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罪》 第1章 瑞希·拉纳 瑞希是人类,梅尔茨是魔鬼。 同他相识在炎炎夏日。天蓝得像海,倾泻灼人的暑气。少年们赤膊聚在小溪边。 梅尔茨远远地躲在树丛后,枝叶间一对蜥蜴眼。 他永远能从那帮晃动的身子间一眼捉到瑞希。因为瑞希的肌肤比太阳还亮眼。瑞希的声音比溪流还动听。更因为—— 瑞希不惮在太阳底下行恶。 他曾将马蜂窝投进溪边的人群。 也曾对最壮胖的男孩挑衅,引至树林,爬上树用弹弓向下射击,大笑: “请看——史前人类驱逐猛犸象——” “猛犸象”欲上树,却挨了从天而降的马蜂袭击。 瑞希是这片溪边树林的领主。 曾在无人之处,把蛇切寸段喂蚂蚁。 ——梅尔茨都看见了。魔鬼都看见了。 游离于人群之外的魔鬼,渴求恶的灌养,像旱地上缺水的鱼,大大地缩张着口,只求雨滴。 瞳仁紧紧地锁着他,脚步紧紧地跟着他……啊……他在人群中、在溪边、在草丛里、在土路上、在树林、走进了灌木丛…… 拨开了灌木丛,走进旷地,却不见瑞希。 四周高树林立,风吹树沙沙响,无一人。 梅尔茨呆立在原地。 风吹树沙沙沙响。 一箭冷风射上脑袋,梅尔茨屏息,后脑闷吞下一记痛。头顶传来熟悉的哼笑声。 他仰头,见瑞希正架着腿坐在高树干上,手中抛玩着一颗大红果子。他周围挂了许多这样的果子。 瑞希居高临下,神情得意。梅尔茨目不转睛。 “你跟了我几个月,是没有妈妈吗?”瑞希说。 “……” “哑巴?” “……” “呸呸呸,小哑巴,没妈妈。” 梅尔茨头顶挨了一果子。他丝毫没躲。 “张嘴,接着,赏你的——” 梅尔茨又挨了一果子,这回是脑门。 瑞希一闪身,没影了。树干空了。梅尔茨到处寻起那个人,一颗心轻而易举被他吊起,弥漫焦虑。突然—— “下地狱吧你!” 后背受了猛推,向前跌进土里。魔鬼倒地吃痛,却笑了。他终于被垂怜。 瑞希瞥见这得偿所愿的笑容,心生……怜悯——尝起来是挥之不去的恶心,像小虫密密麻麻栖上身。 他正欲斥责,却望进一对蜥蜴眼里。浑圆的虹膜,晶绿莹润,撕裂开一狭长漆黑瞳孔,因正兴奋,而颤缩。 被盯了几个月,但才第一次真正同这对眼睛相视。 就是这对眼睛盯着自己?每天太阳升起,牧师开始布道后,在自己身后亮起,太阳平西,牧师归家前,又突然消失? 他俯身捧起梅尔茨的脸,说: “原来你是条小蜥蜴。” 蜥蜴的绿眼闪动欣喜的光。 “那我也不是你妈妈。”出手扇偏蜥蜴的脸,转身走人。 蜥蜴眼躺在原地。 走出一段距离后,瑞希回头。还躺在那。 走远了,回头,还在。 不管,照走。任他被灌木丛遮上。 离那对眼睛远了,瑞希竟心痒起来:有点想“拥有”那对眼睛。 但刚才见他的嘴唇好像也不太一样,像小蛇,不知道里面的舌头是不是也像小蛇似的。不知道能不能发出“嘶嘶”声?浮想联翩,好奇而欣悦。 上哪再去找那么独特的眼睛? 而且他跟了自己这么久,也没得到一次回应,倒也有点可怜。 可怜的东西价廉,最容易被路人随手捡走。 这可不行。先遇者得。瑞希说的。 瑞希绕返回去,见蜥蜴眼老老实实地伫立在原地,松了一口气。从人家背后突然蹦出,大喊: “吓死你!” 却见他偏过头,皱着脸,楚楚可怜。眼里看不出受惊吓,反倒有些哀怨。 “啊哈哈……”瑞希干笑,“这样吧。我屈尊满足你一个请求,然后你就活得有主见一点,好不好?” 跟屁虫的笑眼周围浮现笑纹,虹膜翠莹莹,尖瞳缩竖。 瑞希握上对方的手。 如同随手捡来路边失物一样随意。又握得极紧,再插不进别人的一根手指。 瑞希有洁癖。 很严重。 …… 教堂的后花园里,两人在花坛上并排坐着,四下无人。 梅尔茨用手在土里写下,自己是个魔鬼。 “啊?”瑞希怔住,这是什么隐喻? 他又写,想成为人类。 “你给我记住——” 还没来得及写下“想和你”,梅尔茨猛地挨了瑞希一推肩,差点摔倒。耳边,张扬的声音响起: “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开心!——想干嘛就干嘛!” 瑞希一下跳下花坛,叉起腰,冲上天一扬臂,高声呼道: “去吧,魔鬼!主赐予汝自由!大胆做自己吧!”迎着阳光,似一尊发光的圣像。 梅尔茨盯着主,目不转睛。 他无上的主。 在他于人群中孤立无助时,慷慨地撒下甘霖般的恶,令他寻见自己。 而他必将回报。他会将自己难言的恶意尽数保留,再看着它们被瑞希一一揭开,绝不让他发觉刻意。 邀其堕落。 却道一声: 请。 今天是个礼拜日,白日昭昭,正适合晒晒恶。 来礼拜的人们通常走教堂的正门,因为后门须绕路,偏远且荒芜。梅尔茨知道一条小路,可以让他和瑞希先路过熙攘的正门,才到后门。 他会做得不留痕迹。 梅尔茨跳下花坛,拉过瑞希的手跑起来,被不甘落后的瑞希直追到脚后跟。他们从大门处熙攘的人群间穿过,行至一人宽的窄径上,跑着——又像是彼此追赶着,背影似互相搀扶着……不分先后,同时到达教堂后身。这里荒草丛生,玫瑰彩窗覆尘。空无一人。 梅尔茨捡起几块硬石头,递给瑞希。 瑞希了然,笑了: “你之前装乖很有一手。——但,来都来了,你就情愿干这个?” 梅尔茨疑惑地望向他。 “亏你盯了我几个月,就学到这个?走,跟上,让大师给你露一手。” 梅尔茨点点头,顺从地递过自己的手,被瑞希握上,又被瑞希牵至教堂正门。这聚着很多人。 他们避于人后,私语: “……你在这待好,别人看不到你。一会我喊,喊完你就砸窗户,砸完你就藏好,等我来找你,懂吧?” “……” “……算了,我就当你听懂了。别拖后腿。” 瑞希扔下梅尔茨,跑进人群中,惊声高喊: “救命——有强盗啊——!!!” “啪!”梅尔茨扔石向彩窗。彩窗碎处黑洞洞,传出一声惊叫。 人群惊慌,纷纷推搡,乱踩上旁人的脚后跟。 “大家快跑——有强盗啊!!” “啪!”“啪!”“啪!”惊呼尖叫声连连。 人群似乱成风卷飞的一锅柳絮,被瑞希搅动,惊呼难止。瑞希趁手偷来随便谁的提包,又随手塞进随便谁的怀里。不知不觉绕回原地,抓起梅尔茨的手就逃。逃至只有他俩知道的隐秘角落。 “哈哈哈哈!” 放声大笑。 瑞希一怼梅尔茨,“你怎么不笑出来?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梅尔茨抬起蜥蜴眼,张口,露出蛇舌。 果真跟小蛇似的分叉。 没等瑞希揪上,缩回去了。 “让我看看!” 这回揪住了。果真跟小蛇似的分叉。 “你说句话我听听。”瑞希说。 “……瑞希。” 沙哑,像蒙尘的古旧匣子;典雅,匣子内部光洁,尽是十字架雕花。 “唉,你这声音不去骗人真是可惜了。” “瑞希。”声音说。 “干嘛?” “瑞希。” “停——闭嘴——别叫了!瘆得慌。” “嗯。” 他们躲远,错肩相挨坐上花坛,窥着自己招惹来的教堂后身人影出出入入,仰起小脸晒太阳。 “话说,你爸不是这的牧师吗?你这是要……”瑞希凝眉苦思——“啊!弑父!”恍然大悟,脱口而出。欢喜这个词,咯咯笑了。 另一人,也不知懂没懂,说: “嗯。” “哈哈!你还挺有意思。”瑞希说,“但我不能弑父,我家还得靠我爸养活呢。” “嗯。” 瑞希转转眼珠子,又冒出个鬼点子。他反悔了,他不想放开这条蜥蜴小蛇了。就算他一直跟着自己,也没什么不好。 “让我去你家看看吧!”瑞希说。 梅尔茨说: “嗯。” …… 梅尔茨家住镇里最高的那所红顶房子,同主的血一样鲜红。 房子里困着一位妈妈,被家庭所困,被孩子所困。就连外出,也裹着黑色面纱,恐于见人。 因为这是她向魔鬼求来的,用以掩盖自己的不育,而蒙骗丈夫的——来之不易的孩子。 梅尔茨带瑞希从后门进家。一进门,妈妈就贴上来,把他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口中念叨着破碎的: “梅尔茨……孩子……妈妈爱你……” 她当着瑞希的面褪去梅尔茨的外衣、里衣,露出白皙。梅尔茨。她将他的双臂抬起,仔仔细细地检查每一处,确保无暇。 但那些原本的青紫直直被她忽视——白肤之上刺眼的斑驳。极广,极密,深浅不一。一穿上衣服,则丝毫不显。伤痕背后藏着位精心泄愤的人。 她握住梅尔茨的手,关切道: “孩子……没打伤人吧?” 她掀开梅尔茨的唇,急切道: “孩子……没咬伤人吧?” 梅尔茨摇头。 妈妈抱紧梅尔茨,喟叹: “妈妈爱你……永远……” 瑞希看呆了,目瞪口呆。 妈妈这才注意到瑞希。她望向他,噙了泪水,哽咽: “你是他的第一个朋友……” 奔至瑞希身前,作势要检查—— “孩子,他有没有伤到你?快告诉我,有没有?” “没有!他打不过我!好意心领了谢谢!” 瑞希侧身闪开,头一闷,往房子里面跑去。在不知哪扇门后躲了半天,直至被梅尔茨找到。梅尔茨已经换上了衣服,领瑞希进到自己的卧室。 卧室门有道永远合不上的缝,射进妈妈的目光恻恻。 瑞希有点后悔了——生理性的。沉默不语。 梅尔茨也沉默不语。 精装的孩童卧室里,俩人坐于彩虹圆毯的两头,视线频频交错,不发一言。 直到瑞希再受不住压顶的沉默: “我之前说错了,但现在看来,有妈好像也没多好。” “嗯。” “你爸呢?对你怎么样?” “……” 瑞希想起梅尔茨身上的淤青叠覆淤紫。 “……好吧,能想象到。嗐,幸好你还有我。” 梅尔茨抬眼,低着头仰视瑞希。 “至少,刚才那顿‘突袭’还是很有意思的,对吧?” “嗯。” “你别嗯啦!说人话!你不是要当人吗?” “……瑞希。” “天呐——!我受不了你啦——!!” 瑞希揪住自己的头发一顿胡抓,把它抓成了鸡窝,抓了一半,醒悟过来——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一个起身,跑去把梅尔茨的头发也抓成鸡窝。抓!狠狠地抓! 梅尔茨下意识护上头,又有意识地垂下手臂,任由瑞希。 瑞希又不满意了。 “傻大个!大哑巴!”一把推倒梅尔茨。 梅尔茨躺在地上,咯咯地笑,又被瑞希踹上身子,弓起身笑个不停,笑出眼泪。 “你这个受虐狂!” 瑞希叫着,拽起梅尔茨的上身,把上他的双肩,面对着面说—— “但我不喜欢只会傻笑的受虐狂,我喜欢……” 他偏头,同卧室门缝外的目光相错,一回身,在梅尔茨的耳畔轻语: “我喜欢知道还手的。” 人类的低语如天使般诱惑,诱魔鬼堕落: “你不是要‘弑父’吗?……你爸在哪?” “……他晚上回来。” 瑞希捏住梅尔茨的嘴: “会说人话呀?会说就多说。” 直挺挺地往后一坐: “那我就——待到晚上!” 为了能待到晚上,他没话找话,企图把太阳聊下山: …… “你家真大,比我家大多了……等会,你不许再说‘嗯’。” 梅尔茨笑: “好。” “也不许再叫我的名字!” “好。” “——最新规定,也不许说‘好’!但是,可以说‘泥嚎’。” “那……‘泥嚎’?” “哦谢谢,我很‘嚎’,您呢?”瑞希白了一眼,小声道: “……切,真没劲。” 被梅尔茨听见了: 主说他不开心。 梅尔茨的脑袋垂下来,看自己掐捏自己的指尖。 对不起……没能让主开心。 他只有不值一名的苦痛和在主面前自惭形秽的恶意。 ——主今天才看见他。 ——今天才认识他。 主可以没有他。 因为主的自我永远圆满又清晰,而他的自我模糊又扭曲。 对不起…… 对不起但是他甘愿为了那道高高在上的目光变成任何样子 梅尔茨说: “瑞……人类,你喜欢什么样的魔鬼?” “哈?” 未等反应,“咣!”——门撞墙,猛然冲来一个人影——妈妈——狠拽过梅尔茨的肩膀,卡上他的脖子,声尖气厉: “闭嘴!别说这个词!!咽回去!!!” 梅尔茨由着一记猛推把他摔上地板,脖颈被一对爪监锢了空气,几近窒息。妈妈手中的他似断线风筝般飘摇,仍抬手抚上她的爪,安慰,徒劳无力。 瑞希被孩子身上压着的耸动身躯惊得一怔,扫视过一圈,毅然抓起床柜上的台灯砸上妈妈的头。令其一歪,剧烈抖动,但没能撼动锢着梅尔茨的铁手。瑞希奋力也推挪不动她的身子,骂道: “大傻子,你怎么不还手啊!” 一顿的掐脖和不知推向了谁或谁的推搡,女人尖叫孩子呼嚎—— “别说这个词!!——咽回去——!!!” “梅尔茨!还手啊!!” ……梅尔茨觉得冷。 母亲的脸渐渐模糊,他不再能从她眼中看到自己的脸……自己究竟长什么样? 回忆……睁眼闭眼都是回忆。有人叫它走马灯。 十几年碌碌受难,临结尾时刻,才看见瑞希。未等定睛,转瞬即逝。 ——别走! 一股巨力掀翻妈妈的身躯,她滚至墙边,躺地难起。来不及撤手的瑞希,跌坐在地,受着惊。 梅尔茨拄着胳膊,从地板上慢慢地、反复地爬起,却突然失支矮了下去,双膝跪地。气喘吁吁。他没急着起身,而是睁着晶亮的蜥蜴眼去寻见瑞希,用分叉的舌问: “我、还手了……你会喜欢……我吗?” 瑞希一把揽过梅尔茨,胳膊滑进他的腋下抚上背,紧紧相拥,又哭又笑: “大傻子,你差点死了啊——” 也没管那双手在不久前如何爆发了巨力,直接握住它,带它逃。 仍心惊肉跳,骂骂咧咧: “你这样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魔鬼?” 手被湿暖地握紧,梅尔茨窥着手中人的背影,他后颈上细密的薄汗。因自己而起。 心满意足地笑了。 但,天已黑。 牧师当归。 第2章 红房子 交握的双手如锁链紧锢着彼此,一同背离黑暗,奔向大门缝的一线曙光。 跑进光里了。 又被迎面一只大手推进红房子。 来人穿一袭黑衣,骨凸肉陷,手持一本圣典。 “谁允许你带人回来的,畜牲?” 梅尔茨揪住瑞希的衣角,躲进他的身后。手握得更紧了些。 瑞希看着牧师说: “牧师大人,你最好去看看你老婆,别一会条子来了,怕你解释不清。” 牧师望进房子深处,走廊的尽头,虚掩着的卧室门。隐没于阴影,暗藏待发掘的秘密。 但他无动于衷。发号施令: “畜牲,跪下检讨。” 瑞希回头看向梅尔茨,梅尔茨沉默。他们近得能听清彼此的喘气。梅尔茨抽着气。 “畜牲,你犯了罪,跪下——” 瑞希向梅尔茨侧过头: “不……”一声轻呼,轻扑耳畔和肌肤。 梅尔茨抬头,看着牧师说: “不。” “咔哒。”牧师锁上大门。 瑞希把梅尔茨护在身后。 梅尔茨偎上瑞希的后背。但在瑞希看不见的背后,他也举着手护着瑞希,只要牧师抬手,他不介意再把牧师的手折断。 哪怕一次勇敢的代价是变本加厉的疼痛。 牧师走近二人,没有抬起手,也没有握出拳,而是将梅尔茨揽入怀,如同慈父一样抚摸他的头。 瑞希警惕地盯着他。梅尔茨沉默。他被赐予了一个选择。牧师说: “孩子,听话,让你的朋友回家吧,他的父母在等他。” “我不走又怎样?” “……瑞希,”梅尔茨说,“别走正门。”松开了合握的手。 “你是不是傻?!” “我从来不走正门。” 又说: “瑞希,只有大人能走正门。” 和一句无声的: 谢谢你。 瑞希明白过来…… 恶心。 恶心。 恶心的怜悯心。 挥之不去。 眼见牧师的黑袍盖过梅尔茨干瘦的身子。 眼见那高大身躯后,伸出来一只孩子的手—— 向自己挥着“再见”。 瑞希说: “再也不见。” 转身离去。 瑞希从后门走出红房子,后院长满荒草,令一小片天空变阴。风无声地吹。四周找不见一只鸟,却能听见“喳喳”的鸟叫声,没完没了。 他贴在后门上,侧耳倾听,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喘气,和无休止的“喳喳”。 怎么都听不见人的声音。 说不定,“喳喳”是鸟代替红房子里的梅尔茨在哀嚎。 不知身在何处的鸟急促地叫了几声。 梅尔茨总是沉默,当初被果子砸了头、被推倒摔地,也不吭声。 但,怎么会有人受着痛,却一滴泪都不流,还一声不吭? ……所以他才找上自己,跟了自己整整两个月。——他的内心绝不可能同表面一样风平浪静。他有话想说,而且是一些难以启齿,见不得光的话。 他**着尖叫。 却被现实掐脖成了哑巴。噎不出声,于是整具身体都顺从本性:找一个梦之人,盯着他,跟着他,看他一步步将自己难言的渴望变成现实…… 像一个哑巴,苦苦渴求着别人高唱出他内心的歌。所以追随自己。 自己该怎么做? …… …… …… 这该死的怜悯心。 第3章 鸣枪礼 镇里传遍流言: 牧师的妻子被魔鬼附身,发了病,被送进精神病院。 牧师的独子受了惊吓,闭门不出。 牧师照常出席礼拜,黑衣沉静如常。 都传进了瑞希的耳朵里。 瑞希偷翻进牧师家后院,从窗爬进客厅。孩子的卧室竟然没设窗。卧室门紧锁。好在瑞希早有准备,轻而易举开了锁。 但无人迎门。房间昏暗,有发闷的潮味。彩虹地毯掀起一半,台灯在地上横躺,一切像定影在三人厮斗的昨日。瑞希找遍柜中和床底,不见梅尔茨。在彩虹地毯站定,思考间,踩到一小块异物。原是张写着“44428”的纸条。笔迹直条条而扭曲,像由没受过教育的孩童写就。 又去主卧,却遇密码锁,空着5位数。——44428。锁开了。主卧地板上敞着一道向下的幽梯。 向下走去。 黑洞洞的长梯,下旋至不知何地。眼睛未见光亮,却先扑鼻而来血的腥气。等再见到那景象,也已不再惊讶—— 梅尔茨蜷躺在地板上,五芒星法阵中间,身形佝偻,肌肤被血浸染,像刚出胎的羔羊,头埋进腿间,闭着眼。墙上挂着的半死不活的煤油灯,映出四壁猎具不完整的一角,和沾血的刃的反光。 瑞希见梅尔茨的手指抽搐了一下。奔向他,却突然迎头撞上什么。再抬眼,什么也没有。梅尔茨仍凝滞。 “人类!是从来没见过的人类!”身后响起尖锐的声音。 回头见到一只倒挂墙角的,长乌鸦头的蝙蝠,在说话: “人,你是给我送水的吗?我打开了这的门,但卧室门锁着!” “我没带水。” “所以,人,你也是来惩罚他的吗?” “你是魔鬼?” “我是!你是人。” 瑞希问: “你知不知道他也是魔鬼?” “可以——闻出来——” 瑞希说: “但你一个魔鬼,在帮着人类折磨同类?” 魔鬼抢着说: “你——们——不——也——是——咕咕咕嘎嘎嘎!!”它咧开鸟嘴,发出这样奇怪的笑声。 瑞希扫视周围,手边的墙上,趁手处,挂着柄锤。 “魔鬼先生,您能屈尊,让我见见您的样子吗?” “你——不——配!” “求您了,是您的宠幸让我高贵。您并不会失去什么,还能多一位忠诚的追随者。” 它转转乌鸦眼睛,张开蝙蝠翅膀飞到瑞希面前,像是要看清他的样子般贴近。它说: “——” 被瑞希猛地挥锤敲上头骨,翅膀被长钉钉进墙,鸦啼不止。 瑞希冲魔鬼惊恐圆睁的鸟眼做了个鬼脸,说: “你——活——该。” 这是牧师与魔鬼勾结的活证据。可不能让它跑了。 他随意踩蹭掉五芒星法阵的一角,走进法阵,也走近法阵中央的人。 他设想过和梅尔茨的再会……不,只是预期着那道目光会和往常一样在身后亮起,但哑巴竟像是也成了瞎子,竟敢对自己不闻不问。梅尔茨像是从这世界上消失了。 梅尔茨被困在红房子里了。 他最后的发声是: “谢谢你。” 对自己。 瑞希跪在梅尔茨的身侧,轻抚他的头,为他揩拭脸上的血,但血已经干了,脸也已经干了。去探他的鼻息,微弱,像是不再贪恋外界的空气。 “你怎么能这么自私呢?”瑞希轻声道,“对一个自由的人呼救?” 没有回应。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没有回应。 “我不欠你的,但是我却得为了你做些什么。” 没有回应。 “无论你是否再继续沉默。” 没有回应。 瑞希趴在梅尔茨的耳畔说: “我会向外界喊出你的声音——” 你不曾诉说的,你渴望诉说的……你的呜咽、啜泣、悲啼、哀嚎……以及,对世界饱含恨意的那一声尖叫。我会在人群中间喊出这一切,用最张扬、最震耳欲聋的方式。 你不必算计人情债,这是我应该做的。 因为这是我对你的呼声的回应。 瑞希最后抚过梅尔茨的头顶,起身走向一壁猎具。魔鬼慌道:“你想干嘛?!!”却见瑞希脱下外衣,裹在手上,提具击伤自己。仿照牧师的手癖,让身体布上痕迹。魔鬼尖笑: “大傻子——!!” 被瑞希一个劈,翅膀割裂出血迹。再蔫声不语。 瑞希从梅尔茨身上蹭来血迹,新的旧的血混在一起。外衣扔在地上一顿蹂躏,浸透了灰,甩进地下室角落。 临走前,又给魔鬼的鸟脸补了一拳。 …… 礼拜日,天阴,雨蒙蒙。 来参加礼拜的人们,在排排长椅中落座,等待牧师登上一楼的布道台。雨幕也没能阻止这些虔诚的人们。 “今天是皮埃尔牧师吗?” “是的,所以我特地来了……” 人们等待了半小时,讲道台上仍无人,也不见执事出面说明情况。 “怎么回事?今天不做礼拜吗?” “但我在路上看见皮埃尔牧师了。” “……你有听见什么吗?” “你听见什么了?” “好像有人喊。” 一些人扒着栏杆,视线驻在楼下讲坛平台的入口处,盼望着牧师出来。 “哪……” “孩子,快回来——!!”楼下突然一声呼喊。讲坛平台的入口,跌跌撞撞跑出一个人影,直奔至讲道台前。人们赶忙离开长椅,扒上栏杆向下望。而见一位衣衫沾血的少年,伏在讲道台上,上身因气喘而起伏不定。他的头上还挂着流血。 他的手里握着一柄十字架,和一杆短管猎枪。 平台下的入口处,涌聚出一群修士修女,皆呼喊:“孩子,别冲动,快放下!” 却见少年高举起十字架,仰头直面楼上的群众,枪口直指自己的头。他的声气虚弱,却咬字坚定: “我叫瑞希·拉纳,是马里亚中学的学生,老师是彼得牧师。我的父亲叫亨利·拉纳,是镇上的烘焙工,母亲梅·拉纳,是家庭主妇。我主在上——” 此刻,他手中的十字架,凝聚了所有人的视线。人们屏息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我在此检举牧师皮埃尔,因他犯了不可饶恕的罪——” 戛然而止。 人们议论纷纷,目光寻起皮埃尔,这个早就该到场的牧师。而皮埃尔,在一片人言纷纭中,姗姗来迟。他站在平台下的入口处,一众修士修女之前。不曾抬头回应楼上的观众。 他对瑞希说: “孩子,你这样胡闹,你父母知道吗?” “他们知道我会来。他们也知道你对我做的事。” 一众眼睛耳朵竖起来。 “呵呵……孩子,说话要讲证据,不是随便跑到公共场合撒泼打滚,就能诬陷得了一个好人的。” 瑞希面向二楼观众: “各位,他在撒谎。”又举十字架向牧师,“皮埃尔,你敢在主面前起誓吗?” “我侍奉主,从不敢说谎话。” 瑞希说: “皮埃尔,你家的地下室里,四面墙上挂满了猎具,对吗?” 人群间私语流窜: “他家有地下室?” “我家也有,这有什么?” “说不定他在里面做了什么……” “用猎具?……” …… 皮埃尔沉默许久。 悬而未决的疑问令猜忌发酵。 皮埃尔说: “打猎是我们小镇的历史传统,我的兄弟们没有不爱打猎的,我们靠打猎联系感情……至于地下室,十家里面有八家都有,这有什么奇怪的?你有什么想说的,大可直接说出来,不必如此玩文字游戏。” 楼上有人说: “但是我家就没有地下室。” “我家也没有。” “你们闭嘴吧,有又怎样?想修就……” “啊——!!!” ——众目睽睽之下,瑞希脱下了自己的上衣,让那些遍体的、累累的,甚至让人不忍用视线触碰的……红鳞般被割绽开的肌肤,一小片一小片往外呕着血的肌肤,袒露在众人的惊呼和回避又折返的视线之下。 “快叫医生去——!”修士修女们乱做一团,有人欲上前,却被瑞希用枪指着,举手止步,慢慢后退进人群。 皮埃尔笑了,像是生挤出来的一串哼笑声。说: “你父母之前多次找我诉苦,说你不服管,到处惹是生非,我一直不信。今天倒是让我开眼了,你泼脏水的功夫这么熟练,能是什么好孩子?比起我,你才最该归顺于主,好好学学什么是谦卑。” 瑞希举着十字架说: “主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错放一个坏人。” “小子,你不觉得荒唐吗?你平日胡作非为,树敌那么多,不去找他们,反倒来怪罪我?” “你说得对,”瑞希说,“我确实是个坏孩子,但——”他向楼上的观众张开手臂,展示自身,“各位谁家的孩子不是好孩子?谁家的孩子能对我做出这种事?还是你觉得,皮埃尔牧师,”瑞希看向他,“我宁愿把自己伤成这样,只是为了给你泼脏水?” 接连的质问激起人群不再遮掩的激声争论。 皮埃尔说: “我看你伤得一点也不重,还能发表演讲。” 瑞希笑而不语。 “你到底想要什么?” 瑞希举起十字架于自己头顶,高声说: “我要人道、公义。恶人有恶报。正义不迟到。我要受权威欺凌的弱者不会无声无息地消失。我要太阳底下再也没有蛀虫藏在黑暗角落里行恶……” “你给我住嘴——” 皮埃尔终于爆发出心中怒吼,迈起大步直冲讲道台上的瑞希奔去。瑞希尖叫——极为刺耳骇人的一声尖叫——枪指牧师。但皮埃尔不顾,拽过他的身子,抬手抢夺那杆猎枪。他们撕扯在一起,瑞希一阵一阵地嚎哭、惊叫,间或狂吼……像是那里不止有两人,而是多了不存在的人在哀嚎、愤吼、尖叫…… 人们再受不了这刺心穿肝的哭嚎和吼叫,纷纷离开观戏的栏杆,捂住耳朵,或紧闭自己的嘴,恐泄出自己的一份声音。 但,那些心被吊起来的人们,都一刻不转睛地盯着乱舞的人影间那黑洞洞的枪口,盯着它一会冲皮埃尔,一会冲瑞希,转瞬间直指繁美的教堂天花板,又猛然对准并吓跑一群欲上前的修士修女…… “砰——!!!” 人群僵立在原地,凝滞,屏息,只有心跳声,但沉寂。一个身影倒下,一个身影站立。一众身影凝立。 警察赶到,在枪响之后,人群醒来之前。慌慌张张,纷纷攘攘奔至台上,扶起倒地的人,押走站立的人。他们七嘴八舌: “这孩子,怎么刚报完案转头就跑没影了?!” “皮埃尔牧师家失窃,玻璃都碎了,但小偷还没找到……” “地下室里那只怪叫的丑东西,竟然自己莫名死了。” “你们谁确定地下室孩子的身份了?他真的没户口?” …… 以及。 “……等等,你们谁能来看一下?这好像是一把空枪。” 第4章 魔鬼的故事 梅尔茨再睁眼时已在医院。灰白天花板,一人病房,床边每日来来去去很多人。穿警察制服的人,拿着本笔,抛出直白而噎人的问题;穿行政制服的人,身后跟着亚麻裙子的女人,自称是福利院的老师,手很暖。老师又带来一群孩子,三三两两地围在他的床边,向他道好,为他祷安。他们叫他“梅尔茨·皮埃尔”,一个官方新近认证的名字。 但梅尔茨一直挂念着另一个人。 在睁眼的第一刻,他就清楚,自己仍在人间,不是因为人间有圣人,而是因为人间,有挂念他的人。 他清楚没人会挂念他。 他清楚,就算有人挂念他,那这个人也绝对不可能是什么圣人。 之后,来人的说辞,也一一证实了猜想。 梅尔茨在病房见过瑞希,两次。 一次,瑞希扒着房门,望见梅尔茨床边围着许多大人,而转身离去。梅尔茨只来得及看见他头上缠着许多白,和自己一样。 另一次,梅尔茨床边聚着来自福利院陪护的,嬉笑的少年少女们。瑞希路过他的病房,向里望了一眼。梅尔茨朝他挥手,却撞进他的冷眼。此后,瑞希再也没在门口出现。 梅尔茨的心漫生焦虑…… 刚能下床,他就去寻瑞希的病房,带着一束郁金香。到门口时,瑞希的妈妈在给他喂粥,听见动静,欲起身迎,却被瑞希拽了回去。瑞希冲母亲摇摇头,不看梅尔茨。 梅尔茨在门口站着,看了一会,把花束放下,离开了。 再去寻他。病房里只有他自己,坐躺在床上,望窗外绿树结的苹果。梅尔茨捧一束风信子,呼唤他。不应,也不瞧。窗外的果树碧绿,阳光下,风吹过,沙沙摇着的树叶闪着白亮的星子。叶间的红苹果也摇着。 梅尔茨陪他望了一会,把风信子放下,离开了。 他跑去爬树,瑞希窗外的那棵果树。因身体仍在愈伤,爬至半高,体力不支,从树上摔下,躺地却同窗里的瑞希相视。护士闻声而来,大惊,催他回房,他不肯。执意要爬树,又靠执意爬上了树,摘下红彤彤的一颗果,整棵树上最大最圆的那颗。他笑了,窗里的瑞希同他相视。 他把红苹果献给瑞希。 瑞希嫌弃: “脏,我不要。” “我去洗……” “是你的手脏。” 梅尔茨愣住: “……我现在就去洗手。” 瑞希皱眉,眯起眼睛,嘴角也下压: “你能保证以后每次摸完别人的手,就洗一次手吗?” 面对质问,梅尔茨坚定道: “从现在开始,我保证。” 他握上瑞希搭在被子上的手,将红苹果塞进他的手心,说: “但是,可以允许我碰过你的手后,不必洗手吗?” “谁让你碰我啦?!”瑞希猛地推开梅尔茨,架起一对胳膊。被子上孤零零立着颗红苹果。他的脸微红,像苹果。 “对不起……”梅尔茨低下头。 “谁让你道歉了?” “我……我应该谢谢你……瑞希,”梅尔茨看向瑞希,眼里真诚得像有一把炯炯的火,“我都听说了……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死……” “谁需要你道谢了?!”瑞希猝然打断梅尔茨,扭过头不再看他,但一对耳廓比苹果还红,不知是被气得还是怎样。 梅尔茨低头沉默。而后说: “瑞希,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瑞希没理他。 “以前是,现在是……” 没理他。 “以后也是。” ……不理。 梅尔茨笑: “因为,我不再需要除你之外的朋友了。” 瑞希的头偏了一下,又偏回去了。 “瑞希,我可以再来看你吗?” “你给我……滚。”甚至不愿施舍梅尔茨一个正眼。 梅尔茨点头: “好。” 他走至门口,扶着门,背着身,沉默许久。而后回头,蜥瞳因笑眯起,定睛看着瑞希: “瑞希,我的命随你取用,因为你救了它。”说这话间,黑色的蛇信子于空气中一闪而过。 瑞希终于撤回头,红着脸抓起被子上的苹果向梅尔茨撇去,恼羞成怒: “之前怎么不见你这么多嘴?!” 苹果落地,滚至梅尔茨脚前。 梅尔茨微笑,捡起苹果咬了一口,向瑞希挥过再见。 …… 隔日,上午,梅尔茨从水间出来,听见走廊另一头瑞希的声音: “妈,你不用跟过来……” 当即跑回自己病房。那坐着来探护的少年。少年见梅尔茨提着水壶,欲接手,被梅尔茨谢绝: “壶脏,不必劳烦您的手了。” 又说: “我有一位朋友马上会来,请问您能否……” 少年了然,起身道别。 前脚刚走,瑞希就出现,空旷的病房里只有梅尔茨一人候着他。他挺满意。第一次来,瞧瞧这,看看那。最后不知怎么的,瞧进床上人的眼睛里。 “之前竟然没发现,你睫毛还挺长。” 梅尔茨望进一汪天蓝的湖泊。 瑞希推开梅尔茨的脸,一把拉起他的胳膊,欲把他拽下床。 “你就成天这么坐着?走,出去玩——” “等等,你的伤……” “你怀疑我的手艺?”不悦,生往外拽梅尔茨,“倒是你,伤好得都能爬树了,走吧——” 背上的伤被扯动,像起了一线火似的疼,被梅尔茨轻巧咽下。 梅尔茨说: “好。” 头还缠着纱布的他俩,躲过了护士医生,又躲过了好事的路人,手拽着手——一开始不是,但瑞希嫌梅尔茨走太慢——从镇路走上林间小道。他们来到小溪边。 溪边聚着三个赤膊游戏的少年,都是镇上的熟面孔。瑞希大喝一声“你们!”跑到他们面前,叉起腰,很威风地说: “这里今天归我了!” “是瑞希·拉纳!” “告诉你们,我现在可是病号,还是条子认证的被害人。欺负我有你们好果子吃!” “到底是谁欺负谁?!”一个壮胖的少年气势汹汹欲上前,被同伴拉住: “算了算了,别和他一般计较了。” “咱们去下游吧,正好也要去……” 一步三人回头地走光了。 瑞希撇下梅尔茨,踩进溪流弯腰抓蝌蚪。梅尔茨的腿上绑了纱布,不便下水,就在岸边站着看。 “你喜欢蝌蚪吗?” “哎呀,不是,”瑞希头也不抬,“我抓些喂鱼。” 瑞希好像很喜欢这样做:杀蛇喂蚂蚁,抓蝌蚪喂鱼,或是把一条蜈蚣扔进一瓶蟋蟀里,看它们争抢一条命。 人类是动物们的主。 “瑞希——你去哪啦?”——远远地传来女人的呼喊声。 “完了!”瑞希急忙踩上岸,“我姑来找我了!” “姑姑?” “我一住院她和我叔立马就来了,哎呀来不及解释了,”一把拉上梅尔茨的手,“快跑——” 跑了起来。 离人声越来越远,跑进了树林里,离鸟鸣越来越近,爬到了树上。 “你也快上来!”瑞希说。 梅尔茨直立着沉默。刚才一路的剧烈奔跑撕扯开了更多的伤。腿上、背上的,以及肺前腹部的一整片。全身都燎起火烧似的疼或痛。梅尔茨沉默着,同以往一样。 “你快上来呀——” “好。” 为了不让他发现,爬得又快又好。 坐到树干上,再坐到他旁边。 瑞希终于松了一口气。 “看来再待一会就得回去了。这帮亲戚跟苍蝇一样……” 也许本可以独处得更久。 “你简直想象不到,我这几天才发现原来我家有这么多亲戚……整天在屋里嗡嗡个没完,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们都是为瑞希·拉纳而来。 “……送来那么多水果都要烂掉了,只顾着送,一点不长脑子。” 瑞希·拉纳是长在阳光下的孩子。 外人眼里,热情、开朗、自信大方。虽行着恶,污黑黏腻的恶却沾不上他的衣。甚至,由他行的恶,都黑中带红——赤子般的红。 因为他是在阳光和大自然中长大的孩子。 他把自己拉入阳光下,人群里,让自己成为了有身份的人类。 而自己,却想把他拉入黑暗。 ——明明这里才是他的心之归处。 这是一种亵渎…… 摇曳闪烁的树荫笼着二人。风吹动一切浮碎的光和影。 梅尔茨说: “瑞希,你见过地下室里的魔鬼了吗?” “你说那个丑东西?长得就够恶心。” “那现在,你相信我是魔鬼了吗?” “得了吧,书上说了,魔鬼都长得很丑,哪有你这么人模人样的?” 梅尔茨摇头。 “不,书说的不对。因为,我还见过一位真正的魔鬼。当初,他就住在我家。” 瑞希的眼睛亮了起来,迫不及待催促梅尔茨讲下去。 梅尔茨欣赏了一会这表情,继续说: “他叫提福。敲上我家的门,说自己在旅行,希望能借住一段时间。作为回报,可以实现我们的一个小愿望。” “你许了什么愿?” “我没许。牧师没管他,母亲招待了他。母亲许愿说,希望他能把自己游历的经历告诉我,让我长见识。” “等会,他长什么样?” “很瘦,很和善,头发像狼尾巴。眼睛发紫。他好像胃不好,经常不和我们一起吃饭。总之,像个普通人类一样。” “居然会有这种人!” “不是人,是魔鬼。” “我不信——” “我看见了他的——” 瑞希不禁咽下口水:“他的什么?” 梅尔茨笑着封口不言。 故事该在适当处留下“钩子”——他从人类那学到的。 瑞希“啪”一拍梅尔茨的后脑勺,佯怒:“好啊,你都会算计我了!真是出息了!” 梅尔茨微笑: “明天,我再讲给你。明天,也来找我吧。” …… “我看见了他的尾巴,就在他起夜找水喝的时候。像狮子,又有点像狼的一条尾巴。但是,我被他发现了。他走向我……” 两人并肩坐在昨日的树干上。瑞希听得入迷,恨不得耳朵都贴上去,好能听得更清晰。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尾巴,还摇起尾巴,摸上我的脸,说,早就注意到我了,还说: “‘一个纯血的人类家庭,把一个魔鬼当儿子养?当真没见过这么好的一出戏。但你……还差了点戏妆。’ “他一拍我,我就昏过去了。那天之后,像有小虫咬我的脸,还多出陌生的记忆。我和母亲说,她转身捂住耳朵。牧师让我用圣水洗一下脸。” “呃……不如洗洗他的脑子。” “提福每天睡前都给我讲他旅行的经历。虽然他没刻意强调,但我总能听出里面许多人是魔鬼。因为我多出来的记忆越来越清晰,我看见了地狱—— 贫瘠,干枯,大地龟裂。浩天泄洪。兽影晦纷。 里面的魔鬼都长着各异的动物尾巴,为各自的欲而活。 有医生穷尽一生,研究出了一纸能洗去罪与欲的处方: 疼痛(腹痛最佳,使人蜷如婴胎;剂量:多到让人求死,少到让人死不掉。具体剂量,我再研究。)、闭眼,和一场无梦之酣眠。 附一条备注: 记得醒来。 却最终自己没能醒来。凶手是剂量,或是他腹中的欲?不堪被杀死,而先杀死了他? 有魅魔爱上人类,心脏易了主,而失去不死的能力。却最终被主人杀死。 有身处机要岗位的联络员,一张嘴总是忍不住泄露故事,而招来军队追杀。逃亡期间,他仍对故事如痴如狂,甚至为了一个好故事出卖肝脏——万幸他的真身是一条美西螈。他的故事传遍人口。军队找不见他,便从别人口中的他的故事里寻他,竟像是成了他最忠实的读者。 提福还说了更多…… 上帝有两只手。左手杀戮,右手宽恕。左手持剑,向上刺,尽取敌人头颅;右手空空,向下抚,给予万恶宽恕。撒旦的真身是上帝的右手。渡世间一切恶,博爱赛圣母。魔鬼们被撒旦“一手”宠大。 地狱一角有座撒旦雕像——一只遮天的硕大右手。每日前来千百只魔鬼主动送上头颅——蹭蹭、眯起眼睛蹭蹭、化为原形或半原形蹭蹭……像见了主人的狗,不住摇尾巴。 没有魔鬼见过天使。一根羽毛都没有。” “然后呢?”听上去像耐着烦。 “然后,像是从他那听够了一千零一个故事。直到有一天晚上,他仓促赶到我的床边,拉着我一次讲光了剩下所有故事,一直讲到太阳升起。我很困了,睡过去也被他拽起来听故事。他说自己必须这样,因为他对我母亲做了承诺。我于是知道,他马上就要离开这了。 果然,第二天一早,他就不见了,行李也都不翼而飞。只留下一张纸条,写着‘感谢款待’。 但只有我知道,他离开前在梦里给我留了一句话: ‘小鬼,别怪我,我只是让真相揭晓。你的天地怎么可能在这?’” 梅尔茨顿一刻,继续说: “他走之后,我就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直眉,蜥蜴眼,鹰钩鼻,蛇唇。胡拼乱凑般不协调。 瑞希小声嘀咕:“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这之后的剧情,不再有那么多“钩子”可放。 仅是七日如一日的,神经系统对痛觉的,种类随机而有限的枚举。 没有多么特别的某一天。每一天的太阳都照常升起,和昨天、以及明天的一样。 但梅尔茨,还是采用了一些叙事技巧,来取悦瑞希。 他思索着,这里应该运用重复…… “我的房间门永远关不上。牧师时不时就沉默地走进来,对我又打又骂、又踹又踢。” 或者是拟人: “妈妈见到我的样子,终于哭了,哭得像个人。” 期待自己不值一名的苦痛能取悦身侧人的耳朵。 但,瑞希坐立难安。 纯粹的暴力,缺乏意义,逼得人焦虑。 那就,灌注美感。 “我看向镜子里自己的身子,血污像红玫瑰一样绽开……” “你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瑞希说。 却也没离去。 梅尔茨说: “对不起。” 第5章 小猴尾巴 梅尔茨讲完了自己的故事,仅是叙述。瑞希听后,若有所思。 隔日,拉他到树林,神秘兮兮,把他留原地。自己消失不见。 梅尔茨驻了一会,冷不丁后腰吹过阴风,当即闪身躲过。却见瑞希笑嘻嘻向后一撤步,双手在身后藏着。 梅尔茨的目光柔和下来。 “瑞希。” “差点就能看见了,”瑞希说,“咱们玩个游戏如何?” “你想玩什么游戏?” “——猜尾巴!” 瑞希伸出的一对双手中,躺着曾经属于海陆空的动物尾巴。他的指尖上混着红蓝的血渍。眉尾蹭了红渍。 瑞希笑: “我来猜你的魔鬼尾巴,猜中了,就现出来,让我拽拽,怎么样?” “……当然可以。” “让我想想,嗯……”凝眉苦思,余光瞥着梅尔茨的蜥蜴绿眼,得意一笑: “蜥蜴尾巴。我赢了。”揪住一小段绮丽的蜥蜴断尾,五彩鳞片迎光闪烁。 梅尔茨说: “……” 瑞希狐疑,故作轻飘飘: “小蛇尾巴。也不赖。”掐起一段黑色的蟒蛇尾巴,和梅尔茨的蛇信子一样黑。 “……” “还不是?” 瑞希的手指在一堆尾巴里挑挑拣拣,拨拉半天,举起半截蜈蚣。 不说话,用眼神挑衅梅尔茨。 “……” “哈?”瑞希不悦,直接抓起一条鱼尾巴,没好气: “得了,这条丑鱼尾巴归你。快,变一个出来我看看。” 他随手扔了那些尾巴,踱到梅尔茨身后,伸手戳他的后腰。梅尔茨避,但避不开一根执着于揪尾巴的手指。 把梅尔茨激得,无奈叹气。 拨开瑞希的手,向他致歉: “请别这样,瑞希……给我一段时间,可以吗?我好找到尾巴,献给你。” 瑞希这才满意。回去的一道上,哼着胜利者的歌。 梅尔茨从没见过自己的尾巴。 牧师无需尾巴就认定梅尔茨是魔鬼。母亲也是。于人类来说,梅尔茨的怪异顺理成章,不差那一根尾巴。 ——梅尔茨遭受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他承受着一切,身体自发学习起一切: 爱是肌肤相亲。痛也是。 爱是初恋时浓烈如蜜酒,而后归于平淡。痛也是。 爱是在顶峰时尖叫,而后静寂。痛也是。 他渴望一个很痛的拥抱。 像绞痛一样目中无人,刺痛一样刻骨铭心,像灼痛一样情深意浓,闷痛一样缠缠绵绵…… 他向往成为瑞希·拉纳手底的动物,肌肤相贴,任其鱼肉。 撒旦不曾在他濒死之际用指尖血哺愈他,救活他的另有其人。他被魔鬼们抛弃在人间,不管不顾,另尊人类为主,也是理所应当。 主之所愿,他当尽数奉上。 梅尔茨到处找起尾巴,找没见过,也不知模样的尾巴。 走在路上,羡慕起所有四足行走的翘尾巴猫狗。 开始趴着睡觉,怕压到不存在的尾巴。 在尾椎处切口,只摸见一手红。 他的背影空荡如常。 尾椎处泛起空痛。 梅尔茨翻过警察设的障碍物,回到尘封的地下室现场。万幸,这里完好如初。翻找出牧师惯用的黑皮小开本,其上刻着白五芒星。 里面的咒语无法使哪怕一个勺子弯曲,却能给魔鬼带来真实的苦痛。 他学起牧师,念诵一条条咒语,像曾经被伤害那样伤害起自己。他相信,其中一定藏着哪些咒语,能使他—— 显现原形。 ——好烫! “啪!” 手中书本猝然掉地。梅尔茨的头“砰”地冲撞上天花板。地面离自己很远,自己变得很高。他伸出手,看见一对鹿蹄。 尾巴……他急忙转身,但因地下室狭小,他身躯庞大,而碰掉一壁猎具掉在他身上,又落地叮咣。极尽脖之长向身后看去: 一根小猴尾巴,略同体长,毛茸茸,灰底红末,骄傲翘起,在空中划着美丽的S弯。 鹿身、猴尾,梅尔茨。 但是……脸? 一壁的刀刃上,映着一张张面容模糊的人脸。一群自己凝望着他,但他仍对何为自我一无所知。 无妨。他认了主。自我多余。 梅尔茨认定,自己这副模样会吓到主,必须找到那条能令他化为人形,而仍保留猴尾巴的咒语。 晦暗的地下室里,回响起时延时顿,间或沉默急吁促喘的吟诵声。 …… 仲夏。白日亮丽,天空碧蓝如洗。风儿和煦。 母亲和医生请过了假。瑞希换上短裤,带上小铲子,打算去树林里挖猫尾草。 猫尾草在这时节开花,粉毛毛尾簇拥成团,像有一群小猫凑头说着悄悄话。沿花团根部铲四下,把土拨松,好捧起一整团小猫尾巴。扑面而来清香。叶子留给老妈炖牛肉,能去柴。花茎编成一根长辫子,浸在小溪里,招引来一群贪吃的小鱼。 直到鱼猫子闻声而来。小鱼十不存一。 瑞希还没去叫梅尔茨一起,先被梅尔茨找上门。 “你来得正好!”瑞希说,“走,和我去挖小猫尾巴!” 梅尔茨欲言又止。 “……你怎么了?”瑞希问。 梅尔茨的表情出卖了他。目光躲闪,眼里对发声的渴望却呼之欲出。分明有想说的话,张着嘴却没噎出一个字。一双手欲靠近瑞希,但没被主人允许,而在裤缝上焦虑地打着转。 ——又变回了之前的死样子,瑞希心道,连小鱼都活得比你自由,馋了就张嘴吃草,来了天敌就甩尾巴跑。 像是受惯了项圈的狼,摘了项圈,仍以为自己是狗。 何苦呢? 瑞希直接拉上梅尔茨身侧纠结的手,狠地一拽,拽醒那自我奴役的人。说: “你想带我去哪?还是想给我看什么?带我走。” 梅尔茨终于露出像个人样的笑脸,拉着瑞希跑出门外。这回,瑞希由着他在自己前头。 他们跑出了医院,走进阳光下明媚可爱的街头,排长队买来一对冰淇淋,在轻摇慢晃的树影里边吃边漫步。吃没了,也冷了,再进阳光里暖暖身子。——以上活动皆由瑞希主使。 但瑞希保留了梅尔茨带路的权利。 瑞希被梅尔茨带进红房子里。灰尘将一切尘封进昨日。 瑞希问: “你确定是你自己想来的?” 梅尔茨点头。 “你告诉我,有没有人逼你?” 梅尔茨摇头,固执地拉着瑞希向屋子深处去。 “行吧。真搞不懂你。” 梅尔茨将瑞希领进主卧的地下室。这里狭窄、黑暗,空气中飘着甜馊的霉味。他摸黑点亮了一盏煤油灯,拎着它走到干涸发黑的法阵中央。 瑞希不明所以。 梅尔茨从怀里掏出一本黑封小册子,看向瑞希,明媚地笑: “请注视我。” 背过身,掀起上衣,露出一截后腰。 煤油灯被他放在脚边,仅能映亮他的下半身。 吟诵起拗口的音节。 瑞希从没听过这样的歌——因有起伏的调子和连贯的音节,应当是歌。那夜莺般的声音像是也认定了这该是一首歌,而近乎啼鸣着令旋律婉转动听。 这里本没有歌,但听众的存在使一首歌发生。 在悠扬的歌声里,在跳动闪烁的火光中,那截仍蒙着淡青紫色的后腰上,裂开了一条细缝,极红极艳,如怒目睚眦。 瑞希怔住。歌声无止。 旋律渐升渐扬——至摄人心魂的一段高音——呼唤来最喷薄欲出的生,自尾骨尖向身外一节、一节、一节地爬出。如藤的红肌缠绕其上,表面迸着蠕蠕的血管和神经。 歌声发抖,但不停止。 瑞希走近那固执的背影,一段白骨蔓延进他捧起的手心,紧随其后的,湿哒哒的肌肉将其温柔包裹。 一根腥甜的小猴尾巴。缺了毛,鲜红且裸。 瑞希不禁屏息。 歌声的旋律悠悠然——归于宁静。属于人的声音响起,且根本止不住,不再发自歌喉,而是由肺向喉直冲出的,不成调的破碎音节——呜……呜……咿……节奏是乱了节奏。 梅尔茨映在火光中的腿发着抖。瑞希从身后抱上他,而感受到,他藏在黑暗中的上半身也在抖。 瑞希紧紧抱住他。 从他湿冷的手中夺过那本黑色的书,举到他身前,让他看清:撕了个白花花的粉碎。一些碎页落在他的脚面上。 瑞希仍抱着他,说: “以后别再做这种事。” “对不起……”梅尔茨的声音被泪水渍哑,“我努力了,但它就是长不出毛……等我下次……” “没有下次。”瑞希打断他,而后柔和: “乖,听人类的话,以后再也不要做这种事,哪怕有人逼你……哪怕是我逼你。” 以及。 “若是谁像这样逼迫你,告诉我。” 一声气若游丝的“好”。 梅尔茨瘫倒进瑞希怀里,似已昏迷。瑞希扶着他蹲下,他枕上瑞希的腿。眉头紧皱,双睫颤抖,额上流着血似的汗。 瑞希拭净他的额头,抚平他的眉头。四周寂静,只有两人交缠的呼吸声:一种粗重,但平稳,如酣睡。另一种刻意地轻,似窥伺。 长久的沉默。 唯一还清醒着的人,脸隐没于黑暗,无声地绽开贪欢而得逞的笑。红唇白齿,不知餍足为何物。 在那人不曾看见的身后,说着些容他听清的良心话,却目不转睛。 哪怕一切已归于寂静,耳中仍回响着血淋淋的歌,心儿雀跃。 这是他的小蛇。他亲手捡来的小蛇。一条脱离了人类的道德保护框架,任人蹂躏,也不会惩罚到人类头上的小蛇。 好像有点理解牧师了。 自己居然在他彻底暴露魔鬼身份之前,就让他成了有户口的“人”。现在想想,似乎有点着急了。 算了。 倒也不必为这而后悔。做事从来随性。给自己徒增枷锁的事,他从来不做。“随时能断个彻底”,是他对任何关系的第一要求。 现在这样就很好。 蹲久了,腿发麻,丧失知觉。瑞希抬起梅尔茨的身子想动动腿,却看见自己的右腿上,不知何时攀绕上一条猩红的尾巴,缩紧,勒肉凹。 第6章 蛇 虚弱的梅尔茨没能让尾巴消失。他急于回归人类,恳求瑞希用墙上的猎具切下自己的尾巴。瑞希欣然同意,这条腥甜的尾巴被他带回家,埋进后院。又种上一棵小树。 小树一天天长大,碧绿而茂盛。 医生惊讶于梅尔茨病情的突然恶化,责令他继续休养,但他坚持提前出院。因为瑞希将要出院。也因为,偶然听说,是福利院的老师和孩子们的捐款,让他能住院至今。 谁也没拗过他。梅尔茨一边忙着办理医院出院和福利院入住的手续,一边应付法院突然的传唤—— 他曾经的养父,牧师皮埃尔,终于迎来了对其的审判。 庭审当日。响晴天。没有一片云能遮蔽灼耀的阳光。 一同出庭的,还有瑞希和他的父母。 皮埃尔被押上台,面色颓唐。因被羁押无法打理自身,蓬乱胡须生满颊。 检察官向陪审团陈述: “犯人丹·皮埃尔被控谋杀罪……” 梅尔茨和瑞希说: “我向无上且全能的主起誓,我提供的证词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你撒谎!”皮埃尔说,“你偷翻进我家——” “我所言属实——”瑞希沉痛,“各位,我愿向主起誓,但唯恐主不忍再听一遍我所遭受的……” 他的父母在台下相抱而泣: “我们发誓,孩子们说的是真的……” 陪审团议论纷纷。 陪审团作出了意见一致的裁决。 梅尔茨怔望着法槌被敲下。一场庭审没有句点却结束。皮埃尔被押走。离得太远,看不清他嘴中嚅嗫着的,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是否是“畜牲”。 人流向屋外。人流光。 人宣判完了他的过去,结论是“有罪”。那么现在,谁能来告诉他,未来该怎么活才对? 眼泪自己流下,未经宣判。 “傻子,哭什么!”梅尔茨挨了一推,瑞希从他身后冒出,笑盈盈: “我们赢了!笑呀——哈哈哈!” 洋洋得意,按捺不住蹦跶。 梅尔茨看见瑞希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是的,他看见了“未来”—— “走——去我家,尝尝老妈的招牌炖牛肉……”瑞希拉上他的手,跑起来: “爸,妈,等会我——我俩——” 笑呀,跑呀,跳呀…… 日子一天天过去,碧绿而茂盛。 …… 在福利院的日子充实而美好。魔鬼学习成为人类,更乐于成为人类。他藏起自己的兽舌兽眼,低头走路,抿嘴交谈。 瑞希时不时来找他玩,将那有如绿水晶般剔透,虹膜满是勾丝拉絮的眼睛,直对晴阳,乐见黑竖瞳孔激缩为一条狭缝。 瑞希也为梅尔茨带来外界的消息。围墙角落听足了二人的私语。 “我和你说,咱们镇上来了个大慈善家,贼——有——钱!来时坐着六驾马车!镇长在他面前也得点头哈腰……我差点就摸到他的白马了,但是他那个保镖特凶!切,等我有钱了我也这么装。” 但梅尔茨不在意。 “瑞希,我在跟着老师学知识。他们说,等我学完了小学的课,就可以进马里亚中学读书了。” “你自己选的学校?哪个不比它好啊。” “因为你在那。” 看不见操场上一群孩子闹得欢,但嬉笑声侵入耳。围墙围起来的福利院,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僻静角落。 “啧,吵死了。”瑞希说,“以后应该你来找我,懂吗?林子里不比这安静?” “这里不能随便进出,”梅尔茨笑,“但我会翻墙出去找你的。” 瑞希满意地点头。这才像话。 沿墙根爬着一只亮壳甲虫。瑞希抓过来,指给梅尔茨看。 “瞧,比你的眼睛蓝一点。” 梅尔茨伸出手,却被瑞希躲过: “别碰我——你手脏。” 福利院里有那么多人,那么多双手,大夏天,汗津津的,不知有多脏。 梅尔茨笑: “我洗过手了,”又从怀里掏出一双干净的白手套,“老师给了我这个。你来之前,我一直戴着。” 一对丝质白手套,齐腕长度,被阳光照得光泽晃人眼。看上去柔滑又贴肤,但不知怎的,瑞希不太想触碰。 “老师给的”?分明是他自己要的。原因?随口一句,早就被自己忘了的抱怨……小蛇是否太过执着?思考间—— “梅尔茨——你在哪?梅尔茨——”附近响起少年的急切声音,一遍又一遍。 “他是谁啊?”瑞希皱起眉头。 “我不知道。” 瑞希怒道: “不知道还指名道姓的,这么着急?” “我去叫他走……” “别——”瑞希食指放在嘴前,轻轻地笑:“嘘……我们悄悄避开他,随便他找。” 梅尔茨欣悦地向瑞希递上自己的手。他们蹑手蹑脚,在人声熙攘中悄无声息,一人开路,另一人随行如影。 任那声音去追寻。 “梅尔茨——你在附近吗?” “梅尔茨——?” “梅尔茨·皮埃尔——” 瑞希窃笑,拉紧了身后的人。 “梅尔茨,老师找你——” 梅尔茨不为所动。 避开阳光,沿墙根走,跟在五彩的甲壳虫一家身后。快到转角处,同突然跑过的孩童擦影而过。凝立,屏息—— “过!”瑞希拉着梅尔茨跨过了一地阳光,跃进阴影。 “好耶……完美着陆!”难抑兴奋,压低声音夸自己。 “梅尔茨,原来你在这!”成年人声音,成年人。“院长托我找你,很急。你这孩子……先跟我来。” 来人直接拽上梅尔茨,却没拽过去人。他才看见多余的瑞希。 拧眉质问: “你是我们这的孩子吗?从来没见过你。” “我……” “我警告你!这里不能随便进出。你偷翻进来的话,一切后果自负。”不容辩解。一只粗粝的大手,挂着木屑和土渣,直接抓上梅尔茨。他还没来得及戴上手套。 简直是岂有此理! 瑞希拉住梅尔茨,使力,掺恨——狠劲拉得成年人一个踉跄。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怒道,伸手推搡瑞希——自认这是出于对自家孩子的保护。梅尔茨挣脱身去护瑞希,急声: “老师,请住手!他是我的朋友!” 几人挣拉间,周边的孩子闻声赶来,有好事者直冲上前猛地推倒面目陌生的瑞希,又躲到老师身后。一时间,人群分立。一方是站在阳光下,被孩童和少年少女围护的成年人,一方是阴影中的两个少年。 瑞希被推进泥地里,心内怒火中烧,已开始飞速算计日后如何报复:抓些害虫扔进来。半夜砸门。放一场惑乱人心的火。去市政举报…… 却听那人说: “老师,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需要院外的朋友,因为——” 掀起上衣,腹前腰侧遍布新近的淤青淤紫,刻着咒文似的血渍,像是牧师皮埃尔回魂。 “在这,有人欺负我。” 老师愕然。孩子们目瞪口呆。 瑞希怔住。 ——他见识过,所以能得知:那绝对不是牧师的真正手笔。他又深知,梅尔茨绝对不会对自己隐瞒被欺负这种事。那只能是?…… 梅尔茨自己? “他们对我又踹又踢……” 梅尔茨在撒谎。所说正是之前对自己讲的故事片段。但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 “……所以,老师,我需要瑞希。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众目睽睽的见证之下的“唯一”,此前从未听出如此使人窒息。这两个字像一条粗长而冰冷的蛇,吐着嘶嘶信子,缠锢上他的身。瑞希凝坐在地。 老师忙上前查看梅尔茨的伤势,急道: “孩子,你怎么不早和我说?等一会你见完院长,告诉我都发生了什么……” 在无人在意之际,瑞希慢慢站起身。似是起了阴风吹得他阵阵发冷。他深深望一眼人群中间的魔鬼,唯恐留恋,转身将离去。 “瑞希,我送你——”魔鬼急声说,推倒了碍事的身边人。 “不用了,”瑞希头也不回,“我知道大门在哪。” 他知道大门在哪,魔鬼也是。他不曾回头,但总能感到一道湿黏的视线伏爬于地,紧紧尾随自己。哪怕出了大门,似仍随形如影…… 这和一开始想的不一样!“随时能断个彻底”,何时起竟成了奢望?明明自己主导着他……言听计从是好事,但如今,若命令梅尔茨放手,他是否仍会听从? 答案的不确定性像无底深渊,细想则陷入无休止的空坠。 他低估了由痛苦浇铸的灵魂的执念。 但瑞希仍记得: 家里,有棵小树郁郁葱葱,底下埋着梅尔茨。 …… 梅尔茨被老师交给院长,院长交给警长。警长带他进到“贵宾室”。目光迎面撞上亮晃晃的落地大窗:在地面望去高耸无顶的楼和树,此刻在他面前皆俯首。用脚丈量的方寸土地于俯视的眼不过一瞥。 “就是这个孩子,约翰先生。”警长说。 “带他过来。” 房间主座上,端坐一位身穿戗驳领黑礼服的老人。虽白发,但精神矍铄,鹰眼常含审视。 他的八方各守立着保镖,皆对梅尔茨虎视眈眈——有几位当真长了虎瞳。 他们是魔鬼。 梅尔茨抗拒上前。警长强迫他移步,他挣扎。 老人起身走近孩子,抬手要抚他的头—— 他们是魔鬼。 在最该出手时,对自己的惨状视而不见,又在他拥有了人的一切后,贸然出现,作势要剥夺—— “保护约翰先生!” 梅尔茨刚咬上那人的指尖,就遭一股悍然旁力击飞撞进墙根,眨眼间被一根粗壮虎尾勒死喉咙和空气。 他艰难抬眼,仰见约翰被山一样的黑压压的保镖护在身后,向自己投下瞥视。 警长当即请罪: “对不起,约翰先生,是我没能看好他。” 约翰抬起手,中指破双口,血涓流成行,蜿蜒至掌心。旁人递上手帕,他不接,却也不下令释放梅尔茨。 他问: “你汇报称这孩子在阿卡西之外长大,是怎么回事?” 警长说: “他被生母送给了人类女人,以履行二者之间的求子契约。但人类并不知道这是个被施了障眼法的魔鬼,以为他只是普通婴儿。所以他在人类牧师家庭长大。” 约翰同身侧人对视一眼,坐回主座。那人了然,发问: “有人类发现他的身份吗?” 警长讪笑: “据我所知,是没有的。请放心,安卡先生,如果有这种情况,我们会及时‘处理’,绝对不暴露阿卡西和酒馆的存在。” 安卡叹气: “但,阿卡西凝聚了约翰先生大半生的心血,成立之初的目的就是团结地狱的游子们,让我们即便身处异乡,也总能联络感情,共享资源。” 沉默一刻,话锋一转: “戈登先生您蒙受了阿卡西的福祉,受其中议员的支持才当上警长。可在您的辖区内,却有我们的孩子,不但脱离了阿卡西的供养,甚至还常年遭受人类牧师的虐待。对此,您不妨说点什么吧。” 警长错愕,干笑几声,脸已白。呆口抖落词句: “一开始这只能算民事纠纷……您们放心,这个案子已经在市政那上会了,我保证这孩子日后会——” 安卡打断: “仍游离于阿卡西之外?” “不、不会……” “放开他,”约翰开口,“听听他自己的想法。” 警长听得忐忑,转眼向梅尔茨望去—— 终于被虎尾释放喉咙的他,伏在地上难抑咳嗽,一边饥渴地吞饮呼吸,一边胃吃痛止不住干呕,像是将被空气溺毙,将死而奋命挣扎。 所有魔鬼都将视线投放在他身上,默然旁观这一切。他们的目光,除去警长的忐忑,皆无悲无欢,仅是注视,偶然般自高向低,仅此而已。 梅尔茨慢慢支起自己的身子——一条腿,而后是另一条,站起来,自低向高,迎上魔鬼们的目光。 一双弱小的蜥蜴眼,对上豺狼虎豹们的厉瞳。 他开口,露蛇舌: “我……是——人——类。” …… 仲夏夜是白日的一场梦。洒满夜空的星子是它幻想中所有可能性的自己。 夜色靛蓝。 亚当·拉纳,镇上的烘焙工,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一身面包香回了家。晚餐是妻子做的炖牛肉,和自酿果酒,一如既往。 敞着后院门,夜风浸花香,徐徐入户。他们聊起七零八落的琐事。餐桌前,三张椅子空着一张。无人在意。 “砰!”大门被猛地撞开,一阵风似的跑进来个人影,没能吹乱夫妻二人用餐的仪态。 人影吹进后院,在那静默了一阵,转头扒着后门冲屋里喊: “爸,妈,给我找斧子!” “你去给瑞希找斧子。” “你去。” 没人动。 瑞希自己跑进屋,一会进这个房间翻箱倒柜,“哐当——”“当啷——”一会又去那个房间摔摔打打,“扑腾——”“咚——!”“砰——!” “上次是我,这回轮到你。” “……行。” 亚当无言以对。举着啤酒,晃晃悠悠,找来斧子,递给咋咋呼呼的瑞希。 接过斧子扭头就跑,直奔后院。样子不太对。 亚当先回屋取了烟和酒,才去看瑞希。身为人父,他舒舒服服地卧进躺椅,观自家小子一边嚷着“今天我非砍了它不可!”一边高举铁斧,直冲几周前他自己亲手栽的小树,却迟迟不落斧。 “你砍吧,没人拦你,”亚当说着,呷一口果酒,“当初可是你死活要种树,跟着我翻了几片林子才找到正正好好的小树。你砍你的,我不管。” 瑞希落斧,砍进黑土。回首望父,双目含怨。 他撇下斧子,坐进父亲身旁的躺椅,颓然,嘟囔: “就不该种这破树……” “喝点?”父亲递来一杯紫黑的水。能嗅见水果芳香。 瑞希白父亲一眼:“我有脑子,不喝酒。” 最讨厌会使人变得不清醒的东西。 亚当大笑: “你想多了。这不是酒,是果汁。” 瑞希出了一身汗。果汁的杯壁也在发雾流汗。他仰脖灌下大半杯,突然一个激灵,剩的半杯被一下甩泼见底。 瑞希破口大骂: “你这个死骗子!这是酒,而且酿得好差——” 亚当憨笑: “人在不清醒的时候,才能想明白事情。” 少年身体第一次遭遇酒精。他陷进躺椅,引以为傲的理性已飘然奔月而去了。仍不忘变着花样地骂父亲。 亚当不以为意。灌下一口酒,似是自语: “今天和你那个朋友玩到这么晚。” “谁说我是和他一起了?”瑞希愤然,一股子冲劲和刚才叫嚣要砍树时一模一样,“以后你再也看不到他了!” “玩得好好的,怎么了?” “他!他——他……” ……他太“黏人”了? 说不出个所以然。 亚当不附和,沉默喝酒。 “想不起来了,”瑞希埋怨,“都怪你非得骗我喝酒。” “唉,确实是我的不对。” 人父擦燃一根烟,递给儿子。自己口中已燃着一根。 “来一根吗?就当是陪你老爸的。” 瑞希不甘心自己一个人挨熏,接过烟,誓要熏死亲爸。酒壮常人胆,他似是忘了自己从来没抽过烟,刚吸一口就被烟雾呛迷眼睛,一吸气,又呛紧嗓子,止不住地咳嗽。趁机猛吸一口—— 好晕?!瑞希瘫进躺椅。头撞了墙似的发晕…… 不知是因为烟?还是酒?或是烟酒迷乱了夜色,夜色又沉醉了他?晕乎乎,像漂在海上随波逐流。尽管他从没见过海。 梅尔茨肯定也没见过大海。 那小子的过去,自己最了解了……但他未来能去看海,因为他从红房子里走出来了。他会去上学、工作,接触好多好多人……嗯,真不错,独立起来了。而后,好多好多人会接触上梅尔茨,和他握手甚至拥抱……手汗湿混交融,黏黏腻腻,他的手却勾上自己……呃? 突然酒劲上涌?——瑞希扶地干呕,但没呕出东西。胃一阵阵地痉挛,急于排空……什么?合不上嘴,咬牙切齿,只呕出泪。 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狼狈了? ——不,只是洁癖。 …… 可是那些手真的让人想吐! 别再跟着我了…… ——好吧。是的。是的。对。 我在乎你了。 你不会听见。 所以,还我自由吧,求求你—— 抬眼,见夜色中一棵郁郁的黑影无声地摇晃,鬼气森森,似魔鬼狞笑。 从地上爬起身,顶着晕眩,到树旁抓起斧头,作势要砍—— 砍进纤弱的树干,使劲拔出斧,再一挥,擦过树身挥进土。 “就算你砍断树干,它也已经生根了。”父亲说。 “那我就掘了它的根——!” 跪坐在地,用手去掘树根,抓上一手黑黏的土渣。不在意,仍掘。但区区十指怎能敌得过当初栽种时,他精心用铲填实的苗坑? “你要是真想拔掉它,我去给你拿铲子。” “不行,我得亲手……” “……瑞希,你醉了,回屋休息吧。” “不行,必须是今晚!” 他醉了,但仍足够清醒以至于自知: 等到明天,太阳一出来,他就永远地失去掘土的力气了。 仲夏夜的星空闪烁着白日的无数种可能。但唯有一种落了地,生根、抽芽。它会挺过灼灼烈日、厉风骤雨,一直长大。 好似濒死的人,遇见一只肤红软热的援助之手,便紧抱住它,死死地啃、咬、嚼、咽……蛇的啃噬,缠绵在余味——细软的小牙叮一口,丝丝入骨的是那毒。 多么腥甜的一尾小树。 受深埋地底的爱意滋养,思念的眼的凝视浇灌,因果难舍、病药难分般笃定: 它、会、一、直、长、大。 天白亮而混浊。今天是个见不到太阳的亮阴天。 拉纳家的后院里,一地乱花皆垂首。昨夜的那场骤雨来得太猛烈。 一棵细弱小树,立于花丛中央,树根裸露在外,身子歪斜,曾在狂风骤雨中飘摇欲坠。但如今它歪得坚实而笔挺,扎根向了更深处,茂密的绿叶被暴雨冲刷明净。 又抽新芽。 第7章 猴爪 从百兽之中走出来的人类,发明了“财富”的概念。从此,它成了人百尝不厌的饵,定义幸福的绝对权威—— 名画装点人的双眼。弦乐合鸣人的声息。香水后调暗嗅高贵。盛宴饕餮,极尽舌之味。没有一只鱼能拒绝近在咫尺的饵。这一招,安卡屡试不爽。 所以,为何这位曾饱受虐待的少年,从未被财富浸润,却能在享尽世人公认的“幸福”时,始终无动于衷? 午后。街头的露天咖啡馆中,安卡算计着,这一周在梅尔茨身上的投入,远超普通工人半年的工资。但这孩子仍抗拒他的接触。难道是因为同族对其遭遇的漠视? 安卡能理解。但如今的一切,是老约翰的授意。 坐在安卡对面的梅尔茨,小心翼翼地将滚烫的蓝山咖啡倒入自己的瓷杯。 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了,安卡问: “你这是又要带给谁?” “我的朋友。咖啡好喝。” “你的朋友可真多。” “不,我只有一个朋友。” 目标终于开了口。安卡乘胜追击: “你的朋友长什么样?” 梅尔茨把瓷杯抱进怀里,望进空底的咖啡杯,想念着,叙述着: “……他的眼睛,侧面看,像一瓣蓝色的花。头发是金色的,晴天的那种金色。” 好的,金发蓝眼。安卡总结。 “他喜欢笑……我喜欢听他笑。” 家境和睦,安卡想。又问: “你们相处多久了?” 街尾传来少年们的嬉闹声,中学生放了学。闻声之际,梅尔茨的心思就已锚定在那一群人之中。 安卡回头,见一群金发中,有一位笑得极其张扬,趁同伴系鞋带的功夫,把人家当山羊跳。着陆后,回头挑衅,转头跑开,视线迎面撞上安卡——对桌的人。 笑脸瞬间凝固,钟表跳针般僵硬地移开目光,慢慢退行至同伴身侧,被一行人遮住。再也不容被看见。 梅尔茨抱着瓷杯,垂头不语。 安卡问: “刚才那位是你的朋友吗?” 沉默。 “他叫什么名字?” 沉默。 “你们闹矛盾了吗?” 瓷杯被抱紧。 安卡已得知了一切。他起身扣上外套,向梅尔茨伸出手: “一起走吗?我载你回福利院。” 少年回答了沉默。白瓷杯上蹭了血。不知何时,手背被抓得血淋淋。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凶手是被害人。 安卡叹气。他深知,远比这更糟的是—— 魔鬼所挂念的,“唯一的朋友”,是个人类。 …… 午后。中学生们放了学。校门口,人声熙攘。一众往来的布衫之间,驻立着一位身穿长大衣,戴宽边软帽的青年人,举目凝望。 忽地,他迈开步,直接走至刚出校门的一位少年面前,彬彬有礼: “瑞希·拉纳小先生,您好。我叫安卡·乌列尔。可否同我稍作移步……请教您一些事宜?” 来人的双眼里,刻着漆黑的倒十字架。 瑞希说: “好。” 二人来到一所高级餐厅,侍者俯身递上菜单。 安卡指着菜单说: “上次来时,你们特创的那道甜点呢?孩子说喜欢的那道——” 偌大的餐间,漾着碎钻似的光。小小的一张方桌,摆满了大大的银盘,盛装着为客户独特的品味烹熬出的珍馐美馔。 安卡递给瑞希一盘草莓冰淇淋,发着冷雾,嫩粉雪顶缀拉糖和巧克力酱。笑道: “你的好朋友很喜欢这个,他希望你也能尝尝。” “谢谢。”瑞希微笑,毫不怯场。 突然: “梅尔茨是魔鬼。”安卡说。 瑞希笑: “安卡先生,您说笑了,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魔鬼呢?” 没有错愕,没有惊慌,没有早已了然的呆滞。把问题,轻飘飘地抛还发问的人。正如同一个无知者那样。 安卡笑: “你们相处多久了?” “几个月吧。您呢?是他的生父?” “哈哈哈……当然不是。你可以放心,我绝不是另一个皮埃尔。” 叹道: “虽然听起来虚伪,但我——我们,都对他的遭遇深感同情。如果早点发现,一切绝不会发展成如今这样。” 瑞希似是放下了戒备,放任刀叉交碰响叮当。直言: “那你是想从我这知道什么呢?” ——不再是“您”,而是“你”了吗? 眼前的少年用餐仪态从容,顶受着安卡明晃晃的凝视,却仍镇定自如。高高在上的模样,真是白生一对膝:这双腿仅会高高架起,而绝不沾地。那日在咖啡馆望见瑞希时,梅尔茨在仰视。 ……原来如此。破局,只能从这孩子身上下手—— “你的好朋友很想念你,非常想念,他经常哭着央求我带他去找你。” 瑞希眉头皱起,嘴角挂了厌烦。一个好的反应。 安卡从皮包里拿出银杯,说: “蓝山咖啡——他想送给你尝尝,但你当时不在家。今天,他特意拜托我亲手交给你。” 送给瑞希,却被他放置桌角,离他很远。也不曾被开启。 安卡无奈地: “身为他的远方亲戚,我本也打算带他离开这,到首都去。但他不肯,说什么唯一的朋友还在这……” “你往这里面加了什么?” 愠怒的一声质问。眼刀能剜人。 瑞希身前盘中,嫩粉的冰淇淋被刀叉截断身子,两块雪肉黏连处,缓缓淌下一泊红。 安卡淡然: “哦,是血。” 瑞希忍怒,用刀叉切烂,一滩雪糜中间,出挑一颗嫩滑的心脏,拇指肚大小,艳红的肌肉表面缀满密密的草莓籽。若咬破,则爆溢清甜。 安卡温和地笑: “这是你那好朋友的口味。” 继续切—— “足月羊羔的心脏和血,并添加樱桃汁。雪糕基底选用白朗姆酒和华夫饼。他参与了创制,以为这样的口味,你会喜欢。” 甜点的冰冷麻痹了瑞希的舌尖。不知不觉间……一半已入腹。 瑞希似被冰冻成尸。 ——已经彻底地完了。 他的身体,真的享受这味道。 舌尖回泛白朗姆的微苦,口腔内垂涎起下一口腥甜……但握勺的手不为所动。 他感受到了梅尔茨的思念的试探。 也透过这小心翼翼的讨好,看见了背后那跪着地,而不愿起身的人—— 梅尔茨早已走出了红房子,却仍活在红房子里。这样,他就仍能被“拯救”,一遍又一遍…… 从前,伤痛在他身上无意义地发生,他不闻不问,容着它,如同居住在潮破生霉的窄屋内的人,就那么容留了一窝蟑螂和老鼠一样。 但现在,梅尔茨却有意识地、主动地划破自己的肌肤,望那血涓涓流出,像是为了确认: 我受了伤,但我仍安全。 我受了伤,但我仍安全。 ……我如今是安全的。 不……不止于此。他割破自己时,带——着——期——待。 是谁赋予了他的痛苦以“意义”? 是瑞希·拉纳。 瑞希的心底,升起难言的悲哀—— 一个甘愿沉沦的人,是永远无法被拯救的。 但,小蛇,你为什么会认为那是“拯救”? ……是我过去哪里做错了吗? 你在同我一起大笑时,流出的泪,究竟是笑还是哭? 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你不再被幸福刺伤,而把痛苦当愈疗? 如果有那么一种方法…… 如果有那么一种方法…… 那这方法的名字,也绝不该是“瑞希·拉纳”。 “拯救”一词太沉重,他承受不起。那次鸣枪,也并非出于“拯救”。 是一颗自由的心,因偶然响起的呼唤,而稍作的停留。哪怕从此柳成荫,也绝非他的本意。 小蛇,我希望你记得: 这世上的幸福有很多种模样,何必非要是“瑞希·拉纳”? 瑞希放下刀勺,用白手帕拭净嘴。视线对上魔鬼的倒十字双瞳,坚定道: “需要我做什么吗?” …… 小室内,魔鬼点燃的熏香弥散满屋。 魔鬼说: “从此刻起,你我的对话,以及之后你将经历的一切,伴香生,也随香死。大量的反馈表明,它留存于记忆的时间,约为24小时。” 香味呛鼻,似回忆的苦涩。 魔鬼开口: “现在,我会阐明一些事实,以便利你接下来的行动。”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生自地狱的兽,也即你们口中的’魔鬼‘。” “他们隐于人群之中,悄然繁荣。” 魔鬼微笑: “我需要你,杀死一些魔鬼。” “辨别他们的方法,请记住——” 他拉开眼皮,袒露自己的倒十字双瞳: “魔鬼短视,因为他们只能看见**。” 他现出自己的绵羊真身,三角羊耳竖起: “魔鬼对尖叫和欢笑声最敏感。” 他递上自己湿漉漉的羊鼻: “魔鬼喜欢人身上的**味。” 再骄傲地挺起一对壮硕的山羊角: “魔鬼贪婪,并不甘于活成仅一种模样。” “以及——” 他化为人形,正好衣冠。 “魔鬼的肉辛而柴。啊。抱歉,请忘了这句吧。” 魔鬼递上一把橄榄木弓,和一束铁箭。他叮嘱: “尽量瞄准他们右侧的心脏,以防复活。” 魔鬼献上一把绿叶,片片都有巴掌大。 “听过蛇叶的童话吗?它确实能疗伤,但无法让人起死回生。因此,请您此行务必小心、再小心……” 充斥鼻腔的香气,似一根长钩捅进脑,搅浑了思绪。魔鬼的声音飘远: “林地已清场,边界也已被我们的人包围,所以,请您务必记住——到时,一定要抬弓瞄准梅尔茨……瑞希·拉纳小先生。” …… 没能送出去的蓝山咖啡,成了梅尔茨的一个心结。自那日和安卡分手后,对方再也没联系过他。他便花光自己两个月来在院中劳动攒的钱,换来一小杯蓝山咖啡。——从未接受过安卡的金钱赠予。 瓷杯不保温。他要赶在中学生散学前,将一路怀护着的温烫,送到瑞希手里。 他欣悦: 自己终于有了能与之回报之物。 憧憬着,被瑞希需要,而任其差遣的未来。 从街头的咖啡馆到街尾的学校,路很短。但梅尔茨没能走到头。向他问路的人,在他再次醒来后,形影无踪。 他在小溪旁重新看清了自己——鹿身,猴尾,梅尔茨。白瓷杯,也连同自己的脸一起,不见了。 身处望不见边际的林子里。无声息的风卷动一地枯叶,像尸体在跳舞。茫然间,树丛里的几匹郊狼,向仍不知“生命的游戏”为何物的幼小魔鬼,步步逼近。 郊狼长了羊尾。原来是魔鬼。 它们扑向他,被他躲过。一次照面便知晓彼此身份——捕食者与被捕食者。于是他迈开四蹄奋力奔跑,如同出生时奋力爬出母亲的产道一样,都无意识,都为了生。 向大地开阔处跑去,身后的兽吼和奔跑时带起的风一起紧紧跟随。 忽地,几道疾风伴掠影擦身而过,“嗖”的几声,有兽哀嚎。身后死寂。回头得见郊狼已成尸,锐挺的箭死死咬住几只兽的心口。 是谁? 举弓的人远远地站在梅尔茨举目遥望处。天地一色的绿之间,他靠在阴影里,大树旁,穿着猎装夹克。梅尔茨从他错愕的双眼中看见了“自己”。 是他——是瑞希! 瑞希认出了他!面目模糊的人脸凹陷新月似的坑。鹿蹄雀跃,蹦向那人。却见他搭箭、抬弓,瞄准梅尔茨的身后—— 第一箭,射进梅尔茨的后蹄。突然造访的疼痛,并没引起他的不适。 第二箭,破空,紧挨第一箭,像是笃定。令他步子踉跄,再难跃起。 鹿蹄义无反顾地奔向举弓的人。而见他取出第三箭,搭箭、抬弓,瞄准—— 擦身飞过。……第四箭……第六箭,射进前蹄。 梅尔茨茫然,回头才发现自己的身后空无一兽。 他看向瑞希。瑞希眼神坚定。又一支箭被搭上弓弦。锋利的箭尖所瞄准的—— 原来是自己?!……! 梅尔茨被喷薄而出的爱包裹全身。体内燎烧难灭的灼热阵痛,因一道胶着在身上的专一视线,而生出酥酥麻麻的痒,挠得他的心痴痴地欢。 瑞希逃开。他追。 ——这是一场名为“爱”的,生命中最热烈的角逐。爱你爱到想杀死你;爱你爱到想被你杀死。 他迎飞箭而上,似与其追逐嬉闹。又怒吼着赶跑一切欲靠近两人的三两魔鬼,无论是长角的野兔,还是又一只郊狼。他中了箭,而把生命流失的昏昏飘然当作是上了头的爱。 直追至林子边界,举目寻找间,一支箭破风擦过心口,射进无觅处。 他的心狂跳起来。已经分不清是恐惧还是兴奋。 ——瑞希,瑞希瑞希瑞希瑞希瑞希! 向箭来的方向追去。 “嗖——” “嗖——” “笃!” 堪堪擦心而过一根直挺铁箭,入树三分。咬出丑陋的圆锥孔洞,边缘翻露毛糙木屑。一点也不美。一点也不温柔。 一点,也没有爱。 ……这支箭里怎么会没有爱? “嗖——” 有只黑兔正竭力跑逃,闻风躲闪,却正好遭来箭穿心,歪躺在地。仍抽搐,猩红的兔眼圆瞪,兔嘴翕动,从门牙根漫渗出的黑血,濡湿了嘴角的乱毛。 刚才那支箭,同这支箭,没什么两样。 反应过来后,梅尔茨身上的疼,痛打了他一顿。“爱”,意义,从体内抽离。疼得变本加厉。连胸腔内完好无损的一颗心,也开始疼。 四处响起破风声。不知是向走兽,还是向自己。总归不会有分明。原来从始至终,都只是生命的游戏: 杀或被杀。 梅尔茨仍记得他对瑞希的承诺: 瑞希,我的命随你取用,因为你救了它。 如果这是你的决定……轻佻或深思熟虑,都与被你亲手救下的我,没有关系。 起风了。整片林子沙沙噪响。听不清是否仍有箭飞过。 梅尔茨流下泪水。拖起遍体鳞伤的身子,行往为他而设的行刑台。血流成了路。魔鬼们闻**味而来,有郊狼、牛羊、野兔,甚至老鼠。 在沙沙的噪响中,有箭飞来穿透一只只走兽。梅尔茨等着其中一支射进自己。他一路跛行,心脏一路跳、停、跳、停,像是在随着箭的落地或当空而尖叫或屏息。 风吹干了泪。所见泛起黑。梅尔茨终于望见那个身影,头上、腿上贴着绿叶,正把箭搭上弓弦,或许因为疲惫,动作迟缓。他一抬头,同梅尔茨对视,仅几步开外——不知何时已经离得这么近。 直面那张面容模糊的脸,瑞希握弓的手发着抖。或许因为疲惫。他移开视线,望向手里的弓,弓前的弦,弦上的箭,箭对面的梅尔茨—— 却见那人忽然冲向自己。瑞希直被撞倒在地,身上压了鹿身猴尾的人。人脸模糊,看不清表情,但有水滴下,一滴一滴落在他的面颊和眼角。 瑞希愣住。忙捡起手旁的一支箭,抵上梅尔茨的心口。 小蛇却倾身,俯颈,脸落在他的脖侧。 狠狠咬破。 好痛——! 瑞希挣扎,但蛇牙不松口。他被梅尔茨的鹿身禁锢,手中的箭是唯一反抗。可箭止步于此,令痛步步深入。他侧过头,痛泪滴落草地。蛇牙便顺势咬上他的侧颈。 痛于瑞希无意义,可他太过了解梅尔茨的过去,竟因一时的感同身受,而理解了对方想说的话: 瑞希,痛是爱。 ……但他无法回应。 于是,他的不回应,也成了一种回应。 痛流进血管,丝丝入骨…… 在神经末梢绽开一朵朵苦涩的花。 几近昏厥。鹿蹄踩定颈窝,挣扎已是徒劳。下不去箭的那只手,软瘫在头顶。无法忍耐地弱吟。 真的好疼……为什么会这么疼?……曾经的你怎么能一声不吭? 双膝屈起,又被压下。身下的大地太坚实,太冷漠。瑞希吃痛扭过脸,与他的眼近在咫尺的,是一只正被蜘蛛啃噬的蚂蚁。 心跳……喘息……相贴和鸣,支着一双疲软的躯体,难舍难分。 蛇牙滑落时,已觉麻木。静静地,从创口流出的,比起人类的鲜红,是蒙着一层怨的暗红。——梅尔茨也咬伤了他自己。 无论何种红,或许都早已回流心脏,化为生命的搏动。在那里,痛和爱,再难舍难分。 风吹干瑞希被泪渍红的眼。在梅尔茨失去知觉陷进他怀里,而被包场的魔鬼带走时,他把手中箭死死藏在身后,唯恐被来人发现箭尖上的蛇叶。 ——他们都为彼此做出了选择,在“游戏主办方”的视线之外。 被肃清后的林子,静得像死。终于望不见那道人影后,瑞希瘫倒在草地上,气喘吁吁。 魔鬼为一切做结语: “瑞希·拉纳小先生,您无私的奉献精神令我们感动。尽管您在清理了‘蛀虫’外,还令我们的人一死一伤,但这是计划内的损失,您无需担心后果。” “计划预算时并没考虑到您的酬劳。再次感谢您的无私与勇敢。” 魔鬼在瑞希的身旁,放下一只干枯的绿色骨爪。 “这是我的私人财产,一只猴爪,为表感谢,特送给您。您可以对它许三个愿望——附代价地。” 魔鬼收走弓和箭后离去。有同样身穿长大衣的人们,露着兽的尾巴,将地上的兽的尸体一件一件收进箱。不知会被运往何处。 瑞希幻想起那杯蓝山咖啡入口后的滋味。 熏香的气味,萦绕在记忆里,似有若无…… 他对猴爪说: “我希望梅尔茨永远不要回来。” “……我希望梅尔茨有一天会回来。” “……” “我希望梅尔茨不要再回来——但当我最需要他时,他会回来。” 第8章 清道夫 正午的阳光才把瑞希·拉纳晒醒。他翻了个身,脸藏进窗帘的影子里,续断酣眠。 又梦见同梅尔茨的离别。 说是“离别”,其实很不正式,草率得像插曲。当时瑞希正同父亲一起,手里拎着其为自己烘制的生日蛋糕,向点着夜灯的家走去。忽然听见身后马儿嘶鸣路人惊呼: “有人跳车!” 回头。 一辆六驾马车急停,身穿燕尾服的梅尔茨从地上爬起,站定,无声地向自己挥着“再见”。隔得远,看不真切那双眼。 瑞希忙把蛋糕藏至身后,怕没被邀请的人失意。但转眼梅尔茨就被马车上跳下的黑衣人拉走。 马车踏过扬尘,疾驰而去,隐没进暮色。 正戏,是当晚的许愿: “希望我以后永远自由。” “希望我以后永远快乐。” “希望我以后,身边不缺朋友。” 但日子碌碌过去,正戏早被忘记,记忆中的插曲却越来越色彩鲜明。瑞希分不清那是现实还是想象:梅尔茨在被强行拽走,回头望向自己的瞬间,口型念动着的,是不是: “瑞希,生日快乐”? 又在梦中经历了一次如真似幻的离别。瑞希再无法安眠,起床找食吃。 他在厨房找到一块面包。餐桌上,一个突兀的玻璃罐只装一片绿叶。向里屋喊: “妈,这罐子摆这两个月了,怎么还不扔?” “扔什么扔——是你当初非要装你那叶子,要扔你还急。那天你还把你爸的打猎夹克偷穿一身灰……” 绿叶常青。但瑞希全都不记得。 他开始用餐刀切面包,晃神间切进指肉。倒吸一口气捏住指尖,只干巴巴挤出一条红细线。可是真的好疼——怎么又是这样?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对疼痛这么敏感了? …… “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安卡·乌列尔,从今天起,是你的监护人。” 梅尔茨沉默。 无论是否接受,在法律的层面,已成事实。 “幸好这回发现及时,不仅救下了你,还保护了你那误闯林中的好朋友。放心,孩子,惹事的‘蛀虫’已被肃清。约翰先生给你留了话:‘欢迎回归阿卡西。’” 安卡带他改头换面。定制行装,购置宅邸,面见管家和车夫。一切都要是新的。安卡问他: “你要不要改个名字?‘皮埃尔’不是什么好姓。” 梅尔茨想起瑞希曾揪着他的耳朵扬言: “听好——因为我你才有户籍,你该跟我姓。” 于是,“梅尔茨·皮埃尔”从此变成“梅尔茨·拉纳”。拿到新的户籍证明后,尽管身处异地,梅尔茨感到回家般的安心。 安卡告诉他,一切多亏了“阿卡西”——一张团结了人间魔鬼们的利益大网。 “我们不曾被伊甸园邀请。因此,约翰先生在参与了胡斯运动后,决定建立属于我们自己的理想国。” 分布各地的隐秘酒馆是魔鬼们的据点。一个打探情报、商谈契约、走私违禁品、买凶杀人,和情人幽会的好去处。 安卡自己常去酒馆,同不必担心泄密的酒保谈谈心: “约翰这回像是认真的,甚至把他那把猎魔刀给了这孩子,还给他定制了一套工服。” 酒保说: “我真服了这的顾客了,天天他妈因为音乐口味都能打起来!” “但是我总觉得这孩子太……冷漠?对同族冷漠倒也是约翰选他的原因——不然以后怎么清理‘蛀虫’?但对饵没反应可是个大问题。刀握不住时最危险。” “我说老子早他妈想辞职了!有本事赶我走啊!” “陪他逛遍了首都也没见他留恋什么。除了那次去市政厅给他改名……难道比起钱,更喜欢权吗?” “但是——我他妈得干满八辈子?!” “到底要不要和约翰先生请示呢……” “当场就摔烂一箱朗姆酒……” “之前的清道夫里也有这种家伙。最后要么因为欠缺工作积极性被除名,要么突然犯个天大的事,阿卡西差点兜不住。” “老板吓得脸都白了!” “……果然还是请示下吧。唉,幸好还能在这和你说说话。” 酒保堆笑: “不用谢!再来,记得提前说!” . 对于安卡的请示,约翰回复: 深挖他的过去,带他多走动。无事无须再请示。 于是安卡敲上梅尔茨的卧室门: “我可以进来吗?” “嗯。” 安卡在床边坐下,问: “最近感觉怎么样?还总想起以前的事吗?” “……” “介意和我说说吗?身为监护人,我想了解你的过去,好能在未来更好地保护你。” 声音柔而沉,像是已感同身受。 梅尔茨清楚安卡想听什么。但人的苦痛和世间任何秘密一样,是见了光就会萎缩、干瘪,不再高深神秘,而死掉的东西。它偏偏激励人挣扎,间或拼搏。他未来还要靠它活,怎能随便将其示人? 安卡可不是瑞希。 梅尔茨说: “如果讲的话,我可以用第二人称吗?” “什么?” 梅尔茨无邪无辜: “是‘你’呀,是‘你’要听的。这样更合适吧?” “无妨。” 梅尔茨坐至安卡身侧,轻拍着他的背,好像医生在注射前,轻拍病患的皮肤至松软。他说: “我要开始了。” 一次目的在代入的讲述,正同一场换心手术。安卡不再是安卡,而是呱呱坠地孑然一身的弃婴,被送养而隐于人世的魔鬼。生得一副好皮囊,净如新雪遭人踏。选吧,今天是“痛”还是“疼”?痛比较钝,有些缠绵,但是太黏人。疼像缺爱的小婴儿,聒噪又扎眼。 安卡默然。 伤及心,心又疼又痛。脑子替心记起账。把自己送人的生母头上记一笔,揭露丑恶真相的旅人提福头上记一笔,逃避现实的养母头上来一笔。还有牧师皮埃尔,每天都给他记上早中晚三笔。 还有旁观的警察、市政官员、福利组织、同族、邻人、屋外遮天的大树、每日照常升起的太阳月亮、从未见过的天使、上帝……都含恨记上一笔。 安卡静。旧的苦痛在新的人心中慢渗。 引述戛然而止。 “瑞希在哪”?——那是梅尔茨的瑞希,又不是安卡的瑞希。这里没有瑞希。 梅尔茨轻抚安卡的背,像医生在手术结束后,按实病患的伤口以促止血一样。 安卡沉痛: “你是一个很好的孩子,可惜被‘蛀虫’所害。你知道吗?你本可以在阿卡西的小社会里长大。我就是这样长大的。” 又说: “弃婴是种族遗留问题,但约翰先生改变了这一切。他收留了许多你我这样的孩子。如果你能早点遇到我们……” “什么是‘蛀虫’?” 安卡叹道: “是受了阿卡西的滋养,却反过来汲同族的血的家伙。是它们阻碍了理想国的实现。” “戈登警长是蛀虫吗?” “是的,孩子。他没有及时上报你的情况。” “我的生母也是蛀虫吗?” “是的。她嗜赌成性,终殒命于此。履行契约也另辟蹊径。” “提福也是蛀虫吗?” “当然。” 梅尔茨低下头,沉默许久。 “我也是蛀虫吗?” “孩子,你怎会这样想?” “我今天拒绝了上门的推销员。” 安卡握上梅尔茨的手,干暖而温和,正同他一贯的笑容一样: “不,孩子。记住——你我是发现‘蛀虫’,而清理房舍的‘清道夫’。为了保持房舍干净整洁,一切手段都是合理的。你并没做错,他才是打扰此地的外人。” 梅尔茨若有所思。 安卡起身,给了梅尔茨一个拥抱。 “早点休息吧,小清道夫。从明天开始,你将学着同我们扫清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切蛀虫。” . 第二天。 他们来到一座外在有如教堂般圣洁华丽的医院。 门口有军人把守,内里有牧师随医。救赎与“救赎”在此地相伴而生。 “成为清道夫的第一步,了解你的身体。” 梅尔茨被异瞳的医生带走,视诊、听诊、触诊,抽了三大管血,被登记在案。 医生送出他,唤来安卡,两人悄声交谈。而后,安卡对梅尔茨说: “在外面等我一会,可以吗?” 便进入了诊室。 走廊内,有长钩子尾巴的医生向梅尔茨搭话: “你是约翰收养的新孩子?” “我的监护人是安卡。” 医生讥笑: “希望下个月还能看见你。” 尾巴扬起独属于学者的高傲,离去了。 不久。安卡出来了,抚着心,脸色苍白。 “咳咳……车夫应该快到了,先坐着等一下吧。” 梅尔茨问: “那些检查是做什么的?” “留档,此后才知道什么最适合你的身体。” “……我想回家。” 安卡无力地支起笑: “阿卡西不就是我们的家吗?” 车夫接两人上了马车。 《清道夫行动守则》第一条:融入。 “我们需要根据专人的情报,实地考察并接触‘蛀虫’,融入其中。记住,使用假身份。” 金碧辉煌的赌场内。安卡,不,“布莱恩”,刚刚打破单次大额投注纪录,正同经理谈得火热。 《清道夫行动守则》第二条:渗透。 面对经理的定制会员福利和赛事嘉宾邀请函,布莱恩说: “后续,请联系我的表妹。” 递上一张名片。 所谓“助理”,是另一名潜伏此地已久的清道夫。 经理喜出望外——熟人好办事。 《清道夫行动守则》第三条:净身。 一个月后,梅尔茨在报纸的夹缝处读到—— “一赌场高层人员发放巨额高利贷后销声匿迹”。 《清道夫行动守则》第四条:处决。 安卡亲手为梅尔茨扣上定制工服的扣子。——形制似长大衣,深色羊毛材质,剪裁笔挺。长及膝,窄驳头,单排扣。运动性能优秀。 梅尔茨从安卡手中接过猎魔刀。 小室内,熏香缭绕。有礼服者作观。赌场经理——如今只是一只鸦首牛腹的魔鬼,被禁锢在墙上,痛不欲生。 “我认错,我认错!我不该向穷人发高利贷!” 安卡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随意地架起腿。手中持鞭。 “不止。你还养了自己的打手。不过不用担心,都已经被我们遣散了。” 魔鬼愤慨: “你们不也是狗约翰养的打手?!” “啧,废话真多。”安卡冲牛腹挥出一鞭,又指使梅尔茨: “上吧,小清道夫,掐死这只‘蛀虫’证明自己。” 梅尔茨踌躇。此地,以及此地的一切——阴暗、潮湿,一壁锐器的冷光,和尖叫哀嚎求饶,都恍若红房子的地下室。为何世上仍有这种地方?……为何还有观众在看?为何,如今手持利器的人,竟成了自己? 魔鬼抑或牧师,都是自己? “快动手吧,很简单的——捅心最快了。”安卡的声音难掩疲惫。 魔鬼哀嚎: “不!你们没资格这么做!狗约翰自己不也在放贷?!我要告发——” 安卡狠厉地对魔鬼挥起鞭,尖叫声和鞭裂声如鱼水合欢,似被鞭抽裂的空气在哀嚎,而魔鬼的哀嚎又抽打着空气。梅尔茨握刀的手发着抖。满室的活跃空气里,独他凝滞屏息,同另外两位显然“生机勃发”的人相比,活像个死人。 安卡挥累了,紧按着心气喘吁吁。但鸦啼声不止。他回头望向梅尔茨,贵宾见证下的新清道夫,面对“蛀虫”却始终无动于衷的人,目露不悦。 “磨磨唧唧的,对得起来巡视的老爷吗?赶紧过来。” 尊贵的观众沉默。 鸦头急切的视线在几人身上跳动:冷眼旁观的贵客,恼火的行刑者,和一位看似无动于衷,但其抚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含着悲悯的人。魔鬼的视线直爬进梅尔茨的眼,声气欲摇欲坠: “救我!……” 救救我…… 神啊,救救我吧……小梅尔茨曾日夜祈祷。但世上没有天使,没有上帝。只有苦苦哀求救赎和奇迹的受难者们的血和泪涂地。 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事就这样成了。从此,光与暗、罪与善、血与泪、喜乐与痛苦,各从其类。 神说,活物的生命在血中。祂把这血赐给人们,可以在坛上为人的生命赎罪,因血里有生命,所以能赎罪。 我们都有罪。自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罪就伏在你我的枕边微笑。生命本身,是一场苦短或漫长的赎罪祭……受了苦,赎了罪,就洁净了。 流了血,就赎了罪,就洁净了。 直接对准牛心——扎——进去—— “啊——” 鸦啼破了嗓。 牛的胸腔进了气,“噗噗”地响。乌鸦头却再也响不起了。梅尔茨再一拽,白刃被染成红的,映出自己的脸。他割破右手掌心,在牛腹上画下血淋淋的倒十字。从牛毛尖渗出的血一滴一滴坠落地面,无声无息。 愿你安息。 安卡看得怔住,在一旁沉默地写下记录。 有清洁工进屋打扫现场。 梅尔茨念起安魂的祷文。鸦啼声似绕升向众人之上的天国。 “先生,麻烦出去一下,我要打扫了。”清洁工说。 梅尔茨说: “请您稍等,他尚未安息。” . 当晚。梅尔茨的卧室外,有人敲门。 开了门,见安卡笑得温和: “我能进来吗?” “……” 安卡坐上梅尔茨的床,梅尔茨远远地站在门口。主客仿佛颠倒。 “今天真对不起了,”安卡说,“给你安排的第一个目标,应当让你更情愿下手。早知道就选当过牧师的‘蛀虫’了。” “……” “冲击还是太大了吗?” “……” 安卡也沉默。 “……” “好吧,第一次就这么逼人,确实不太人道。但孩子,听我一句劝——何必想那么多?谁养着我们?——阿卡西。谁管理我们?——老约翰。有这两条,还不够吗?” 梅尔茨漠然。 安卡指着自己的倒十字双瞳,笑道: “眼里只有忠诚。” 听众太沉默。安卡随口讲起自己的过去。一场单向的“谈谈心”。 原来,“安卡·乌列尔”这个名字,是活下来的孩子的奖赏。同出于一母体的两魔鬼胎儿,哥哥绵羊角山羊身,弟弟山羊角绵羊身,由约翰·K·布雷希特共同养大,身任左右手。 世间和谐。 但,在人主生疑的那一刻,一个问题明晃晃地逃不掉,似阴魂不散的乌云遮心: 血缘和忠诚,孰轻孰重? 高台之上,人主坐观;台下,一对亲兄弟被剥去人形和人性,长相和手中银刃皆如出一辙,如仇敌般相对。 在哥哥,或是弟弟,摆好战姿之时,更精通人性的那一位,幽然一笑,仰面人主,轻飘飘地剖出自己的羔羊心脏。 不战而胜,胜负既定。答案是: 比起缥缈无形的“忠诚”,能捏在手里的的一颗心才最沉重。 他死了。又被亲兄弟的心脏救活——人主的旨意。自己的心脏成了盘中餐,他也参与了那场晚宴。适龄羔羊的心细嫩滑口,温和地搏动,轮不到他入口。魔鬼的肉,则辛而柴。他比别人多品出苦涩味,似是胸腔内那颗易了主的心脏,在为前主哀悼。 他不曾为约翰腹中的自己的心哀悼。 “安卡”——“生命护符”;“乌列尔”——“上帝照亮我的生命”。谁权定生死,谁赐予自己生命,他能不清楚吗? 只可惜,他那愚蠢的,自以为是的哥哥,把木讷当真诚,沉默当顺从,面对人主的猜忌,执拗般始终如一。 悲哉——悲哉——空有一颗忠诚的心,拿什么和众人斗? 安卡抚着心,温厚的模样轻佻地笑: “所以,梅尔茨,记住——‘忠诚’就对了。” 第9章 牧师 “毁了你人生的那个旅人提福,找到了。” 长桌上,摆满证言资料和各异的人脸画像。 “真名,维特·斯佩克特,游离于阿卡西之外的古怪魔鬼,总借旅居的借口把寄宿家庭搅得一团糟——轻则家人不和,重则刀刃相向。无业,无在册户籍,无亲人朋友。一堆受害者想起诉都找不到人。” 安卡指着那堆人像说: “他擅长易容,这些都是根据受害者的口供画出来的。好好瞧瞧,有没有你熟悉的那张脸?” 梅尔茨从其中三张画像里,分别认出了熟悉的眼、鼻、口。 “所以,”安卡问,“你要报复吗?他现在就留居在一个木匠家里。” “他会被怎么样?” 安卡笑: “像你我手下的其他‘蛀虫’一样。” “……” “报复?还是不报复?” “……” “不急,你可以慢慢想。还有一件事。” 安卡从大衣内兜取出倒十字架状的银制香薰瓶,立于桌面,发着橙叶的苦味。 “你也该找香匠定制自己的熏香了。” 安卡说过,每名清道夫的记忆里都有熏香缭绕。熏香很好,替人记着过去,提醒人的当下,以幽禁人的未来。嗅觉记忆最忠诚专一了。 梅尔茨还没想好,怎样的气味,能承担如此重任。 “但当务之急是,”安卡说,“你得去工厂工作一段时间,接触那的同族。这是约翰先生立下的规矩,所谓‘阿卡西必须完整’。” 却又笑道: “不过放心,会有人照顾你的。” …… 出发当日,安卡被紧急任务叫走。临走前,他说: “别担心,只是走个过场。” 梅尔茨换好一身布衫,来到这座运河旁的纺织厂。每日,煤和原材料整船整船地来,被它吞吃,吐出沾着血和汗的华丝,而成人之“美”。 工人的工时是每日不小于十二小时,一周无休,比上帝创世更勤劳。下班,靠监工并不准时的扯嗓子喊。 也有噪音,也有昏暗,也有偷光飘浮的满室粉尘。好在,这的工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地狱人,背井离乡,无依无靠,便也就好似这机器轰鸣间扬起的粉尘一样,漂浮于此了。 梅尔茨在这干足了一个月,才等来人事主管主动找上自己,张口便是埋怨: “你为什么不带熏香?我找了一个月才找到你!”对方伸过手,“代号‘鸦嘴医生’,很高兴和你合作。你呢?” “我没有代号。” “哈?给我派的这都什么人啊……” 他将梅尔茨上上下下打量过,叹道: “这次的‘虫子’很肥,从外面突破不了,只能内着来,懂吗?我主持过十几次行动了,就按我的计划来,准没错。” 也没告知“计划”到底是什么,就放回了梅尔茨。 梅尔茨回到工人之中。一个月的相处,已经将他们熬成了工友。白天他们如何为机器出卖自己的手脚,晚上就如何强调生命在于运动更在于娱乐。 这帮魔鬼强塞给梅尔茨一副纸牌,围成一圈,抢庄家也抢话头: “我弟回家一趟给我‘捎’了两公斤的枫草烟!别急,人人有份——” “管!你别说,我发现了,越硬的货越受管。” “要不起,要不起。” 梅尔茨看看手中牌,只剩一张,出。 皆哗然。 “又是你小子!” “不是我说,谁天天拉他来的啊?” “不是你老念叨必须赢回来一把?” 一个个擦燃一根根枫草烟 。牌桌之上烟雾缭绕。 逢上个日头红得喜人的黄昏,一帮人勾肩搭背涌进酒馆,吹牛耍牌喝酒,喝上了兴头,和酒保扯嗓子对喊,那气势比白天隆隆的机器还猛。 被困宿舍的雨夜里,他们读书——由上过学会认字的个别有文化者,把书念给其他人听。这帮魔鬼听得最津津有味的,是那些个由人类写下的地狱幻想小说。 边听边指指点点: “一看作者就没下过地狱。” “怎么没有迷茫的人类来倒贴我?” “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撒旦大人才没工夫搭理这帮无尾猴子。” “哈哈哈哈,最后又是天使解决一切——有谁见过天使了?” “无人为我们发声啊。” “要不这样!”有魔鬼兴奋道,“咱们说,让上过学的写下来,然后出版发行……‘肃清谬误’!” “得了吧你。约翰当年给人类干了几十年主教,也没见他为咱们宣传过什么。你我现在不还是夹着尾巴活?” 话题悻悻然沉寂。 梅尔茨从魔鬼们的碎语中拼凑出一个幻想中的地狱——自己真正意义上的故乡。 虽贫瘠荒芜,但为身在异乡的游子们长久挂念。 因为,那儿不止是来处,更是归处。每一位客死他乡的游子,都会经由同胞们交递的手运回家,用饱含养分的尸体,回报生而贫瘠的地狱母亲。 这是一条蔓延于阿卡西的“死亡专线”。 提醒着所有游子:发源地狱的所有生命的支流,终将汇归一处。 …… 一日。 满室轰鸣中有人呻吟,声音被痛苦压得细弱。四周无人在意。 梅尔茨忽视不了那声音。 他离了岗循着声音走去,在监工的斥责声中,向躬着身子工作的魔鬼伸出手: “抱歉打扰您,请问您需要帮助吗?” 魔鬼被梅尔茨搀扶回宿舍,一路上捂着肚子呻吟,不忘道谢: “谢谢你。唉,又得扣工钱了。” “如果您不介意,我知道一些助人康复的祷词。” 魔鬼蜷躺进硬木板床,闻言失笑: “你是牧师吗?” “我的……身边人,有牧师。” 曾在无人过问的深夜偷念疗愈的祷词,以此证明自己仍值得被救赎。最终回应他的却并非天上人。 果然,在祷告结束后,青年仍腹痛难忍。 “药……药在架子上……” 梅尔茨翻找,却只找到了止痛药。再没其他药。 “对……就是那个,快给我……”床上人急道。 他饮下药后昏然睡去了,眉头仍紧皱。 梅尔茨为他的腹部敷上热毛巾。 一次治疗就此结束。 不管什么疾病,用止痛药沉默了身体,便仍能令机器轰鸣。于是疾病在一周无休的轰隆声中传播得悄无声息。 直连工厂的运河口开始发臭。厂内厕所整日人满为患,浊风吹进低矮厂房。污水蔓延井中,又被一只只手打进水桶,拎入生活区。情况愈加恶劣。 来到厂区的医生看诊后,下结论: 这是霍乱。 开了止痛的酊剂,供不应求。 当时,无论是魔鬼还是人类,都没发现问题在水源。最难以忽视的恶臭瘴气,被认定为罪魁祸首。厂内过半机器无人操作。另一半人也放弃了工作,照料患病的同胞。 工厂彻底停工了。 阿卡西的死亡专线,却因此满载。在异乡受了委屈的孩子们,先走一步,回到了地狱母亲的怀抱。 由废弃仓库改造成的病区内,简易木板将病人隔离成间,却挡不住人的哭泣、痛吟、呕吐声和瘴气流窜。有艾草挂于各处以驱瘴,但被瘴气浸透,反呕污香。每张病床下备有两个桶,一个用于难以预料的突发性呕吐,一个用于医生放血。 梅尔茨刚帮一位工人放完血,见那人昏睡了,紧了紧脸上的厚口罩和身上的围裙,匆匆赶至下一处呻吟。 他为医生递上柳叶刀、陶碗、干布条,见其先摸清了工人的肘部内侧静脉,用干布条捆扎上臂使血管凸显。柳叶刀快速划切皮肤,粘稠的暗红血液落进碗。 梅尔茨再为工人压迫伤口,等待血流止。合上眼的工人不再呻吟。 仍需赶往下一处…… “梅尔茨!”有同样穿着围裙的人喊他,却说: “人事主管找你。” 这间办公室仍如瘟疫爆发之前那样洁净。瘴气、污臭,似被无形的高墙隔绝在外。 主管的心情不错。 “计划一切顺利。你在这也待满半年了。等我给你开个准予考察合格的证明,你就可以回去了。” 梅尔茨说: “我还不能走。” “哦对,”主管在身后架子的瓶瓶罐罐间翻找,取出一小瓶暗红液体,递给梅尔茨: “吃了药再走吧,别出去传染了咱们的人。” 药? 什么的药? 梅尔茨捏紧了那一瓶红如血的液体,盯住“鸦嘴医生”: “你为什么会有药?” 见他一笑之,不语。 如果一场瘟疫,在发生前就先有了对病对症的解药,那最终受益的除了持药的蛀虫,还能有谁呢? 眼前的同僚,毋庸置疑,是一只蛀虫。安卡说过,为了保持房舍干净整洁,一切驱虫手段都是合理的…… “我需要更多的药,”梅尔茨说着,摘下口罩,露出被勒红的下半张脸,走近“鸦嘴医生”: “因为我也已经得了这种病。” “医生”却不躲,毫不避讳呼吸与其共室的空气,笑道: “那一瓶够你用了。把水烧开,药加进去之后,餐后服用,一日三次。别让它见阳光,里面加了蛇血和曼德拉草。不过当然——” 他自豪,蛇尾在背后舞动: “不是随便一条蛇就能入药的,必须得是对这种毒免疫的蛇才行。光是研究配方就用了我一整年。怎么样,连传播途径都很像霍乱吧?我很天才吧?” 梅尔茨扭头离开了办公室。 “你可别把药给别人啊,同僚——”“医生”最后喊道。 一回到病区,梅尔茨就煮沸一大锅水,倒进全部的药。那一大锅含药的水被分给了十几个病人,当晚,皆有不同程度的好转。 他们将其归功于放血、水温,或是昨夜的酣眠。只有梅尔茨清楚,他需要更多的药—— 没有多少时间留给剩下的人了。 他藏进袖内一把柳叶刀,敲开人事主管的办公室门。这里仍如昨日般洁净。 “我来开考察合格的证明。”说话间,悄然锁上身后门。 “哦。” 主管埋头写着字。没注意到梅尔茨在一步步走近,至逼近同后背相贴——忽地从身后扼紧他的喉咙,甩出柳叶刀的银刃直逼其脖。 “你!”主管挣扎后躲,举起椅子挡刀,手臂却挨了划,白衫渗出血。梅尔茨被他吃痛扔出的木椅砸歪身子,轻而易举地忍下,上前一举把将爬上办公桌跳窗逃跑的蛀虫拽回手中。 “滚啊!”魔鬼惊呼,但已被梅尔茨按倒在桌面。 梅尔茨强迫他伏地,任其在地板上干蹬腿,蛇尾惊厥拍地。 信手从身后架上扯过一个玻璃罐。将那颈上的开口卡进罐口,稳稳承接流出的血。正像一个熟练放血的医生。 “别乱动。”梅尔茨说,“抱歉,但是我需要你的药。你也是蛇,你也对这病有免疫,请为生病的大家流些血吧。” “你要什么我——咳——给你——就是!!” “我要你的药。” “都给你——” “全部,所有的药。” “咳咳——行——” “可我不信你。” 梅尔茨看着血面浮升至罐半身,从汩汩流为涓涓,淌出也慢了。便掐紧伤口周围肌肉让血管鼓起,又一下子挤出一些。 血落进罐子里,空落落地响。 然后,取出备好的止血布条绑紧伤口。 “你他妈……” “鸦嘴医生”怒骂,却连从地上爬起来的力气都流进罐子里了。 “……你他妈到底是哪边的人?” 梅尔茨不答,宝贝般抱紧一罐蛇血。比那些病人的血更鲜红、更清澈,更值得被流出。因为它和那些徒劳流出的血不同—— 它的流出,能带来救赎。 “医生”看得发笑: “我这辈子没见过你这么入戏的蠢货。” “你为何生气?”梅尔茨不解地,“每天从病区流出的血能装满六大桶。你不过失去了一小罐,就这么生气?这不是你的职责吗?——‘医生’?” “医生”看着那足有3品脱大的罐子,——成年男性的血液才只有不到12品脱!气血上涌,更晕眩。 梅尔茨见状,把他搀扶进椅子里,为其祷康。 “医生”讥讽: “你信上帝老头?” “不。” “那你干嘛阻止我?” 鸦嘴医生,本因治病救人而生的形象,最后却成了瘟疫的象征。眼前的魔鬼,并没背弃这个名号。 甚至,他十分忠诚于此,亲手制造了一场殃及众生的瘟疫。他人的苦难,成了他如冠冕般耀眼的名号上的一枚闪亮的勋章。 梅尔茨说: “因为你背弃了苦难。” “鸦嘴医生”沉默。似已昏睡。 良久,他病弱却平静地: “这次行动彻底失败了。全都怪你。” 梅尔茨说: “嗯。” “我不会给你考察合格的证明。” “嗯。” “我会向约翰先生控诉你……” “好。” “……” 他已抬不起沉重的臂。 “药在柜子里,密码……撒旦大人的诞生日。我对同僚言而有信……不像你。” 梅尔茨从柜中找到了一只精致的皮箱,面对那把大锁,他说: “撒旦的生日是?” 魔鬼惊得坐起: “你真的是魔鬼吗?!” “抱歉,我没在地狱长大。” “六月六日……你这狗叛徒。” 箱里装着一套工服、一沓研究笔记,以及被整齐码好的一瓶瓶药。看数量和病区的当下情况,这些药持续不了多久。 “再做一些药吧。”梅尔茨把那一罐来源可靠的蛇血递给“医生”。 “行——”对方咬牙切齿地接过,“都按你说的来,回去后,后果全部由你承担。我只是你无端反水和蛮力压迫之下的无辜受害者。” “好。如果原料不够,我会想办法再取。” “医生”被梅尔茨送进病区疗伤。他躺进一众病人之间,整日难堪瘴气恶臭混艾草污香,像是自食其果之苦。等能下地走动后,第一时间就把梅尔茨开除了。 但梅尔茨并没离去。“医生”的控告信都已邮出了,他还留在这自愿随医。直到他亲眼看着病床一张张变空,病区被拆除,工厂重新开工。 等到那时,他才离开。 “医生”早已因行动失败而撤离了。 在梅尔茨走之前,厂长曾对他说: “谢谢你救了我的工厂。我都听说了,很高兴你最终选择了正确的一边。” 对方向他递出一只静候相握的手。 梅尔茨摇头: “你是蛀虫。” “那你为什么伤害你的同僚?” “因为他也是蛀虫。” 正确的一边,正义的一边,至高无上的一边……华袍之下,常滋生蛀虫。 梅尔茨的选择是: 无关错或对、无上或卑微,如同瘟疫笼罩众生的——苦难的一边。 因为那里藏着救赎的可能。 …… 回到宅邸时,安卡已经等候他很久了。 迎接他的却并非诘问。 “约翰先生知晓了你在工厂的所作所为。因为你而发生了一场投票,表决的内容是,你的‘去’或留。” “事先说好,这件事我也有责任,出于立场,我投了‘去’。” “有五分之四的人投了‘去’,五分之一投了‘留’。约翰先生旁观了整个过程。” 忽地,安卡失意地笑: “但最终看来,我又没能赌对主人的心思。” 他说: “今后,我仍是你名义上的监护人,但实质上……呵呵,希望你比我更擅长猜心。” 梅尔茨无动于衷。他接受一切后果。 苦难在人世时有发生,但并不是每一份都对应着救赎。 一人受苦就能为成百上千人带来救赎,这样珍贵的机会,世间难遇。 一人的苦难因此能被称作“牺牲”——与献给天主的牛羊祭品共名。 “既然要继续留在这了,还记得你欠我的两个答案吗?怎么处理维特,以及你的熏香。” 尚在归途时,梅尔茨就有了答案: 他的熏香,前调为霉的潮味,中调为艾草清香,后调为暖阳气味,分别来自红房子、悬挂于病区的驱瘴艾草,和瑞希·拉纳。 至于维特·斯佩克特,能游离于阿卡西之外活着,或许是一种幸福。不便打扰。 “已经太晚了,”安卡说,“维特早就逃走了。” 梅尔茨笑: “那正好。” 关于代号,安卡说: “我们不会给自己起固定代号,只有用过即弃的假名。” “他称自己为‘鸦嘴医生’。” “那是他经手过的‘蛀虫’私下起的。他一直为此自豪。” 所以,当初“鸦嘴医生”嫌弃梅尔茨没有代号,其实是在嫌弃他没有功绩。 他却不知,“牧师”的名号,在被打为蛀虫的一众魔鬼之间,悄然传播开来…… 第10章 故人 “从情报处获悉:我曾经的养父、如今的仇人,丹·皮埃尔已越狱出逃。须回家处理此事。望批准。” (已圈阅。批准人:约翰·K·布雷希特) 豪华宅邸的次卧内,一只典雅的黑皮小箱子在地板上摊开。梅尔茨正在将行李装箱。 安卡站在门口旁观,偶尔出言: “你就直接向约翰请假了?不怕他怀疑你?” “我需要回去。” “才批了一个月,真小气。” “……” “情报怎么说的?” “丹·皮埃尔在两年间用工具偷挖地洞,于雨夜成功出逃。信源是所在监狱狱警,将消息卖给了酒馆,被情报人员发现后上报。” 谈话将安卡带回至两年前,那时梅尔茨还在福利院,又瘦又小,只长到自己胸前。但现在,这小子像是被阿卡西的伙食喂得太好,几乎和自己齐高。 也已经分去了自己手中四分之一的工作。 安卡乐得清闲,但看着眼前这个沉默收拾行李的新青年,便回想起两年前自己主导的,针对梅尔茨的那次行动。 心发虚。 从衣兜摸出苦涩的香薰瓶,塞进梅尔茨的行李箱。 梅尔茨疑惑。 安卡笑眯眯地: “带上吧,说不定会有用……两年前也是它,记得这个气味吗?” 梅尔茨若有所思。 安卡不再多加解释,离开了房间。心暗中忐忑。他有预感,梅尔茨如此着急回家的真正原因,不在皮埃尔,而在另一人—— 那位因坦言不知魔鬼为何物,而逃避了追查的,梅尔茨“唯一的朋友”。 …… 工作日的小镇。本该在校的一个新青年人逗留在大街上,拎一空酒瓶,身上烟味令路人侧目。他甩着酒瓶哼着歌,踩着树影走走停停,无视旁人目光。 打从他正对面的路上,也来了一群青年人,人未到,嬉闹声先惹人扰。 “哎哎哎——瑞希——”来人先挥臂喊道。 瑞希揣兜歪立,静等这帮人走近自己。 “在家休息得怎么样啊?是不是特爽快?哎呀,真是羡慕你!” 瑞希无所谓: “哼。” 这副模样,却激惹了这帮人里一个鼻子包着绷带的壮人。他猛地推开同伴,大骂着冲瑞希挥来一拳: “你他妈还有脸笑!” 轻易躲过,反踹了对方小腹一脚,笑得更张扬: “你这么激动干嘛?我是没给你恨我的权利吗?” “是你他妈先动手的,还敢有脸——” “唉唉唉,你俩别激动啊——” 一个瘦高人赶忙充当和事佬,把壮人推了回去,赔笑: “安德鲁,别和瑞希一般计较啊,谁不知道他娇弱得像朵花,一点疼都受不了……” 瑞希逼上:“你他妈再说一遍?” “唉唉唉,我这不是在劝架吗……” 将两人拉远,燥热的空气终于松弛下来。 和事佬给众人发了卷烟。瑞希白一眼,接过,熟练地擦燃。 过路人对这帮不学无术的青年人投去鄙夷的目光。 瑞希扬颈把烟圈吐进头顶的蓝天。 抽完,要走,被瘦高个拦下: “你是不来学校了,但我还得仰仗你的聪明脑子呢。” 对方堆笑,拿出空白的课业本,面向瑞希。 问:人性本善还是本恶? 瑞希随意扫了一眼,张口就来: “这哪有标准答案?**在被社会和他人定义前哪有善恶之分?这题我没记错是第三章的课后题吧,考的是卢梭,没办法了,那就善吧。” 瘦高个得了答案,瑞希得了烟,皆大欢喜。 又擦燃一根烟,到啤酒屋买来酒,又擦燃一根烟,从啤酒屋走回家。进了屋,又擦燃一根烟。 失业的父亲在家。跟在瑞希身后,关切道: “又去买酒了?” 瑞希不耐烦: “嗯啊。” “你现在因为打人被停学在家,还不找点正经事做……” “行了我知道了。” 瑞希快步甩开父亲,进到后院,往躺椅里一窝。院子里,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挺立,投下避暑的荫影。瑞希把烟圈吹进头顶慢摇的枝叶里。 父亲跟了过来,在身后念叨: “安德鲁的家长来找我了,那孩子说他就推了你一下……瑞希,你是不是又没吃止痛药?医生说过必须按时服药……” 瑞希把烟甩进草地,愠怒: “吃那玩意到底有什么意义?” “可医生说为了正常生活,没有更好的办法……” “医生自己又不吃那药!我就想清醒一点不行吗?!” “瑞希,”父亲沉声,“你也到了该决定未来的年纪了。像你这么大的孩子,已经可以进厂打工了。” 瑞希回头冲父亲大喊: “我说了我要读书!我要读!大!学!” “但你一天天哪里有正经学生的样子?”父亲也高声喊道,“整天不是逃课就是和你那帮狐朋狗友喝到半夜才回来,你到底有没有把这个家放在眼里?” “够了!!”瑞希气得狠踹一脚躺椅,声含委屈,“我不过每天吃家里三顿饭,就这么计较起来了吗?你给我听好——从今往后,我自己的路我自己走!” 喊完,气冲冲地跑回自己的房间,猛地一摔门,作为这场争端震耳欲聋的句号。 瑞希气哭,扑进床,任泪水浸湿床单,鼻子被压得憋闷。不过一刻,漠然地起身,坐到书桌前。 思考。 今晚不吃饭了,连卧室门都不会出。 喝酒。正巧才买了酒。 刚才的烟气割得喉咙好疼…… 忍着,绝不吃药。必须保持清醒,才能从莫名的痛苦中找出意义来,以回答那饱含愤恨的发问—— 凭什么受折磨的是自己? 想着,又擦燃一根烟,用痛苦拷问清醒。 边吐雾,边写着信: 不亲爱的梅尔茨·皮埃尔: 我说了不要进我梦里来了,你还是来,没完没了。再这样,我连觉都不想睡了。 你的日子是好了,走了之后也没来过一封信,怎么不幸福死你呢?但你最好别来信,我现在见不得别人好。除非你告诉我你过得惨。 但也别太惨。我现在也看不得别人惨。 我爸又和我吵——从良心来说,应该是我又和我爸吵了。问题不在他。但我只和你说,问题在我。 我怎么就变成如今这样了呢?是因为当初没邀请你来过我的生日,还是说我没好好对待你送给我的尾巴,老天看不下去,就把你的痛苦分给了我? 我现在才发现,你真的很厉害。我真羡慕你整天挨打还有精力把心思都放别人上。除了我自己我现在谁也不在乎。 你我也不在乎。 被你忘了的穷苦时期的朋友 瑞希·拉纳 写完,整齐叠好,一手捏住页边,一手往下扯—— “嘶拉——” 撕了个干净的粉碎,全扫进垃圾桶里。因其难以启齿,也因其空缺地址,而无法寄出。 瑞希靠进椅子里,仰头让烟圈飞向天花板。 烟星慢燃。 外面下起了雨,雨脚声不绝。 瑞希走上前打开了窗,让雨声更吵闹悦耳。忽地他愣住: 后院的大树旁,是不是刚闪过一个人影?像穿着黑大衣的…… 再看,再看。并没有。 心未雀跃就归于沉寂。能一下子改变生活、甚至人生的异常事件,并没有发生。 瑞希·拉纳,活在每一个会被明天的自己遗忘的今天里。 …… 日子继续。停学期一满,瑞希又装模作样地上了几天学,和同伴——或者称作“同伙”更合适——在明摆着迟到了的时刻,仍行在像是永无尽头的“上学路”上。 三两成群。贪恋这阳光和空气。 “天气真好啊。” “你们说咱们什么时候再去打猎?” “问瑞希呗,少了他该急眼了。” 瑞希说: “你们等会,我系个鞋带。” 低头系鞋带的当,瞥见前方的长椅上一个人影,大夏天的,还穿长大衣。怪!定睛一看,瑞希的心跳空止拍。 这不是梅——尔——茨——吗?! 内心如遭狂风骤雨—— 看不错,那张脸怎么想都不会看错的啊?!而且身形也和现在的年龄相仿……怎么突然冒出来了?一点准备都没有?不对!他不是去过好日子了吗?怎么可能回来?…… 还是看错了。 瑞希面上波澜不惊,眯眼盯向那人,却见对方同他相视一笑。 笑眼绿莹莹的。 瑞希回之以礼貌而尴尬的僵笑。 “系个鞋带要这么久?”同伴说。 瑞希如获新生,躲到同伴身侧,拉起人家快步走起来。 “哎哎,走这么快干嘛?我还想来根烟呢。”说话间,掏出根卷烟,却被瑞希一把拍掉地。 同伴不满: “你有病啊?!” “天天抽烟,也不怕得肺痨。”瑞希气得脸红。 “不是,你有资格说我?” 瑞希厉色厉声: “闭嘴吧,都迟到了!”拽过一左一右的两个同伴跑了起来。 同伴疑惑的声音散在空中: “不是——我们不是早就迟到了吗?” 路边长椅上穿长大衣的青年,注视着这几人喧闹的远去,抱臂垂目,若有所思。 . 故人的身影,因有了清晰照面,越发侵扰瑞希的心。一整个白天里,他魂不守舍,安静得像个假人——皆因突然回来的那人。 这可不是任何一个人,而是梅尔茨。无论是同他的初见,还是分别,都远远算不上“善始善终”。 就在仅仅两个月的那个夏天里: 他们手上沾过彼此的血。 互相称对方为“唯一”。 为此,排除异己。 魔鬼、红房子、鸣枪、讲故事、小猴尾巴、小树、蓝山咖啡、羊心雪糕…… 太异常,太离经叛道,太浓烈,太疯狂。 也因此,当时的瑞希强硬地终止了这段病态的关系。 为了“对彼此更好的未来”。 但,未来已来。一切有变得更好吗? …… 竟有一种背叛了曾经的自己的感觉。 曾在信中多次骂梅尔茨为“忘恩负义的叛徒”,可当真遇到他了,反倒是自己像个逃兵般羞于见人。 “其实,”瑞希想,“我想了解你……” 你有变得更好吗? 我想了解你的生活现状,你的情感状况,你的一切的一切……请让我看看,其中是否还留有我们的过去? 早早地放学,一路上前后瞻望,有人处,不见他。心空落落地发酸。直接回了家,安静地同父母共进晚饭。 回卧室后,桌上一张空白信纸。拿起笔,无话可落。 仲夏夜的蓝夜下,大树是摇曳的黑影。曾经的一尾小树,在短短两年内,像因被爱浇灌而有恃无恐,疯长成参天的模样。 两年不见,梅尔茨也已长过瑞希半头。黑衣黑影,站在大树下,同瑞希隔窗相望。 当人真的在眼前了,竟无话可说。 梅尔茨先开口: “瑞希。” 瑞希说: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呃,你过得怎么样?” “离开这后,我遇见很多人,有富翁也有乞丐。” 就像曾经那样,为取悦瑞希讲起故事: “我也目睹了许多事,有人一夜之间输光百万家产,在约翰先生的大门前跪了七天七夜,脱水而死。有魔鬼妄图偷渡人间,把自己分成五块交由同伙走私,却因保温措施的失效,心脏腐烂而亡……” “哈哈……你的生活蛮精彩的嘛。” 梅尔茨走近窗里的瑞希,说: “我记着这些事,希望有一天,能把一切都讲述给你听。” 瑞希如饥似渴的探求欲叫嚣着要知晓一切。 却自嘲地笑: “我可没资格当你的听众。你不妨给我讲点下三滥的笑话。” 梅尔茨抚上隔开两人的窗面: “但你给了我希望,直到如今,仍如此。” “小孩子不懂事闹着玩的,以后你就不会再当回事了。” 梅尔茨急切地反驳: “不,不会有以后——我绝对不可能忘记你。” 他从衣兜内取出一个精致的珐琅盒子,用手托住,展示给瑞希看。 打开—— 是一只怀表,通体金黄,绕表身繁美立体的雕花,钱币侧纹。掀开表盖,精巧指针跳动如心拍,表盘另加装定位罗盘。表冠缀海蓝宝石,其上镌刻“R.L”。 梅尔茨笑: “我知道你很喜欢打猎,有时每周都要去一次。这是为你定制的怀表,方便你打猎时看时间和定位……” “唰——” 瑞希拽紧了窗帘,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不容被人看见。 梅尔茨愣住,窗面照映出他举表的身影。很久很久,都没再得到瑞希的回应。 他收回抬举的手,垂下臂捏紧了表盒。 不行,急不得……今天只是再会的第一天,还剩三周时间…… 当年就是因为没能克制住表现自己的**,才让他心生反感拒绝了自己。如今绝对不能再重蹈覆辙。 先“融入”,再“渗透”,两年间,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他一定会把瑞希从庸俗中拉出来,就像瑞希当初拯救了他一样。 天空下起大雨。 梅尔茨有伞而不打,选了个隐秘的角落,在闹蚊虫叮咬的草木之间靠着休息。 就这样过一夜吧。第二天的他,一定看起来憔悴又无助,正是现在的瑞希所需要看见的。 人,无论你变成什么样, 魔鬼永远都是任你蹂躏的“小”蛇。 第11章 恶果 第二天的梅尔茨,被戳醒。蜷躺进一地脏湿的乱草之间,他颓然而无辜,那被他思念了一整夜的人,正跪坐他身侧,胳膊就支在他的身旁,笑道: “你别死我家后院里,不清不楚的。” 梅尔茨隐下欣喜,用劲蹭红了自己的眼圈,更憔悴。 瑞希一把拉起他: “走,和我去上学——” 跟在精神饱满容光焕发的瑞希后面,一身昂贵大衣沾满土渣和草叶,面上挂着剐蹭伤和黑眼圈,像缕飘摇的孤魂。 就这么见了人。 “这是我朋友,这些也是我朋友。梅尔茨,介绍一下自己吧。” 梅尔茨翩翩有礼: “您们好,我的名字是梅尔茨·拉纳。” “等等,你叫什么?!”“他叫什么?”“你是瑞希的亲戚?”同时响起。 瑞希又惊又喜: “你什么时候改的姓啊?” “就在两年前,离开这后的第十三天的早上。” 瑞希仍震惊时,一帮人已经围住了梅尔茨。 “兄弟,你长得挺有特点。” “你是流浪汉吗?哈哈哈哈!” “怎么瑞希从来没提起有你这个亲戚?” 梅尔茨一一应对,并报之以昂贵的见面礼。众人欢欣。瑞希在远处静立,看向他的眼神带了深意。 梅尔茨回之以笑,心却已沉至谷底: 自己对瑞希,已经不那么特殊了。 他仍记得,瑞希有洁癖。如果真的认定了是自己,绝不会这么大剌剌地让他见人,而是像曾经那样,在只有他们二人的地方,互称“唯一”。 这是一种肤浅的回应,或许出于礼貌。 太阳光真的太碍事。 果然,就在当天放学回家后,瑞希在自家门前下了逐客令: “好了,这回你也看到我的日常有多无趣了。你应该也不想继续失望吧。” 梅尔茨解释: “我并没有失望,能参与进你的生活,我很荣幸。” 却徒劳。 “你说这话也就能骗骗没长脑子的人。” 梅尔茨试图挽留: “我可以进屋吗?我有很多事想与你讲,听你说……” 瑞希打断: “你早晚都要再走吧?搞这么不清不楚的干嘛?” “不,求你——就当是最后的告别,可以吗?”梅尔茨已经再想不起习得的谈判技巧,只剩纯粹的一颗心在哀求: “求你了——瑞希,我们还没好好叙叙旧……求你……和我说说话吧,我什么都愿意做——” 梅尔茨急出了泪,一双眼圈更红。低声下气,卑躬屈膝,尽管他早就过上了绝大多数人都仰望的好日子。 他欲伸手挽留,却因未得到许可,而禁锢自己在一个礼貌的距离之外,但又不愿就此离去,像认了主的狗,就算被一次次地踹开,仍会摇起期待的尾巴跟上来。 这份关系从来都不平等。 但又微妙地平等。 像一高一低的同一对手铐,禁锢着梅尔茨,也禁锢着瑞希。 “叙叙旧”……割开了瑞希心中最柔软处。恐怕他对那段日子的熟悉和思念,不比梅尔茨差。 瑞希面色漠然地开了房门,对梅尔茨说: “进来吧。” 梅尔茨难掩受宠若惊,小心而悄然地跟在瑞希身后,生怕哪下没呼吸对令他出言反悔。 瑞希对父母说: “他是我朋友,坐一会就走。” 梅尔茨恭恭敬敬、人畜无害地问好。 进入瑞希的卧室后,魔鬼如履薄冰,因虔诚而不敢打破此地圣洁的乱,伏低做小。终于得了主的许可后,坐上窄床沿。 沉默着。 瑞希往椅子里一靠,架起腿,笑道: “是你为了进来要死要活的,怎么真进来之后又跟个哑巴一样?你不是会说人话吗?” 梅尔茨不敢语,唯恐惊扰天上人被驱逐出门。欲说的话,都含在绵绵不袭人的目光中。 因是绝对的仰视。 瑞希起身,走至梅尔茨身前,捧起那张脸仔细观察起来,说: “没怎么变嘛,还和以前一样。” 仰望着人的绿蜥蜴眼躲躲闪闪,颤颤巍巍。 瑞希伸出手比了比梅尔茨的身高: “但你真的长了好多啊。” 梅尔茨裹着白手套的手不安分地掐捏着自己。 瑞希拎起那只手,晃荡间问: “你不能两年来都戴着这个吧?” “工作需要……容易脏。” 瑞希无所谓: “脏了就再洗呗。”轻飘飘地松开,使那只手坠空。 又坐回远处的椅子里,远得疏离。 “所以,你这次怎么回来了?”瑞希问,“忆苦思甜来了?” “皮埃尔越狱了……我回来处理这件事。” 瑞希笑: “原来不是为了我。” “不--其实是为了你,”梅尔茨急声,“‘处理事件’只是为此而生的借口,我此行回来就是为了找你。” 一打就招。 瑞希叹道: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的生活很无趣,但是我的一切都在这。况且,你我的关系,早在两年前就结束了。” 不不不不不不——梅尔茨内心哀哭: 可你也是我的一切啊? 那一帮庸人能懂你什么?明明是我——只有我——才最懂你啊?你的未来应该是碧海蓝天,而不是烂在烟酒堆的臭味里…… 梅尔茨从大衣兜里翻出安卡的熏香瓶。霎时间,回忆的苦涩味萦绕房间。 “我不可能接受你的礼物的。”瑞希说。 “瑞希,你还记得这个气味吗?”乞求一般,“就在两年前,说不定谁让你闻过这个味道……你还记得吗?” “这种事怎么可能记得清。” “仔细想想说不定就记起来了,这个味道和背后的人,还有你们经历的事,你再仔细想想……” 瑞希被央求得不耐烦: “啧,这不就是橙叶味吗,有什么特殊的?” 梅尔茨反驳: “不,这不是一般的香薰,这是被处理过的——” 忽而急迫起来: “他当初绝对找过你——安卡·乌列尔,他私下和你说了什么?”又悲又怒。“是不是他欺负你,强迫你离开我?告诉我吧,瑞希——” 梅尔茨越发激动,愤红颤抖的眼,和失去血色的苍白的脸,都被含恨的泪水煎透。这位享誉阿卡西,为众魔鬼带去救赎的“牧师”,此刻在一介人类面前,丑态尽出。 瑞希嫌恶: “你再这样,我必须请你出去了。” 梅尔茨却猛地抓上他的胳膊,哀声哀气,胡言乱语: “瑞希——都有谁逼过你?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才……请告诉我吧,我已经能解决他们了!求求你了……我从来没忘记过你,请别离开我好吗?” 真是越界。 “疼!你给我松手!”瑞希发狠推开梅尔茨。 被斥责的梅尔茨局促得像个孩子,不知何处安放招嫌的双手: “对不起,瑞希,真的很对不起……让我看看,有没有伤到你?我带着药……” 瑞希掀起衣袖,白皙的小臂上一片微青。 梅尔茨连声道歉,得了许可后,手忙脚乱、毕恭毕敬地为瑞希涂膏。 空气里的苦涩味郁浓。 梅尔茨单膝跪在瑞希身前,捏着那一节小臂,埋着头极为小心地为伤患处轻抹上药。明明贴得如此近,却感受不到他呼出的鼻息——如此小心,以至屏息。 纵使是瑞希,也于心不忍。 瑞希说: “你不用道歉……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的毛病。” 可梅尔茨,竟比瑞希还难忍其痛,痛苦的模样像一名悲悯的牧师。 瑞希忍不住说下去: “我不知道一切怎么就变成今天这样了。好像就从你走之后开始……稍微的刮伤都痛得要死。医院一点用也没有,什么破药,第一次吃就睡了三天三夜……” 进而坦白一切: “……真的好恨啊,可是根本不知道该恨谁?” 梅尔茨抚过那一片被药膏覆盖的患处,仰面看向瑞希,在浸透苦涩味的空气里,发誓: “没关系的,瑞希,你可以和我回阿卡西去,那里有先进的医疗,甚至能做换心手术……我们可以住在有喷泉的庄园里,一切布设都按你的想法来。我会照顾你一辈子,无论生老病死……” 声音透着将自己的一切尽数献上的虔诚和笃信。 苦涩愈浓。 瑞希轻轻地笑: “小蛇,你把我当什么了?任人豢养的金丝雀吗?” 梅尔茨语无伦次地: “不……如果你不喜欢,我……” 苦涩愈浓。 瑞希轻抚过跪地的梅尔茨那发着汗的额前黑发,哀叹: “所以我们……” 倒?十——字双。瞳? 瑞希一恍神: “呃……所以……” 伴“香”——生,也随、香?死……的¥%记@#忆*¥…… 瑞希困惑道: “……所以我们必须分开?” 梅尔茨急切地攀上来: “瑞希,你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 “你先别凑上来!” 破土而出崭新的旧回忆。脖颈处尖锐地空痛。 瑞希捂住脖子,看向梅尔茨的一双蓝眼睛里,满含诧异: “竟然是你……” “瑞希?” 愤然挥出一拳正中梅尔茨贴近的脸,使他踉跄几近摔倒。 瑞希握拳的手颤抖,声音强抑愤恨: “原来是你害我得了这种怪病?!” 梅尔茨却欣喜: “瑞希,你想起来了吗?” “你他妈……” 瑞希把梅尔茨扑倒在地板上,身子撞出“咚”的巨响,头磕上桌角痛极也顾不得,一把掐住梅尔茨的脖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怒声控诉: “你这恩将仇报的白眼狼……你知道这两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是受虐狂吗?!你他妈真的让我恶心!” 一切皆因,不洁的、魔鬼的血,在人类的体内暗中偷生。 梅尔茨被掐得面色涨红,双目涣散,空气从微张的口只出不进,但他——双眉舒展,眼睑弯弯,嘴角翘起愉悦的弧——因得偿所愿,止不住笑。 这世间,恐怕再也没有比恨更浓烈、炽热、忠诚专一的感情了吧? 瑞希看愣,被恶心得鄙夷唾弃: “你真是个令人作呕的受虐狂……” “瑞希,你们两个是在屋里打起来了吗?”父亲敲门询问。 “没事,刚才有东西掉了——”瑞希用冷静的声音回应,“别担心,我们只是——在……叙旧。” 父亲叮嘱: “别闹太过分了。” 门外的脚步声远去。 梅尔茨被掐得脸色发绀,意识恍惚,仍下意识将脸贴上瑞希的胳膊。瑞希掐紧不松手,直到梅尔茨彻底昏厥。不知何时出现的猴尾,滑落瑞希的身子。 再三确认后,他才放开那截绀色的脖颈,站起身气喘吁吁,俯视这具最爱的人的“尸体”。 向外走出了几步,猝然瘫跪在地,泄失全部力气,徒剩软弱的胳膊仍支着身体,眼泪根本止不住地落地。 他恨惨了梅尔茨,又爱极了梅尔茨。 最恨与最爱,皆是同一人。 瑞希嚎啕大哭状,却静默如死寂。他咬紧牙关,无声而嘶声力竭地嚎叫,怕惊扰父母,也怕惊醒失去知觉的梅尔茨。身子因啜泣一下一下地缩颤,死死捂住嘴的手沾满落泪。 原来自始至终都没逃出魔鬼的圈套。 瑞希抱紧自己,又出手在胳膊上掐出一道道青紫。这是如今他保持清醒的方式——习自不知从何时开始。 他漠然凝望那具离成为尸体只差一步之遥的躯体,像目睹着已经被葬送的未来。 总还记得那最美好的日子……在什么时候?大自然就是他的游乐场,孩童无忧无虑不知疲倦为何物。采果、抓鱼、偷虾,宰掉一切不顺眼的东西……多么自由自在,简单而纯粹的日子,甚至多余修饰。 而后,被富心机的蛇盯上。引诱他堕落,却道着一声声“请”。一步步远离了人群和常理,等回过神来,品尝过鲜血味道的他,再难回归纯粹。 不…… 梅尔茨是理由,但不是借口。他们臭味相投。少了彼此,谁的人生都不会再起波澜。 如果没遇见瑞希,梅尔茨会死在红房子里,悄无声息。如果没遇见梅尔茨,瑞希会沦落合群地平庸,孤掌难鸣。 一双恶藤因缠绕上彼此,互相汲着血,而结出扭曲肿胀的果。断绝这恶果继续膨胀——拯救受困的未来的机会,就在此刻。 瑞希爬起身,从桌上拿起锋利的拆信刀。右侧跳动的背德心脏就在眼前。高高举起刀,却迟疑: 但,这样只会让这家伙爽吧?哪怕结果是死。 真的好恶心…… 梅尔茨的面容安宁而幸福,像是正梦着天堂。 瑞希自惭形秽。梅尔茨的爱令瑞希自惭形秽。 同样是受苦,总有人能从苦痛的烂泥里长出爱的花。 明知梅尔茨不会怪罪自己,更令瑞希自惭形秽。 焦虑地先割伤了自己,以寻回冷静。倚靠那丁点的冷静,他解开了梅尔茨的衬衫扣子,袒露魔鬼的右胸。 高高举起刀—— …… 梅尔茨以为自己会就此升往天堂。——只要是被瑞希经手,目的地一定是天堂。 他撑开沉重的眼皮,一丝气息在体内细若游丝,心脏沉闷地跳动着。灰色的天花板显示,他仍躺在瑞希的卧室里。 顶着晕眩撑坐起,他在一旁映人的立镜中看清了自己此刻的样子—— 披着黑大衣,上身的衬衫已被褪去,苍白的肌肤上,右胸刻着血淋淋的“R.L”,笔锋狠厉,渗出的血一路淌至小腹下。 “R.L”,——“瑞希·拉纳”,像个示明的烙印。 他急忙去寻名字的主人,而后在房间的阴暗角落望见: 一片阴影之中,瑞希侧坐在椅子里,高架着腿,举读一本《浮士德》,傲然冷漠得像个魔鬼。 他从书页前抬眼,向梅尔茨投去无悲无喜的视线,说: “先别高兴得太早,梅尔茨·拉纳……你欠我的,就用你的一辈子来偿还吧?” 梅尔茨极力克制喷薄而出的狂喜,唇齿声气皆颤抖着地说出: “荣幸之至。” 第12章 要约 仲夏的黎明渐存着昨夜的蓝,明净的曦光映亮远方的天。白日尚未醒。亚当·拉纳睡得正酣时,被人摇醒。 “快醒醒……儿子疯了!”妻子悄声言说焦急。 亚当被妻子领进厨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惊掉下巴。 炉灶前,自家儿子挽起头发,穿了围裙,正举长勺搅着一锅沸腾的燕麦粥。而在一旁的灶台上,餐盘里整齐地摆好了厚切面包和热咖啡。 亚当不悦: “瑞希,大清早的你搞什么名堂?” 瑞希回头和善地一笑,说: “爸,妈,本来想做好之后再叫你们起床用餐的。” 关好炉灶后,挂好围裙,盛出新沸的燕麦粥,与餐盘一起呈上餐桌。瑞希迎道: “请坐吧。” 妻子先入座,尝过那粥后,说:“确实不错。” 亚当迟迟不敢落座。 瑞希一边喝粥,一边平静地说: “爸,之前真的很对不起您。明明您是着急给我开药,被马车撞断了腿才失业的,我却不仅不好好吃药,还对您出言不逊。” 亚当狐疑:“你小子又吃错什么药了?” 瑞希叹道: “我只是觉得,不是咱们家的问题,就没必要由咱们家来承担后果。” 又同父母相视过,安抚一般说道: “爸,妈,你们放心,一切都会变好的。” 吃完早餐,收拾好了餐盘后,回屋取来书包,背上就走。 “你要去哪?!”亚当在他身后追喊。 “上学——” “去这么早?” 已经走远了的瑞希回过头,盈盈地笑: “我去备课——” 亚当看着那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后,急忙回屋喊来妻子,催促道: “你快去他屋里看看!是不是有吃剩的老鼠药?” . 瑞希是第一个到校的学生,也是在老师提问时,第一个举手的学生。 侃侃而谈: “神说,要以伤还伤,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所以,惩罚是对恶行的对等回应,以恶制恶符合自然正义观。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讲……” 课堂进行至中途,一伙学生姗姗来迟,大摇大摆地进了教室。为首的见了瑞希,怨怒: “我们去你家等你半天都不见人,原来你真来上学了啊?” 瑞希举手: “老师,他们都迟到了,按照校规,应该把他们赶出去罚站。” 立刻激起了这伙人的不满,纷纷: “不是,你——”“你搞什么啊?”“大义灭亲?!”…… 有人不管不顾,直接落座。 学生们闻声,皆看向这群人。 有些事,不提,尚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经提出,便必须落得个或是或非的说法。 讲台上的教师咳声示意安静,教鞭敲黑板“梆梆”,把那几位还站着的,和已经坐下的迟到学生,都赶了出去。一伙人临走前,怨声载道——怨的都是瑞希。 课堂纪律恢复。提问起下一个问题。 瑞希举起手: “我知道,我来答——” . 午后,放学时刻。来来往往的中学生间,突兀静立一位身着羊毛大衣的贵态青年,绿眼凝望守候。 等瑞希走出校门时,他眼睛亮起来,纵使被其径直忽视,也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两人维持着微妙的沉默,从嬉笑的学生之间,走上熙攘的街头,又向人迹罕至处进发。一人领头,一人跟随,如影随形,至林中,四下无人,皆站定。 瑞希回身直接甩了随行人一巴掌,愠怒: “现在一看见你这张脸我就恶心。” 魔鬼笑,面皮上泛起动情的绯红。 瑞希斜睨他一眼,嫌弃: “你真是无可救药。” 夕光中的橡树林,在澄明的蓝白色天幕下,枝枝叶叶切光碎影。风起时,像浮光涌金的绿色海洋。瑞希手握梅尔茨送他的加装了罗盘的金怀表,在这极易迷踪失路的树林里,熟悉得如同回了家。 他走在前头,一路指指这点点那,如数家珍: “等到了秋天,这的橡子好吃得你愿意和松鼠抢。不过现在出野兔。你逮住一只后先别急,先放了它,跟着它走能找到整个兔子窝……” 对梅尔茨敞开了自己的生活。 梅尔茨也毫无保留: “约翰先生有疑心病。安卡每个月都去酒馆找人谈心……两年来,一共肃清了163.5只蛀虫……厨师长养了一只波斯猫,眼睛的颜色总让我想起你……” 梅尔茨不认识这的路,瑞希走的方向就是路。专一地跟在路后。 “到了,”瑞希合上怀表,站定,指着一棵茂密得寻常的橡树说: “我当初就该在这一箭扎死你。” 梅尔茨感慨: “瑞希,你的方向感真的很强。如果我是被你追杀的猎物,恐怕难逃一死……” “滚,别占我便宜。” 瑞希放下了书包。两人相对而立。 问梅尔茨: “我给你的药,你吃了吗?” “嗯。” 瑞希笑: “放心,我吃过,药效非常好,你一点感觉都不会有的。” 从书包里取出绷带包缠自己的双拳和小臂,边说: “对不起了,梅尔茨,但你总归是欠我这一回。” 梅尔茨乖顺地站好。 瑞希缠好绷带后,紧了紧拳。正对着这张像等候领教的好学生一般乖模乖样的脸,竟一时下不去手。 梅尔茨笑。 瑞希气不打一处来,当即给了梅尔茨的小腹一拳。 开了这个口,便再无顾忌。两年来在夜里流的不甘泪、无处发泄的怒火和举刀都不知何处向的恨意,皆化作狠厉的拳脚相加,完完整整毫无保留地打在了可爱却更可恨的魔鬼的身躯上。 避开了脸,除此之外,全军覆没。 最后,瑞希出手在梅尔茨脖颈上掐出手掌大的淤痕。 而后往草地上四肢大张地一躺,爽爽快快地大喊一声: “两清了!!!” 又被梅尔茨抱进在草地上铺好的羊毛大衣里。 瑞希正舒舒服服地躺着,身后却悄无声息得瘆人。他一回头,正对上梅尔茨凝望的眼。梅尔茨对他微笑,脸以下,肌肤上密布的淤伤煞人双目。瑞希问他: “你不上药?” 梅尔茨摇头。 “也对,”瑞希说,“反正你也没什么感觉。” 瑞希翻了个身,却挨了身底大衣内兜一硌。他伸手一掏,愣住了。 兜里装的是瑞希叮嘱梅尔茨提前服用的,却完好未被拆封的一整瓶止痛药水。 “你——”下意识坐直了身,看向梅尔茨。 却见他侧眸迎上自己的目光,身子斑驳着淤青淤紫,仍白净的脸上浮现耐人寻味的微笑。 “你……哈哈哈……” 夕光照映中,瑞希脸泛红大笑,捧着腹的身子乐颤颤,乐声铃铛似的摇响道: “咱俩……哈哈哈……咱俩真是‘无药可救’!” 被瑞希抗拒的药,也被梅尔茨抗拒着。两年间未曾见面,却如知己一般,都心照不宣地用清醒逼问苦痛。 瑞希把那瓶药甩泼个了干净,泼向半空的药水被阳光照得如同金子熠熠。为人而生的药,洒进大地,只麻痹了草木。 连空瓶也被瑞希扔了。 瑞希转头却说: “但你居然敢对我撒谎。” 梅尔茨低下了头: “对不起……” “哼,得亏我早有准备。”瑞希从衣兜翻出一张写了字的羊皮纸,和一只羽毛笔。他说: “刚才那就是你这辈子对我撒的最后一个谎。” 羊皮纸被瑞希捏在手里,透了阳光,两处空缺,分别写着“债权人”和“债务人”,等待填写。 他将羊皮纸递给梅尔茨,说:“挨一顿揍,清算的只是以前,但还有以后——” 写满了“权力”,而不见丝毫“权利”的一纸契约: "1.债务人不应当对债权人撒谎。 2.债务人应当绝对服从于债权人。 3.债务人不得再同其他任何人建立同本契约相似的法律关系,但债权人可以与其他任何人自由建立法律关系。 4.对于债权人的要求,债务人应当尽全力满足。若实在无法满足,应当向债权人寻求谅解,并表达歉意。 5.以上内容在契约有效期内有效,且该契约内容相比于债务人的一切任何其他义务内容,优先执行。 6.该契约有效期为自签订之日起20年。 债权人:______;债务人:______" 梅尔茨捏着这纸契约,从头读过,条文皆被心应允,除了——视线在第三条的最后四个字上滞凝许久。“法律关系”,岂不是也包括“婚姻关系”?他低头读着,仿佛是先前挨过的打才被迟钝的皮肤感知,而有些弓身蜷缩。 “怎么,不敢签吗?”瑞希在一旁调笑,“我可是还受你的毒血压迫,怕不是要受罪终身,这契约才二十年——” 梅尔茨答的却是: “瑞希,你理想中的恋人是什么样的?” “啊?”被问得猝不及防,磕绊道:“呃……听话?听话……听,呃……”终于泄了气,反而埋怨:“你问我这个干嘛?你自己呢?” “我不需要恋人,”梅尔茨从契约前抬眼,温和地笑,“我已经是你的债务人了。” “算你识相。” 而当那张羊皮纸再次遮上眼后,梅尔茨敛了温和,也敛了生气一般,提笔在字里行间添上: “7.债务人永远忠诚于债权人,永不背叛。 8.债务人的财产、身心、尊严,以及生命,皆归债权人所有,任其占有、使用、支配、处分。 9.债务人自愿遵守以上契约内容,且期限为永久。” 瑞希见梅尔茨在薄薄一张羊皮纸上写了半天,迟迟不停笔,好奇地凑上前,惊道: “你会不会签契约呀?哪有你这么签名的?” 羊皮纸上,每一处提及“债务人”的字旁,都被签下“梅尔茨·拉纳”,笔锋凌厉,像被刀刻过一般。 梅尔茨笑,仰面求教。尽管两年来,他在阿卡西签过的契约数不胜数,且大多数时候,是作为权利人或权力人。 瑞希捧着这纸契约,边读边感叹: “就算是我,也觉得你有点夸张了。” 梅尔茨平声解释: “瑞希,新添内容源自契者六诫——是每一只魔鬼在签署每一份契约时都该严格遵守的戒律。” “原来是这样吗。”瑞希若有所思状,在满纸“梅尔茨·拉纳”的夹缝中,签下了唯一的一个“瑞希·拉纳”。 梅尔茨的猴尾攀上瑞希刚停笔的手,轻轻牵拉着它,化为了兽形的魔鬼翘着小鹿身子,尽管仍伤痕累累,邀请道: “瑞希,要一起去看看风景吗?我载着你……” 而另一人,欣然应允,跨骑上鹿,上了路。同身下兽的伤痕一样赫然可见的,是他不再收敛的恶劣本性。由看似跪着地,实则更纵容的一方的源源不断的喂养,越发欲壑难填。 拥有了“债务人”的他,还能忍受得了世俗标准之下号召平等的“恋人”关系吗?责任、义务……权力、权利……绝对不平等的一纸契约,极致的梅尔茨·拉纳和极致的瑞希·拉纳。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的,曾经那一场相遇。但总归,算是个奇迹。 小鹿行得稳,鹿上人一把叶扇在手,悠然自得。迎着走风,他们聊着: “教堂的花窗被改得很丑……新来的牧师是个两面派……领救济食物的人里,有个流浪汉,看着好像皮埃尔。” 梅尔茨说: “他越狱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把他再送进去?” “我打算……肃清蛀虫。” “哈哈哈哈……弑父吗?”猴尾攀绕上瑞希的小臂,又被他一把拍掉: “别贴过来,热死了。” 梅尔茨说: “是的。我打算弑父。” “古有宙斯弑克洛诺斯,奥丁弑伊米尔,俄狄浦斯弑拉伊俄斯,今有梅尔茨弑皮埃尔……”瑞希笑着说,“梅尔茨同学,你这是要动用私刑,以贯彻你的实体正义吗?” 梅尔茨的嗓音沉静,末尾上扬的语调却暗生蛊惑: “瑞希,你想和我一起肃清蛀虫吗?” “你们魔鬼找人杀的理由真高级。” “皮埃尔在狱期间多次殴打其他犯人,曾因一次针对狱警的严重的故意伤害犯罪,而获得再十年的加刑。多名狱友不堪其扰,要求调换监室……” 瑞希听得津津有味。 “……所以,无论他在哪,都会有人受到不公的伤害。”梅尔茨总结。 瑞希问: “你确定要直接跳过‘标准答案’——联系警察再把他送进去?” 梅尔茨答: “那是标准答案,而不是我的答案,无论曾经或现在,都不是。” 又回头看向瑞希,温柔而笃定: “我相信它也不是你的答案。” 瑞希笑眼眯起,手中扇摇的叶扇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说话间,语调同眼尾一齐恣意地上扬: “唔——那我得回去好好考虑考虑。” 第13章 共犯 礼拜日,白日灼人。尽管敞开着教堂大门,风蔫人躁,坐在拥挤的礼堂里,吸进呼出的都是人味。 瑞希来陪父母参加礼拜。但牧师激情昂扬的讲经反倒像一柄软绵绵的锤子,一下一下把他敲进了梦乡。等到唱圣歌时,他张嘴跟着咿呀充数,却因太困,垂头将入梦之时,脑门扑到了前排的椅背上,又清醒又痛。 他当即决定,不能再出声亵渎主——这对彼此都好。 于是偷偷溜到了教堂的后花园。寻了个阴凉处往花坛上一坐,伸手摸裤兜却摸了个空——已经开始戒烟,但仍不习惯。 这时候总念起魔鬼的好:若是梅尔茨在手,不管是瑞希嗓子痒还是手痒,都可发泄到别处。 风像是太阳呼出的鼻息,黏热潮湿。鸟雀被热闷了才叫上几声。 瑞希抬头一瞥,当即困意尽失。 后花园的转角处,教堂侧门前,聚着一群领救济食物的流浪汉。刚从队列前头走出来的,正是面色颓唐,须发凌乱的丹·皮埃尔。 皮埃尔将上街头,瑞希赶忙跟上。街上的人流迎面而来,眼中却只有那衣衫褴褛的背影,在人声熙攘中尾随得悄然。这是一个机会,他会比梅尔茨更早一步—— “呃——抱歉!”瑞希对被撞上的人说。 被瑞希撞上的梅尔茨笑。 “你怎么也在这?!”瑞希小声地嘀咕,拉过对方往远处一指: “快看那人——” 梅尔茨说: “我知道。” 又说: “看来我们盯上了同一个人。” 尾随皮埃尔的人,变成了两个。形影不离,交头接耳,小声密谋的两个。 “你个子高容易被发现,别耽误我。” “他大概也认不出我了。” “这么久还没被抓进去,肯定有据点……” “确实。” “说不定还有同——” 皮埃尔回头时,两人已经心照不宣地一同躲进了路旁的花店,无需拉手,脚步便同步。瑞希扒着门框伸脖往外瞅。 花店里盛开着日夜和四季。梅尔茨在满架花香间流连,问瑞希: “瑞希,你喜欢什么花?” 瑞希随口说: “向日葵。”心思却并没在这。 等走上了人来人往的街头,梅尔茨的脸前多了一捧黄澄澄的遮掩。 遮掩之下,言语被旁人逼得如同情话般隐秘。 “我记得咱们刚见面的时候,你就说要弑父……”瑞希说,“没想到你要‘梦想成真’了。” 梅尔茨笑。他仍记得这个约定——由瑞希提起,而他欣然应允。但在此之前,那里什么也没有,他空有能写“弑”字却不知如何去举刀的一双手。可瑞希竟已忘记了自己的提起,只记得梅尔茨的应允。 梅尔茨说:“我需要谢谢你。” “这还和我有关系吗?” 那或许是一切的开始。 恶因结恶果。如今,他终于准备好将犯下自己的罪了。恶果思恶因。——犯下这罪,为了彼时的他们。 人流之中,有硬币落地,脆响声此起彼伏,由远及近。那二人眼中的烂衫人,闻声回头,弯腰低头捡起离主的钱币们,向这而来了。瑞希被梅尔茨护在怀里,背靠着墙,一捧盛金色的向日葵把两人的脸,和旁人投来的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皮埃尔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靠近,被二人听得清清楚楚。 梅尔茨低着头,相靠极近却躲着瑞希的双眼,连鼻息也不敢妄然扑上那人的肌肤,难抑激动,近乎哀求着: “瑞希,你愿意成为我的共犯吗?” 瑞希赶忙捂上梅尔茨的嘴,悄声骂道: “你疯了?!在大街上说什么呢?” 皮埃尔俯身捡了脚下的钱币后,瞥见这一对状似缱绻的青年人,讥讽道: “光天化日,不知廉耻的一对贱畜。” 转头却听见身后响起青年的轻快笑声,和爽亮的一句: “好呀!” 无法理解个中含义的皮埃尔,瞪了一眼两人后,离去了。 共犯——共犯罪孽,共担惩罚。 仿佛是跨越了生死,被世人和神记念着的一场背德的私奔。纵使再走在阳光下,他们交融的影也一样地黑。或许比爱情更长久——一生去爱人,有违人的本性。但犯下同样的罪,是双双顺应了本性,一场根源于本性的灵魂的合鸣。 只是顺应本性,就会滑向彼此。 或许比爱情更长久,从生直到死。 …… 一座白墙尖红顶的乡村小教堂,位于小镇边陲废弃至今,如今被肆意生长的绿藤、涂墙的苔藓和一伙人占据。 如千根丝的阳光透亮了玫瑰彩窗,洒落在破败的圣坛上,将那讲道台,和台前的人,一起拢入其中。他拄臂侧坐,聆听着台下人的汇报。 “向您汇报……上午九点,目标从据点出来,径直去往教堂,领了救济食物后,在街上游荡了四十分钟。期间,您和您的……” “朋友。” “在您和您的朋友跟踪他期间,目标在街上进了食。根据他的进食规律,预计三小时后,会再次出发觅食,地点仍是那家会倒剩饭的餐馆身后。” “有人接触他吗?” “他在街上招路人嫌弃,却也不与其他流浪者结伴,更没有找工作的意图,只是每天在固定几个点位游荡。”下属沉默片刻后,说: “因此,我们依旧怀疑他意在报复,所以仍保持三班倒守卫您的朋友和他的家人。” “……” “另外,梅尔茨先生,您的朋友近来十分活跃地进行着跟踪活动,几乎频频与我们的人碰面,我们到底该……” “给他让路,保护好他。” “遵命。” 下属退下后,偌大的空荡教堂里只剩梅尔茨一人。高窗斜射进阳光,他伸出手心去承接亮尘,抬手却牵拉起一片斜射自指缝的阴影。阳面的手心与阴面的手背,被同一只白手套裹着,从何处开始是救赎,何处开始是犯罪? 一只有血有肉,有上下,有左右,有内外的手,不管怎么受照,总有一半的阴翳。于是,白天劳作,夜晚犯罪。或是,白天犯罪,夜晚忏悔。 梅尔茨在光中合拢了双手,如向主祈祷一般。在那圣洁的,慈爱的,温暖的光的照耀里,他的手心合抱了阴影。 …… 今日镇报头条:流浪汉深夜抢劫未遂,遇路人出手制止。 有着红色尖顶的房子的地下室里,灯火通明。砖石墙面洁净无尘,四壁不挂一物。在这几乎空荡的小室内,所有人,或身着阿卡西的工服伫立,或手握武器在旁,或举着灯对准了那蓬头垢面的,因被押而跪地的人,皆面向梅尔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端坐着的人,像为其呈现的一幕戏。 对梅尔茨来说,这是一次普通的肃清行动。只是手里的蛀虫恰巧是他的养父,丹·皮埃尔。 再次见面,是“牧师”对牧师。 正如梅尔茨所料,皮埃尔没认出他: “这位老爷,我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可怜人,还请您高抬贵手……” 梅尔茨说: “父亲。” 皮埃尔呆愣住,闻言抬头,待仰视的目光清清楚楚地目睹了那张迥异于人的脸,才醒悟。他古怪地哼笑了几声,先前因求饶而低垂的五官,诡异地拧作翘起的模样。抖落出的笑声,又恨又喜。 手下欲动武,被梅尔茨阻止。他说: “父亲,好久不见。我长高了许多,您发现了吗?而且,这里是我特地挑选的地点,您看,多像咱们的家……” “别这么叫我,畜牲。你再怎么装也只是衣冠禽兽。” 梅尔茨垂头不语。手下欲动刀见血,被他阻止。他说: “离开你和家后,第一次有人带我经历了屋外的四季。他们教我,春天是退寒还暖的季节,生命复苏,但不是所有的生命都有机会复苏。有一些停留在了冬天里……” 挣扎着的皮埃尔被手下押住。梅尔茨的声音沉而缓。 “夏天,到处都是生命。但夏天的生命是上帝施舍来的,那些草木蚊虫和霉斑苔藓……都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所以,有一些人,就那么与其同居。” 梅尔茨看向皮埃尔,说: “秋天是一场预兆。大家都懂得秋天之后将来临的是什么。于是,一些生命准备着生,另一些生命准备着死。” 皮埃尔被押不能言,对梅尔茨怒目而视。梅尔茨叹道: “到了冬天,神施舍给世间的光和热,就被收回了。于是,那些在夏天被施舍了的生命,也一并被收回了。” 梅尔茨起身,走至皮埃尔面前,谦和肃穆地躬身,如牧师来探护患了罪的人一般: “……感谢您对我的栽培,让我不至于死在四季的手里。而我对您的回报是,正如同您教育我的那样,遵从主的旨意,将您——” 如吟诵一般: “我料想会悔过,或至少不是为我,而是为你伤害过的其他人悔过,但并没有,甚至不曾拯救路边挨饿的孩童的您——一介罪人,送往您该去的地方。正如主所教育你我的那样。” 手下奉令,放开了皮埃尔口中的束缚,当即就听他的咆哮声: “你怎敢指望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去救济路边的小孩子?!” 梅尔茨背了身,不去迎那愤恨的目光,平淡地: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伸手去抢?” 而后走出小室,任皮埃尔狂吼着“我养了你,就算杀了你更是天经地义”,也不曾回头。 下属紧随其后,请求指示: “先生,之后该怎么做?” 梅尔茨说: “为他‘净身’,直到失去威胁。等到三天后,按我之前所说,放归那片林地。到时,你们只须守在林地外围,不必贴近。” “为何不直接处决?” 梅尔茨疑惑: “你为什么要问‘为什么’?” “抱歉。” 梅尔茨不再言语。 在这神似故居的红顶的房子里,梅尔茨刚刚完成了同往日的告别。而就在三天后,瑞希的18岁生日当天,他将为其献上一份饱含罪孽的礼物,以庆祝我们的瑞希·拉纳,从此能被称作“先生”,能进酒馆买烈酒,能就读大学,以及,能不再得到任何宽恕地,犯下一桩罪。 . 共犯—— “瑞希……”梅尔茨敲响瑞希的窗,说,“皮埃尔,找到了。” 共同的犯罪故意—— 毫不犹豫: “爸,妈,我出去一趟——” “你去哪?蛋糕要出炉了!” “这孩子……听说外面还有逃犯,这么晚了还出去干嘛?” 准备工具—— “瑞希,生日快乐。”梅尔茨笑着,递上一只泛香的木盒。打开,天鹅绒里躺着一柄精巧的柯尔特转轮手枪。优质钢材枪管,工学设计胡桃木枪柄,附有瞄准准星和缺口式照门,后坐力温和,新手友好。 瑞希接过,极为熟稔地装火药、填弹,笑着说: “我爸不让我碰他的枪,但我可没少琢磨。” 梅尔茨从腰间的枪套中取出自己的枪——外形同瑞希的如出一辙。 制造条件—— 昨晚下了雨。林子的松软泥地里绵延一条足迹,足印长短、深度符合于一名成年男子。 沿着这条足迹,瑞希持枪屏息而行,身后守着梅尔茨。 共同的犯罪行为—— 忽然,“砰!”瑞希急忙上前拨开草丛,“原来只是野兔。” “瑞希,小心!” 身侧劈来一道风,“砰!”“砰!”枪却被来人一把击落。手边飞来梅尔茨的枪。瑞希捡起,正欲反击,却见那不速之客—— “梅尔茨!”瑞希急声呼喊。 与此同时,子弹连发,毫无章法,凌乱地响起一次死亡。 肉腐衫烂的皮埃尔倒下,露出其身后的梅尔茨。尸体仍手握一柄锈迹斑斑的斧子。 瑞希急忙跨过那尸体去检查梅尔茨浑身上下。尸体温热在脚下。 “你没事就好,”瑞希松了口气。两手各捏一把枪,说: “好吧,这下根本分不清谁的是谁的了。” 梅尔茨随意拿起其中一把,笑着说: “无妨,我们是共犯。” 彼时,既分不清是谁或谁的枪,更分不清是谁保护了谁。 “我猜,接下来,得处理掉它吧?”瑞希说。 “嗯。” 最终,共负罪孽—— 树好高,围困着他们。天上的硕大云朵飘落远方的林子里。于是他们向前走去。 乌云盖了头,连绵不绝,触手可及,滚滚向前。裹挟着凄风吞烟吐雾落入树林腹中。于是落下雨,那是云被消化了的证据。 滂沱躁响的骤雨里,走兽藏匿。雨声似海浪汹涌,一阵一阵地狂啸,掩盖了一切生音。 他们在风雨里大笑,紧紧握抬着同一具尸体。 那一晚,刚满18岁的瑞希·拉纳和梅尔茨·拉纳,避开了一切正义的余地,共同犯下了一桩罪。主从犯不分,暴雨和月光是第三人。从今往后,他们俩在真正意义上地,受缚于同一副手铐。 再回自己的家,也没走正门,而是从窗子双双翻进卧室。刚沾上床,就同彼此拥吻。如水的月光下,这一对**的躯体,人的和来自地狱的兽的,因共负的同一份罪孽,而跨越了种族、生死,但合鸣于本性和灵魂,或许比爱情更长久地,难辨彼此,难舍难分。 ——瑞希,生日快乐。 ——谢谢你送我的这份礼物,我很喜欢。 皎洁如水的月光下,他们化为同一滩污水。 瑞希蜷进梅尔茨的怀里,头埋进他的胸前,虽有洁癖,仍紧紧抓着对方的衣衫。他轻声说: “你是不是要离开了?” 梅尔茨沉默。 “我就知道……”瑞希轻笑,“你最近格外地黏人。” 梅尔茨抱紧了他。 “……你哭了?”瑞希撑坐起,迎着月光去瞧那人的脸。那人避开。瑞希跟过去瞧,拨开瞧,蜥蜴的绿眼闪着泪光。 “你别哭呀。”瑞希捧起梅尔茨的脸,“之后如果被抓了,你替我顶罪,好吗?” 梅尔茨啜泣: “……好。” “好什么好!”瑞希狠踹他一脚,“我们不是共犯吗?你怎么敢忘了我的那份?” ——那份罪? 你的,我的……如流淌在彼此身体里的血一般,难舍难分的罪。 瑞希回抱住梅尔茨,安抚一般说: “在那等着我,好吗?我会去首都读大学,我会去找你……如果你敢消失……”他锢紧梅尔茨的脖子,威胁道: “我就去自首,让警察去捉你。” 梅尔茨,连同梅尔茨的尾巴一同抱紧了他,闷声说: “好。” 在魔鬼的胸口新刻下“勿忘我”。 今夜,对两人来说,是这个夏天里最闷热的一夜,却也是最不愿放手的一夜。月光、蝉鸣,凝望了彻夜的星子和彼此,最终,困倦的一场梦,梦的也是今夜。 第二天已经来了,但仿佛只要不合上眼,就仍能留在昨夜,就不会迎来分别。 父亲进屋招呼瑞希时,他惊醒,忙扯过被子掩盖另一人,却发现,另一半的床铺已平整地空,只剩仍凌乱的一半,蜷卷在自己身下。 时间不会倒流。尽管发自内心的真正渴望,只是希求“分别”二字能逆转。 迟迟等候,仍不见瑞希起床后,父亲再次进屋招呼,见状却愣住。他惊讶地: “瑞希,你怎么哭了?” 第14章 人皮的魔鬼 诺威根——E国的首都,德晦人兴,沉纸醉金,21岁的瑞希·拉纳的新乐园。 在诺威根,每一寸土地都随主人姓,每一个人都恨不得脑门上长出吊牌标榜身价,连路边野狗都懂得嗅皮鞋的贵味讨食。 瑞希进了诺威根,正好似下了树的猴子进化成人,旱地上的丑小鸭回归母亲怀抱。他太享受这里的一切了。钱——诺威根的通用书面语言,似蝌蚪寻母一般源源不断地朝他涌来。而他只需要——穿上得体的服装,上下牙一碰,微笑,自信地微笑,幸会幸会,握手握手,再双双签下大名。 来诺威根大学读法律,和参加律师职业资格考试,当真是他贫瘠的学术经历里“含金量”最高的两个决定。 如今,每早起床他都忍不住感慨:太阳真红,天真蓝,草真绿。路上的行人就跟那拇指姑娘似的小。 诺威根还有另一位“拉纳”,大名鼎鼎。人们常在听闻瑞希的姓氏后,调侃:梅尔茨·拉纳是不是你哥哥? 小地方的常见姓氏,此地罕闻。单一个拉纳就出尽了所有风头。 瑞希就笑: “或许其实我才是哥哥呢?”先来后到,理应如此。 刚到诺威根时,瑞希就联系上了梅尔茨,并相约周六晚上在高级餐厅见面。——具体几点见,故意不说,为了报复魔鬼的不辞而别。 结果,天黑前梅尔茨就进了餐厅,到打烊后被赶出来,还没见那人来。他看一眼表,已过晚上十点,街上闲散着的寻欢作乐的绅士小姐和平民乞人,皆向仍亮着煤气灯的剧院酒馆涌去,仿若扑火的飞蛾。 梅尔茨伶仃一人在街头,背靠硬墙,暖黄的路灯照着他,但深夜的风更冷,就这么风吹灯晒地又等了近两个小时。街上几乎不见人。 直到午夜前一分,瑞希才姗姗来迟,对此一笑而过: “还没到第二天,我也不算迟到吧?” 他本指望能在那人脸上看到懊丧,气愤最好,但梅尔茨就跟目睹天主下凡似的,颓态一扫而空,眼睛闪着亮,受宠若惊: “你真的来找我了……” 瑞希准备好的后三招,一招都没用上。 冷风中,交握双手,问他:“去哪?”梅尔茨说:“……都可以。”瑞希说:“你大声点?”梅尔茨说:“只要你在,哪里都可以。” 没忍住发了善心,带这个老老实实饿了六个多小时的家伙进了仍在开张的一家餐厅。但这里的氛围诡异得很,灯光红得像处子的血,光顾的男男女女都穿着暴露,吃着吃着餐就开始吃对桌人、甚至邻桌人的嘴子。瑞希待不下去了,问梅尔茨: “你真的那么饿吗?” 梅尔茨说:“不饿。”肚子却叫了。 瑞希喊着,上菜!上菜!侍者来了,说了一句: “您们当真是来用餐的?” 最终给他俩的餐盘里的菜,又多又满,像是怜悯。 周围人恃宠而“噪”。瑞希一口菜都没动,脸被灯光照得灿红,抖着抖着腿就叹一声气。而梅尔茨,持刀叉用餐,手稳得像聋子,沉默得像哑巴。 瑞希干脆装睡过去,不闻不问。等对面的刀叉相碰声止了,他睁开眼睛恍然大悟状: “吃完了?这么快?那就走吧。” 离开了那满屋的污浊空气后,如获新生。 走在夜的街头,手牵着手,瑞希终于问出那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不辞而别?” 紧急任务?车马不等人?突发疾病急需就医? 梅尔茨沉默,像是溶进了黑夜里。 “你就说吧,我怎么会怪你呢?” 那人变成了涂墙的影,声音像被逼挤出来地念着: “对不起……我用罪亵渎了你……” 和: “但你回报给我的,却是爱。” 和: “我感到幸福,继而是恐惧……不幸会因我而来,却伤害了你。” 恐惧幸福,因其面目陌生,因其转瞬即逝,从无结果。甜的后调是苦。 瑞希说: “你真是一点也没变。” 还是会被幸福刺伤,还是把痛苦当愈疗。瑞希·拉纳抛给阿卡西的问题,又回到了瑞希·拉纳手里。 “但我和你不一样,”瑞希说,“不过好日子我就难受。看见别人过得比我好我更难受。但最让我难受的是——” 瑞希抽回相握的手,抱臂盯着梅尔茨,愤愤不平: “世上那么多人都幸福着,凭什么咱俩就不行?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瑞希……”刚燃起来的双眸,刚抬起来的手,终与定在原地的脚步同调,归于死寂。 瑞希看得一股无名火: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我的‘好日子’里没有你吗?还是觉得我没能力给你幸福?” 争吵声吸引了过路人,瑞希不惧,紧揪住梅尔茨的脖领子,发狠道: “别想着自己承担一切,那样会显得我很没用——根本不是我,明白吗?” 如命令般的话,点燃了梅尔茨的双眼。他揽过眼前人的腰,向对方的唇微微俯首,又被心驳斥而犹豫。看生气了的瑞希一把按住他的脑袋咬上去,冰凉但腥甜的相贴,唤醒了共同堕落的那一晚的记忆。月亮冷眼旁观这一对共犯的再会,不知廉耻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拥吻得热烈——比那一晚更笃定,更缠绵,更非彼此莫属地深入身和心。 双手似手铐般合扣的是彼此且仅会是彼此。在昏暗的街角,他们分赃着爱——犯罪所得,被窝藏隐瞒。 “叮。叮。”两声脆响落地。瑞希终于得出机会推开压身的人,给了他胸口一拳,红着脸骂道: “你他妈真能装。” 梅尔茨也红着脸,闻言低下头,轻声说: “对不起。” 瑞希用袖子抹了一把脸,捡起掉地的——两枚银戒指,被他捏在手里。他说: “咳……我在家找铁匠打的,送你的。” 月光下,一对素戒闪着银色的辉光,镌刻其上的是“R.L”和“M.L”——“瑞希·拉纳”和“梅尔茨·拉纳”。 梅尔茨心咚咚跳着,去拿自己的名,却被瑞希拍掉手挨了骂: “大傻子,想什么呢?这个才是你的。” 递过来的一枚“R.L”,锢紧了右手无名指。 凌晨,沉蓝的夜空下,街景郁静,两人相立。瑞希向梅尔茨递出翘起无名指的右手手背,刻有“M.L”的银戒躺在他摊开的左手里,他笑得张扬恣意: “还用我教你怎么做吗?” 被心音指引着,梅尔茨单膝跪地,伸出那只被主的名禁锢了的手,用自己的名禁锢了主。虔诚如受膏。 这一夜,合扣的双手,合拷了彼此。 没有人会逃走。反倒是躯体沦为桎梏,阻碍着血的合溶。于是他们咬破,从伤口进入,饮血入腹,仍泵着血的心,像是成了定情信物。 月光是第三人。 …… 那一年,19岁的瑞希·拉纳还是一个大学生,日子随心所欲无法无天,白纸黑字的校规就是他的行动指南——以休退学为底线,一切“不应当”都是“建议您”。连那些“应当”他也一并遵守,课课都拿1分满分,导师评价……只看那些“但是”之前的就行。 这样的作风难免树敌。但他若是恨上谁,只须寻一处无人空旷地,大大方方咬牙切齿地捋着那人的家谱骂到底,然后等,等路过的风吹散这些话,便对那人绝口不再提。也不再在意。 阳光下的日子大体如此,好的,坏的,一并受晒。 但有只魔鬼,总是把瑞希拉进黑暗的角落里:避人的小巷,房角屋后,枯树底下。每次都急匆匆地赶来,带来莫名其妙的小礼物——昂贵的胸针,一枝艳红的玫瑰,猫科“蛀虫”似剑的尾骨,皆有。像一只乱捡东西的流浪狗,也跟流浪狗似的黏人,抱上人的身子就不松手。 但这样的梅尔茨待不了多久。最长的一次,一直抱了半个小时,却也还是得离去。瑞希说: “两三天就见一回,一刻钟待不上就得走,怎么搞得跟地下情人似的。” 梅尔茨笑着却沉默,伸手抚平为了见面被迫早起的瑞希的乱发。 这是瑞希第一次感到不安的古怪。 至少,梅尔茨确实从未对他提起工作上的事。尽管梅尔茨总被工作逼得不得不离去,而每次赶来,都难掩疲态。 最怪异的一次是梅尔茨说漏了嘴。大风天,阴夜,将要下雨。站在巷口能看见对街的招牌被吹得左摇右晃。瑞希紧着衣衫等了一个多小时,梅尔茨才匆忙赶至。跌跌撞撞,红大衣被穿得凌乱。他一头扑进瑞希怀里就再也不愿意松手。瑞希被勒得直埋怨: “你迟到了——不对……”瑞希同其相拥的手,摸上一大片潮湿,在红衣里浸透着的红,视之不显。 “你受伤了?!”瑞希慌张地喊。 耳边传来梅尔茨的笑声。他推远瑞希掀开大衣,让其看清自己——白衫溅了一衣红,红衣滴着血,他的额发滴着汗。眉眼哀伤,但他笑着呀: “瑞希,我的身上没有一滴血是我的。” 瑞希怔了半晌,伸手脱下了那件血衣架在胳膊上,说: “我回去之后给你洗。” 梅尔茨像是被褪去了盔甲的士兵,茫然无措。 瑞希托着并用手帕擦拭起梅尔茨的脸,从额角擦起,捋顺湿黏的发缕,印净脸上的血点,拭至发青的嘴角,而见梅尔茨的蛇唇抿起。瑞希说: “还记得我们的契约吗?” 梅尔茨点头。 瑞希用劲碾住梅尔茨唇角的那块淤斑,对他说: “不要对我说谎。” 手中人轻轻抖着。 瑞希用语声诱导着: “在忙些什么?累吗?痛苦吗?有记恨的人吗?想要逃避或者放弃吗?……不用担心,全都告诉我吧。” “我……” 手帕上落了泪。梅尔茨像做错了功课的学生一样,低了头,也逃避了视线,将自己本欲捂得严严实实的心,羞耻地露给那道俯视的视线。 “……我不知道,”梅尔茨说,“我不知道,是不是做对了……先生说这是忠诚,但我不知道……” 瑞希问: “他让你做了什么?” 梅尔茨仰面迎上瑞希的目光,痴痴冷冷地说: “由我处决了唐纳德,他的妻子,已出世和未出世的孩子,和看家犬。一切挣扎皆平定。” 他仍流着泪,掩己身进阴影,讲述自己时像在陈述第三人的判词。 瑞希不曾目睹“处决”,日常中最大的事不过是上课睡觉被当众批评,但他将梅尔茨拥入怀,像长者、老师、牧师那样,安抚地拍上他的背,轻轻地说一句: “辛苦了。” …… 这件事不能就这么过去。 …… 瑞希并不因梅尔茨是魔鬼,就对其他魔鬼感兴趣。甚至常常忘记梅尔茨是魔鬼,只记得他是梅尔茨。但如今,却一次次地被现实提醒: 他们是来自两个世界的人。 无妨,人长了腿,纵使那人身在彼方,自己走过去就是。 和梅尔茨的朝夕相处,让瑞希轻易就伪装成魔鬼,成功被放行进地狱人的酒馆。第一次来,毫无期待,仅为了一个目的——弄清现状。 这里灯光昏暗,桌倒椅斜,各处享着各人的欢,笑声四响如鸡鸣狗吠。花费两银币,可以摸一把黑山羊的尾区——是的,这是一只驻场的魔鬼。 瑞希扮作老爷模样,手握一杯红酒,沉默地穿行在此起彼伏的喧语骂笑声中。这帮兽的嘴里秃噜着: “枫草烟被管制……” “契约的税费又上涨……” “我们阿卡西真是越来越有奔头啦……” “还有梅尔茨……” 瑞希止步,屏息聆听。一桌魔鬼举杯互碰,兽尾相衔,热火朝天。 “……梅尔茨其实是努力型的,要我是老板,就喜欢这样的下属。” “给约翰努力,就等着一路努力到死吧,哈哈哈……” “啧啧,安卡又要舔赢了。” “人家那叫——以主之名。” “您们好?”红酒杯被瑞希伸手插放在拥挤的小桌上,他说: “要来打个赌吗?赌是梅尔茨赢,还是安卡赢。在下做庄,两银币起押,十倍奉还,多赢多放,上不封顶。” 来人一副东家做派,面容隐藏在礼帽下,身穿丝绸马甲,与桌边布衫或赤膊的家伙们对比鲜明。 有人当即举杯呼喊: “那还用说,肯定是安卡——老赢家,换汤不换药!” “去死吧你,我赌梅尔茨,”说话间,一把银币狠拍桌,“就图个良心!人家真办实事!” “得了,你输了,”冷静地跟上一把银币,“梅尔茨现在都不接外人的忏悔了,还弄死了老实人唐纳德——人家做错什么了?站着把钱挣了也算有罪吗?约翰就是看不得别人见了他不跪。总之,梅尔茨明显将式微。但安卡,连自己的打手都遣散了,却跟没事人似的,明显打算不战而胜。” “唉,但据我所知……” 燃起的胜负欲,把这群魔鬼肚子里的消息,亲眼所见或道听途说,真真或假假,都竹筒倒豆子似的泄了个干净。他们争得脸红脖子粗,话歇时,才想起来一旁的瑞希,而问他: “这位老爷,您贵称?” 瑞希·拉纳,既然是“亚当”·拉纳的孩子,那么—— “嗯?我叫该隐。” 趁势而上: “还请各位,随手帮我一个小忙……” …… 弯月瘦削,钩着夜幕。天上月阴缺,地上人欢聚。 被烛光暖照着的露台上,徐徐的晚风拂面。瑞希,身穿晚礼服,手捏一杯酒,和梅尔茨同靠在栏杆旁眺远。喷泉声不噪不闹,像绵顺的小溪流淌。瑞希笑着说: “这回终于不是在小巷子里私会了。” 偌大的厅堂内,餐菜丰盈,却空无一人——这是一次对瑞希的弥补。两人间的悄悄话,要说得光明正大。 梅尔茨叹道: “抱歉,瑞希,你来诺威根这么久,我却一次都没好好招待过你……” “好啊,”瑞希用酒杯指着梅尔茨,对他说,“你,自罚六杯。” 梅尔茨笑: “瑞希,我会醉。” “那可不行,”瑞希逼他,“债务人,要绝对服从于债权人——” “好。”梅尔茨说,接过了瑞希递来的酒,一饮而下。未等他撂杯,又递过来一杯,同样被他饮下。一杯杯接着一杯杯,似乎早就过了六杯,但梅尔茨未曾拒绝。 于是被灌醉。尾巴也耷拉着,蔫醉。 瑞希笑眯眯地说: “最近过得怎么样?” 梅尔茨瘫靠着栏杆,闷声说: “……想你。” “工作还是那么忙吗?” “不……不那么忙了。” “同僚还是让人讨厌吗?” “没有那么让人讨厌了。” “安卡·乌列尔最近怎么样?” 梅尔茨怔了片刻,吞吞吐吐:“他不怎么样……”说完,又愣住,思考着: “瑞希,你为什么问起他?”也说出来了。 “那你为什么要瞒着我?”瑞希和声诘问。 梅尔茨的尾巴警觉地翘起,撑着栏杆的身子仍打蔫。他看看瑞希的脸,又望向远方的海,对大海说: “……对不起。” 这可把瑞希气坏了,一拳把梅尔茨打得差点翻落栏杆。跌坐地上捂着脑袋的梅尔茨被瑞希一把拽起,靠锢在栏杆上,上半身摇摇欲坠。 “你凭什么自作主张?!”瑞希喊道,狠揪住梅尔茨衣领的手发紧又生痛,“当初要死要活追过来的不是你吗?你现在又是凭什么逃避我?” 梅尔茨被勒得直咳嗽,因为醉酒或窒息,面色潮红。栏杆外的身子像残烛飘摇,尾巴却余有力气爬上瑞希的小臂。“瑞希——”他将内心的声音喊进风里,于是这句话在风中震颤: “我爱你。” 第一次说出,因情动至深处。 瑞希给了他一耳光,不满地: “我知道。别答非所问。” 传来梅尔茨的笑声,“我会死——”他说,声音飘摇,“或许在今天,或许是明天……我会突然消失不见,但值得拥有一切的人,是你。” 听了这话,瑞希也盈盈地笑,梅尔茨被他揪在手里,仅靠脖前腰后的两处支着,一松手便会坠空。瑞希对他说: “既然如此,不如由我在这杀了你,反正结局没什么两样,还总比死在安卡和约翰手里强。” “瑞希……”一句呢喃,像生于阴湿的蛾子见了野火,扑向它,扑向它,焚亡于朝圣,却温暖安宁。 “瑞希……”满怀感激。 瑞希拉过梅尔茨入怀,他的脸同梅尔茨的一样红。他们相望,他说: “得了吧,你根本就舍不得我。” 梅尔茨用身体回答。于是他们相拥。耳鬓厮磨,风也湿黏,但并不分开。没什么道理可言。瑞希调笑: “你装什么装?真想分开,干嘛三天两头就见一次不伦不类的面?就算死了,你的那份罪,不也有我背着一半吗?” 瑞希的话勾引着梅尔茨的心为其献上一切,除了自己。因自己的背后跟着威胁: “安卡在找你……我怕你受伤。” “嗯?”瑞希疑惑,“他最近不应该被举报信搞得焦头烂额吗?” 回想起安卡近日的低迷,梅尔茨恍然间明白了: “是你写了……” 瑞希说: “有人写,有人递,有人演,但都不是我。” 该隐做的事,和他瑞希有什么关系? 瑞希看着梅尔茨,笑道: “不过论辈分,你只能叫亚伯了。” 瑞希的话,让梅尔茨感到幸福。与常人的幸福不同,这是掺了苦痛,因而能覆写过去的苦痛的幸福。 自己的脸被带来这一切的那人托抚着,而听他轻语言说: “不必再迷茫,仅忠诚于我吧,这样就够了。” 心难抑激动,念想着,诉说着: “我的荣幸,我的使命……我生命的意义。” 一高一低的食指相抵,似上帝创造亚当。今夜,有魔鬼迎来新生,也有人蜕变似魔鬼。 随风舞动的纯白纱帘上,烛光映出一对难辨人鬼的痴乱皮影。 那一年,瑞希·拉纳19岁。 第15章 肃清 诺威根的一条拱廊街里,一扇模样寻常的门前,人潮空过而不入。内里,装潢华美,厅堂偌大却只纳一桌。 仅这一桌,相对而坐两个人。瑞希·拉纳,穿一身灰旧布衫,向对面的人恭敬道: “安卡先生,非常感谢您能在百忙之中接受我的乞求。若非实在走投无路,我……” “都是熟人就别这样了。”安卡看着瑞希的低微做派,皱皱眉说: “你还在读大学就欠了这么多钱?离家之前父母没给你生活费吗?” 瑞希听后嘿嘿一笑: “输光了。”毫无悔色,似在回味。 安卡瞪一眼瑞希,拎上桌一只钱盒,锁扣打开,银币满溢。他厉声道: “这只是给你衣食住行用的。你去找份工做,足以有余裕。但若是你再去赌,记住,我不会再帮你。” 瑞希手先伸了出来,后才道谢: “谢谢您,谢谢您。” 瑞希似见了毒品的瘾君子,捧着一盒钱像捧着小舟摇曳,流动的钱欢欢作响,而他痴痴地笑。摇呀,摇呀,把舟摇翻了,哗啦一下银币流散一地。他慌张地俯身一枚枚捡起。 安卡撤回被钱砸了的脚,敲着桌愤叹:“你真的已经不可救药了……”只这一刻,窸窣的脚步声围困了他,把他按桌反手擒拿。安卡惊声:“你这小鬼——” 受迎而来的梅尔茨走近安卡,摆了摆手让下属收敛力道。他对安卡躬身说: “抱歉,安卡·乌列尔先生。” 瑞希也从钱堆里站起身,唤来人: “来人扫一下,捡得累死我。” 阅历丰富的安卡当即明白了一切——自己被下套了,而且是被演技精湛的后生,气愤得心脏疼却没办法。他挤出干笑冲瑞希说: “至少你没有真的家破人亡,我还是很欣慰的。” 瑞希瞥他一眼说: “你应该快了。” 安卡看向一旁的梅尔茨,真正的持权者、领头羊,对他劝说: “你不能杀死我,无论你我谁先死,另一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你根本不了解约翰——” 却听梅尔茨说: “瑞希,你怎么想?” 瑞希笑着走近,拍拍安卡唯一还能动的脑袋说: “你想多了,你不会死的。但你总得退场。放心,再怎么心狠,你家先生也不会为难一个疯子的。” 安卡睁圆了眼睛瞪着瑞希,难以置信: “你要我装疯?” 过惯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怎能自甘受辱? 瑞希笑: “装疯,或者真疯,或是被死亡专线运回地狱老家。你选一个吧。” 未予回答,安卡再看向沉默着的梅尔茨,好声劝道: “梅尔茨,孩子,我早就料到这样的事情会重演,所以一直在筹划约翰的‘退场’。只要你我再坚持一段时间,”安卡急切地,“再坚持一段时间,就谁也不用去死,除了他会因病——” “那只是你留给自己的退路,”梅尔茨摇摇头说,“所以,直至今日此刻,你才坦白。” 瑞希走上前,拍拍梅尔茨的肩,叹着气。 梅尔茨最后望了一眼安卡,对他说: “谢谢你这些年对我的虚假的好意。” 安卡张口欲辩,却只见梅尔茨揽过了瑞希——回过头装哭似笑地嘲弄着自己的瑞希,走远,出了门,毫无改变余地地离去了。 未曾回头。 留下的一伙人把安卡按押在地板上,掏空了他所有的身上物,包括那一柄预备防身的匕首——因对“颓废后生”的痛心关切,而不曾出鞘。 深陷沼泽般吃人不吐骨头的权力场,安卡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的下场,其中的许多种都比当下更糟,但不曾有一种是被人类的贪欢所害。魔鬼们的阿卡西,在他心中,当真像个能遮风挡雨的家。 但,如今却不一样了。魔鬼们的乐园混进来了一个人类,所欲皆肮脏,还牵跑了领头羊。 想着,恨着,安卡被按贴在地面的脸上,强挤出嘲讽的笑。他笃定地咬牙道: “你迟早会遭报应的。” …… 星象吉日。地狱酒馆,今日关张。 魔鬼们闲散在街头,三言两语地抒闷: “星期天也得藏尾巴,真不习惯。” “两百年没停业过,今天怎么回事?” “听说安卡疯了,在寻找天使,难道和这个有关?” “好像是梅尔茨下决定让所有酒馆关门一天。” “哦?那应该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酒馆内部烛火通明。空阔的大堂内,仅有中央一桌相对而坐两个人。笑语声回荡: “论契约还是你们最在行,连心灵感应和终身诅咒都做得到。人类的契约……要是没有法院,估计只是一张废纸了。” 瑞希手执一纸契约——由酒馆专门制作,满月羊羔的皮剥下后,于蛇血中浸泡七天,再由牧师祝圣,而得一张专供于魔鬼间的契约用纸。地狱人偏爱用契约确定关系,而一切契约皆应有酒馆的印章证明生效,好比政府公章于人类。 今日,一切他人的契约都为这一份让了道——一纸内容为“相爱”的,关乎梅尔茨·拉纳和瑞希·拉纳的契约。 “好了,签吧,”瑞希把契纸递给梅尔茨,“我撰文一周才敲定终稿,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 梅尔茨毕恭毕敬地用双手接下,这一张只比先前的不平等条约更甚,写满了更细致的权力的契约: “承约人须对立约人的召唤随叫随到。” “承约人忠诚且仅忠诚于立约人,不得为第三人或群体的利益而损害立约人的利益。” “当立约人称呼承约人为‘小蛇’时,承约人须对立约人的一切要求言听计从,无论所要求内容是否关乎双方或第三人的行为、财产、健□□命。” “……” “期限:一生。” 饱含爱意的一纸契约,令梅尔茨不再惧怕苦痛,不再惧怕幸福,不再惧怕生死。他喜不自禁地流下热泪,“瑞希……”他叹说,饱含感激,“为、为什么……”他念着,茫然地皱起眉,泣声瑟缩: “为什么不是‘永远’?” 瑞希怔住,被那双犯了错的孩童一样的泪眼盯着,他难以启齿: “一生”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他诱骗,他裹挟,他劫掠,但他生而自由。 抱歉…… 说不出口。 瑞希低下头,掐着桌沿说: “嗯……人死之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吧?听上去像故事的结局。” “不会的——”梅尔茨激动地反驳,“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们的灵魂会转世,会再相遇,会再相爱……”他甩着那张单薄的羊皮纸,嘶声道: “只要是‘永远’,我们就仍能一眼认出彼此,契约可以做到,瑞希——魔鬼的契约可以做到。” 但我是个人类啊?——说不出口。人类擅长忘记,人类会不忠,或许会背叛……瑞希交握双手,抵住了自己的嘴,不再作声。 瑞希沉默的模样唤醒了梅尔茨的痛苦。在幸福的极点轰然坠空,一遍遍泣诉着你是我的一切,却仍不得不面临随时失去一切的,如影随形的痛苦。他捏着那张薄契纸,泪像雨流下却无人作声。沉默的雨,受淋的只一人。 “小蛇,你别哭呀……” 终究苍白又徒劳。 瑞希站起身走近梅尔茨,抱上他,捏捏他呆举着契纸的手,安抚地说: “我们这一生还有很久呀,这一生,不会让你痛苦的。” 梅尔茨被瑞希轻晃着,像具死尸不动不闻不声不响。 “小蛇……”疲惫的一句。 而后也沉默。 明明贴得极近,鼻息相合却双双死寂,像隔着厚障壁——根源自两种族的,被逼得显出了本性的隔阂。 人性唯恐被度量,而觉出其浅薄。那些个忠贞的美好,只是跨越一生的距离,便足以为后人称道。 但在遇见梅尔茨之前,瑞希也不曾奢求过“一生都”。如今许下约定的自己,竟像是被梅尔茨创造的一个奇迹,对镜相望,偶尔也觉陌生。 所谓永远,或许也只是当下每一刻的奇迹连续。 瑞希轻叹一口气,不再犹豫。 他取过被梅尔茨捏紧的刀笔,割破自己的手掌,用流出的血划乱了契纸上已干涸的“一生”,覆写上鲜红的“永远”。梅尔茨泪眼圆睁,怔怔地看着那两个血字。 被两人同握的这一张羊皮纸,转瞬间呼涌出灼浪和闪光,似有无形的火燃尽了一切本该应有的未来。被灼烧,但他们不松手。 瑞希看着梅尔茨,无奈地笑: “‘永远’,那就‘永远’吧……下辈子没有我,你别又无声无息地死在哪。” “瑞希……”梅尔茨泣不成声,紧紧抱住妥协了的立约人,泣诉饱含决意: “我会去找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身在何方,我都会去找你——” 被拥住的瑞希眼睛发酸,却不埋怨,只是轻抚着梅尔茨的头发,随性却纵容地: “来找我吧……” 他叹道,似祈祷: “忤逆我的本性,纠正我的错误……小蛇,用尽你的手段,帮我成为一个忠贞不渝的人吧。” 永远—— 无论事态变得多么糟糕,总还有好转的余地。因为他们的未来,是取之不尽的。 在无限种可能性的富裕中,他们选择做一介穷人——孑然一身,空有爱。上帝写给世人的永恒剧本里,多了这样不起眼,却刺透了纸张的一笔:说着爱,说着恨,宿业,因果,从此都只有一种模样。那即是,等待着相遇的他们。 一式三份,皆由心脏泵出的鲜血签署。星象吉日,写着万千因缘的星空,只收到了这一纸对命运的哀乞。 人神皆允。 …… 蛇有占有欲。 咬上猎物,用身体缠紧,使其无法挣脱。吞咽猎物时,攻击一切靠近的生物,占有,却也像保护。 蛇的占有欲昭然若揭,有共目睹。有着蛇信子的魔鬼梅尔茨,本性如此。 签订下“永远”的契约后,梅尔茨带瑞希去面见了病榻上的约翰·K·布雷希特。病入膏肓的约翰,鹰眼锐利似当年。看着两人相握的手,苍老的声音对梅尔茨说: “安卡已没有能力继承我的王国。你是活到最后的孩子,该由你肩负这一切。” 只附有一个条件——禁止让任何财产因非同族的利益而流出。 梅尔茨说: “好。” 一句谎,但无所谓,总归没有违背那份高于一切的、“永远”的契约。 梅尔茨握紧了瑞希的手。 除了约翰,他还带瑞希去见了自己那身在精神病院的养母。见到他们二人时,母亲怔愣许久。望着瑞希,梦回当年,有泪盈眶: “你是他唯一的朋友……” 竟已由“朋友”,一步步演变到了共姓、共罪、共爱、共生的关系。短短五年,命运如螺旋,愈演愈疯,有始无终。 绕成一条不离不弃的蛇缠身。 梅尔茨遣散了瑞希自己的一切服务人员。名响首都的大律师瑞希,一夜之间失去了服装定制师、私人医师、专属导购、财务、秘书、司机和助理。 所有的人都被换成了蛇的眷属。窥伺无处不在。 瑞希说:“你这样让我想杀你了。” 梅尔茨笑:“那么,我在下辈子等你。” 纵使肌肤相亲,也掺着苦痛,因一人难忍其恨,而另一人甘之如饴。梅尔茨左胸的痂痕像是要涌出来的浪堆叠——单一个“瑞希·拉纳”,就被刻上近百次。尽管愈合,又尽管刻上新的。难忍其爱呀。 而瑞希,尽管旧疾未愈,却已忘了痛的味道。日子过得太顺遂,床单下硌了颗豌豆都算一件痛事。这样的他却乐于给别人带来痛。不过,自然是以“该隐”的身份—— 清道夫里新进了这么一位魔鬼,未曾参加选拔,未曾下工厂历练,就直接进了队伍,作风乖张。 他直捣邪教窝点,入伙一个月就取代了原教主,却在得权的第一时间就遣散了所有教徒。“哪有什么上帝天使,信天信地不如信自己!”他对教众赠言。 梅尔茨收到下属反映:该隐行动前未与同僚商议,直接解散了教会,而导致我方的关联产业均受到不同程度的亏损。 梅尔茨批复: 已知悉,将处理。 而后重新集结了教众,扶持了一位暴戾的教主,并大肆收取供奉金,体罚如施恩般慷慨赐予众人。结果,再忠诚的教徒也选择了退出。 短短几周,该产业进一步萎缩,上下链条均亏损过半,还起了风波:离开的教众转而信了正主,并向官方举报了原主。约翰闻讯,唯有沉默。 安卡直接找上梅尔茨,闯进他极尽奢华的私人晚宴,直言逼问: “梅尔茨,你真的过分了。约翰先生还活着,受他养育的你,至少该让他安心瞑目。” 主座上的梅尔茨摇握着红酒杯,对安卡·乌列尔无心地笑: “安卡先生,您不是应该在找乌列尔吗?” 短短几月不见,梅尔茨似成鬼魅,光彩莫名,举手投足之间仿若飨足般地不在乎。曾经的“牧师”,像是被剥去了人性,沦为了纯粹的、本真的魔鬼。 连安卡也不曾见过这样的同族。因为这样的同族,根本不会被允许在约翰的眼皮底下发展壮大。可如今就是发生了灯下黑的错误,却无人再有权纠正。 围着梅尔茨而坐的魔鬼们皆抬头看向安卡,这个昔日的看门犬,如今的“疯子”。主人失了权,犬先受其害。一魔鬼站起身,请示梅尔茨: “先生,我来赶他出去。” 梅尔茨偏头问过身侧的主宾: “该隐,你怎么想?” 那人笑得轻佻: “来的都是客嘛。吃好,喝好,就不会想着去打什么小报告啦。” 桌前的魔鬼纷纷起身。安卡向正门跑去,正门堵上人。向侧门跑去,侧门围上人。他举示十字匕首——约翰所赐,但无人承认其殊荣。主位上的两人互搭着肩,好整以暇地观看昔日旧主的余晖被人群盖灭。 该隐埋怨: “真是的,还带着武器就让他进来了。要是真刺死了咱俩可怎么办。” 梅尔茨却笑: “那我们就在下辈子再见。” “你呀……”调笑又似**,“连死都不怕了,你还怕什么?” 梅尔茨揽那人入怀,在众人面前也不惮亲昵,头埋进他的颈间,喟叹: “……失去你。” 一语成谶。 第16章 理想国 得知消息时,梅尔茨正在听取下属的汇报。匆忙赶至的清道夫传达了一句话: “该隐在贫民窟行外出任务时被小偷刺伤,目前状况不明。” 会议被紧急叫停。 医院的走廊里,有一扇病房门,被身穿统一制式长衣的人们无声地守着。他们皆露出兽尾,以示对即将到来的首领的臣服。 由副手开道,梅尔茨被带到了病室前。但他却并没立刻进入,而是看着走廊里的众人,问: “是谁和该隐一起出了任务?” 一列人后撤,令一蜥尾孤立原地。他对梅尔茨躬身说: “是我,先生。” “好。”梅尔茨说,腰间佩刀出鞘递予那人,而后沉默地凝视。在那双冷眼的注视下,魔鬼颤颤巍巍举起刀,直断蜥尾。地板溅红,佩刀归于原主,而魔鬼沉默地归队,断尾滴着血。他惶然俯首,但并不因此就被那道视线放过,只听见刀再次出鞘—— “梅尔茨?”从病室里传出虚弱的呼声,“梅尔茨,是你在外面吗?” 于是刀归鞘。 躺在病床上的瑞希见到梅尔茨的模样时,咯咯地笑: “原来你也会生气啊。” 梅尔茨的皱起的眉头和瞪视的眼,在面对脸色苍白的瑞希时,不可自抑地被悲忧掩盖。他一把抱上瑞希,抱得紧紧的,哀求一般: “别离开我……” 瑞希安抚他: “别哭丧个脸啦,我一点事也没有!” 梅尔茨不松开,“对不起,”他说,“我不应该放任你去那么危险的地区。” “什么叫‘放任’……”瑞希说着,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梅尔茨轻拍他的背顺气。咳声好一会才止,瑞希脸色虚白地笑着说: “放心吧,我清楚自己的身体,肯定没什么大事。你送我的怀表也被我当场抢回来了。” 护士进屋来换药。梅尔茨想留下,却被见了外的瑞希赶走。在门口守候的医生面色凝重,一见他出来就迎上前: “梅尔茨先生,有事情需要与您交代。” 进到私人办公室后,刚合上门,医生就对梅尔茨欠身说: “抱歉,先生……” 梅尔茨忙扶起他: “您这是什么意思?” 医生看着梅尔茨,严肃地: “先生,这是石棘麻的毒,仅是接触就会麻痹皮肤,大剂量可使人瘫痪。” “可这是地狱才有的植物……” 医生说: “这个小偷也是偷渡来人间的魔鬼。” 梅尔茨并不懂医学,但想起瑞希的话,安慰自己一般说道: “他说自己并没什么事。” 对痛敏感的瑞希,尽管遭遇了行刺,却说自己并没什么事。 医生闻言,转身拿起办公桌上被装袋的行凶匕首,叹道: “石棘麻的毒,会首先麻痹伤口处的痛觉,而后通过伤口蔓延全身。” “理想的治疗窗口期是,两刻钟。” 梅尔茨的心跳了空,瑞希被送进市区时,已经是遇害一小时以后。 医生把匕首递给了梅尔茨,说: “从现有观察结果来看,该隐他,已经因此失去了痛觉。” 梅尔茨怔怔地接过,医生在旁说着: “尽管挺过了休克,但毒已经开始蔓延……他仍会一步步陷入石化,直至死亡。” 袋中匕首的刃上溅了干涸的红,刀锋渍着毒的黑。梅尔茨将它攥得发恨地紧,问医生: “可我们的人从未受这种毒的困扰,更从未听说过这些症状。” “这就是最诡异的地方,梅尔茨先生,”医生皱皱眉,严声说,“魔鬼根本不会被地狱所孕育之物伤害至此。该隐他,真的是个魔鬼吗?” 梅尔茨沉默。 空气凝滞了。 与魔鬼们日夜相伴的人,是该隐,却也一直是瑞希。 过了许久,梅尔茨把匕首递还给医生,声音像死过一样地平冷,对医生说: “请您们再努力一下……可以吗?” . 约翰·K·布雷希特于1858年的圣诞节前夕去世。死因是病因不明的急性心脏病,葬礼在地狱举行,由梅尔茨主持。 地狱,日晦星隐,炎天泻洪。由骑兵们开路,贵族乘马车跟随,卫兵们将约翰的灵柩从人间抬送至地狱,停在了洪浪打涯的悬崖边,向下即是葬身之地。 翻涌着阴云和闷雷的灰天之下,葬礼如期开始。宾客皆肃穆。梅尔茨伫立在一众宾客之前,持经诵读: “死人要复活成为不朽坏的,我们也要改变……愿约翰·K·布雷希特先生的灵魂安息于此。我们将永远怀念——他是当之无愧的阿卡西之父。” 仪式后,灵柩坠崖入海流,回归了地狱母亲的怀抱。 一众人之间,瑞希·拉纳坐在最前排的角落,裹着厚披风,全程不语,脸色比之前更虚白。被宾客围住的梅尔茨望着瑞希,谢绝了来人的一切祝辞。葬礼比预期更早结束,有些仓促。 约翰死后,遵从遗嘱——基金会的所有财产皆由梅尔茨继承,但附带一个遗愿:利用好它,建立属于魔鬼们的理想国。阿卡西上下,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梅尔茨和他手里的财产,揣测着,它们会流向何方?暗中行动着,人心惶惶。 但那些都无关紧要了。 病房,成了梅尔茨和瑞希的第二个家。一切都是苍白的,墙,天花板,床单被褥,病服,和病服里的瑞希。 瑞希完全地失去了痛觉,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死亡。他曾在午夜扒开了自己的肚皮,拽出肠子,怔怔地看着梅尔茨说: “小蛇……这样也一点都不疼?” ——如真似幻的一场梦,惊醒了梅尔茨,令其此后再难入睡,愧疚难安。 哪怕肌肉开始萎缩,下地困难,瑞希坐靠在床上时也会做些审合同的工作。戴着眼镜,模样认真,任谁也劝不动。梅尔茨走进屋时,他也不为所动。 梅尔茨放下了花束,没有打扰凝神思考的瑞希,开始无声地收拾起卫生。除却医生护士,这间病房不容外人。他先拖了地,再用湿巾擦拭床头和窗台,倒掉桶里的垃圾,而后清洗好瑞希的水杯,把药摆好在床头。最后,新换安神的熏香,开窗迎进风。 做完这一切后,看见瑞希正盯着自己看,眼睛亮晶晶的。梅尔茨释然地笑: “你的气色比昨天好一些了。” “那当然,”瑞希放下合同笑道,“做了个好梦。” 梅尔茨走至瑞希身前,躬身说:“对不起。”而后卷起衣袖露出小臂,并递给瑞希一把刀。透亮的手腕浮着蓝紫的血管,却横亘一道道十字红痂,像是被割过一般。 瑞希接过刀,也接过那节小臂,用刀在皮肤上刻起了十字,边叹道: “其实我并不怪你呀。”但他知道,这样做能帮梅尔茨缓解心焦,于是他握着梅尔茨的小臂,手上割着,嘴上说着: “你不要太责怪自己。要怪就怪我去贫民窟出任务,还非得带着个金表吧。” 瑞希打了个哈欠,手上动作慢下来: “要怪就怪我太喜欢你送我的表……” 被刀刃划破的肌肤渗出血珠,连成救赎的十字。 瑞希聊着: “我梦见咱俩去打猎了,像以前那样说走就走。太久没去打猎了,都忘了那种感觉了。但是这回又梦见了,真不错。” 梅尔茨沉默地受割。 “特别逼真的一个梦,梦里的风都凉人,骑在马上颠呀颠的,好像回到了当时。但是……”瑞希停了手下动作,咯咯笑个不停: “你知道梦里咱俩围猎的是什么吗?都是你的同族——兽形的魔鬼!” 他抹去笑泪,但仍止不住笑意,说: “追杀他们比追杀普通动物有意思多了!有一只鹅脑袋的蝙蝠,被我追得吓破了胆,一边飞一边嘎嘎叫,结果自己撞上了树,掉在地上被野狗叼了去!” 从窗外洒进了阳光,瑞希苍白的脸被照得像有了血色。他感觉不到痛,但病写在了他凹陷的的脸上、他明显瘦了大半圈的身子上。这样的他在阳光里笑着。 梅尔茨的心涩酸,被瑞希捏着的手抖着。——瑞希还不知道他自己没得救了,却怪不了医生,怪小偷也再无济于事,站在结局回望过去,一切都要怪把人类拉进异常的魔鬼。杀死瑞希的不是地狱植物的毒,而是梅尔茨自以为是的爱。 当时只觉得欣喜,感恩命运的相遇。但老天没有出面阻止,如今才察觉那是命运的冷眼旁观。 是的,他们的未来是取之不尽的永远,但如果靠近彼此注定痛苦,梅尔茨宁愿一开始就死在养父手里,至少另一人能幸福。 他欠瑞希的,怎么弥补都不够。 “瑞希……”梅尔茨哀声呼唤,坚定地:“我会实现你的梦,我会为你创造这样一个理想国。” 瑞希正握着梅尔茨的手臂割着爱心。他头也没抬地说: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呀,小蛇?” 梅尔茨的呼吸急促。 瑞希说: “别对我撒谎呀。” 于是梅尔茨诉说,一场注定被死寂回答的坦白。 一双人沉默。窗外的风无声地吹了许久。 梅尔茨仍淌着血的手臂被瑞希松开,滑坠身侧。瑞希沉默地收拾起被子上的合同。他把它们整齐地叠好,递给梅尔茨,说: “小蛇,帮我还给客户吧。告诉他们,我不会再接受委托了。” …… “欢迎加入理想国! 这里就像您的家,但比真正的地狱母亲更富饶、慈悲。“活下去”在这绝不是个难题,而是恩施。 在这,随您享受连工厂主也无法享受的一切: 豪华不限量的一日三餐—— 早:烤面包(搭配黄油、蜂蜜或果酱)、牛奶、煎蛋、新烤松饼或可丽饼、咸派等。 中:冷汤、沙拉、海鲜开胃菜,烤肉、时令蔬菜等主菜。水果塔、布丁、冰淇淋等甜点。 晚:鹅肝酱烤面包、松露切片等冷盘,烤鹿排、烤野猪、龙虾等主菜。奶酪拼盘、坚果、水果等小食。 定期的健康检查—— 我们比任何人都更在乎您的生死。随时有驻场医生为您们体检、疗伤,您的寿终正寝是我们的福祉。 回归野性的呼唤—— 整片林地都是您的家。没有房屋,但无所谓,阳光、雨露、林间清风,都是大自然赐予您的宝藏。和同族的兄弟姐妹们同居此地,往来皆是自由。 您只需要遵从唯一的命令: 在猎人想打猎时,您须化身原形配合被捕猎,但不得对猎人进行任何形式的威胁、伤害和反击。若违抗,后果自负。 若死亡,您会被遵照贵族标准厚葬。 无论您的性别、种族、健康状况、出身阶级为何,只要您爱享受,肯服从—— 理想国恭候您的加入。” 坐在酒馆角落里的安卡,捏着这一纸传单,心不安地急跳。从他被梅尔茨关押进牢,到约翰死后他被释放,不过短短三个月,局面竟已愈演愈烈至如此境地。 今天是个星期日,一向人满为患的酒馆,如今空着大半的桌台,喧嚣不比往日。就连剩下的一半顾客,手里也都捏着那张传单,谈论起“理想国”: “大卫进去之后来信了,说宣传的都是真的。那我也想去了……” “这和被当畜牲养有什么区别?” 另一人有些不乐意: “在外面是给农场主拉磨,死在出租屋里都没人找的畜牲,进去是被好吃好喝地养着,死了还能被风光大葬的畜牲,这区别还不够吗?” “……但咱们来人间,不就是为了不再当兽吗?” “横竖都是个死啊?要是有下辈子,我宁愿给贵族老爷当宠物狗也不当穷鬼。” 听了这些话,安卡走上前,插嘴道: “这位同僚,您现在进去也已经晚了。我听说里面的魔鬼自立为派,霸凌欺压新人,而梅尔茨并不管。” “妈的,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另一人认出了安卡,惊道: “梅尔茨放你出来了?” 安卡笑,答非所问: “我认为,‘理想国’持续不了多久。” 一切正如安卡所料。 梅尔茨引诱走了寻常酒馆里一半的魔鬼,而对他真正的反对,发生在酒馆之外,那些豪华宅邸和乡村庄园里。 这帮农场主、工厂主和贵族老爷们,不仅白白流失了手下近半的劳动力,仅剩的那些也趁机罢了工,称要么解决工资和工时问题,要么就辞工去“理想国”。于是不得不让步让利,把这些笔烂账全都算到了梅尔茨头上。 他们恨啊——从前老约翰在世的时候,大家表面上其乐融融一起挣钱,钱是欢快地哗哗流动着的,可如今梅尔茨不知是发了什么昏心,成了个白眼狼,只烧钱,却不为挣钱,真就为了约翰那所谓的“理想国”?开什么玩笑!过去的阿卡西,才是这帮老爷们的理想国。 老爷们既无法享受在“理想国”里打猎的特权,也宁愿去死都不可能返祖为兽被打猎,正像是被梅尔茨架在了火上烤,不往下丢钱烧,马上被烧死的就是他们自己。一听说安卡出了狱,立刻奉其为座上宾,拥护他成为阿卡西的新主,老爷们的傀儡代理人。 坐在主宾位上,面对满桌逢迎之意的珍馐美馔的安卡,却不为所动,只是轻轻笑着说: “放心,这一切持续不了多久。” . 理想国里,草木繁盛。瑞希身穿猎装外套,手持长管步枪,巡视着这片魔鬼猎场,逢影动则鸣枪。群兽闻声而逃,逃向四方散开来,但瑞希步伐不急,抽枪,端平胳膊,眯眼瞄准向窸窣响动的草木—— “砰!”“砰!” 有兽逃窜。瑞希收了枪,心生懊恼,自己的身手越来越不利索了。等他走近,用枪管拨开灌木,却看见地上蜷躺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魔鬼。小猫样的皮毛浸透了血,胸口似被野兽的利爪撕裂,外露的几节肋骨,正随呼吸微弱地起伏。 不是被猎枪所伤,而是被同族所害。 瑞希将小魔鬼用怀抱揣着,见他眯睁着眼,看见是瑞希又安心地合上了眼。他被瑞希带回了家,被治疗,被好生养在身旁。从来都只有两人的府邸里,第一次住进了第三人。 小魔鬼习性也像小猫,瑞希爱用球逗他玩,他扔他捡。梅尔茨上了楼时,正看见这样一幅画面:枭首的小猫躺在地板上踩枕头玩,瑞希坐在他身旁,手里攥着球,将扔不扔地甩着,急道: “去捡呀,你快去捡呀。” 而后扔出,小猫不为所动。瑞希气得拽起猫尾巴,抬头看见了梅尔茨,用手一指说: “你给我捡回来。” 好在,梅尔茨还是听话的。 梅尔茨捡回球后,也在瑞希身侧坐下,看着两人欢闹的样子,沉默地笑。 瑞希一把揽过梅尔茨,指着玩枕头的枭首猫说: “所以我不喜欢小孩,根本不听人话。” 又笑: “刚遇见他的时候,还以为是当初的你,要死不活的。” 又说: “所以我就把他捡回来了。” “对不起,”梅尔茨低着头像望进了虚空,轻声说,“要是你当初没来救我就好了,是我毁了你的人生。” “是呀。”瑞希说,瘦成皮包骨的身子往梅尔茨处一靠,大大方方地: “那就加上你的下辈子来还吧。不急,我们有的是未来。” 梅尔茨点头,身子也靠上瑞希的,同其相拥。他会满足瑞希的一切愿望,无论高尚或肮脏。仿佛一柄认主的剑,刀刃永远向外。 自瑞希患病以来,他遵照其愿望,为其铸过黄金雕像,也为其斩杀了出言不逊的街头流氓。厨师每天要处理十二种动物的内脏,呈贡上桌,像一场对天主的献祭,一周七日皆如此。请人立传作书;购入成套的奢侈品,而后又扔进垃圾堆;把“蛀虫”们聚在林子里,观赏一场大逃杀,却还是杀死了最后的赢家…… 无论瑞希所愿为何,梅尔茨都会尽数奉上。 梅尔茨抱着瑞希,头靠在他的颈侧,虔诚地向其发问: “瑞希,你还有什么愿望?” 瑞希看着地上那只同枕头厮斗的小魔鬼,哼笑着说: “当初的阿卡西没能救你,如今的理想国没能救他……不如我们再做点什么吧?” 梅尔茨直起身,像领受王令一般俯首道: “我需要怎么做?” 瑞希面色弱白,却笑得张扬: “依我看,老爷们的家里,也该除除虫啦。” …… 曾经的酒馆,签署一份契约平均需要一枚银币。如今的酒馆,需要十枚银币。 因阿卡西起了内战。有头有脸的老爷们,在一个个消失。有幸存的管家惶然直言: “没人能逃得过。” 有人被吓得在庄园周边建起高墙,家仆二十四小时不离身,还紧急订立了遗嘱。酒馆里,每天都有魔鬼们津津乐道,赌下一个消失的会是谁。一切皆不被明说,但大家都猜得到: 这背后是梅尔茨。 在这种情势下,安卡,昔日旧主的余晖,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与梅尔茨相对的一方,代表老爷们与其谈判。但梅尔茨拒绝,一意孤行。 老爷们在会议厅里气得胡子直抖,拄着文明杖猛敲地板,破口大骂: “梅尔茨终于露出了尾巴!什么狗屁‘理想国’,他的目的一开始就是这个!” “人心可畏啊!” “自己不想赚钱就算了,哪有掘别人发财土的道理?” “安卡,”有人不满地,“你今天带医生来是什么意思,咒我们死吗?” 坐在主宾位上的安卡说: “他是瑞希·拉纳的主治医生。” “什么瑞希·拉纳,都是同族,你直接说该隐不就好了?” 安卡顿了顿,又说: “他并不是魔鬼,而是人类,真正的名字也并非该隐,而是瑞希·拉纳。” “什么?!” 桌前的一众人皆看向安卡身侧站着的医生,只见其微微颔首,以示承认。 有绅士高举手臂对天愤声道: “上帝啊,如今这是什么世道?一个魔鬼被人类哄骗得背叛了全族?!” 有工厂主将桌子砸得砰砰响: “我们所有人都被他俩戏弄了!”仓皇地看过四周人,急道,“有谁,有谁能去把那个人类杀死?!” “并不需要多此一举,”安卡冷静地说,“因为,瑞希·拉纳活不了多久了。” 安卡向医生挥了挥手,对方便向众人躬过身,一五一十地说: “他中了石棘麻的毒,至今已经两个月有余,从失去痛觉,到如今连下地都困难。他的身体在被石化。预期不超过一个月,心脏就会彻底停止跳动。” “我忍不了这么久!我现在就去找杀手……”有人起身。 “你必须等——”安卡冷声叫住他,“瑞希的生死关乎梅尔茨的决定,而梅尔茨的决定,关乎‘理想国’里所有同胞们的命运。”他站起身,扫视过桌前的所有人,开口道: “我虽然落了狱,但总归还留有自己的一些人。如今和你们在一起,只是因为有错误需要被纠正,并不代表我会一直与你们同道。” 安卡看着那位扬言要杀瑞希的绅士,狠厉地瞪了他一眼,面向长桌两侧的众人说: “我已经派人暗中保护着瑞希。他必须亲自走向死亡,梅尔茨才会从此一蹶不起。你们任何人都不许插手,否则,我会把你们出卖给梅尔茨。” 望着会议厅里鸦雀无声的众老爷们,安卡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笑道: “大家,不妨都‘忠诚’一点吧?让‘理想国’好好地再活一个月,好吗?” 第17章 死 白月当空。比夜更黑的林地里,一树乱枝间藏了两只鸟魔鬼,叽喳着: “来这之后我胖了十磅,伙食太好了。” “还说会被捕猎,结果也不常见谁来打猎。” “那是因为该隐生病打不了猎,你应该庆幸。” 鸟嘴嘎嘎直笑: “希望他别死也别好!” 响起沙沙声,却没有风吹过。两只鸟瞄了一眼树下,不见人影,便也不再在意。悠悠闲闲晒月亮呀,今夜当好眠: “晚安,兄弟。” 话刚落,随着“砰”一声巨响,身侧兄弟炸开了花,爆出的热血溅了自己一身——来不及反应就飞上了高空,狂甩着翅膀往下一看,只见一只枪口黑洞洞—— “砰!” 翅膀烂碎,坠地了。沉稳的脚步声走近。在地上蜷缩着的魔鬼鸟眼圆睁,视野被人影所覆,眼见那抬起的枪口对准了自己: “你……你是……”魔鬼不敢置信,尖声叫道:“梅——” “砰!” 射烂了死寂。 今夜,“理想国”内哭嚎惨叫声不绝。魔鬼们,长翅膀的在空中胡飞乱窜,有蹄子的在地上猛蹬狂飙,躲进了洞里、树上、溪旁,却怎么都没躲开那一杆长枪。惊声四起: “为什么?!明明该隐昨天才来过——啊!”转眼又落地一具温热尸体。 一堆一堆的魔鬼尸体,在大地上连成一片一片,流水洗不去一溪的红。呻吟呜咽声在幽夜里飘荡,哀然问着: “为……什……么?” 为什么是夜晚而不是白天,为什么是梅尔茨而不是该隐?—— 一切皆是致命的第一次。 满地哀吟的尸体中间,梅尔茨持枪凝立,手中枪管炙热烫手,但月光冷人。他无声地抹去眼泪,又流出新的。枪脱手坠了地。梅尔茨低头用手盖上自己的眼,也遮上了满目的尸体涂地。 此刻,是瑞希瞒着他来此地打猎,却中途昏倒,从此昏迷不醒的第三十一小时。 . 诺威根的中央大街上,人群熙攘。一个打扮平凡的兽瞳青年,边随人流走动,边伸脖张望街两侧的店铺,不时就停下脚步凑上前问: “老板,招工吗?” 被拒绝至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后,他长叹一口气,转头拐进了一条硫磺味的小巷。而后,推门而入,与酒客言说: “老板死了,工作没了,饿了半个多月,妈的,再这样下去只能卖火柴了!” 听者更气愤: “你有我惨?我刚辞了工打算去‘理想国’,结果就听说进去的都被杀得差不多了,那就回来继续干活吧,结果就说我有‘反动’的黑历史,所以不能要我?!” 叫嚷声吸引来了旁人: “等等,你们也是……” “我也——” 把酒言恨,最终都落于同一句诘问: “妈的,梅尔茨到底在干什么?!” “妈的——梅尔茨到底在干什么?!” 会议厅内,有工厂主愤声吼着,手里的文明杖几乎要敲到身旁安卡的脑袋上。长桌两侧,一众人焦灼: “安卡,那个人类都已经昏迷不醒了,梅尔茨反倒更猖狂了!” “安卡,你拿什么来赔工人罢工给我造成的损失?” “厂里有人恶意纵火,安卡,你怎么给我算?” “安卡……” 主宾位上的安卡,面对这一声声质询,心怦怦乱跳,他看着这群被气得脸红脖子粗的老爷们,冷静地说: “梅尔茨会反扑,是因为他还抱有希望,只要再等一段时间——”却被打断: “你拿什么让我们等?你自己有什么可失去的?” “既然如此,”安卡一拍桌站起了身,面对众人说,“我个人有一个办法,最快一周就能免你们烦忧。” 有人质疑: “你拿什么保证?” 安卡说: “我无法保证。确实,我是没什么可失去的,但你们呢?” 有人急迫: “真有办法就别憋着。” 安卡闻言却笑,突然冒出的一声笑,夹着哼声和快活的笑气,而后连成一串笑,像正目睹一场喜剧。盯着他的所有人,面面相觑,都沉默。 安卡自顾自地笑了好一会,才清咳几声收敛了笑意,而开口对众人揭晓: “用尽你们所有的想象力,制作一个‘天使’吧,就像他当初逼迫我寻找的那一种。” . 在瑞希陷入昏迷的第七天。 得了千金的医生,还有着良心,把钱悉数退还给了梅尔茨,并劝说: “没有必要再进行手术了……愿撒旦保佑你们。” 重金悬赏来的术士们,被奉为座上宾,念念有词地摆弄起破石头烂碗,或指着天上的月亮说: “梅尔茨先生,等火星结束逆行之日,您的爱人就能醒来了!” 从此,梅尔茨开始仰望起夜空中那颗晦烁的亮点。仰望,却瞪视。偶尔在夜深人静时,用人间的火器瞄准它,射出一记含恨的巨响。 而后,太阳照常升起。 梅尔茨信起神,载于正经圣典里的,三位一体的那位无上的神。俯首听取经文,晨祷、晚祷,凡事谢恩: “天父,无论今日遇到什么,都愿相信这是您允许的安排。我当尊崇您的教诲,爱人如己、节制私欲、践行公义——阿门。” 虔诚地闭目,双手合十。“阿门”之后,是暗地里心在叫喊: 只要能救下瑞希,我不介意再犯下更多罪。 在瑞希昏迷的第十三天,梅尔茨设陷阱捕获了一只死神。废弃仓库里,那瘫在墙角的手下流干了全身的血之时,梅尔茨走近另一旁法阵里的受困死神,恭敬地行礼: “死神阁下,感谢您的现身。” 死神急切地朝墙角那张望,冲梅尔茨喊: “那个魔鬼都要死了,你在干什么?!快放开我,让我给他安息——” “死神阁下,”梅尔茨无动于衷,向其躬身道,“请您前来,是有要事所托。请告诉我,该为您献上何物,才能让您赦免一次本该发生的死亡?” 说话人的身边围守着一圈人,但无一人在意角落里那流干了血却仍呻吟着的东西,是否还能被称作为人。目睹了这一切的死神,沉默地握紧了镰刀。 梅尔茨说: “死神阁下,我的爱人他……” “你杀了我吧,”死神说,“所有生命皆平等,我是不可能为你这种人渎职的。” 又说: “我已经看见了你的结局,在生死——” 话未完,只听见刀出鞘,心脏就被利刃刺穿。地上便又多了一具尸体,死神的尸体。 梅尔茨从那冷尸中抽出佩刀,用白手帕擦净了刀上的金血,叹道: “有形之物皆会死,连神也一样。” 阻碍他和瑞希见面的有形之物,任何一切的,都该死,哪怕是神。 . 日夜守在瑞希床边的梅尔茨,就那么坐着,空望着,至耗干了精力才像布娃娃一样瘫倒进眼前的床。而后在凌晨惊醒,继续守望瑞希那在月光下惨白的脸,像守着一具不会腐烂的尸体。 火星停止逆行的那一天,瑞希仍未苏醒。仅靠轻微的吞咽反射维持进食的他,皮肉陷出骨的形状。越发地轻,排出的污物也越发地少,像一张薄人皮包着一口气,每呼出一点,离死就近了一点。 梅尔茨放弃了希望,同时想好了自己的死期。日夜的守望继续。 在他被瑞希推醒时,睁开眼以为自己看见了梦,一动不动地呆坐着盯着梦看。瑞希看见他这副模样,嗤地一声笑出来: “你就是这么迎接‘死而复生’的伴侣的吗?” 梅尔茨不敢言语,唯恐触碎上天恩赐给他的梦。 “小蛇,是我呀,”瑞希掀开被子,慢慢地跪立起身,伸手掐上梅尔茨的脖子,“我回来带你一起上路……哎呦——”却一个没站稳,倒进梅尔茨的怀里。 怀里的人很轻,但有着重量,他有微弱的鼻息,笑着的,肌肤相贴的。 活着的。 眼泪一下子掉了出来,梅尔茨紧紧地抱住了他日夜守望的爱人,哀声哭诉: “瑞希,我很想你。” 怀里的瑞希贴上他的脸,轻轻蹭着说: “我爱你。” 梅尔茨怔住许久,面色惶恐: “不,求求你,别说……” 相识八年,瑞希从未对梅尔茨说过爱,哪怕梅尔茨爱得小心翼翼,哪怕二人早已行过爱之实。瑞希却又说: “我也爱你。” 梅尔茨已经泪如雨下: “求你别再说……请像从前那样随意处置我吧,只要你能留在我身边……” 梅尔茨抢过一旁床柜上的水果刀强塞给瑞希,哀求道: “求你带我走吧,瑞希,带我一起走吧。” 瑞希接过了刀,却一甩手把它扔到了地上,在梅尔茨慌了神去看时,强扭过他的脸,盯进他不安的眼。背对着月光,瑞希的眼睛发着亮,他说: “小蛇,还记得我们的契约吗?” 望着这双蓝眼睛,梅尔茨呢喃: “记得……” 瑞希说: “你会绝对服从于我的话的,对吗?” 梅尔茨说: “对。” 瑞希笑,像得逞,像贪欢,唯独不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他在梅尔茨怀里蜷着,说: “我得死,我就要你永远记得我。听好——” 梅尔茨眼见瑞希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别给我续命。” 瑞希伸出两根手指: “第二,锁魂也不行,我不想当你的宠物。” 心中想法被看尽,梅尔茨瑟缩地躲开对视,却被瑞希硬掰了回来。被人类的蓝眼睛正盯着,蜥蜴的瞳仁颤缩。 瑞希轻轻地笑,伸出了第三根手指,说: “最后一个命令,听好——” 瑞希揉着梅尔茨发了汗的黑发,似宠溺地叹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小蛇,好好活下去。” 听了这句话,梅尔茨被刻了名的胸口开始发痛。他一下子像失去了流泪的能力,瘫进椅子里不声不响,脸色惨白得像一缕孤魂。瑞希环抱上这样的梅尔茨,在他不曾再举起的臂弯间蹭着,期待地问: “你会答应我的吧,小蛇?” “嗯。”一声由梅尔茨发出的细若蚊虫的音,像只是被哭喘带出的杂音。 瑞希心满意足地合上眼,陷进梅尔茨的怀里,叹道: “小蛇,我好累呀。” 凌晨的病房里,月光冷人,照一双凝滞如尸体的人。窗外有蝉鸣,屋内死寂。许久之后,有人悄语: “小蛇,我好困……” 而后,屋内再死寂。 一直到天亮,到蝉不再哀鸣。 . 瑞希死在了昨天,梅尔茨活到了今天。窗外日暖月寒,而房中的他凝如死尸,紧拥着另一具尸体,这是第一天。 被椅子支撑着才没有倒地的梅尔茨,拥着死去的瑞希,不曾放手。贴得近,他看见瑞希脸上生出暗紫色斑块,像吻痕。瑞希开始变酸,像发了脾气。这是第二天。 瑞希开始变大,这是第三天。 越来越大,像要把梅尔茨吞进怀,这是第五天。 瑞希变得*?…“#——¥?”…&#?睁着眼睛,伸出舌头诡异地笑,黏在梅尔茨身上,这是第?…(@#*天。 直到手下因多日联系不上梅尔茨,强行闯进宅邸。来人推开门,被扑面而来的腐臭熏得掩面,赶忙冲出屋喊来了更多的人。 他们强行撕开了相拥的两人,为目光呆滞的梅尔茨擦净脸。他们喧嚣而急迫,梅尔茨被这些人一左一右地架起胳膊拖下了椅子,一双腿仍僵得屈膝拖地而行。 梅尔茨被移进了担架,听着呼唤医生的乱声,又被七手八脚地揉捏起僵硬的肌肉,但他的心仍死着。惨白的脸上,双目越发涣散。 梅尔茨听见他们噪闹地说着什么,但这些声音还来不及被脑子理解成话,就已经被忘记了。他像是被留困在瑞希死去的那一晚,人生也早在那一晚就结束了,如今的命是主强加给他的,生命的债。 主说:好好活下去。 他会活下去,肉躯天然懂得遵从主的命令,心跳、呼吸皆乖顺,但他再不会好起来了。 从此,在梅尔茨眼里,这世上只有两种人:能帮他去见瑞希的人,和阻碍他去见瑞希的人。 他听见身旁有人说: “你们先不要告诉先生,安卡说他找到了天使,能救该隐。” 担架上的梅尔茨一把拽住说话人的衣角,声气微弱地说: “带我……去……” . 世人从未见过天使。从未亲眼目睹,从未有所耳闻,日夜向其祷告,却从未得其应允。 但梅尔茨见到了天使,坠落于废弃教堂,全身发着光芒,同正典记载的一样,有着四只翅膀、四张不同的脸,和密密麻麻的人眼。它很高大,梅尔茨须仰望,它凝滞不动,如舞台装置。 安卡站在圣坛之上,天使之下,身穿洁白长袍,手持一本圣典,而开口说道: “是我先发现了坠落于人间的它,所以,由我来担任它的引述人。” 安卡高举圣典,向台下虔诚跪坐的梅尔茨发问: “它问:梅尔茨·拉纳,你所求为何?” 梅尔茨低着头沉默许久。 安卡又问道: “梅尔茨·拉纳,你所求为何?” 梅尔茨抬头呆望向天使,同那些密密的眼睛对视,开口却是反问: “你一直在天上看着吗?” 安卡强硬地: “不得无礼。” 梅尔茨又低下了头。他合上了双眼,似睡着一般呢喃着: “求您杀了我吧。如果是您的话,他应当能理解。” 安卡怔住,这和他预期的回答相去甚远。梅尔茨竟不求瑞希能复活,只求自己能随死。 俯首的梅尔茨并没看见安卡的怔愣,他的声音似回忆悠远: “死亡是无法避免的,但我们有着永远。明天并非希望,唯有死亡才是,因为死亡过后,是下一世的再见。” 忽然,梅尔茨抬头死盯着天使,恳切发问: “您能杀了我吗?” 安卡说: “它拒绝一切此类请求。” 梅尔茨站起了身,仰面看着安卡说: “你能杀了我吗?” 安卡皱皱眉头说: “我是不可能这么对你的。” 闻言,梅尔茨一步一步踩着台阶走至圣坛之上,同警惕起来的安卡,和仰望也难尽其形的天使近在咫尺。梅尔茨抽出佩刀递予安卡,问道: “就当是为了惩罚我和他的罪,你们可以杀了我吗?” 安卡沉默,并没接下那把长刀。梅尔茨仍举着刀,刀刃向外。安卡的答复是沉默。突然,梅尔茨抬刀向安卡挥去,躲闪不及的安卡仰倒在地惊坐起,却见梅尔茨直一刀刺进了天使,而后那只握刀的手松开,垂至身侧。 梅尔茨俯视着地上的安卡,沉声说: “抱歉,我仍不为自己所犯之事感到抱歉。”而后,他笑了起来,又说: “但衷心恭贺你的胜利。” 安卡的脸火辣辣地疼,在后生的凝视下,他竟一时难以爬起身,只听见梅尔茨又说: “既然你们无法赐予我死亡,这一切于我也已无意义。我会永远离开阿卡西,名下的人员、资产要如何处理,一切随你。” 说完,梅尔茨不再多看安卡一眼,转身离去。那把被阿卡西旧主赏赐的精美佩刀被他留在了身后,随他的过去一起。安卡怔望着梅尔茨走下圣坛,身影在台阶上一步步低去,直至他推开大门,又被门遮上,随着门关的一声轰响,彻底消失不见。 安卡连忙爬起身,在地上的水泊中看清了自己的脸: 倒十字瞳仁之下,自眼睑起,淌下一条笔直的血线,像魔鬼的倒十字架被硬生生改画为了侍主的正十字架。 像一笔刻在脸上的,来自梅尔茨的嘲讽。 自这次之后,安卡再也没见过梅尔茨。 第18章 地狱,罪赎,我和你 瑞希死后,梅尔茨永远地戴上了白手套,和世间万物总隔了层距离。离开了阿卡西,他便失去了定所,瑞希的墓成了他在世间唯一的家,只是窄得再容不下他。 每天清晨,梅尔茨会为瑞希献上一捧沾着朝露的花,然后跪在墓前,用手帕擦去碑上的灰,再道一声早安。他会在这人世里走走看看,将一天的见闻在暮色中说给瑞希听,以一句话作结: “我又好好活过了一天,就像你嘱托我的那样。” 瑞希的父母并不知晓自家孩子的死亡。梅尔茨为瑞希代笔,每个月都寄信回家,并附上不菲的一笔笔钱。在信里,瑞希活得自由恣意,事业风生水起,新婚妻子也诞下了一双儿女,家庭和睦—— 这是梅尔茨为瑞希续写的人生,没有魔鬼,没有‘肃清’,没有苦痛,只有权威的幸福。 人类易逝。送别了养母和瑞希的父母之后,这世上便再没有谁是梅尔茨的牵绊。飘荡在人世里,像只孤魂野鬼,心心念念的是往生,却被一句话困在了今世。他携着骨灰盒游历世间,疯子一般边走边自言自语,把一切讲给失语的瑞希听。 在日出之时的山巅上,梅尔茨遇见了同样游离于阿卡西之外的维特·斯佩克特,再相见,维特先笑道: “我记得你,被人类牧师收养的小魔鬼。” 维特瞧着梅尔茨手中的骨灰盒,说: “这位就是瑞希·拉纳吧?” 刚说完,梅尔茨就将瑞希藏进怀里。 维特笑: “别这么见外嘛。” 梅尔茨和瑞希在崖边坐下,日出盛大,喷薄而出的霞光烘照着同天一色的池,在粼粼的波光里浮涌。梅尔茨摩挲着膝上的骨灰盒,对瑞希说: “这里是天的尽头。” 维特在梅尔茨身旁坐下,一同望向像是触手可及的红日。天地广阔,静谧无声,遇见了万色和风。迎着霞光,梅尔茨虔诚地将瑞希举起,与朝日相对。 维特说: “我听过你们俩所有的事迹。在我书写的所有故事里,我还是最喜欢你们的。” 梅尔茨和瑞希沉默。 维特轻轻地说: “因为你们的故事不会有结局。” “……” 维特说: “你想见他吗?” 梅尔茨说: “我答应了他要好好活下去。” 维特笑: “走马灯可不算死亡。” 梅尔茨盯向维特: “你要我主动去死?” 维特迎上梅尔茨的视线,笑眯眯地说: “你不会死,而是活在走马灯的幻境里。——永远都能看见他,其实是很美好的一件事,对吧?” 梅尔茨同瑞希相拥,遥望日出,不再理会维特。 “这是一个死神告诉我的方法,”维特说,“被生抛弃,却也逃离了死,并不算违背他的遗嘱。” 梅尔茨说: “我并不想逃离死,唯有死能让我们再相遇。” 维特摇摇头说: “你并不会一直被困在生死之间,在这期间,只要有人叫醒了你,你会立马死去。” 又说: “就好像你睡了个觉,而后被路过的谁随手杀死了一样,这并没有破坏你们的约定,不是吗?” 太阳升上来了,把梅尔茨照红。他在朝光里沉默。 维特看着梅尔茨,他那被多年的奔波磨粗了的脸,和爬着皱纹的眼。维特叹了一口气,起身扔下话: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想。如果有缘,我们会再见的。” 而后离去了。 浴霞而出的朝阳慢慢升脱了红色,到天边亮白,到它高挂天际射出的光喧闹刺眼时,梅尔茨对手中的瑞希道了声早。维特已经不见了,连风也寂静,梅尔茨按着骨灰盒的角,来来回回地像是焦虑。 过了许久,他带着瑞希下了山,山路陡峭,梅尔茨抱紧了爱人。在山脚他发现有人歪躺在树下,走近一看,是疼得龇牙咧嘴的维特。 维特见了他,笑道: “能帮我一把吗?我摔下树了。” 梅尔茨把瑞希放到一旁,把维特的身子扶起坐靠上树,又用树枝做起夹板。维特说: “这么快就又见面了,看来你我还是挺有缘的。” 梅尔茨没说话,沉默地给维特的腿安上夹板,维特说: “谢谢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应该报答你。” 闻言,梅尔茨站起身,将瑞希藏进了远处的灌木丛里,而后走至维特身前,坚定地悄声问道: “死神当初都和你说了什么?” . 距离瑞希的死亡,已经过去了四十年。不算长,阿卡西仍在,仍奉安卡为主,也不算短,汽车开始取代马车,“梅尔茨”早已被遗忘,连茶余饭后的闲谈都不会提起他。新一代的魔鬼,过得比祖辈们都要好,视阿卡西如今的安宁为理所当然,做派张扬却胆怯。 因此,梅尔茨决定在这一代里寻找能对自己下手的魔鬼,——不至于记得一切而恨不得杀死他,也因涉世未深,或许连刀都拿不稳,恰好能留他一口气吊着命,好陷进走马灯的循环。 梅尔茨开始在酒馆里寻找这样的人。来这的人络绎不绝,所求却无非钱财、功名,和爱。一个贪婪的人类对无能的魔鬼同时索求这三样,魔鬼唯唯诺诺,不敢拒绝,用发着抖的手签下了大名。梅尔茨在他身后窥视着,内心笃定这样的手肯定握不住刀,配自己正好。 刚想走近看看,冲来一个风风火火的家伙直撞进梅尔茨的路,又扬长而去——史迪·格里耶,独来独往,新贵里最乖僻,直遭人唾弃。梅尔茨向史迪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青年在酒馆角落低头发着呆,身形怯懦。 梅尔茨动了心念。 如果是史迪的话,必定忍不了自己的契约人另找魔鬼立契。恨是好的激励,伤害了这名人类的自己,哪怕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史迪追杀吧? 但史迪哪会有杀同胞的手段呢?干净得像张白纸,身上落了点灰都得埋怨一通。 思及此处,梅尔茨躲进人群窥着角落里的青年,见他回了神慢慢地站起身,见他在酒馆里乱窜寻不见门,在他慌张无措时无声地走近,友好地招呼道: “你好……有什么我能帮助你的吗?” 挑拨离间: “你的契者呢,就这么把你丢在这不管不顾了?唉……‘酒馆会吃人’可不单单是句俚语。” 梅尔茨顺理成章地被酒保发现并驱赶,而随手对青年设下陷阱: “若是以后你有需要,我愿意不计代价地实现你的一个愿望。” 青年攥紧了同史迪的契约,望着梅尔茨的离去,皱着眉沉默。 此后,梅尔茨仍是一天一天地活着,但多了期待。还未被杀,他就沉浸在了回忆里,像是求之若渴、迫不及待。四十年来,他同瑞希走遍了世上的万千条路,可最令他心往神驰的,还是如今这一条死路。 那位名为阿尔的青年一联系上他,他就不遗余力地展现出真诚和关切。被乖张的史迪折磨过的契约人,哪受得了这架势,当即就将心话全盘托出: “梅尔茨先生,事到如今我才发觉,自己只是被外界裹挟才求起功名,可内心的真正声音早就模糊不清了。” 梅尔茨笑: “但它一直在,不是吗?被你忽视的声音,总会先你一步对外界说起抗拒。” 阿尔叹道: “可我真的不知道该……” “去地狱吧,”梅尔茨说,“魔鬼们从不茫然于内心,因为分娩我们的穴口会告诉我们一切。下地狱,向她发问吧。” 阿尔怔住,话被他说得磕磕绊绊: “可、那可是地狱……” 梅尔茨握上阿尔那在桌面上纠结地蜷起的手,声音温和地说: “身为你的契者,我会保护你的。放心,我和史迪·格里耶不一样。” 阿尔目光躲闪,梅尔茨趁势追劝: “你已经得到了你曾索求的一切,但事情反而更糟了。你会功成名就,可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人生短短几十年,你还打算为无关的外人浪费多少时间呢?” 听过了这段话,阿尔不再犹豫。 签下了大名,签下了大名,签下了大名,一式三份。 契约被走进包间的侍者收走后,阿尔看着桌上的骨灰盒,疑惑: “您为什么一直带着它?” 梅尔茨瞥一眼阿尔,边用白帕擦着裹了手套的手,边说: “他叫瑞希·拉纳,是我的主人。” “呃,”阿尔干笑,“就是契者六诫里契约人的意思吗?” “是的。”梅尔茨说,而后沉默。阿尔也识相地不再多语。 梅尔茨一直随身带着瑞希,奉其为主,就像自己叼着项圈绳的犬一样四处走动。直至临死的前一刻,仍如此。 奉主的人生简单而幸福。尽管他害得阿尔几乎死在地狱里,却不在意——在史迪发现了真相愤恨地刺伤他时,他难抑激动,脱口而出: “谢谢。” 史迪把梅尔茨扑倒在地,爪子锢住他的喉咙,举起匕首就要往他的胸口刺去。“等等……”梅尔茨说,掀开衣服露出新刻了名的左胸,乞求: “避开这名,好吗?” 史迪看着一笔一划刻就的“瑞希·拉纳”,胃里翻涌上恶心,避开那名也避开了心脏,一刀刺进梅尔茨的右胸。 ——好痛,好烫,好幸福。梅尔茨对史迪说: “谢谢你。” 失血令梅尔茨昏了过去,身子蜷着状若死尸。他再睁开眼时,沙漠里刮着风沙,沙石吹进伤口,粘黏上血磨着疼。梅尔茨胳膊拄着地,爬起又倒下,爬起又倒下……他尽了全力坐起身,抱上瑞希,身子抵着一旁的巨石将自己支起,顶着风沙和眼前漫起的黑星,向远方的山洞蹒跚而去。 或许地狱有情,怜惜这垂死的孩子,大风转了向,推着梅尔茨的后背让他足下生风,仿佛一眨眼就来到了山洞里。梅尔茨瘫靠在洞壁上,颤颤巍巍地从内兜掏出同维特的一纸契约,用火柴点燃了它,并吟诵起: “死是注定,但今日我抗拒这注定……因我已将自身之命押于他者之处……死神啊,死神,不要来找我,去找那荒淫无度的买命人吧。若你不甘,但告诉你,他的真名为——阿斯蒙蒂斯。” 一团火熊熊燃烧着,很亮,很烫,劈啪作响,照得梅尔茨的脸上红光跳动。在扑面的温暖中,梅尔茨合上了双眼,安然地微笑,许久,许久,都没有再睁开,直到火颓弱,直到血凝滞,直到一切又被黑暗吞噬。 魔鬼脸上的笑恒久而安宁。 他终于得偿所愿,被困进时间的幻觉里。 无限循环的二十四年二百七十天十八时四十九秒…… 十六年的痛苦,和八年的极乐,而后一切死寂,再睁眼是另十六年的痛苦,期盼着后八年的极乐。 永远无法抵达终点。 因为那从来都不是终点,他早已拒绝了终点。 义无反顾地陷进爱的柔肠—— 没有边界、单侧曲面、始终往复, 名为“瑞希·拉纳”的无限循环…… …… …… …… …… …… …… 地狱炎炎,晦天不见星月。一介修行中的原初灵魂,哼着歌骑着牛,在沙漠里悠哉悠哉,歌是胡编的,牛是猎来的——好像也叫魔鬼来着? 夜里的空气冻人,他裹紧了皮毛大衣(自制),寒意仍刺骨。身下的老牛鼻头上挂了冻霜,哀声求道: “祖宗啊,能不能让我歇会了?累死我你也好不了。” 他伸手一指前方说:“看见了吗?前面有个山洞,进去避避风。”又蹬了一脚老牛,“你走快点就热起来了,不想冻死就赶紧走。” 苦了这老牛,饿成皮包骨了也得服侍这祖宗,不然就得挨鞭子。它故意行得颠,希望能把他摔死,却没成想他一把抓紧了两只牛角,快活地笑道: “再快点!再快点!” 他在山洞里生起篝火,火光亮起来才照出洞里躺了一个死人。看见尸体的那一刻,他猛然头皮发麻后背发冷,惊恐,却似哀伤,更觉烦躁。他狠踹了尸体一脚,跌出一个黑盒子把他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捡起,打开,定睛一看—— 白花花的一盒骨灰,惊得他失了手盒子掉地,骨灰洒了一地,而他恶心莫名,扶壁干呕。 “……瑞希?”有人轻声说。 他回头看向说话人: “你没死啊?” 那人半身衣衫都浸了血,气若游丝: “瑞希,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他凑近看着那人说: “嘀嘀咕咕说什么呢?幻觉了?” 那人抚着心口,笃定地说: “你是瑞希。” 他笑: “我又多了一个名字?之前还遇见过人叫我该隐。”一叉腰说: “我不管咱俩之前有什么过节,都不许再提前事,我现在可是修行人,要攒善工,好转世。” 一说起来就没完: “上帝老头之前让我选,在直接下地狱,和修行后有可能上天堂之间选。” 颤抖的声音不敢置信: “你选了……天堂?” 他大笑: “我选了人间!——人间才是最有意思的!” 又凑近,盯着那张挂着血狼狈不堪的脸看,兴奋地问一个濒死之人: “这位先生,你会选什么?” 那人呼出了最尽力的一声笑意,弱声抖着: “我也以为人间最好。” 人间才是他们的天地。 人间才是一切故事的开始。 他们会在人间再相遇,写着一篇篇没有结局的故事。有爱,有恨,或许也有生离死别,但唯独不会有麻木和空虚。像日月行过每一日的天际,书写了名为日常的“奇迹”。 以爱为柴薪,灵魂的欲和火永不灭。 我们下一世再见。 第19章 初见 “你们谁看见少爷又跑哪去了?!” 白阳蓝天响晴日,森林里有一座红顶洋馆,门前的管家急得团团转,拉来路过的女佣就喊: “少爷身体不好,森林里毒蛇还那么多,让老爷发现咱们又没看住他就完了!” 女佣犹豫道: “可能是又去哪里观察昆虫了吧……” “还有魔鬼!”管家急得直插嘴,“听说森林里还住着魔鬼!” 女佣叹一口气:“我去找吧。”拎起裙子就走进了森林。 这是一片滋养万物,生态丰富的森林。十五岁的瑞希·霍华德,带着一只捕虫网和一本《生物百科全书》,只身深入此地。好奇的眼睛闪亮亮,一会揪揪树下绚丽的蘑菇伞,一会戳戳树上歇着的圣甲虫,查阅起手中书籍。 “是牛头蜣螂。” 他提笔在条目旁画下虫子的样貌,而后合上书本,寻找下一处藏于草木间的自然曼妙。几番奔波下来,连深色的背带裤都沾满土尘。他不在意,直接爬上树,想凑近看看那蓄了巢的好看金丝雀。爬至半空,掉下个果子砸了头,迎面而来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哪来的死小鬼?给我下去!” 眨眨眼定睛去看,树上并无人,倒是那只金丝雀在树枝上对自己唧唧叫着,它展翅,张开的却是蝙蝠翅膀!瑞希眼睛亮起来,奋不顾身地向树冠爬去。 “怎么还往上来?下去啊——” 金丝雀闪进枝叶里,一眨眼的功夫树干上多出来一个人,对瑞希直接伸手一推—— 瑞希摔下了树,仰躺在地上,怔望着那头上长了红角,身后甩着钩子尾巴的人。 是魔鬼!瑞希在书里见过魔鬼。 ——“他们大多性格恶劣”。 魔鬼跳下了树,居高临下地看着瑞希,轻率地笑: “你活该,谁让你擅闯我家的?” ——“他们自负,须有外界的认可才能活下去。” 魔鬼见瑞希对自己的外形毫无反应,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拽得坐起来,不满地说: “你怎么不怕我?我可是魔鬼——魔鬼,清楚是什么意思吗?” 瑞希点点头,眼睛晶亮得像发现了全新品种的圣甲虫。 ——“束缚其的方式,是与其签下主仆的契约。” “你叫什么名字?”瑞希问。 听了这话,魔鬼捏着下巴怪笑: “梅尔茨,大人物的名字,如雷贯耳,哼哼。” 瑞希的心里像有微风泛波。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梅尔茨说: “我们签契约吧。” 说完,自己也觉得太直接,找补道: “只要你和我签契约,我就不再来打扰你。” 撒起谎来毫无心理负担,一个谎接着一个谎: “我会给你做牛做马,还会为你呈上最新鲜的动物内脏,我家的厨师长很擅长做酱鹅肝。” 眼前的小鬼的模样端正,空口白牙的功夫却了不得。梅尔茨哼笑道: “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也懂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这世上可没有免费的午餐。” 梅尔茨一转身化为了金丝雀,瑞希当即伸手去捉,像扑蝴蝶一样急切,却捉了空反挨一啄。眼睁睁见那金丝雀飞上枝头,屁股一蹲就不再挪窝,还冲自己嘲讽道: “签了契约的魔鬼活得还不如流浪狗自由,我才不需要契约人呢。” 瑞希的心冷下来。他提笔将魔鬼的模样画进书里,一笔一划极为工整,又极为克制。 他早已难捱心潮奔涌。 回去后,他会让父亲定制一个金笼子,很大,大到足以容纳上百只这样的金丝雀,却只豢养一只。 刚收了笔,寻声而来的女佣就赶至来接瑞希。他最后望一眼梢头上悠然自得的金丝雀,牵上了女佣的手,在心底暗暗发誓: 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毕竟我的暑假才刚刚开始。 一路上,女佣见少爷罕见地开心,笑问: “您是发现了新品种的昆虫吗?” 瑞希轻笑: “我发现了新品种的朋友。” 瑞希是人类,梅尔茨是魔鬼。 同他相识在炎炎夏日。天蓝得像海,倾泻灼人的暑气。 于是新的故事开始。 第20章 笼中[番外] 瑞希·霍华德的床后有一只金铸的鸟笼,高十英尺,径长七英尺,高大、宽敞,不明亮。笼栅竖密,难容一臂。 “(咚咚)少爷,老爷叫您出来用餐……不愿意吗?我这就下去告诉他。” 未经允许,连父母也进不去他的卧房。 房间内。 “你的房子好大!不错,梅尔茨大人很满意!” 床后盘坐了一个光着身子的小少年,一头鸡窝金发中冒出两只红尖角,身后那一双小小蝠翼,在他抓着脚丫把自己摇晃时,也跟着一扇一扇的。 他的周围摆了一圈瓷盘,个个里都是烹留原味、淌血泛泽的动物内脏。 梅尔茨抓起一块鹅肝就往张大的嘴里扔。 瑞希坐在他对面,画本架腿上,一笔一划把美丑都记下。他的身后,是一只手作的树屋,树干高十英尺,径长七英尺。 “你这种有钱的家伙都该死,”梅尔茨打了个哈欠,拄着腿撑上脸说,“你生来就是享受,像我这种人的尸体就算在屋外堆成山,你们也连看都不看一眼。” 瑞希放下了画本,看着他笑。 “切。怎么?你有意见?” 瑞希摇摇头。 “哼,伪君子。” 瑞希抓紧了手中的画本。“你愿意和我签订契约吗?”他说,“我可以献给你黄金和珠宝。等我长大,父亲死后……我会把房子也都给你。” 梅尔茨撑开个大大的懒腰,说:“才——不——要——”话完了,人也一下子懈了劲儿,驼了身子,胳膊垂落膝头上。半眯着的红眼睛,在见了瑞希的失落的表情后,忽然笑了: “别拿烂钱污染我。我没钱,但是有天地。你们就只会把自己关在大大小小的笼子里,把阳光都浪费了,真没劲。” 他在起身之前,把身旁的盘子都吃空了,空盘子又都舔了,便抖擞抖擞小小翅膀,说要离去了: “再不回去,我的巢就要被喜鹊占了。” “等等!”瑞希一扔画本,忙站起身,对梅尔茨的背后说:“我们现在,至少……能算是‘朋友’了吗?” 梅尔茨回过头来:“啊?”他探着个脑袋,摸一摸红角,把眼快翻到天上去——那是他在思考: “哦,是啊,毕竟我吃了你的肉呢。” 转过身,嬉笑: “你要不要和我去偷黑熊的‘宝藏’?” 瑞希摇摇头: “我的身体不允许我走那么远。” 又走近梅尔茨,握上他的手向后拉去,回过头笑: “你想来看看我的秘密基地吗?” “好呀!”小魔鬼大大方方。 由着瑞希把他拽进了床后那一幢硬纸板搭成的树屋里。里面高大、宽敞、昏暗。四周串灯亮起时,梅尔茨大叫: “这是笼子!” 一只困鸟的金笼子。而他成了其中的雀鸟。 “快放我出去!” 他冲到笼门前,看不懂那复杂的门锁,就拽住笼条用劲儿晃摇着:“可恶,你这死小鬼,该死的——” 却突然被人从身后抱上,扑进一地抱枕里。他僵滞,像被叼住了后脖的小兽物。耳边是瑞希的乞求: “可以允许我十秒吗?” 梅尔茨沉默。 他的背上是从来扑着风的翅膀。此刻,这翅膀被挤压得酸痒,背负起一名人类的重量。 他的心也痒起来。 十秒止。被瑞希放开后,小小蝠翼哆嗦了一下。 梅尔茨翻过身,同瑞希面对面躺着,红眼睛对上绿眼睛,问他: “你为什么要驯服我?我们不是朋友吗?” “什么?” “你擒住了我,就像老鹰咬住兔子那样。” 瑞希笑:“这叫‘拥抱’。” “在野外,可没有什么‘拥抱’。一旦被咬住,就是死了。” 瑞希翻过身,对梅尔茨露出后颈和后背,说: “你也可以拥抱我。” “别随便就把后背暴露给别人啊……” 说着,梅尔茨却用臂环勒住瑞希的身子。右手抚上他的心口,勾指一抓,那拳大的心脏,像是就困进指笼里了。 “我现在就能把你杀死。”梅尔茨说。 “嗯。” “你很弱小。你的心脏……是生病了吗?” “嗯。” 人类的心脏跳进魔鬼的手心里,羸弱地,却似在讨好——连同身体一起。瑞希像婴儿一样蜷起身子,更深入进身后的怀抱里。他的手覆上梅尔茨的,朝着自己的心口用力按了下去。 “请别放开我。”他说。 梅尔茨不会放手。他乐于狩猎。抬牙咬住眼前的后颈,两个小红圆洞淌下血。瑞希偏了头,为他露出一段新的白颈子。他不犹豫,再咬上去。 咬上耳尖、脸颊。 咬伤了苍白的唇。缺的那点颜色,由血色补红。 魔鬼手里的人类的心跳,逐渐有声。 怦、怦、怦…… 瑞希关了灯。 紧紧相拥的一双躯体是交缠的黑影,展翅或扬爪,撕咬在笼中。由上至下发生了一场征服。冒出伤口的鲜血还来不及淌下,就被牙间的舌尖舔去了。 不知不觉地,梅尔茨被瑞希坐压身下。 那瘦小的身子伏下,龇着牙,咬上魔鬼头上的小红尖角。梅尔茨连忙把他往外推去——这感觉太麻、太痒,太古怪了!却不知怎的,使出去的劲儿,都只让瑞希更沉到自己身上。 “我讨厌你!”梅尔茨大叫。 “对不起。” 话完,梅尔茨的身上轻了。直坐起身扑倒瑞希,却被揽进怀里,便一抖蝠翼变回了金丝雀,冲他的脑门狠啄了三下。瑞希抬手托住了他,他却直钻进人家的衣领里,把小小茸黄脑袋对外露着,再不挪窝了。 瑞希轻笑。 他们躺在抱枕上,在腥味的黑暗中不言不语,呼吸轻而规律。梅尔茨从领口飞出,见瑞希闭着眼睛,就落在他的鼻尖上盯了好一会,但那两只大圆球仍合着,他轻啄了一下,又飞回瑞希的衣领中去。 瑞希是梅尔茨住过的最小的巢。 他狭窄、拥挤,却比任何树枝和草叶都要暖和。他昏暗,却比黑熊的山洞更干燥且安全。他是活的,会呼吸、会笑,也会流血,皮和肉之下,是和梅尔茨一起住在瑞希里的跳动的心脏。 梅尔茨喜欢这个新的巢。 ……从何时开始? 不记得,也不重要了。 黑暗的笼中,金丝雀闭上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