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永昌被人从暗无天日的臬司监牢深处提出来时,整个人还是懵的。
待看清烛火映照下坐于侧位的薇赫那张艳丽无双的脸,他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楚王侧妃坐于侧位,正位之人的身份昭然若揭。
“佟老板。”陈络沉稳的嗓音在空荡的牢房里回响,烛光将他身影投在墙上,拉出张牙舞爪的阴影。
佟永昌抬头时,正对上楚王那双清明锐利的眼睛——这哪儿像传说中那荒唐纨绔?
“在、在……”佟永昌声音发颤。
“可知我二人是谁?”
佟永昌偷偷抬眼,但见楚王神色肃穆,而那位白日里大闹银楼的南昭男子静立一旁,一身繁复的黑底彩绣衣袍,竟被他那张明艳面容压得恰到好处,此刻更显气势迫人。
“草民拜见楚王殿下,拜见…大人!”佟永昌伏在地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陈络把玩着手中茶盏,语气悠闲,“佟老板觉得这只关罪官的臬司监大狱如何?”
薇赫适时接话,声音冷冷清清听不出情绪,“我记得佟老板那间牢房,没个满门抄斩的罪名都进不去。”
佟永昌浑身一颤,连连叩首,“小人愿将全部家财奉上,小人……小人也甘愿受死,只求殿下饶过小人家眷!”
“你的家财和性命,本王要了有何用?”陈络轻笑。
薇赫状似随意道,“佟老板可是齐王表兄的岳丈。论起来,殿下该称一声叔叔。”
佟永昌几乎哭出声来:“小女不过是个妾室,如何当得起……”
见火候已到,陈络亲自将他扶起,“佟老板经营有方,永昌银楼与富昌当铺都是江州行业翘楚。”
这话让佟永昌嗅到一线生机,他战战兢兢地在凳沿坐下,只听陈络又道,“听闻佟老板与妻儿感情甚笃,独女更是精明能干,将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
提到女儿,佟永昌再难自持,“小女精明能干又孝顺,样貌随她娘亲自是不差的……”他声音哽咽,“小老儿一介草民,无甚见识,总之在小老儿眼中,我那女儿样样都好,哪家的正头娘子做不得,竟被钱家那个混账东西强纳为妾!”
这位老商人涕泗横流,模样有几分滑稽,但陈络与薇赫面色凝重,根本笑不出来。
佟永昌白手起家赚到如今这等家业,最是精明不过,陈络铺垫了这么久,目的是什么他如何不知?
只见他当即跪地表忠心,“只要殿下能救出小女和外孙,小人愿将所知钱氏账目往来、赃款藏处全数禀报!所有产业也愿尽数奉上!”
陈络郑重扶起他,“是朝廷失职,纵容钱氏在江南作恶多年。本王此行,就是要铲除这颗毒瘤。”
他取出一张银票,“这是二百两,赔偿今日银楼的损失。为麻痹钱党,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见谅。”
佟永昌连连推拒,“这如何使得……”
“收下。”陈络正色道,“为官者更该守法。另外,还请佟老板帮个忙——出去后,悄悄散些消息,就说本王查案要个结果,上面正在找替死鬼。”
佟永昌立即会意,“殿下这是要让他们自乱阵脚?”
“相信以佟老板的手段,办好此事不难。”
待送走千恩万谢的佟永昌,薇赫轻声道,“这步棋走得妙。”
陈络望向牢房深处摇曳的烛火,“水浑了,有些鱼就自己跳出来了。”
这个夜晚,臬司监大狱的烛火一直亮到天明。
几名被薇赫特别“请”来的商贾陆续被带进问话,另有几位还在家中睡觉,就被锦衣卫悄无声息捆了来,李按察使在另一处也在同步策反,而那些用来做戏真正被敲诈的则早早放了回去。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江南这潭深水,面上终于泛起波澜。
……
陈络今儿瞧着比昨日还要困倦,连打了好几个哈欠,那位与他形影不离的南昭侧妃却不见踪影,前来别院迎候的官员小心翼翼地打听了一句。
“我那美人儿昨日同我置气,”陈络立刻眉飞色舞地炫耀起来,“本王哄了一夜,总算是哄好了。这不,现在还睡着呢。”说着还伸手揉了揉后腰——在臬司监那硬邦邦的太师椅上坐了一夜,确实难受得很。
那官员却会错了意,以为楚王殿下“奉献”自我,哄了他那人高马大的男妃一夜。
陪官干笑着奉承,“殿下……威武。”说完就不自在地别过脸去。
陈络闻言倒是美滋滋的,直夸他“有前途”。
陈络见他年纪轻,人瞧着也单纯,一看就很好说话,便熟络地搭上他的肩,“看大人年轻,不知如何称呼?现居何职?”
“下官姓钱,名贯新,现任从七品都事,当不得殿下一声大人。”
姓钱,倒是意外之喜。
陈络眼睛一亮,亲热地揽着他往里走,“从七品在你这年纪可不低了,当得起一句年少有为!”
钱贯新想起这位王爷的断袖之癖,半边身子忽地一僵。可转念想到那位侧妃的绝世容貌,又觉得自己多想,只干巴巴道,“殿下抬爱。”
“不过你姓钱,又叫贯新……”陈络歪头琢磨,“‘文章贯日清’是你们钱家字辈吧?”他挤挤眼,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钱家可是江南大族,这官职是家里安排的?若真如此,你我这等靠出身的,倒是无甚区别。”
“下官是科举入仕的。”钱贯新低声解释。
“哦——”陈络拉长了语调,“钱氏族学鼎鼎有名,与你同窗的钱氏子弟想必都是举人进士?”
钱贯新苦笑,犹豫片刻,还是如实道,“下官……是外室子,入不得族学。这字辈也是中了举人后才排上的。”
本以为会遭轻视,不料陈络反而惊喜地拍他肩膀,“妙啊!不想钱兄竟是靠自己出人头地!”
这番鼓励让钱贯新受宠若惊,不由多了几分亲近,“殿下气度恢弘,不嫌下官出身微贱。说来惭愧,这从七品官职也是中举后钱家给谋的,终究……还是沾了姓氏的光。”
“英雄不问出处!”陈络摆手,“大族子弟成千上百,若不是你争气考中举人,哪能抓住这机会?”
他半真半假地叹道,“别看我是个亲王,生母不过是商户女,从小被那些世家出身的兄弟瞧不起。但!”
他忽然挺直腰板,“父皇既派我来江南查案,便是委以重任,说明还是很器重我的!”
一阵冷风吹来,陈络缩缩脖子,拉着钱贯新就往回走,“这大冷天的当什么值?走,陪我斗蛐蛐去!昨儿新得了三只,精神着呢。”
“殿下,今日还要去官署……”
“嘘!”陈络夸张地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钱兄,我当你是自己人,等下告诉你个秘密——咱们尽管偷闲去,你那上司要是怪罪,让他来找我。”
他朝远处钱贯新的随从喊道,“去回话,就说本王今日不去官署,钱大人也留下了!”
见陈络已经如此安排,钱贯新只好遵命。
甫一进门,暖意扑面而来。钱贯新看向窗外萧瑟的冬景,想着赖在这里确实比去官署舒服。
陈络神秘兮兮地凑近,刻意压低嗓音,“方才说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可想听?”
钱贯新只当是那位侧妃的什么趣闻轶事,便配合地露出好奇神色。谁知陈络语出惊人,“实话与你说,父皇这次派我来江南查案,里头大有文章!”
钱贯新顿时紧张起来,声音都发颤,“殿下……这等机密,下官能听吗?”
“怕什么?”陈络满不在乎地摆手,“既是能说的,自然不是掉脑袋的事。”
想起这两日相处,这位殿下虽贪玩好色,却也不曾真做出什么太过出格之事,钱贯新稍稍安心,屏息凝神听下去。
陈络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废物也有废物的好处。父皇说了,江州方大人的案子既然被翻出来,总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但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江南如今也算太平,他不想大动干戈。”
他凑得更近,声音几不可闻,“所以特意派我这个不成器的来,明面上是查案,实则是让我来游山玩水。只要不惹出大事,随便底下人查去,查到什么算什么,让我千万别插手。”
这“奉旨荒唐”的真相让钱贯新惊得目瞪口呆,“殿、殿下……此话当真?!”
当然是假的。
“自然是真,”陈络理直气壮,“父皇金口玉言,我岂敢胡言?”
他四下张望后,又压低声音,“我这是把你当自己人才说。只要你守口如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岂不两全其美?”
钱贯新细细琢磨,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楚王这些日的荒唐行径,竟是圣意如此!一切不合常理之处,此刻都说得通了。
二人很快到了放蛐蛐的暖阁,陈络引他到暖炕边,三只精致的蛐蛐罐摆在炕桌上。
“瞧瞧,这黑将军、金翅王,还有这只红袍元帅,都是昨儿下面人孝敬的。”
钱贯新腹诽,这寒冬腊月的,为了找这三只蛐蛐,他们这些属官一家家高门大户拜访过去,昨日差点跑断腿。
陈络用芡草轻轻撩拨黑将军,那蛐蛐立刻张开双翅,发出清脆的鸣叫。“好家伙!开盘开盘!”
这时一位紫衣少女蹦跳着进来,自顾自拿起另一根芡草逗弄起金翅王。
“姨母早啊。”陈络招呼道,“这位是我新交的朋友,钱贯新钱大人。”
“姨母?”钱贯新愣住。
陈络信口胡诌,“这位是江湖异人,本王同她打赌输给她了,得叫姨母。”
钱贯新乖乖行礼,“小姐安好。”
蚩玉妹瞥了眼陈络,眼神分明在说,从哪儿骗来的这么个傻小子?
很快大胖送来精美早点和赌具。
三人边吃边玩,陈络与蚩玉妹都是个中好手,钱贯新却连芡草都拿不稳。
“钱兄,你这手法不对。”陈络凑过来指导,“要轻、要快,撩它触须……对对!哎你看金翅王跳了!”
几轮下来,钱贯新渐渐上手,却还是输多赢少。陈络提议贴纸条惩罚,还要写上绰号。
不到一个时辰,钱贯新脸上已经贴满“常败将军”、“手抖状元”等字条,陈络脸上也贴着几张,唯有蚩玉妹从容自若,只在额间贴了张“斗蛐蛐大王”。
“不会斗蛐蛐的江南小子,”陈络指着钱贯新脸上的纸条笑道,“可服了我姨母?”
玩了一上午,钱贯新这会儿也放开了,拱手道,“回玉面小郎君,江南小子心服口服!”
——玉面小郎君是陈络央着蚩玉妹贴的。
说说笑笑间,陈络状似无意间提起,“钱兄在经历司当差,顶头上司是那个苟修诚吧?被阿星一剑差点削了脑袋的那个,我那日瞧他就不像个好东西!”
钱贯新正在兴头上,顺口接道,“苟大人他的确……”
意识到失言,钱贯新立时噤声。
陈络煽风点火,“我听说他最爱摆官威,是不是整天刁难你们?”
这话戳中了钱贯新的心事。他想起昨日被苟修诚无故斥责的场景,忍不住低声道,“苟大人确实……严苛。前日王主事因父亲病重告假,竟被扣了半月俸禄。”
“岂有此理!”陈络拍案而起,蛐蛐罐都震得一跳,“这等刻薄小人,就该……”他忽然压低声音,“我听说他还在外头放印子钱,可有此事?”
钱贯新脸色微变,犹豫片刻,终究没忍住,“下官……确实听闻苟大人与陆氏钱庄有往来,具体是不是印子钱,下官不敢妄言。”
“嗐,陈络一摆手,“不提那煞风景的人,我们玩儿自己个儿的。”
那位一上午不在的“侧妃”终于出现,陈络原本还抖着一脸字条到处显摆作怪,见到来人连忙全部撕下,巴巴地就跑了过去,“阿星来了,睡得可好?”
“尚可。”南昭男子虽未见什么大的反应,瞧着陈络神色却柔软了不少,“玩了一上午累不累?用完午膳你去睡罢,若有事我叫你。”
薇赫目光扫过满桌狼藉,落在钱贯新身上时微微颔首。
钱贯新被那微微上挑凤目的一扫,只觉得心悸,慌忙起身,脱口而出道,“侧妃娘娘安!”
蚩玉妹笑骂,“傻小子!”
钱贯新的心砰砰直跳,一时分不清是被薇赫那杀伐之气慑到,还是被他惊为天人的美貌所震,只讷讷地红着脸坐下,心中默念:我不是断袖!不是断袖!真不是!
还好陈络正忙着大献殷勤给薇赫剥橘子,未曾留意钱贯新的失态,否则又要大吃飞醋了,一旁的蚩玉妹将一切看在眼里,却不说破,只摆弄着炉上茶汤自娱自乐。
暖阁里蛐蛐声声,窗外冬意正浓。只当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