接着传旨任命刚入都察院的新科探花刘崇璟为巡按御史,前往那边清丈田地、安置流民。
阶下众臣不顾朝仪议论纷纷窃窃私语,晏惟初不管他们作何想法,事情说罢便直接宣布退朝。
皇帝很快起身离去,众臣不肯退下,有人拉住刘诸,问他:“陛下先前就已安排了钦差去那边处置善后安置事宜,这次怎又派了个巡按过去?清丈田地是何意?”
这巡按就是刘诸儿子,他没法装不知情,糊弄道:“陛下不都说了,清丈的是军屯,那边地方上的卫所军官私下侵占军屯,陛下才派人过去查清楚,你们紧张什么?”
至于之后发现他们圈的地里还有民田,顺手一起清丈了,那也是之后的事。
心怀鬼胎的众人互相使眼色,皇帝借着这次流民叛乱的时机不但迅速掌控了北方几州的兵权,甚至开始查地了,这可是大事不妙。
先前皇帝执意加征商税,他们争不过就认了,但动他们的地万万不行,这就是动他们的根,谁也受不了。
而且,今日查的是北边这几州,来日会不会也去南方查?他们这些官员多是江南富庶地方出来的,家底可都在那边……
刘诸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微笑道:“诸位稍安勿躁,那些流民有些本身就是军户,屯田被军官占了才被迫沦为流寇,陛下只是想将地还给他们,尽快将流民都安置了,没别的意思,不必紧张。”
众人将信将疑,但圣旨已下,京营的兵马还在那边磨刀霍霍,皇帝要做的事情谁也阻止不了。
是真的只清丈灾地的军屯,还是以此为开始赶尽杀绝,也只能走着瞧。
散朝之后晏惟初回去瑶台,叫来万玄矩吩咐他也随刘崇璟一起出去办差,有东厂做帮手,刘崇璟这巡按办起事来想必也能便宜些。
再者北边这里的商税还没收上来,灾荒暴乱苦的只是底层百姓,那些富户照样肥得流油,没道理放过他们。
万玄矩离开后纪兰舒来禀事,与晏惟初说起外头那些人对他打算清丈田地一事的反应:“陛下,那些人心思都多,对这事格外敏感,只是清丈北边这几州的土地还勉强,一旦您想动南边的地,只怕又要生出大的祸事。”
晏惟初道:“朕知道,但朕也得做。”
做个睁只眼闭只眼得过且过的皇帝很容易,但仅仅是那样,他这皇帝做得又有何意思?
自当年第一日听闻谢逍的故事起,他便再不甘于平庸,他必须做明君,才能不负表哥这样的忠臣良将。
纪兰舒知晓他的决心,不再劝:“陛下有这份心,一定能做成。”
晏惟初笑笑:“但愿。”
纪兰舒禀事完也退下了,通政司那边新送来一批奏章,谢逍禀报军情的题本就在最上头,晏惟初随手拿起翻开。
谢逍的字遒劲有力,奏事时一贯言简意赅,平铺直叙,不像其他那些官员入正题之前还有一堆有的没的废话。
那边的叛乱大体平定了,还有一些小股势力,不日就能清剿。地方卫所的收编基本没碰上阻碍,高层武将都被锦衣卫押走了,下头那些人自然任凭他们安排。
晏惟初将余的奏章都大致看了眼,让司礼监送去内阁先票拟,唯独谢逍这份题本他仔细看罢直接批红,叮嘱安排了许多事情。
待他搁下朱笔,赵安福进来递了封信至御前:“陛下,这是侯爷寄来的家书。”
晏惟初伸手接过,被信封上“阿狸亲启”几个字逗笑。
他拆开信,这家书可比写给皇帝的题本长得多,公文里惜墨如金的谢逍变得絮絮叨叨,将他的衣食住行全部叮嘱了一遍,最后才报平安,让他不必挂心,等事情全部了结,自己很快便能回来。
晏惟初将这封家书重复看了两遍,换了支笔,提笔回信。
他从前被关在这里无所事事时,时常临摹他人不同字体的字帖,能轻松模仿不同人的字。
他以安定伯世子这个身份写字时,会刻意收敛笔锋,写出来的字体偏圆润幼稚,除非亲眼看着他书写,一般人绝不会想到这是他这个皇帝写出来的东西。
*
济州坻宁。
晌午之后谢逍领兵进城,来接手这边的卫指挥使司。
针对流民的平叛甚至算不上打仗,这一个多月他做的最多的除了配合钦差安置流民,便是整顿收编这些地方卫所。
坻宁这里不是灾地,但离青徐近,受流民叛乱波及影响不小,卫指挥使被锦衣卫拿走了,暂时主事的是其中一名指挥同知。
这人很配合谢逍,文书、档案、舆图、兵册,所有谢逍要的东西在京营兵马到这边之前就都已分门别类备齐,不必谢逍再跟他们扯皮。
晚上指挥同知率众在城中酒楼里设宴,宴请谢逍及其麾下将领。
谢逍虽之前常年在边关领兵,但并非不懂这些官场上的人情世故。
这种饮宴他没有任何兴趣,但出来之前皇帝交代他挑选举荐地方将领里还能用的人,他也只好耐着性子跟这些人打交道,前去赴邀。
几十里之外的地方饿殍遍野,这城里却又是另一幅歌舞升平的景象。
谢逍对此有些不适,席间一直神色冷淡,偶尔动一下筷子,基本没碰过酒。
这里这些人捧着他,想从他嘴里问到皇帝之后打算如何安排他们,空出来的位置是会从他们当中擢拔,还是从别处调人来,也有打听巡按奉旨来清丈军屯一事的,谢逍四两拨千斤,并未给个准话。
这些人有些急,便又与他敬酒,想着几杯酒下肚没那么清醒了,他或许会好说话些。
但别说是谢逍,他带来的几个将领也都只喝清水,言说还有公务在身不便饮酒。
那指挥同知朝人递了个眼色,很快这里的堂倌送来人,皆是颜色好的姑娘郎君,进来伺候谢逍他们这些人。
这酒楼原还是间花楼。
过来谢逍身侧伺候的,是个看着只有十四五粉面桃腮的少年郎,怯生生地唤他:“爷,奴给您斟酒。”
谢逍一眼未看人,叫了一声那指挥同知:“赵同知,刚我们上来时酒楼对面卖糖葫芦的小贩你看见了吗?”
指挥同知莫名其妙,不知谢逍忽然提起一名小贩做什么,他压根没注意这些。
谢逍漫不经意地道:“这边现在遍地是朝廷派来的锦衣卫,那小贩虽看着是个卖糖葫芦的,但身姿挺拔像个练家子,眼神也锐利,没准就是锦衣卫的眼线。”
指挥同知闻言一愣,起身快步走去窗边朝外看了眼,楼下大街上人来人往,似乎确实多了不少生面孔,他越看越觉得谁都像是京里来的锦衣卫。
回去重新坐下后,这位指挥同知大人有些讪:“侯爷好眼力,我都没察觉。”
谢逍淡道:“习惯了,我跟你来吃顿饭喝顿酒没什么,若是还点了人伺候,只怕没两日消息就会传进陛下耳朵里,我那夫人是陛下赐婚给我的,又在御前当差,陛下知道了,他也就知道了,我回去不太好交代,还请见谅。”
众人哽住。
您怎还惧内啊?
谢逍并不在意他们怎么想,不过是借机告诉他们皇帝的眼线到处都是,让他们还没活腻就悠着点。
“多谢招待,”谢逍搁了筷子,“不早了,本侯先回去了。”
这几个人,无一人适合他举荐给陛下。
他虽不理解皇帝为何愿意信任他将这么重要的差事交给他,但既然接了差事,他尽心替陛下办就是了。
他要走,自然无人敢拦。
谢逍带着自己部下出了雅间下楼,楼下大堂里的戏台子上咿咿呀呀正在唱戏。
一句“见此情好似入梦境,真龙天子到房中”的唱词入耳,鬼使神差一般,谢逍顿住脚步,望向那戏台子。
这里也在演那《游龙戏凤》的故事,谢逍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在不夜坊的戏楼里碰到晏惟初,当时晏惟初点了送给他的戏便是这一出。
那时他没仔细听,今日才真正意识到这出戏说的故事——皇帝微服出巡,乔做军官,调戏自己看中的女子,欲纳其为妃,乃将真实身份告知。
……当日晏惟初为何会心血来潮点这样一出戏给他?
台上的戏唱罢,谢逍回神,敛回心思迈步走下楼梯。
他们没有留宿城中,直接出城,回去城外的军营。
路上谢逍随口问起自己一个部下:“陛下的天子剑,是何模样的?你们有否见过?”
其实有些事情他想知道,不如问那位安定伯,但边慎前几日已与他分兵去了豫州,人不在这边。
部下道:“天子剑是自太祖朝起传下的至宝,一般不轻易示人,除非陛下亲征才会随身佩戴,这样的机会难得,我等哪有这个眼福。”
谢逍自知问不出个所以然也只能作罢,陛下赐他的那柄剑他后来收了起来,没再在人前展示过,即便只是普通的天子佩剑,他也只能供着。
回营之后不多时有人将刚收到的陛下批阅过的题本送来,附带晏惟初给他回的家书。
谢逍坐下,先拆了家书,晏惟初洋洋洒洒写了三四页,说的皆是琐碎小事,开心分享又或嘀咕抱怨,字里行间皆是鲜活气息,他看着也放下心。
之后才打开那份题本,皇帝的批红指示也写满了,还告诉他之后会起复他族叔谢启隆,谢启隆之前因太后递送密信之事在御前辞了官,皇帝并未忘记他,打算将人派来这边接任沈延的都指挥使位置。
谢逍沉默片刻,将题本和家书摆到一块,对比去看。
截然不同的语气和字体,一是皇帝所书批红,一是他小夫君回的家书,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片刻,他收起家书,摇了摇头,太荒诞了。
自己竟会生出这样荒谬无稽的想法,怎可能?
第57章 朕这是得了相思病
半月后。
锦衣卫派去乌陇的缇骑回来,带回消息,镇国公谢袁魁那位继室身份有异,谢迤告发的那些事情十有八九是真的。
“她本是乌陇当地风月场所里的头牌,被镇国公赎身后养在外头偷生了一个儿子,那时老国公正带兵在征讨兀尔浑部,无暇顾及这些事情,等到战事了结,老国公又因旧疾复发卧床不起没两年便病逝了,更管不了镇国公的事。
“她成为国公正室夫人后,把镇国公府在边关各地的商铺庄园都捏在了手中,在当中大肆安插自己人,其中有不少都是异族,靠着这些人为她传递消息,递送军情出关。镇国公应该只知她是异族女,对别的这些并不知情。”
崔绍禀报着自乌陇送回的情报,晏惟初听罢先问:“谢迤这头呢?你们审了他这么久,他还交代了什么。”
谢迤这厮被押下诏狱已有半个月,里头种种酷刑大概都尝了个遍,不怕撬不开他的嘴。
崔绍道:“他与宁国公世子张宰是酒肉朋友,之前以饮宴名义联络京中一众高门、策划那些商户打着侯爷名号闹事的确实是他们,主意是谢迤出的,是他利用了张宰和自家那几个叔叔。
“那云山书院他去过几次,跟那边的几个教书先生颇为投契,他说那段时日他苦闷迷茫,幸得那些人指点迷津才豁然开朗。至于聚霞楼文会上发生的事情,他事先并不知情,也不知云山书院是否参与其中。”
晏惟初一哂:“指点迷津?他怕不是被那些人舌灿莲花洗脑了吧?他挺有本事,能让张宰都听他的,不过他自己也是颗被人利用的棋子而已。”
崔绍犹豫道:“但那些教书先生也确实没与他说过什么僭越之言,臣也不敢断言两件事情之间有无联系。”
这晏惟初是知道的,文人的嘴厉害,最擅长引经据典讳莫如深,让人抓不住把柄。
“他与那苏凭一贯走得近,苏凭的会试成绩有伪,他知不知晓?”晏惟初又问。
崔绍要说的便是这个:“他说不知道,但有一次听喝醉了的苏凭说起云山书院那些先生押题押得准,完全不担心自己会考不中。”
晏惟初嗤道:“只是押题押得准?”
崔绍说出自己的猜测:“云山书院那头应该也提前拿到了考题,但涉事主考官宁愿自戕也不肯将云山书院交代出来,这事已然死无对证了。”
晏惟初想的却是送云山书院的学生高中或许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出卖考题牟利兴许只是顺带的,若没这个顺带,泄题一事甚至不会被发现,毕竟那些学生哪怕是苏凭本身也都有真才实学。
且同样的事情,他们显然不是第一回干。
崔绍询问是否要拿下那些人回去严审。
晏惟初淡漠道:“罢了,即便拿下整间云山书院,最后的结果无非是一个死人和几个教书先生的罪责,不痛不痒。”
背后之人依旧在背后,想要一网打尽,就得给他们机会再生异动,他向来深谙欲让其亡先令其狂的道理。
“谢迤这人已经没用了,也不必再浪费粮食,就地解决了吧。”
皇帝一句话轻飘飘地决定了这人的最终命运。
至于那苏凭,去赴任的路上据说就病倒了,他叔父出事后他也被牵连,赴任变成了流放,反正没几日好活了。
晏惟初没让崔绍退下,派人去传来刘诸和纪兰舒,让崔绍将乌陇那边的消息又说了一遍。
他二人听罢皆是色变,泄露军情这事往大了说就是通敌叛国,做下事情的是镇国公夫人,牵连整个镇国公府被满门抄斩诛九族也不为过。
但事涉谢逍,在没摸清皇帝态度前,谁也不敢贸然开口。
晏惟初问他们:“你们是何想法?”
纪兰舒斟酌了一下,试探说道:“陛下,兵部收到的塘报说兀尔浑前任汗王身死后他的一个侄子西窜,跟西北边的土特罕人搭上关系,问他们借了兵,近日动作频频,似乎又有卷土重来的迹象……”
晏惟初幽幽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还是得捣巢绝种才好。”
纪兰舒定了心思,顺势说:“这些兀尔浑人狡猾,神出鬼没,我们不如将计就计,趁此机会向他们提供假的军情,将他们主力骗出来一网打尽。
“等情报递出去,将乌陇的兀尔浑人的眼线全部拔除再出兵,打那些兀尔浑人一个措手不及。不过这样一来,乌陇那边便不能出乱子,镇国公不堪用,但撤下他又要让其他将领不生出异动,只能让定北侯去,兀尔浑细作这事也只能低调处置。”
“这个主意好。”晏惟初弯唇,小爹果然聪明又懂他的心思,他就是这样想的,才不是为了保住谢逍。
至于那位镇国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会拖表哥后腿的老东西,直接凉了吧。
“这次定要斩草除根,乌陇一路出兵不够,让朔宁与汾良东西两路也一起出兵配合吧,”晏惟初说罢,又问刘诸,“三路兵马一块出征的粮草户部这边多久能筹齐?”
皇帝早有再北征的打算,国库充盈之后户部就已在着手为这事做准备。
刘诸咬咬牙说:“十日足矣,第一批粮草便能先运过去。”
晏惟初很满意,他弄来那么多钱为的就是现在。
于是下口谕:“兵部这边做好调兵的准备,户部尽快筹集粮草,锦衣卫配合待假的军情送出关后立刻将那些细作拿下,剪除乌陇境内所有异族眼线。”
纪兰舒三人领旨。
晏惟初想了想又吩咐道:“汾良那头,晚半个月再让他们出兵,反正西路兵马也只是做策应切断兀尔浑人的回逃可能,迟点再送调令过去,先不必让他们知晓事情免得走漏了风声。”
朔宁总兵邴元正是他当初亲自派去接替谢逍位置的人,他敢放心用,但汾良总兵是忠义侯江道衍的小舅子,他已经看走眼了一次,还是得以防万一。
纪兰舒应下,心知皇帝对那些边将多不信任,他们遵谕旨行事便是。
晏惟初最后说:“至于定北侯那里,朕会亲自下密旨给他。”
计划赶不上变化,本以为平叛结束谢逍就能回来,现在只希望别耽搁了立后大典。
但愿吧。
*
谢逍收到密旨时,手头的差事也差不多到了扫尾阶段。
皇帝在密旨里轻描淡写提起镇国公之事,命他即刻启程去乌陇接替他父亲的总兵位置。
谢逍听罢神色凝重,送密旨来的锦衣卫将圣旨递出,再提醒他道:“陛下说了,请侯爷您低调行事,对外便说您提前回京,不要让人知晓您将去乌陇。”
谢逍颔首,问对方:“陛下还有交代什么?”
“没有了,”锦衣卫道,“陛下只说,让您不要操心别的,异族细作之事与您无关,您只要听从调令,尽快赶去乌陇收服人心,准备对外用兵便可。”
“我明日便启程,”谢逍也不再做他想,“我想写封信给家中夫人,烦请帮忙带去京中。”
这锦衣卫自无不应的,请他自便。
谢逍回去军帐中,挑灯执笔,这一去又不知多少时日才能再见,皇帝虽言明不会将细作之事牵连于他,他心中总有担忧,他自己如何不要紧,唯愿他的小夫君能平安无事。
但在信里他也只是照旧叮嘱晏惟初一些日常琐事,并不多言自己的顾虑,免得让晏惟初也跟着心烦。
送信走后谢逍叫来自己的亲兵,命他们收拾做准备,明早便启程,皇帝既吩咐了要低调,他只打算带二十亲兵去乌陇。
再传来麾下将领,将后续事情交代给副将,只说自己奉皇命要先行回京。
众人不疑有他,也没多问。
之后江沭单独过来求见,听说了谢逍要先行回京的事,特地来跟他告别。
说了几句话,江沭问道:“逍哥,我昨日收到兄长来信,说听闻兵部打算陆续让九边换防,言说会先从乌陇开始,让乌陇与朔宁兵马互相换防,我兄长让我问你有没有收到风声?朝廷这样做究竟是何用意?”
谢逍几乎立刻便想到了这便是皇帝密旨里说的要传递出关的假军情,军队大规模换防极易造成短暂的防线不稳出现防御间隙,朝廷这是在给兀尔浑人放饵。
但他没有当着江沭的面说,而是问:“你兄长为何要打听这些?他消息这般灵通?”
江沭尴尬说:“我也不知道,他就是在家书里忽然提到这个事……”
谢逍只道:“自我回京之后,便不再过问边关军情,并不知晓这些。阿沭你也是,你是京营的人,只能做分内事,有些东西不该打听的不要随便乱打听。”
他语气有些严肃,江沭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嗯,”谢逍不再多言,“我明日回去了,你跟着其他人,自己多仔细些。”
江沭受教领命,退了下去。
清净下来后谢逍走出营帐,在夜色下独自站了片刻,手里握着晏惟初送的那枚玉佩想着远在京中的人,心神有些放空。
许久,他敛回神,视线晃过时瞥见前头蹲在篝火旁抱着碗正吃饭的晏镖,叫了个小兵去将之叫来。
晏镖三两下把饭扒光了一抹嘴,大步过来:“侯爷你找我有事?”
谢逍这段时日基本没怎么管过他,只听下头人提过这小子很老实,身上再没了那些纨绔子弟的做派,真正像个样子了。
那几个放火烧顺王府的贼首最后是晏镖亲手砍的,就冲这一点,谢逍便觉这小子颇有血性,是个可造之材。
他道:“你们指挥使之前写信来跟我问起你,我说你在京营里挺适应,人也长进多了,你们指挥使应该能放心了。”
一听皇帝在给他夫君的家书里还关心自己,晏镖肃然起敬:“等回了京,我便去跟陛下说,还是回麒麟卫去。”
谢逍问:“被你们指挥使抽了几顿,还愿意跟着他?”
晏镖讪道:“那是我不懂事,指挥使抽我应该的。”再说了,知道了皇帝就是指挥使本人,显而易见地跟在御前混更有前途,他又不是傻的。
谢逍道:“你倒是知错能改。”
晏镖嘴贱嘀咕了一句:“指挥使那么凶悍,侯爷你不也没休了他。”
谢逍凉道:“下次再说这种话,你们指挥使还得抽你。”
晏镖赔笑讨饶,他哪敢,他这是佩服,敢把皇帝娶回家,定北侯实乃神人,叫他好生佩服。
翌日清早,谢逍启程先西行再北上,径直往乌陇去。
他带人一路骑行急赶路,七日后便抵乌陇边镇。
他们来的正是时候,才到这边的镇国公府,便听闻锦衣卫登门,还比他先一步进了府中。
谢逍进门,镇国公谢袁魁和他那个继室已被锦衣卫拿下了。
领队来的是崔绍的副手,锦衣卫指挥同知,谢袁魁被人押着,目眦欲裂,嚷着自己是超品镇国公,世代忠烈,皇帝不能这样冤枉他。但无人理会他,那指挥同知甚至直接让人堵了他的嘴。
谢袁魁瞪着眼睛不断挣扎,忽然看见谢逍出现,他被堵住的嘴里发出“唔唔”声,眼神间的意思分明是要谢逍直接跟这些锦衣卫动手。
谢逍却只做没看见,指挥同知见到他很是客气,朝他拱了拱手:“侯爷,下官办差,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谢逍点头表示理解。
对方又道:“陛下让下官问侯爷一声,侯爷是否要为镇国公求情?”
谢袁魁梗着脖子挣扎的动静愈大,谢逍却让他失望了,平静说:“但凭陛下处置,臣不敢置喙。”
皇帝若是试探,他不能求情。
若不是试探,他也不想求情。
他这个父亲在他母亲病重时上紧养外室,后又把人抬回府扶正,甚至想为了小儿子抢他国公世子的位置,即便他并不在乎世子位,但没法不介怀。
更重要的是,他得自保才能保住他的小夫君不被他牵连。
“下官知道了。”
指挥同知不再多言,挥了挥手,带手下将谢袁魁押了出去。
国公府外来了许多人,谢袁魁手下将领闻询带兵赶来,拦在了府门外,与押人出来的锦衣卫形成对峙之势。
指挥同知抽刀怒道:“锦衣卫办差,何人敢拦!你们好大的胆子,是想造反不成!”
领头的将领岿然不动,语气里也无多少恭敬之意:“敢问国公爷犯了何事,陛下要这样兴师动众,特命同知大人亲自来这里押人?”
指挥同知的刀锋向前:“他纳娶异族细作,泄露军机,陛下不该问他罪?”
闻言,这些人面色大变,有人心生退意犹豫不决,领头的那个却“呸”一口骂道:“什么泄露军机,分明是皇帝小儿栽赃国公爷的借口!”
“你自己活腻了可以陪父亲一起上京去御前喊冤,不必拉其他人陪葬。”
谢逍自府门内迈步出来,冷冷扫过众人,最后目光落向带头闹事的那个,眼锋如刀。
众人皆惊,随即纷纷面露喜色,围了上来。
“世子!您几时回来了的?”
唯独被谢逍盯上的那个没动,见到谢逍的一瞬间面色铁青。
乌陇的这些将领大多更信服谢逍这个世子而非谢袁魁,但也有那么几个例外,面前这人便是谢袁魁的鹰犬,与谢逍不怎么合得来。
谢逍执剑走下门前石阶,走向对方,沉声道:“刚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国公爷绝无可能泄露军机,”这人面对一步步走近的谢逍,气势渐虚,强撑着说,“皇帝不分青红皂白借题发挥——”
谢逍手起剑落,面前人赫然睁大的眼睛里流露出惊恐,哀叫出声腿软跪了下去。
他呼哧喘气,浑身冷汗,好半日才抱头回神——刚谢逍的剑挥过来时,他几乎以为自己脑袋搬了家。但谢逍只是削去了他的发髻,他就这样披头散发地跪倒在地,狼狈不堪,再无威严可言。
谢逍的剑回鞘,转而示意那锦衣卫指挥同知:“他目无圣上,口吐僭越犯上之言,劳烦你们一并将他押上京,让陛下发落吧。”
指挥同知看出了谢逍这是借他们的手排除异己,但也乐得帮这个忙,这便吩咐自己手下上前将人绑了。
那人开始求饶,没谁理他,谢逍望向其他人:“你们还要继续在这妨碍锦衣卫办差吗?”
众人哪还敢,反正谢逍无事,他们便也不怎么在乎谢袁魁的死活,锦衣卫押走就押走吧。
堵在府门前的兵丁迅速撤了,锦衣卫一行人也不再耽搁,押了人匆匆而去。
傍晚时分,乌陇这边的将领收到信息陆续赶来国公府。
众人七嘴八舌,问起谢逍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国公爷会被锦衣卫押走。
也有人问起换防之事,谢逍没多解释,只让他们把心放回肚子里,接着开始点兵,吩咐众人回去为出征做准备,朝廷不日便会将军饷粮草送来。
这下更没人有心思担心谢袁魁,他们在谢袁魁这个草包手下日子本就过得憋屈,谢逍一回来就要带他们出去打鞑子,朝廷还主动送钱送粮来了,这可太痛快了。
最后留下来的只有自家人,谢逍的几个堂叔表叔和堂兄。
老国公的亲儿子包括谢袁魁没一个成器的,旁支里倒是有不少能人,这些人也都信服谢逍。
一众人围着谢逍关心,说完公事说私事,自然也说起了皇帝赐婚给他的那位男妻。
有人快言快语问:“世子,陛下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他到底是信任你还是不信任你?是他逼着你娶男妻的吗?你也不纳妾那日后子嗣怎办?”
谢逍喝着茶,神色沉定:“是我自愿求娶的,世子嫁给我,他才是吃亏的那个,日后你们见到世子别说这种话,我不想他不高兴。”
众人面面相觑。
怎么好像跟他们想象中不一样?
……他们这世子夫人好像是真的啊?
*
京城,瑶台。
崔绍来禀报谢袁魁几人已被押入诏狱,晏惟初对此兴致缺缺,听到崔绍说谢逍当众将冒犯他的人削了发髻,他才乐了。
哎呀,他表哥可真有意思,这么向着他呢。
崔绍退下后,晏惟初又开始发呆。
两手交叉垫着下巴趴向御案,盯着案上自己画的那幅画,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之前这画被他带回侯府,谢逍离开后他又特地让人去取回,以为见不到人见到画像也是好的,但画只是画,怎么也比不得活人。
上一次他还跟表哥在这幅画上亲热……
都快忘了是什么滋味了。
谢逍已经离开四个多月,是他自己把人送出去的,他抱怨都没处抱怨。
赵安福见他这样,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您要用些点心吗?”
“不想吃,”晏惟初有气无力,表哥不在,吃什么都不香不甜,“大伴,朕病了。”
赵安福一惊:“奴婢让人去传太医。”
“太医没用,”晏惟初耷下眼哼声,“朕这是得了相思病。”
赵安福默默低了头。
那太医可能真的没用,对不住了。
第58章 竟当真是天子剑
倏忽数月,景淳十二年春日悄然而至。
钦天监说的第二个黄道吉日也快到了,谢逍还是没回来。
自去岁边镇三路出兵围合,谢逍的中路兵马在克里木河东迎面痛击兀尔浑残余主力,全歼敌寇,后他带兵深入漠北,一路行军至郸绥山,将与兀尔浑人勾结的土特罕部也打散,至今已有五个多月。
可惜的是土特罕部的可汗跑了,负责截断的西路兵马言说在大漠里迷了路,没追上他们,让之逃之夭夭。
但无论如何,自立国起一直为患大靖边境近二百年的兀尔浑部自此真正被连根拔除,曾经依附他们的那些小部落随之土崩瓦解,大靖铁骑所到之处,无不望风而降。
谢逍尚未班师,仍在漠北试图找寻逃窜了的土特罕可汗的踪迹,奏报每半个月报送一次朝廷,连同一封给晏惟初的家书。
每封家书到晏惟初手里他都反反复复地看过无数遍,算着日子,这场战事也终于快彻底结束了。
济豫二州那头的乱象也已平定,流民安置妥善,入秋后灾情有所缓解,皇帝新任命提拔的官员都已到任,唯独田地清丈还需耗费不短时日。
在清丈整顿完军屯之后,因发现大量民田被占,皇帝派去的巡按御史果然转移目标,开始清丈民田,并且扩大范围,从灾地延伸至整个济豫二州,乃至周边州府。
朝中反对声浪不小,但有东厂从旁协助,京营兵马还留了部分在那边,反对亦无用。
年前两日,刘崇璟暂停手头差事回京述职,顺道成了个亲。
正月初六日,谢云娘出嫁。
谢逍出征后她便回了国公府上住,自这边出门。
谢袁魁从诏狱出来后也被放回府,除了保留一个爵位,身上所有官职都被撸了。倒不是晏惟初有意开恩,这老东西毕竟是谢逍的爹,真安上砍头的大罪谢逍也得受牵连,只能让他从此留京里做个富贵闲人养老,当然他要是还不老实,晏惟初也不介意私底下弄死他。
谢迤因被他舅舅牵连死在了诏狱里,谢袁魁自己死了老婆,老夫人和沈氏也一病不起,国公府上这段时日可谓愁云惨雾,但婚事还得办。
又是桩皇帝亲自下旨赐的婚,他们不敢不重视,免得再被皇帝派人来骂一顿。
晏惟初亲自去了国公府送嫁,谢逍不在,他替谢逍送阿姊出门。
他还大摇大摆去了趟国公府后院,纡尊降贵去见了那位老夫人一面。
自从谢迤也一命呜呼,三个亲孙子死了俩,只剩一个没什么情分还被自己厌弃的谢逍,老太太想不开,这段时日病得彻底起不来了,若非晏惟初让人用最上等的药材吊着她的命,国公府只怕还得先办丧事。
晏惟初自然没什么好心,是不想这老太太死太快,阿姊出嫁又得耽搁,怎么也得让她拖到阿姊成亲以后。
晏惟初进门,屋中下人强行扶起老太太后自觉退下。
这段时日他借谢逍的名义给国公府换了一批伺候的人,里头都是他的眼线,谢袁魁早在诏狱被吓破了胆,屁都不敢放一个。
他在这里来去自由,自然无人敢阻。
屋中药味浓重,晏惟初有些嫌弃,寻了张离床不近不远的椅子随意坐下。
老太太艰难睁开眼,看到他似乎愣了愣,没见到屋里其他人有些不喜,哑道:“你来做什么?”
晏惟初开口:“来看看你死了没有,老国公戎马一生,为大靖社稷鞠躬尽瘁,最大的污点怕就是娶了你这个毒妇,儿孙子女一个都教不好,唯一有出息的定北侯幸好是从小没长在你身边,你说你活的是不是很失败?”
老太太勃然变色、怒不可遏,苍老衰败的面部皮肉因过于激动而打着颤,气得捂住心口:“我怎么说也是你长辈,你怎能如此放肆?!”
“你当不起,”晏惟初轻蔑道,“想当朕的长辈,你也配?”
这老太太一愕,浑浊的眼珠子悚然睁大,目露骇然:“你……你自称什么?”
晏惟初没解释,只问她:“谢迤告发镇国公继妻是异族奸细,说是老国公夫人你安插在镇国公后院的眼线密信将事情告知他的,既是你安插的人?这事你是否知情?”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位老夫人自惊骇里回过神,强撑着虚弱不堪的身体,闪烁其词,看晏惟初的眼神里满是警惕戒备,“你究竟是什么人?”
晏惟初歪了歪头,老太太看着心虚得很,她分明知情甚至是默认了谢迤的举动。
“让自己孙子去告发自己儿子,”晏惟初讽刺道,“若你当真没有私心是谢迤说的所谓大义灭亲,朕应当嘉奖你们才是,可你是吗?”
老太太这次终于听清楚了他的自称,眼里的惊骇转变成惊恐:“你、你是皇帝……”
“是啊,”晏惟初直接承认了,“朕是皇帝,你很怕朕吗?”
老太太满目不可置信,像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且难以理解的东西,嘴唇急遽抖索着,竟是一个字也再说不出来。
晏惟初目露厌恶:“你很清楚你儿子是个草包,你本也不怎么待见他,你知道这事迟早瞒不住,一旦揭出来镇国公府满门都要陪葬,所以你让谢迤去告发,谢袁魁一支死就死了,你只要保住你小儿子这支的血脉和荣华就够了,朕有否说错?”
心思被揭穿,这老太太的面色逐渐变得灰败,艰难出声:“老身也是逼不得已……”
晏惟初面覆冰霜,讽笑:“你是逼不得已,但你更恨不得朕表哥去死,当初谢适落得那个下场分明是他咎由自取,你这老太太却是非不分,因此恨上了朕表哥,是吗?”
提到谢适,老太太的情绪果然激动起来,撑着一口气争辩:“老身做错了什么?老身儿子被女人哄骗通敌,老身哪怕有私心让孙子去告发他又有何错?你既是皇帝,不更应该体谅老身的苦处?!”
“体谅不了,”晏惟初的神情轻鄙,“朕是皇帝,可朕跟你一样,偏心自己人,你想朕表哥死,那朕只能让你死了。
“还有一件事,朕还没跟你算,当年谢太后给朕母后强灌毒药,是你给她出的主意吧?你那好女儿死前可是亲口说了,让朕要算账来找你算,老太太你还真是人憎狗嫌啊。”
提起当年那些事,这老太太瞬间像被抽干了所有强撑起的精神气,瘫软下去,面如死灰。
她知晓晏惟初的真实身份时这般惊恐,本就是因为心虚,谢太后死后她便日夜担忧迟早会轮到自己,今日这一刀终于砍了下来,且是以这样完全出乎她意料的方式。
晏惟初站起身,居高临下眼中无波:“你放心,老国公赤胆忠烈,为大靖立下不世之功,朕会为他保住镇国公府的门楣。只是日后这国公府里由谁当家做主,朕说了算,至于你,也不知道还有几日好活了,好好享受吧。”
晏惟初离开,走出院子,跨过后宅与前院分隔的那道门槛,他脸上的冰冷转变成明媚笑意,去送谢云娘出门。
谢云娘刚在正堂里拜别了谢袁魁出来,晏惟初在院中等她:“阿姊,我替表哥送你。”
谢云娘与他也有段日子没见了,笑着寒暄了几句,晏惟初将她送出府门。
接亲的队伍等在这里,刘崇璟迎上前,见到晏惟初也并无惊讶。
晏惟初前两日召见他时已跟他说过自己的身份,即便没有,他其实也早被自己父亲提点过。
刘崇璟接到自己的新娘,将人扶上花轿后与晏惟初拱手告别,晏惟初颔首,叮嘱:“好好待阿姊。”
刘崇璟以旁人听不到的声音郑重道:“臣领旨。”
接亲队伍离开后,先前还热闹的镇国公府喧嚣散去。
晏惟初留步,回身抬眼看向府门上当年太祖皇帝御赐的门匾,这偌大的镇国公府,如今已被他完完全全攥在了手里。
可惜他最想攥住的那个人,还远在千里之外。
上元节刚过,皇帝敕命亲诣边关巡视。
北边战事已接近尾声,皇帝这个时候决定亲自去巡边,委实耐人寻味。
除了亲兵几卫,晏惟初还点了京营兵马与部分内阁六部及京衙官员随扈,数日准备后,下旬,浩浩荡荡的出巡队伍启程出京。
御驾离开,被留下的官员这才嘀咕议论起皇帝此行的目的。
“听说户部把九边的两册底册和粮册都带上了,陛下名为巡边,实际怕是去查粮查地的,没看刘诸那老东西的儿子也在队伍里?他查这个有经验了,陛下自然要带着。”
“啧,那些边将才打了仗回来,陛下这就要卸磨杀驴了,也不怕把人给逼反了。”
“你可小点声音吧,别以为御驾走了就能胡说八道,锦衣卫可没少留人下来。”
“就怕陛下做成了,下一步必定要对南边也下手……”
“哼,走着瞧!”
车上,刘诸正跟自己儿子交代事情,皇帝这次巡边确是为查账顺便收拢边镇兵权,也是一场硬仗,不能掉以轻心。
“边镇的军屯状况要厘清更不容易,为父总怕会闹出什么事来。”刘诸抚着长须,忧心忡忡,他有劝过晏惟初为不要亲自前来,但皇帝根本听不进。
他儿子更是被委以重任,的确是有经验了,济州那边的差事还没结束交给了东厂继续,皇帝又将他带来巡边,他俩父子干的可都是得罪满朝文武的活……干不要紧,最怕皇帝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也要跟着玩完。
刘崇璟倒不是很担心:“父亲放心好了,至少定北侯是陛下这边的,有定北侯在,出不了什么事。”
刘诸想想也不知那位定北侯靠不靠谱,陛下是挺色令智昏的,定北侯呢?对陛下有这份心吗?
他俩说着话,来了皇帝亲军卫的人给一众随行官员传令,陛下说要加快行进速度,尽快抵边镇。
刘诸敲着老腰,暗自叫苦。
陛下着急见情郎,他们这一把老骨头的可够受折腾了。
*
漠北二月,风似刮骨刀。
大军在莽莽荒原上沉默前行,铁甲凝霜,马蹄踏碎脚下薄冰。
他们已在这一带走了快半个月,人困马乏,始终没能找到窜逃了的土特罕可汗的踪迹,不得不遗憾回撤。
傍晚时分,大军行至一处山脚避风处,谢逍勒住战马,示下就地扎营。下马时他目光落向前方的白桦林,瞥见一闪而过的灰影。
摘弓、搭箭,谢逍的动作流畅一气呵成,箭矢划破冻僵的空气,没入雪坡后传来细微的动静。
亲兵小跑过去拾起猎物捧回来:“侯爷,是只紫貂。”
谢逍看去,箭矢精准穿透了这小东西的咽喉,没有伤及皮毛,是罕见的银紫色,在阴沉暮霭里流转着幽微华彩。
他伸手摸了摸,莫名想起去岁冬日时,晏惟初裹在厚重狐裘里笑意盈盈的脸,眼尾鼻尖总是被风雪浸红。
他问人要了柄短刀,亲自动手小心剥取貂皮。
冻僵的手指不太灵活,谢逍却做得异常专注,风霜扑面,恍若未觉。
皮毛完整剥离,不损华贵。
他将貂皮仔细裹进油纸里,交给自己的亲兵:“处理好之后送去京中安定伯府。”
有副将见状忍不住道:“世子,这等珍品不如献给陛下……”
“陛下不缺这一张貂皮。”谢逍淡声打断,命人将东西收起,这貂皮处理鞣制之后柔软暖和,给他小夫君做成手笼正好。
世子这是情根深种了啊。
众将有此觉悟,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夫人,不免愈发好奇。
大军在此扎营休整了两日,皇帝巡边不日即将抵达乌陇的消息传来。
谢逍问递消息来的传讯兵:“陛下带了多少人前来?”
来人回道:“十万京营兵马,和亲军卫三万人,还有部分文官,有传言户部官员带着地册粮册来的,陛下是来查账的。”
“陛下还真是,这仗刚打完,他就来找麻烦了……”
有人不满抱怨。
谢逍倒没什么想法,自皇帝派巡按御史去济州那边清丈田地起,他就知晓迟早有这一日。
他祖父在世时治下严苛,军屯账目这一块,他祖父统掌的乌陇燕安和朔宁三镇是所有边镇里问题最小的,即便这几年在他父亲手里放松了,或许还有下头人阳奉阴违,总体情况应该都还好。
“亲军哪几卫?”谢逍问,“麒麟卫是否也在其中?”
来人肯定答:“在,陛下将麒麟卫一万人一起带了出来。”
谢逍克制住心头涌起的激动,下令:“明日拔营回去。”
众将仍在七嘴八舌的议论,都觉皇帝这时来巡边不是好事,又不知要掀起什么风浪。
有老将感叹:“这位小陛下和先帝一样,都是心眼多的,当年先帝泰初二十年,也来巡边,我陪老国公去汾良见驾,先帝设宴召见我等边将,那可真是场鸿门宴。
“宴席上先帝兴起舞剑,我等头一次见识那天子剑的风采皆如痴如醉,谁曾想先帝手里的剑锋一转,忽然就插进了当时那位汾良总兵的身体里,顿时血喷如注。
“我那时就坐在那汾良总兵旁边位置,他正好倒在我面前,心口还插着那柄天子剑,那次我倒是真正看清楚了那天子剑是什么模样的,这么多年一直印象深刻,想起来便心有余悸。”
这事虽已过去二十几年,但在场众人都听说过,一时更议论纷纷。
言说当年那汾良总兵是起了反心,被先帝先发制人了,但真与假谁又知道。
谢逍听着冷不丁地问:“天子剑是何模样的?”
老将比划了一下,说:“那剑的剑鞘剑格是一整块完整的玄玉琢成的,雕着盘踞昂首的五爪龙,龙眼处用颜色更深的墨玉嵌了半边眼珠子,无论你从哪个角度看吧,都感觉它在蔑视你,瘆人得很。还有那剑的剑身,上面也刻了两条交缠的金龙,剑动的时候跟那两条龙也跟在游动一样……”
众人听得啧啧称奇。
谢逍却越听眉头越紧蹙,皇帝赐给他的那柄剑,竟当真是天子剑。
但是……为什么?
*
距离乌陇还有不到三十里路,傍晚驻跸时,下头人呈上谢逍刚命人送来的东西。
晏惟初掀开檀木盒,看到搁在里头的一整张完整华美的紫貂皮,眼前一亮。
他伸手拿起,手中触感柔软,似云朵滑过指间。
“这是定北侯让人送来的?他说送给谁?”晏惟初问。
“回陛下的话,”下头人答,“送东西来的侯爷亲兵说,这礼物是侯爷亲手猎得,送给世子的,侯爷说了,这紫貂皮漂亮也暖和,给世子做个手笼用。”
晏惟初失笑:“这么好的东西,他只想着世子,倒是忘了朕这个陛下了。”
谁敢接这话啊,若是送了陛下不送世子,您只怕也不满意吧。
晏惟初其实很满意,无论是送给陛下还是送给安定伯世子,那不都是他。
他轻抚着掌中的紫貂皮,爱不释手。
二月的边关,依旧有料峭风寒,而他握在手里的,是一整个暖融融的春日。
第59章 你俩是双向奔赴
二月初十日,天子仪仗抵乌陇边镇,留守将领与地方官员百余人出城迎驾。
皇帝没有下御辇,进城后驻跸当地总兵府,在这里接见了来朝拜的当地和周边府县文武官员。
当日御驾巡视关口兵防,检查武备、校阅军容。
刘诸父子奉皇命去视察屯田、核验粮仓时,晏惟初在总兵府里正与这边留守的边将闲聊。
他歪靠在御座里,两手拢着谢逍送的那张紫貂皮制成的手笼,不时翻一页下头呈上来的兵册,听这些人轮番与他奏报边关军务。
除了乌陇这里,燕安兵马也归谢逍节制,那边的将领也早两日便到了这里一同接驾奏事。
谢逍领兵在外,在场职级最高的是谢逍的一个表叔,这里的副总兵。
他正与晏惟初说起军备情况,晏惟初忽然打断他,念出几个名字,问:“这几人在不在?站出来?”
被点到名的有三人犹豫站出列,余的并非高层将领,不在这些人当中。
晏惟初眼皮子都懒得抬,直接示下锦衣卫:“拖下去,押入狱严审。”
哗声顿起。
锦衣卫抽刀,那几人挣扎喊冤,其余人皆是色变,谢逍那表叔徐副总兵上前一步出言问:“陛下!敢问他几人犯了何事?竟要让锦衣卫这样将人拿下带走?”
晏惟初神色里泛起寒意:“朕念在你常年在边关不懂规矩,这次便不计较你僭越和御前无状,朕只解释这一次,这几人皆是贪墨军饷粮草的蠹虫,锦衣卫手里早有他们做下的那些事情的证据,朕命人拿下他们有何问题?尔等又有何不服?”
实则不然,边军的问题锦衣卫想查清楚也并不容易,这些人的名字都是谢逍呈上御前的,谢逍一边领兵出征,一边还暗中派亲信自查军中账目,可谓做到了极致。
晏惟初自然要护着他,不会在他这些部下面前说出是他交的底,免得坏了谢逍在这些人心中的威望。
皇帝这话出口,那三人的底气明显虚了半截,喊冤的声音也不比刚才,众人看在眼里,哪还有不明白的。
何况这总兵府现在里三层外三层的都是皇帝亲兵卫的人,随扈的京营兵马就在外头虎视眈眈,他们哪敢不服。
只是到底不痛快,皇帝这一来就杀鸡儆猴,显而易见地是要给他们下马威。
晏惟初丝毫不在意这些人怎么想,锦衣卫动作迅速地将那几人拖了下去。
他接着下谕旨,提拔下头的将领顶替方才那三人的位置。
这次被点名的几个则纷纷面露喜色,上前谢恩。
晏惟初淡淡颔首,勉励了他们几句。
人选也是谢逍举荐给他的,但自他嘴里说出来,这份识人之恩便归属他这个皇帝,他想要收拢人心,也不能仅仅依靠强权铁腕。
之后晏惟初随口又问起谢逍在外的情况。
那位徐副总兵比方才恭敬了许多,老老实实地回答说谢逍这两个月一直带兵在漠北棕沐川一带找寻土特罕汗的踪迹,想趁着冬末春初敌寇马匹掉膘、人力疲惫时出其不意,将他们一举全歼。
“奈何或许是情报有误,一直没找到他们的影子,世子听闻天子巡边,已经下令在拔营班师的路上了。”
晏惟初问:“情报是西路兵马提供给你们的?”
“是,”对方肯定道,“说土特罕汗逃去了棕沐川方向,但棕沐川实在太大了,许多地方地势不明,西路传来的情报本就模糊不详,加之这个天气行军不易,世子也是有心无力……”
他像是怕皇帝责怪谢逍指挥不当,尽可能地找借口为谢逍撇清责任。
晏惟初身为皇帝又岂会不知道。
西路兵马一早将军情报送了朝廷,说他们在大漠里迷了路没有追上逃窜的土特罕汗,年前就已撤兵回了汾良。
晏惟初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一众将领见状皆松了口气,陛下不怪罪世子就好。
待全部事情禀完,众将便要退下,那位徐副总兵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敢问陛下,世子夫人是否在此?”
其他人亦眼巴巴地看着晏惟初。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了不是。
晏惟初道:“他在路上染了风寒,留在途中驿站里休养,晚些时候会过来。”
众人闻言皆面露失望,他们还真想见一见那位世子夫人。
待人都退下了,晏惟初也起身,说要去这边的镇国公府看看。
国公府就在总兵府后头,自总兵府后门出去,过了街便是。
这里的国公府远不如京中那一座气派,却是表哥出生长大的地方,他才执意亲自过来看一眼。
谢逍不在,这座宅子如今也冷冷清清的,晏惟初让人后面远远缀着,独自走进去,问了谢逍从前住的是哪间院子,特地去看。
谢逍住过的屋子、用过的书房、练过剑的庭院……他在里面转了许久,试图找寻岁月留痕里属于谢逍的那部分印记,最后在庭中的一株高大枣树下坐下,仰头眯起眼看向枝叶层叠外落进的斑驳春光,轻轻笑了。
懵懂幼稚时憧憬过的边关景象其实无甚特别的,特别的只是那个人而已。
半个时辰后,晏惟初回去总兵府,刘诸父子俩来求见。
他俩这两日一个查粮仓一个开始着手清丈军屯,皆忙得脚不沾地,好在这边的将官兴许是得了谢逍的示意,都很配合,清丈田地需耗费的时间长一些,查粮查账半个月足矣。
查出问题有晏惟初这个皇帝亲自坐镇,立刻就能解决,该办的人办,他也没打算姑息。
崔绍也进来禀报事情,晏惟初之前让锦衣卫着重盯着汾良那边,果然发现了异动。
“汾良总兵私下派人传递消息出关,臣派人悄悄跟上去,发现与他们接头的正是土特罕人。”
果不其然,晏惟初原就觉得西路兵马所谓的迷了路没追上窜逃的土特罕汗事有蹊跷,事情一如他所料。
通敌还传递虚假军报,让他表哥在塞外苦寒之地空耗兵力,这些人死一万次都不足惜。
晏惟初的怀疑自是有根据的。
谢袁魁那异族继室之前在锦衣卫十八般酷刑下交代过,大靖朝廷虽早就禁了边境互市,但他们私底下与关内商人的贸易往来从未断过,晋阳府的那些大商贾通过关口源源不断地往外运送物资,丝绸、布匹、茶叶、粮食、盐还是其次,更有甚者为了牟利连铁器和火药也敢走私出关。
商贾能做到这些,必得买通这些边关守将,先前被晏惟初拿下的那几个就都有份参与其中,而汾良那边更是乱得很,据那女人交代,例来有七成货物出去走的都是汾良的关口。
先帝在位时就曾因这事亲手斩杀过时任的汾良总兵,但利益当前,总有人前赴后继。
晏惟初皱眉问崔绍:“你们有否发现土特罕大军的踪影?”
崔绍道:“他们很谨慎,接头的只有几个人,骑的是快马,又对路势熟悉,我们的人实在跟不上。”
暗忖片刻,晏惟初下口谕,调三万京营兵马即刻启程前去晋阳。
刘诸问他:“陛下是要将那些商贾一起拿下?”
晏惟初凉声道:“敢卖国就得承担代价,诛九族都便宜了他们。”
但这些商人无足轻重,就怕那边的地方官员跟他们勾结在一块,未必会乖乖束手就擒,还是得靠武力去震慑。
刘诸闻言有些担忧:“陛下您这次出巡带出来的人本就不多,这又调走三万人……”
晏惟初摆手打断他:“朕还觉得人太多了。”
他带了京营十万人出来,先就命纪兰舒和边慎领了三万人往东去朔宁和辽东代天子巡边,现下再派三万人去晋阳,他身边就只剩下京营四万人和三万亲兵卫。
他道:“京营兵马过去晋阳后先按兵不动,就在城外扎营威慑他们,等他们因惶恐不安自乱了阵脚,必会狗急跳墙。”
刘诸等人不解其意,晏惟初继续道:“你父子二人留下在这边继续清查田地账目,朕给你们留两万人以防万一,朕会带着剩下的人上路去汾良,并且传旨让其余几镇的边将都去汾良见驾,再私下让人将朕的行军路线透露出去。到时那些有异心之人见朕身边扈从加起来也不过五万人,会不会敢搏一把将朕的行踪放给土特罕人?”
听闻皇帝竟是要以身做饵,众人面色大变,刘诸当即出言阻止:“陛下不可!这样做太危险了,您是万金之躯,万不可以身犯险!”
晏惟初坚持:“朕要再将那些蛮夷骗出来,但这次定没那么容易,只能剑走偏锋,机会只有这一次。”
“那也不必陛下亲自前去!”刘诸严厉劝阻,直接跪了下去,“陛下若执意如此,臣今日宁可死谏撞死在这里!”
崔绍与刘崇璟也跟着跪下了,纷纷劝晏惟初三思后行,不能以天子之躯亲身涉险。
晏惟初不耐道:“朕会设法将土特罕人引去平川峪,让邴元正的东路兵马提前在那边设伏,不会有事……”
“那也不行!”刘诸坚决反对,“事无绝对,只要有任何一丁点风险,陛下您都不能亲身前去!您要是不肯听臣说的,臣这便让人快马加鞭送信去给定北侯,请定北侯来劝您!”
“你放肆!”
晏惟初懵了,什么意思啊?这老东西竟拿朕表哥来威胁吓唬朕?
刘诸自知失言,但也豁了出去:“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气氛一时僵持住,刘崇璟倒是反应很快,插话道:“臣也以为陛下的计策可行。”
被自己老子瞪了他也不管不顾地说下去:“但犯不着陛下亲身去冒险,让空的仪仗过去,陛下您大可留在这里等消息。”
崔绍也立刻道:“臣附议!”
晏惟初想想便也同意了:“但朕不能留在这里,这边的文武官员都已见过朕,朕留这边很容易走漏消息,朕会停在半道上,不亲身前去平川峪便是。”
刘诸还是觉得这事风险太大,但皇帝已经退了一步,他也不好再横加阻拦:“……陛下是否要等到定北侯回来后再离开?”
原本自然是要等的,但如今既打算引土特罕汗出来,反而得趁着谢逍这个煞神没回来前,让那些蛮夷放松警惕。否则有谢逍在侧,忌惮他的威名,无论三万人、五万人怕对方都不敢赌。
“不等了,”晏惟初下定决心道,“让他回来之后好生歇息一阵吧,这大半年他最辛苦。”
就连提前去平川峪设伏,他都没考虑再让谢逍带兵前去,表哥这大半年到处奔波着实辛苦了。
等事情解决再把人传去晋阳或者汾良好了。
刘诸他几人退下,晏惟初又叫来郑世泽和晏镖,交代他们事情。
晏镖袭了顺王爵,晏惟初也给他升了麒麟卫指挥同知职,问他是否有胆子带人去做饵,钓土特罕人出来。
“你领两万京营兵马和三万亲兵卫以朕的名义前去平川峪,定北侯先前已将土特罕部打散,土特罕汗身边最多只有三万骑兵,朕会让邴元正提前带兵设伏,你只要配合将土特罕人引出来便行。”
晏镖根本不怕死,一拍胸脯:“陛下放心,包在臣身上!”
郑世泽也跃跃欲试,晏惟初嫌弃道:“你就算了,别凑热闹了,过两日你和锦衣卫指挥同知各带一千人,连同三万京营兵马一起去晋阳抄家,更适合你。”
郑世泽只得应了,虽然比不上陛下的亲亲表哥,但他还是想跟晏镖这个陛下堂哥争一下圣宠的,可得把差事办漂亮了。
晏惟初又交代他们一会儿配合自己演出戏。
傍晚时分,江沭被传召前来总兵府面圣。
他是神机营的五品管队官,虽在出巡队伍里,若无传召也见不到皇帝的面。
晏惟初将他叫来但没见他,只让人当面传口谕,令他即刻启程前去庆渭,传旨让他父亲忠义侯他们去汾良见驾。
江沭愣了一下,问传谕的太监:“陛下让臣去传旨吗?”
对方客气解释道:“陛下出京前圣谕让忠义侯等几位驻守西北的边将前往庆渭接驾,他们应当已经到了那边,现在改去汾良,需要人提前去知会一声,免得圣驾到了那里他们几位还没到。陛下体谅大人你与忠义侯也有许久没见了,索性将传旨的差事派给大人,大人还是尽快动身吧,别耽搁了陛下的事情。”
江沭不疑有他,这便恭敬领了圣谕。
太监回去复命。
晏惟初看着书随意“嗯”了声。
汾良总兵蔡桓是江道衍小舅子,蔡桓做的那些事情他不确定江道衍有无参与,只能试他一试。
郑世泽与晏镖躲在外院廊下勾肩搭背地喝酒聊天,晏镖倒酒进嘴里,问郑世泽:“你说陛下去汾良就去汾良,为何要特地绕道去平川峪,那边又不顺路……”
郑世泽嘀咕:“我哪里知道,可能陛下想去巡视那边的马场吧。”
江沭出来时,远远看见他二人,听了这一耳朵,不禁摇头。
这二人在御前当差也敢偷喝酒,委实不成样子,就因为是陛下的亲戚便能得重用,想想还挺让人不爽的。
公务在身,他也不再耽搁大步而去。
待他走远,晏镖冲郑世泽努了努嘴。
郑世泽叹气,江沭这小子可也是定北侯的亲表弟,陛下利用起人来是半点不手软的啊。
两日后,三万京营兵马高调离开乌陇,往晋阳去。
消息当日便传了出去。
又十日后,中路大军尚未返回,御驾也启程前往汾良。
车出了乌陇镇,晏惟初靠坐在车中,惯常地拢着手笼,在车轮辘辘里安静睡去。
梦里有许久未见的表哥,等下一次见面,他定要将真实身份如实告知。
表哥知道自己要做皇后了,会不会很惊喜?
*
谢逍是在御驾离开的三日后返回的乌陇,晏惟初临走前给他留了一道手谕,让他休整几日再听候传唤。
谢逍隐约觉得不对,他已听部下提过皇帝传旨了忠义侯他们去汾良,还另派了三万人去晋阳,皇帝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必有其深意,绝非心血来潮。
他当即去找了还留在这边办差的刘诸。
“陛下一边派兵去晋阳,一边又急着赶去汾良,究竟所为何事?”
面对谢逍的逼问,刘诸犹豫再三,不敢将重要军机和盘托出,即便这位是皇帝的入幕之宾。
“侯爷你别问了,我也不是很清楚……”
刘诸这个反应,更叫谢逍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之前他清查自己部下时,就已发现当中有人与那些晋阳商人勾结,且绝不仅仅是个例,皇帝的打算他稍微一想便能猜个大概。
“你只需告诉我,我夫人是否也跟着去了汾良?”
刘诸张了张嘴,如实道:“是去了汾良。”
谢逍面色肃然,陛下让他休整几日再听候传唤,他却不想等。
刘诸察觉到他的心思:“……你也打算去汾良?”
谢逍直言道:“点五百轻骑,即刻出发。”
刘诸惊讶提醒他:“没有调令,侯爷你私自带兵前去别的边镇,这不合适吧?”
谢逍摇头,他现在哪还顾得了这些?
皇帝若当真设局引土特罕人上钩,即便做了万全的准备,晏惟初在其中,他便没法安心。
见谢逍打定主意要去,刘诸心下感慨,好吧,色令智昏的也不只陛下一个,你俩是双向奔赴。
他终于还是提点了一句:“御驾会绕道去平川峪。”
谢逍留下句“多谢”匆匆而去。
御驾已离开这边三日了,算着行军速度大概明后日就会抵达平川峪。
他必须带兵抄近路尽快赶上。
谢逍回去不到两刻钟便点齐了五百轻骑,当下准备出发。
不明所以的一众部下问他打算去哪里,他只说奉皇命前去汾良见驾。
有人道:“世子你才刚回来,连口水都没喝……”
谢逍翻身上马,紧绷的面庞与压下的眉眼间尽是肃杀之气,示下:“出发。”
他纵马疾驰而出,迎着天边烧红的晚霞,奔赴向他心爱之人。
作者有话说:
然后就要扛着马回来了(。
第60章 他小夫君穿的是龙袍
距离平川峪尚有二十里路,傍晚时分,全军止步,就地扎营。
皇帝中军帐里,晏惟初正在看这一带的地形图。
平川峪是一条狭长的峪谷,两侧山势陡峭,林木茂密,正是兵家所谓的死地。
过了这山峪,便是一片天然草场,朝廷在那边有两座大的马场,他这次便是借着来巡视马场的名义,绕道至这平川峪。
帐中除了崔绍和晏镖,还有两名京营将领在,他们是唯几知晓此行真正目的者,无不神色严肃,等候皇帝示下。
晏惟初的手指轻按着地形图,若有所思。
前方斥候来报,果然在峪谷前不远处发现了土特罕人的踪迹。
晏惟初弯起唇角,鱼儿上钩了。
御驾绕道平川峪的消息经由江沭之口放出去,他便是要看一看忠义侯等人会作何反应,若是他冤枉了忠义侯,自然还会想别的法子将自己的行踪送给土特罕人,可惜——
忠义侯不忠,浪费了他表哥的一腔信任。
“传令下去,明早辰时初,全军出发,过平川峪。”皇帝一锤定音。
领兵的将领劝他道:“陛下,您便不要去了,就留在这里,让臣等带兵前去,此事凶险,您万不可亲身涉险。”
晏惟初先前答应了刘诸会停在半道上,昨日途径驿站驻跸时,这些人就已劝过他一次,他还是坚持跟到了这里。
晏惟初垂眼沉默了片刻,虽然他确实很想亲上前线去看一看,但也知自己去了这些人定要分更多心思护驾,怕会造成不必要的伤亡,也罢。
“明早大军先行,朕留在这里,留下一千亲军卫随扈便可。”晏惟初松了口。
众人这才定下心,还好皇帝不是那般固执听不进劝之人,只要圣驾无虞,他们也好放开手脚。
崔绍又多问了一句:“陛下,那些随扈的文官……是否要留他们下来,还是让他们明日一块跟随大军前行?”
晏惟初本来不想留人,想想算了:“明早再告知他们,免得走漏了消息,安排你手下换上他们的衣服,扮作文官跟随御驾,以免那些蛮夷的前哨看到了起疑。”
崔绍拱手领命。
京营将领接着禀报起刚收到另一则消息,御驾启程离开乌陇当日,已在晋阳城外驻守多日的三万兵马奉圣谕入城:“晋阳卫的守军勾结地方官抗旨不遵、关闭城门,京营兵马用攻城车强行撞开了晋阳城门,押下了城中所有文武官员,等候陛下处置发落。”
晏惟初闻言骂道:“这些人好大的狗胆!”
崔绍接话,他们在去晋阳的路上截获了一支私下出关的商队,入城以后锦衣卫和麒麟卫拿着商队供词去抓人,顺藤摸瓜一个带出一串,晋阳的几大商贾全部下了狱,只这两日抄家初步计算光是现银便抄出了三千多万两,加上其他田地资产,这个数字怕是能过亿。
一旁的晏镖听得直嘬牙花子,早知道他跟郑世泽换个差事好了,虽然钱进不了自己口袋里,但他身为王爷,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晏惟初则黑了脸,几个商贾而已,抄家所得竟比他先前查抄摄政王府和一众勋贵还多?
不过也不奇怪,摄政王得势只有这十年,那些依附他的勋贵家族底蕴也都不是最顶尖的那一批,又在京城天子脚下,再怎么敛财总有个度。这边却不同,这些大商贾多数发家已有百年,勾结边将养寇自重,从中牟利,能不有钱才怪,真正的国之蠹虫,合该千刀万剐!
“先押着他们,等这边的事了了,再行处置。”
晏惟初随口吩咐,这会儿懒得多费心思理会这些,左右过后不过一个杀字。
入夜以后他挥退了军帐中伺候的人,看了片刻书,有些心神不宁。
发呆一阵,他起身自剑架上取下谢逍赠的那柄剑,拿在掌心里摩挲片刻,叹气。
也不知道表哥这会儿在做什么?
好想表哥好想表哥好想表哥……
所谓相思成疾,他真正是尝到滋味了。
好在只要明日解决了土特罕人,再剔除那些害群之马,边防彻底安稳下来,他就能放心将表哥带回京。
苦日子终于是要熬出头了。
*
夜沉以后谢逍独自在山头站了片刻,远眺前方,远处的平川峪峡谷在星月下隐约可见模糊的轮廓。
但真正要过去,还要翻过数座山头。
昨日傍晚自乌陇出发,他带兵一路翻山越岭抄近路急行,昼夜不合眼,终于赶到这里。
被心头的担忧牵动,他从未有过如此焦躁不安的情绪,即便勉强克制,脑子里时刻紧绷的那根弦不断突跳,也在反复提醒他自己的不冷静。
不经朝廷调令私自领兵擅动,是他从前绝不会做的事情,到这一刻他却没考虑过后果,也不想后悔,唯一的念头只想快点见到那个人,确认他心心念念之人平安无事。
副将过来,问他是否要用些干粮。
谢逍回神:“放着吧,我一会儿自己过去拿。”
副将已经知晓他此行的目的,感叹:“陛下年岁不大,胆子倒是大得很,竟敢以身做饵,也不知他究竟有几分胜算。”
谢逍道:“陛下未必会亲身前去,其他人便不一定了。”
这也是他最担心的,皇帝可以在半道留下来,但其他人呢?
副将闻言一愣,想了想说:“夫人是麒麟卫的指挥使,那就是陛下的贴身护卫,陛下若留在半道,他想必也会跟着留下来,世子你也不用太过担心……”
谢逍心烦意乱,止住了声音,在深夜山间让人心悸的凉风里缓缓闭了闭眼,下令:“原地休整一晚,天一亮即刻再出发。”
*
天亮时分,天子仪仗启行。
仅剩下一千亲军卫悄无声息地落在最后,留在了原地待命。
崔绍进来中军帐,晏惟初刚起身,人没什么精神,看着像昨夜没睡好。
其实是他辗转反侧了大半宿,后半夜才想着谢逍勉强入眠,所以早起格外倦怠。
崔绍与他禀道:“陛下,那些个文官知道了您的计策,在嚷嚷着您即便不是以身犯险,以空的天子仪仗去诱敌,也是自降身份有损大靖国威……”
晏惟初翻白眼:“谁嚷的?给他把刀把他快马送出去,现在过去还赶得上大部队,朕特许他去替朕扬大靖国威。”
赵安福很有眼色地让人出去传话,片刻后来回报,说外头那些人这下都闭嘴了。
官服都扒给那些武将替他们穿了还不老实,一个个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被收拾就不舒服,欠得慌。
崔绍很明智地不接话,深表认同。
被这些个没事找事的文官一打岔,晏惟初的精神倒是好了不少,喝了点粥,又吩咐斥候随时将前线战报传过来,等打得差不多了,他还是想过去看一眼。
毕竟来都来了。
平川峪。
清早起了雾,旌旗在风中招展,五万大军如一条长龙,正缓缓游入峪谷深处。
山峪全貌于雾气里若隐若现,领兵的将领微仰起头,目光如炬缓缓扫过两侧寂静的山林。
副将纵马过来,冲前方努了努嘴,给他使了个眼色。
将领会意,示下:“传令下去,保持阵型,着重护卫圣驾,加速前进。”
大军前行的速度渐快,众星拱月的中央一座金红色的华盖格外醒目,四周护卫森严。
最里一层是腰佩雁翎刀的皇帝亲军卫,列队俨然。
京营士兵跟随前后拱卫,手中有枪有盾,阵型看似松散,实则暗藏玄机。
大军完全进入峪谷后,变故陡生。
远处忽然传来阵阵闷雷般的声响,地面开始轻微震动。
“骑兵!是土特罕骑兵!”前军传出惊呼。
峪谷两端霎时间马蹄踏响、烟尘滚滚,无数土特罕骑兵如潮水般前后夹击涌来。
“换阵!保护圣驾!”领兵将领高声喝道。
训练有素的士兵迅速变阵,成环形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御驾,外层盾牌手半跪于地,将等人高的巨盾重重插进土中,第二排长枪手从盾牌间隙中伸出丈二长枪,最里一排是举着火铳的神机营火器手。
亲军卫也在同时抽刀,密不漏风地护住了皇帝御辇。
己方阵型变换完成时,敌骑已至眼前。
冲锋在前的先锋兵收不住势,连人带马撞上枪林,顿时人仰马翻,侥幸没被长枪刺中的,也都倒在了神机营的火铳下。
后续骑兵急忙勒马,迅速向两侧散开。
这些敌寇已经看到了大靖皇帝的仪仗,不惜代价地朝前冲锋。
后方土特罕汗远远望见那顶金红华盖,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靖国皇帝果然在军中!传令,左右翼迂回包抄,给我拿下他!”
号角声中,土特罕骑兵分成两股,发起猛攻,试图从侧翼突破。
却不成。
哪怕勉强撞开一角,两旁的士兵又迅速围拢成完整圆阵。
他们面对的始终是冲不过去的枪林盾墙。
阵中覆盖辎重车辆的油布被掀开,露出百余架提前装填完毕的弩车,士兵们快速调整角度,对准阵前不断涌上的敌骑射击。
威力慑人的短弩瞬间打散了敌军的冲锋之势。
无论阵法还是这弩车,都是谢逍从前与晏惟初提过的,边军在面对这些蛮夷铁骑时惯常用的制胜之法。
谢逍不在这里,但这场战役一招一式,皆有他的功劳。
激烈战势中,那顶金红华盖岿然不动,成为吸引敌军战力的完美诱饵。
靖军的阵型难以突破,这些土特罕人逐渐焦躁,冲势也开始变得毫无章法。
伴随着轰隆巨响,峪谷两侧靠近入口的高处毫无预兆地接连滚下巨石。
同一时刻,两侧山林中无数旌旗竖起,战鼓震天,邴元正所率的十万东路大军现身,情势就此逆转。
后方指挥战事的土特罕汗见此情景目眦尽裂,这才惊觉他们中了计。
“撤退!全军撤退!”他声嘶力竭地高呼,但为时已晚。
邴元正的伏兵并未冲下来与这些骑兵肉搏,利用居高临下的优势,不断投下箭雨和滚木礌石。
被困住的土特罕骑兵进退失据,彻底陷入被动挨打的境地。
土特罕汗见势不对,放弃了再纠缠,被亲兵护着往后撤,硬生生地自箭林石雨里闯出去,强行冲出了谷口。
*
平川峪就在眼前,前方阵阵厮杀声传来,谢逍听得心头大震,用力一夹马肚子,纵马疾驰。
逃窜出去的土特罕汗就这么不偏不倚地撞上来,在山道上与谢逍的兵马正面碰上。
这人勒马扬蹄,瞳孔骤缩,认出了谢逍,见他身后还跟着数百骑兵,暗自骂娘。
谢逍曾在战场上与这土特罕汗交过手,自然也认得对方,当真是冤家路窄,自己之前带兵在漠北找了这人几个月一无所获,如今却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当下抽剑,直指向前,沉声下令:“拿下。”
随这土特罕汗狼狈逃出来的不过几十人,战斗不消一刻钟便已结束。
土特罕汗被谢逍一剑挑下马,谢逍一眼没再看他,给部下丢下句“抓活的”,纵马径直冲向平川峪去。
平川峪这头,主帅逃走后余下的土特罕人军心溃散,已不堪一击。
峪谷中的厮杀声响渐渐平息,三万土特罕骑兵折戟沉沙,全军覆没。
晏惟初的车驾出现在后方谷口,他低调前来,没用仪仗。
听闻土特罕汗跑了,晏惟初面露不悦,问传讯来的斥候:“有没有派人去追?”
斥候禀道:“邴总兵已经派出了骑兵,他们跑得太快,不一定能追上。”
晏惟初皱眉:“不能再让他跑了,务必追上把人给朕拿下。”
谢逍领兵自平川峪前方而来,一路扫荡窜逃的土特罕人。
最后一名土特罕骑兵倒下,这场战事也就此结束。
京营将领见到他又惊又喜,谢逍却顾不上对方,他先看向的是御驾,却见出现在上方的人是晏镖,刚要开口问,忽地瞥见了前头自车上下来的晏惟初。
心神被瞬间涌起的激动牵住,谢逍不管不顾地策马狂奔过去。
晏惟初却并未注意到谢逍也来了,他下了车正专注与崔绍交代事情,便被猛冲过来的人抱了个满怀。
皇帝的扈从甚至没反应过来,根本来不及拦住他,翻身下马的谢逍已冲向晏惟初。
晏惟初自己也懵了,落入熟悉的怀抱,被谢逍的气息包裹,他紧绷的身体才缓缓放松,轻声开口:“表哥……”
崔绍反应迅速地带着所有亲军侍卫后退三步,背过身去。
短暂的寂静后谢逍忽然放开晏惟初,猛地退开身。
晏惟初一愣。
谢逍的神色像被定住一般,唯有眼中的错愕昭示出他的不可置信。
他似乎这时才看清楚了,或者说意识到,他小夫君身上穿的,是龙袍。
刺目的五爪龙纹紧紧攫住了谢逍的目光,他动作迟缓地反复确认了几遍,才确信不是他看错了。
他也嗅到了晏惟初身上那淡淡的、冷冽的清香,是他无比熟悉的,每每耳鬓厮磨、亲热缠绵时萦绕于他鼻尖的味道,他不可能认错。
周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谢逍此刻唯一能听见的只有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响,咚咚咚,一下接着一下,提醒他这不是他做的一场荒诞梦。
晏惟初也没想到谢逍会这样出现,猝不及防地撞破了他的身份,表哥此刻的反应让他有些难受,他犹豫着想说点什么:“表哥,我……我很想你。”
谢逍却听不进任何一个字,空白一片的脑子里反反复复浮现的皆是晏惟初从前说过的那些话语——
“我与陛下在表哥心里孰轻孰重?”
“其实今日也是我生辰。”
“陛下也是我亲表哥。”
“我这是感同身受。”
“陛下长得比我好看。”
“我不介意你也喜欢陛下。”
“……”
同样喊他表哥、从不当面召见他、将天子剑也赐予他……
所有一切其实早有蛛丝马迹。
他早该发现的,根本没有安定伯世子边淳,有的从来只是景淳皇帝晏惟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