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葭宁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衡量了一下眼前女孩的神色,低声试探着问道。
“姐姐想让我说什么?自那日后,我高烧多日不退,身子无时无刻仿佛置身于炭火之上,无法下地,甚至都无力吃饭。谁想一直这样,吃药的苦比起那时又算得了什么?只要能让我好受些...这有什么错?”
陆葭宁假意抬起手捂着胸口慢慢喘息,她感受到后背的冷汗正一滴、一滴划向后腰,只紧紧盯着陆葭霏的神情,生怕错过她一丝一毫的反应。
“况且现如今身子还发软,你让我唤你什么便唤你什么就是了,我哪里还有多余的力气和你争吵。”
“药?谁在乎你喝了药会不会好!”
原身11岁的堂姐陆葭霏讥讽着笑了笑,不耐烦得挥了挥手,上前一步,更为迫切地追问道:
“只不过妹妹...当真不记得了?落水那一刻的事,真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那日你为何会落水?你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听着陆葭霏的害怕又期待的语气,她心里突然一动,难道...
她故作茫然地摇了摇头。
陆葭霏看见陆葭宁茫然的眼神,眉头一松,刚举起手要拍,又想到什么似的迅速压低声音。
“这样,哈哈!毕竟那日鬼门大开..谁知道是不是妹妹你命中不详,偏生还穿了一身红色落水,竟然连鞋子都是红色,落在水中荡开的裙摆...别提多瘆人了!这么不吉利,牵连自己也就算了,可小心别牵连其他人!”
陆葭宁听着她的攻讦,浑身一松。
她突然感受到自己脑中的血液开始回流,再次感受到了自己心脏“砰砰——”的跳动。
原是如此,她一直在诈我的话啊!原来所有的原因都是因为她,难怪她怕的是...
“姐姐这也替二伯和婶娘还有明湛哥哥担心..还有那些疼爱你的长辈,若是牵连了他们的前程是小,若是性命...”
陆葭霏刻意顿住自己酸溜溜的话语,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脚步再次一转,又刻意堵住陆葭宁想从另一边绕路的步伐。
“姐姐这可是真心为你好...你如今这般模样,可仔细想想,还配不配得上与那位苏小侯爷的...是了,想必你连他是谁都不记得,”
“不过你浑身湿透被捞起来的模样,姐姐可还替你记得呢!那日我可从未见过婶娘那样慌乱...还有与婶娘那般交好的苏夫人,听说时时慰问你的近况。若是被她知道妹妹你这么不吉利,害的婶娘也失了世家贵女的风范,你说,苏夫人和婶娘还会不会那般要好?我可替婶娘担心...”
“你说什么!?”
乍听得陆葭宁的喝斥,陆葭霏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随即掩饰地挺直了脊背,抬起下巴看着她。
“你...你做什么这般看着我?”
陆葭宁向前逼近一小步,微微仰头,眯着眼锁住陆葭霏被惊吓到的的脸颊,收回刚才的气势,故作天真地笑了笑,甜甜的开口说道。
“葭霏姐姐,你真的很关心我,真是我的好堂姐。”
“方才的话,我不太明白,还请姐姐再说一遍。什么叫做不详?什么叫不吉利?这些怪力乱神之说,堂姐是从何处听来的?还是说... 有人背着大伯父大伯母偷偷教唆你?若是如此,我可得禀明父亲和伯父,好好查查咱们府里是谁在传播这些妖邪之言...”
“你敢!!!”
“姐姐何必这么激动,而且我还好奇,你怎么会对那日我落水的情景记得那么清晰?难道,姐姐你当时亲手…哦不,亲眼看见的我落水?”
陆葭宁看着方寸大乱、紧紧抓着自己袖子的陆葭霏,这才确定刚才的猜想,继续乘胜追击。
“还有苏夫人和苏小侯爷,莫不是姐姐对他??我想,如果是这样子等话,他们一定也会很高兴听到姐姐关心他们的!姐姐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我一定会一、字、一、句的转达到的。”
“你!你...你胡说什么!!”
陆葭霏又气又恼又怕,她指着陆葭宁,小脸煞白,嘴唇哆嗦了半天,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
“原是在这里,到是让我好找。”
陆葭宁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少年伸手扶开面前的柳条向她们走来。
真好看。
她脑海里浮现出来三个字。
他目光在迅速收起手指的陆葭霏和微微失神的陆葭宁划过,最终落在红着脸娇羞的陆葭霏身上。
“葭霏妹妹,我刚远远便听见声响,可是遇到什么难事?”
“苏...苏家哥哥,你来得正好,方...方才不过是葭宁妹妹...”陆葭霏小声诺诺。
少年含笑及时截住她马上脱口而出的话语,眼中含着了然颔首:“想必是下人忙碌,让妹妹们在此处久等了。宴席将至,几位夫人正念叨着你,葭霏妹妹素来体贴,不若与我一同先行回去?”
见陆葭霏含羞答好,他极其自然的转向陆葭宁。
“我替明湛兄来寻你,宴席就要开始了,此处偏僻,你身子方好,不宜吹风,此处交给我便是。”
姓苏的少年?是了,想必是那位“苏小侯爷”。
陆葭宁对上他那双眼角微微上调的潋滟眼神,忽感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感觉太熟悉了,仿佛自己回到在谈判桌上看见那些笑谈风月掌握生杀的资方的岁月。
好手段,好身姿...
见陆葭宁没有答话,他笑了笑,优雅抬起柳条,对陆葭宁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陆葭霏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回去路上,听着身前有来有往的聊天声音,陆葭宁慢慢敛去脸上的笑意。
自己还是太冲动了些。她本想息事宁人,可以忍受这位小姑娘对自己的设局,生怕对方带着自己性格大变的话题往下细究。但自己却无法容忍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去玷污那些在过去一个月给予她亲情和温暖的人。
她观察这么久,原身家人如珠似宝的疼惜这个少女,不似作伪。
哪怕这份温暖本不属于她。
而这个苏姓少年,他听到多少?这样冰雪剔透的聪明人,他认识原身,且极为熟稔,他应该也发现了我的反应不对...太危险了,这样的人物,需要远离,自己绝对玩不过他。
陆葭宁无声叹了一口气,扭头看到陆葭霏不加掩饰的敌意眼神,心中暗自戒备。
待转回头,眸色冷了下来。
这事绝对没完。
酒至三巡,不能饮酒的小辈纷纷退至水榭,另闹作一团。
原身兄长陆明湛连忙拉着妹妹的手至一边,“皎皎,你去哪里了?我寻了你好半天,身子还好吗?”
陆明湛迭声问道,霎时他看到妹妹的眼光一直看着他身边的人身上。
“皎皎,你应该不记得了,这位是苏喻白苏小侯爷,你之前都唤他喻白哥哥。”
“喻白哥哥,方才多谢你了。”
苏喻白温润的看着陆葭宁小声道谢,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陆葭霏端着陆家家主嫡女的架子,穿梭在众人之中,忽然看见角落陆葭宁在和苏喻白说话,又想起刚刚私下交锋吃的瘪,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
“咳咳——”
她清了清嗓子。
“光坐着喝茶多没意思?这样好的景致,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陆葭霏捻起盘里的一枚月饼。
”大人们多以“月“为题,我们不如也以“中秋”为题,作诗或者对子皆可,这样对我们小孩子又不难,切题即可,如何?”
“好啊好啊,若是对不上来,该怎么罚是好呢?”
陆氏世家大族,书香门第,众人皆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纷纷拍手叫好。
“我们都是小孩自家玩闹,何况苏小侯爷和明湛哥哥在场,论才华也比不过他俩去,若是大家都觉得哪位做得不好的话..."
“如何如何,葭霏你快说呀!”
陆葭霏眼珠一转。
“若是谁的被公认为最末,便罚他为今日所有人的诗作题名落款,将大家的佳作亲手誊抄一份拿出去给长辈们看,如何?”
“好啊,我们可以最后拿出去给表叔表婶他们看,也让二表叔二表婶好好夸赞夸赞我们!”
“天啊,都说苏小侯爷七岁能诗,九岁就熟识各类文章,十二岁还获圣人褒赞,御赐玉笔,我可以亲眼得见了吗!”
陆葭宁也恰到好处的点着头赞同,脑海却在飞速运转。
作诗?以中秋为题?自己的应试教育哪会这个?倒是背诗的话…
自己倒是确认了所在的这个世界,历朝历代都没有熟悉的诗人大家的身影,那要不要,借鉴一下那些唐诗宋词?
不行。
即使她敢,她所记得、能背诵出的诗句,那也绝不是一个8岁小孩在家宴上做够写出来的。
陆葭霏志得意满地扬着笑,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再妙不过了。她将头轻轻一撇,意味深长地看向陆葭宁。
“葭宁妹妹,姐姐晓得你身子刚好,不易太过玩闹,不如你来为我们题个‘中秋’二字,我们就算她过关,如何呀?”
众人皆觉得这个主意很是公允,目光瞬间聚焦在陆葭宁身上。
这个世界里小孩子的年龄再小,在她们所处的环境里,总是开蒙了的,写一两个字对于她们这些人来说,并不是一个多难的事情。只有陆葭宁自己知道,这个以为自己高抬贵手的堂姐终于狠狠踩在了她的痛点上,自己这敲惯了键盘的手,硬笔都勉强称得上飘逸,软笔...
她抿了抿嘴,决定先在大庭广众下服软,想必陆葭霏还是个小孩子也不会多说什么,小声道:“堂姐,我身子刚好,手腕还发虚,我、我连字都认不全,哪里敢在堂姐面前献丑……”
“堂姐就让我先开开眼,看看姐姐们是怎么作诗的,好不好?”
陆葭霏到底还是小孩心性,虽然被夸得得意洋洋,但一想起刚才的事情内心还是按不住怒火:“葭宁妹妹,你病了这一场,想必许久未曾提笔了吧?姐姐知道你笔力比如从前,但今日家宴,重在参与,你可不能扫了大家的兴啊。”
“是啊是啊,葭宁妹妹,就写一个字嘛!二表叔的字那么好,你随便写写也肯定比我们强呀!”
“诶,她身子才好,刚才和我们说了一会儿话就要去喝药,我们还是别为难妹妹了。”
“可是我们都写,就她不写,也不参与,那多没意思……”
“不如让她看着我们玩吧,或者让她点评?葭霏,你说句话——”
“妹妹也说了,字都认不全,点评对她来说太难了些。不过二伯父和婶娘的字,那可是连陛下都曾夸赞过的。妹妹若是连笔都不敢提,不怕别人笑话我们二房教女无方吗?”
陆葭霏志得意满地看着陆葭宁越来越苍白的脸色,补上致命一刀。
所有的声音仿佛都在这一刻离陆葭宁远去,她只能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耳边的纷扰的声音、众人的动作此刻在她眼中都变成了慢镜头。
陆葭宁慢慢、慢慢伸出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抓起那只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