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五年的秋天,北平的风已经带着刺骨的寒意,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严冬。燕京大学的红墙碧瓦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顾月凝怀里抱着几本新书,心中想着尽快赶回宿舍。然而,刚拐进胡同,几个身着流里流气打扮的男学生便晃晃悠悠地冒了出来,不偏不倚地堵住了她的去路。
为首的青年名叫金啸霆,他是北平卫戍司令部副司令的独子,在校园里素来横行无忌,无人敢惹。他那炽热而贪婪的眼神如胶似漆般黏在顾月凝身上,从她清丽的脸庞一路下滑至纤细的脖颈,毫不掩饰其中的**。
“顾小姐,真巧啊。”金啸霆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意,一步一步地逼近,带着一股烟草和廉价发油的混合气味,“上次送你的法国香水,怎么不见你用?”说着,他的手竟肆无忌惮地探向顾月凝抱着书的手臂,试图摸一把。
顾月凝猛地后退,背脊重重地撞上冰冷的墙壁,心中一阵恶寒涌上心头。“金公子,请你放尊重些!”她的声音清冷而坚定,带着压抑的怒意,仿佛碎冰相撞般刺耳。
“尊重?”金啸霆嗤之以鼻,手更进一步,几乎要碰到她的衣袖,“在北平,我金啸霆的话,就是规矩。今晚六国饭店,陪我跳支舞,我就最‘尊重’你……”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威胁与轻蔑。
就在这时,一个清瘦的身影从胡同口经过。白沐峥本是去图书馆的路上,无意间一瞥,看见了那个被围在中间、退无可退的女孩。她像一株被狂风骤雨围困的玉兰,虽然脆弱,却依然挺直了脊梁,不肯屈服。
白沐峥的脚步一顿,理智的警钟在他心头敲响。在北平地界,招惹金啸霆这般地头蛇,实乃不明智之举。他来此求学,最是忌讳节外生枝。然而,当他看到金啸霆的手指几乎要触碰到女孩的手臂,看到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惊惶与厌恶时,一股无名火猛地蹿起,烧毁了他所有的顾虑。
“几位,”白沐峥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划破了这紧张的氛围。他走上前,不着痕迹地侧身,隔在了金啸霆与顾月凝之间,“光天化日之下,为难一个女同学,不太体面吧。”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金啸霆的好事被扰,怒不可遏,斜目打量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程咬金:“你他妈谁啊?滚开!”他身后的一个跟班直接上前,用力推了白沐峥一把,试图将他赶走。
白沐峥踉跄一步,却依旧稳稳站定,目光沉静地看着金啸霆,重复道:“请你们离开。”他的声音虽低,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威严。
“找打!”金啸霆彻底被激怒,眼神一狠,恶狠狠地命令道,“给我打!打到他妈都不认识!”话音未落,拳脚刹那间如骤雨般倾落。
白沐峥没有试图还手——对方人多势众,还手只会招致更凶狠的报复。他只是死死挡在顾月凝与那群人之间,用后背、用肩膀承受着雨点般的击打。同时,他侧过头,对惊呆了的顾月凝低喝,声音因忍痛而沙哑:“走!快跑!”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那一瞬间,顾月凝被这眼神震慑,也明白了自己留下毫无意义。她不再犹豫,抱着书,趁乱从白沐峥用身体撑开的一丝空隙中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胡同。
眼见她平安离去,白沐峥心头一松,那护住头部的动作便迟缓了刹那。
“砰!”
一记重拳如重锤般狠狠砸在他的颧骨上,他眼前骤然一黑,“噗通”一声重重倒在地上。坚硬的皮鞋紧接着如雨点般踢在他的腹部、肋部,带起一阵阵尖锐如锥的剧痛。他如受伤的野兽般蜷缩起身子,紧咬着牙关,把所有闷哼都强咽回喉咙深处。
金啸霆恶狠狠地又踹了他一脚,然后朝着他啐了一口,骂道:“呸!不长眼的东西,这就是多管闲事的下场!”这才带着人,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
胡同里刹那间安静下来,唯有尘土与血腥交织的气息弥漫着。白沐峥许久才缓过神来,用那颤抖不已的手臂艰难地支撑起身体,倚在冰冷的墙壁之上。颧骨高高地肿起,嘴角破裂处渗着丝丝血丝,每一次呼吸都似牵扯着肋下那如钝刀割肉般的疼痛。
他独自落寞地坐在冰冷的石板上,秋风飒飒吹过,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更增添了几分凄凉之意。他小心翼翼地试着动了动,不禁倒抽一口冷气,疼痛如潮水般涌来。
就在这时,胡同口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白沐峥警觉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竟是去而复返的顾月凝。她并未带任何人回来,只是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脸色煞白,呼吸依旧有些急促,那清澈的眼眸里盈满了复杂的情绪——愧疚、感激,还有一丝尚未消散的惊惧。
她慢慢走近,蹲下身,从随身的手袋里拿出一块干净素雅的手帕,递到他面前。她的手指似风中的树叶般微微颤抖着,眼中闪烁着不安与关切。
“……”
她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似乎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一时失语,不知该如何表达。
白沐峥望着去而复返的她,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之色。他目光落在她递来的手帕上,并未伸手去接,仅是用手背轻轻抹去嘴角的血迹,嗓音低哑地说道:“不是让你跑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顾月凝执拗地再度将手帕往前递了递,声音轻柔却清晰可辨:“你的伤……是因我而起。”她的语气中充满了歉意与感激。
白沐峥沉默片刻,终于接过那条尚带着淡淡馨香的手帕,并未用以擦血,只是紧紧攥在手中。手帕的温度仿佛透过肌肤,传递着一丝温暖。
“他们或许还会折返,此地不安全,你快走吧。”他强忍着痛,试图起身站立,动作却因剧痛而显得颇为狼狈。
顾月凝下意识地欲伸手扶他,却被他一个细微的闪避动作阻拦住了。她凝望着他艰难地挺直身躯,那张清俊的面庞此刻青肿交织,却透着一股难以击垮的坚毅。
“多谢你。”她凝视着他,极为认真地说道,仿佛要将这三个字镌刻进他心底,“我叫顾月凝。你叫什么名字?”
白沐峥深深地凝睇她一眼。那女孩的眼眸太过澄澈,宛如北平秋日罕有的、晴朗苍穹。与这样一位显然出身不凡的小姐有过多的瓜葛,并非明智之举。
他移开视线,强忍着周身痛楚,一步一步朝着胡同另一端行去,仅在与她擦身而过时,留下一句低沉而简短的话语:“不重要。”
顾月凝怔立于原地,凝望着他挺直却难掩蹒跚的背影渐渐隐没于胡同的暗影之中。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记得他挡在她身前时宽阔的背影,记得他让她快跑时沙哑的声音,记得他最后那句疏离的“不重要”。
北方的秋风卷起落叶,打着旋儿掠过空寂的胡同,也吹动了顾月凝的衣角和发丝。那个沉默而坚毅的受伤背影,带着一身谜团,就这样不容拒绝地,闯入了她十九年平静无波的生命里。
而命运的丝线,已在这一刻,悄然收紧,将两人的命运紧紧缠绕在一起。
一夜辗转反侧,白沐峥的颧骨与嘴角处的淤青在晨光的映照下愈发显得触目惊心。他身着一件洗得几乎泛白的青布长衫,怀抱几本厚重的经济学书籍,刚踏上图书馆那古朴的石阶,便与从里面匆匆而出的顾月凝迎面相逢。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愣了一下,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停滞了片刻。
晨光熹微之际,顾月凝的目光清晰地捕捉到他脸上的伤痕,较之昨夜在昏暗光线下的匆匆一瞥,此刻的伤势显得更加惊心动魄。一股强烈的愧疚之感再度涌上她的心头。他今日换上了一身洁净的衣衫,尽管简约朴素,却依然难掩那股沉静清隽的气质,只是脸上的青紫淤痕,为他平添了几分狼狈与脆弱。
白沐峥察觉到她眼中一闪即逝的惊愕与担忧,下意识地想要侧过脸去,避开她的视线,但旋即意识到这样的举动不过是徒劳,便索性伫立原地,目光沉静地凝望着她。
最终还是顾月凝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较昨日多了几分熟络与轻柔:“你的伤……还好吗?”
“无碍。”白沐峥的回应依旧简洁,语气中透着一丝刻意维系的疏离感。
顾月凝似乎并未察觉到他的疏离,或许,她已然察觉,但内心的感激之情驱使她必须有所行动。她从随身的手袋中取出一个牛皮纸小包,轻轻递至他的跟前。
“这个,”她微微仰首,目光真挚地望向他,“是上好的创伤药,家中……家中备着的,效果不错。”她没有提及这是从上海带来的进口西药,价值不菲。
白沐峥凝视着那包药,并未即刻伸手去接,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顾月凝缓缓将另一只手中紧握着的物件递了过来——那是一支深蓝色漆面的钢笔,笔身修长而优雅,做工极为精致,在熹微的晨光下泛着温润如玉的光泽。
“还有这个,”她的脸颊微微泛红,似乎送出这样的礼物让她有些不好意思,“聊表谢意,请你一定收下。”
白沐峥的目光落在钢笔上,随即微微一凝。他看见,在笔帽下端,清晰地刻着一个秀气的“凝”字。
这个字,宛如一枚带着温柔情意的印章,毫无预兆地深深烙进了他的视线之中。他瞬间明白了她的身份。顾月凝。原来昨夜她并非在自我介绍,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这支带着她名讳的钢笔,不仅仅是一份谢礼,更是一个身份的证明,一份坦诚的信任。
他抬眸,再次看向她。她清澈的眼底没有任何试探与心机,只有纯粹的感激与坚持。
周围有零星的学生经过,投向他们的目光带着好奇与探究。白沐峥知道,再推辞下去,只会引来更多不必要的关注。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包药和那支沉甸甸的钢笔。冰凉的笔身触碰到他指尖的薄茧,带来一丝异样的感觉。
“多谢。”他低声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见他收下礼物,顾月凝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清浅且释然的笑容,恰似初春时节那悄然消融的冰雪。“该我谢你才对。那……不打扰你了。”她微微颔首,抱着书,转身步履轻快地离开了。
白沐峥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去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他才低头,摊开手掌,那支深蓝色的钢笔静静地躺在掌心,“凝”字仿佛带着温度,灼着他的掌心。
他几乎能想象得出,在未来的某一天,当他于作业本、书信之上,执起这支钢笔,写下“白沐峥”三个字时,会是怎样一种惊心动魄的景象。
他把钢笔与药紧紧握于掌心,仿佛握住了一个甜蜜又危险的秘密,而后转身,举步踏入了图书馆那深邃而宁静的大门。
燕京大学食堂,是一座宽敞而古老的旧式厅堂,木质的长条桌凳在岁月的摩挲下,表面油亮如镜,仿佛能映照出过往岁月的痕迹。正值午饭时分,食堂内人声鼎沸,碗碟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各地学子的口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曲独特的校园交响乐。空气中弥漫着白菜炖粉条的浓郁香气和糙米饭的朴实味道,令人食欲大增。
顾月凝和她的闺蜜房晶晶坐在靠窗的一角,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户洒落下来,斑驳地照在她乌黑如瀑的发丝上,仿佛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然而,这温暖的阳光却难以驱散她眉宇间那缕淡淡的轻愁。面前的饭菜几乎没动,房晶晶正低声抱怨着国文课那刁钻古怪的考题,声音中带着几分无奈和愤懑。顾月凝却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时瞥向门口,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仿佛在等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