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口,早已清扫干净的宫道上站着一个小太监。
下了将近一日的雪,天色昏暗,叫人分不清时辰。
细小的雪花落在地上,很快便融化,化作水滴被踩碎。
小太监忽地面容一喜,弓着腰急忙上前迎了两步。
“任小姐,天寒地冻,仔细着脚下。”
来人一席水绿襦裙,外罩青色大氅,纯白毛领紧紧围着那张尚带着稚嫩的小脸,一双水色黑眸灵动自然,只看外表,当得起京中传言中的美人面。
任观南听见声音抬眼看去,是一个年龄没多大的小太监,见了她整张脸皆是喜色。
“小的是贵妃娘娘遣来为小姐引路的,宫道湿滑,小姐可看着点脚下。”
小太监一张嘴皮子利索的很,说着还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颇为意味深长。
“小姐,宫中最近不太平,您小心着些。”
任观南一顿,因寒冷而有些淡的唇勾了一下,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她难免生出几分好奇,望着宫道上三三两两来赴宴的人,她低声开口。
“如何不太平?”
小太监眼睛转了一圈,轻咳一声虚无缥缈地回了几个字。
“陛下已有五日没上朝了。”
说完,小太监当即闭上嘴,神色正常,仿佛什么都没说过一样。
任观南骤然敛下沉思,平淡的表情一动未动。
皇帝不上朝,原来主线已经走到这里了。
怕是如今宫中议论纷纷,却始终不敢确定猜测。
但任观南知道,皇帝怕是已经卧病在榻了。
这是一本逆袭流爽文,男主怎么会止步于太子这个位置呢?
皇帝不上朝,太子监国,这便是权利结构明面上初步改变的转折点。
看来,男女主已经开始着手于夺位了,只是不知道江湖那边各派系女主处理的如何了。
任观南努力回忆了一番原书的剧情,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
蚂蚁岂能撼动大象?任她任家如何高官显爵,也越不过皇家,更越不过太子与皇帝。
这也是原主在男主当上太子后便甚少招惹男女主的缘故。
原主是恶毒女配,但不是降智女配,谁能惹谁不能惹还是有点分寸的。
但这点分寸来的太晚了,早就得罪透了男女主与一众配角的原主,没有悔恨的机会。
当然,原主也从未悔恨过。
只是在原主流落街头乞讨为生时,有过一丝茫然。
原书为这位驰骋全篇的女配留了一个结局。
『又是一年大雪,北风呼啸,朱雀街上泥水与雪水混做一团,过往之人撩起衣摆不愿沾上一点。
天寒地冻,就连街上的摊贩都少了很多,懒懒散散的,叫卖都没了力气。
无人在意的角落,满地污浊里,一只手轻轻抬了起来。
那只手沾满污泥,伤口遍布,但若细看却能看出几分精雕细琢的白嫩来。
想来其主人是个娇养长大的。
“今日是什么日子?”
喃喃声响起,带着虚弱与沙哑。
忘了,今日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却也有点不一样。
雪花一层层落在她身上,恍若坟墓上的黄土。
今日,是任家斩首的日子。
灰暗的眼眸仿佛沉入大雪,有一瞬,它有些迷茫。
“我做错了吗?”
“不,我不会后悔。”
那些欺辱怒骂,她从不会后悔,她任观南绝不后悔。
只是……
偶尔,她望着双手,想得是撒在雪地的鲜血。
偶尔,她看着曾经的国公府,会有一个念头。
“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可惜,一切都晚了。
任家破败,她也流落街头。
直到一阵风过,一柄长剑刺穿她的身体。
恨到极致的眼睛盯着她,熟悉至极。
那些在她脚下倔强不肯求饶,被她羞辱至极的人,都曾这么看过她。
她就要死了。
可直到死的那一刻,她也不会后悔。
只是闭上眼弥留之际,感受着温度从自己的身体里消散。
她小小的,小小的生出一点妄念。
“我想换回他们的命。”
泪滴融化冰雪,转而化作寒冰。
她死在一场大雪里。
红尘恩怨,至此方休。』
算起来,距离被斩杀街头还有差不多一年的时间。
这个时间说少也不少,但多也没多到哪里去。
从皇帝生病到太子继位,中间的筹谋博弈与任观南没有关系。
她在这一年里唯一的作用就是洗干净等着被清算,最后死在街头,为男女主的大婚送上贺礼。
瞧着漫天的雪花,任观南慢悠悠往宴会的地方走,心中不免愁苦。
雪景好看,但只一想自己明年的今日就要死在大雪里,她就牙疼。
怕冷似的裹了裹身上的大氅,任观南忽而听到一点吵闹声。
循着声音望去,东南角亮着不少灯,时不时还有低吼声传出。
她蹙了下眉,宫中规矩颇多,怎会允许此等吵闹声传出?
一旁的小太监是个机灵的,瞧她往那边看,憨笑着多说两句。
“小姐,那边是九殿下的斗兽场,您听到的应当是野狗野狼在叫。”
斗兽场?在宫里开这玩意?
任观南心里嘶了一声,这……太放肆了吧?
斗兽这玩意放在宫外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怎么还抬到宫里了,还这般明目张胆。
不过转眼她便想到了什么,眸中疑惑消去。
如今的皇帝能生,底下九个皇子,男主是其第六个皇子。
虽说男主已经当了太子,但顶上活着的还有二皇子三皇子五皇子三位兄长,底下还有七皇子九皇子两个弟弟。
一日不登基,危险便存在一日。
所以男主背地里做的动作也不少,小的就玩捧杀那一套,娇养着要什么给什么,把人养废了到了出宫的年纪随便找个封地一扔,几年都回不来京城。
一旦被驱离权力中心,这人也就再也回不来了,毕竟男主一向心狠手辣。
而那些养不废的,就派几个任务把人支出京城杀了。
这件事也是女主帮忙做的,毕竟江湖上多的是只看钱财的杀手。
该说不说,男女主还真的配得上事业批爽文主角,该杀的人就杀,该收买的人心就毫不吝啬温柔。
任观南其实有时候还挺欣赏这种人,毕竟人都慕强。
但现在她成了恶毒女配,就一点都不想慕强了。
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收回目光,她轻声道:“走吧。”
小太监诶了一声,笑眯眯地引着她继续往前走。
没走几步,又一道声音横插进来,是一道沉闷的车辙滚过雪地的声音。
不过瞬间,一辆运着牢笼的车从任观南面前驶过,白雪遮去一点视线,她眯起眼,借着昏暗的天色轻扫一眼。
那牢笼里似乎趴着个什么东西,身形消瘦,毛发凌乱,再看四肢还被锁链捆着。
不待她细看,车子便走远了。
“里面的……”任观南停顿一下,琢磨着那东西的形状,半迟疑地开口,“是人?”
说完她自己就有些不信,再怎么样九皇子也不能运人去斗兽场,一旦被发现,迎接九皇子可能是牢狱之灾。
“哪能啊,”小太监面上赶紧笑笑,“应当是前些日子太子殿下给九殿下找的野狼,深山里找了许多日,这不一找到就运了回来,九殿下高兴的紧,紧赶慢赶也要在今日叫那野狗比上一场。”
“这样啊……”任观南看着远去的车,皱着的眉也散开了,“罢了,我们加快脚步吧,不要让祖母等久了。”
太后把原主的母亲当女儿养,也让原主喊她祖母,平日里宠爱异常。
今日这宴是太后的私宴,所以地方也就放在了离太后宫不远的衍臻殿。
衍臻殿与太夜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夏时自殿中可见荷花美景,冬日湖中的冷气也不会吹到殿中,是个绝佳的地方。
来赴宴的人多少都有点身份,路上还不显,这一到地方,高门大户里的规矩客套就冒了出来。
任观南顶着宁国公嫡女,太后外孙女,淑贵妃侄女的身份,不需做什么就有人上来攀谈。
她一贯不喜欢这种场面,总觉得虚假的很。
这个时间任家还没出事,是以不管任观南脾气多差名声多不好,只要她还担着这个身份,就有人愿意相亲。
贵族嘛,成亲不过是一场交易,有利可图就行。
成亲后不妨碍男的纳妾流连花丛,也有女子暗中豢养男宠。
怎么说呢,各玩各的,没那么封建也没那么开放,不过是一场利益的交换而已。
任观南拒绝了又一个公子哥,撑着下巴略有不雅地搭着眼。
唉,向她这么纯爱的且有精神洁癖的,连各玩各的都做不到。
到时候男的跑出去花天酒地,她在家自己逼自己守身如玉……
啧,憋屈,实在憋屈。
不值,实在不值。
这般想着,她莫名生出点烦躁,干什么非要她选个夫婿?
不干,说什么都不干!
反正原书里今日的宴会就没成功到哪去,她任观南凭什么在这乖巧听话?
原主能搅和了宴会,她也能。
反正不影响剧情,都是路人甲,谁还怕了谁去?
于是,刚想唤乖外孙上来说话的太后面色一滞,一张保养得当的脸险些控制不住表情。
而一旁坐着的今日的主角,太后的亲侄女则瞪大双眼,不敢相信眼前的事情。
“这位公子,你词儿背错了你知道吗?”任观南撑着头,懒洋洋看着眼前的白衣公子,扯起一抹嘲笑。
“附庸风雅的东西,还想与本小姐喝酒?”
“再说了,我看你在青楼里喝的酒不少,也不缺我这一杯。”
刷,一杯酒被任观南泼到了一旁,当啷一声,酒杯摔在桌上滚了几圈。
那凑上来的公子脸色又青又紫,一张脸都被打肿了,呼哧呼哧喘着气,想瞪人又不敢,滑稽的样子看的任观南想笑。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都是青楼的常客了,还在这穿白衣装文雅,也不怕回去哄不好藏着的妹妹。
没意思,实在没意思。
任观南赏了男人一个滚的眼神,盯着桌上的菜听上面太后打圆场。
话说男主什么时候来啊?她都待无聊了。
她宁愿去面对男主的刁难,也不愿意在这虚假客套。
啧,跟这些伪君子比起来,她觉得男女主还挺真诚的。
真诚的恨着她。
这场宴会没什么波澜,任观南按部就班地走着剧情,没事挑个男人讽刺两句还没人敢回嘴,只能脸红脖子粗的听她骂。
完了,怎么有点理解原主了?
骂着骂着,忽而看见太后揉了揉额角,余光无奈地看了一眼她。
任观南缓缓坐直身体,来了,剧情点来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太后说出了那句离场的话。
“哀家有些乏了,你们就随意吧。”
语毕,太后起身,那位温柔的侄女也跟着起身,只不过在离开前无奈地看来眼任观南。
宫灯摇曳,暖黄光线里,任观南瞧见那少女朝她轻轻摇头,规矩搭着的手也安抚似地点了点。
这情况她有些发懵,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反应过来也只能僵硬笑笑。
好在那少女要离开,并未看个仔细分明。
任观南松了口气,心里盘算着这姑娘貌似和原主关系还不错。
以后得小心点了,免得人设崩塌被当妖怪送去火葬。
这场宴席本就是太后主办的,如今太后一走,席上的人也没兴致继续端着,三三两两拿着就被吊着眼睛看坐在角落的人。
虽说隔着一道屏风,但影影绰绰间,总有影子映在其上,比真人多了一层雾里看花的美。
任观南无聊撑着额头,懒得管耳边听到的交谈声,无非是文人的阴阳怪气,说的也不过是她一个女子,清高气傲,往后怕不是连婆家都不好找。
唉,人生就是这样的,太完美的人总会招来别人嫉妒。
她是人,不能和一群鸭计较,只能像妈妈原谅儿子一般原谅他们。
听着耳边叽喳,她手指点在桌面上,闭眼数时间度日。
不过六十下,门口便传来骚动。
北风卷着雪花随着掀起的厚帘进入殿内,转而化作水滴消失不见。
极淡的竹香混着冷冽的松香飘过,任观南睁开眼,抬眸,屏风上的白鹤一明一暗,两道身影打在其上。
一室寂静,唯有尊敬和恐惧的声音回荡。
“参见太子殿下。”
以及跟在其后的“见过明女侠。”
那些在任观南面前高傲自大装腔作势的公子哥此刻万分敬重,连一句废话都不敢再说。
任观南抖抖衣袖,得了,演员已就位,那还说啥?
开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