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春(权谋)》 第1章 重逢 咸宁九年,腊月二十九,大雪吞没了京城,未至酉时,天地已如泼墨。 京郊外惨白的月光砸在冰封数里的荒野,目之所及,连个鬼影儿都没有,唯见两匹通体漆黑的骏马载着两团黑影向前飞奔,如同暗夜下的鬼魅。 朔风如刀,抽在陆瑾脸上,视野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她眯紧被雪沫糊住的睫羽,极力从模糊的视线中辨认方向。 她父亲陆正则在五年前离京去往江南任布政使,直到冬月方得调任回京,此刻父女分道归京,她只带了一个护卫雩风连夜赶路。眼下积雪已没马蹄,可他们丝毫不敢懈怠,一心只想尽快进京,只要到了城门口,便会有人接应。 马蹄溅起大片飞雪,眨眼间便窜入一片松林。高耸的树木遽然兜头笼罩,淹没视线,唯有树影横斜,四下死寂中,像有无数条黑影在暗中蓄势待发,诱捕他们落网。 林中向来是围困斗兽的好地方,何况是视物不清的雪夜。 陆瑾心中霎时绷紧,一股没来由的危险气息占据她的心头,她于无声中一抬手,两匹骏马略微降下速度。 二人凝神静听,仔细分辨林中每一处动静。 衣袍猎猎、风泣如诉、枝摇若语、马蹄踏雪如擂鼓...... 忽地—— 鹰隼唳啸撕碎夜空,惊落大团梢头积雪! 陆瑾遽然抬头,只见树影摇动,立时向身侧护卫雩风低喝道,“有人!” 话音未落,两人几乎同时看到了前方的绊马索,猛勒马缰,骏马猝不及防昂首挺立发出嘶鸣,喷出的白气在寒风中凝成雾气,马蹄轰然坠地间,雩风疾道,“三小姐,下马!” 不及二人反应,数条人影骤然自树梢落下。 这月黑风高的杀人夜,来者绝非善类。 陆瑾一手抽出悬挂在马侧的骨伞,一手猛按马鞍向后跃起,鹤裳在风中翻飞如墨蝶,堪堪躲过劈来的长鞭,那长鞭卷了个空,转眼便回到主人手中。 她干净利落翻身落地,整张脸掩在宽大的氅帽中,与雩风背对而立,目光斜睨,“嘭”地一声撑开骨伞,手腕用力一抖,伞柄在她手中飞旋扫向四周,直往来人咽喉处招呼。 一缕银光乍然晃过眼底,来人似乎嗅到一股冷铁的气息,不禁瞪大双眼,当机立断刹住脚步连连后退。定睛一看,那果然不是普通的骨伞,二十四根伞骨之上皆嵌着一柄薄薄的利刃! “唰”地一声,雩风横道在前,率先与众人缠斗在一处,刀锋相撞划出冷冽弧光,“三小姐先走!” 陆瑾气息流转,找准空隙一脚踏上树干纵身一跃而上,不料树上竟还蹲守着一人,那人踢下一树积雪,寒光扑朔,陆瑾登时抬伞阻挡,那人顺势一脚踩上伞面道,“下去!” 陆瑾落地滑出三丈,那人身法却快得出奇,竟已自她身后欺近。背后之人身高腿长,影子牢牢将她围着,她旋身抬臂,想要借力越开,却被人猛地一把钳住手腕,那力道极稳,沉沉地将她困锁,丝毫没有动摇。 紧接着一条手臂自她颈间穿过环绕一揽,卡住她咽喉使她动弹不得,迫着她的头微微上扬。 陆瑾对来人身份本就猜了十之七八,方才在暗月下一暼,见那人身侧佩刀与绣春刀极为相似,心下已了然,厂卫的消息果然够快。 可那人的刀仍旧静静躺在刀鞘中,显然不想要她的命,只想将她生擒。 她不禁暗中冷笑,仍旧佯作不知,若厂卫亮明了身份,再做反抗,岂不等同抗旨? 她的氅帽和风领已在方才的打斗中滑落,身后那条玉立的人影正俯视打量着她。此时所有人都一身玄衣化在夜里,唯有她那段洁白的颈子仿佛凭空堆积的一小片银雪,浸在斑驳的月色中放着冷光扎进那人眼里,格外刺眼。 陆瑾极低地喘息几声,身后人轻飘飘的调侃道,“陆三小姐好俊的身手。” 陆瑾闻声顿了一瞬,几片雪落在她那段光洁的脖颈上,陆瑾忽而故意吃了痛似的“嘶”地一声,趁人分神之时,她握住冰凉的伞柄,出其不意猛地往回一抽,里面竟还藏着一柄极细的剑! 细剑瞬时出鞘,她手上行云流水挽了个剑花,反手使剑尖朝后,另一只手同时握拳,食指与中指关节自下而上击向那人手腕薄弱处,将他胳膊向上一推,划出桎梏,手中剑毫不留情向身后刺去。 那人错身避开一剑,却仍牢牢扣着她的手腕不松,欲将她拉回。陆瑾一剑刺空,拧着被锁住的手腕强行调转剑锋,扫向那条手臂。 身后之人只得放手,陆瑾登时与他拉开距离,可其余人等却及时截断了她的退路。 而方才那人却不着急,好整以暇抄着手,半倚在树边看戏,打量了半盏茶的功夫,才不紧不慢抬手吹响哨音,黑衣人闻音,皆训练有素地同时收手后撤,如同围剿猎物般不远不近将她二人圈在其间。 两只鹰隼穿风破雪急速飞下,落在枝头,掸掸双翼上的雪,雪沫子落了树下之人一脸,他抬起头颇有些无奈,抹了把脸,一双长腿自树下暗影中走出。 陆瑾目光沉凝,牢牢盯紧那人,那玄衣青年个子极高,披裹着一身刀山血海熬炼出的杀伐气走出阴影,冷冽的面容在森寒的昏光下俊丽得近乎张扬。 雩风微有诧异,“三小姐,竟然是周野。” 陆瑾压下心里那抹异样的情绪,眉头微蹙,点头道,“我知道。” 周野年纪轻轻,入锦衣卫不过短短五年,却已爬到了指挥同知的高位,在大贞简直史无前例,若没有司礼监的推波助澜,任凭他有通天的手段也绝无可能,锦衣卫果然沦落为了司礼监的看门狗! 陆瑾将手中剑插回伞中递给雩风,从鹤裳下拿出火折子,沉着道,“看来今日跑是跑不了了,他们既能出现在这条路上,恐怕京城附近已布满缇骑,想必爹爹已被他们拦截,再拔刀相向定会被安个袭击朝廷命官的罪名。” “陆三小姐性子未免太凶,不声不响就动起手来。”周野慢条斯理掏出一张驾帖,举在身前,与陆瑾隔空相望,“锦衣卫是奉命来接陆大人与三小姐回京,这是驾帖,三小姐要不要凑近些看看?” 陆瑾眼睛一眯,少顷,“噌”地擦亮火折子,恍若鬼灯一线,一双多情的狐眼被摇曳的烛火照亮,那双眼嵌在雪白的脸上,似含着不怀好意的笑,如同夜里食人魂魄的狐艳女鬼。 她似笑非笑道,“我当是谁?放着好好地官道不走,何须藏头露尾,原是锦衣卫的大人们。却不知大人放着年节不过,跑到这荒山老林里找我作甚?” 周野将驾帖揣回怀中道,“雪大风寒,咱们不必戳在这里打机锋。你同陆大人返京之时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动了不该有的念想,陆大人那边我们已经搜过了,东西不在他身上,想必是在陆三小姐手里了,你若现在交出罪证配合厂卫调查,皇上定会网开一面。” 陆瑾道,“大人说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周野面容看不出喜怒,只道,“你即便今日不交,待进了诏狱,镇抚司有的是法子撬开你的嘴,三小姐身娇矜贵,我实在不忍见你受苦。” 陆瑾闻言却像听到个笑话,“周大人如此关照,真让人受宠若惊。” 周野眉头一挑,见她此刻的样子是要无赖到底了,他也不再废话,朝锦衣卫摆了摆手。 锦衣卫沈嘉荣接口道,“咱们锦衣卫本不愿欺负女人,可三小姐偏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便多有得罪了!”说着几名锦衣卫抬脚朝她走来。 “慢着!”陆瑾低喝一声,她撩开鹤裳一角,将烛火下移几寸,对周野道,“大人且先看看,这是什么?” 锦衣卫顿住脚步,沈嘉荣目光一凝,忽然喝道,“退后!她身上有雷火!” 陆瑾轻笑,“大人真是眼尖。”她将那颗手掌大的雷火捏在手心,而火苗就在引线上方左右乱跳,跳得人跟着心惊胆颤,仿佛一阵风刮过,雷火随时会被引爆。 锦衣卫几人缓缓后退与他们拉开距离,周野道,“三小姐连雷火都备好了,倒像是专程等着我们。” 陆瑾摆出一副无辜又纯良的表情,“周大人多虑了,我一个弱女子走夜路,自然要备些物什防野狗。” 她用脚碾着雪,不多时便在脚下扫出一小片冻土,当着锦衣卫的面儿,从容不迫地自怀中掏出一封信笺,火折子一舔,烈焰瞬间将纸页吞噬。 锦衣卫眼见她要烧毁罪证,又忌惮她手中的雷火,几人在暗中交换眼色,欲找时机上前抢拦。 陆瑾将一切看在眼里,她晃了晃手中的雷火,“大人们莫急,这不过是小女子羞于见人的家书罢了。” 她细白的指尖来回转动着火焰,手一松,火苗带着最后的残页飘飘悠悠落至地面。随后她从鼻子里哼笑一声,猝不及防将雷火引线点燃,扔向尚在残火中燃着的信笺,众人见状登时如潮水退入松林。 陆瑾与雩风趁机向后掠去,行至半空不料被周野一把捞过她的腰,带着她几步窜到树后,“咣”地一声爆响,周野的背部狠狠抵在树干上,他手扣在陆瑾的脑后,陆瑾额头不禁撞上他的胸口。 硝烟夹雪瘴气弥漫,周野干咳一声,胸口不住起伏。陆瑾自他怀中抬起头,看到眼前锋利的下颌如被风雪打磨过,磨去了少年人的肆意,又多了几笔冷冽,陆瑾的目光上滑,落在他鼻梁侧那一点特有的美人痣上。 周野此时呼吸微快,鼻息掠过陆瑾的额间,那双狭长幽深的眸子钉在她脸上,眼中压着一抹怒火,他嘴边挂着阴沉的笑,居高临下睨着她道,“陆知韫,五年不见,你如今可真是条疯狗。” 爆炸的巨响如同将人的耳朵捂在水里,听着闷闷的,陆瑾一手抵住周野的胸口,微微用力一撑,想后退一步,可拦在她腰间的手却没松。 她垂眸瞧了眼周野的胳膊,语含挑衅道,“阿野,陆家在京城也不是小门小户,还怕我跑了不成?” 周野道,“那可说不准,三小姐疯起来连自己都炸,谁知道你身上还挂着什么鸡零狗碎?保不齐将自己伤个好歹,赶明儿老侯爷上锦衣卫要人,倒是我看守不力了。” “同知大人说笑,不过是年节助兴,给诸君添响儿,顺便庆祝大人官升高位。” 陆瑾边说边毫不客气地伸手从周野的衣襟抽出那张缉拿驾帖,像模像样映着月光细看,眼睛都快要贴了上去,才半看半蒙猜出来八个字,“诬告内廷,诽谤圣听。” 她“哟”地轻叹一声,“这罪名还不小呢!”便又将驾帖塞了回去,抬眸看着周野道,“我说周大人,方才那片刻你也该是搜过了,我是个女子,可得要脸。” 周野二话不说,一手探进她的鹤裳,从她腰后拿出藏着的匕首,这才松开箍着她的手,掂量着匕首道,“三小姐是个矜贵人,用的兵器也都是好东西,这匕首和那把伞剑,都值不少钱吧?” 陆瑾道,“周大人早说,凭咱们的交情,喜欢送你便是,何苦绕这么大一弯子?” 周野将匕首收挂在自己身侧,好心替她系紧风领,掸了掸她肩头的雪,“贿赂我之前先想想自己都做过些什么,你的东西我可不敢随便拿。” 烟雾已被风雪吹散,那颗雷火本就是私下改制过的,并没有多大的杀伤力,唬个把人罢了。眼下锦衣卫回过味儿来,啐骂声从四面八方不远处传来,寻着周野向他靠拢。 周野见四下尚且无人,一手揽在陆瑾的后颈将她又捞了过来,勾肩搭背似的低头在她耳侧略有不耐道,“我提醒你一句,两江盐运司官吏交给你们的那份供状,诬告司礼监伪造盐引,此事已经败露。即便你烧了供状,也免不了诏狱走一遭,你好好儿想想,究竟是什么人在背后指使?陆老侯爷戎马一生,皇上看在老侯爷的份儿上,只要你老实配合,少不了你一根汗毛。” 周野说完目光斜睨,陆瑾那双狐眼看起来竟像真透着一股“老老实实”的乖顺之色,却又总让人觉得里头似有笑意,像藏着什么陷阱。周野的手自她脑后收回,手指不小心勾出她一缕发丝,那碎发散在额前,衬着皎白的面容稍显零落,他却移开了目光不再看她。 不料陆瑾“老老实实”点了点头问道,“哦?还有这档子事?周大人这是念着往日旧谊关照我呢,还是套我话呢?那你觉得我该说背后是何人指使才合适?” 周野按在佩刀上的手沉了沉,眉间冷然,皮笑肉不笑道,“陆瑾,我如今奉命办差,只能言尽于此。如今没有物证,你和陆大人便是人证,你若想一口咬死毫不知情,并非不可,在诏狱熬上几日,待皇上修玄出关,也未必没有一线生机。只是......” “陆老侯爷再想作壁上观怕是不能了。” 第2章 入狱 除夕这日仍是大雪漉漉,傍晚皇上在乾元宫设御宴,君臣同庆。吃过了御赐的水点心,众人随皇上与太后到门外,观赏内府监在太和殿前备好的烟火。 烟火逆着风雪冲上云霄,发出砰然巨响,“火龙戏珠”的图腾将京城照得亮如白昼。皇上抚掌称赞要赐赏,司礼监掌印何静忠立在人群后的阴影里望天陪着笑。 一个清秀的小太监从檐下碎步拐过来,静悄悄停在何静忠身侧,何静忠目光和表情都未变,只微侧着头。 小太监躬身轻声道,“老祖宗,锦衣卫那儿回了消息,不老实的鸟雀已入了笼,等着您吩咐。” 何静忠笑看着烟火没吭声,小太监又道,“陆三当着锦衣卫的面儿烧了几封信笺,除此之外锦衣卫都查过了,连二人逗留之地皆已掘地三尺,再没查到可疑证物。” 长空中,“火龙戏珠”方歇,又是“砰!”地一声,远天亮起一片“百鸟朝凤”,在百官的一片喝彩声中,何静忠抄着手慈眉善目道,“小顺子,你说陆家这是识时务还是在跟杂家装傻?” 要放平日小顺子当即就要跪下叩头回话,可当下皇上与太后在前,小顺子不敢,只把身板儿躬得更低,毕恭毕敬轻声道,“他陆家是什么东西也敢跟老祖宗掰手腕?孙子这就去命人连夜好好儿地审!明儿一早定能明明白白地呈上来!” 何静忠眼中映着绚烂的烟火,“不急,今儿守岁,不宜杀伐,着人明日再审吧。既入了诏狱,狐狸尾巴迟早要露出来。” 小顺子道,“老祖宗真是菩萨心肠,可容山海呐!” 何静忠忖了片刻叹口气,“罢了,陆老侯爷虽已解甲致仕多年,到底是大贞不可多得的将才,如今靖北的事尚无定论,这里边儿水深,叫诏狱那头仔细端量着点儿!” 说罢他朝小顺子招了招手,小顺子登时便立起双耳凑头过去。 “找个妥帖的人暗中将消息放给陆载岳,眼下他儿子和孙女都下了狱,杂家也想看看老侯爷的态度。” 一阵风刮过,雪欺上了眉眼,何静忠脸上重又带上了浓重的笑意,碎步走到皇上身边道,“万岁爷,外头风紧,仔细别着了凉。” 小顺子静悄悄躬身后退,退到了廊角才起身小步走远了。 —— 京城灯火通明,家家户户都在守岁。因连日大雪,积雪难跑马,一行锦衣卫天黑后才进城,一群人身着便服,一路都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径直将陆瑾与其父陆正则先后送进了诏狱。 按制自然需先加了镣铐再搜身,可诏狱里少有女犯,尤其是像陆瑾这般颇有颜色的官家小姐,都是男人,一些人存着什么心思周野一清二楚。 眼见给陆瑾着脚镣的手不怀好意,“啪”地一声,周野的刀柄已先一步压到了那只不安分的手上,“我给你们提个醒儿,陆正则和陆三是上面钦点带回来的人,在宫里的吩咐下来之前,该办的办,什么不该看不该动的心思且在心里掂量掂量,仔细日后丢了手眼谁也保不得你们!” 一众平日里插科打诨的缇骑见他此刻凌厉的俊脸上没了笑意,顿时心中打鼓。 众人的招子在半空中暗送秋波,上镣的人小心翼翼将手从他刀鞘下抽了出来,不敢再有多余动作。 周野俯视着暼他一眼,“路上已搜过了,先关起来,旁的等北镇抚司的女官到了再做安排。” “好、好,卑职明白。” 陆瑾被押进临时看押的牢房,周野掏出几块儿银子扔给沈嘉荣,“明日皇上回玉京宫修玄祈福,可就有得忙。这里我先守着,今日除夕,弟兄们出去好好吃个年夜饭,我请!” 沈嘉荣掂着银子一脸喜色,嘴上却客套道,“这不好吧?” 周野吓他,“再不快滚现在就上值干活儿!” 众人闻言一溜烟儿窜了出去,诏狱里顷刻陷入寂静,他独自在昏黄的灯火下站了会儿,听着深处传来铁链的擦地声,神情喜怒难测。 一抹氤氲的水雾飘至眼前,他垂下眼眸,见到两盘新鲜的水点心,是宫里刚赐的,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他重新将刀挂回身侧,一手端了碗水,一手端着水点心往拘着陆瑾的牢房走去。 诏狱里常年无光,又值冬日,阴冷异常,廊间只有几盏聊胜于无的烛火照亮一隅。 陆瑾借着模糊的视线,正慢条斯理的用脚将散落一地的茅草往角落里堆,铁链与地面摩擦,不时发出“哗哗”的剐蹭之声。 她听到脚步声也懒得抬头,继续堆着脚下的枯草,半晌儿再没听着声音才侧头去看,就见周野两手端着盘子像个俊俏的上菜小倌儿。她忍不住想笑,可那笑滑到嗓子却笑不出来。 他们二人已阔别多年,她在江南听闻周野已凭着司礼监这颗大树仕途平顺、接连攀升,早已今非昔比。这么久的时间能活活将人磨成鬼,也能教鬼装成人,何况是锦衣卫这种诛杀权贵连眼都不眨的地方?如今立场各异,天然的隔阂横亘其间,他还会有几分像从前? 周野看了眼陆瑾用茅草堆出来的“窝”,“这是打算常住?连窝都搭好了。” 他俯身将水碗和盘子放到铁栏下,打开牢门踱了进来。陆瑾也不跟他客气,端起吃食嗅了嗅,“天寒地冻的,牢里又不备炭火,我怕冻死了同知大人没法儿交差。”她从盘子里拎出一个水点心,在周野眼前晃了晃,“没毒吧?” “有毒。”周野两手抱胸冷着脸,“现下毒死了好过受非人的刑讯之苦。” “那可多谢周大人好意!”她将水饺子扔进嘴里,“哟,还是荤馅儿的,大人对我这般照顾,那我岂不是做鬼也得来报答你?” 周野对她的冷嘲热讽充耳不闻,两步走到她身前,他如今个子高,直往房梁上窜,声音压在她头顶,带着低沉与压迫,“陆瑾,你想做什么?你总该知道,进了诏狱,即便不死也要被扒层皮。” 陆瑾低着头,谁也看不见谁的表情,她细嚼慢咽半晌儿才道,“眼下也没别人,我想先问问,周大人,这是要跟我叙旧还是办差?” 周野弯下腰,盯着她的脸道,“盐运司官吏告发内廷可是干系皇权的大事,你可知厂卫在其间能做多少文章?” “知道啊!”陆瑾耸耸肩,“可已经被抓了,我百口莫辩,我说自己是无辜的,你信么?”说完她就地演起来,摆出很怕的表情,“周大人,咱们相识一场,你高抬贵手放过我好不好?我是被冤枉的!” 第3章 入狱(2) 周野不禁被她气得笑出声,她看起来吊儿郎当,一言一语都把自己围成了一块铁板,话里的真真假假一句也问不出。 京城盘绕着各方势力,权势之下没有不变的敌人,亦没有永恒的盟友,今日想杀你,来日亦可与你同舟共度,今日与你同袍,明日也能与你拔刀相向。陆家这件事尚未到不可转圜,周野不是不能回护一二,可陆家究竟是主动招惹是非还是被人无辜构陷,从陆瑾的脸上一丝破绽也看不出,她把目的捂得死紧,显然眼下并不想要盟友。 但她倒是说对了,若说她全然无辜,周野自然不信。 陆瑾忽而抬眸,目光与他纠缠在一起,淡淡地问,“阿野,你当初不愿与我下江南,执意入锦衣卫,为的便是做这些勾当吗?锦衣卫如今算什么?领得当真是皇命?还是成了司礼监的鹰犬?” 周野神色微动,却不怒反笑,“看来你的消息够灵,那你知不知道,京中有官员意图在年节后集体上疏弹劾司礼监,此事厂卫已然知晓,何静忠欲将这两件事合二为一,将你们当做突破口一举打尽?” 周野这是送了她另一个消息,可她却不买账,“我不知道。” “这么淡漠,怎么,早有人给陆家报过信?” 陆瑾嘴角一勾,“说不好,不然你去查查,没准儿就是你的身边人呢?” 周野逼近几分,神情逐渐冷肃,“京中势力盘根错节,什么浑水你都敢往里淌?” 话音方落,外间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陆瑾与他对视一眼,一改常态,将手中水碗摔向地面,瓷片飞溅中,她扑倒在地含着莫大冤屈般高声道,“大人!家父在朝为官,唯恐上负君恩,下愧黎民,夙兴夜寐!江南任上文书卷宗已悉数上缴,所言所行全都记录在案!还请大人呈于圣上亲览!请大人明察啊!我陆家世代良臣,忠心日月可表!” 简直变脸比翻书还快。 昏暗的廊间,小顺子带着几个东厂的番子静静听完这一段儿,发出一声轻哼,像被逗笑了。 近侍小珰特有的婉转嗓音先人一步飘了进去,“哟!我听着陆三小姐还真是个烈性子!” 周野回身,“顺公公,年三十儿还冒雪赶来,是掌印有吩咐?” 小顺子披着氅衣,衣上的雪屑都没化,他紧了紧怀间的汤婆子,福身客客气气与周野见礼道,“同知大人连日里奔波劳苦,我得了老祖宗的令儿自然也是一刻不敢耽搁,稍后还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说罢他转身俯视扑在地上的陆瑾,腰杆儿已挺得笔直,与在宫里时大相径庭,细着一把嗓子拿乔儿,“老祖宗仁慈,准你父女二人过个好年,可你父女也莫要冥顽不灵负了老祖宗的苦心,好好儿琢磨琢磨老祖宗的用意。有什么事一早儿交代,还可念你们明辨是非少受些苦。” 他不紧不慢抖抖袍子,转脸又冷哼一声,“倘若等到人证物证俱全时,三小姐,那可就不是这么个事儿了!即便圣上顾及定北侯的功绩,也保不得你们!” 陆瑾满脸泫然欲泣,登时梨花带雨,情真意切哽咽道,“大人,家父为官二十载,一心忠君为国,如今又正值升迁之际,即便臣女鄙薄无知,但家父怎会如此愚钝,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与内廷做对自毁前程!大人们想一想便知,此事实乃奸人捏造,罗织罪名,意图倾陷忠臣!还请顺公公给掌印带话,莫要中了奸人的离间之计!” 小顺子道,“陆三小姐口才甚好,不过我只是个传话儿的,旁的自有明日的主审官与你分辨。” 小顺子眼珠子一转,从旁边的番子手中接过提灯,缓缓伸向陆瑾。他来此地之前便听闻,陆家此女,容貌瑰丽,如今二十有三,却还待字闺中,他虽只算半个男人,却也想一探究竟。 陆瑾缓缓抬起脸,一双桃花剪秋水的含情眼压着泪,眼角哭出红晕,昏光抚在金翠珠玉尽除的素脸上,两厢一呼应,真真是我见犹怜。 周野眼梢斜捺,一时看不懂她究竟是装的还是真情流露,但小顺子似乎是当了真。 小顺子年纪不大,连个正经名字都未赐便能在何静忠身边儿伺候,自然是有过人之处,因他心里时时存着老祖宗,见着好的不先想自己,先想着孝敬老祖宗。他人乖巧心思又活,何静忠自然愿留着他。 此时他见了陆三这般天人颜色,念头又胆大地活泛起来,倘若来日陆家真定了罪,如能想法设法将其送到老祖宗的园子里,岂不是美事一桩? 小顺子“啧啧”两声,面色稍有和缓,没再说什么,走前让人将地上的碎瓷片小心打扫妥当,以免犯人私藏利器寻了短见。 待小顺子先行出去,周野弯下腰抹了把陆瑾眼角的残泪在指尖摩挲,“这戏唱得未免过头了。” 陆瑾撑起身,眼神哪里还有半分娇弱,她眉头舒展,眼皮子一耷,轻描淡写道,“周大人不说,谁知道呢?” 衙门口,小顺子将何静忠的话原封不动说与周野听,“老祖宗知道同知大人一向办事妥帖,只是兹事体大,他老人家难免多关切几句。” 周野淡淡道,“那是自然,毕竟陆家还有个定北侯坐镇,自当谨慎。” 小顺子笑吟吟地撑着伞一脚踩在朱漆车踏上,却又折身回来,像是颇有不解,斟酌着小声问道,“方才我听陆三说得信誓旦旦,我倒是看不懂了,依同知大人看,陆家案中果真有冤情吗?” 周野少时曾在陆家的学堂读过几年书,这事在何静忠那不是秘密,缉拿陆家父女的事交由他去办,本就难说是否有试探的意味在其间。 他眉间压着雪,神情淡漠时有种拒人千里的冷冽,可那双狭长的眼一笑,又一瞬穿透风雪,他笑得爽朗道,“这我可说不好,锦衣卫办的差是拿人审讯,将供词原原本本的呈上去,究竟如何还不是上头定夺?” 小顺子像是醍醐灌顶,笑道,“同知大人说得正是。” 周野目送马车艰难地碾过积雪,消失在夜幕,他眉眼间的笑意垮塌,迈开长腿往长街外走去,在爆竹声中迎着风雪,走过两条街,拐进一个小巷,见四下无人,翻身过檐疾奔而去。 第4章 侯府 何静忠斜倚在庑房的弥勒踏上,身下背靠织锦引枕,小顺子就坐在脚踏上给他捶腿,边捶边同将陆家事细细禀来,语毕便垂手静候,不敢多扰老祖宗的清净。 半晌儿何静忠才睁开眼,小顺子赶忙奉上热茶,何静忠清了嗓子道,“世间有几条筋骨承得住诏狱刑具?” 小顺子乖巧应道,“老祖宗圣明!孙子眼皮子浅,人又蠢笨,就想着老祖宗心里搁着这事儿,孙子听了什么见了什么自然要原原本本同老祖宗告禀,天大的事自有老祖宗定夺。” 茶雾氤氲间,咸宁九年的风波如浪,翻涌在何静忠心头。 东南多省水患未平,饿殍遍野,北境狼烟又起,外敌如蝗过境,专掠边镇粮草。入秋后内廷操办年节祭祀等一杆事宜,忙得他脚不沾地,却不料使宵小钻了空子! 文官暗中勾连欲行弹劾,东厂又报陆家父女携证返京......眼下明面上是陆家两个入了诏狱,可这桩桩件件的腌臜烂事哪一件不是冲他何静忠去的?这是有人想将他钉在奸宦柱上! “咚!”茶盏重重落在案几上,惊着了小顺子,小顺子转眼扑跪在地,吓出一身冷汗,“老祖宗息怒!” 何静忠收了气,“杂家不是冲你。” 小顺子抬袖在脸上擦把汗,赶巧儿门口有内官传报,说锦衣卫指挥使顾大人来了。 顾胜宗在外间拍掉一身的雪,大步走进来便屈膝跪地手叠额前稽首,朗声给何静忠拜节,“愿干爹福寿绵延,松柏常青!” 何静忠有了点儿笑模样,小顺子颇有眼力见儿地上前扶顾胜宗起身,给他抬了把椅子坐下,又递上热茶,顾胜宗顾不得喝,眉头先皱起,思忖道,“干爹,靖北出大事了!” 前几日靖北方递来急报,说乌傩的主力军从暗道偷进了总兵大营,烧毁半数粮草,以致军中伤亡惨重,连总兵孙茂中也受了重伤,才不过几日,又出了大事? 不好的预感袭上何静忠心头,他不禁直起身追问,“怎么了?” 顾胜宗面色阴沉,低声道,“锦衣卫星驰急奏,孙茂中重伤不治。” “死了?”何静忠愣怔,这个消息既在他意料之中却又猝不及防,他神色复杂一拍茶几,拧眉道,“秋日里靖北就请求调兵支援,皇上想出战,内阁推三阻四拿不出钱粮,一直压着,拖到现在总兵死了,靖北这张纸再包不住乌傩的火!他赵观澜作为首辅给不出说法,就等着皇上的雷霆君恩吧!”他目光顿了顿问,“皇上可知道了?” 顾胜宗摇头,“皇上因增兵未果的事一直不快,没人敢去触这个霉头。赵阁老夜里刚睡下,得了这个消息,已连夜携辅臣入宫面圣。”顾胜宗起身上前一步,“可是干爹,此前内阁不就上奏想撤换孙茂中?此番正可借此撇清。” “临阵换将哪那么容易?况且靖北如今就是一滩烂泥汤!”何静忠冷笑,“内阁想把陈靳松调去靖北,只因早年定北侯北伐时他在帐下任过副将,想让他去压,不过是背后的冯淮英看中了靖北的军功。可说到底,户部拿不出银子,他陈靳松自己掏钱充军饷吗?想得战功,他有这个硬本事?” 屋里的地龙热气足,暖流直往脸上扑,何静忠让人支起一扇窗透气。外头风已停了,可鹅毛大雪还在下着。他兀自看了会儿雪景,忽然道,“更衣,赵阁老既已动身,杂家也不能在这闲着。” 两名小内官捧着官服进来,绯袍加身时,何静忠似想起了什么,问道,“定北侯今年......快七十了吧?” —— 定北侯陆府灯火彻夜长明,陆载岳和沈明夷年纪大了守不住夜,给子孙发了拜节礼和压祟银后,便打算回房歇息。 陆老侯爷过了这个年儿就六十七了,到了这个寿数月月年年过得都快,眼瞅着朝古稀飞奔而去。老爷子在马上过了大半生,从不贪恋兵权,咸宁一年平定靖北,咸宁三年随护小皇帝出征挂伤回朝,顺势封侯解甲,自此便专心做个闲散侯爷在家养老。 按沈明夷的话说,在重文轻武的李贞王朝,武将做到这个份儿上算是到了飞龙在天,再不收手一准儿奔着亢龙有悔去。 闲散的侯爷出了花厅牵着沈明夷又拐去大门口,向长街张望。门外爆竹山呼,朱檐映雪,欢声笑语穿高墙,可到底没等到阖家团圆。 老管家陆衡今日已是第五回陪侯爷望街,耐着性子又第五回说道,“许是这两日的雪太大,绊住了二爷的车马,给耽搁了。” 陆载岳默了会儿,再次道,“再等等吧。” 二老居住的院子里灯笼已四面高悬,加之明月照雪,院中情状视如白昼,一颗白梅树遮挡的房檐上,周野已静静蹲守了小半个时辰。 见二老进了屋就将下人都遣去前厅守岁了,门口竟一个守卫都没留,他静待片刻才小心翻下房檐,绕过游廊想往内间的后窗处去。 不料一阵风吹过,错银檐马发出“叮”地清响。周野耳朵微动,侧身躲过身后迅疾袭来的一只手。他几乎脚不沾地几步间穿过游廊落在院子里的白梅树下,身后人紧追而至。 陆砚临站在周野身后一丈远,周野方一转身便听他道,“兄台,过分了吧!缇骑还是番子?偶尔忍你们扒房檐也就罢了,进了院内可是私闯侯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