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
自己写也不是,不写也不是。
她能想象到笔下的字会有多丑。在陆氏这一代所有人的见证下,漆黑的墨渍会深深印在将原身视作珍宝的父母兄长身上,让他们在族亲面前因她而蒙羞。
自己于此不过是一个过客而已。
苏喻白还在旁边看着,这一笔下去,他会猜到多少?既然注定要暴露,早一分晚一刻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饮鸠止渴,钝刀割肉罢了。
如今早一分暴露,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
蘸着黑墨的笔锋,垂直朝着洁白的宣纸上落下——
一个歪歪扭扭、一笔粗一笔细的墨色“中”字便瘫在了纸上,丑得不堪入目。
众人目瞪口呆,只有陆葭霏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哈哈哈哈,妹妹这字...看来妹妹真的不是自谦,确实连笔都握不稳了。这般...怕是日后书信往来都难了。想当初二伯父和婶娘一字难求,他们的孩子却...哈哈哈哈哈!”
陆葭宁抿紧了唇,还在握着毛笔的手微微握紧。她能感到四周投来的目光,同情、好奇、幸灾乐祸,像细针一样密密麻麻扎在背上。
不慌。
也不能慌。
是卖个惨,还是……
正当她思索如何应对这难堪的局面时,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响起了。
是哥哥陆明湛。
他并未看陆葭霏,而是自然地拿起陆葭宁手里的毛笔,写下了两个漂亮的字。
“好的笔力需天长日久的耐心打磨,家父家母也是日夜勤学苦练,才得以被大家看见。葭宁方才病体初愈,腕力不足,更需静养。”
他放下毛笔,目光温和地看着陆葭霏:“方才还没确认,现下看来葭霏妹妹是有意切磋。不如换我,让她可以歇息一下。”
陆葭宁目光复杂地看着陆明湛行云流水般自然的动作,虚握得手指微微闭合,笔杆木质的纹理似乎还残留着手指间。
她快速眨了眨眼,偷偷掐了下自己大腿,将自己切换到一个楚楚可怜的表情上。
“说的是呀,刚刚葭宁妹妹都说了她写不来的,何必强人所难呢...”
“还是我刚才的主意好,就让她当点评吧...”
陆明湛明显的维护和他人的话语,让陆葭霏脸上那点假笑彻底挂不住了。
她当下也顾不得苏喻白还在场,声音尖利地喊道:“呵!好一个‘病体初愈’!我看葭宁妹妹不是腕力不足,是心思根本没在笔墨上吧?刚刚私下里怎么不是这个样子?装傻充愣谁不会?中元节落水,谁知道是不是故意演这么一出,好让所有人都围着你转,心疼你、可怜你?!”
陆葭宁猛地看向陆葭霏。此时,水榭入口传来了脚步声。
“哟,这是做什么呢?霏儿,是不是你又调皮,惹妹妹不高兴了?”
大伯母王氏来寻众位小辈,恰巧撞上此幕。
只见陆葭霏胸口迅速起伏,抬起手直指陆葭宁。
“母亲,女儿没有!女儿只是见葭宁妹妹一直在角落里,好心邀她一同玩乐,便想了个主意,让她写个字给大家看看,也好鼓励她一番,谁知她故意作弄我,明湛哥哥误会我,还因此当众训斥我!”
王氏立刻会意,目光居高临下地扫过现场众人,嗤笑一声,随即假惺惺的开口。
“霏儿,不得乱说!你二伯父才高八斗位高权重,你婶娘又是名满京城的才女,教养出来的孩子怎会这般不识礼数?想必是你调皮了,不过嘛...”她眼神扫过案几上整齐漂亮的“中秋”二字旁边那漆黑一团的影子。
“弟妹啊,不是我这个做嫂嫂的多嘴。葭宁这手字,若不是故意戏耍,那将来要如何掌家,如何见人?莫非日后去了各府诗会,也要让你这好儿子或是让……来替你女儿代笔吗?这要是传出去,我们陆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大伯母言重了。妹妹年幼,节前方才病体初愈,笔力不逮实属正常。日后勤加练习的话,假以时日必定大有进益。陆家的名声,靠的是我们在外维护一心、团结一致,若是我们陆家需由未及笄女子的笔记来定义脸面,岂不是贻笑大方。”
陆葭宁停止迈向前的脚步,目光闪烁得看着挡在自己身前行礼的陆明湛。
不能上前,会暴露…会…
“好个家风清正!”
王氏冷笑一声,开始口不择言。
“明湛,你也13了,既知陆家名声要紧,就该明白一笔好字关乎门风。你妹妹写出这等丢人现眼的字,你不思严厉教导你妹妹,反倒一味的包庇袒护!这就是我们陆家寄予厚望的小辈?呵,依我看,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母亲那般‘才女’做派,养出个废物女儿,教出个是非不分的儿子,也不足为奇!”
她不怀好意地看向陆葭宁:“今日当着苏家世侄的面,你们二房把这陆家的脸都丢尽了!现在你能护着她这手丑字,来日呢?等她及笄之后,莫非也要你这位好兄长,去替她向未来婆家解释,她是因为‘年幼病弱’,所以才烂泥扶不上墙吗?!”
陆葭宁微仰头看着陆明湛坚定的背影,松开死死攥着的双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迈步上前。
“大伯母何必这般训斥我兄长?辱骂我母亲?”
“我的字现在是写得不好,我的兄长是因为爱护我,疼惜我,这才替我写了几笔字。可他说得也对,只要日日坚持练习,天长日久,假以时日,即使我不能成为旷世名家,可我的字,也不会堕了我们陆家的名声。而我母亲蕙质兰心,我兄长才华横溢,谁见了不是满口夸赞。你尽可以现在来指责我愚钝如猪,何必这般肆意折辱他人,在大庭广众之下随意叱责!难道这便是你所谓的‘上梁’么!?”
王氏此刻的胸口剧烈起伏,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指着陆葭宁的鼻子,气音喊道:
“你、你放肆!你竟敢如此忤逆长辈?这就是你们二房的规矩吗?你父母竟是这般教导你们兄妹?我如今可是大开眼界!”
陆葭宁见她盛怒,自己小退一步,似柔弱般软下声音:“大伯母息怒,是葭宁言语无状,惹您生气了。我方才只是见您训斥我兄长,太激动了...我兄长以身作则,展现了作为兄长的担当,这原来是坏的规矩?”
“娘,你别被她迷惑了,她就惯会装模作样——!”
她不等大伯母张嘴,忽然怯弱地看向陆葭霏。
“姐姐若是这么想我,我也没有办法...只是我还不明白,为什么今日葭霏姐姐和大伯母你们在我们陆府一而再再而三提及苏家哥哥?这份关心...莫非,姐姐...?”
众人暗自觑着苏喻白,只见他仿若不闻眼前发生的事情,嘴角含笑,目不斜视地盯着案几上那两幅对比惨烈的字体。
陆葭宁故意停顿了下,仿佛没有看见脸色通红的陆葭霏,幽幽说道。
“就像我同样不明白,堂姐你为何会对那日我落水后的狼狈模样,记忆得如此清晰,又是如此关心到今日又故意以我母亲的名义,用喝药为理由引我又到了池塘边,这般关心,姐姐到底意欲何为?”
“啊!那个丫鬟...果然不是二堂舅母唤你过去的?!”那几位活泼的少男少女猛地转向陆葭霏。
陆葭霏闻言立刻原地一颤,尖叫起来:“你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想怪到我头上?那日要不是我,明明是你没站稳...?”
王氏猛地把她往后一拉。
全场鸦雀无声。在场众人年纪虽小,但世家子弟对这些深宅大院里的弯弯绕绕再熟悉不过。
陆葭宁嘴角微勾,她还要补充什么时,只感到一双柔软细腻的手极其极其轻地揽过自己: “大嫂教导的是,女儿家的字确该好好练。不过孩子还小,病也才好,日后循序渐进便是。”
崔婉蕴只一眼,心下了然。语气稍顿片刻,方才开口。
“倒是霏儿...今日格外关心我们二房,不仅对皎皎落水之事记忆犹新,连苏家的态度都要代为操心。这份''心意'',我们二房铭记在心。待我和老爷回府后,我定会让他亲自登门向兄嫂致谢。”
陆葭宁愕然,随即浓密的睫毛遮住眼眸内复杂的情绪,默默后退。
只见王氏脸上青红交错,只得狠狠瞪了女儿一眼,怪她语出无状连累自己,然后脸上强撑出一个笑容:“弟妹言重了,小孩子家胡闹罢了...”
“大嫂说得是,既是小孩子胡闹,往后就不劳霏儿这般''费心''了。不过大嫂的关切,我也会带到的。”
-
马车轱辘压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声响。
陆葭宁沉默地坐在铺着软垫的角落里,左手食指无意识地敲着右手骨节。
一旁的崔婉蕴先是细细查看了女儿的神色,见她只是恹恹的,并未放声哭泣,心下稍才安定。随后赞许地转向了坐在对面,神色一如既往温和内敛的儿子陆明湛。
“湛儿。今日在水榭,你做得很好。”
语毕,崔婉蕴看了陆舒砚一眼,陆舒晏了然地点了点头,不打算插话。
陆明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母亲过奖了,儿子只是说了该说的话。”
崔婉蕴目光柔和地看着羞赧的儿子,轻轻摇头。
“不,不仅仅是说了该说的话,你更是在恰当的时机,用了最恰当的方式,做了最恰当的事。既维护了妹妹的尊严,又全了家族的颜面,也未失了对长辈的礼数。你父亲若是在场,也会为你感到骄傲。”
“你性子温和,娘有时还担心你过于宽厚,会失了锋芒。今日见你如此,娘便放心了。持身以正,护佑家人,这便是我们陆家儿郎应有的风骨。”
陆明湛伸出手碰了碰红透的耳朵,不好意思道:“母亲教诲的是,儿子谨记。”
“倒是你,皎皎。”
“你受的委屈,娘都知道。”
陆葭宁依旧沉默,她已经能猜到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在她过往的经验里,接下来无非是两种场景:要么是父亲勃然变色,斥骂她“不懂事”、“尽会给家里丢人”;要么就是母亲先无奈地看她一眼,然后责怪她“就不能忍一忍吗?”“为什么就不能等回来后告诉家长?”
这些熟悉的场景和话语,一遍一遍在她的离开家之前循环播放。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直视着崔婉蕴。
陆葭宁已经预设好了回话,敷衍地点了点头,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可娘更欣慰的是,我的皎皎,今日懂得如何守护家人了。”
她愣住,睫毛慌乱的颤抖几下。
"只是...娘更希望你知道,在咱们陆家,你不必时时都这般谨慎小心。你爹爹常说,真正的世家风骨,在于心性能否立得住。今日你明知字迹会被人耻笑,却依然站出来维护兄长,这份担当..."
"远比一笔好字,更让娘骄傲。"
陆葭宁怔怔地抬起头,惊讶地望望崔婉蕴,又转头看着正温和地笑着看着她的父子二人。
"可是...可是,你们不觉得我丢人么?”
“哈哈哈。”
刚刚不在现场的、原身的父亲陆舒晏此刻朗声笑了出来。
“傻孩子。陆家的颜面,何时脆弱到需要一个小姑娘的一笔好字来维系了。”
“人生在世,谁没有技不如人、当众出丑的时候?一时的得失脸面,这算不得什么。”
“所谓的‘风骨’二字,并不是你要才华出众,万人敬仰,而是跌倒后是否还有力气爬起,无论是得意还是低谷,你能否守住本心。即便活得与身旁人不同——”
“能不能依旧泰然处之,坦荡自由。”
陆葭宁惊讶地睁大眼睛。
“皎皎,你看这大梁的天下,黄土上辛苦耕作的农夫,边疆日夜巡城的兵士,街角巷尾的手工匠人,多少人终其一生,也无缘识文断字。难道我们就能说,他们这种人就是于国无益,于家无担,他们便没有没有他们的‘风骨’了吗?”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