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未曾理解过善良的B,他逃避这个套在他人生之上巨大的枷锁,却不想,他真的成为了善良的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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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槐安正在江城市中心进行杂志《镜界》的拍摄工作,这份刊物向来是以文艺而炽烈的风格著名。
灰棕色披落的半长发被挽在了脑后,眉眼上是银灰色亮粉,此刻化妆师正在对他进行最后的扫尾工作,柔软的刷毛一下一下有力的抚过他闭起的双眼,小动物舔舐般的触感。
这让他想起路顷。
当时他还在锦都传媒大学戏剧学院,仅是一个普通的大三学生。
在2017年话剧《双生》‘善良的B’选角定下之后,负责项目的杜莉导师便迫不及待的对他与饰演‘尖刻的A’的路顷进行了正式彩排前的提前“催化”。是的这是路顷当时说的词,那个卷毛男孩讥诮的形容着杜导师将他俩强行绑定的行为。
“就像催化两颗植物。”
陈槐安还记得他当时说这话的神色,嘴角一点微微挑起的弧度,棕色的眼睛翻着半个白眼,生动的浮现在他眼前,仿佛伸手就能碰到他那柔滑的脸庞,感触到那种贴附他手指的滑腻。
路顷总是依恋着他——虽然刚开始是自己怵他,他仍记得当时面试即兴对手戏那种被对方看穿而击溃的震撼,深深印刻在他的心底。
只是不知何时就变了味,对方就像是一头野生野长的小兽,被驯服了以后在他的面前乖顺的、翻开肚皮的柔软处任他在上面肆意抚摸。
陈槐安深深呼吸,立时便感到一种锐痛在心头捅刺着。
虽然,这总是很寻常。
右肩处传来一点暖意,是孟婧正搭着他的肩膀。
陈槐安睁开眼从化妆镜中看向对方,她向来干练自信的脸上竟罕见的浮着一层隐忧。
“周曜明试镜张汝敬导演的新片失败了。热搜上都说是角色不合适,但业内传是张导嫌他‘演技固化,撕不下偶像标签’。向来八方不动的他经纪人——荆姐这回是真急了。”
他皱了皱眉,周曜明与他同作为逸动传媒旗下的头部艺人,甚至对方凭借亲情电视剧《归途》系列获得视帝后,星途更是不可限量,是圈内当之无愧的一线,剧王担当。
“曜明哥不是一直很顺利吗,怎么突然这么迫切转型?”
孟婧苦笑着摇了摇头,“也是急了,不过我能理解他,一个好的电影本子确实难求。像你对家楚唯那边为了抢张导的这个新片,提出零片酬出演都被拒绝了。”
她顿了顿再次开口,这次语气显得十分郑重:
“蒋育华导演的电影项目《锈春》向我们发出邀约了,质量绝佳”,她忽然叹了一口气,停顿了几秒才继续说道,“但是定了路顷作为双男主之一,还是平番。你确定要接吗?”
路顷。
这个名字像一枚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荡开层层叠叠的涟漪。他看着孟婧——这个从学姐身份开始,就将他一路从默默无闻学生扶持到今天的经纪人,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感激。
他想起自己刚签进逸动传媒时的茫然,是孟婧为他定下“忧郁文艺”的路线,又为他死磕下《蓝曜》的试镜机会。他仍记得试镜时,编剧月喻老师力排众议点了他:“槐安,你就是蓝曜。”
那个角色让他拿了当年的最佳新人,让他的灰色眼睛被媒体称作“藏着一片雾霭的海洋”。即便后来几年他再无代表作,拍了几部古偶,被质疑演技形式化,也依然靠着“蓝曜”的余晖,在二线流量与演员的位置上稳住了“清醒”的口碑。
所有这些幸运的推动,如同浪潮一般才将他这个“浮木”送到了此刻抉择的转型关口。
而现在,孟婧眼中映着的,是真真切切的担忧。他懂她的顾虑——从商业的角度考虑,此时与路顷捆绑,是巨大的风险,也是巨大的诱惑。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决定他命运的《蓝曜》试镜间。
“对不起,孟姐,我想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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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孟姐说董方明董总这边要与你谈谈。”
回到江城下榻的酒店后,助理方俊向他小心翼翼的递出平板,陈槐安深深吐息,按下了视频会议的按钮。
“陈槐安,”即使隔着一层屏幕,对方看来的眼神仍然锐利而让他无所遁形,“你已经与路顷解绑七年了,我不明白你坚持要接《锈春》的原因。”
“还是你有什么私人考量?”
私人考量。
该如何定义他曾与路顷短暂交汇时,他们之间的关系呢?
他们甚至不像传统意义上的谈恋爱,他们之间几乎不涉爱这个字眼,也从未有过实质性的关系,除了那些不知是演戏还是演戏之外,多余的一些情感挥发的吻。
可他总是想起他,不可抑制的想起。
疯狂的想起,剧烈的、浓烈的想起,即使在他们彻底断联之后,他仍然想起对方。他搜索着对方的名字,查看跟踪对方每一个消息与动态,他像一个变态的私生粉,恨不得钻到对方的脚底。
他点开对方的作品,剖析对方的每一个思路,对比着与自己的一种关联,有时候他狂喜,因为他仿佛是感觉到了他们的曾经——对方获奖剧本里的配角,竟和他们曾看过的某部老电影的主角同名;有时候他感到彻头彻尾的悲伤,为什么没有一点点一点点自己的相关。
他于是确信这是对方恨着自己的证据,完全避开了自己的所有。哪怕只是恨,哪怕是如此的可悲,他也不要那段过往,在对方的心中,完全的摒弃。
有过一段。
对,就是他对他们之间最好的形容。
事实上,他们拥有过的东西少之又少,他在回忆里搜刮,也只能找到一个杜莉导师为了让他们迅速培养起感情,将他们强行关进去的那个杂物间,还有那些电影,灵魂上的碰撞与欣赏,最后就是那部梦魇般折磨他的,他们的开始——《双生》。
可笑的是,在外界看来,却是他们之间最大的联结。
他却独独记着那个杂物间。
那是他们的荒岛,他们的乌托邦。
他们曾经在那里深深的接住了彼此。
那个下午他们又看完了一部电影,在不知何起的一场打闹后,两人都气喘吁吁着。
“难道不是吗?”路顷咽下了一口气,这样说道,“如今市面上的影视作品,总是为男女主制造如高塔般不可僭越的阻碍,当观众觉得没戏的时候,就开始釜底抽薪,为他们制造一个悬空的乌托邦,也就是荒岛。男女主在重重误会与身份枷锁的情况下被迫踏入这个荒岛,荒岛的天然因素使得他们赤诚相待,突破心意在一起。在一起之后,用这种双人的联结去面对,打破之前的高塔。之后的导向则是有好有坏,好则是happyending,坏则是史诗级别的一场爱情悲剧。”
对方看着他,仿佛是意有所指,又好似是无心:“你想去荒岛吗?”
他感到心中一荡,鬼使神差般地开了口:“可我们不是已经在荒岛上了吗?”
话音落下,是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大胆,杂物间里霎时安静得只剩彼此交错的呼吸声。他并不后悔,只怕是自己太过逾矩,于是屏息等待着,唯恐一丝声响就会打破这易碎的平衡。
而路顷的反应在这瞬间分化为了无数个慢镜头,那是他穷尽所有语言也无法形容的此生壮丽,海浪般阵阵的冲刷着他的心房——实际上对方只是缓缓的,缓缓的,挑起嘴角,漾了个弧度。
像一把钩子,牵住了他,从今往后。
所以当这命运的浪潮再次向他涌来之时——他会一如既往,接下这指示,任由浪潮将他带往未知的地点。
迎接那份可能的,他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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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是私人考量,”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专业而坚定的,“您也知道我与路顷的CP是对于项目的巨大助力,更何况这是业内名导蒋育华的作品,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转型机会。”
他顿了顿,诚恳如斯。
“所以请务必让我接下。”
“哦?”他能看到董方明的神色有了松动,向着他说道,“不可否认,我向来要的是平稳,你却总带给我惊喜。现在公司里对你的职业规划也有‘不同’声音,但如果能再出一个《蓝曜》的话……”
那头董方明用指关节敲了敲黑檀木材质的桌面,发出两下沉闷而扎实的敲击声,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起来:“我要你向我保证,绝不因私情影响公事,要是搞砸了,或是引发任何——不可控的负面公关,令公司利益受损……槐安,到时候我可就帮不了你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开了口,“是的,我保证。”
实际上他已滑入,一个连他自己都无法预知的深渊,此刻的保证——不过是他的投名状,无法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