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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嘉禾

作者:司可林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她掏出一路上都小心翼翼藏在胸口、如今已经瘪下去的粮袋,将它凑到火光下。


    “不瞒老丈,小子乃是农家出身。”


    陈老知道,她说的农家,当然不会是他们这些庄户人家。


    那便只能是……传承农术的世家!


    家里靠种地过活,从小就跟着父母下田,大学学的也是作物学,怎么不算是农家出身呢?李嘉文在心底辩解,试图减轻谎言带来的愧疚。


    此话一出,不仅陈老眼神一凝,周遭一圈人的视线也都聚焦到她身上。


    陈老颤抖着手,接过脏污的袋子。


    颗颗饱满的稻谷在火光照映下,仿佛带着光。


    “这是家中历经几代人方才留下的稻种,亩产四石。若在南越种下,或可一年三熟!”李嘉文解释道。


    这句话是假的。给她几十年,她有信心让这话成真。但现在,这是个谎言——这种子种在京郊肥沃的土地上,精耕细作,也不过亩产三石。


    可惜,这些心怀朴素理想的农人并不知道。


    陈老浑浊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精光,颤抖着抓起一把稻种,仔细端详。


    “郎君,此话当真?!”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沙哑。


    “千真万确。”李嘉文为了活下去,只能将谎言进行到底,“我奉家父之命前往南越试种稻种,只可惜……出师不利。”


    她低下头,在旁人看来,是辜负父亲期待的失落。


    所有人都沉浸在亩产四石的美好幻想中,前一秒还窸窸窣窣的人群,瞬间寂静无声。


    亩产四石,意味着他们能有足够的粮食养活一家老小,活下去。


    陈老郑重地将粮袋还给李嘉文,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珍宝。


    “郎君,我们与你一同去南越。”


    饿到极致的灾民敢对孤身一人的人动手,却不敢挑衅乡里同行的队伍。李嘉文的南下之路顺畅了一些。


    他们分给她有限的食物和水,虽然依旧饥肠辘辘,但至少不用担心变成别人的食物。


    她怀里的“嘉禾”成了队伍的精神支柱。每当有人撑不下去,陈老就会让大家看看那种子,说说到了南方,找到水土,种出亩产四石的粮食,大家就能活命,就能过上好日子。


    一小袋种子,支撑着一群濒死的人,一步步走向渺茫的南方。


    李嘉文混在他们中间,听着他们谈论家乡的田地、父母孩子、对未来的憧憬。她默默想着,等到了南越,用母亲留下的嫁妆帮助他们安顿下来,不是难事。


    李嘉文的母亲是官宦出身,在她很小时便去世了,留下的丰厚嫁妆自然成了她的私产。她可以用那些财产给他们买些田地,作为撒谎的补偿。


    到时候,他们就不用担心饿死在异乡了。


    她试图用这些话消解内心的愧疚。


    可……


    那是一支大约二十人的骑兵队伍,衣甲不算鲜明,但装备齐全,刀枪闪烁着寒光。他们这群面黄肌瘦、如同乞丐般的流民,在对方眼中与蝼蚁无异。


    “尔等是何人,为何在此?”为首的军官骑在马上,睥睨着他们,眼神冷漠。


    陈老赶紧上前躬身行礼:“军爷,我们是北边逃难来的灾民,想去南边儿讨条活路。”


    “活路?”军官嗤笑一声。


    “军爷,行行好,让我们过去吧,我们……”陈老还想哀求,可军官脸上浮现出阴冷的笑,他挥手示意部将上前,“大胆盗匪,竟敢阻拦官差!”


    盗匪!


    不好,他想杀了他们!李嘉文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们好不容易从北方逃出来,以为就要迎来希望,怎么会这样!


    难道是杀良冒功?!


    “放肆!我乃是晋王……”


    李嘉文连说法都想好了——这种情景下,一个县主的身份远远不够,但亲王世子,凭借对皇权的敬畏,没人敢冒犯。


    可惜她的话根本没机会出口,就被一阵箭雨封在喉中。


    “快跑!”陈老声嘶力竭地吼道,下一秒,一柄利刃自他胸膛贯穿而出!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盯着她……不,是她怀里所谓的“嘉禾”!


    一个士兵注意到了她始终紧抱在怀里的袋子。


    “你!怀里藏的什么?拿出来!”他厉声喝道。


    李嘉文浑身一僵,下意识伸手要将袋子交出去。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还活着……


    “不能抢!那是稻种!是救命的嘉禾!”可就在袋子即将交到兵卒手中时,队伍中一个半大的少年猛地扑上来,抱住士兵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


    “小杂种!”士兵吃痛,反手一刀柄砸在少年头上,少年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下去,鲜血汩汩流出。


    “石头!”一个憔悴的中年女子尖叫着扑过去——想必是少年的母亲。


    场面瞬间失控。


    李嘉文愣在原地。


    一切发生得太快。


    “跟他们拼了!”队伍中有人红着眼喊道,拿起手中的棍棒。


    “杀!”军官毫不犹豫地下令。


    屠杀开始了。


    手中有刀剑的士兵对付饿得手无缚鸡之力的流民,如同砍瓜切菜。


    李嘉文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


    他们许多人都在试图保护她,或者说,试图保护她手中的“嘉禾”。


    一些种子而已,就这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


    有了高产的种子,就能有更多人活下去。


    “郎君,郎君!种子……”他们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化不开的期许,然后重重摔倒在地。


    温热的血,溅了她满脸满身。


    那个一直沉默的、失去孙子的孙大嫂,忽然像疯了一样冲过来,死死抱住一名正要砍向她的士兵的腿,对着她嘶吼:“跑!带着种子跑啊!”


    另一个奄奄一息的汉子,也用尽最后力气把手中的锄头扔向军官的马匹,试图制造混乱。


    他们至死,都相信着她那个荒谬的谎言。相信着她怀里这袋普通的种子,真的能亩产四石,真的能活人万千。


    孙大嫂被一刀砍倒,鲜血喷涌而出,溅在那袋被她死死抱在怀里的种子上。温热的,粘稠的,带着生命最后温度的液体,浸透了粗糙的布袋,烙印在她手上。


    李嘉文抱紧怀中的种子,忍受着肺里灼烧的痛感,艰难地向林子里跑去。


    马匹进不了林子,她有逃脱的可能。


    她眼睁睁看着,那些曾经给她草根、扶她走路的农人,为了守护她和这袋根本不存在的希望,像麦秸一样被成片砍倒。


    身份是假的,种子是假的,希望也是假的。


    可是,活生生的人都是真的。


    所以从此以后,假种子,必须变成真的。


    那些血不能白流。


    这袋被鲜血浸透的种子,必须长出亩产四石的稻谷。


    可……李嘉文耳边传来的脚步声。


    他们追上来了?!


    是了,杀良冒功是重罪,他们怎么会允许她活着逃出去!


    不,既然这样,那她更要活着出去,她决不能让他们白死!


    李嘉文吊着一口气,加快了奔跑的速度。


    可后方传来的声音却还是离她越来越近。


    她止不住有些绝望,难道,她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


    李嘉文止不住的后悔,她不该劝陈老他们和她一起来南越的,要是他们走了别的路,根本不会碰上这帮该死的兵匪!


    都是她害了他们!


    李嘉文的脚步越来越沉,她快没力气了。


    死,死……


    要不,拉着他们一起死好了!


    李嘉文心头弥漫出一个疯狂的想法。


    他们都为了保护她死了,现在她也活不了了,没办法完成他们的期许,还不如拉几个人下去,大家一起阴曹地府团聚好了。


    她是个女子,这些人对女子该是会有些别的想法。


    她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拉几个垫背的。


    李嘉文这么想着,缓缓停下了脚步。


    她攥紧手里的匕首,扯松衣领,露出胸口特征的同时让衣袖下垂,遮住匕首。


    随后装作跑不动的样子,将身子依靠在一棵树上,弯腰喘着粗气。


    果然,身后的追兵很快追上来了。


    人不多,就三四个。


    李嘉文甚至有些可惜,这下她想多拉几个垫背的都不行了。


    随后她便被自己逗笑了,她连能不能杀了这几个人都不一定呢。


    况且,要真是杀了这几个渣滓,她哪里还用死。


    有活路了。


    李嘉文被心中的狂喜激起几分力气,就连酸软手臂上的麻木感都褪去了几分。


    “哈!小兔崽子,你不是很能跑吗?怎么,跑不动了?”


    那队伍头领的声音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毫不掩饰的恶意,在寂静的林间显得格外刺耳,“爷倒要看看,那帮泥腿子拼了命也要护着的,究竟是个什么金贵玩意儿!”


    李嘉文猛地回头,心脏骤然一沉,竟是这支散兵游勇的头领亲自追来!她原以为最多来几个小喽啰……


    看来,他们对她身上的“东西”是志在必得。


    也好……头领若死在这里,剩下的乌合之众群龙无首,她逃出生天的机会,反而更大了一分。


    她深深垂下头,喉咙里发出刻意压低的、带着剧烈颤抖的呜咽,刻意告诉那些士卒,她是个女子:“我……我给!我把宝贝都给你们!只求……只求军爷开恩,饶我一条贱命啊!”


    一个伪装成郎君的小娘子!


    这娇嫩的声音入耳,那头领眼睛瞬间亮了,贪婪的目光如同实质,在她身上逡巡。


    方才那帮贱民拼死护着她,她还身怀重宝,恐怕来历不凡!


    再看胸口那白嫩的皮子……


    这种士族家的小娘子,平日里他们连抬头直视的资格都没有,可如今,荒山野岭,她孤身一人!


    杀了她,谁又知道?只要手脚干净……


    头领脸上猛地爆发出一种混合着狂喜和淫邪的光彩,本是冲着宝物而来,没想到竟有这等意外之喜!


    品尝世家贵女的滋味,这是他过去想都不敢想的美事!


    他与身后几个同样喘着粗气的部下交换了眼色,无需言语,彼此眼中那熟悉的、肮脏的**已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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