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B市的风开始有点真材实料。
早上的操场不再适合随便坐在台阶上吹风,风一穿过树缝往脖子里灌,连没扣好的扣子都显得是一种冒险。
沈向榆最近忙得有点麻木。
期中小结刚交上去,互助中心那边又排了新一轮的值班表,他的名字整齐地出现在周二、周五的下午格子里;班级这边要统计贫困生认定,辅导员一声“谁来帮我做个表”,全班视线不约而同落到他身上。
“沈向榆,你看看?”辅导员笑,“你那边比较细心。”
“好。”他下意识地应了。
“你这个人啊。”顾行下课跟他并肩走,“是不是看到‘需要帮忙’四个字就会条件反射举手?”
“我只是刚好有空。”沈向榆笑。
“你哪天要是说‘我没空’,我可能会怀疑你被换了个脑子。”顾行感叹,“不过说真的,你这样很容易被老师偏爱。”
“那挺好。”他耸肩,“被偏爱总比被遗忘好。”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好像不小心说漏了什么。
顾行没听出那层意味,只是笑:“行,那以后你罩我。”
“看你表现。”沈向榆随口接,一边低头回了一条志愿群的消息。
手机震动停了又响。
日程表上密密麻麻的提醒,让人一眼看过去就有种“活得很充实”的错觉。
——
——直到那天中午,一个陌生号码插在这些熟悉通知中间。
那是周五,下午没有课。
宿舍里难得清静一会儿,顾行被篮球队的人喊走,李戚去图书馆抢位置,剩下沈向榆一个人,正打算把堆了几天的衣服丢进洗衣机。
手机在桌上震起来的时候,他正弯腰往脸盆里倒洗衣液。
来电界面上,一串完全没有记忆的数字。
“骚扰电话吗……”他嘀咕了一句。
按理说,这种时间段的不明来电,十有**是推销或者问卷调查。
铃声快到要断的时候,他还是接了。
“喂?”
“您好,请问是沈向榆同学吗?”对面是个女声,略带职业性的温柔,“这里是市红十字会下属的造血干细胞捐献管理中心。”
听到“红十字会”几个字的瞬间,他愣了一下。
意识慢半拍才想起——开学初社团招新的那几天,广场上有个献血车,他被顾行拽着上去“凑个热闹”。
当时除了普通抽血,他们还顺带做了骨髓库志愿者登记,说是“以后如果有配型合适的患者,会电话联系”。
那张志愿书的复印件现在还夹在某本笔记本里。
“是我。”沈向榆把洗衣液放稳,“请问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对方的语气变得更正式了一些,“根据我们这边的配型结果显示,您的HLA初筛数据与一名白血病患者高度相合。”
“目前需要您这边考虑一下,是否愿意来本院做进一步的体检和高分辨检测。”
“哦……”他下意识应了一声,脑子跟着那句“高度相合”转了几圈。
“如果后续高分辨检测也匹配成功,就有可能进行造血干细胞的捐献。”对方解释,“当然,整个过程是自愿的,您有权随时终止。”
“我明白。”沈向榆说,“体检是在哪儿做?”
“在市一院。”对方报了个地址,“您可以先考虑一下,不用马上答复。我们一般会给志愿者预留一到两周的考虑时间。”
“我可以先答应。”沈向榆脱口而出。
那头明显沉默了半秒,才笑道:“当然可以,我们非常感谢。”
“我们会给您发一封确认短信,后续工作人员会和您约具体的体检时间。”
挂断电话之后,寝室一下子安静得有些过分。
只有洗衣机“咕噜噜”转的声音,和窗外远处操场传来的零碎喊声。
沈向榆保持着刚刚拿手机的姿势,站在原地,过了好几秒才有点后知后觉地坐下来。
——配型。
——白血病。
这些词他不是第一次听见。
高三做题的时候,阅读理解里有,新闻推送里有,公众号鸡汤文章里也有。
可大多数时候,那些故事都和“他本人”没什么关系。
就像世界上有很多需要帮助的人,他看见了,会点个“在看”,偶尔转发一次,心里有点不忍,却不会真的卷进去。
现在不一样。
“高度相合”这四个字,把某个一直离他很远的词,突然延伸到了自己身上。
他盯着手机屏幕上刚刚消失的号码,脑子里浮出一个很离谱的念头——
——原来他扮演了这么久的“好人”,现在终于轮到做一点真正的“好事”了。
这个念头像是从很深的地方冒上来的。
“好人”“阳光”“可靠”,这些标签一直是别人给他的——老师、同学、室友、互助中心的老师。
他努力演、认真维持,像一直在走钢丝,不能露馅。
他有时候会在半夜突然很困惑——
如果有一天,这些标签被一个个撕掉,还剩下什么?
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眼前。
这个机会不是用来“证明给别人看”的,而是扎扎实实地写在病历和病例报告里的:
——某年某月某日,有一个叫沈向榆的人,捐献了造血干细胞,救了一个陌生人。
听上去,像是一件很“善良”的事。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出于纯粹的善意。
但至少,这件事在他脑子里迅速占据了一个很微妙的位置:
既像是对别人施以援手,也像是他在跟自己证明——
“你不只是一个会演的人。”
“你是真的能做点什么的人。”
——
“电话谁啊?”顾行推门进来的时候,手里拎着球鞋,“我刚才看你站着发呆,吓一跳,以为你被诈骗了。”
“不是诈骗。”沈向榆回神,把手机放下,“是之前骨髓志愿者登记那边。”
“啊?”顾行瞪大眼,“配上了?”
“初筛而已。”沈向榆说,“还要再去做检查。”
“哇。”顾行拖着拖鞋走过来,“那你答应了?”
“嗯。”
“这么爽快?”顾行咋舌,“你就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
“我也不知道。”顾行挠头,“网上不是说会很疼吗?还有什么副作用……”
沈向榆笑了一下:“你这人心理学白学了。”
“我这是一点医学常识。”
“你常识来自短视频。”沈向榆拆开手边那包刚洗好的衣服,“医生会详细解释的。”
“我大概,还是愿意去试一下。”
“你还真是——”顾行顿了顿,“很沈向榆。”
“什么意思?”
“就是很符合你的‘人设’。”顾行说,“你看,又当心理委员,又参加互助中心,还要去救人一命。”
“我发现你的人生路径已经被写进宣传册模板里了:优秀学生典范。”
他说着,笑嘻嘻地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标题:“《来自某重点中学男生的阳光人生指导》。”
“别这么说。”沈向榆摇头,“听着有点可怕。”
“那你为什么答应得那么快?”顾行把包往床上一丢,“是因为你善良,还是因为你觉得你应该这么做?”
“……”
沈向榆低头,把衣服一件件抖开,挂在晾衣架上。
“都有吧。”他过了几秒才说,“既然当初签了那个志愿书,就默认了有一天会接到电话。”
“现在到了,我拒绝的话,自己也说不过去。”
“你看,你还是‘应该’。”顾行叹气,“你这个人真是……被‘应该’绑得死死的。”
“那你要是接到,会拒绝吗?”沈向榆反问。
“我……”顾行被问住,“我可能会纠结个三五天,然后勉勉强强答应。”
“那你还说我。”
“那不一样。”顾行理直气壮,“我纠结的时间至少说明我有在考虑自己。”
“你——会直接往前跳。”
“我又不是没考虑。”沈向榆笑,“只是考虑得快一点。”
顾行看了他两秒,忽然缩了缩肩:“行吧,反正不管你是因为善良还是因为‘应该’,结果都挺酷的。”
“以后你要真捐了,我在朋友圈给你打一百个字的彩虹屁。”
沈向榆“嗯”了一声,把最后一件衣服挂好。
阳台外风一吹,湿衣服晃了一下,水珠从袖口滴下来,落在宿舍楼下的水泥地上,散成一片小小的水印。
——
体检约在下一周的周三。
那天上午没课,沈向榆请了辅导员一声,坐地铁去了市一院。
工作日的医院一如既往地拥挤。
一楼大厅排号机前人挤人,广播里不停重复“请保持一米距离”“注意保管个人财物”,走廊里是各科室门口的长椅,一排排坐满了人。
配型体检的地点在住院部楼上,一间普通的检查室。
负责接待的是个四十岁出头的女医生,看起来已经很熟练了,语气不紧不慢:“做个常规体检,抽血,再跟你讲一下后续可能的流程。”
“你现在大概是初配型高度相合。”她看了一眼他的资料,“后续高分辨如果也成功,才会考虑安排采集。”
“会有多疼?”沈向榆问。
医生笑了一下:“网上说的那些你都看过?”
“看了一点。”
“每个人感受不同,但我们现在多用外周血采集,痛感比以前传统的穿刺要轻很多。”她说,“会有点累,有点酸,可能会像重感冒的感觉。”
“但不会对你身体造成长远影响,我们也会安排完整的复查。”
她看着他:“你有任何犹豫,都可以随时跟我们说。没有人会强迫你。”
“我知道。”沈向榆说。
“那你现在,还愿意继续吗?”医生问。
他没犹豫:“愿意。”
医生点点头,在表格上勾了一笔:“好。我们会尽量保护你的个人信息,同时在不影响你的学习生活的前提下安排时间。”
“患者那边……情况挺复杂的。”她顿了一下,“就不细说了。”
“嗯。”
沈向榆低头,看着那张表上的几个空格被笔一点点填满。
这些格子里写的是他的身高、体重、既往病史、过敏史,看上去和任何一次普通体检没两样。
只有左上角“志愿捐献造血干细胞”几个字,提醒他:这不只是“看看身体”。
抽血的时候,护士动作很利索。
“放松。”她说,“别太紧张。”
“我不紧张。”沈向榆笑,“我只是手有点冷。”
“男孩子怕针的不少。”护士熟练地插针,“你这个算好的。”
“我真不怕。”他跟她闲聊,“只是想起高考前那次体检。”
“怎么?”
“那时候抽血,旁边有个同学直接晕在椅子上。”他笑,“吓得我以为自己也要晕。”
“结果呢?”
“结果是我扶着他去医务室,医生还夸我冷静。”
护士也被逗笑:“那你挺适合当志愿者。”
“他们也这么说。”沈向榆说。
“谁?”
“学校的老师。”他顿了顿,“还有一些——以前的同学。”
他没具体说是谁。
谈话在这种轻松的节奏里结束,护士把针拔出来,按了棉球在他手臂上:“按紧。等会儿不要提重物。”
“好。”
他按着棉球坐在椅子上,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臂内侧青白的皮肤和那一小块淡淡的红。
忽然想到一个很冷静的事实——
如果配型成功,他身体里的东西,会被抽出来一部分,灌进另一个人的身体里。
那个人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只会在病历表上看到“供者:男性,二十岁左右”。
就像他现在也只在表格上看到“患者:某某,性别,年龄”。
医生没有告诉他名字,只有一句“情况复杂”。
“情况复杂”背后是什么,他不清楚,也不打算多问。
不需要知道那个人的过去,不需要知道他做过什么。
只要在这件具体的事上,他们短暂地连接一下,就够了。
——这样反而轻松。
他坐了一会儿,起身往外走。
住院部的走廊里人不算多,宽敞的地面被拖得发亮,墙上贴着“洗手七步法”“探视时间说明”。
拐弯处突然传来轮子碾在地上的声音。
是推病床的护士。
沈向榆下意识往旁边让了一步,视线跟着那张床扫过去。
病床上躺着一个剃了光头的年轻人,身形瘦削,盖着浅蓝色的病号被子,口罩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苍白的下巴线条。
对方眼睛闭着,睫毛在灯光下显得有点刺眼的黑。
床边跟着一位中年妇女,手里紧紧抓着床沿,像抓着最后一点支撑。
那一瞬间,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轮子滑过去,衣物擦过空气,淡淡的消毒水味尾随而来。
沈向榆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些碎片:
被子边缘叠得很整齐,病号服袖口松松垮垮,年轻人的手从被子里露出一截,骨节分明得有些突兀。
——他完全认不出是谁。
也不可能在这一瞥里认出什么。
只是心口像被什么轻轻拉了一下。
“在这边小跑不安全。”推床的护士小声提醒后面的家属,“小心点。”
那位中年妇女连声“好好”。
声音很低,带着一点沙哑,像哭过。
沈向榆站在原地,看着那张床远远滑向走廊尽头,两扇推拉门为它自动打开,又缓缓合上。
仿佛一条线,轻轻把两个世界隔开——
一边是他这种“穿着便服的健康人”,一边是被病号服和药水味包裹住的患者。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站在这条线的这一头。
而他刚刚签下的那份表格,意味着他将有一次机会,把身体的一部分,递过那条线去。
不需要认识对方,不需要问“值不值得”。
只是单纯地,把一件“能做的事”做完。
“既然你一直在扮演一个好人——”
他在心里慢慢地,对那个看不见的自己说,“那就干脆去做一件真正好人的事好了。”
哪怕这其中掺杂着自我证明、自我安慰、甚至一点点报复过去的意味——
报复那个曾经懦弱、曾经只会往后退的自己。
他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复杂动机”。
但此刻,站在住院部白得晃眼的走廊上,他只觉得一种难得的清晰:
这件事,是他可以选的。
不是老师布置的,不是父亲安排的,不是辅导员“建议”的。
是他自己伸手勾选的那个框。
——“我愿意。”
出医院的时候,天气已经阴下来。
楼下的行道树被风吹得沙沙响,秋天的味道比早上更重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