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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华服

作者:昭阳郡主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二月十八,时近卯时末。


    冬日里惨淡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冷清的地面上投下几许稀薄的亮光,非但没能带来暖意,反衬得屋内的阴寒愈发刺骨。


    谢明璃已坐在那方破旧的梳妆台前——如果那也能被称作梳妆台的话,不过是一张摇摇欲坠的木桌上,搁了一面边缘生锈、照人影都模糊不清的铜镜。


    夏柠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支素银的茉莉簪子簪上她刚刚梳好的发髻。除此之外,发间再无点缀。


    “小姐,”夏柠端详着铜镜中那张过于苍白的脸,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酸楚,“您便是这般素净,也比旁人好看得多。”


    谢明璃未答,只静静地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平静无波的眼,没有一丝笑意的唇,发型不再是耀眼的飞仙髻,而是普通的双鬟分肖髻,连发间那露出的茉莉都显得那样普通。


    十六年来,她的妆奁里何曾有过如此寒酸的物件?便是赏给身边得力丫鬟的,也比这支银簪精致数倍。可如今,这支银簪,已是夏柠能翻找出的最体面的一件首饰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不止一人。


    夏柠神色一紧,连忙退至一旁。门被推开,周嬷嬷领着两个手捧托盘的丫鬟走了进来,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公事公办的模样。冷风随着她们的涌入,灌满了这间不大的屋子。


    “表小姐,”周嬷嬷的声音平稳无波,没有多余的寒暄,目光在谢明璃身上那件淡绿色粗绸袄子上短暂停留了一瞬,快得让人捕捉不到情绪,“夫人惦记着今日的宴席,特地挑了衣裳首饰送过来,让您体体面面地出席。”


    丫鬟们应声上前,将手中托盘轻放在屋内唯一还算完整的木桌上。随着覆盖的红绸被掀开,屋内似乎都亮堂了几分。


    只见一件藕荷色的厚缎袄子静静躺在其中,料子光滑细腻,在微弱的光线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泽。胸前以大红、银白两色丝线,用繁复的针法精巧地绣着两朵并蒂而开的腊梅,花瓣层层叠叠,栩栩如生,枝干则以金线勾勒,华贵非常。配着的是同色系的罗裙,裙摆处用稍浅的丝线绣着细碎的梅蕊,行动间必是步步生辉。


    另一托盘内,则是一顶坠着莹润粉色珍珠的小冠,珠光柔和,旁边是一支银鎏金腊梅簪,那腊梅的形态与衣上的刺绣遥相呼应,此外,还有一对小巧的珍珠耳坠,并着几样零星的配饰。


    夏柠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呼吸都急促了几分。这些物件,她再熟悉不过——那支腊梅簪,是去郡主的赏梅宴时小姐戴过的;那对珍珠耳坠,是去年七夕世子爷萧景渊送的;那顶小冠,更是小姐及笄礼后,夫人特意请宫中匠人打造的……这些都是小姐旧时惯用的心爱之物!


    “小姐!”夏柠忍不住低呼,眼中顿时露出惊喜与希望交织的光芒,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夫人……夫人她还是记挂着您的!知道这藕荷色最衬您肤色,这腊梅的花样也是您往日最爱的!”


    周嬷嬷的目光淡淡扫过喜形于色的夏柠,随即定格在谢明璃微微发怔的面上。


    她上前一步,手指轻轻抚过那腊梅边缘璀璨的金线,语气刻意放缓:“表小姐应是知道的,这些衣物首饰,均是按着嫡出小姐的规制置办的。夫人恩典,念您初次以表小姐的身份出席大场面,体恤您,怕您被旁人看轻了去,特意从库房里您旧日的物件中寻出这些给您送来。”


    “夫人用心良苦,盼您能领会这番心意,今日宴会上,需得谨言慎行,莫要再行差踏错,辜负了夫人这片回护之心。”


    谢明璃听到这话,怔住的脸色开始变得低沉。垂在袖中的手指,狠狠掐着自己的掌心,才让她从翻涌的情绪中变得平静。


    好一个“用心良苦”!好一个“回护之心”!


    她太了解她这位“母亲”了。这哪里是恩典,分明是要把她架在火上烤!她一个“父母双亡、命中带煞”的表小姐,若今日真穿了这身唯有嫡女才能堪堪匹配的衣饰出现在众人面前,会是什么下场?


    僭越、张狂、认不清身份、企图攀附往日荣华……任何一条唾沫星子都能将她彻底淹死。侯夫人这是要亲手将她推到所有宾客的对立面,用她的“不知感恩”来反衬新嫡女的“端庄合宜”。


    一股寒意从心底深处窜起,比这屋内的寒气更刺骨。她看着那些曾属于她的、光华璀璨的旧物,仿佛看到了十六年精心编织的幻梦,如今却化作了淬毒的匕首,直刺向她。


    她抬起眼,对上周嬷嬷那双看似古井无波,实则洞察一切的眸子,面上缓缓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受宠若惊与些许不安的浅笑。她微微屈膝,姿态恭顺柔婉,声音温软:“明璃谢姨母厚爱,劳嬷嬷亲自送来,辛苦了。”


    周嬷嬷深深看了她一眼,略一颔首:“表小姐明白就好。时辰不早,老奴还需回去向夫人复命,您快些梳妆吧。”说罢,便领着丫鬟转身离去。


    门扉合上的轻响传来,屋内再次恢复寂静。


    夏柠迫不及待地就要去取那件华美的藕荷色袄子:“小姐,快换上吧!奴婢帮您……”


    “夏柠。”谢明璃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我有些渴了,嗓子干得厉害,替我倒盏热茶来。”


    “是,小姐!”夏柠不疑有他,满心都沉浸在夫人可能回心转意的喜悦中,连忙转身走到那小泥炉旁,提起温着的水壶,小心翼翼地斟了一盏热气腾腾的茶水。


    夏柠双手捧着,步履轻快地走过来,“小姐,茶来了,您小心烫。”


    谢明璃伸手去接,她的动作很慢,指尖在触碰到温热的杯壁时,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那颤抖极其细微,却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随即,在夏柠毫无防备之下,她的手腕像是突然脱力般,猛地一斜。


    “哐当——!”


    瓷杯摔落在坚硬的泥地上,发出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大半杯温热的茶水,不偏不倚,尽数泼洒在那件光华流彩的藕荷色袄子前襟上。深褐色的水渍迅速晕开,吞噬着雅致的颜色和精美的腊梅绣样,留下一片难堪的污迹。


    “啊!”夏柠吓得魂飞魄散,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中带着哭腔和恐慌,“奴婢该死!奴婢手笨!没拿稳……弄脏了夫人赏的衣裳!这、这可怎么办……夫人一定会怪罪的……”


    她吓得浑身发抖,几乎要哭出来,她才刚刚挨了巴掌,这次周嬷嬷一定会有更严厉的惩罚。


    谢明璃看着那片迅速扩大,随即毁了一切华美的污渍,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如释重负的冷光。


    成了。


    她面上却迅速堆起恰到好处的惊慌与懊恼,俯身,亲手去扶瘫软在地的夏柠,语气带着深深的自责:


    “不怪你,快起来。”她声音微哑,带着懊悔,“是我自己一时恍惚,没拿稳。定是昨日抄经晚了,手僵得厉害……”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湿漉冰凉、已显狼狈的衣料,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不大,却足以让门外看守的仆妇听清,“如此贵重的衣裳,竟被我一时不慎毁了……终究是,福薄,承不住姨母这般厚重的恩赏与好意。”


    她转而看向仍在发抖的夏柠,语气变得果断而沉稳:“快去,如实回禀周嬷嬷,就说我一时失手,污了衣裳,心中万分惶恐与愧疚,恳请姨母责罚。今日我怕是只能穿着自己这身衣裳去了,虽不够珍贵但也算得上得体,总算不失礼数。”


    夏柠怔怔地看着自家小姐,眼底闪过一丝愧疚,小姐这是要替她背锅。但她也不敢多言,只重重地点了点头,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起身匆匆去了。


    屋内,重归寂静。


    谢明璃独自站在桌前,她的手指抚摸着那顶小冠上莹润生光的粉珠。


    指尖传来冰凉滑腻的触感,将她带回及笄礼的那个午后,阳光暖得灼人。


    母亲——那时的母亲,眉眼弯弯地将这顶小冠亲手为她簪上,语气里是藏不住的骄傲:“我的阿璃,今日及笄,成了大姑娘了。”


    这冠上的九颗珍珠,是她托了好几个姐妹,费尽心思从南洋海商手中觅来的,颗颗饱满圆润,芯子透着暖粉,边缘又裹着一层极淡的月白虹彩。她曾因此被京中贵女艳羡了好一阵子,谢明璃眼神柔和,那时候的母亲,真好啊。


    随即她看着桌面上的狼藉,忽的笑了,只是那笑掩不住眼尾那抹红。


    母亲,阿璃可是您亲手教导的,这样拙劣的手段,阿璃怎么会识不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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