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宠:厂公,娶我可好?》 第1章 假千金 建昭二十八年,上元节。 是个团圆又美好的日子,灯笼挂满长街,隐约能听到长街上小娃的嬉闹。 可侯府正中的院子里,却是一片死寂。 谢明璃跪在雪地之中。 今日雪下的大,人人都说今年必是个丰年。可这雪,在谢明璃的身上,没得半点美好的寓意。 密密的雪花洒在她的发上、睫上,白得刺眼。她的指尖已冻得失了知觉,血色褪尽,仍强撑着一份端庄,腰背笔挺。 她是武宁侯府嫡女,十六年养尊处优,琴棋书画皆得名师亲授,是名门闺秀中的佼佼者,任谁说得谢家嫡女,也是要赞上一声的。 可如今——她却被证实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假货。 廊下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哎呀,怎么还跪着?这雪都结冰了,可别冻坏了……侯夫人可心疼不得。” 那声柔软娇腻的女声里带着笑意,却没有半分怜悯。 春棠穿着明粉色斗篷,遍身金线在日光下晃得刺眼,手里还握着一只掐金的火盆。发间赤金点翠簪子旁插满珠花,她弯腰,耳坠上南珠与发钗的流苏碰触,居高临下地看着谢明璃,唇角一勾:“要不我替你取个垫子?不过这地儿太脏,要是把我们侯府的垫子弄脏了,可就不好了。” 谢明璃垂着眼,睫毛上挂着雪。没动,也没说话。春棠是她自幼的贴身婢女,与她同岁,谢明璃自小待她如亲姐妹,谁知她才是那个侯府真正的嫡女,如今一朝得势,便迫不及待的来此炫耀。 春棠像是被这份沉默惹恼,笑容一点点冷下去:“哟,还装端庄?你现在这副样子,可没得半点京城第一贵女的风范。要不是昨个儿苏姨娘骂出的疯话,怕是这侯府到死都认不清谁才是正经的嫡女。” 谢明璃缓缓抬眸。那双眼冷得像雪,掩不住怒,也藏不住悲。 “春棠,”她声音沙哑,“你看看你这穿金戴银的庸俗样,可有半分像是正经的贵女?” 春棠一愣,唇角绷直,愤恨的眸光里全是讥讽:“可我偏偏就是侯夫人心里的好女儿。无论曾经我是什么身份……如今我就是谢家的嫡女。” 她蹲下身,用那只戴着新得的翡翠镯子的手,冰凉地贴上谢明璃的脸颊,然后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谢明璃,你该谢我。若不是我,你永远不知自己不过是苏姨娘从哪抱来的野种。” 谢明璃的呼吸一滞。那句“野种”像利刃一样刺进心口。 她想起昨夜,真是天大的一场笑话,苏氏和侯夫人斗了二十年,结果还是侯夫人技高一筹,昨夜苏氏被捉奸在床,拖去祠堂,她自知没得活路,便说出当年侯夫人生产的真相。 苏氏怕侯夫人生出嫡子挡了她儿的路,便从外面抱了个野种换了孩子。却没想到,侯夫人生的是个不中用的女娃。 苏氏干脆让这女娃留在府里做了奴婢,每每看到侯夫人的亲女那卑躬屈膝的模样,苏氏便心中一阵痛快。 于是昨夜府中乱成一团,苏氏身边的丫鬟嬷嬷审了个遍,那血渍还沁在那青石砖上。确认了当年确实换子的事,苏氏被侯爷一条白绫吊死。 侯夫人则一想到她如珠似宝的掌上明珠是个野种,就恨不能再把苏氏抽上七八遍,可苏氏死了,她这个假货自然承担了侯夫人的所有怒火,夜里她便被人拖出门外,跪在这大雪之中。 雪愈下愈大,谢明璃始终垂着眼,不再理会春棠的半分嘲讽。 可春棠却越发恨那份沉默,那是她做丫鬟时最熟悉的神情——高贵、淡漠、不屑与人争。那神情,到现在,都还在。 她面色狰狞地道:“我在你身边伺候了十年,看着你穿最好的衣裳、用最好的香膏、坐最奢华的马车。我本以为你也是顶好的小姐,教我读书识字,赏我那些锦衣玉食,可是,那些原本就是我的,呵,你用我的东西赏我,还要我感恩戴德。” 她顿了顿,冷厉道:“你知道我是什么滋味吗?” 谢明璃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口轻轻一颤,可这件事,难道怪她吗?她十六年的人生,一朝崩塌,她就不委屈吗? 春棠伸手,掸了掸她肩上的雪,又狠狠一推。谢明璃跪着,整个人被推得一个趔趄,双手撑地,指节擦破。 春棠低头看她:“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别说是侯门贵女了,怕是你现在连条狗都不如。要不是母亲顾着侯府脸面,昨夜你就该与那可恨的苏氏,一块被丢入那乱葬岗。” 谢明璃缓缓抬起头,她唇色全褪,只剩下一点血痕。眼底没有怒,只有极深的空白,她从未想过,她敬重爱戴的母亲,如今恨她入骨。她待之极好的丫鬟,如今只想折辱她。 她的唇颤了一下,轻声道:“春棠,很抱歉占了你的母亲、你的名分、你该有的尊贵,如今还给你了。” 春棠怔了怔,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她看着谢明璃,眼前那张失了神采的脸在雪光里竟显得格外静美,像一尊冰中之玉——碎裂,却仍透着光。 春棠不知为何,心口忽然一阵发虚,转身离了这院子。 谢明璃跪在地上,想起从前母亲握着她的手,温声教她行礼,教她记谱。去岁的上元节,母亲还亲手为她簪上一支赤金点翠的步摇,笑着说:“我的阿璃,当得起世间最好的东西”。 那时殿内暖如春日,哪似如今,连这雪花都带着剐人的刀子。 寒气像一根根细针,顺着膝盖骨的缝隙往骨髓里钻。昨夜还是针扎似的痛,到现在,只剩下一片沉甸甸、失去知觉的木然。她轻轻扯了一下嘴角,却发现再也勾不起一丝弧度。 原来尊贵与卑贱,不过一夕之间。 ** 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撑开伞,伞下是她熟悉到骨子里的身影——萧景渊,她的“未婚夫”。他今日穿着她曾夸赞的月白锦袍,大约是循着节日礼数前来拜访。 “阿璃!”他眼底的惊愕与心疼瞬间满溢,几乎是脱口而出,“你疯了吗?天寒成这样,这是跪了多久?”。 他不由分说地解下自己披着的貂裘,裹住她冻僵的身体。那裘衣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和熟悉的鹅梨清香,让冻得快没有知觉的谢明璃久违的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她被他半扶在怀里,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像抓住浮木般死死回抱住他。她的指尖在袖中微微颤动,最终,只是无力地抓住了自己湿透的衣摆。 谢明璃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只抬眸看他。那双眼本该温柔明澈,如今却空洞得没有焦点,尽管她克制住自己的动作,可在感受到那温暖的时候,全部委屈喷涌而来,眸中蓄满了泪水。 萧景渊心头一紧,他那明艳温婉的阿璃何时如此狼狈?他伸臂想将她从雪地里抱起:“阿璃!我送你回去……” 就在他触碰到她的前一刻,一道威严冰冷的声音自廊下响起。 “景渊,放手。” 两人俱是一震。回头望去,只见侯夫人披着墨狐大氅,由两个婆子搀着,不知已站在那里看了多久。她面容憔悴,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刀子,先是在谢明璃身上凌迟了一遍,最终落在萧景渊脸上。 “萧世子,”侯夫人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这是我侯府的家事,不劳外人插手。而且……此女身份不明,非我侯府之人,过几日萧家自会得了消息。” 谢明璃蓄满泪水的眸子在看到她“母亲”如此冷漠的时候,生生把泪水憋了回去,昨夜她的哭喊,只会招来“母亲”更多的咒骂。 萧景渊手臂僵在半空,面露震惊与挣扎:“伯母,这……” 侯夫人却疲惫的摆了摆手,只对身后下令:“来人,送萧世子出府。” 萧景渊的瞳孔猛地一缩,他下意识地挡在谢明璃身前:“伯母,此事定然有误会,阿璃她……” “带走。”侯夫人不再给他任何机会。 侍卫上前,客气的躬身道:“世子爷,请。” 萧景渊脸色难看,但还是遵从了自幼被教导的礼仪,只得愧疚地看了一眼谢明璃。 侯夫人看着萧景渊离开,才把目光再次落到谢明璃身上,带着一种厌弃的恨意:“这个野种,既然现在还不能死,那便打发去最偏僻的院子,自生自灭。” 雪,再次纷纷扬扬地落下,比之前的更大了。 “自生自灭”这四个字终于砸碎了她强撑的最后一丝体面。原来十六年的母女情深,换不来“母亲”一丝怜悯,而是恨不得她从世间彻底消失的憎恶。她看着这个她叫了十六年母亲的女人,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她的“家”,从昨夜起就没了。 谢明璃看着萧景渊消失的背影,看着侯夫人决绝的身影,终是坚持不住,眼前一黑,向前倒去。 跌落谷底,咱们没金手指也能爬上来 保持日更,宝宝们收藏一下不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假千金 第2章 表小姐 谢明璃还没睁开眼,周身的寒气就止不住的往她身体里钻。她试图动一下手指,一阵酸麻无力感传来。 “水……”她发出一个破碎的气音,嗓子嘶哑得厉害。 “小姐?您醒了?” 一个熟悉又带着几分复杂情绪的声音在身旁响起。紧接着,一只微凉的手小心地托起她的后颈,一碗温热的清水凑到她的唇边。 谢明璃就着那人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干涸的喉咙得到滋润,意识也清明了几分。她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入眼是低矮的屋顶,裸露的深色椽木,角落里挂着蛛网。身下是硬邦邦的板床,铺着的褥子单薄,散发着淡淡的霉味。屋子很小,除了一张破旧木桌和一条板凳,几乎别无他物。 这里是……静淑轩,西北角很偏僻的一个院子,死过人,因此一直荒废着。 而此刻坐在床沿,端着粗陶碗,正低头看着她的,是夏柠。 和春棠一样,都是她身边得脸的大丫鬟,而此刻的夏柠,穿着半旧不新的青布棉袄,发间只簪着一根木质簪子,脸色有些憔悴,没了往日的光彩。 “夏柠……”谢明璃声音依旧低哑,带着刚醒来的虚弱,“我睡了多久?” “快要一天一夜了。”夏柠放下碗,低低的回应道,“昨日您在雪地里……晕了过去,是夫人吩咐,将您送到这里来的。” 谢明璃闭了闭眼,雪地里的冰冷和屈辱再次涌上心头。 “这一日……”她喃喃,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嘲弄,“可发生了什么?” 夏柠的斟酌了一会,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艰难:“您的身份……如今府里上下都知道了。夫人说您原本是她娘家庶妹的女儿,因您父母早亡,家中再无亲人,加上……加上您命格特殊,天生带煞,克亲克己,夫人怜您孤苦,又念在亲戚情分上,才将您收养在名下,借侯府嫡女的尊贵身份,压一压您身上那不容于世的煞气……” “如今……真正的嫡小姐回来了,您自然不能再占着嫡长女的位置。所以……从今往后,您便是府里的表小姐,一切用度……按庶女的份例来。” 话音落下,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远房表亲?父母双亡?命中带煞? 谢明璃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低低的,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意。 夏柠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推门声打断了,来人是侯夫人身边的教养嬷嬷——周嬷嬷: “夫人说了,表小姐没了嫡女身份,怕压不住身上的煞气,特地吩咐表小姐每日抄一遍金刚经,积德消业,不要执着于过往。” 谢明璃听完,缩在被子里的手骤然攥紧,但面上还是维持着平静,控制情绪地回了一声“嗯”。 嬷嬷看她神色冷淡,竟有些发怔,这位昔日的主子,幼时她也曾教导过,向来聪慧温婉,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的笑容,不曾如此沉静,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但还是得执行侯夫人的命令,将随身带来的那卷《金刚经》和一套略显陈旧的笔墨在桌上铺开。 “表小姐,”周嬷嬷的声音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商量的意味,“夫人的意思,是今日便开始。老奴……也得等着您抄完这一遍,带回去复命。” 她看见谢明璃睫羽轻轻一颤,没有反驳,只安静地掀开被子,挪到床沿。屋里炭火不足,寒气逼人,嬷嬷下意识地想将砚台挪得离那微弱炭盆近些,手伸到一半又停住,只低声道:“天冷,墨凝得快,表小姐快些写吧。” 她在那破旧的凳子上坐下,摆开宣纸,伸手握着笔时,才发现指节僵硬,还未下笔一滴墨水就污了这纸。 夏柠咬唇:“小姐,您手上的冻疮还没好啊……” 夫人怎能如此对小姐,那可是金刚经,全篇多少个字?以小姐的身体,每日抄一遍,手腕还要不要了? “夏柠,别哭。”谢明璃语气淡淡,她需要尽快适应这种生活,于是抽了这纸给了她,“你看看能不能补上那漏风的窗户。” 她重新执笔,墨迹一点点在纸张上晕开。夏柠忍着泪意,只得去收拾这破败的房间。 而她不知道的是,谢明璃的泪也在夜间无人时,流的汹涌。 ** 过了正月,天愈发冷了,屋檐下的冰棱一日比一日长,风一掠,就叮叮作响。静淑轩院门日夜有粗使仆妇把守,说是“表小姐需静心“,实则禁足。 谢明璃蜷在桌案旁抄经,指尖冻得发青,笔尖在纸上颤着,字迹走了样,不过幸好这是最后一句了。 这侯府惯会拜高踩低。先前众人都想着,侯夫人纵然对她再恨,那也是十六年情分,怎会真撇得干净。谁知——这月余,竟未曾再召她去过正院一回。 连厨房都得了话,说表小姐命中带煞、罪孽深重,不宜食荤腥。起初还能得庶女的正经份例,如今也被人暗地里换了样。松炭变成了泥炭,烟子呛得人眼泪直流,送来的青菜也泛着黄气,煮出来寡淡无味,油星都不见一点。 “小姐,”夏柠捧着一碗热粥走进来,小声道,“今日晚膳只有这点,奴婢央了门口的婆子好久,她也不肯再去厨房要。” 谢明璃抬眼看一眼,那碗粥泛着黄,糙米混着烂菜叶子,哪是这侯府小姐该吃的东西。 她面色冰冷,只得轻声道:“苦了你了。” 夏柠心中酸涩,她跟着小姐十年,从未见她吃过这种东西。那可是如骄阳般明媚的小姐,出入侯府何时不是前拥后簇,不过短短数日…… “厨房掌事刘嬷嬷家的小孙子还是小姐帮着送进家塾的,竟然敢克扣……” 话音未落,门外“吱呀”一声,珠帘被挑开。 “夏柠,”一个阴沉的声音传来,“以你的身份,也敢指摘刘嬷嬷?还有没有上下尊卑?” 屋门被掀开,冷风裹着雪气灌了进来。是周嬷嬷,今日来取金刚经的时间比往日早了些。 夏柠听见声音,整个人一颤,她如今身份早已大不如前。夏柠性子直,曾经做大丫鬟的时候就得罪了不少人,近些日不少人欺负她。周嬷嬷从前就觉得她没规矩,素来看她不顺眼。 “嬷嬷恕罪,奴婢……”夏柠刚开口,周嬷嬷便冷厉道:“闭嘴!” 谢明璃知道今时不同往日,连忙屈膝行了一礼:“周嬷嬷,是我管教不严,日后必不让她再口无遮拦了。望嬷嬷看在往日情分上,莫与她一般见识。” 周嬷嬷目光在谢明璃脸上停了停,声音透着几分怜悯:“表小姐啊,老奴跟在夫人身边多年,也是看着您长大的。可惜世事无常,人各有命。您如今的身份……唉,老奴也只能劝您,纵容奴婢只会害了您。” “规矩不能坏,夫人素来最重上下分明,若不罚,旁人还以为这屋里不讲尊卑。”她抬手一挥,冷声道:“来人,掌嘴十下。” 外头立刻进来两个婆子,粗壮的手臂一伸,直接将夏柠按在地上。 “嬷嬷!”谢明璃忍不住上前,声音几乎是颤的,“她不过是言语有失,犯不着动刑。” 周嬷嬷蹙眉,规劝道:“夫人能留您在府中,已是天大的恩典。如今您若再为奴婢求情,可就不懂感恩了。” 谢明璃的手在袖中绞紧,终究还是退了半步。 巴掌声接连响起。冬日屋内格外寂静,每一声都像落在她心上。夏柠的脸被打得肿起,唇角渗出血丝,却不敢吭声,只得死死咬着牙。 周嬷嬷看也不看,继续与谢明璃道:“夫人叫您明日参加大小姐的认亲宴,事关侯府脸面,您可得全了礼数。” 说完她便转身离去,带起的风将破旧的门板吹得吱呀直响。谢明璃扶着桌角,指尖被桌角的倒刺刺中,却没有挪开。 等屋中只剩她与夏柠,空气里仍残留着血腥气。谢明璃走过去,蹲下身,用帕子轻轻替她拭去嘴角的血。 “小姐……”夏柠的声音带着哭腔,“奴婢不该乱说,可他们欺人太甚了。” 谢明璃看着那双因泪水蒙着雾气的眼,沉默片刻,只得轻声道:“夏柠,记着,在这府里,不是他们欺人太甚,而是我们太过弱小。” “可是小姐,”她咬着唇,“您就算不再是侯府的嫡女,也是萧世子未过门的正妻,他们怎能……” “正妻?与晋国公府订婚的是武宁侯府嫡小姐。”谢明璃轻轻一笑,打断她。她的声音淡到几乎听不见,“而我只是侯府的表小姐……” 更何况,命中带煞,克亲克己。 谢明璃站起身,端过来那碗糙米粥:“吃吧,吃了就去睡,今日不用你服侍,好好歇着。” “小姐……” “听话。”她打断她,轻轻将她按回凳子上,“难道还要我喂你不成?” 夏柠用双手端起那只碗,滚烫的泪珠再也抑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进碗里。她生怕被小姐看见,慌忙低下头,就着自己的泪水,小口小口地将那碗粥咽下。粥是温热的,却混着泪水的咸涩,一路灼烧着她的喉咙,也灼烧着她的心。 谢明璃坐在榻前,望着窗外的雪。风灌进来,将她鬓边几缕碎发吹散。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直到天马上黑了,她才想起今日嬷嬷没拿走的经文,还差了一句,于是立刻起身写下。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第3章 华服 二月十八,时近卯时末。 冬日里惨淡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冷清的地面上投下几许稀薄的亮光,非但没能带来暖意,反衬得屋内的阴寒愈发刺骨。 谢明璃已坐在那方破旧的梳妆台前——如果那也能被称作梳妆台的话,不过是一张摇摇欲坠的木桌上,搁了一面边缘生锈、照人影都模糊不清的铜镜。 夏柠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支素银的茉莉簪子簪上她刚刚梳好的发髻。除此之外,发间再无点缀。 “小姐,”夏柠端详着铜镜中那张过于苍白的脸,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酸楚,“您便是这般素净,也比旁人好看得多。” 谢明璃未答,只静静地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平静无波的眼,没有一丝笑意的唇,发型不再是耀眼的飞仙髻,而是普通的双鬟分肖髻,连发间那露出的茉莉都显得那样普通。 十六年来,她的妆奁里何曾有过如此寒酸的物件?便是赏给身边得力丫鬟的,也比这支银簪精致数倍。可如今,这支银簪,已是夏柠能翻找出的最体面的一件首饰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不止一人。 夏柠神色一紧,连忙退至一旁。门被推开,周嬷嬷领着两个手捧托盘的丫鬟走了进来,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公事公办的模样。冷风随着她们的涌入,灌满了这间不大的屋子。 “表小姐,”周嬷嬷的声音平稳无波,没有多余的寒暄,目光在谢明璃身上那件淡绿色粗绸袄子上短暂停留了一瞬,快得让人捕捉不到情绪,“夫人惦记着今日的宴席,特地挑了衣裳首饰送过来,让您体体面面地出席。” 丫鬟们应声上前,将手中托盘轻放在屋内唯一还算完整的木桌上。随着覆盖的红绸被掀开,屋内似乎都亮堂了几分。 只见一件藕荷色的厚缎袄子静静躺在其中,料子光滑细腻,在微弱的光线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泽。胸前以大红、银白两色丝线,用繁复的针法精巧地绣着两朵并蒂而开的腊梅,花瓣层层叠叠,栩栩如生,枝干则以金线勾勒,华贵非常。配着的是同色系的罗裙,裙摆处用稍浅的丝线绣着细碎的梅蕊,行动间必是步步生辉。 另一托盘内,则是一顶坠着莹润粉色珍珠的小冠,珠光柔和,旁边是一支银鎏金腊梅簪,那腊梅的形态与衣上的刺绣遥相呼应,此外,还有一对小巧的珍珠耳坠,并着几样零星的配饰。 夏柠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呼吸都急促了几分。这些物件,她再熟悉不过——那支腊梅簪,是去郡主的赏梅宴时小姐戴过的;那对珍珠耳坠,是去年七夕世子爷萧景渊送的;那顶小冠,更是小姐及笄礼后,夫人特意请宫中匠人打造的……这些都是小姐旧时惯用的心爱之物! “小姐!”夏柠忍不住低呼,眼中顿时露出惊喜与希望交织的光芒,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夫人……夫人她还是记挂着您的!知道这藕荷色最衬您肤色,这腊梅的花样也是您往日最爱的!” 周嬷嬷的目光淡淡扫过喜形于色的夏柠,随即定格在谢明璃微微发怔的面上。 她上前一步,手指轻轻抚过那腊梅边缘璀璨的金线,语气刻意放缓:“表小姐应是知道的,这些衣物首饰,均是按着嫡出小姐的规制置办的。夫人恩典,念您初次以表小姐的身份出席大场面,体恤您,怕您被旁人看轻了去,特意从库房里您旧日的物件中寻出这些给您送来。” “夫人用心良苦,盼您能领会这番心意,今日宴会上,需得谨言慎行,莫要再行差踏错,辜负了夫人这片回护之心。” 谢明璃听到这话,怔住的脸色开始变得低沉。垂在袖中的手指,狠狠掐着自己的掌心,才让她从翻涌的情绪中变得平静。 好一个“用心良苦”!好一个“回护之心”! 她太了解她这位“母亲”了。这哪里是恩典,分明是要把她架在火上烤!她一个“父母双亡、命中带煞”的表小姐,若今日真穿了这身唯有嫡女才能堪堪匹配的衣饰出现在众人面前,会是什么下场? 僭越、张狂、认不清身份、企图攀附往日荣华……任何一条唾沫星子都能将她彻底淹死。侯夫人这是要亲手将她推到所有宾客的对立面,用她的“不知感恩”来反衬新嫡女的“端庄合宜”。 一股寒意从心底深处窜起,比这屋内的寒气更刺骨。她看着那些曾属于她的、光华璀璨的旧物,仿佛看到了十六年精心编织的幻梦,如今却化作了淬毒的匕首,直刺向她。 她抬起眼,对上周嬷嬷那双看似古井无波,实则洞察一切的眸子,面上缓缓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受宠若惊与些许不安的浅笑。她微微屈膝,姿态恭顺柔婉,声音温软:“明璃谢姨母厚爱,劳嬷嬷亲自送来,辛苦了。” 周嬷嬷深深看了她一眼,略一颔首:“表小姐明白就好。时辰不早,老奴还需回去向夫人复命,您快些梳妆吧。”说罢,便领着丫鬟转身离去。 门扉合上的轻响传来,屋内再次恢复寂静。 夏柠迫不及待地就要去取那件华美的藕荷色袄子:“小姐,快换上吧!奴婢帮您……” “夏柠。”谢明璃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我有些渴了,嗓子干得厉害,替我倒盏热茶来。” “是,小姐!”夏柠不疑有他,满心都沉浸在夫人可能回心转意的喜悦中,连忙转身走到那小泥炉旁,提起温着的水壶,小心翼翼地斟了一盏热气腾腾的茶水。 夏柠双手捧着,步履轻快地走过来,“小姐,茶来了,您小心烫。” 谢明璃伸手去接,她的动作很慢,指尖在触碰到温热的杯壁时,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那颤抖极其细微,却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随即,在夏柠毫无防备之下,她的手腕像是突然脱力般,猛地一斜。 “哐当——!” 瓷杯摔落在坚硬的泥地上,发出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大半杯温热的茶水,不偏不倚,尽数泼洒在那件光华流彩的藕荷色袄子前襟上。深褐色的水渍迅速晕开,吞噬着雅致的颜色和精美的腊梅绣样,留下一片难堪的污迹。 “啊!”夏柠吓得魂飞魄散,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中带着哭腔和恐慌,“奴婢该死!奴婢手笨!没拿稳……弄脏了夫人赏的衣裳!这、这可怎么办……夫人一定会怪罪的……” 她吓得浑身发抖,几乎要哭出来,她才刚刚挨了巴掌,这次周嬷嬷一定会有更严厉的惩罚。 谢明璃看着那片迅速扩大,随即毁了一切华美的污渍,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如释重负的冷光。 成了。 她面上却迅速堆起恰到好处的惊慌与懊恼,俯身,亲手去扶瘫软在地的夏柠,语气带着深深的自责: “不怪你,快起来。”她声音微哑,带着懊悔,“是我自己一时恍惚,没拿稳。定是昨日抄经晚了,手僵得厉害……”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湿漉冰凉、已显狼狈的衣料,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不大,却足以让门外看守的仆妇听清,“如此贵重的衣裳,竟被我一时不慎毁了……终究是,福薄,承不住姨母这般厚重的恩赏与好意。” 她转而看向仍在发抖的夏柠,语气变得果断而沉稳:“快去,如实回禀周嬷嬷,就说我一时失手,污了衣裳,心中万分惶恐与愧疚,恳请姨母责罚。今日我怕是只能穿着自己这身衣裳去了,虽不够珍贵但也算得上得体,总算不失礼数。” 夏柠怔怔地看着自家小姐,眼底闪过一丝愧疚,小姐这是要替她背锅。但她也不敢多言,只重重地点了点头,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起身匆匆去了。 屋内,重归寂静。 谢明璃独自站在桌前,她的手指抚摸着那顶小冠上莹润生光的粉珠。 指尖传来冰凉滑腻的触感,将她带回及笄礼的那个午后,阳光暖得灼人。 母亲——那时的母亲,眉眼弯弯地将这顶小冠亲手为她簪上,语气里是藏不住的骄傲:“我的阿璃,今日及笄,成了大姑娘了。” 这冠上的九颗珍珠,是她托了好几个姐妹,费尽心思从南洋海商手中觅来的,颗颗饱满圆润,芯子透着暖粉,边缘又裹着一层极淡的月白虹彩。她曾因此被京中贵女艳羡了好一阵子,谢明璃眼神柔和,那时候的母亲,真好啊。 随即她看着桌面上的狼藉,忽的笑了,只是那笑掩不住眼尾那抹红。 母亲,阿璃可是您亲手教导的,这样拙劣的手段,阿璃怎么会识不破? 第4章 认亲宴 最终,谢明璃依旧是穿着那身淡绿色的袄子,料子粗糙,毫无光泽。唯一不同的,是发间那支孤零零的素银茉莉簪,被谢明璃换成了更加素净无华的羊角竹节簪,聊作点缀。她带着面色犹带惶然的夏柠,准时出现在了正厅外。 她的出现,瞬间吸引了不少目光。尤其是座上几位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小姐,更是毫不掩饰地投来轻蔑的一瞥,随即凑在一起低声窃笑起来。 其中,甚至有两位她昔日的“手帕交”,此刻也只是漠然地扫了她一眼,便迅速移开目光,仿佛多看她一眼,都会玷污了自己的身份。 “听说她命中带煞,克死了父母,要不是侯夫人心善,估摸早就被赶出家门了。” “啧啧,往日那般做派,还以为真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原来是不知道哪来的表小姐。” “也不知她如今怎么还有脸出来见人,若是我,早躲到庄子上去,没得出来丢人现眼。” 这些话语如同细密的针,并不响亮,却总能精准地穿过众人的谈笑声,钻进谢明璃的耳中。 她微微垂着眼,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顺的阴影,遮住了眸底所有翻涌的情绪。她的姿态谦卑却并不畏缩,背脊挺得笔直,步履平稳地穿过喧闹的厅堂。 一步步走到主位前,向着端坐其上、雍容华贵的侯夫人梁氏,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万福礼,声音清晰温婉,不高不低,却恰好能让近处的一些夫人听见: “明璃拜见姨母。今日姐姐归家,是府中大喜之事,姨母近些时日为诸多事宜操劳,辛苦了。”她抬起眼,望向侯夫人的眼神里,含着恰到好处的、孺慕的依赖和一丝清晰的愧疚。 那愧疚如此真切,仿佛在为自己占了别人十六年人生而无地自容,最终,她只得无力地垂眸,轻声道,“望姨母身子安康,也祝姐姐往后万事顺遂,康健无忧。” 侯夫人梁氏放在膝盖上的手,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保养得宜的指甲陷入柔软昂贵的衣料中。她看着下方屈膝行礼的身影,那个她曾亲手抚养了十六年,倾注了无数心血、宠爱与期望的“女儿”,那个曾承欢膝下,会软软唤她“娘亲”,会在她病榻前彻夜不眠的女孩。 往日的亲密与如今的憎恶,亲生女儿为奴的愤怒与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复杂情愫在胸中翻涌,让她心口一阵窒闷的疼,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但她的面上,依旧端着无可挑剔的、雍容大度的微笑,只是那微笑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距离。她微微抬了抬手,声音温和,却透着一股疏离: “好孩子,快起来吧。你有这份心,便是好的。如今你姐姐既已归家,往日种种便都过去了。往后,你便继续安心在府里住着,恪守本分,谨言慎行,便是对你姨母我最好的宽慰了。” “是,明璃谨记姨母教诲。”谢明璃轻声应道,声音柔顺。她再次行了一礼,这才转身,一步步走向那早已为她安排在宴席最末端的偏僻座位。 坐在末端的谢明璃,乖巧地垂着眼帘,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只有她自己知道,宽大衣袖下,指尖早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血痕。 再次见到母亲,就算她心知她们早已势同水火,可心口依旧还是会如同被细密的针反复穿刺一般,泛起尖锐而绵长的酸楚。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伴随着丫鬟们恭敬的通报声。一道窈窕纤细的身影,在两名贴身大丫鬟的簇拥下,缓缓走了进来。 满堂的目光,瞬间聚焦而去。 是谢明钰——武宁侯府真正的嫡女,她曾经最亲近,最维护,甚至亲自手把手教她识字,如今却身份颠倒的贴身丫鬟,春棠。 她的步态娴雅,微微扬着下巴,少了曾经作为丫鬟的拘谨,而是带着一种从容。看来侯夫人这一个月的悉心调教,在她身上颇见成效。 只是那交叠在身前的手指略显僵硬,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紧绷。毕竟这是她第一次以侯府嫡女的身份站在这里,接受所有人的审视,她必须让人承认她的身份,今日是她立足贵女圈的第一步。 侯夫人梁氏一见到她,眼中便漾开真实而毫不掩饰的笑意与心疼。她立刻朝她伸出手,语气亲昵而自然,带着不容置疑的疼爱:“钰儿,快过来,到母亲身边来。” 谢明钰走到梁氏身边,依言在她下首的位子坐下,姿态比刚才自然了些许。她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好奇、探究、审视,或许还有不动声色的比较。她努力维持着镇定,甚至对几位投来善意目光的夫人,回以了一个略显羞涩,却还算得体的浅笑。 梁氏满意地看着女儿的表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算是无声的鼓励与肯定。 谢明钰的目光,终于还是不受控制地,越过了满堂的珠光宝气,落向了那个坐在最偏僻角落的那抹浅绿色身影上。 四目相对。 谢明璃平静无波,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怨恨,没有嫉妒,甚至没有波澜,就像一潭死寂的湖水,映不出任何情绪。 谢明钰却觉得心口猛地一窒,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她那曾经明艳飞扬、如同骄阳般耀眼的小姐,如今只能穿着素色的衣衫,坐在最不起眼的末位,承受着众人的指点和嘲笑。 谢明璃占了侯府嫡女的身份十六年,她恨吗?恨的。如果不恨,她怎么会在恢复身份的当日,就迫不及待地冲到雪地里去折辱她?可那日,谢明璃跪在雪中,对她说“一切都还给你了”的时候,她心中除了快意,为何还会有一丝莫名的心慌? 今日,看到她这般灰扑扑、没了光芒的样子,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再次涌了上来,像是愧疚,又像是……心疼。 梁氏敏锐地察觉到了女儿瞬间的怔忪和失神。她不动声色地执起面前温着的白玉酒壶,亲自为谢明钰面前的酒杯斟了半杯琥珀色的果酒。她倾身过去,动作亲昵地替谢明钰理了理本就很平整的衣领,借着这个姿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温声提醒,话语却如淬了冰: “钰儿,莫要发呆。有些不相干的人或事,过了眼,便该忘了,不值得你耗费心神。”她的声音更低沉了一分,带着怜惜与引导,“你才是这侯府正经的嫡出小姐,往日你受的苦,母亲日日想起,都心如刀绞。” 谢明钰心中一暖,那股为奴十几年的委屈与辛酸瞬间被母亲的话语勾起,眼眶微微发热。是啊,母亲是在提醒她,对谢明璃的任何一点心软,都是对自己过往十几年苦难的背叛。她才是侯府嫡出的小姐,谢明璃的存在,本身就是她人生污点的证明! 不过是穿了粗绸袄子赴宴?她过往的十六年,可是日日都穿着这样的衣裳,做着卑微的活计! “女儿明白,谢母亲提点。”她低声回应,声音不大,却足够坚定。她重新抬起头,目光扫过场中,刻意忽略了那个角落,脸上努力扬起符合身份的、端庄得体的笑容。 梁氏满意地收回手,脸上的笑容愈发雍容华贵。她环视满堂宾客,姿态优雅地举起手中的酒杯,声音清越悦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今日小宴,承蒙诸位夫人、小姐赏光前来,侯府蓬荜生辉。小女明钰,乃我亲女,只因她幼时身子孱弱,高人指点需寄养在城外庄子上调理,方能平安长大。如今她身子总算痊愈,得以归府,与我团聚。” 她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地扫过末位那抹浅绿色的身影,语气温和,“侯府添人进口是喜事,往后小女在京城之中,还望诸位多多照应。薄酒一杯,不成敬意,诸位请满饮。” 她话音落下,早已候着的乐师便奏起清雅舒缓的丝竹管弦,早已准备好的珍馐美馔由衣着统一的丫鬟们鱼贯送入,悄无声息地将一道道精美的菜肴、点心、果品摆放在各位宾客面前的案几上。香气四溢,觥筹交错。 宴会,正式开始了。 满堂再次响起笑语寒暄,推杯换盏之声,显得热闹非凡。只有坐在最末端的谢明璃,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无形的界限。她是被彻底排除在这这场“团圆”喜事之外的,最多余的“客”,是这场盛大欢宴中,最尴尬最沉默的背景。 她执起冰凉的白玉竹筷,动作舒缓而标准,夹起面前一道看起来还算清爽的蔬菜,小口品尝。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从执筷的姿态到咀嚼的幅度,都透着十六年来刻入骨髓的优雅与规范。 她要让这满堂的贵妇,让那些或许带着怜悯,或许带着鄙夷,或许只是纯粹看客的目光看清楚—— 即便跌落云端,身陷泥淖,她谢明璃,依旧是那个仪态万方、风华浸骨的“京城第一贵女”。就算出身变了,她也是担当宗妇的最佳人选。 “母亲”,既然你不给阿璃活路,阿璃可就要用您教导的法子,护着自己了。 宝宝们,明天疯批厂公强势登场 点点收藏,明天上午11:00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认亲宴 第5章 提督东厂 第5章提督东厂 就在宴会最酣,侯爷举杯接受众人祝贺时,府门外,传来一阵非同寻常的动静。 不是喧哗,而是一种令人心悸的,训练有素的寂静。 原本守在门外的侯府家丁,面无人色地踉跄退入厅内。紧接着,八名身着褐色锦袍,腰佩绣春刀的东厂番子,如鬼魅般无声涌入,分立两侧,眼神如鹰隼般扫过全场。 刹那间,满堂的笙歌笑语,像被人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所有宾客都僵住了,连呼吸都放轻了。 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逆着门外的光,缓步走了进来。 他身着玄色蟒纹宫袍,玉带束腰,衬得身形清瘦颀长。一顶缀着玛瑙珠络的玄色大帽,遮住了眉眼。他用两指轻抬帽檐,露出的面容白皙俊美到了极致,凤眸微挑,唇角微勾,整张脸透着一股邪气。 这便是沐倾——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穿着官袍的“活阎王”。满朝文武,是生是死,可能就在他的一念之间,或者在他递给皇帝的那份报告里。 他甚至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信步走入正厅。他所过之处,宾客们不由自主地垂下头,或屏住呼吸,连与之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武宁侯脸上的笑容早已凝固,他急忙上前,姿态放得极低:“厂公大驾光临,未能远迎,还望……” 沐倾终于停下脚步,目光轻飘飘地掠过武宁侯,落在了武宁侯身后的侯夫人身上。 他唇角的弧度极淡,声音清越,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阴冷,清晰地传遍整个寂静的大厅: “侯爷府上真是热闹。咱家奉旨办事,路过此地,听闻府上有喜,特来沾沾喜气。” 他略一抬手,身后一名番子便捧上一个锦盒。 “小玩意儿,送给新小姐把玩,算是……陛下的恩赏。” 恩赏二字,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打在武宁侯府每个人的脸上。这等于明示,你府上这点破事,连陛下都已知晓。没直接斥责武宁侯治家不严那是陛下的恩典,但你不主动进宫请罪私下瞒天过海,就是你不懂事了。 沐倾仿佛没看见武宁侯苍白的脸色,也没理会满堂死寂,只垂眸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自己玄色袖口那并不存在的褶皱,语气轻缓得像是在话家常: “咱家记得,去岁冬至宫宴上,表小姐一曲《梅花三弄》,清越空灵,太后当时便赞其意境高远,颇有风骨。若是日后再也听不到想听的曲子,那便真是,可惜了。” “太后娘娘谬赞,我必会阿璃再请名师教导,定不令其琴艺生疏,辜负了太后往日的赏识。”武宁侯神色敛了敛,带着恰到好处的愧色道,“厂公金玉之言,谢某谨记。不如留下喝杯茶再走?” 沐倾看他一眼,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意味难明。 “茶,就不必了。”他干脆利落地拒绝,目光最后一次掠过末座那抹浅绿,玄色袍角已划出一道冷冽的弧度。 “侯爷记得今日之言便好。”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便走。 如同潮水般,东厂番子紧随其后,迅速退去。来得突然,去得干脆。 沐倾的身影刚一消失在暖阁门口,那令人窒息的威压稍减,席间便不可避免地响起了窃窃私语。话题的中心依然围绕着谢明璃和谢明钰,只是那风向却已悄然转变。 先前那些毫不掩饰的嘲笑与轻蔑,此刻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硬生生掐断了。几位原本议论得最起劲的夫人,互相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再看向末座那抹浅绿时,目光里已带上了审慎与衡量。 “说起来……侯府表小姐今日虽衣着简朴,但这通身的气度,倒是一点没减。”一位夫人用团扇半掩着唇,低声对身旁人道,“从头至尾,言行举止,挑不出一丝错处。”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正是呢。从嫡女变成表小姐,也不见怨愤,依旧恭谨守礼,是个知道感恩的。”这话里,已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找补意味。 更有那心思活络的,已将目光投向了主位的侯夫人梁氏和那位新嫡女谢明钰,声音压得更低:“表小姐惊才绝艳,哪次诗会不是夺得头筹,若不是许了晋国公世子萧景渊,怕是早已嫁入皇室……这般底蕴,岂是常人可比?” “可不是么!武宁侯都亲自开口要为她再请名师了,这态度,还不够明白?”另一人接口道,语气中带着了悟,“是我们想岔了,如今看来,这位虽变成了表小姐,却比那等骤然得势的,更显大家风范。” 这些话语,如同水纹般在席间扩散。甚至开始有人在私下嘀咕,说侯夫人也不见得仁善,毕竟是侯府,用不得锦缎也可用个细绸,那素色的粗绸袄子实在有些简陋了。一些心思重的主母心下更是了然,那个命中带煞的批字,应该也是为捧亲生女儿上位手段了。 这些或明或暗的议论,一丝不落地钻进主位几人的耳中。尤其是侯夫人,握着酒盅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的青筋都隐隐浮现。她自是知道谢明璃有多优秀,所以才在宴会前拿出僭越的服饰,为了就是压下她曾经恭谨温婉的形象。如今沐倾的一番话,再加上谢明璃今日的表现,风向明显偏了。 谢明璃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周遭所有的议论都与她无关。她小口啜着杯中已微凉的茶水,遮掩了她嘴角勾起的弧度。她自知今日表现必入某些夫人之眼,却未料到,还能有意外之喜,难不成真是太后怜惜她? ** 三日后,东厂,地牢刑房。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不散的血腥味和一种皮肉烧焦后的糊味,混杂着牢狱特有的阴冷潮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绝望气息。墙壁上挂着的各式刑具在昏暗跳动的火把光线下,反射着幽冷的金属光泽,有些上面还沾着深褐色的、未干透的血迹。 一名官员被铁链悬吊在刑架上,衣衫褴褛,身上全是鞭痕,细看还有些皮肉已经剐了下来。 “沐倾……你这阉狗……你不得好死!”犯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声音因剧痛而扭曲,“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沐倾慵懒地靠坐在铺着玄色狐皮的太师椅上,对那诅咒充耳不闻。他修长的手指正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一份刚呈上的血书供词,旁边一名番役跪着补充: “厂公,他招了,勾结盐场总催,强制灶户把浮盐给他。为夺那余盐,曾纵火焚烧不愿合作的良民盐仓三座,逼得灶户张家五口投河自尽。贿赂了漕帮小旗,偷运私盐累计三万斤,还供出了泰州分司知事,每个月的孝敬,都是他亲自送的。” 沐倾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这时,另一名心腹番子悄无声息地走近,无视了地上的血污和空气中的恶臭,躬身附耳低语: “厂公,秋桂递来消息,已经回了谢小姐身边。侯爷那边也已吩咐下去,将表小姐的用度份例,悉数比照庶出小姐的最高规制。” 沐倾翻看供词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唇角终于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了些许的弧度,在这阴森的环境中,这笑意显得格外诡谲莫测。 “武宁侯啊……”他低声轻语,像是一声叹息,又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本事没有,这审时度势,夹缝里求存的本事,倒是练得极好。” “知道了。”他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淡漠,仿佛刚才那丝波动从未出现。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心腹,那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能冻结骨髓的寒意,“让秋桂看紧点,别让那些不上台面的腌臜手段,脏了她的院子。” “是。”番子心领神会,厂公这是要秋桂不仅要防,必要时,她还可以将那些伸向表小姐的爪子,悄无声息地断掉。他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下,重新融入刑房的阴影之中,仿佛本身就是这黑暗的一部分。 沐倾这才缓缓抬起眼帘,仿佛刚刚注意到刑架上那奄奄一息的犯人。他拿起那份血书供词,对着火光端详,语气轻飘得像是在闲聊: “倒是招的挺快。”他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刑房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看看他还能攀扯出谁来。” 沐倾轻轻一摆手,如同拂去一粒尘埃。 “留好了,可别让他死了。” 他不再看那瞬间面如死灰的犯人,缓缓向后靠进椅背,阖上了眼。指尖的血书飘落在地,被蔓延的血污浸染。 刑房里只剩下火把的噼啪声,以及铁链被解下时沉重的拖拽声。在这极致的污浊与血腥中,他脑海中清晰浮现的,却是那日认亲宴末座,那抹沉静的浅绿。 第一次看见她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冬日,那时候小姑娘嫩白的小脸裹在白狐裘斗篷里。娇嫩的手指捧着用帕子包裹的精致点心,无处不透着她被娇养的样子。 而他那时候只是一个肮脏的小太监,没得吃食只能在角落里啃雪。 那样的小姑娘,生来就该被娇养在锦绣堆里,穿着最时兴的云锦,吃着最精致的点心,被所有人捧着、护着,眼中永远清澈,不染半分尘埃与风霜。 那些人……真该死。 沐倾戳中你们了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提督东厂 第6章 秋桂 第6章秋桂 认亲宴过后,侯府里的气氛便悄然变了调。一切变化,都源于武宁侯那句在众人面前落下的话: “表小姐虽非嫡出,却也是侯府尽心养了十六年的,份例、用度一概比照庶出小姐之最。” 这话,府中上下都品出了不同的滋味。 可谢明璃仿佛没有察觉,依旧如前几日一样,晨起便坐在窗前抄经。她的簪花小楷笔锋干净,字迹清隽,一看便是练了多年。积雪化尽,院子外面开始长了零星的杂草。前些日子屋里面冷的厉害,夏柠无事就去拔了草扔进炭火里,彷佛这样就能暖和一些。 不过从昨日起,送来的炭火充足,松炭在盆中烧得旺旺的,夏柠也乐得偷闲,不必再与杂草较劲。膳食也规矩了不少,不再是门口的婆子随意送来,而是厨房的小丫鬟按时端来。只是那食盒里的菜肴,看着虽摆盘精致,入口却淡如白水,尝不出半点滋味。 侯夫人梁氏若不想让一个人好过,多的是这等表面光鲜、内里磋磨的手段。 她抄完一页经,就听院外传来脚步声。 “小姐……” 一个穿着粗青布衣,腰身被那带子勒得瘦削,眉眼干净平和得姑娘走了进来,行了礼,低声叫道。 谢明璃神色微怔,放下笔,起身相迎:“秋桂?” “是奴婢……”秋桂低低回应了句,她看着她家小姐变瘦、变沉静的模样,顿时心头泛酸。 谢明璃一愣,上元夜那日,春棠成了嫡小姐谢明钰,夏柠被打发过来继续伺候她,秋桂和冬絮却被侯夫人借题发挥,指去了洗衣房做杂役。她的四个丫鬟都没吃过什么苦,寒冬洗衣,哪里是她们能干的,必是受了不少苦。 “你的手……”谢明璃轻轻一握,秋桂的手掌满是裂痕,厚厚老茧堆在指节处。她皱眉,吩咐夏柠出去看看能不能要些药膏回来。 秋桂摇了摇头,示意无事,反而不断看着谢明璃身上,还好,身上的衣服是新做的,看着也算厚实,那日小姐跪在雪地里,若是落了什么病根就不好了。 “小姐更是受苦了……” “好了,都过去了。”谢明璃握了握秋桂的手,语气温柔,“回来了便好。” “若不是周嬷嬷帮衬,奴婢怕是不能这么顺利的回来。” 谢明璃点头,周嬷嬷看着严厉,但其实很好相处。尤其是前些日的规劝和提醒,谢明璃便知这个幼时教导她的嬷嬷,对她还算怜惜。 她沉吟片刻,又问:“那……冬絮呢?” 秋桂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忍:“冬絮她……前些日子失手洗坏了明烟小姐一件心爱的衣裳,被明烟小姐下令打了十板子,当天就……发卖出府了。” 谢明璃的眸色暗了暗。 谢明烟。她眼前浮现出一张娇纵却略显刻薄的脸。闫姨娘原是侯夫人梁氏的陪嫁丫鬟,被抬了姨娘,向来是梁氏用来对付苏姨娘的马前卒。谢明烟便是闫氏所出,可惜被嫡母刻意养得目光短浅,嚣张跋扈。 从前,谢明烟便是作为她这个“完美嫡女”的对照而存在,如今真正的嫡女回归,谢明烟自然是忙不迭地凑上去表忠心,变着法儿地作践她谢明璃的旧人,以此来向谢明钰和梁氏卖好。 冬絮,不过是这场讨好戏码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牺牲品。 “是我护不住你们……”谢明璃轻声道。 “小姐,这如何能怪您。”秋桂低声应道。她九岁由东厂安排入府,于她而言,从刀光剑影的厮杀到只需应对内宅风波,这侯府深院,反倒成了能让她安稳栖身的所在。 谢明璃抬眼看向她,眸中那层惯常示人的温润水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理智强行压制的冰封寒意。 “秋桂,你需记得,侯府这地方,杀人是从不见血的。”她唇角勾起极淡的弧度,笑意却不达眼底,“从前有母亲在前遮挡,我看不真切。如今刀子冲着我来了,才知道这些软刀子,剐起人来才是真疼。” 秋桂一怔,仿佛没料到她会这样说。 谢明璃收回手,转身行至案几前。她拿起那页墨迹未干的经书,细细吹干,姿态从容。 “四个婢女中,你最为沉稳,夏柠心性单纯,日后你需多看着点她,莫要让她与主院中人起了冲突。”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记住,是你自己手脚勤快,求了掌事的李嬷嬷,才得以回来。此事,与周嬷嬷没有半分干系。若有人问起,便照此回话。” 她的语调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秋桂心神一凛,当即应道:“奴婢明白。” “很好。”谢明璃终于露了点笑意,“我院里如今正是用人之际,离不得你这般心细周全的人。跟在我身边,前程或有许多艰难,但我不会辜负了你。” 秋桂听懂了其中的意味,郑重跪下,沉声道:“奴婢的命是小姐的,从前是,往后更是。奴婢必不会让小姐失望。” 谢明璃伸手将她扶起,语气温和:“别说傻话,什么命不命的。咱们把这日子再过回从前的光景,才是正经。” 这话轻飘飘的,落在秋桂心上却重逾千斤。她飞快地垂下眼帘,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角,只余一声低哑的:“是,小姐。” “小姐!药取来了……”夏柠拿着一个粗糙的小瓷瓶推开房门,脸上带着些许愤怒,看着屋内的气氛,又犹豫地停住了。 “怎么了?”谢明璃看向她,“可是又在外面听了什么闲话?” 夏柠一听扁了扁嘴,又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带着不平的语气,迫不及待地说道:“奴婢刚才去取药,路过花园那儿,听见两个主院负责洒扫的婆子躲在后面偷懒嚼舌根!她们说……前儿个国公夫人来过,和夫人在花厅里说了好半晌的话!” 说到这儿,夏柠忽然模仿起老妇的腔调,眉尖皱得紧紧的,连叹气的弧度都学了三分:“一个婆子说‘我昨儿路过花厅,听见国公夫人叹着气说,景渊那孩子为这事茶饭不思,我看着都心疼。只是阿璃那孩子如今这身份,实在是……’”后半句她没敢说完,只咬着唇看向谢明璃,眼里满是不平。 “还有一个更过分!”夏柠又往前凑了半步,声音里带着点慌,“抢着说听见夫人劝呢,说‘姐姐放心,咱们这样的人家,规矩体统断不能乱。我心里也疼阿璃,必不会亏待她,总归要给她寻个最稳妥、最体面的归宿,断不会让她受委屈’!” 夏柠说完,眼巴巴地看着谢明璃,似乎想从小姐这里找到一丝反驳的希望:“小姐,夫人她……她心里还是疼您的,对吧?昨日她还给您送了锦缎做的袄子……” 国公夫人往日明明很满意小姐的,怎么听着是要退婚的意思? 一旁的秋桂闻言,心头猛地一沉。她下意识地看向谢明璃。 却见谢明璃脸上未见半分伤心的模样,只是在听到侯夫人说要给她寻一个最稳妥的归宿的时候,眸中闪过一丝冷光。 秋桂捕捉到那抹冷光,后背竟渗出些薄汗。她虽不敢深想,却也隐约明白夫人的心思。 若夫人还存着些对小姐的怜惜,大抵会将小姐指给父亲哪位门客做正妻,远远打发去偏远地方,不让小姐碍了明钰小姐的路。可若夫人记恨明钰小姐做奴婢的事,要迁怒于小姐……秋桂不敢再往下想,只觉那“稳妥归宿”四个字像裹了糖衣的刀子。 “最稳妥、最体面的归宿……”她轻声重复着这八个字,声音平静但转瞬就勾起个温柔的笑容,“夏柠,就算嫁不得世子爷,母亲不也说了断不会让我受了委屈。如今我这身份本就配不上世子,何况婚帖上定的是武宁侯府的嫡小姐。” “小姐,您与世子爷从小青梅竹马,您怎么就不再争一争呢?”夏柠咬唇,有些恨铁不成钢。 谢明璃轻轻摇头,笑容温顺而苍白:“争?拿什么争呢夏柠。我占了明钰十六年的尊荣,如今能全须全尾地留在侯府,已是母亲开恩了。难道我还要去争,让她这个真正的嫡女,连未来的夫婿都不得顺心吗?” 她拉住夏柠的手,语气带着一丝恳切,试图说服夏柠: “往后这样的话,万不可再提了。世子爷与明钰妹妹,才是名正言顺。他们若能百年好合,于我而言……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小姐……”夏柠还想说什么,但看谢明璃的神色,终究没再说出什么话来。 谢明璃的目光掠过窗台上那盆还没发芽的朝颜,若有所思。 她忽然吩咐道:“秋桂,去将我新抄的这份《药师经》送到寿安堂。” 秋桂微怔:“老夫人和您一向……”不对付三个字还没出口就被打断。 “正因如此,才更该去。”谢明璃指尖拂过经卷,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我得让她知道,往日是我仗着身份骄纵了,竟未曾到老夫人面前日日晨昏定醒。往后我们得恪守本分,恭敬侍奉。” 我们阿璃,终于要主动出击了 安分一个月换不来“母亲”一丝怜惜,那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秋桂 第7章 老夫人 寿安堂内,暖香沉沉。 武宁侯府的老夫人——顾氏,斜倚着一方紫檀雕花枕,手中拨着一串檀木佛珠。她面容尚称清矍,鬓发微霜,虽年过六旬,却神态自持,眼神锐利。 陆嬷嬷将一本抄写工整的《药师经》轻轻放在榻边小几上,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怜惜:“老夫人,表小姐那边送来的。说是表小姐一笔一画亲手抄录,为您祈福祝祷的。” 陆嬷嬷是寿安堂的掌事嬷嬷,五十出头,鬓角已经有了白发,可与眼神锐利的老夫人不同,她却是有些富态,显得人和蔼很多。她一面说,一面忍不住又道:“老奴瞧那孩子……虽落了身份,可到底是有心的。那日认亲宴上,也不曾失了仪态。” 老夫人微微抬眼,珠串在指尖轻转。 “这孩子倒是有几分定力。” 她语气淡淡,听不出褒贬,但陆嬷嬷跟随多年,知道这话里已有几分看重的意思。 过了片刻,老夫人放下佛珠,神色缓了缓:“也罢,交给我吧。若是她来请安,就让她进来给我瞧瞧。” 陆嬷嬷应了声随即退下,堂内老夫人看着桌上的经卷,指尖微微摩挲书页,思绪却已不在此。 她不由得想起了许多年前,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如今的武宁侯谢铮,当年执意要娶梁氏过门的情景。 那时,皇帝正值壮年,梁家有心攀附,梁氏的嫡姐入宫,颇受圣宠,不过三年就封贵妃。而梁氏自己,亦因有个贵妃的姐姐而风头正盛,偏偏不知怎的就看上了自家儿子。 老夫人是怀远侯府的嫡女出身,虽自家子弟不争气,侯府日渐落寞,但她嫁入武宁侯府后,与丈夫琴瑟和鸣,经历了几十年风风雨雨,练就了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 她深知,帝王家事,沾上便是泼天大祸。那时的梁贵妃刚刚生产,未来说不准是要如何,最好的立身之道便是明哲保身,远离漩涡。 所以她坚决反对这门亲事。 “梁家已是烈火烹油,你再凑上去,是嫌侯府太安稳了吗?”她曾厉声质问儿子,“梁家野心勃勃,你娶梁氏,在外人眼里,便是站了队!将来万一……那是抄家灭族的祸事!” 可当年的谢铮,被梁氏的明艳和梁家的声势迷了眼,一心想着借势而上,重振侯府声威,将她的劝诫当作妇人之见,一意孤行。 “母亲,您太过谨慎了!男儿在世,岂能毫无魄力?”儿子当年那志得意满又带着几分对她“怯懦”不满的神情,至今想起,都让她心口发闷。 结果呢?二十年过去,梁贵妃屹立不倒,当年生的小娃娃已经被封了端王,颇受皇帝喜爱。他们武宁侯府已经与端王深深的绑在了一起,这二十年他们家更是蒸蒸日上,谢铮也成了兵部右侍郎,人人巴结。他也总是提起当年她的阻拦是个错误,让她别与梁氏为难。 “器小。”这就是她对自己儿子的评价。 老夫人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心底是深深的遗憾与失望。她失望于儿子的志大才疏,无长远眼光,也无踏实肯干的韧劲,只知投机。这份失望,让她这些年来越发懒得过问府中事务,只在这寿安堂中颐养天年。 可如今,府里又出了“真假千金”这般荒唐事,闹得满城风雨,连东厂那条皇帝最凶恶的鹰犬都引了来。这侯府看似花团锦簇,内里却如一艘四处渗水的旧船。掌舵之人……唉。 梁贵妃手段了得,她的嫡妹梁氏也不遑多让,后宅手段凌厉,那些个庶出子女,能平安长大已属不易,更遑论成才。唯独她亲自教养的嫡子嫡女,倒是个个出色。谢明璃更是其中翘楚,堪为侯府明珠,谁曾想……竟非谢家血脉。 次日,辰时。 谢明璃早早起身,由夏柠伺候着梳洗更衣。她择了一袭淡绿绫衫,其上以银线疏疏绣了几竿翠竹,衣料虽非往昔云锦,却也光洁挺括,总算拾回了些许旧日风仪。 秋桂小心为她披上斗篷,又低声道:“小姐,寿安堂那边的极重规矩,陆嬷嬷虽和气,可其他小丫头都眼高。您……还是当心些。” “我知道。”谢明璃略一点头,她并非初次与寿安堂打交道,深知那地方的门槛。 她的步子不快不慢,穿过一条又一条回廊。侯府后宅极大,风声在檐下绕过,带着几分沉闷。 到寿安堂时,堂门半掩,青烟袅袅。 陆嬷嬷早已候在门口,见她来了,笑着行礼:“表小姐来了。老夫人这两日精神不济,昨儿看了您抄的经,却说心里静了不少,今早起身,气色都舒展了些。” 谢明璃含笑回礼:“让嬷嬷费心了。” 说着,缓步进堂,施了一个极规矩的万福礼:“明璃给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并未让她起身,只抬眼细细打量。 堂下少女气质清冽,举止从容,低垂的眼睫掩住了眸中情绪,姿态温顺却不显卑微。 “听说你这些日子都在抄经?” “是。”谢明璃垂首,“是晚辈心中不宁,借此静心。” “心可静了?”老夫人语气淡然,继而微哂,“梁氏也就这点手段,上不得台面。” “姨母也是为明璃着想,欲化解煞气……” “你倒宽厚。”老夫人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这副平静的皮囊,直窥其心。 堂内一时静极,唯闻檀香细燃之音。 忽的,谢明璃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再次上前一步,不是方才那种标准的万福,而是更郑重、更谦卑的深深一拜,几乎将身体折成一个直角。 “老夫人,”她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是用力从齿间挤出,“明璃虽愚钝,身处僻院,亦知侯府如今……繁花着锦,盛极一时。” 她微微停顿,感受到上方那道目光骤然凝聚,如同实质般压在她身上。她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 “侯爷因夫人之故,与梁家、与端王殿下关系匪浅,此乃人所共知。若他日风云际会,得登……青云,我武宁侯府自是功不可没,荣宠无限。” 她的话在这里刻意停下,留下一个危险的、令人浮想联翩的空白。然后,她缓缓抬起头,毫无避讳地迎上老夫人深沉的目光。那双曾经清澈明媚的眸子里,此刻没有了温顺,没有了柔弱,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和与她年龄不符的冷静。 “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天威难测,世事无常。万一……万一有丝毫差池,”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敲在寂静的堂内,“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哐当!” 老夫人手中的茶盖失手落在杯沿,发出一声清脆又刺耳的撞击声,滚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甚至顾不上茶水溅湿了衣袖,那双看透世情、波澜不惊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无法掩饰的震惊。 “放肆!”老夫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久违的凌厉,“你可知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此等大逆不道之言,也是你能妄议的?!” 巨大的威压如山般压下,若是旁人,早已惶恐跪地。但此刻,她只是将腰背挺得更直,目光依旧坚定。 “明璃自知身份卑微,此言僭越,罪该万死。”她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但正因明璃如今一无所有,与梁家无旧,与王府无谊,甚至……已非谢氏嫡女,有些话,才敢说,有些事,才敢做。” 她略顿,继续道:“明璃昔日在宫中小住,有幸伴过太后一时,又与各府女眷交好。更在父……姨父书房伺候笔墨,朝中关系也略知一二。” 谢明璃再次深深拜下,不再言语。该说的,都已说完。赌注,已然押下。 寿安堂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被打翻的茶盖,在地毯上留下一圈深色的水渍,无声地证明着方才的惊心动魄。老夫人胸膛微微起伏,目光死死地盯着少女,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 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漫长,都要沉重。 “你待如何?”老夫人终于开口,看向她的目光带了几分审视。 “期源表哥如今在锦衣卫当差,若是之后再能向上爬爬,搏个高位,分家出去也不是不行。” 谢期源乃苏姨娘所出。苏姨娘是个明白人,否则也做不出偷换千金却能多年不露痕迹之事。她深知妾室无法给予儿子前程,故而谢期源一出生,她便主动将其送至老夫人身边抚养,宁愿骨肉分离,也要为他谋个出路。 事实证明,她赌对了。老夫人将谢期源教养得极好,十三岁入国子监,十五岁自请转入锦衣卫,十八岁任百户,其心志与魄力可见一斑。只要他位置够高,家族资源必然倾斜。若他日端王之事有变,谢期源这一支分府而立,便是为武宁侯府留下的一脉生机。 老夫人深深看了谢明璃一眼。此念她心中亦有盘算,不想却被这女娃看穿。 老夫人年事已高,早已不便在贵妇圈中周旋。若由谢明璃这位曾得太后青眼、素有才名的“前”京城第一贵女出面斡旋,期源的前路,无疑会顺遂许多。 “你是个心中有成算的孩子。”老夫人的语气缓和下来,“日后,便唤我祖母吧。” 谢明璃勾唇一笑,乖巧福礼:“祖母。” 第8章 慈母心 寅时末,天际仅有一线鱼肚白,武宁侯府的正院沉寂在静谧中。 侯夫人梁氏端坐镜前,乌黑的长发高高挽起,反射着绸缎般的光泽。她手中执着一支点翠衔珠银簪,动作缓慢而精准地插入刚刚挽好的发髻。她的动作一贯如此,不急不缓,带着主母特有的沉稳。但贴身伺候的丫鬟们都屏着呼吸,她们知道,夫人越是安静,心底盘算的事情便越是沉重。 紫檀架上的西洋玻璃镜映出她眼底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阴翳。昨日寿安堂的动静,她岂能不知?那老东西,终究还是见了谢明璃。 心腹仆妇曹嬷嬷悄无声息地掀帘进来,步履轻得几乎听不见。她行至梁氏身后半步远,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小心翼翼的谨慎: “夫人,静淑轩那边……夏柠递了消息过来。” 梁氏执簪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目光依旧停留在镜中,只从喉间轻轻逸出一个“嗯”字,算是回应。 曹嬷嬷会意,继续低声禀报:“夏柠说,表小姐自入亲宴后也没什么变化,几乎足不出户,日日都在抄写经书。说是觉得愧对大小姐,夫人您恩深似海,十六年教养之恩,她一刻不敢忘。”她顿了顿,偷眼觑了下梁氏的脸色,才补充道,“老夫人那边,表小姐说是觉得现在身份低了,行事要谨慎,所以才去晨昏定省的。” “咔哒。” 一声轻微的脆响,是簪头与发钗碰撞的声音。梁氏的手终究是偏了一瞬,那支点翠银簪险险滑落。她垂下眼睫,遮住眸中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有一丝被这话语勾起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怅惘,又有听到她去找老夫人的警惕。 镜中的女人,容颜依旧姣好,只是眼角眉梢被岁月和心计刻下了难以抚平的纹路,比年轻时更添了几分凌厉。 “谨慎?”她淡淡地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弧度,似笑非笑,“她如今,倒是越发懂事了。” 曹嬷嬷屏息垂首,不敢接话。 梁氏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镜面,看到了往昔十六年的光阴。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从蹒跚学步到亭亭玉立,哪一样不是她亲手教导?如何执箸,如何行礼,如何微笑,如何在一颦一笑间掩藏真实的情绪,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甚至出色的侯府嫡女……点点滴滴,耗费了她多少心血? 十六年,便是养只猫儿狗儿,也该有几分真情了。 更何况是…… 那丝微弱的松动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涟漪便迅速消失无踪。她想起了谢明钰——她失而复得的亲生女儿。那孩子看她的眼神,总是带着几分怯生生的讨好,笑容也小心翼翼,像极了当年她在婆母面前努力表现的模样。 所以她从不让谢明璃去拜见婆母,就怕那个老东西为难她,结果她真正的亲生女儿却看了谢明璃十六年的脸色。甚至因为谢明璃幼时贪玩,她还罚过谢明钰。 她缓缓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将银簪彻底插入发髻,调整到一个最完美无瑕的角度,神情恢复了一贯的淡漠。 “知道了。”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看来佛经确实能静心养性。她既懂得感恩,便是好事。让夏柠……用心伺候,仔细看着。” “是,老奴明白。”曹嬷嬷应声,悄然退下,轻轻掩上了房门。 约莫一刻钟后,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帘子被轻轻掀起,带进一阵甜腻的暖香。 “母亲。” 人未至,声先到。谢明钰捧着一个小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是一盏炖得晶莹剔透的冰糖燕窝。她今日穿了一身绯色织金缠枝芙蓉褙子,梳着精致的飞仙髻,发间点缀的赤金点翠步摇流光溢彩。妆容无可挑剔,只是那唇边的笑意,带着一丝刻意模仿的、属于大家闺秀的温婉,略显生硬。 梁氏抬眸,脸上露出一抹真切些的笑意:“今儿怎么起得这样早?” 谢明钰将燕窝轻轻放在梁氏手边的紫檀小几上,福了一礼,嗓音娇脆:“女儿惦记着母亲昨晚没用多少晚膳,怕您空着肚子不舒服,一早便让小厨房炖上了,火候刚好,母亲快尝尝。” 她语气轻快,带着点求表扬的意味。 梁氏看着她,心头微软,神色不由得柔和了几分:“难为你有这份心。” “这是女儿该做的。”谢明钰顺势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下,姿态优雅。她悄悄抬眼打量梁氏的神色,目光闪烁。 “母亲,”她声音放得更轻,带着试探,“方才……女儿好像隐约听到曹嬷嬷提及……明璃妹妹的消息了?” 梁氏脸上的笑意又淡了些许,她不愿见谢明璃就是不想因为曾经的情分,对谢明璃心软。所以身边的丫鬟嬷嬷,无一人敢提及。 “怎么?你关心她?” “女儿不敢!”谢明钰连忙否认,眼神却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怜悯,“只是……细想起来,她也着实可怜。占了女儿的位置,想来也非她本意……如今她既已知错,日日忏悔,母亲您看……要不就免了她每日抄经的辛苦?我听闻,她抄经抄的手腕都肿了。” “你倒是心善。”梁氏伸手抚了抚谢明钰的头顶,她的钰儿明明被夺了十六年的尊贵,现下竟还要替旁人着想。 “都是母亲平日教导女儿,待人要宽厚,要留有余地。”谢明钰亲昵地挽住梁氏的手臂,笑容甜美。 “钰儿,你记着,只要谢明璃在一天,你就会被人拿出来做比一天。”梁氏看着她身边的亲生女儿,不得不再次劝告。 “女儿知道,就算如今女儿看到明璃妹妹,也会想起寅时不到就起来为她准备初露泡茶,站着为她布菜的场景。”谢明钰说着,脸上的笑容消失,声音开始变低,“女儿不是不恨她偷走女儿十六年的尊贵,只是担心,母亲会被人说不够大度。” “不大度?我养了一个野种十六年,看着你日夜侍奉在她面前!我会不大度?”梁氏的胸膛微微起伏,她的亲女以前过的那是什么日子?一个野种端着嫡女的风范,她的女儿却给她端茶倒水? “可……毕竟是母亲教导了十六年的。” 谢明钰知道梁氏已经对谢明璃起了心思,于是又添了一把火,“而且妹妹那般品貌风度,若不在京中活动,谁不得说一声可惜。连萧世子他……不也不同意换亲被国公夫人关着呢么……” 梁氏的指尖蓦地收紧,捏住了袖口繁复的刺绣。 空气中的暖意仿佛瞬间凝滞。 谢明钰察觉到母亲的沉默,立刻低下头,声音变得怯怯的:“女儿多嘴了,母亲莫要生气。” 梁氏静默了许久,久到那盏燕窝的热气都快散尽,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钰儿,和晋国公府定亲的是你。母亲就算担了不大度的名,也会为你扫平障碍。” 她抬眼,望向窗外逐渐明亮起来的天光,眼神平静,却透着一股冰冷。 “去吧,燕窝……我会喝的。” “是,女儿告退。”谢明钰乖巧地起身,行礼,退了出去。 转身的刹那,她唇角那抹乖巧的笑容变得阴冷。 谢明钰扶着丫鬟的手,走出正院。清晨的冷风一吹,她脸上那点凉意便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火辣辣的快意。 她知道,她的话,像细针一样,精准地扎进了母亲心中最敏感脆弱的地方。她必须让母亲尽快解决谢明璃,她必须保全她侯府正经嫡女的名头。那日本该她风光无限的认亲宴,最终却以谢明璃更有大家风范而终结。 这让她怎么甘心?! 她抬起手,看着那手上的被烫伤的疤痕,她的眼眸又冷了几分。那是她刚到谢明璃身边,给她倒茶的时候弄伤的。当时的手指,看起来烫的严重,红通通的,却不敢让谢明璃知道,现在也只剩下浅淡的痕迹了。 那时候她才六岁,她没有父亲母亲,跟着一个老嬷嬷,稍微有点力气的时候就被指派活计,那么小的孩子却有干不完的活。那时候大概有苏氏指示,老嬷嬷对她非打即骂,直到她满身伤痕蜷缩在后院,被偷爬狗洞的谢明璃发现。 谢明璃把她要回了自己的院子,她满心欢喜。她不用再过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了,所以干活都是冲到最前面,小小的人儿,那么努力。 呵……真是笑话! 谢明钰退下后,梁氏依旧独自坐在镜前。谢明钰的话,像水蛭,牢牢吸附在她心头。若谢明璃再能出现在京城权贵圈里,那时候,她的钰儿可就只能被她踩着上位了。 她必须将任何可能的威胁,都扼杀在摇篮里。谢明璃……既然你这么喜欢抄经礼佛,那便该有个真正“方外之人”的样子。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已然成形。 镜光流转,她在镜前抿唇一笑——那笑,比镜中簪子更锋利。 第9章 背叛 静淑轩。 自侯爷发话以后,这里就被人修整过了,北面的竹子已经开始反青。原本有些破败的院子,现在看起来也显得文雅了许多,只是夜间看着还有些冷清。 谢明璃正穿着里衣靠在榻上,秋桂正顺着手腕细细给她揉捏。烛光照在她的脸上泛着暖色,原本清冷苍白的面色也变得柔和。 谢明璃看着自己的手腕,红肿已经消退了大半,只余下淡淡的粉色。 “这药膏效果不错。”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手腕,每日抄写两个时辰的经书,她的手腕早已受不住,有一个关节都开始有些突起。每日的酸痛感让她着实有些难熬,现下用了药膏,整个手腕都轻快许多。 御用的药膏,能不好么,秋桂在心中腹诽,但面上还是稳重回话: “小姐恢复了用度,谁敢在这时候给您次品,老夫人都不能饶了他。” 谢明璃笑着点了点头,往日她都是金尊玉贵的养着,哪里会用到这种活血化瘀的药膏,自是不知道有多珍贵。 那可是太医院院判亲自调配的,听说厂公亲自盯着,沐倾的心腹番子给秋桂递东西进来的时候,还调侃了那院判配药的时候手都在抖。 一同送进来的还有一床蚕丝被褥和上好的银霜炭。秋桂把银霜炭混在松炭里一起烧,缭起的烟雾少了些,屋子也更暖和。 “对了,夏柠最近和之前看守的婆子走的近吗?”谢明璃换了个姿势,若有所思地问道。 “仍有联系,她最近跑出去的勤,没事就去和那些婆子搭话,小姐要我再看得紧点么?” 当初小姐让她多看着夏柠的时候,她并没有理解小姐的深意,直到夏柠和之前在院外的看守婆子闲聊,她才觉得不对劲。夏柠曾经作为谢明璃的贴身丫鬟,本来就眼界高,前些时日又被这些婆子欺负,怎么会关系要好? “所有吃食都别过她的手。”谢明璃嘱咐道,“衣物也查验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 “您是说,夏柠会……?” “防着点总是没错。”谢明璃活动了一下手腕,有些疲惫。 她本不愿以最坏的恶意揣测这个自小相伴的丫鬟,可周嬷嬷那日罚过夏柠后,她在抄经静坐时细细思量,才恍然明白——侯夫人梁氏,岂容她身边留个心腹? 秋桂被寻了由头打发去了磋磨人的洗衣房,冬絮更是被谢明烟借故发卖,唯独夏柠,受罚当日,便全须全尾儿地回到了她身边。 “姨母知道我去找了老夫人,肯定会着急的。若真的使出什么昏招,不顾体面,我们确实难以防备。” “小姐,要不要奴婢想办法让夏柠离开咱们院子?” 秋桂眼底闪过一抹寒光,如果需要,她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让夏柠消失。而且厂公说了,“若有什么碍到小姐眼了,就把那碍眼的玩意除了,东厂会给她善后。” “不用了,就算不是夏柠,也会是别人。”谢明璃揉揉眉头,“姨母不会不在我身边留人,夏柠的性子你我都熟悉,还更好拿捏一些。” 秋桂点了点头,夏柠那个人性子直白很好懂,而且她现在应是只给夫人传递消息,看谢明璃是否安分。若让夏柠做什么对小姐过于不利的事,她倒也没那个胆子。何况,夏柠一直盼着侯夫人回心转意,这样一来她也就不用再做这传递消息的事了。 可她不知道,谢明璃攀上了老夫人,那就等于是和夫人撕破脸面了。夫人和小姐之间,以后也只会越走越远。 与此同时,晋国公府,萧景渊已经在祠堂跪了三日。 只因为他不同意换亲。 膝盖下面本来有着晋国公夫人给他的软垫,偏偏萧景渊骨头硬,软垫被他丢在一旁,生生地跪在青石板上。后背上交错的鞭痕本已结痂,可他却不让小厮给他涂药,今日衣衫上又隐隐渗出了鲜血。 “景渊,你何苦如此作践自己。”晋国公夫人罗锦婉走进祠堂,一脸的心疼。 萧景渊垂着眸,黑色的头发散着,嘴唇泛着白,全是裂痕。三日,他滴水未进,萧景渊这是在用折磨自己的方法,从而逼迫国公夫妇妥协。 “景渊……”国公夫人走到他面前,慢慢蹲下,看到他如此狼狈的样子眼眶忽地就红了。她伸手触碰他的脸颊,“你这是在挖娘的心啊……” “娘……您再与爹说说,儿子不能没有阿璃。”萧景渊的声音干涩沙哑,他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抵抗。 明明一切都好好的,他和阿璃。甚至于婚期就定在今年的年末,阿璃马上就是他的妻了,却突然就换了人。 “若能说服你爹,你如何还会挨这家法?”罗锦婉的眼神滑过他的伤口,打在他的身,可疼的却是她这个当娘的。 “可是娘,阿璃也是您从小看着长大的,她和儿子从小订婚,你们都是愿意的,这亲事怎么能说换人就换人。” 萧景渊的语气急,他娘背着他就和武宁侯府谈妥了,这让他如何接受? 罗锦婉叹息一声,却只能劝解,“国公府早已不如从前辉煌……” “你爹让你联姻,就是要保住晋国公府的荣耀。” 罗锦婉说着语气变得沉重,“如今端王势大,朝中局势动荡,侯府和我们的联姻决不可断。” “那就要牺牲我和阿璃吗?”萧景渊的眼睛通红。 “你嫡姐都已入了太子府做了侧妃,那可是为妾啊!”罗锦婉看着儿子执拗的模样,心中气急,连声音都变高了几分,“她从小娇生惯养,现在却卯时就要去太子妃面前立规矩,而你呢?只不过娶一个你不喜欢的女子而已,都不肯为家族牺牲吗?” 萧景渊神色动容,他的嫡姐…… 从嫁入太子府以后,就没有笑容了。而他身为男子,不能担起家族重任,却还要让母亲如此操心。 “如今阿璃的身份尴尬,你若是心疼她,才应该早早和她撇清关系。”罗锦婉看着颓废的儿子,只能继续劝道: “你越是对她深情,梁雨宁越不会让阿璃好过。” “宁姨怎么会……” “景渊,后宅的弯弯绕绕你不懂。但嫡庶有别,更何况阿璃都不是侯府的孩子。谢明钰给她做了十年的奴婢,梁雨宁怎么可能不恨?” 罗锦婉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她的儿子,“只要你们这些昔日好友都捧着谢明钰,不和阿璃来往,可能阿璃她还能好过一些……” 萧景渊微微怔住,在他印象中侯夫人梁氏都是极宠阿璃的,怎么会磋磨她。 “你阿姐尚且在东宫过得如履薄冰,而阿璃一个孤女,你觉得她能过成什么样?你执意不换亲,苦的只能是她。” 罗锦婉又是一声叹息,拿出食盒中的饭食,一一摆到萧景渊面前,热气蒸腾,迷了萧景渊的眼。 “景渊,你再好好想想吧,为了国公府,为了阿璃,你越早点头,阿璃便能过的没那么苦……” 看着离开的母亲,萧景渊跪的笔直的背突然就弯了。他低低笑了一声,似是嘲笑自己的无能。随即伸手拿起碗筷,毫无形象的扒拉起里面的饭粒。 阿璃……对不起。母亲说的对,我越是想护着你,你过的越是艰难。萧景渊脑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念想,权势…… 若是有权势了,父亲便不能逼迫于他。晋国公府与其靠着联姻四处押宝,不如自己去争一争,成为这场夺嫡战争的执棋人。 门外的小厮看着萧景渊的模样,快速退出几步后,离开了院子。 “厂公,萧景渊同意换亲了。”心腹番子出现在沐倾身边,烛光映着沐倾手拿绣花针的模样,看着柔和,却让番子只觉得背脊发寒。 屋内静的只有丝线穿过绸缎的声音,沐倾听到这话拿着针的手依旧没有停顿,丝线绣的是刚刚冒芽的朝颜,针脚细密,一看就不是第一次做了。 沐倾低垂着眸子,只从嗓子里“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挥了挥手让他下去。 绣到一个花苞的时候,眉头微微皱起,捻着帕子就是一扯,“嘶啦”一声,刚绣好半幅花样的帕子就被毁了彻底。随手一丢,便和其他几方帕子混在一起。明明看着都没什么区别,却只有沐倾自己知道,到底哪里不够完美。 给谢明璃的,一定得是最好的。 想到萧景渊,他轻笑了一声。不过是个躲在家族羽翼下的懦夫,如今的他,已经出局了。 倒是晋国公府,不偏不倚,太子和端王两边押宝,想稳坐钓鱼台?就不怕那鱼拖着铒食,把他们咬下来? 他招了招手,番子无声地跪伏听令。 “秋桂说,武宁侯府的餐食看着精致,实则没得滋味。”他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看着办。” 番子心头一凛,头埋得更低:“是,属下立刻去办。” 沐倾重新拈起一根丝线,对准了银针,眯起眼。 “那样娇贵的人儿,合该被精心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