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璃还没睁开眼,周身的寒气就止不住的往她身体里钻。她试图动一下手指,一阵酸麻无力感传来。
“水……”她发出一个破碎的气音,嗓子嘶哑得厉害。
“小姐?您醒了?”
一个熟悉又带着几分复杂情绪的声音在身旁响起。紧接着,一只微凉的手小心地托起她的后颈,一碗温热的清水凑到她的唇边。
谢明璃就着那人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干涸的喉咙得到滋润,意识也清明了几分。她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入眼是低矮的屋顶,裸露的深色椽木,角落里挂着蛛网。身下是硬邦邦的板床,铺着的褥子单薄,散发着淡淡的霉味。屋子很小,除了一张破旧木桌和一条板凳,几乎别无他物。
这里是……静淑轩,西北角很偏僻的一个院子,死过人,因此一直荒废着。
而此刻坐在床沿,端着粗陶碗,正低头看着她的,是夏柠。
和春棠一样,都是她身边得脸的大丫鬟,而此刻的夏柠,穿着半旧不新的青布棉袄,发间只簪着一根木质簪子,脸色有些憔悴,没了往日的光彩。
“夏柠……”谢明璃声音依旧低哑,带着刚醒来的虚弱,“我睡了多久?”
“快要一天一夜了。”夏柠放下碗,低低的回应道,“昨日您在雪地里……晕了过去,是夫人吩咐,将您送到这里来的。”
谢明璃闭了闭眼,雪地里的冰冷和屈辱再次涌上心头。
“这一日……”她喃喃,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嘲弄,“可发生了什么?”
夏柠的斟酌了一会,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艰难:“您的身份……如今府里上下都知道了。夫人说您原本是她娘家庶妹的女儿,因您父母早亡,家中再无亲人,加上……加上您命格特殊,天生带煞,克亲克己,夫人怜您孤苦,又念在亲戚情分上,才将您收养在名下,借侯府嫡女的尊贵身份,压一压您身上那不容于世的煞气……”
“如今……真正的嫡小姐回来了,您自然不能再占着嫡长女的位置。所以……从今往后,您便是府里的表小姐,一切用度……按庶女的份例来。”
话音落下,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远房表亲?父母双亡?命中带煞?
谢明璃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低低的,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意。
夏柠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推门声打断了,来人是侯夫人身边的教养嬷嬷——周嬷嬷:
“夫人说了,表小姐没了嫡女身份,怕压不住身上的煞气,特地吩咐表小姐每日抄一遍金刚经,积德消业,不要执着于过往。”
谢明璃听完,缩在被子里的手骤然攥紧,但面上还是维持着平静,控制情绪地回了一声“嗯”。
嬷嬷看她神色冷淡,竟有些发怔,这位昔日的主子,幼时她也曾教导过,向来聪慧温婉,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的笑容,不曾如此沉静,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但还是得执行侯夫人的命令,将随身带来的那卷《金刚经》和一套略显陈旧的笔墨在桌上铺开。
“表小姐,”周嬷嬷的声音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商量的意味,“夫人的意思,是今日便开始。老奴……也得等着您抄完这一遍,带回去复命。”
她看见谢明璃睫羽轻轻一颤,没有反驳,只安静地掀开被子,挪到床沿。屋里炭火不足,寒气逼人,嬷嬷下意识地想将砚台挪得离那微弱炭盆近些,手伸到一半又停住,只低声道:“天冷,墨凝得快,表小姐快些写吧。”
她在那破旧的凳子上坐下,摆开宣纸,伸手握着笔时,才发现指节僵硬,还未下笔一滴墨水就污了这纸。
夏柠咬唇:“小姐,您手上的冻疮还没好啊……”
夫人怎能如此对小姐,那可是金刚经,全篇多少个字?以小姐的身体,每日抄一遍,手腕还要不要了?
“夏柠,别哭。”谢明璃语气淡淡,她需要尽快适应这种生活,于是抽了这纸给了她,“你看看能不能补上那漏风的窗户。”
她重新执笔,墨迹一点点在纸张上晕开。夏柠忍着泪意,只得去收拾这破败的房间。
而她不知道的是,谢明璃的泪也在夜间无人时,流的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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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正月,天愈发冷了,屋檐下的冰棱一日比一日长,风一掠,就叮叮作响。静淑轩院门日夜有粗使仆妇把守,说是“表小姐需静心“,实则禁足。
谢明璃蜷在桌案旁抄经,指尖冻得发青,笔尖在纸上颤着,字迹走了样,不过幸好这是最后一句了。
这侯府惯会拜高踩低。先前众人都想着,侯夫人纵然对她再恨,那也是十六年情分,怎会真撇得干净。谁知——这月余,竟未曾再召她去过正院一回。
连厨房都得了话,说表小姐命中带煞、罪孽深重,不宜食荤腥。起初还能得庶女的正经份例,如今也被人暗地里换了样。松炭变成了泥炭,烟子呛得人眼泪直流,送来的青菜也泛着黄气,煮出来寡淡无味,油星都不见一点。
“小姐,”夏柠捧着一碗热粥走进来,小声道,“今日晚膳只有这点,奴婢央了门口的婆子好久,她也不肯再去厨房要。”
谢明璃抬眼看一眼,那碗粥泛着黄,糙米混着烂菜叶子,哪是这侯府小姐该吃的东西。
她面色冰冷,只得轻声道:“苦了你了。”
夏柠心中酸涩,她跟着小姐十年,从未见她吃过这种东西。那可是如骄阳般明媚的小姐,出入侯府何时不是前拥后簇,不过短短数日……
“厨房掌事刘嬷嬷家的小孙子还是小姐帮着送进家塾的,竟然敢克扣……”
话音未落,门外“吱呀”一声,珠帘被挑开。
“夏柠,”一个阴沉的声音传来,“以你的身份,也敢指摘刘嬷嬷?还有没有上下尊卑?”
屋门被掀开,冷风裹着雪气灌了进来。是周嬷嬷,今日来取金刚经的时间比往日早了些。
夏柠听见声音,整个人一颤,她如今身份早已大不如前。夏柠性子直,曾经做大丫鬟的时候就得罪了不少人,近些日不少人欺负她。周嬷嬷从前就觉得她没规矩,素来看她不顺眼。
“嬷嬷恕罪,奴婢……”夏柠刚开口,周嬷嬷便冷厉道:“闭嘴!”
谢明璃知道今时不同往日,连忙屈膝行了一礼:“周嬷嬷,是我管教不严,日后必不让她再口无遮拦了。望嬷嬷看在往日情分上,莫与她一般见识。”
周嬷嬷目光在谢明璃脸上停了停,声音透着几分怜悯:“表小姐啊,老奴跟在夫人身边多年,也是看着您长大的。可惜世事无常,人各有命。您如今的身份……唉,老奴也只能劝您,纵容奴婢只会害了您。”
“规矩不能坏,夫人素来最重上下分明,若不罚,旁人还以为这屋里不讲尊卑。”她抬手一挥,冷声道:“来人,掌嘴十下。”
外头立刻进来两个婆子,粗壮的手臂一伸,直接将夏柠按在地上。
“嬷嬷!”谢明璃忍不住上前,声音几乎是颤的,“她不过是言语有失,犯不着动刑。”
周嬷嬷蹙眉,规劝道:“夫人能留您在府中,已是天大的恩典。如今您若再为奴婢求情,可就不懂感恩了。”
谢明璃的手在袖中绞紧,终究还是退了半步。
巴掌声接连响起。冬日屋内格外寂静,每一声都像落在她心上。夏柠的脸被打得肿起,唇角渗出血丝,却不敢吭声,只得死死咬着牙。
周嬷嬷看也不看,继续与谢明璃道:“夫人叫您明日参加大小姐的认亲宴,事关侯府脸面,您可得全了礼数。”
说完她便转身离去,带起的风将破旧的门板吹得吱呀直响。谢明璃扶着桌角,指尖被桌角的倒刺刺中,却没有挪开。
等屋中只剩她与夏柠,空气里仍残留着血腥气。谢明璃走过去,蹲下身,用帕子轻轻替她拭去嘴角的血。
“小姐……”夏柠的声音带着哭腔,“奴婢不该乱说,可他们欺人太甚了。”
谢明璃看着那双因泪水蒙着雾气的眼,沉默片刻,只得轻声道:“夏柠,记着,在这府里,不是他们欺人太甚,而是我们太过弱小。”
“可是小姐,”她咬着唇,“您就算不再是侯府的嫡女,也是萧世子未过门的正妻,他们怎能……”
“正妻?与晋国公府订婚的是武宁侯府嫡小姐。”谢明璃轻轻一笑,打断她。她的声音淡到几乎听不见,“而我只是侯府的表小姐……”
更何况,命中带煞,克亲克己。
谢明璃站起身,端过来那碗糙米粥:“吃吧,吃了就去睡,今日不用你服侍,好好歇着。”
“小姐……”
“听话。”她打断她,轻轻将她按回凳子上,“难道还要我喂你不成?”
夏柠用双手端起那只碗,滚烫的泪珠再也抑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进碗里。她生怕被小姐看见,慌忙低下头,就着自己的泪水,小口小口地将那碗粥咽下。粥是温热的,却混着泪水的咸涩,一路灼烧着她的喉咙,也灼烧着她的心。
谢明璃坐在榻前,望着窗外的雪。风灌进来,将她鬓边几缕碎发吹散。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直到天马上黑了,她才想起今日嬷嬷没拿走的经文,还差了一句,于是立刻起身写下。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