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11章 恶果

作者:往天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二天的梅尔茨,被戳醒。蜷躺进一地脏湿的乱草之间,他颓然而无辜,那被他思念了一整夜的人,正跪坐他身侧,胳膊就支在他的身旁,笑道:


    “你别死我家后院里,不清不楚的。”


    梅尔茨隐下欣喜,用劲蹭红了自己的眼圈,更憔悴。


    瑞希一把拉起他:


    “走,和我去上学——”


    跟在精神饱满容光焕发的瑞希后面,一身昂贵大衣沾满土渣和草叶,面上挂着剐蹭伤和黑眼圈,像缕飘摇的孤魂。


    就这么见了人。


    “这是我朋友,这些也是我朋友。梅尔茨,介绍一下自己吧。”


    梅尔茨翩翩有礼:


    “您们好,我的名字是梅尔茨·拉纳。”


    “等等,你叫什么?!”“他叫什么?”“你是瑞希的亲戚?”同时响起。


    瑞希又惊又喜:


    “你什么时候改的姓啊?”


    “就在两年前,离开这后的第十三天的早上。”


    瑞希仍震惊时,一帮人已经围住了梅尔茨。


    “兄弟,你长得挺有特点。”


    “你是流浪汉吗?哈哈哈哈!”


    “怎么瑞希从来没提起有你这个亲戚?”


    梅尔茨一一应对,并报之以昂贵的见面礼。众人欢欣。瑞希在远处静立,看向他的眼神带了深意。


    梅尔茨回之以笑,心却已沉至谷底:


    自己对瑞希,已经不那么特殊了。


    他仍记得,瑞希有洁癖。如果真的认定了是自己,绝不会这么大剌剌地让他见人,而是像曾经那样,在只有他们二人的地方,互称“唯一”。


    这是一种肤浅的回应,或许出于礼貌。


    太阳光真的太碍事。


    果然,就在当天放学回家后,瑞希在自家门前下了逐客令:


    “好了,这回你也看到我的日常有多无趣了。你应该也不想继续失望吧。”


    梅尔茨解释:


    “我并没有失望,能参与进你的生活,我很荣幸。”


    却徒劳。


    “你说这话也就能骗骗没长脑子的人。”


    梅尔茨试图挽留:


    “我可以进屋吗?我有很多事想与你讲,听你说……”


    瑞希打断:


    “你早晚都要再走吧?搞这么不清不楚的干嘛?”


    “不,求你——就当是最后的告别,可以吗?”梅尔茨已经再想不起习得的谈判技巧,只剩纯粹的一颗心在哀求:


    “求你了——瑞希,我们还没好好叙叙旧……求你……和我说说话吧,我什么都愿意做——”


    梅尔茨急出了泪,一双眼圈更红。低声下气,卑躬屈膝,尽管他早就过上了绝大多数人都仰望的好日子。


    他欲伸手挽留,却因未得到许可,而禁锢自己在一个礼貌的距离之外,但又不愿就此离去,像认了主的狗,就算被一次次地踹开,仍会摇起期待的尾巴跟上来。


    这份关系从来都不平等。


    但又微妙地平等。


    像一高一低的同一对手铐,禁锢着梅尔茨,也禁锢着瑞希。


    “叙叙旧”……割开了瑞希心中最柔软处。恐怕他对那段日子的熟悉和思念,不比梅尔茨差。


    瑞希面色漠然地开了房门,对梅尔茨说:


    “进来吧。”


    梅尔茨难掩受宠若惊,小心而悄然地跟在瑞希身后,生怕哪下没呼吸对令他出言反悔。


    瑞希对父母说:


    “他是我朋友,坐一会就走。”


    梅尔茨恭恭敬敬、人畜无害地问好。


    进入瑞希的卧室后,魔鬼如履薄冰,因虔诚而不敢打破此地圣洁的乱,伏低做小。终于得了主的许可后,坐上窄床沿。


    沉默着。


    瑞希往椅子里一靠,架起腿,笑道:


    “是你为了进来要死要活的,怎么真进来之后又跟个哑巴一样?你不是会说人话吗?”


    梅尔茨不敢语,唯恐惊扰天上人被驱逐出门。欲说的话,都含在绵绵不袭人的目光中。


    因是绝对的仰视。


    瑞希起身,走至梅尔茨身前,捧起那张脸仔细观察起来,说:


    “没怎么变嘛,还和以前一样。”


    仰望着人的绿蜥蜴眼躲躲闪闪,颤颤巍巍。


    瑞希伸出手比了比梅尔茨的身高:


    “但你真的长了好多啊。”


    梅尔茨裹着白手套的手不安分地掐捏着自己。


    瑞希拎起那只手,晃荡间问:


    “你不能两年来都戴着这个吧?”


    “工作需要……容易脏。”


    瑞希无所谓:


    “脏了就再洗呗。”轻飘飘地松开,使那只手坠空。


    又坐回远处的椅子里,远得疏离。


    “所以,你这次怎么回来了?”瑞希问,“忆苦思甜来了?”


    “皮埃尔越狱了……我回来处理这件事。”


    瑞希笑:


    “原来不是为了我。”


    “不--其实是为了你,”梅尔茨急声,“‘处理事件’只是为此而生的借口,我此行回来就是为了找你。”


    一打就招。


    瑞希叹道: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的生活很无趣,但是我的一切都在这。况且,你我的关系,早在两年前就结束了。”


    不不不不不不——梅尔茨内心哀哭:


    可你也是我的一切啊?


    那一帮庸人能懂你什么?明明是我——只有我——才最懂你啊?你的未来应该是碧海蓝天,而不是烂在烟酒堆的臭味里……


    梅尔茨从大衣兜里翻出安卡的熏香瓶。霎时间,回忆的苦涩味萦绕房间。


    “我不可能接受你的礼物的。”瑞希说。


    “瑞希,你还记得这个气味吗?”乞求一般,“就在两年前,说不定谁让你闻过这个味道……你还记得吗?”


    “这种事怎么可能记得清。”


    “仔细想想说不定就记起来了,这个味道和背后的人,还有你们经历的事,你再仔细想想……”


    瑞希被央求得不耐烦:


    “啧,这不就是橙叶味吗,有什么特殊的?”


    梅尔茨反驳:


    “不,这不是一般的香薰,这是被处理过的——”


    忽而急迫起来:


    “他当初绝对找过你——安卡·乌列尔,他私下和你说了什么?”又悲又怒。“是不是他欺负你,强迫你离开我?告诉我吧,瑞希——”


    梅尔茨越发激动,愤红颤抖的眼,和失去血色的苍白的脸,都被含恨的泪水煎透。这位享誉阿卡西,为众魔鬼带去救赎的“牧师”,此刻在一介人类面前,丑态尽出。


    瑞希嫌恶:


    “你再这样,我必须请你出去了。”


    梅尔茨却猛地抓上他的胳膊,哀声哀气,胡言乱语:


    “瑞希——都有谁逼过你?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才……请告诉我吧,我已经能解决他们了!求求你了……我从来没忘记过你,请别离开我好吗?”


    真是越界。


    “疼!你给我松手!”瑞希发狠推开梅尔茨。


    被斥责的梅尔茨局促得像个孩子,不知何处安放招嫌的双手:


    “对不起,瑞希,真的很对不起……让我看看,有没有伤到你?我带着药……”


    瑞希掀起衣袖,白皙的小臂上一片微青。


    梅尔茨连声道歉,得了许可后,手忙脚乱、毕恭毕敬地为瑞希涂膏。


    空气里的苦涩味郁浓。


    梅尔茨单膝跪在瑞希身前,捏着那一节小臂,埋着头极为小心地为伤患处轻抹上药。明明贴得如此近,却感受不到他呼出的鼻息——如此小心,以至屏息。


    纵使是瑞希,也于心不忍。


    瑞希说:


    “你不用道歉……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的毛病。”


    可梅尔茨,竟比瑞希还难忍其痛,痛苦的模样像一名悲悯的牧师。


    瑞希忍不住说下去:


    “我不知道一切怎么就变成今天这样了。好像就从你走之后开始……稍微的刮伤都痛得要死。医院一点用也没有,什么破药,第一次吃就睡了三天三夜……”


    进而坦白一切:


    “……真的好恨啊,可是根本不知道该恨谁?”


    梅尔茨抚过那一片被药膏覆盖的患处,仰面看向瑞希,在浸透苦涩味的空气里,发誓:


    “没关系的,瑞希,你可以和我回阿卡西去,那里有先进的医疗,甚至能做换心手术……我们可以住在有喷泉的庄园里,一切布设都按你的想法来。我会照顾你一辈子,无论生老病死……”


    声音透着将自己的一切尽数献上的虔诚和笃信。


    苦涩愈浓。


    瑞希轻轻地笑:


    “小蛇,你把我当什么了?任人豢养的金丝雀吗?”


    梅尔茨语无伦次地:


    “不……如果你不喜欢,我……”


    苦涩愈浓。


    瑞希轻抚过跪地的梅尔茨那发着汗的额前黑发,哀叹:


    “所以我们……”


    倒?十——字双。瞳?


    瑞希一恍神:


    “呃……所以……”


    伴“香”——生,也随、香?死……的¥%记@#忆*¥……


    瑞希困惑道:


    “……所以我们必须分开?”


    梅尔茨急切地攀上来:


    “瑞希,你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


    “你先别凑上来!”


    破土而出崭新的旧回忆。脖颈处尖锐地空痛。


    瑞希捂住脖子,看向梅尔茨的一双蓝眼睛里,满含诧异:


    “竟然是你……”


    “瑞希?”


    愤然挥出一拳正中梅尔茨贴近的脸,使他踉跄几近摔倒。


    瑞希握拳的手颤抖,声音强抑愤恨:


    “原来是你害我得了这种怪病?!”


    梅尔茨却欣喜:


    “瑞希,你想起来了吗?”


    “你他妈……”


    瑞希把梅尔茨扑倒在地板上,身子撞出“咚”的巨响,头磕上桌角痛极也顾不得,一把掐住梅尔茨的脖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怒声控诉:


    “你这恩将仇报的白眼狼……你知道这两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是受虐狂吗?!你他妈真的让我恶心!”


    一切皆因,不洁的、魔鬼的血,在人类的体内暗中偷生。


    梅尔茨被掐得面色涨红,双目涣散,空气从微张的口只出不进,但他——双眉舒展,眼睑弯弯,嘴角翘起愉悦的弧——因得偿所愿,止不住笑。


    这世间,恐怕再也没有比恨更浓烈、炽热、忠诚专一的感情了吧?


    瑞希看愣,被恶心得鄙夷唾弃:


    “你真是个令人作呕的受虐狂……”


    “瑞希,你们两个是在屋里打起来了吗?”父亲敲门询问。


    “没事,刚才有东西掉了——”瑞希用冷静的声音回应,“别担心,我们只是——在……叙旧。”


    父亲叮嘱:


    “别闹太过分了。”


    门外的脚步声远去。


    梅尔茨被掐得脸色发绀,意识恍惚,仍下意识将脸贴上瑞希的胳膊。瑞希掐紧不松手,直到梅尔茨彻底昏厥。不知何时出现的猴尾,滑落瑞希的身子。


    再三确认后,他才放开那截绀色的脖颈,站起身气喘吁吁,俯视这具最爱的人的“尸体”。


    向外走出了几步,猝然瘫跪在地,泄失全部力气,徒剩软弱的胳膊仍支着身体,眼泪根本止不住地落地。


    他恨惨了梅尔茨,又爱极了梅尔茨。


    最恨与最爱,皆是同一人。


    瑞希嚎啕大哭状,却静默如死寂。他咬紧牙关,无声而嘶声力竭地嚎叫,怕惊扰父母,也怕惊醒失去知觉的梅尔茨。身子因啜泣一下一下地缩颤,死死捂住嘴的手沾满落泪。


    原来自始至终都没逃出魔鬼的圈套。


    瑞希抱紧自己,又出手在胳膊上掐出一道道青紫。这是如今他保持清醒的方式——习自不知从何时开始。


    他漠然凝望那具离成为尸体只差一步之遥的躯体,像目睹着已经被葬送的未来。


    总还记得那最美好的日子……在什么时候?大自然就是他的游乐场,孩童无忧无虑不知疲倦为何物。采果、抓鱼、偷虾,宰掉一切不顺眼的东西……多么自由自在,简单而纯粹的日子,甚至多余修饰。


    而后,被富心机的蛇盯上。引诱他堕落,却道着一声声“请”。一步步远离了人群和常理,等回过神来,品尝过鲜血味道的他,再难回归纯粹。


    不……


    梅尔茨是理由,但不是借口。他们臭味相投。少了彼此,谁的人生都不会再起波澜。


    如果没遇见瑞希,梅尔茨会死在红房子里,悄无声息。如果没遇见梅尔茨,瑞希会沦落合群地平庸,孤掌难鸣。


    一双恶藤因缠绕上彼此,互相汲着血,而结出扭曲肿胀的果。断绝这恶果继续膨胀——拯救受困的未来的机会,就在此刻。


    瑞希爬起身,从桌上拿起锋利的拆信刀。右侧跳动的背德心脏就在眼前。高高举起刀,却迟疑:


    但,这样只会让这家伙爽吧?哪怕结果是死。


    真的好恶心……


    梅尔茨的面容安宁而幸福,像是正梦着天堂。


    瑞希自惭形秽。梅尔茨的爱令瑞希自惭形秽。


    同样是受苦,总有人能从苦痛的烂泥里长出爱的花。


    明知梅尔茨不会怪罪自己,更令瑞希自惭形秽。


    焦虑地先割伤了自己,以寻回冷静。倚靠那丁点的冷静,他解开了梅尔茨的衬衫扣子,袒露魔鬼的右胸。


    高高举起刀——


    ……


    梅尔茨以为自己会就此升往天堂。——只要是被瑞希经手,目的地一定是天堂。


    他撑开沉重的眼皮,一丝气息在体内细若游丝,心脏沉闷地跳动着。灰色的天花板显示,他仍躺在瑞希的卧室里。


    顶着晕眩撑坐起,他在一旁映人的立镜中看清了自己此刻的样子——


    披着黑大衣,上身的衬衫已被褪去,苍白的肌肤上,右胸刻着血淋淋的“R.L”,笔锋狠厉,渗出的血一路淌至小腹下。


    “R.L”,——“瑞希·拉纳”,像个示明的烙印。


    他急忙去寻名字的主人,而后在房间的阴暗角落望见:


    一片阴影之中,瑞希侧坐在椅子里,高架着腿,举读一本《浮士德》,傲然冷漠得像个魔鬼。


    他从书页前抬眼,向梅尔茨投去无悲无喜的视线,说:


    “先别高兴得太早,梅尔茨·拉纳……你欠我的,就用你的一辈子来偿还吧?”


    梅尔茨极力克制喷薄而出的狂喜,唇齿声气皆颤抖着地说出:


    “荣幸之至。”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