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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逢

作者:提灯见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咸宁九年,腊月二十九,大雪吞没了京城,未至酉时,天地已如泼墨。


    京郊外惨白的月光砸在冰封数里的荒野,目之所及,连个鬼影儿都没有,唯见两匹通体漆黑的骏马载着两团黑影向前飞奔,如同暗夜下的鬼魅。


    朔风如刀,抽在陆瑾脸上,视野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她眯紧被雪沫糊住的睫羽,极力从模糊的视线中辨认方向。


    她父亲陆正则在五年前离京去往江南任布政使,直到冬月方得调任回京,此刻父女分道归京,她只带了一个护卫雩风连夜赶路。眼下积雪已没马蹄,可他们丝毫不敢懈怠,一心只想尽快进京,只要到了城门口,便会有人接应。


    马蹄溅起大片飞雪,眨眼间便窜入一片松林。高耸的树木遽然兜头笼罩,淹没视线,唯有树影横斜,四下死寂中,像有无数条黑影在暗中蓄势待发,诱捕他们落网。


    林中向来是围困斗兽的好地方,何况是视物不清的雪夜。


    陆瑾心中霎时绷紧,一股没来由的危险气息占据她的心头,她于无声中一抬手,两匹骏马略微降下速度。


    二人凝神静听,仔细分辨林中每一处动静。


    衣袍猎猎、风泣如诉、枝摇若语、马蹄踏雪如擂鼓......


    忽地——


    鹰隼唳啸撕碎夜空,惊落大团梢头积雪!


    陆瑾遽然抬头,只见树影摇动,立时向身侧护卫雩风低喝道,“有人!”


    话音未落,两人几乎同时看到了前方的绊马索,猛勒马缰,骏马猝不及防昂首挺立发出嘶鸣,喷出的白气在寒风中凝成雾气,马蹄轰然坠地间,雩风疾道,“三小姐,下马!”


    不及二人反应,数条人影骤然自树梢落下。


    这月黑风高的杀人夜,来者绝非善类。


    陆瑾一手抽出悬挂在马侧的骨伞,一手猛按马鞍向后跃起,鹤裳在风中翻飞如墨蝶,堪堪躲过劈来的长鞭,那长鞭卷了个空,转眼便回到主人手中。


    她干净利落翻身落地,整张脸掩在宽大的氅帽中,与雩风背对而立,目光斜睨,“嘭”地一声撑开骨伞,手腕用力一抖,伞柄在她手中飞旋扫向四周,直往来人咽喉处招呼。


    一缕银光乍然晃过眼底,来人似乎嗅到一股冷铁的气息,不禁瞪大双眼,当机立断刹住脚步连连后退。定睛一看,那果然不是普通的骨伞,二十四根伞骨之上皆嵌着一柄薄薄的利刃!


    “唰”地一声,雩风横道在前,率先与众人缠斗在一处,刀锋相撞划出冷冽弧光,“三小姐先走!”


    陆瑾气息流转,找准空隙一脚踏上树干纵身一跃而上,不料树上竟还蹲守着一人,那人踢下一树积雪,寒光扑朔,陆瑾登时抬伞阻挡,那人顺势一脚踩上伞面道,“下去!”


    陆瑾落地滑出三丈,那人身法却快得出奇,竟已自她身后欺近。背后之人身高腿长,影子牢牢将她围着,她旋身抬臂,想要借力越开,却被人猛地一把钳住手腕,那力道极稳,沉沉地将她困锁,丝毫没有动摇。


    紧接着一条手臂自她颈间穿过环绕一揽,卡住她咽喉使她动弹不得,迫着她的头微微上扬。


    陆瑾对来人身份本就猜了十之七八,方才在暗月下一暼,见那人身侧佩刀与绣春刀极为相似,心下已了然,厂卫的消息果然够快。


    可那人的刀仍旧静静躺在刀鞘中,显然不想要她的命,只想将她生擒。


    她不禁暗中冷笑,仍旧佯作不知,若厂卫亮明了身份,再做反抗,岂不等同抗旨?


    她的氅帽和风领已在方才的打斗中滑落,身后那条玉立的人影正俯视打量着她。此时所有人都一身玄衣化在夜里,唯有她那段洁白的颈子仿佛凭空堆积的一小片银雪,浸在斑驳的月色中放着冷光扎进那人眼里,格外刺眼。


    陆瑾极低地喘息几声,身后人轻飘飘的调侃道,“陆三小姐好俊的身手。”


    陆瑾闻声顿了一瞬,几片雪落在她那段光洁的脖颈上,陆瑾忽而故意吃了痛似的“嘶”地一声,趁人分神之时,她握住冰凉的伞柄,出其不意猛地往回一抽,里面竟还藏着一柄极细的剑!


    细剑瞬时出鞘,她手上行云流水挽了个剑花,反手使剑尖朝后,另一只手同时握拳,食指与中指关节自下而上击向那人手腕薄弱处,将他胳膊向上一推,划出桎梏,手中剑毫不留情向身后刺去。


    那人错身避开一剑,却仍牢牢扣着她的手腕不松,欲将她拉回。陆瑾一剑刺空,拧着被锁住的手腕强行调转剑锋,扫向那条手臂。


    身后之人只得放手,陆瑾登时与他拉开距离,可其余人等却及时截断了她的退路。


    而方才那人却不着急,好整以暇抄着手,半倚在树边看戏,打量了半盏茶的功夫,才不紧不慢抬手吹响哨音,黑衣人闻音,皆训练有素地同时收手后撤,如同围剿猎物般不远不近将她二人圈在其间。


    两只鹰隼穿风破雪急速飞下,落在枝头,掸掸双翼上的雪,雪沫子落了树下之人一脸,他抬起头颇有些无奈,抹了把脸,一双长腿自树下暗影中走出。


    陆瑾目光沉凝,牢牢盯紧那人,那玄衣青年个子极高,披裹着一身刀山血海熬炼出的杀伐气走出阴影,冷冽的面容在森寒的昏光下俊丽得近乎张扬。


    雩风微有诧异,“三小姐,竟然是周野。”


    陆瑾压下心里那抹异样的情绪,眉头微蹙,点头道,“我知道。”


    周野年纪轻轻,入锦衣卫不过短短五年,却已爬到了指挥同知的高位,在大贞简直史无前例,若没有司礼监的推波助澜,任凭他有通天的手段也绝无可能,锦衣卫果然沦落为了司礼监的看门狗!


    陆瑾将手中剑插回伞中递给雩风,从鹤裳下拿出火折子,沉着道,“看来今日跑是跑不了了,他们既能出现在这条路上,恐怕京城附近已布满缇骑,想必爹爹已被他们拦截,再拔刀相向定会被安个袭击朝廷命官的罪名。”


    “陆三小姐性子未免太凶,不声不响就动起手来。”周野慢条斯理掏出一张驾帖,举在身前,与陆瑾隔空相望,“锦衣卫是奉命来接陆大人与三小姐回京,这是驾帖,三小姐要不要凑近些看看?”


    陆瑾眼睛一眯,少顷,“噌”地擦亮火折子,恍若鬼灯一线,一双多情的狐眼被摇曳的烛火照亮,那双眼嵌在雪白的脸上,似含着不怀好意的笑,如同夜里食人魂魄的狐艳女鬼。


    她似笑非笑道,“我当是谁?放着好好地官道不走,何须藏头露尾,原是锦衣卫的大人们。却不知大人放着年节不过,跑到这荒山老林里找我作甚?”


    周野将驾帖揣回怀中道,“雪大风寒,咱们不必戳在这里打机锋。你同陆大人返京之时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动了不该有的念想,陆大人那边我们已经搜过了,东西不在他身上,想必是在陆三小姐手里了,你若现在交出罪证配合厂卫调查,皇上定会网开一面。”


    陆瑾道,“大人说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周野面容看不出喜怒,只道,“你即便今日不交,待进了诏狱,镇抚司有的是法子撬开你的嘴,三小姐身娇矜贵,我实在不忍见你受苦。”


    陆瑾闻言却像听到个笑话,“周大人如此关照,真让人受宠若惊。”


    周野眉头一挑,见她此刻的样子是要无赖到底了,他也不再废话,朝锦衣卫摆了摆手。


    锦衣卫沈嘉荣接口道,“咱们锦衣卫本不愿欺负女人,可三小姐偏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便多有得罪了!”说着几名锦衣卫抬脚朝她走来。


    “慢着!”陆瑾低喝一声,她撩开鹤裳一角,将烛火下移几寸,对周野道,“大人且先看看,这是什么?”


    锦衣卫顿住脚步,沈嘉荣目光一凝,忽然喝道,“退后!她身上有雷火!”


    陆瑾轻笑,“大人真是眼尖。”她将那颗手掌大的雷火捏在手心,而火苗就在引线上方左右乱跳,跳得人跟着心惊胆颤,仿佛一阵风刮过,雷火随时会被引爆。


    锦衣卫几人缓缓后退与他们拉开距离,周野道,“三小姐连雷火都备好了,倒像是专程等着我们。”


    陆瑾摆出一副无辜又纯良的表情,“周大人多虑了,我一个弱女子走夜路,自然要备些物什防野狗。”


    她用脚碾着雪,不多时便在脚下扫出一小片冻土,当着锦衣卫的面儿,从容不迫地自怀中掏出一封信笺,火折子一舔,烈焰瞬间将纸页吞噬。


    锦衣卫眼见她要烧毁罪证,又忌惮她手中的雷火,几人在暗中交换眼色,欲找时机上前抢拦。


    陆瑾将一切看在眼里,她晃了晃手中的雷火,“大人们莫急,这不过是小女子羞于见人的家书罢了。”


    她细白的指尖来回转动着火焰,手一松,火苗带着最后的残页飘飘悠悠落至地面。随后她从鼻子里哼笑一声,猝不及防将雷火引线点燃,扔向尚在残火中燃着的信笺,众人见状登时如潮水退入松林。


    陆瑾与雩风趁机向后掠去,行至半空不料被周野一把捞过她的腰,带着她几步窜到树后,“咣”地一声爆响,周野的背部狠狠抵在树干上,他手扣在陆瑾的脑后,陆瑾额头不禁撞上他的胸口。


    硝烟夹雪瘴气弥漫,周野干咳一声,胸口不住起伏。陆瑾自他怀中抬起头,看到眼前锋利的下颌如被风雪打磨过,磨去了少年人的肆意,又多了几笔冷冽,陆瑾的目光上滑,落在他鼻梁侧那一点特有的美人痣上。


    周野此时呼吸微快,鼻息掠过陆瑾的额间,那双狭长幽深的眸子钉在她脸上,眼中压着一抹怒火,他嘴边挂着阴沉的笑,居高临下睨着她道,“陆知韫,五年不见,你如今可真是条疯狗。”


    爆炸的巨响如同将人的耳朵捂在水里,听着闷闷的,陆瑾一手抵住周野的胸口,微微用力一撑,想后退一步,可拦在她腰间的手却没松。


    她垂眸瞧了眼周野的胳膊,语含挑衅道,“阿野,陆家在京城也不是小门小户,还怕我跑了不成?”


    周野道,“那可说不准,三小姐疯起来连自己都炸,谁知道你身上还挂着什么鸡零狗碎?保不齐将自己伤个好歹,赶明儿老侯爷上锦衣卫要人,倒是我看守不力了。”


    “同知大人说笑,不过是年节助兴,给诸君添响儿,顺便庆祝大人官升高位。”


    陆瑾边说边毫不客气地伸手从周野的衣襟抽出那张缉拿驾帖,像模像样映着月光细看,眼睛都快要贴了上去,才半看半蒙猜出来八个字,“诬告内廷,诽谤圣听。”


    她“哟”地轻叹一声,“这罪名还不小呢!”便又将驾帖塞了回去,抬眸看着周野道,“我说周大人,方才那片刻你也该是搜过了,我是个女子,可得要脸。”


    周野二话不说,一手探进她的鹤裳,从她腰后拿出藏着的匕首,这才松开箍着她的手,掂量着匕首道,“三小姐是个矜贵人,用的兵器也都是好东西,这匕首和那把伞剑,都值不少钱吧?”


    陆瑾道,“周大人早说,凭咱们的交情,喜欢送你便是,何苦绕这么大一弯子?”


    周野将匕首收挂在自己身侧,好心替她系紧风领,掸了掸她肩头的雪,“贿赂我之前先想想自己都做过些什么,你的东西我可不敢随便拿。”


    烟雾已被风雪吹散,那颗雷火本就是私下改制过的,并没有多大的杀伤力,唬个把人罢了。眼下锦衣卫回过味儿来,啐骂声从四面八方不远处传来,寻着周野向他靠拢。


    周野见四下尚且无人,一手揽在陆瑾的后颈将她又捞了过来,勾肩搭背似的低头在她耳侧略有不耐道,“我提醒你一句,两江盐运司官吏交给你们的那份供状,诬告司礼监伪造盐引,此事已经败露。即便你烧了供状,也免不了诏狱走一遭,你好好儿想想,究竟是什么人在背后指使?陆老侯爷戎马一生,皇上看在老侯爷的份儿上,只要你老实配合,少不了你一根汗毛。”


    周野说完目光斜睨,陆瑾那双狐眼看起来竟像真透着一股“老老实实”的乖顺之色,却又总让人觉得里头似有笑意,像藏着什么陷阱。周野的手自她脑后收回,手指不小心勾出她一缕发丝,那碎发散在额前,衬着皎白的面容稍显零落,他却移开了目光不再看她。


    不料陆瑾“老老实实”点了点头问道,“哦?还有这档子事?周大人这是念着往日旧谊关照我呢,还是套我话呢?那你觉得我该说背后是何人指使才合适?”


    周野按在佩刀上的手沉了沉,眉间冷然,皮笑肉不笑道,“陆瑾,我如今奉命办差,只能言尽于此。如今没有物证,你和陆大人便是人证,你若想一口咬死毫不知情,并非不可,在诏狱熬上几日,待皇上修玄出关,也未必没有一线生机。只是......”


    “陆老侯爷再想作壁上观怕是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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