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不下?”薇赫搁下银箸,瞧着陈络将碟中菜肴翻来拣去,半晌也没送入口中几块。这位天潢贵胄向来对吃食不甚讲究,往日里倒是他更挑剔些,今日却全然反了过来。
“阿星,”陈络垂着眼,声音有些发沉,“这几日……事情太多了。我今日亲手竟然杀了人,其实我手都在抖,不过应当没让他们发觉……我这纨绔的戏码算是演到头了……若他们狗急跳墙,还不知要使出什么手段……”
他思绪纷乱,言语间也失了条理,“动作得再快些……不能再等了……还有那些百姓,他们只是想活下去罢了,此番深入民间,我才真正明白明懿皇后是何等崇高……位置越高,责任便越重……钱党治下不知有多少冤假错案,我得在江南开个昭雪堂为百姓洗刷冤屈……”
“元宝,”薇赫轻声打断他,声音沉静如水,他伸出双臂,将心神不宁的陈络轻轻揽入怀中,“元宝只是有些累了。夜里要研判密报,洞察各方动向,白日还得周旋于官场那群老狐狸之间……我们元宝,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一下下抚着他的背,在他耳边低声絮语,“相信自己,你做得特别好,今晚就好好睡一觉吧,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在薇赫温暖的怀抱与令人安心的气息包裹中,陈络紧绷的肩背渐渐松弛,终是慢慢合上了眼。
薇赫悄悄揉了揉他温热的耳垂,随即小心翼翼地将人横抱起来,安稳地送入了锦帐之中。
……
乾清宫内。
锦衣卫指挥同知汪笙垂手侍立在下首,小心翼翼地念着江南密报,“楚王殿下与其…侧妃阿都氏举止亲昵,于江南众官员面前当众狎昵,言笑不禁,颇为失仪。”
念至此,他悄悄抬眼,觑了觑御座上的崇德帝。皇帝陛下正执朱笔批阅奏章,面上看不出喜怒。
崇德帝笔锋未停,只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过了片刻,才像是忽然反应过来,笔尖微顿,眼中浮现出一丝玩味,“朕让他去江南办差,他倒好,带着他的南昭小将军逍遥快活去了。”
“就由着他闹,朕倒要看看,这混小子能在江南翻起多大的浪来。”
殿内沉寂了片刻,崇德帝忽然问道,“说起来……陆卿如今,应当已经到江南地界了吧?”
汪笙恭敬回道,“回陛下,按行程推算,陆大人此刻应当已抵达江州。有陆大人在暗中策应,殿下那边,想必更能放开手脚。”
崇德帝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重新拿起朱笔,将目光投回奏折之上,殿内明亮的灯火映照着帝王深邃的眉眼,紧绷的唇线分明透着山雨欲来的凛冽。
有些旧账,该清算了。
……
“父亲!大事不妙了,父亲!”
周景彦风风火火冲进书房,惊得正在赏玩士绅门人新近请他“鉴赏一二”的前朝名画的周延玉手一抖,险些折了画卷。
“做什么这般冒失?成何体统!”周延玉眉头紧蹙,低声斥责。
他这个独子自小被千娇万宠着长大,此刻虽见父亲不悦,却也并不十分畏惧,自顾自拎起茶壶倒了杯冷茶,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这才讨好笑道,“是儿子的不是。父亲前程似锦,哪会有什么不妙,是旁人要大祸临头了。”
周延玉眯起眼,审视着儿子。景彦在玉山书院读书,结交广泛,能听到些风声不足为奇。
“哦?此话怎讲?莫非与那位楚王殿下有关?”
周景彦不以为然地摇头,“楚王那边能有什么事儿?左不过一个沉湎声色的纨绔罢了。”
“吾儿有所不知,”周延玉放下手中价值千金的古画,面色凝重起来,“今日楚王在府衙前,遇着三个孩童拦路告状,竟是一反常态,摆出了一副为民做主的青天架势。其言辞犀利,洞若观火,行事更是果决狠辣,当众便亲手斩了那放印子钱的苟修诚!引得围观民众山呼千岁,好一番人前显圣,立威扬名。”
他深吸一口气,“此子……心机深沉若此,只怕来者不善,局势堪忧啊。”
周景彦素知父亲脾性,嘴上说着清流风骨,不喜金银俗物,可这满室古籍字画,哪一样不是价值连城?
若楚王并非真纨绔,而是来江南动真格的,自家父亲这几年的迎来送往,怕是难以轻易搪塞过去。
他自小耳濡目染,也并非蠢人。眼珠一转,左右瞧瞧,便凑上前去,压低了声音,“父亲,孩儿接下来要说的,或许……对您应对眼下局面,有些助益。”
“哦?怎讲?”周延玉身体微微前倾。
周景彦心知此事非同小可,干脆附到父亲耳边,“孩儿蒙父亲荫庇,得以拜在当世杜大儒门下求学。昨日,有一位贵客来访恩师,孩儿恰在旁侍奉笔墨。您猜来者是谁?”
“谁?”
“正是那位致仕归隐多年的前左布政使狄老大人。”
“狄老……狄文正?”周延玉眼神一凛,“楚王此行,明面上的由头便是复查方兴泰旧案。狄老是方兴泰在任时的左布政使,如此关键时机他秘密前来,莫非……是带了钱党谋害方大人的铁证?”
“父亲明鉴,洞若观火,自然能想到这一层。”周景彦先是奉承一句,随即脸色变得更加神秘,“但狄老与恩师所言,比这个还要严重得多——”
他做出心有余悸的模样,声音压得更低,“狄老言称有机密之事要与老友相谈,屏退了左右,孩儿自然退下了。但……孩儿久在恩师门下走动,知晓他书房东南角那扇窗,为通风,惯常是不落栓的……一时……一时按捺不住,便寻了个由头绕到那窗外……”
“窃听之行,实非君子所为!”周延玉习惯性地训斥一句,眉头却皱得更紧。
周景彦深知父亲脾性,此刻也顾不得那套虚礼,急忙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还请父亲通融……儿子原以为狄老此来,不过是暗中配合楚王查案,谁曾想,竟听到了一件石破天惊的秘闻——孩儿也只是断断续续听到些许,似乎是狄老在调查方大人案时,意外发现钱党竟胆大包天,暗中资助前朝余孽!”
“什么?!”
周延玉惊得霍然起身,袖袍带翻了桌上的茶盏,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你确定没有听错?”周延玉吓得脸色煞白,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话。
周景彦被父亲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保证,“千真万确!孩儿听得清清楚楚,狄老亲口所言钱党暗中资助前朝余孽!他还提到了几条模糊的线路,似乎涉及海运和几处偏远田庄的异常产出……父亲,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周延玉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紫檀木书案,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资助前朝余孽!钱家怎么敢的?这已远远超出了党争倾轧、贪墨敛财的范畴,这是谋逆!是足以将整个江南官场、所有与钱党有牵连的人,都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滔天罪孽!
他脑中飞速运转。自己这些年来,虽受钱家挟制,为其行了不少方便,在盐税账目上做了手脚,也利用职权为钱家兼并土地、垄断漕运大开绿灯,从中收取了巨额“孝敬”……但这些,尚在贪腐的范畴内,最多罢官流放。
可若沾上谋逆的边,最轻最轻也得是一个满门抄斩!
冷汗瞬间浸湿了周延玉的后背。楚王不惜将皇家声誉与自己的面皮踩在地下也要查的案子,程巡抚恰到好处的病,狄老的秘密现身……这一切都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可怕的结论——陛下要对钱家,乃至整个江南旧派势力,动真格的了!
而自己这个看似超然的清流,早已绑在了钱家这艘船上。
“父亲?您……”周景彦见父亲脸色变幻不定,许久不语,不由得担忧起来。
周延玉猛地回过神,眼神锐利地看向儿子,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此事,除你之外,可还有第三人知晓?”
“绝无仅有!孩儿一听闻此事,便立刻赶来禀告父亲,连母亲都未曾提及!”
“好!此事关乎我周家满门性命,你给我烂在肚子里,对任何人都不得再提起半个字!”周延玉厉声吩咐,随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你先回去,照常读书,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为父……需要好好思量。”
周景彦见父亲神色凝重,不敢再多言,躬身行礼后,悄悄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周延玉一人。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寒意扑面而来,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一边是盘踞江南百年、势力根深蒂固,如今却可能行将覆灭的钱党;一边是看似势单力孤,却代表着皇权、手持利剑的楚王。
他之前还在权衡,如何在楚王与钱党之间左右逢源,火中取栗。
但现在,天平彻底倾斜了。钱党这艘船不仅漏了,船底还绑着能将所有人都炸得粉身碎骨的炸药……再与之捆绑,唯有死路一条!
投靠楚王?他手中虽有暂代的巡抚之权,但楚王会信他吗?他这些年为钱党做的事,楚王是否早已掌握?这是否是另一个考验,甚至是一个引诱他主动暴露的陷阱?
然而,狄老带来的这个消息,以及楚王让他暂代巡抚的举动,似乎又隐隐透出一线生机——一个让他戴罪立功,彻底与钱党切割的机会。
周延玉呼吸变得粗重起来,片刻后,他回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
他写得很慢,字斟句酌。这封信,是写给狄老大人的。
信中,他先是痛心疾首地反省了自己过往受制于人而未能坚持操守的境遇;随后隐晦提及从“特殊渠道”获悉钱党某些大逆不道之行径,表示愿竭尽全力,协助殿下与老大人肃清江南、匡扶正义;最后,他恳请老大人代为引荐,愿向楚王殿下坦诚一切,效犬马之劳。
他不敢直接向楚王投诚,狄老是一个相对安全的中间人。这封信,既是投石问路,也是他递出的投名状。
写完信,周延玉用火漆仔细封好,唤来心腹管家低声吩咐,“务必亲手交到狄老大人手中,绝不可经他人之手。”
看着管家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周延玉长长吐出一口气。
棋局已变,他必须落下这步险棋。是成为新朝的功臣,还是旧党的陪葬,就在此一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