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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接风宴

作者:大只和平鸽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暮色四合,明思园内三十六盏玻璃风灯次第亮起,将江南初冬的亭台水榭映照得恍若琉璃世界。


    丝竹声袅袅浮动,身着锦袍的官员们裹着厚实披风垂手侍立,目光一言难尽地投向主位——那位换了身玄黑蟠龙袍的年轻亲王,以及依在他身侧、在士大夫眼中堪称伤风败俗的南昭男妃。


    “这鲥鱼怎的还带着刺?”陈络信手将银箸一掷,不偏不倚落进南直隶左布政使祖允中的汤碗,滚热的汤汁顿时溅到对方的脸上。


    “呀,”陈络漫不经心地拖长语调,“对不住啊祖布政使,本王不小心让这汤汁打了你的脸面、污了你的官身——”


    陈络哈哈大笑,“不过你这般模样,倒比方才那板正的官相生动得多。”


    他像是忽地记起什么,“瞧本王这记性,你还是我二哥的堂姨丈……既如此,本王也该唤你声姨丈才是。”


    祖允中强忍怒意起身告罪,“殿下容禀,下官失仪,容下官暂退更衣。”


    “且慢。”陈络笑吟吟地唤住他,“我那母家不过是一介商贾,如今却要唤您这从二品大员为姨丈,与商贾相提并论,不知姨丈您这心里,可觉得委屈?”


    祖允中躬身更深,官袍上的汤汁正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能得殿下这般称呼,是下官的福分。”


    陈络凑在薇赫耳边低声道,“这老东西果真是属王八的。”薇赫微微挑眉,陈络不耐地摆摆手,“去吧去吧。”


    待那狼狈的身影退下,席间众官员个个屏息凝神,既暗笑上司受辱,又恐这荒唐亲王的下一把火会烧到自己头上。


    陈络却浑不在意这诡异气氛,转而捏住薇赫的下颌,“方才见你盯着酒盏出神,可是想饮酒了?”他语气暧昧,“都怪本王前些时日不知节制,如今你这身子可经不起折腾~”


    说罢仰首饮尽杯中酒,俯身以唇相渡。


    透明的酒液顺着薇赫优美的颈线滑落,陈络顺势扯开他的衣领,执帕轻拭,不经意间露出锁骨处一枚新鲜的咬痕。


    席间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轻咳声,众官员不约而同地垂首研究起案上珍馐。


    唯有薇赫在心中暗笑,这哪里是酒,分明是几乎没什么酒味儿的甜酒酿。想必是姨母的话他听了进去——奶娃娃喝酒长不高,到时候一辈子都没有薇赫高。


    “听闻江南曲艺精妙,”陈络突发奇想,“听这些雅乐有甚么意思,给本王来段…《小寡妇哭坟》助兴!”


    乐师们面面相觑,按察使急忙打圆场,“殿下,今日备的是《霓裳羽衣曲》……”


    “无趣。”陈络慵懒地靠回锦垫,指尖轻点薇赫,“那就让本王的爱妃舞剑助兴。”


    薇赫振袖起身时,众人精神一振,虽说诸位大人对这等以色侍人的男宠不屑一顾,终究是好奇得楚王亲眼的这位异族男子有何本事。


    但见那南昭男子一柄长剑应声出鞘——正是先前锦衣卫指挥使送的那把。


    他步踏星罡,身随剑走。起势间犹带南昭巫舞的柔美风韵,继而剑意陡转,化作千山深壑的苍茫气韵。看似行云流水的招式中,暗藏凛冽杀机。


    众人凝神欣赏之际,剑势陡然一变。但见寒芒脱手如流星追月,“铮”的一声清响——某位官员头顶乌纱帽竟被长剑贯穿,牢牢钉在朱漆梁上。


    剑穗犹自颤动不止,与那官员煞白的脸色相映成趣。


    “失手了,抱歉。”薇赫轻松将入木寸余的宝剑拔出,对着瑟瑟发抖的官员淡淡道。


    满场死寂中,陈络忽然拊掌大笑,准确无误地道出那人身份,“经历司经历苟修诚,是那位给人打了板子还要斥责‘血肉污眼、罪加一等’的青天大老爷?”


    话音未落,他以银箸作惊堂木,猛地往桌案上一拍,“发髻散乱,堂前失仪——罪加一等!”


    苟修诚惶然伏地,乌纱帽上被剑锋洞穿的破洞随着他的颤抖微微晃动,“殿、殿下恕罪……”


    “还不快将苟青天请下去醒醒神?”


    陈络漫不经心地摆摆手,转而将归座的薇赫揽入怀中,“爱妃这一剑,当真精妙绝伦。”


    薇赫慵懒倚靠在陈络肩头,“殿下,这剑既削得开发髻,自然也能……”他尾音轻扬,带着几分娇纵,“削开首级。”


    陈络轻啧一声,面上似有懊悔之色,“爱妃还是太过良善,那削脑袋还有血,噗嗤一下喷出来,可比削头发好看多了。”他含笑扫过全场,声线陡然转冷,“再有下回,就直接削首罢!”


    苟修诚乃是祖允中心腹,遭此羞辱,打的分明是他祖允中的脸,方才被溅了满脸汤汁还镇定自若的祖大人终于变了脸色,强笑着转移话头,“不知殿下明日有何安排?”


    陈络一手把玩着酒杯,一手揽住怀中人,“把江州最好的酒、最新奇的玩意儿还有最**的美人,统统送到别院来!”


    他轻佻地上下摩挲薇赫劲瘦的腰肢,“听说江南瘦马腰肢最软……”


    话音未落,薇赫突然扣住他的手腕,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亲王拽入怀中,对着颈侧旧痕又烙新印,“殿下,”异族男子凤眸微眯,语气危险,“您昨夜答应过什么?”


    陈络讪笑着讨饶,“甚么江南美人,都不及本王如花似玉的侧妃半分颜色~”


    满座官员眼观鼻鼻观心,想起清晨码头所见之景,再品此刻情形,不由暗忖,这位王爷的位置,恐怕要与寻常纨绔……反着来才是。


    几个心思活络的已开始盘算,明日该往别院送怎样的精壮男子才好。


    ……


    宴席散罢,陈络满身酒气,几乎挂在了薇赫身上,步履蹒跚,任谁看了都道是醉得不省人事。


    只有薇赫知晓,楚王殿下今夜实则滴酒未沾,那熏人的酒气是他故意往衣袍上泼了两盏烈酒造成的,怪道他破天荒择了身玄黑衣袍,原是为了遮掩酒渍。


    无论众官员是信了楚王当真沉湎美色,还是忌惮于他今夜精准敲打的雷霆手段,至少这“烂醉如泥”的场面,算是将今晚搪塞了过去。纵有万千心思,也只能留待明日再议。


    然而此刻,巡抚府邸一扇不起眼的角门中,两道身影如夜雾般潜入。


    能坐上这封疆大吏之位的,自是帝王心腹。


    书房内烛火通明,陈络眸中一片清明锐光,哪还有半分醉意。薇赫静立其侧,气息如出鞘利刃,先前宴上那惑人的男宠姿态荡然无存。


    南直隶巡抚程洪进躬身长揖,“殿下与将军忍辱负重至此,下官敬佩!”


    ……倒也算不得多委屈,陈络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抽,旋即大义凛然道,“为肃清江南官场,区区声名何足挂齿!”


    程洪进再一作揖,侧身引荐身后一位布衣老者,“这位是前南直隶左布政使,方大人的至交,狄文正狄老大人。”


    烛光下,狄老大人面容苍老,眉宇间却凝聚着一股难以消解的悲愤之气。他颤巍巍欲行礼,被陈络快步扶住。


    “老大人不必多礼。”


    “殿下,”狄老大人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老朽此番从陕西老家秘密赶来,便是要助殿下揭开当年真相。方老弟他……死得冤啊!”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泛起泪光,“当年方老弟坚定推行新政,触动了钱氏根本利益,他们杀鸡儆猴,竟让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自尽于牢狱!他是何等胸怀壮志之人,怎会因莫须有的罪名就轻生……当年他们以我妻小性命相胁,逼我辞官……我……我着实对不住方老弟……”


    “钱氏?可是齐王母家?”薇赫问道。


    “不错。”狄老大人神色凝重,“齐王母家钱氏,绝非普通外戚。他们是前朝便延续下来的江南第一世家,良田万顷,佃户数万。现任族长钱文泽,官至礼部尚书致仕,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可谓手眼通天。”


    程洪进补充,“殿下,那如今的左布政使祖允中不过是摆在明面的傀儡。多年来,真正的幕后黑手,正是这致仕在家的钱文泽。他虽不在朝堂,却通过门生故旧,牢牢把持着江南的赋税、漕运乃至官员升迁。”


    “好一个钱文泽!”陈络冷笑,“难怪二哥在朝中如此嚣张,原来是有这等根基。”


    狄老大人从怀中取出一本泛黄的册子,“这是老朽这些年来暗中查访所得,记录了钱氏及其党羽的罪证。他们在各地操纵科举,把持税收,甚至……”


    陈络冷哼一声接上,“与海外势力有所勾连。”


    狄老大人浑浊的老眼中顿时放出精光,“殿下竟也清楚?想必已做了万全准备,方大人平反有望啊!”


    陈络坚定道,“父皇筹谋多年,就是为了此刻。老大人放心,此行定将盘踞在江南土地上吸血的蛀虫连根拔起!”


    狄老大人老泪纵横,连说三个“好”字,俯身又要拜谢,却被陈络一把扶住,“朝廷当年没有保护好这些仁人志士,是朝廷的过失。老大人不必再拜。”


    薇赫适时转移话题,“所以当年方大人推行方田均税法,是要断了他们的根基。”


    “正是。”狄老大人重重点头,“清丈田亩,均平赋税,就是要斩断钱氏这些世家大族兼并土地、隐匿田产的黑手。方老弟……是明知必死而为之。”


    陈络转向程洪进,“程大人可否详述如今江南官场的局势?”


    程洪进细细道来,“都指挥使郭放是陛下心腹,执掌江南兵权,可为殿下强援。按察使李致远虽明面依附钱党,实为陛下早年布下的暗棋,多年来暗中搜集旧派贪腐结党、构陷新政官员的罪证,只因时机未到,不敢轻举妄动。”


    陈络与薇赫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与锦衣卫密报大致吻合。


    “至于右布政使周延玉,”程洪进语气转冷,“此人表面清高,不涉党争,素有清流雅士之名。然下官已握确证,他早被钱氏以美人、字画孤本并其子前程牢牢拿捏,暗中为钱党传递消息、转移赃银,实为钱党埋得最深的一颗钉子。”


    薇赫沉声接口,“如此说来,江南左右布政使狼狈为奸,将民生财政、官员考绩尽握掌中,利益均沾?”


    “将军所言极是。”程洪进面沉如水,“他们背靠钱氏等一众豪族,下官这个巡抚形同虚设。殿下明面荒唐,正是要令他们放松戒备。”


    陈络沉吟片刻已有决断,“既然如此,咱们的策略要变一变了。”


    他看向程洪进,“程大人,明日你便‘病’上一场,将巡抚大权暂时交给周延玉。”


    “殿下这是要?”


    “引蛇出洞。”陈络眼中闪过锐光,“祖允中不足为虑,咱们要钓的是钱文泽这条大鱼。周延玉既然爱惜名声,就让他暂掌大权,看他如何抉择。是继续做钱家的傀儡,还是……趁机反水。”


    他转向薇赫,神色很是端凝,不见平日半分嬉笑神色,“阿星,明日你带人将密报中提及的酒楼、银楼与当铺,都翻查一遍。切记,要掺上几处他们手下无足轻重的产业,虚实相杂,方叫他们摸不清我们的深浅。”


    他眸光一沉,声音压得更低,字字清晰,“这动静,自然是闹得越大越好,手段愈蛮横愈妙,要让他们以为此举与公务无关,不过是你仗着本王宠爱肆意敛财。”


    薇赫立即领会,“殿下放心,我定让他们觉得,楚王侧妃是个恃宠而骄的蠢货。”


    “正该如此。”陈络颔首,又对程洪进道,“程大人暗中联络郭指挥使,借演练之名调遣亲兵,把守各大关卡,预防钱党狗急跳墙;另控住关键漕运码头与私港,断其转移赃银、毁灭罪证之路。同时务必护好李按察使及其手中证据。”


    “是!”


    最后,他看向狄老大人,“还要劳烦老大人一件事。”


    “殿下请讲。”


    “将钱文泽与前朝余孽往来的证据,‘无意间’透露给周延玉。”


    狄老大人会意:“殿下之意,是要借刀杀人?”


    陈络点头,“刀子,还是自己人捅起来更方便。有此等谋逆大罪,不怕周延玉不改邪归正。”


    “明处,有我同薇赫将军放肆荒唐,吸引目光,松懈其心。暗处,则需程大人与狄老大人多费心,务必要在他们松懈之时,牢牢揪住那露出的狐狸尾巴。”


    烛影摇曳中,四人又细细推敲至深夜。


    归途马车内,薇赫望着窗外流转的灯火,低声道,“殿下这般自污,史笔如刀,只怕要留下浓重一笔了。”


    “这又何妨?”陈络忽然凑近,温热的气息拂过薇赫耳畔,“我们薇赫将军的英名,不也要在史书上与我这荒唐王爷绑在一处,供后人评说?”


    薇赫正要开口,却被他用指尖轻轻抵住唇瓣。


    “就让后世说去罢。”黑暗中,陈络的眼神专注而坚定,“说楚王昏聩也好,说将军媚主也罢——”


    他执起他的手,十指相扣,“总要教他们知道,你我从来,都是在一处的。”


    “我们这次,怕是要掀翻整个江南了。”


    薇赫凝望着他,玄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那就,掀它个天翻地覆。”


    夜色愈沉,江州城的锦绣繁华之下,一张精心编织的天罗地网,正悄然撒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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