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嘉念在车上睡着了,似乎想到了许多事。
临清市的冬天总是来得特别早。
才十一月中旬,教室里已经呵得出白气。裴嘉念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指冻得发红,却还在认真地修改着手中的画稿。
这是她为学校艺术节准备的作品,画的是窗外那棵百年银杏。
金黄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是用金子剪出来的。她用了整整三个周末的时间来画这幅画,连美术老师都说,这是她见过最有灵气的学生作品。
放学铃声响起,裴嘉念小心翼翼地把画收进画筒,一路小跑着回家。她迫不及待地想给妈妈看这幅画,想看到妈妈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
"妈,你看!"她一进门就喊道,连鞋都来不及换,"这是我为艺术节画的,老师说可以拿一等奖!"
周曦忱从书房走出来,接过画筒,抽出画纸。她的目光在画上停留了不到三秒,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就是你花了一个月时间画的东西?"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像一盆冷水浇在裴嘉念头上,"树叶的阴影处理得太生硬,树干的纹理也不够细腻。就这种水平,还想拿一等奖?"
裴嘉念愣住了,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她张了张嘴,想说美术老师不是这么说的,想说同学们都说画得很好看。
但看着母亲严肃的表情,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们裴家的孩子,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到最好。"周曦忱把画纸卷起来,塞回画筒,"既然要参加比赛,就要有拿第一的决心。重画吧。"
"可是明天就要交作品了......"
"那就熬夜画。"周曦忱转身走向书房。
"记住,第二名和最后一名没有区别,都是失败者。"
裴嘉念抱着画筒站在原地,感觉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她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
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滴在画筒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她不明白,为什么在妈妈眼里,她永远都不够好。
那天晚上,她真的熬夜重画了。凌晨三点,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手里还握着画笔。第二天交上去的作品,比原来那幅差了很多,连初选都没通过。
艺术节颁奖那天,她坐在台下,看着其他获奖同学上台领奖。获得一等奖的,正是她最初画的那幅银杏。
被她扔进垃圾桶,又被保洁阿姨捡起来交到组委会的作品。
"让我们恭喜这位不愿意署名的同学!"主持人在台上说,"评委们一致认为,这幅画生动地捕捉到了秋天的神韵......"
裴嘉念死死地咬着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她不敢告诉任何人,那幅获奖作品是她的。
因为她知道,如果说了,妈妈一定会问:"既然画得这么好,为什么要匿名?是不是没有信心?"
这样的事情,在她的成长过程中数不胜数。
小学五年级,她参加全市作文比赛,拿了二等奖。周曦忱看到奖状后,第一句话是:"为什么不是一等奖?是不是审题不够仔细?"
初二那年,她在英语演讲比赛中获得季军。
周曦忱说:"发音还是不够标准,下次要更努力。"
就连她以全市第五名的成绩考上最好的高中时,周曦忱也只是淡淡地说:"前面还有四个人,不要骄傲。"
在母亲的世界里,永远有一个更高的标准在等着她。无论她跳得多高,伸得多远,总是够不着那个不断升高的标杆。
最让她难忘的,是十八岁那年的事。
那是高二的期末考试,她终于考了年级第一。当成绩单发下来的那一刻,她激动得手都在发抖。这一次,妈妈总该满意了吧?
她几乎是跑着回家的,连书包都忘了背。推开家门时,周曦忱正在客厅看文件。
"妈,我考了第一!年级第一!"
她气喘吁吁地把成绩单递过去,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容。
周曦忱接过成绩单,仔细地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裴嘉念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嗯。"良久,母亲终于开口,"这次考得不错。"
裴嘉念的心一下子飞了起来。这是妈妈第一次肯定她的成绩!
但下一秒,周曦忱的话又让她的心沉了下去:"不过,不要骄傲。这次可能是题目简单,或者别人发挥失常。你要保持这个水平才行。"
那一刻,裴嘉念突然觉得很累。
她看着母亲平静的脸,很想问:到底要怎么做,你才会真的为我高兴?到底要变得多优秀,你才会觉得满意?
但她什么也没问。因为她知道,答案永远都是:不够,还不够。
她默默地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的那一刻,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她蹲在墙角,把脸埋在膝盖里,无声地哭泣。
为什么别的孩子考了九十分,他们的父母会高兴地奖励他们?而她考了一百分,得到的却永远是"不要骄傲"?
为什么别的孩子画了一幅漂亮的画,他们的父母会骄傲地贴在冰箱上?而她画得再好,也只会被指出哪里不够完美?
她想起有一次,去姜悦觅家做客。
姜悦觅拿着刚及格的数学试卷给她妈妈看,姜妈妈开心地揉了揉女儿的头发:"及格就好!妈妈请你吃冰淇淋!"
那一刻,裴嘉念站在旁边,突然很想哭。她从来没有听过妈妈说"这样就好",从来没有感受过那种无条件的接纳。
妈妈眼里,她好像永远都是一个半成品,需要不断地打磨、修正、完善。永远都有进步的空间,永远都不够好。
那天晚上,她在日记本上写了一句话:"如果爱的代价是永远觉得自己不够好,那我宁愿不要这样的爱。"
很多年后,当裴嘉念在伦敦的图书馆里读到心理学书籍时,她才明白这种教育方式叫做"打压式教育"。父母通过不断地否定和批评,让孩子保持谦逊,激励他们追求更高的目标。
理论上,她理解母亲的用心。
但情感上,那个十六岁的少女,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失望的下午。
那个渴望被无条件接纳的女孩,永远地躲在了心灵的最深处。
如今,裴嘉念已经学会了与这种教育方式和解。她明白母亲不是不爱她,只是用了一种她无法接受的方式来表达爱。
但偶尔,在深夜无人的时候,她还是会想起那个抱着画筒哭泣的小女孩,那个蹲在墙角无声落泪的少女。
她很想回到过去,抱抱那个永远觉得自己不够好的自己,对她说:"你已经很好了。真的,已经很好了。"
可是时光不能倒流,伤痕已经刻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这样的伤痕,继续传递给下一代。
窗外的银杏叶已经黄了。
裴嘉念站在落地窗前,看着那片金黄,忽然很想画画。
她翻出素描本,开始勾勒窗外的景色。这一次,她不是为了比赛,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只是为了自己。
画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她的心前所未有地平静。
原来,卸下"必须完美"的包袱后,画画是一件这么快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