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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吃人

作者:司可林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李嘉文混在流民队伍里,学着他们的样子,低着头,蜷着背,一步步往南挪。


    今年是她来到大胤的第十年。


    十年前,或者说上辈子,她只是个普通的农学生。


    寒窗苦读十二年,一心想走出那个靠天吃饭的小山村,摆脱父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


    可一场专业调剂,打碎了她的努力。


    作物学。


    又是土地。


    她厌恶这个走不出的围城。


    可不知为什么,厌恶归厌恶,她却又比谁都更认真地去了解它——许是因为父母龟裂的手,许是因为他们时常挂在嘴边的“种子钱”。


    可还没等她学有所成,就被师兄养的牛从田埂上顶下去,一跤摔到了大胤。


    这一世,她终于不用和土地打交道了。


    她的父亲是个皇子,封靖王,妥妥的封建统治阶级。


    可惜,好日子到头了。


    靖王成了夺嫡的炮灰,被贬为南越王,即刻就藩。


    南越,边陲蛮夷之地,不通教化,毒瘴丛生。


    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腹中的饥饿像是千万只蚂蚁啃食着她的意志,让她止不住浮现阴暗的念头——她会和车队走散,或许根本不是意外。


    想到这里,李嘉文没忍住叹了口气。


    与车队失散后,连活着走到南越,都成了问题。


    旱情比她想象的更可怕。


    土地裂开巨大的口子,倒毙的尸体起初还有人掩埋,后来就那样横陈着,被晒成干尸,或被秃鹫野狗啃食。


    这些天,她就靠偷偷嚼几粒生米,和车里带出的一小皮囊水支撑。


    这些生稻谷,是她从京城带出来的、还没来得及种下的粮种。


    没关系,吃就吃了吧,京郊的试验田里还有很多备份。


    只是不知道,那些收获的种子,还能不能送到她手里。


    齐允真……算了,不提也罢。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是寻常事,更何况他们尚未成婚。


    李嘉文的父亲被贬南越,家中兄弟姐妹的婚事大多都黄了。留在京城的短短时日,每天都有因婚约生出的闹剧。


    齐允真没上门退婚,只是避而不见。


    她本想将京郊的试验田托付给他,可信件如石沉大海。


    可惜了她从小调教他的心血。


    李嘉文脑海中漫无边际地回想着,又往嘴里塞了几颗稻谷。


    也许是穿越带来的金手指,她的身体一向强健,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也没生病。


    只是不知道,靠着这区区十几斤粮食,她还能撑多久。


    食物还不是最要命的,关键是水,还有逃荒路上最可怕的……人。


    旱情让水源成了奢望。


    而人……


    李嘉文回想起那一幕,几欲作呕。


    干涸的河床上,几伙灾民零星聚集。


    夜风刮过,带来隐约的啜泣和压抑的争执。


    她靠在一块大石头后面,饿得胃里发酸,根本睡不着。


    恍恍惚惚间,她忽然闻到一股奇怪的肉香。


    在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肉?


    她鬼使神差地探出头,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两个面黄肌瘦的男人正在交换着什么。


    他们手里抱着的,是两个小小的、蜷缩的躯体。


    下一刻,其中一个男人拿起豁了口的刀,走向旁边架起的破锅。


    “不……”一个微弱的音节从李嘉文喉咙里溢出,又戛然而止。


    一个女人,或许是其中一个孩子的母亲,她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嚎,扑上去想抢下孩子,却被男人一脚踹开。


    “敢挡老子的活路,真以为老子不会吃了你?!”


    女人僵住了,像死了一样瘫在地上,眼睛空洞地望着漆黑的天空。


    那肉香……那股诡异的肉香……


    “呕!”


    李嘉文再也忍不住,趴在地上剧烈地呕吐起来。


    胃里仅存的几粒米和酸水被吐得干干净净,喉咙被灼烧得生疼,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和脸上的污泥混在一起。


    易子而食。


    在食物富足的现代,这只是史书上冰冷的四个字。


    直到它真真切切地在眼前上演,用最血腥、最直白的方式,碾碎了她生而为人所有的认知。


    再看那些同行的灾民,她看到的已不是麻木的脸,而是一双双暗中打量、评估彼此身上还有多少“肉”的眼睛。


    李嘉文胆战心惊,生怕自己也落得被啃食的下场。


    尽管她在失去保护的第一时间,就换上了从路边尸体上扒下来的破布衣裳,用泥巴将脸和头发抹得一塌糊涂,勉强混入流民。


    她拖动酸胀的小腿,麻木地跟着人群向前。


    队伍中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没有,只有沉重沙哑的喘息。大家都吊着一口气,硬撑着等待渺茫的希望。


    直到一座城池的轮廓浮现在地平线上。


    微弱的火苗在死寂的人群中点燃,一具具“骷髅”拼尽最后力气向城门涌去。


    等待他们的却是冰冷的箭矢。


    “退!城中无粮,不纳流民!”守城官吏的声音毫无情感。


    “官爷!行行好!给条活路吧!”


    “开开门啊!孩子,我的孩子快不行了……”


    回答他们的,是毫不留情的利箭。


    哭喊声、哀求声、惨叫声,夹杂着骨头撞击城门的闷响,构成一幅人间炼狱。


    “再敢靠近,格杀勿论!”


    惨剧未能让官吏有丝毫动摇。


    李嘉文被人群裹挟着,努力稳住身形,对随时可能发生的踩踏胆战心惊。


    看来,想进城求救是不可能了。


    希望一次次落空,她连失望的力气都没有了。


    继续南下的路,与其说是求活,不如说是一场走向地狱深处的跋涉。


    李嘉文怀里的种粮所剩无几,每次只敢数着颗粒吃,混合着挖来的苦涩草根树皮。她的嘴唇干裂起皮,脸色蜡黄,身上散发着和周围人一样的酸臭气。


    人越来越少,能吃的“东西”也越来越少。


    李嘉文变得更加警觉。


    她注意到有几个人,总是游离在零散流民的边缘,目光像钩子一样,在他们这些还算“有点肉”的人身上扫视。


    他们不像普通灾民那样眼神涣散,反而带着猎食者的专注与贪婪。


    她被盯上了。


    这个认知让她毛骨悚然。


    她试图加快脚步,混入另一小股人流,但他们总能不远不近地跟着。


    终于,在一个黄昏,途经一片枯死的树林时,那几个人围了上来。


    一共四个,虽然面带菜色,却是壮年男子,身形不算消瘦。


    他们围拢在李嘉文四周,


    “小兄弟,一个人赶路啊?”为首那个脸上带疤的男人咧开嘴,露出黄黑的牙齿,目光在她藏着种粮的胸口和还算有点肉的手臂上逡巡。


    李嘉文心脏狂跳,手悄悄摸向腰间的匕首。


    她不答话,只是警惕地向后退,直到后背抵上一棵枯树。


    “别怕,”另一个瘦高个阴恻恻地笑道,“借点‘肉’给哥哥们尝尝,送你一程……”


    话音未落,刀疤脸猛地扑了上来,干瘦却有力的手直抓她的脖颈!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李嘉文几乎是下意识地抽出匕首,闭着眼向前狠狠一刺!


    “噗——”


    温热的、粘稠的液体喷溅在她脸上。


    耳边传来一声不敢置信的痛嚎,刀疤脸捂着小腹踉跄后退,指缝间鲜血汩汩涌出,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她……她有刀!”剩下三人像躲瘟神一样四散逃开。


    李嘉文握着滴血的匕首,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她杀人了……她竟然杀人了!


    胃里翻江倒海,恐惧和恶心交织,几乎让她晕厥。


    “怕什么!她就一个人!”剩下三人对视一眼,凶光更盛,但看着同伴倒地抽搐的模样,一时不敢上前。


    “滚开!不然……这就是你们的下场!”李嘉文握着匕首,强忍着恐惧狠狠一脚踢在地上还在抽搐的尸体上。


    她的狠厉震慑了对方,那三人骂骂咧咧,最终拖着受伤的同伙,消失在枯树林的阴影里。


    危机暂解,李嘉文瘫软在地。


    看着手上的血,胃里空空如也,却止不住地干呕。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平复,就察觉到几道新的、更加隐蔽的目光从不同方向投来——那把匕首,在残阳下闪着寒光,在这赤贫的流民中,成了引人觊觎的珍宝。


    有了武器,一个瘦弱的少年都能杀死壮年男人,那冒险又算什么!


    当夜她蜷缩在避风处浅眠时,黑影再次悄然靠近。


    一次,两次……被逼到绝境的李嘉文,挥舞着匕首,在黑暗中又留下了两具企图夺宝的尸体。


    可这次,她没有喘息的机会。


    傍晚时失去同伴的三人,趁她将匕首从尸体胸膛拔出的瞬间,狠狠扑了上来!


    完了!


    李嘉文心一横,放弃匕首,越过尸体试图逃离。


    转瞬之间,变故突起。


    “咻!”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精准地射穿了离她最近那个男人的咽喉!


    他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脖子上多出来的箭簇,轰然倒地。


    其他两人大惊回头。


    只见树林外,不知何时出现了十几个人。他们同样衣衫褴褛,面有饥色,但手里拿着五花八门的武器——锄头、柴刀、削尖的木棍。为首的一个老者,手握简陋猎弓,弓弦还在微微颤动。


    李嘉文有些麻木了。


    三方混战?这些人又是冲什么来的?匕首,还是……肉。


    但他们的眼神不同,虽然疲惫,却还保留着一丝属于“人”的理智。


    “滚!”持弓的老者声如洪钟。


    “你竟敢杀我兄弟……”剩下的两人怒不可遏,却又忌惮对面人多势众,不敢妄动。


    李嘉文趁双方对峙,将匕首从尸体的皮肉中拔出,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试图从这场对峙中抽身。


    尽管老者那一箭救了她。


    剩下的两个伥鬼最终在弓箭的威胁下败退,毒蛇般阴冷的视线一次次扫过李嘉文。


    手持弓箭的老者,皆是青壮的队伍……这些人救她,图什么?


    李嘉文深吸一口气,躬身行礼,压低声音:


    “小子谢老丈救命之恩。”


    无论如何,先释放善意。


    “郎君请起。”


    双方寒暄几句,李嘉文问起最关心的问题:


    “敢问老丈,为何救我?救命之恩,小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乱世之中,没有平白无故的好心。


    “不过是见郎君身手不凡,想着多个助力罢了。”


    能说得通。


    李嘉文从穿越开始,就有意识地锻炼身体,也学过一些拳脚。


    虽然是花架子,但她这些年营养充足,身体素质高于时代平均水平。


    更何况她手中有把做工精良、镶了宝石的匕首——这是富贵人家的东西。


    这位小郎君,怕是有些出身。


    用举手之劳结个善缘,未尝不可。


    李嘉文垂下眼眸。


    她暂且选择相信,毕竟她身上也没什么可图谋的了。


    她跟着老者回了他们修整的地方。看到三五成群坐在地上的老人、女人和孩子,她狠狠松了口气。


    若活下来的都是青壮,那才真麻烦了。


    老者是村长,姓陈,这一队人皆是同宗。


    恰逢荒年,便结伴往南边求活。


    “老丈,你们可想好了要去哪里?”李嘉文打探清楚基本信息后,脑海中产生了一个想法。


    陈老脸上的沟壑更深了,长长叹了口气:


    “未曾。我们离乡时只想着往南走,走到有水的地方。”他眼中浮现出希冀,“有水,便有活路。”


    往南……


    李嘉文心一横,“老丈,不若……咱们一同去南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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