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华庭:浮生劫》 第1章 秋风里的玉兰与青衫 一九三五年的秋天,北平的风已经带着刺骨的寒意,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严冬。燕京大学的红墙碧瓦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顾月凝怀里抱着几本新书,心中想着尽快赶回宿舍。然而,刚拐进胡同,几个身着流里流气打扮的男学生便晃晃悠悠地冒了出来,不偏不倚地堵住了她的去路。 为首的青年名叫金啸霆,他是北平卫戍司令部副司令的独子,在校园里素来横行无忌,无人敢惹。他那炽热而贪婪的眼神如胶似漆般黏在顾月凝身上,从她清丽的脸庞一路下滑至纤细的脖颈,毫不掩饰其中的**。 “顾小姐,真巧啊。”金啸霆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意,一步一步地逼近,带着一股烟草和廉价发油的混合气味,“上次送你的法国香水,怎么不见你用?”说着,他的手竟肆无忌惮地探向顾月凝抱着书的手臂,试图摸一把。 顾月凝猛地后退,背脊重重地撞上冰冷的墙壁,心中一阵恶寒涌上心头。“金公子,请你放尊重些!”她的声音清冷而坚定,带着压抑的怒意,仿佛碎冰相撞般刺耳。 “尊重?”金啸霆嗤之以鼻,手更进一步,几乎要碰到她的衣袖,“在北平,我金啸霆的话,就是规矩。今晚六国饭店,陪我跳支舞,我就最‘尊重’你……”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威胁与轻蔑。 就在这时,一个清瘦的身影从胡同口经过。白沐峥本是去图书馆的路上,无意间一瞥,看见了那个被围在中间、退无可退的女孩。她像一株被狂风骤雨围困的玉兰,虽然脆弱,却依然挺直了脊梁,不肯屈服。 白沐峥的脚步一顿,理智的警钟在他心头敲响。在北平地界,招惹金啸霆这般地头蛇,实乃不明智之举。他来此求学,最是忌讳节外生枝。然而,当他看到金啸霆的手指几乎要触碰到女孩的手臂,看到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惊惶与厌恶时,一股无名火猛地蹿起,烧毁了他所有的顾虑。 “几位,”白沐峥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划破了这紧张的氛围。他走上前,不着痕迹地侧身,隔在了金啸霆与顾月凝之间,“光天化日之下,为难一个女同学,不太体面吧。”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金啸霆的好事被扰,怒不可遏,斜目打量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程咬金:“你他妈谁啊?滚开!”他身后的一个跟班直接上前,用力推了白沐峥一把,试图将他赶走。 白沐峥踉跄一步,却依旧稳稳站定,目光沉静地看着金啸霆,重复道:“请你们离开。”他的声音虽低,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威严。 “找打!”金啸霆彻底被激怒,眼神一狠,恶狠狠地命令道,“给我打!打到他妈都不认识!”话音未落,拳脚刹那间如骤雨般倾落。 白沐峥没有试图还手——对方人多势众,还手只会招致更凶狠的报复。他只是死死挡在顾月凝与那群人之间,用后背、用肩膀承受着雨点般的击打。同时,他侧过头,对惊呆了的顾月凝低喝,声音因忍痛而沙哑:“走!快跑!”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那一瞬间,顾月凝被这眼神震慑,也明白了自己留下毫无意义。她不再犹豫,抱着书,趁乱从白沐峥用身体撑开的一丝空隙中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胡同。 眼见她平安离去,白沐峥心头一松,那护住头部的动作便迟缓了刹那。 “砰!” 一记重拳如重锤般狠狠砸在他的颧骨上,他眼前骤然一黑,“噗通”一声重重倒在地上。坚硬的皮鞋紧接着如雨点般踢在他的腹部、肋部,带起一阵阵尖锐如锥的剧痛。他如受伤的野兽般蜷缩起身子,紧咬着牙关,把所有闷哼都强咽回喉咙深处。 金啸霆恶狠狠地又踹了他一脚,然后朝着他啐了一口,骂道:“呸!不长眼的东西,这就是多管闲事的下场!”这才带着人,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 胡同里刹那间安静下来,唯有尘土与血腥交织的气息弥漫着。白沐峥许久才缓过神来,用那颤抖不已的手臂艰难地支撑起身体,倚在冰冷的墙壁之上。颧骨高高地肿起,嘴角破裂处渗着丝丝血丝,每一次呼吸都似牵扯着肋下那如钝刀割肉般的疼痛。 他独自落寞地坐在冰冷的石板上,秋风飒飒吹过,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更增添了几分凄凉之意。他小心翼翼地试着动了动,不禁倒抽一口冷气,疼痛如潮水般涌来。 就在这时,胡同口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白沐峥警觉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竟是去而复返的顾月凝。她并未带任何人回来,只是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脸色煞白,呼吸依旧有些急促,那清澈的眼眸里盈满了复杂的情绪——愧疚、感激,还有一丝尚未消散的惊惧。 她慢慢走近,蹲下身,从随身的手袋里拿出一块干净素雅的手帕,递到他面前。她的手指似风中的树叶般微微颤抖着,眼中闪烁着不安与关切。 “……” 她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似乎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一时失语,不知该如何表达。 白沐峥望着去而复返的她,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之色。他目光落在她递来的手帕上,并未伸手去接,仅是用手背轻轻抹去嘴角的血迹,嗓音低哑地说道:“不是让你跑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顾月凝执拗地再度将手帕往前递了递,声音轻柔却清晰可辨:“你的伤……是因我而起。”她的语气中充满了歉意与感激。 白沐峥沉默片刻,终于接过那条尚带着淡淡馨香的手帕,并未用以擦血,只是紧紧攥在手中。手帕的温度仿佛透过肌肤,传递着一丝温暖。 “他们或许还会折返,此地不安全,你快走吧。”他强忍着痛,试图起身站立,动作却因剧痛而显得颇为狼狈。 顾月凝下意识地欲伸手扶他,却被他一个细微的闪避动作阻拦住了。她凝望着他艰难地挺直身躯,那张清俊的面庞此刻青肿交织,却透着一股难以击垮的坚毅。 “多谢你。”她凝视着他,极为认真地说道,仿佛要将这三个字镌刻进他心底,“我叫顾月凝。你叫什么名字?” 白沐峥深深地凝睇她一眼。那女孩的眼眸太过澄澈,宛如北平秋日罕有的、晴朗苍穹。与这样一位显然出身不凡的小姐有过多的瓜葛,并非明智之举。 他移开视线,强忍着周身痛楚,一步一步朝着胡同另一端行去,仅在与她擦身而过时,留下一句低沉而简短的话语:“不重要。” 顾月凝怔立于原地,凝望着他挺直却难掩蹒跚的背影渐渐隐没于胡同的暗影之中。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记得他挡在她身前时宽阔的背影,记得他让她快跑时沙哑的声音,记得他最后那句疏离的“不重要”。 北方的秋风卷起落叶,打着旋儿掠过空寂的胡同,也吹动了顾月凝的衣角和发丝。那个沉默而坚毅的受伤背影,带着一身谜团,就这样不容拒绝地,闯入了她十九年平静无波的生命里。 而命运的丝线,已在这一刻,悄然收紧,将两人的命运紧紧缠绕在一起。 一夜辗转反侧,白沐峥的颧骨与嘴角处的淤青在晨光的映照下愈发显得触目惊心。他身着一件洗得几乎泛白的青布长衫,怀抱几本厚重的经济学书籍,刚踏上图书馆那古朴的石阶,便与从里面匆匆而出的顾月凝迎面相逢。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愣了一下,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停滞了片刻。 晨光熹微之际,顾月凝的目光清晰地捕捉到他脸上的伤痕,较之昨夜在昏暗光线下的匆匆一瞥,此刻的伤势显得更加惊心动魄。一股强烈的愧疚之感再度涌上她的心头。他今日换上了一身洁净的衣衫,尽管简约朴素,却依然难掩那股沉静清隽的气质,只是脸上的青紫淤痕,为他平添了几分狼狈与脆弱。 白沐峥察觉到她眼中一闪即逝的惊愕与担忧,下意识地想要侧过脸去,避开她的视线,但旋即意识到这样的举动不过是徒劳,便索性伫立原地,目光沉静地凝望着她。 最终还是顾月凝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较昨日多了几分熟络与轻柔:“你的伤……还好吗?” “无碍。”白沐峥的回应依旧简洁,语气中透着一丝刻意维系的疏离感。 顾月凝似乎并未察觉到他的疏离,或许,她已然察觉,但内心的感激之情驱使她必须有所行动。她从随身的手袋中取出一个牛皮纸小包,轻轻递至他的跟前。 “这个,”她微微仰首,目光真挚地望向他,“是上好的创伤药,家中……家中备着的,效果不错。”她没有提及这是从上海带来的进口西药,价值不菲。 白沐峥凝视着那包药,并未即刻伸手去接,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顾月凝缓缓将另一只手中紧握着的物件递了过来——那是一支深蓝色漆面的钢笔,笔身修长而优雅,做工极为精致,在熹微的晨光下泛着温润如玉的光泽。 “还有这个,”她的脸颊微微泛红,似乎送出这样的礼物让她有些不好意思,“聊表谢意,请你一定收下。” 白沐峥的目光落在钢笔上,随即微微一凝。他看见,在笔帽下端,清晰地刻着一个秀气的“凝”字。 这个字,宛如一枚带着温柔情意的印章,毫无预兆地深深烙进了他的视线之中。他瞬间明白了她的身份。顾月凝。原来昨夜她并非在自我介绍,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这支带着她名讳的钢笔,不仅仅是一份谢礼,更是一个身份的证明,一份坦诚的信任。 他抬眸,再次看向她。她清澈的眼底没有任何试探与心机,只有纯粹的感激与坚持。 周围有零星的学生经过,投向他们的目光带着好奇与探究。白沐峥知道,再推辞下去,只会引来更多不必要的关注。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包药和那支沉甸甸的钢笔。冰凉的笔身触碰到他指尖的薄茧,带来一丝异样的感觉。 “多谢。”他低声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见他收下礼物,顾月凝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清浅且释然的笑容,恰似初春时节那悄然消融的冰雪。“该我谢你才对。那……不打扰你了。”她微微颔首,抱着书,转身步履轻快地离开了。 白沐峥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去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他才低头,摊开手掌,那支深蓝色的钢笔静静地躺在掌心,“凝”字仿佛带着温度,灼着他的掌心。 他几乎能想象得出,在未来的某一天,当他于作业本、书信之上,执起这支钢笔,写下“白沐峥”三个字时,会是怎样一种惊心动魄的景象。 他把钢笔与药紧紧握于掌心,仿佛握住了一个甜蜜又危险的秘密,而后转身,举步踏入了图书馆那深邃而宁静的大门。 燕京大学食堂,是一座宽敞而古老的旧式厅堂,木质的长条桌凳在岁月的摩挲下,表面油亮如镜,仿佛能映照出过往岁月的痕迹。正值午饭时分,食堂内人声鼎沸,碗碟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各地学子的口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曲独特的校园交响乐。空气中弥漫着白菜炖粉条的浓郁香气和糙米饭的朴实味道,令人食欲大增。 顾月凝和她的闺蜜房晶晶坐在靠窗的一角,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户洒落下来,斑驳地照在她乌黑如瀑的发丝上,仿佛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然而,这温暖的阳光却难以驱散她眉宇间那缕淡淡的轻愁。面前的饭菜几乎没动,房晶晶正低声抱怨着国文课那刁钻古怪的考题,声音中带着几分无奈和愤懑。顾月凝却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时瞥向门口,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第2章 餐盘落地时的目光交汇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金啸霆领着他那几个如影随形的跟班,像一阵晦气十足的狂风席卷而入。他的目光在食堂内一扫,精准地锁定了顾月凝的位置,大剌剌地直接坐在了她对面的长凳上,跟班们立刻将旁边的空位填满,形成了一堵半包围的墙,气势汹汹。 “顾小姐,”金啸霆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油腻的桌面上,腕上的瑞士表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显得格外显眼,“昨天的舞会你没来,我可是空着身边的位置,等了你一晚上。” 他的目光像黏湿的蛛网,紧紧缠绕在顾月凝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令人不寒而栗。 房晶晶气得脸色铁青,差点拍桌子而起,顾月凝在桌下轻轻按住她的手,对她微微摇头,示意她冷静。她知道,跟这种人起正面冲突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她垂下长长的眼睫,凝视着碗里那片索然无味的肥肉,用沉默筑起一道防线,只希望这令人作呕的骚扰尽快结束。 “怎么不说话?”金啸霆得寸进尺,手指竟有意无意地敲着桌子,节奏轻佻,带着几分挑衅,“赏个脸,明天晚上,大光明戏院,新上的好莱坞片子……” 他的话音刚落,一个清瘦的身影便端着半旧的铝制餐盘,不慌不忙地迈向了顾月凝身旁的空位。餐盘里只有一份简单的素菜和两个馒头,显得格外朴素。 “您好,”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黏稠的泥潭,清晰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氛围,“这里没有人吧?” 顾月凝惊愕地抬起头,刹那间,目光直直撞进白沐峥那双沉静如古井般的眼眸中。他今日依旧身着那件洗得泛白的青布长衫,颧骨与嘴角的淤青在食堂明亮的光线映照下,愈发显得触目惊心,与他周身那股沉静的书卷气息格格不入。他站在那里,神情淡然得仿佛只是偶然路过,寻找一个寻常的座位。 顾月凝的心猛地一跳,一股混合着感激、担忧和一丝暖意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她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他不是偶然,他是来解围的。 “没…没有人。”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下意识地轻轻摇了摇头。 “又他妈是你!!” 金啸霆“嚯”地站起身,木制长凳在水泥地上刮出尖锐刺耳的声响,引得周围几桌的学生纷纷侧目。他脸色铁青,指着白沐峥,额角青筋跳动,怒火中烧:“白沐峥!别以为老子查不出你!昨天挨打还没受够么,骨头犯痒了不成?今天竟还敢来坏老子的好事!” “白沐峥”……原来他叫白沐峥。顾月凝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一笔一画刻了下去。她看到白沐峥在听到自己名字被吼出时,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冷静如初。 白沐峥仿佛根本没听到那咆哮,他将手中的餐盘稳稳地放在顾月凝旁边的空位上,目光平静地迎向金啸霆那双喷火的眼睛,语气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金同学,食堂是吃饭的地方。我只是坐在这个没人的位置,难道不行吗?” 他这种全然无视,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的态度,像一瓢热油浇在了金啸霆的怒火上。 “你他妈算什么东西!跟顾月凝到底是什么关系?用得着你一次次在这儿当护花使者?!” 金啸霆彻底被激怒了,他猛地一挥手,狠狠将白沐峥刚放下的餐盘掀翻在地! “哐当——哗啦——” 铝制餐盘砸在地上的声音尖锐刺耳,馒头滚落,青菜和少许汤汁溅上了白沐峥的布鞋和裤脚,一片狼藉。 刹那间,整个食堂安静下来,那喧嚣嘈杂仿若被利刃瞬间斩断,无数道目光齐刷刷汇聚而来,满是惊愕、好奇与畏惧。 在众人无声地注视下,白沐峥脸上依旧寻不出一丝恼怒或难堪。他甚至连看都没看金啸霆一眼,只是默默地、缓缓地蹲下身,伸出手,将滚圆的馒头捡回来,又将摔变形的餐盘和散落的碗筷一一拾起。他的动作不疾不徐,侧影在阳光下显得沉默而坚韧,仿佛此刻他做的,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看着他无端为自己受辱,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隐忍地收拾残局,顾月凝的心仿若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涩与愤怒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那股冲动让她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她猛地站起身,声音清晰而坚定地响彻在寂静的食堂里:“他是我表弟!” 蹲在地上的白沐峥,正在拾捡碎片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片刻。这个细微的动作,只有离他最近的顾月凝捕捉到了。 金啸霆愣住了,脸上闪过一丝错愕,怀疑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顾月凝强作镇定的脸和白沐峥沉默的脊背之间来回刮蹭。顾月凝挺直了脊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 空气凝固了几秒。或许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亲戚”关系暂时打乱了他的阵脚,让他找不到继续发难的理由;又或许是周围越来越多的目光让他有所顾忌。金啸霆最终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重的冷哼,充满戾气的眼神狠狠钉在白沐峥身上,撂下一句:“行!表弟是吧?算你狠!我们走着瞧!” 说完,他用力踹了一脚旁边的凳子,带着他那帮人,悻悻然地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离开了食堂。 随着他们离去,压抑的气氛如紧绷的弓弦陡然松开,食堂里的嘈杂声渐次重新响起,而不少目光仍有意无意地朝这边投来。 顾月凝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几近虚脱,这才发觉后背已沁出一层冷汗。她看向已经将地面大致收拾干净、正站起身的白沐峥,他青布长衫的下摆还沾着油污。愧疚与感激在她心中如潮水般翻涌,她双颊泛起微红,声音带着歉疚,轻声说道:“白…白同学,对不起,又连累你了……还有,刚才情急之下,我……” 白沐峥抬起眼,那双深邃的眸子看向她,里面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片微澜便复归平静。他轻轻拍了拍衣角,只低声回了一句:“没关系,‘表姐’。” 这个突如其来的称呼,由他以低沉且平静、甚至裹挟着一丝若有若无探究意味的嗓音念出,传入刚刚经历过一场风波的顾月凝耳中,满是难以言喻的微妙之感。他没有再多言,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便端着那摔变形的餐盘,转身,步履平稳地离开了那片狼藉,也再次一步步,更深地走进了顾月凝充满疑惑、感激与某种隐秘悸动的视线里。 自那日食堂风波过后,顾月凝心中的疑云与感激之情非但没有丝毫消散,反而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一般,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悠悠荡开,久久难以平息。她终究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与不安,悄悄拜托了消息灵通的闺蜜房晶晶,希望能从她那里打探到一些关于那位神秘学弟的更多信息。 “你说那个白沐峥啊?”房晶晶特意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人听见似的,在宿舍里对着顾月凝的耳畔悄声说道,“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打听来的!他确实是比我们低一级的学弟,目前在经济学系就读。说来也真是奇怪,他年纪好像比同班的其他人都小,听说入学时比旁人小了两岁!” “小了……两岁?”顾月凝微微一怔,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张带着瘀青却依旧沉静如水的面庞,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冷静,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炼成的吗?她心中不禁生出一丝复杂的情绪,既有钦佩也有疑惑。 “可不是嘛!”房晶晶继续道,语气中带着几分神秘,“班里同学都传言他总是独来独往,活像个闷葫芦,几乎没什么朋友,也很少参加活动。关于他的消息真是少得可怜,只知道他是从南边来的,家境似乎……很一般。不过,”她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佩服的光芒,“他成绩倒是顶好的,几次小考都名列前茅,老师们对他也是赞不绝口。” 来自南边,独来独往,家境平常,成绩斐然……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拼凑到一处,非但未能让白沐峥的形象变得清晰明朗,反倒为他覆上了一层更为神秘的薄纱。一个需要勤工俭学的清贫学子,为何会有那般不畏强权的勇气,和那般隐忍坚毅的眼神?顾月凝心中的疑问如同盘旋的乌云,久久难以散去。 然而,很快,顾月凝就无暇多想了。因为她开始清晰地感觉到,白沐峥的存在,如同她生活中一抹沉默的影子,悄然无声地陪伴在她身边。 起初,这感觉只是偶然。在图书馆那排熟悉的、靠着巨大落地窗的书架旁,她正凝神翻阅着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一抬头,便不经意瞥见那个清瘦的身影。他静坐在斜对面靠墙之处,面前摊开着厚重的经济学典籍,阳光透过窗棂,在他专注的侧颊上洒下浅浅的光影,仿若他只是偶然选中了那个座位,与她并无任何关联。 然后是回宿舍的那条林荫道。傍晚时分,天色渐黯,她怀抱着书独自前行,身后不远处,始终若即若离地跟着一个步伐沉稳的身影。她未曾回头,却能真切地感知到他的存在。他既未上前搭话,也未刻意隐匿,只是维持着一段恰如其分的距离,宛如一道静谧的屏障,默默地守护着她。 再到公共自习室,她惯于坐在靠前的位置,偶尔因思索难题而颦眉回首时,总能撞见他坐在后方几排,似在埋头奋笔,又或许,只是恰巧抬眸,目光与她短暂交汇。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偶然,那么三次、四次、无数次呢? 顾月凝不是迟钝的人。她渐渐明白,这不是巧合。白沐峥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履行着那句未曾宣之于口的承诺,兑现着那个“表弟”身份所带来的、他单方面认定的责任——他在保护她。 说来也怪,自他悄然出现后,那如噩梦般纠缠她的金啸霆,竟真再未现身找麻烦。就连偶尔在校园里远远瞥见,对方也只是眼神阴鸷地瞪视片刻,便扭头走开,仿佛畏惧着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清净”,与白沐峥如影随形又恪守分寸的守护,交织出一种奇妙的安全感。顾月凝起初还有些不适与歉疚,觉得耽误了他的时间,平白给他添了麻烦。但久而久之,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如同温润的泉水,悄然浸润了她的心田。 她知晓,无论目光可及与否,总有一人,默默且笃定地伫立在旁。他不需要言语,不需要靠近,仅仅是他存在本身,就足以驱散她周遭所有潜在的危险与不安。 走在路上,她的脚步变得轻快;坐在图书馆里,她的心境更加安宁。偶尔,她的目光会不自觉地在人群中寻觅那青布长衫的身影,一旦目光交汇,心底便会泛起一抹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甜润的涟漪。 白沐峥,这位沉默的守护者,似一颗悄然落入她生活的星辰,无声无息,却已照亮她那因金啸霆骚扰而阴霾笼罩的天空,赠予一片前所未有的静谧月夜。他的存在,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默默守护,温暖了她整个世界。 这样的日子,宛如浸泡在一片温煦的水域之中,悄无声息地,便已悄然滑过了数月的时光。北平的秋意愈发浓烈,梧桐树的叶子早已落尽,只剩下那些遒劲有力的枝干,笔直地指向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这天晚上,他依旧如同一抹沉默的幽影,与她保持着大约十步之遥的距离,默默地护送她从图书馆返回女生宿舍。这段路并不长,两人之间依旧没有言语交流,唯有那脚步声,在清冷的夜风中一前一后地错落着,竟仿佛踏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 第3章 槐月别簪,沪上重逢 走到宿舍楼下的那棵槐树旁,顾月凝习惯性地停下脚步,准备像往常一样,回头对他微微颔首,便转身上楼。 然而,今夜却有所不同。 她正欲举步,身后蓦地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唤,声音中带着一抹难以察觉的艰涩与犹豫:“顾月凝。” 她猝然转身,脸上略带意外之色,旋即绽出一抹欢快而自然的笑意,几步轻盈地走到他面前,仰头相问:“怎么了?” 月光透过光秃秃的枝丫,洒在她那清亮的眼眸里,仿佛落满了细碎的星光。 白沐峥凝视着她那毫无防备的笑颜,喉结微微滚动,似有一团酸涩之物哽在喉间。他缓缓低下头,避开了她那澄澈得近乎透明的目光,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长到顾月凝几乎笃定他不会再开口。夜风掠过,带着刺骨的寒意,仿佛要将这沉默凝固。 终于,他似是倾尽了全身的气力,声音低沉得仿若要被夜风吹散:“以后……你要保重。我不能再当你的影子了……” 顾月凝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为什么?”她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急切与失落。 他缄口未答。答案似有千钧之重,既关乎家族世代的仇怨,又关乎他必须返回南方去直面的、真正属于“白沐峥”的命运。这些,他无法对她言说。 他只是静静地从青布长衫的衣兜中,摸索出一个扁长的、被深蓝色土布精心包裹的小盒子,缓缓递至她的面前。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郑重。 顾月凝怔怔地接过盒子,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仿佛带着他心底的寒意。 “喂!白沐峥!你要去哪里?”眼见他递过盒子后,竟决然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去,顾月凝心头蓦地一慌,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追问。 他头也不回,仅背对着她,轻轻摆了摆手,那身影须臾便没入了宿舍区外愈发深沉的夜色中,决绝得仿若从未在这世间出现过。只留下顾月凝独自站在槐树下,手里捧着那个尚带他体温的盒子,满心茫然与空落。 她在冷风里站了好一会儿,才借着宿舍窗口透出的微弱灯光,低头拆开了那方深蓝色的布包。里面是一个同样素雅的木盒。打开盒盖的瞬间,她微微一怔。 盒内静卧着一支木簪。簪头并未镶嵌奢华的珠宝,而是以浅色的玉石与细碎的贝壳,匠心独运地镶嵌出一弯新月,新月周遭,凝聚着点点璀璨繁星。材质并非名贵,做工却极为精巧,在昏黄光线下,流淌着一种温润内敛、素雅至极的光泽。在她看来,这比父亲首饰盒里那些璀璨夺目的珠宝,要好看上千百倍。 她鬼使神差地,轻轻将那支簪子从盒中拿起,抬手,别在了自己如云的鬓发间。 就在她准备合上盒子时,却发现绒布衬底之下,似乎还垫着什么。她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探入,取出了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毛边纸。 展开。 纸上,是隽秀挺拔的字体,一笔一画,力透纸背,带着与他年龄不符的风骨。 “ 顾影垂云漫叩窗, 月移疏影暗浮香。 凝眸不语听星落, 似有清辉护夜凉。 ——白沐峥” 她低声地,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每念一遍,心弦便被拨动一次。“顾”“月”“凝”……他把她名字,藏在了诗里!那“影”,那“暗浮香”,那“不语听星落”,写的难道不正是他这数月来,如影随形却又沉默无声的守护吗?而那最后一句“似有清辉护夜凉”,是承诺,是告别,还是……他未曾说出口的牵挂? 这个人……他早已不是那个仅仅让她感到“安心”的守护者。在不知不觉中,他用他的沉默,他的坚韧,他藏在冷硬外表下的温柔与才情,悄无声息地,在她心里扎下了根。 她握着那张薄薄的纸,像是握着一团灼热的火,指尖都在微微发烫。夜风吹动她鬓边的发丝,那支新簪上的星月,于她发间盈盈闪烁着微光。 回到宿舍,房晶晶已经睡下。顾月凝轻手轻脚地洗漱,躺到床上,却毫无睡意。窗外月光如水,她终是忍不住,再度于黑暗中,悄然摸出枕下那张纸条,借着透窗而入的清辉,一遍又一遍,用目光描摹着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笔画。 那隽秀的字迹,那诗中的情意,还有他转身离去时那决绝而孤寂的背影,交织在一起,深深地镌刻进了她的心底。她知道,白沐峥这个人,连同这个夜晚,她此生都忘不掉了。 次日清晨,北平的天空仿佛被一层灰蒙蒙的薄纱笼罩,宛如一块经年累月洗不净的旧布,透不出一丝清明的亮色。 顾月凝怀里抱着几本厚重的书籍,缓缓走出宿舍楼,脚步不由自主地变得迟缓。她的目光如同往常一般,下意识地投向那棵枝繁叶茂的槐树下,投向那条洒满斑驳光影的林荫道旁,投向每一个他可能悄然伫立的位置。 然而,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空荡荡的。没有那个熟悉的青布长衫的沉默身影,仿佛他从未在此出现过。一缕难以名状的慌乱,如同纤细的藤蔓般,悄无声息地攀爬上她的心房,紧紧缠绕,让她感到一阵阵的不安。她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奔跑着冲进了图书馆,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个靠墙的、洒满阳光的座位——空的。她又转身疾步奔向常去的公共自习室,视线快速掠过后面几排他常坐的位置——依旧是空无一人。 那些曾经被他身影盈满的角落,此刻皆空荡荡地敞开着,宛如从未有人在此驻足过,显得格外冷清和落寞。窗外,光秃秃的枝丫在寒风中摇曳不定,发出沙沙的声响,更增添了几分萧索与凄凉。 她的心,也跟着这些空荡荡的座位,一同沉了下去,仿佛跌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感,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晶晶,”她紧紧抓住闺蜜房晶晶的手,眼中闪烁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恳求之色,“你再帮我打听打听,他……他是不是生病了?或者换了教室?” 房晶晶看着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禁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她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拽着顾月凝的胳膊就往外走:“光打听有什么用?跟我来!” 顾月凝被她半拖半拽地拉到了经济学系上课的那栋红砖楼前。正值上课前,抱着书本的学生们络绎不绝地穿梭于楼道间。顾月凝伫立在门口,只觉脸颊发烫,心跳如急鼓般咚咚作响,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她从未做过如此冒失的事情,心中既紧张又忐忑。 房晶晶轻轻推了她一把,示意她上前。顾月凝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朝着一位正欲进教室、面容和善的女学生走去。 “同学,你好,”她的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干,脸颊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请问……白沐峥,是在这个班吗?” 那女学生止住脚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神里透着几分洞悉,又夹杂着些许漠然,语调平淡地回应:“哦,他啊。不在,辍学回家了。” “辍学……回家了?”顾月凝仿佛没有领会这几个字的含义,喃喃地将其重复了一遍,心中一片茫然。 女学生点点头,似乎不愿多谈,转身就要走。 “等等!”顾月凝下意识地伸出手,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袖,焦急地追问道,“那……那你知道他为什么辍学吗?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女学生回过头瞥了她一眼,似觉她有些难缠,却还是淡淡地回应道:“不知道。只听说是家里出了急事,匆匆忙忙就走了。”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一点真正的惋惜,“可惜了他那优秀的成绩。” 言罢,她轻轻挣脱顾月凝的手,迈入了教室。 顾月凝如遭雷击般僵立在原地,仿佛被一道寂静的惊雷击中,整个人都愣住了。家里出了急事……辍学……回家了……这几个词在她脑海里疯狂旋转,最终汇成一个冰冷的事实:他真的走了。不是暂时离开,而是以一种近乎决绝的方式,从燕京大学,从北平,也从她的生活里,彻底抽身离开了。 那个沉默的守护者,那个如巨石般投入她心湖的男人,就这样……消失了?她的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痛楚。 “看来,我们二小姐这次,是动了真心了!”房晶晶走到她身边,看着她煞白的脸色和失神的眼眸,半是打趣半是心疼地说。 顾月凝茫然地转过头,像是没听清她的话。她只觉得心里堵得厉害,一种交织着失望、失落、担忧与巨大空洞感的情绪,如汹涌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她轻轻捶了房晶晶一下,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助的哽咽:“可是……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这样……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吗?” 没有人能回答她。唯有北平深秋那带着丝丝凉意的风,卷着枯黄的落叶,在她脚边孤独地打着旋儿,发出寂寥的声响。那个名为白沐峥的影子,连同他带来的安心与悸动,仿佛都只是她做过的一场美好而短暂的梦。如今,梦醒了,只剩下无尽的怅惘和一连串没有答案的疑问,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让她感到无比的沉重和迷茫。 一个月后,顾月凝与房晶晶终于结束了在北平的学业,搭乘着轰鸣的火车,缓缓驶回了繁华的上海。火车进站的那一刻,站台上早已是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顾家的阵仗尤为显眼。 黑衣保镖们如铁塔般肃立两旁,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喧嚣隔绝在外,营造出一片宁静的真空地带。顾月凝的哥哥顾岳峙,身着一套剪裁得体、线条流畅的深色西装,站在人群中央,气度沉稳如山,眼神深邃如海,仿佛一座蛰伏的山岳。他微笑着接过妹妹手中的行李,那笑容温和而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过分热情,也不显得冷漠疏离:“月凝,欢迎回家。父亲得知你回来,高兴得不得了,已经在‘百乐门酒楼’备下了丰盛的晚宴。没有外人,只有我们一家人,专门为你庆祝毕业。” 顾月凝却显得兴致缺缺,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回应得颇为敷衍。她对父亲的生意帝国和家族势力向来不感兴趣,父亲也从未让她涉足其中。坐在回家的汽车里,她透过车窗,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熟悉而又带着几分陌生的上海滩景象,心中却不禁浮现出另一个清瘦的身影,以及那支藏在发间的星月簪,思绪如潮水般涌动。 晚宴设在百乐门酒楼最奢华的包间内。水晶吊灯璀璨夺目,流光溢彩,将整个房间映照得如同白昼,满桌的珍馐美味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父亲顾千山端坐在主位上,虽已年过半百,但眉宇间的那股枭雄之气却丝毫未减,反而愈发浓烈,不怒自威。见到女儿归来,他难得地露出了真切的笑容,关切地询问起她在北平的学习和生活情况。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顾月凝却感到一阵内急,起身想去洗手间。她推开那扇沉重的包间门,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门外候立的服务生—— 刹那间,她的呼吸骤然停滞,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那个身影……那张脸…… 尽管他垂首低眉,身着酒楼统一且略显宽大的侍者制服,身形相较于在北平时愈发清瘦,侧脸线条也更加刚硬分明,但顾月凝怎会认错! 那是白沐峥! 他怎么会在这里?在上海?在这家酒楼……做服务生? 顾月凝怔在原地,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悸动,几乎以为自己思念过度产生了幻觉。就在这时,顾千山那浑厚而带着一丝玩味的声音在包间内响起,清晰地传到门外:“门口那个,对,就是你,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