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来时,张毅正蹲在残联办公室的走廊里擦电暖气。电暖气外壳积了三年的灰,擦出的黑印子在雪光里格外扎眼。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是当年跟他在街道台球厅抢过杆的李建军——如今穿着挺括的藏青色制服,胸前别着刚发的工作证,烫金的“科员”二字晃得人眼晕。
“张毅,走了。”李建军把一本厚皮的《政策汇编》拍在他手里,书脊还沾着油墨香,“以后在机关要是憋得慌,撕几页折纸飞机,从三楼扔下去能飘到菜市场。”
张毅捏着书角,指腹蹭过“社会保障”的标题,突然想起六年前两人在夜市喝啤酒,李建军骂骂咧咧说这辈子绝不跟“章程”沾边。雪粒子落在书页上,瞬间融成小小的湿痕,像谁没忍住的眼泪。
办公室里的旧电脑是上周从企业办拉来的。灰扑扑的主机箱上还贴着“企业办03号”的标签,开机时屏幕先是漆黑一片,接着跳出WIN98标志性的蓝天白云,像突然从阴仄的走廊闯进了晴天。
张毅刚想点开“我的文档”,屏幕却弹出了密码框。乙主任抱着保温杯走过,慢悠悠地说:“设了密码,怕你们瞎点把文件删了。”他没说密码是多少,张毅看着那片蓝天白云,看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屏幕自动黑下去,映出自己模糊的影子。
傍晚去接妻子李晓梅时,菜市场后门的巷子里正围着一群人。李晓梅的蕾丝摊位被掀翻在地上,米白色的蕾丝花边沾了泥,她手里攥着一把剪刀,正把及腰的长发一绺绺往下剪。
“从蕾丝女王到泼妇,只要六年。”她看见张毅,把剪刀往地上一扔,碎发落在冻硬的泥地上,像撒了把碎雪,“收保护费的来了三回,你在哪?在走廊擦电暖气,还是在看电脑上的蓝天白云?”张毅想捡地上的蕾丝,指尖刚碰到,就被冻得缩了回来。
儿子张望的作文本是在洗袜子时发现的。作业本从书包里掉出来,翻开的那页写着《我的父亲》:“我爸爸的办公室总在搬迁,以前在大厂房里,有很大的机器,后来搬到了小房间,现在在走廊里,跟暖气扇做邻居。
他总在擦东西,擦暖气扇,擦旧电脑,擦我看不懂的文件,好像要把什么东西从上面擦出来。”张毅捏着作业本,纸页被水汽浸得发皱,“走廊”两个字被儿子用铅笔涂得黑乎乎的,像一道擦不掉的印子。
十二月三十一日那天,张毅被安排整理往年的考核表。档案室里弥漫着旧纸张的霉味,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能看见光柱里浮动的灰尘。
他翻开1995年的考核表,自己的名字旁边写着“优秀”,红墨水已经发暗。
突然,头顶传来细碎的“沙沙”声,一只深褐色的蛀虫从纸页里爬出来,身后留下细细的虫道。他凑过去看,那虫道正好穿过“优”字的竖钩,剩下的“尤秀”两个字,在灰尘里显得格外刺眼。
窗外的烟花响了,2001年的第一分钟到了。张毅把考核表轻轻合上,蛀虫早已钻进了厚厚的纸堆,只留下空荡荡的封面,在风里轻轻颤动。(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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