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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前尘不复

作者:携月乘鸢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距离那次偶遇才过去十日,阮娴万没料到会这么快再次遇见江明徵。


    视线猝然撞上那张熟悉的脸,阮娴的头脑难得宕机了片刻,直到他迈出马车,她才倏然回过神来。


    阮娴急急别开视线,佯装并未瞧见他,若无其事地找起自家的马车。


    可是,且不说冷冷清清的宫门口只有寥寥几个人影,就说她那灼热的视线在他身上挂了那么久,如何才能不被注意?


    江明徵亦未料到能在宫门口遇见阮娴,四目交错的瞬间,那一日她仓皇离去的背影又一次在眼前浮现。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再度掠过上心头,他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垂落广袖,向她行了个端方合度的揖礼:“见过长公主殿下。”


    阮娴浑身一僵,却无法装作没看见他,只得微微颔首,算作回应。


    这些天来,她一直不愿直面着他的背叛,刻意地回避着每一段与他有关的回忆,因为只要想起他,前尘往事便会顷刻化作一道道利刃,毫不留情地凌迟她的心脏。


    她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如今的他,只恨不能随便上一辆马车,先躲起来再说。


    阮娴想走,还没走出半步,不远处却响起江明徵的声音:


    “殿下请留步。”


    她不情不愿地停下脚步,顿了几秒,才僵硬地回身,目光低低垂着,只敢落在他那片绯红的官袍袖角上。


    “江大人……有何要事?”她的声音不知何时变得格外干涩,说话时喉间都发痒。


    见她驻足,江明徵心中难以名状的急切悄然烟消云散。


    他弯起清朗的眉眼,唇畔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


    “那日您行色匆忙,不慎将暖手炉遗落,微臣擅自替您收起,原本打算改日送去公主府,连日忙于公务,竟将此事遗漏了。


    “今日恰巧相遇,正好物归原主。殿下且稍等片刻,东西就在马车中,微臣这便去取。”


    什么?暖手炉?


    阮娴觉得莫名其妙,正打算拒绝,流光却已雀跃地应声:“我说怎么找不着,原来果真是落在外头了!有劳大人了,交给奴婢就好。”


    这般说着,流光雀跃地朝江明徵的方向走去,她只好将尚未出口的话咽回肚子里,望着他转身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宫墙夹道中冷不丁刮起一阵寒风,将他绯红的袍角掀起似曾相识的弧度,有那么一瞬,天地倏然收声,不知触动了什么契机,她竟将这一眼望回到从前的从前。


    时光在他身上没留下什么痕迹,他其实还是记忆那个熟悉的模样。


    这一刻仿佛时光倒流,似乎只要她开口唤一声“阿逾”,他依旧会回过身来温温柔柔地朝她一笑,向她走来,一如他们朝夕相伴的这十年里无数个平凡的瞬间。


    意识到呼吸开始急促的阮娴当即阖起眼眸,强行掐断一发不可收拾的回忆,在脑海中将所有关于“江明徵”的恶名尽数铺陈开。


    传言中,他本是个出身寒门却高中状元的惊世之才,可为了攀附权贵,他彻底抛弃出身、尊严和道德,自甘沦为崔氏走狗,对上极尽谄媚,对下冷血刻薄。


    她因杀父之仇恨极了此人,又因这些口口相传的流言,对他极其不齿。在她想象中,此人或许贼眉鼠眼、尖酸刻薄、是非不分、心肠歹毒。


    可他并未如她所幻想的那样改头换面,他仍然光风霁月,与记忆之中别无二致。


    重重回忆汹涌袭来,他又从十恶不赦的坏人变回了那个清隽雅洁的兄长。


    阮娴忽然不想再逃避了。


    她想问问他为什么。


    她知道人心易变,可没有人能在一夜之间毫无缘由地腐烂,究竟是什么因素,能扭曲一个曾经那样干净剔透的人?


    这十来年是她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她短暂的人生有大半辈子都与他在一起,她不相信那个她熟识的兄长只是他的伪装。


    事到如今,她已不愿全然相信他,可她不想全盘否定自己。


    她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所感,她相信他一定不是打从一开始就这样狼心狗肺的。


    他曾是她的兄长,所以他的所作所为,再如何辩驳也没有转圜的余地,可也正因为他曾是她的兄长,于情于理,她都想听一听他的解释。


    弄清楚他的假意中究竟有几分真心,也算是给这段维持数年的亲缘一个体面的结束。


    江明徵再度走下马车时,阮娴下定决心般提了口气,绷直脊背,忐忑而决然地向他走去。


    她的脑子很乱,乱到不知该怎么开口,可她又从未有一刻,如此坚定一个念头。


    反正他早也舍弃了陆怀逾这个名字,她可以不跟他计较什么辜负什么背叛,此后种种仇怨,只与这位素不相识的江大人有关。


    她只要她最信任最喜爱的兄长,干干净净地死他最赤诚最纯粹的那一年。


    阮娴望着江明徵将暖炉递还给流光,刚要开口,身后却突然响起一道尖细的嗓音:“江大人,若是再耽搁下去,宫门可要落锁了。”


    她蓦然回头,只见身后不知何时竟站了个太监打扮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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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满脸皱纹,枯枝似的手指有意无意地叩在鎏金腰牌上,阮娴觉得眼熟,不由多看了两眼。


    “原来长公主殿下也在啊,恕奴才眼拙,有失礼数。”那内侍一眼就认出她的身份,却连眼皮子都懒得多抬,语气中更是听不出什么“有失礼数”的惶恐。


    阮娴再定睛一看,怪不得不把她放在眼里,原来这位是从前的端容皇后,如今的崔皇后身边的主管太监刘福禄。


    公主那位皇帝哥哥前几年受奸人暗害中毒,保住了性命,却伤及根本,处理政事有心无力,从此崔皇后临朝把持朝政,作为皇后跟前的红人,满朝文武见了这位公公都要礼让三分。


    江明徵后退半步,恭敬谦和地对她行礼道:“既然东西已物归原主,微臣便先行告退了。”


    见他要走,阮娴急急脱口而出:“等等!”


    刘福禄见状,眼尾的褶子微微一挑,皮笑肉不笑道:“殿下,皇后娘娘和国公爷都在等着江大人呢,若是路上耽搁了时间,娘娘怪罪下来,咱家可担不起。”


    “让娘娘与恩府大人久等了。”江明徵朝刘福禄微微颔首,礼貌性地询问道,“不知殿下还有何吩咐?”


    恩府大人?


    阮娴忽然失去了开口的力气,未问出的话语就这样卡在齿间不上不下。


    “……没什么事,不耽搁江大人了。”


    她浑身卸了力,松开手才知道指甲已在掌心留下月牙状的血痕。


    阮娴无声望着他离去,夜风卷着半片残雪掠过裙角,她失望地背过身去,颓丧地挪着步子没入无边夜色。


    还好没问。


    不必再问。


    这个称呼又一次提醒了她,那个处心积虑扳倒陆氏的歹人,在他心中,却是授予他恩惠,扶他直上青云的伯乐。


    因为他身上某些一如从前的特质而生出的勇气,终究被他早已不复以往的事实亲手熄灭。


    他只是外表看上去没变,内里其实早就烂透了。


    阮娴觉得自己挺没意思的。


    既然烂了,那就丢掉得了,何必还要剖开一探究竟?就算找到腐败的根源又能怎么样?难道还能起死回生不成?


    事实上,只会徒然沾染一手污秽罢了。


    反正她已经想好怎么收场了不是吗?就当陆怀逾真的死了,他只是她素不相识的仇人。


    “扔了吧。”


    “啊?公主您说什么?”


    她的目光掠过流光手中的暖手炉,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我说,那暖手炉,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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