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岭南种水稻》 第1章 吃人 李嘉文混在流民队伍里,学着他们的样子,低着头,蜷着背,一步步往南挪。 今年是她来到大胤的第十年。 十年前,或者说上辈子,她只是个普通的农学生。 寒窗苦读十二年,一心想走出那个靠天吃饭的小山村,摆脱父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 可一场专业调剂,打碎了她的努力。 作物学。 又是土地。 她厌恶这个走不出的围城。 可不知为什么,厌恶归厌恶,她却又比谁都更认真地去了解它——许是因为父母龟裂的手,许是因为他们时常挂在嘴边的“种子钱”。 可还没等她学有所成,就被师兄养的牛从田埂上顶下去,一跤摔到了大胤。 这一世,她终于不用和土地打交道了。 她的父亲是个皇子,封靖王,妥妥的封建统治阶级。 可惜,好日子到头了。 靖王成了夺嫡的炮灰,被贬为南越王,即刻就藩。 南越,边陲蛮夷之地,不通教化,毒瘴丛生。 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腹中的饥饿像是千万只蚂蚁啃食着她的意志,让她止不住浮现阴暗的念头——她会和车队走散,或许根本不是意外。 想到这里,李嘉文没忍住叹了口气。 与车队失散后,连活着走到南越,都成了问题。 旱情比她想象的更可怕。 土地裂开巨大的口子,倒毙的尸体起初还有人掩埋,后来就那样横陈着,被晒成干尸,或被秃鹫野狗啃食。 这些天,她就靠偷偷嚼几粒生米,和车里带出的一小皮囊水支撑。 这些生稻谷,是她从京城带出来的、还没来得及种下的粮种。 没关系,吃就吃了吧,京郊的试验田里还有很多备份。 只是不知道,那些收获的种子,还能不能送到她手里。 齐允真……算了,不提也罢。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是寻常事,更何况他们尚未成婚。 李嘉文的父亲被贬南越,家中兄弟姐妹的婚事大多都黄了。留在京城的短短时日,每天都有因婚约生出的闹剧。 齐允真没上门退婚,只是避而不见。 她本想将京郊的试验田托付给他,可信件如石沉大海。 可惜了她从小调教他的心血。 李嘉文脑海中漫无边际地回想着,又往嘴里塞了几颗稻谷。 也许是穿越带来的金手指,她的身体一向强健,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也没生病。 只是不知道,靠着这区区十几斤粮食,她还能撑多久。 食物还不是最要命的,关键是水,还有逃荒路上最可怕的……人。 旱情让水源成了奢望。 而人…… 李嘉文回想起那一幕,几欲作呕。 干涸的河床上,几伙灾民零星聚集。 夜风刮过,带来隐约的啜泣和压抑的争执。 她靠在一块大石头后面,饿得胃里发酸,根本睡不着。 恍恍惚惚间,她忽然闻到一股奇怪的肉香。 在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肉? 她鬼使神差地探出头,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两个面黄肌瘦的男人正在交换着什么。 他们手里抱着的,是两个小小的、蜷缩的躯体。 下一刻,其中一个男人拿起豁了口的刀,走向旁边架起的破锅。 “不……”一个微弱的音节从李嘉文喉咙里溢出,又戛然而止。 一个女人,或许是其中一个孩子的母亲,她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嚎,扑上去想抢下孩子,却被男人一脚踹开。 “敢挡老子的活路,真以为老子不会吃了你?!” 女人僵住了,像死了一样瘫在地上,眼睛空洞地望着漆黑的天空。 那肉香……那股诡异的肉香…… “呕!” 李嘉文再也忍不住,趴在地上剧烈地呕吐起来。 胃里仅存的几粒米和酸水被吐得干干净净,喉咙被灼烧得生疼,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和脸上的污泥混在一起。 易子而食。 在食物富足的现代,这只是史书上冰冷的四个字。 直到它真真切切地在眼前上演,用最血腥、最直白的方式,碾碎了她生而为人所有的认知。 再看那些同行的灾民,她看到的已不是麻木的脸,而是一双双暗中打量、评估彼此身上还有多少“肉”的眼睛。 李嘉文胆战心惊,生怕自己也落得被啃食的下场。 尽管她在失去保护的第一时间,就换上了从路边尸体上扒下来的破布衣裳,用泥巴将脸和头发抹得一塌糊涂,勉强混入流民。 她拖动酸胀的小腿,麻木地跟着人群向前。 队伍中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没有,只有沉重沙哑的喘息。大家都吊着一口气,硬撑着等待渺茫的希望。 直到一座城池的轮廓浮现在地平线上。 微弱的火苗在死寂的人群中点燃,一具具“骷髅”拼尽最后力气向城门涌去。 等待他们的却是冰冷的箭矢。 “退!城中无粮,不纳流民!”守城官吏的声音毫无情感。 “官爷!行行好!给条活路吧!” “开开门啊!孩子,我的孩子快不行了……” 回答他们的,是毫不留情的利箭。 哭喊声、哀求声、惨叫声,夹杂着骨头撞击城门的闷响,构成一幅人间炼狱。 “再敢靠近,格杀勿论!” 惨剧未能让官吏有丝毫动摇。 李嘉文被人群裹挟着,努力稳住身形,对随时可能发生的踩踏胆战心惊。 看来,想进城求救是不可能了。 希望一次次落空,她连失望的力气都没有了。 继续南下的路,与其说是求活,不如说是一场走向地狱深处的跋涉。 李嘉文怀里的种粮所剩无几,每次只敢数着颗粒吃,混合着挖来的苦涩草根树皮。她的嘴唇干裂起皮,脸色蜡黄,身上散发着和周围人一样的酸臭气。 人越来越少,能吃的“东西”也越来越少。 李嘉文变得更加警觉。 她注意到有几个人,总是游离在零散流民的边缘,目光像钩子一样,在他们这些还算“有点肉”的人身上扫视。 他们不像普通灾民那样眼神涣散,反而带着猎食者的专注与贪婪。 她被盯上了。 这个认知让她毛骨悚然。 她试图加快脚步,混入另一小股人流,但他们总能不远不近地跟着。 终于,在一个黄昏,途经一片枯死的树林时,那几个人围了上来。 一共四个,虽然面带菜色,却是壮年男子,身形不算消瘦。 他们围拢在李嘉文四周, “小兄弟,一个人赶路啊?”为首那个脸上带疤的男人咧开嘴,露出黄黑的牙齿,目光在她藏着种粮的胸口和还算有点肉的手臂上逡巡。 李嘉文心脏狂跳,手悄悄摸向腰间的匕首。 她不答话,只是警惕地向后退,直到后背抵上一棵枯树。 “别怕,”另一个瘦高个阴恻恻地笑道,“借点‘肉’给哥哥们尝尝,送你一程……” 话音未落,刀疤脸猛地扑了上来,干瘦却有力的手直抓她的脖颈!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李嘉文几乎是下意识地抽出匕首,闭着眼向前狠狠一刺! “噗——” 温热的、粘稠的液体喷溅在她脸上。 耳边传来一声不敢置信的痛嚎,刀疤脸捂着小腹踉跄后退,指缝间鲜血汩汩涌出,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她……她有刀!”剩下三人像躲瘟神一样四散逃开。 李嘉文握着滴血的匕首,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她杀人了……她竟然杀人了! 胃里翻江倒海,恐惧和恶心交织,几乎让她晕厥。 “怕什么!她就一个人!”剩下三人对视一眼,凶光更盛,但看着同伴倒地抽搐的模样,一时不敢上前。 “滚开!不然……这就是你们的下场!”李嘉文握着匕首,强忍着恐惧狠狠一脚踢在地上还在抽搐的尸体上。 她的狠厉震慑了对方,那三人骂骂咧咧,最终拖着受伤的同伙,消失在枯树林的阴影里。 危机暂解,李嘉文瘫软在地。 看着手上的血,胃里空空如也,却止不住地干呕。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平复,就察觉到几道新的、更加隐蔽的目光从不同方向投来——那把匕首,在残阳下闪着寒光,在这赤贫的流民中,成了引人觊觎的珍宝。 有了武器,一个瘦弱的少年都能杀死壮年男人,那冒险又算什么! 当夜她蜷缩在避风处浅眠时,黑影再次悄然靠近。 一次,两次……被逼到绝境的李嘉文,挥舞着匕首,在黑暗中又留下了两具企图夺宝的尸体。 可这次,她没有喘息的机会。 傍晚时失去同伴的三人,趁她将匕首从尸体胸膛拔出的瞬间,狠狠扑了上来! 完了! 李嘉文心一横,放弃匕首,越过尸体试图逃离。 转瞬之间,变故突起。 “咻!”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精准地射穿了离她最近那个男人的咽喉! 他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脖子上多出来的箭簇,轰然倒地。 其他两人大惊回头。 只见树林外,不知何时出现了十几个人。他们同样衣衫褴褛,面有饥色,但手里拿着五花八门的武器——锄头、柴刀、削尖的木棍。为首的一个老者,手握简陋猎弓,弓弦还在微微颤动。 李嘉文有些麻木了。 三方混战?这些人又是冲什么来的?匕首,还是……肉。 但他们的眼神不同,虽然疲惫,却还保留着一丝属于“人”的理智。 “滚!”持弓的老者声如洪钟。 “你竟敢杀我兄弟……”剩下的两人怒不可遏,却又忌惮对面人多势众,不敢妄动。 李嘉文趁双方对峙,将匕首从尸体的皮肉中拔出,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试图从这场对峙中抽身。 尽管老者那一箭救了她。 剩下的两个伥鬼最终在弓箭的威胁下败退,毒蛇般阴冷的视线一次次扫过李嘉文。 手持弓箭的老者,皆是青壮的队伍……这些人救她,图什么? 李嘉文深吸一口气,躬身行礼,压低声音: “小子谢老丈救命之恩。” 无论如何,先释放善意。 “郎君请起。” 双方寒暄几句,李嘉文问起最关心的问题: “敢问老丈,为何救我?救命之恩,小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乱世之中,没有平白无故的好心。 “不过是见郎君身手不凡,想着多个助力罢了。” 能说得通。 李嘉文从穿越开始,就有意识地锻炼身体,也学过一些拳脚。 虽然是花架子,但她这些年营养充足,身体素质高于时代平均水平。 更何况她手中有把做工精良、镶了宝石的匕首——这是富贵人家的东西。 这位小郎君,怕是有些出身。 用举手之劳结个善缘,未尝不可。 李嘉文垂下眼眸。 她暂且选择相信,毕竟她身上也没什么可图谋的了。 她跟着老者回了他们修整的地方。看到三五成群坐在地上的老人、女人和孩子,她狠狠松了口气。 若活下来的都是青壮,那才真麻烦了。 老者是村长,姓陈,这一队人皆是同宗。 恰逢荒年,便结伴往南边求活。 “老丈,你们可想好了要去哪里?”李嘉文打探清楚基本信息后,脑海中产生了一个想法。 陈老脸上的沟壑更深了,长长叹了口气: “未曾。我们离乡时只想着往南走,走到有水的地方。”他眼中浮现出希冀,“有水,便有活路。” 往南…… 李嘉文心一横,“老丈,不若……咱们一同去南越吧。” 第2章 嘉禾 她掏出一路上都小心翼翼藏在胸口、如今已经瘪下去的粮袋,将它凑到火光下。 “不瞒老丈,小子乃是农家出身。” 陈老知道,她说的农家,当然不会是他们这些庄户人家。 那便只能是……传承农术的世家! 家里靠种地过活,从小就跟着父母下田,大学学的也是作物学,怎么不算是农家出身呢?李嘉文在心底辩解,试图减轻谎言带来的愧疚。 此话一出,不仅陈老眼神一凝,周遭一圈人的视线也都聚焦到她身上。 陈老颤抖着手,接过脏污的袋子。 颗颗饱满的稻谷在火光照映下,仿佛带着光。 “这是家中历经几代人方才留下的稻种,亩产四石。若在南越种下,或可一年三熟!”李嘉文解释道。 这句话是假的。给她几十年,她有信心让这话成真。但现在,这是个谎言——这种子种在京郊肥沃的土地上,精耕细作,也不过亩产三石。 可惜,这些心怀朴素理想的农人并不知道。 陈老浑浊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精光,颤抖着抓起一把稻种,仔细端详。 “郎君,此话当真?!”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沙哑。 “千真万确。”李嘉文为了活下去,只能将谎言进行到底,“我奉家父之命前往南越试种稻种,只可惜……出师不利。” 她低下头,在旁人看来,是辜负父亲期待的失落。 所有人都沉浸在亩产四石的美好幻想中,前一秒还窸窸窣窣的人群,瞬间寂静无声。 亩产四石,意味着他们能有足够的粮食养活一家老小,活下去。 陈老郑重地将粮袋还给李嘉文,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珍宝。 “郎君,我们与你一同去南越。” 饿到极致的灾民敢对孤身一人的人动手,却不敢挑衅乡里同行的队伍。李嘉文的南下之路顺畅了一些。 他们分给她有限的食物和水,虽然依旧饥肠辘辘,但至少不用担心变成别人的食物。 她怀里的“嘉禾”成了队伍的精神支柱。每当有人撑不下去,陈老就会让大家看看那种子,说说到了南方,找到水土,种出亩产四石的粮食,大家就能活命,就能过上好日子。 一小袋种子,支撑着一群濒死的人,一步步走向渺茫的南方。 李嘉文混在他们中间,听着他们谈论家乡的田地、父母孩子、对未来的憧憬。她默默想着,等到了南越,用母亲留下的嫁妆帮助他们安顿下来,不是难事。 李嘉文的母亲是官宦出身,在她很小时便去世了,留下的丰厚嫁妆自然成了她的私产。她可以用那些财产给他们买些田地,作为撒谎的补偿。 到时候,他们就不用担心饿死在异乡了。 她试图用这些话消解内心的愧疚。 可…… 那是一支大约二十人的骑兵队伍,衣甲不算鲜明,但装备齐全,刀枪闪烁着寒光。他们这群面黄肌瘦、如同乞丐般的流民,在对方眼中与蝼蚁无异。 “尔等是何人,为何在此?”为首的军官骑在马上,睥睨着他们,眼神冷漠。 陈老赶紧上前躬身行礼:“军爷,我们是北边逃难来的灾民,想去南边儿讨条活路。” “活路?”军官嗤笑一声。 “军爷,行行好,让我们过去吧,我们……”陈老还想哀求,可军官脸上浮现出阴冷的笑,他挥手示意部将上前,“大胆盗匪,竟敢阻拦官差!” 盗匪! 不好,他想杀了他们!李嘉文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们好不容易从北方逃出来,以为就要迎来希望,怎么会这样! 难道是杀良冒功?! “放肆!我乃是晋王……” 李嘉文连说法都想好了——这种情景下,一个县主的身份远远不够,但亲王世子,凭借对皇权的敬畏,没人敢冒犯。 可惜她的话根本没机会出口,就被一阵箭雨封在喉中。 “快跑!”陈老声嘶力竭地吼道,下一秒,一柄利刃自他胸膛贯穿而出!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盯着她……不,是她怀里所谓的“嘉禾”! 一个士兵注意到了她始终紧抱在怀里的袋子。 “你!怀里藏的什么?拿出来!”他厉声喝道。 李嘉文浑身一僵,下意识伸手要将袋子交出去。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还活着…… “不能抢!那是稻种!是救命的嘉禾!”可就在袋子即将交到兵卒手中时,队伍中一个半大的少年猛地扑上来,抱住士兵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 “小杂种!”士兵吃痛,反手一刀柄砸在少年头上,少年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下去,鲜血汩汩流出。 “石头!”一个憔悴的中年女子尖叫着扑过去——想必是少年的母亲。 场面瞬间失控。 李嘉文愣在原地。 一切发生得太快。 “跟他们拼了!”队伍中有人红着眼喊道,拿起手中的棍棒。 “杀!”军官毫不犹豫地下令。 屠杀开始了。 手中有刀剑的士兵对付饿得手无缚鸡之力的流民,如同砍瓜切菜。 李嘉文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 他们许多人都在试图保护她,或者说,试图保护她手中的“嘉禾”。 一些种子而已,就这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 有了高产的种子,就能有更多人活下去。 “郎君,郎君!种子……”他们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化不开的期许,然后重重摔倒在地。 温热的血,溅了她满脸满身。 那个一直沉默的、失去孙子的孙大嫂,忽然像疯了一样冲过来,死死抱住一名正要砍向她的士兵的腿,对着她嘶吼:“跑!带着种子跑啊!” 另一个奄奄一息的汉子,也用尽最后力气把手中的锄头扔向军官的马匹,试图制造混乱。 他们至死,都相信着她那个荒谬的谎言。相信着她怀里这袋普通的种子,真的能亩产四石,真的能活人万千。 孙大嫂被一刀砍倒,鲜血喷涌而出,溅在那袋被她死死抱在怀里的种子上。温热的,粘稠的,带着生命最后温度的液体,浸透了粗糙的布袋,烙印在她手上。 李嘉文抱紧怀中的种子,忍受着肺里灼烧的痛感,艰难地向林子里跑去。 马匹进不了林子,她有逃脱的可能。 她眼睁睁看着,那些曾经给她草根、扶她走路的农人,为了守护她和这袋根本不存在的希望,像麦秸一样被成片砍倒。 身份是假的,种子是假的,希望也是假的。 可是,活生生的人都是真的。 所以从此以后,假种子,必须变成真的。 那些血不能白流。 这袋被鲜血浸透的种子,必须长出亩产四石的稻谷。 可……李嘉文耳边传来的脚步声。 他们追上来了?! 是了,杀良冒功是重罪,他们怎么会允许她活着逃出去! 不,既然这样,那她更要活着出去,她决不能让他们白死! 李嘉文吊着一口气,加快了奔跑的速度。 可后方传来的声音却还是离她越来越近。 她止不住有些绝望,难道,她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 李嘉文止不住的后悔,她不该劝陈老他们和她一起来南越的,要是他们走了别的路,根本不会碰上这帮该死的兵匪! 都是她害了他们! 李嘉文的脚步越来越沉,她快没力气了。 死,死…… 要不,拉着他们一起死好了! 李嘉文心头弥漫出一个疯狂的想法。 他们都为了保护她死了,现在她也活不了了,没办法完成他们的期许,还不如拉几个人下去,大家一起阴曹地府团聚好了。 她是个女子,这些人对女子该是会有些别的想法。 她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拉几个垫背的。 李嘉文这么想着,缓缓停下了脚步。 她攥紧手里的匕首,扯松衣领,露出胸口特征的同时让衣袖下垂,遮住匕首。 随后装作跑不动的样子,将身子依靠在一棵树上,弯腰喘着粗气。 果然,身后的追兵很快追上来了。 人不多,就三四个。 李嘉文甚至有些可惜,这下她想多拉几个垫背的都不行了。 随后她便被自己逗笑了,她连能不能杀了这几个人都不一定呢。 况且,要真是杀了这几个渣滓,她哪里还用死。 有活路了。 李嘉文被心中的狂喜激起几分力气,就连酸软手臂上的麻木感都褪去了几分。 “哈!小兔崽子,你不是很能跑吗?怎么,跑不动了?” 那队伍头领的声音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毫不掩饰的恶意,在寂静的林间显得格外刺耳,“爷倒要看看,那帮泥腿子拼了命也要护着的,究竟是个什么金贵玩意儿!” 李嘉文猛地回头,心脏骤然一沉,竟是这支散兵游勇的头领亲自追来!她原以为最多来几个小喽啰…… 看来,他们对她身上的“东西”是志在必得。 也好……头领若死在这里,剩下的乌合之众群龙无首,她逃出生天的机会,反而更大了一分。 她深深垂下头,喉咙里发出刻意压低的、带着剧烈颤抖的呜咽,刻意告诉那些士卒,她是个女子:“我……我给!我把宝贝都给你们!只求……只求军爷开恩,饶我一条贱命啊!” 一个伪装成郎君的小娘子! 这娇嫩的声音入耳,那头领眼睛瞬间亮了,贪婪的目光如同实质,在她身上逡巡。 方才那帮贱民拼死护着她,她还身怀重宝,恐怕来历不凡! 再看胸口那白嫩的皮子…… 这种士族家的小娘子,平日里他们连抬头直视的资格都没有,可如今,荒山野岭,她孤身一人! 杀了她,谁又知道?只要手脚干净…… 头领脸上猛地爆发出一种混合着狂喜和淫邪的光彩,本是冲着宝物而来,没想到竟有这等意外之喜! 品尝世家贵女的滋味,这是他过去想都不敢想的美事! 他与身后几个同样喘着粗气的部下交换了眼色,无需言语,彼此眼中那熟悉的、肮脏的**已心照不宣。 第3章 再见 “好!算你识相!”头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脸上是胜券在握的狞笑,“乖乖把宝贝拿出来,让爷们儿满意了,兴许还能赏你条活路。” 李嘉文借着乱发的遮掩,冰冷的目光死死锁住他们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上钩了……这些被**填满的蠢货! 她像是被巨大的恐惧摄住,瑟缩着上前两步,抬起一张沾满尘土却依稀能辨出清丽轮廓的脸,眼中挤出卑微的期许,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个毫不起眼的灰色小布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火热地聚焦在那袋子上,更有人不自觉地吞咽着口水,视线划过她因动作而微微敞开的领口,那惊鸿一瞥的雪白肌肤更是让他们呼吸粗重,眼中淫光更盛。 在几道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目光注视下,李嘉文用剧烈发抖的手指,慢慢解开了系着袋口的细绳…… 头领迫不及待地伸头看去,期待中的金光闪闪或珠光宝气并未出现,袋子里躺着的,竟是寥寥几十颗黄褐色的谷粒! “臭娘皮!你敢耍我?!”期待落空转化为被愚弄的暴怒,头领的脸色瞬间铁青,声音如同淬了毒一般。 李嘉文猛地瞪大眼睛,脸上血色尽褪,惊恐万状地尖声辩解:“不敢!我岂敢耍弄军爷!这……这真是我家传的宝贝,是高产稻种啊!亩产可达四石!四石!” “亩产四石?”头领低着头,声音阴鸷得能滴出水来,他一步步逼近,带着骇人的压迫感,“亩产四石与老子何干!老子早不是地里刨食的泥腿子了!老子吃的是皇粮!玩的是刀枪!” 吃的是皇粮,就能如此理所当然地杀人放火,草菅人命吗?! 一股混杂着绝望与暴怒的火焰猛地窜上李嘉文的心头,她的颤抖,在那几人眼中,却只是猎物濒死前的恐惧。 是啊,宝贝是假的,可眼前这细皮嫩肉的小美人却是真的!这趟绝不亏! 短暂的寂静中,他们早已将李嘉文的脸看了个清清楚楚。 “长上,您先请,您先……”旁边的兵卒谄媚地笑着,迫不及待地催促。 长上……区区九品微末小官! 一个九品的渣滓,就敢杀良冒功,欺辱妇孺! 答案是,他们就是敢!在这无法无天的乱世,手中的刀枪便是唯一的法则。 那头领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狞笑,伸出粗糙肮脏的手,直直朝着李嘉文纤细的脖颈抓来,口中喷出令人作呕的臭气:“小美人,既然没宝贝,那就用你自己来抵……”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就在那双手即将触碰到她皮肤的刹那,李嘉文一直紧握在袖中的右手猛地挥出!一道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银亮光芒一闪而过,带着她积攒许久的力气,精准而狠辣地划向对方毫无防护的咽喉! 头领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转为极致的惊愕与难以置信。 他下意识地捂住喉咙,指缝间有温热的液体喷涌而出,他想嘶吼,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般的声音。 “你……”他死死瞪着眼前这个被他视作玩物的女子,眼中充满了惊骇与怨毒。 李嘉文一击得手,顺势捡起被长上掉在地上的长刀,直直朝着剩下三名士卒冲去。 她刚刚观察过了,长上手上的长刀是最精良的武器,而且这些人身型干瘦,她再趁乱杀一个,剩下两个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剩下的三名兵卒被这电光火石间的变故惊得愣住了。 短暂的死寂后,离李嘉文最近的那个高个子兵卒最先反应过来,他脸上闪过一丝惊惧,随即被凶戾取代:“妈的!臭娘们敢杀长上!剁了她!” 话音未落,李嘉文手中的匕首便狠狠刺进了他的眼球! 拔出,再刺, “啊!!!” 一声迟来的惨叫加剧了剩下两人的惊慌,这哪里是无主的肥肉,分明就是索命的阎王! 瞬息之间,连杀两人! 剩下两人彻底被这血腥疯狂的场面震慑住了,看着那个站在两具尸体中间,浑身浴血,如同恶鬼般的女子,心底第一次生出了寒意。 “鬼……她是鬼……”稍矮的士卒声音发抖,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放屁!她就一个人!一起上,剁了她!”另一个瘦竹竿虽然也心惊,但凶性更甚,知道若不杀了她,死的就会是他们。 他怒吼一声,挥刀猛砍! 李嘉文刚才能得手,全靠出其不意和对方轻敌。 面对两人夹击,硬拼不行。 眼看瘦竹竿的刀锋袭来,她猛地向侧前方,也就是那个吓得声音发抖的矮士卒方向疾冲两步。 这一下出乎两人意料。 瘦竹竿的刀落了空,而矮士卒见这女鬼朝自己冲来,更是魂飞魄散,下意识就想后退格挡,节奏瞬间被打乱!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李嘉文的目标却并非矮士卒,她趁着短暂的混乱,手中匕首化作一道寒光,狠狠刺入瘦竹竿因挥刀而暴露的腋下软肋! “啊啊啊!!” 瘦竹竿惨叫一声,剧痛让他手臂瞬间无力,长刀几乎脱手。 这女人的目标竟然还是他! 而此刻,李嘉文已经趁着他应对疼痛的时间杀了矮士卒。 瞬息之间,局面逆转。 瘦竹竿看着倒在地上的同伴,又看向那个连杀三人的恶鬼,恐惧终于彻底压倒了凶性。 他左手捂着血流不止的右腋,连连后退,脸上再无半点血色。 “别……别杀我!我走!我立刻就走!”他声音颤抖,带着哭腔,写满对死亡的恐惧。 李嘉文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了手中那柄刀。 困兽犹斗,瘦竹竿从她眼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杀意,他知道求饶无用,绝望之下,爆发出最后的凶性,左手捡起掉在地上的刀,怪叫着扑了上来。 “噗嗤!” 刀尖精准地刺入了瘦竹竿的心口。 刀从第三肋间隙横着进入,可以直直扎入心脏,拔出时还不受肋骨的阻隔。 这还是看柯南学到的。 不知为何,李嘉文蓦地想起了学到这个知识的场景,只觉恍若隔世。 瘦竹竿前冲的动作戛然而止,他低头看着没入胸膛的刀锋,又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李嘉文,最终,眼中的凶光与生机一同迅速黯淡,重重扑倒在地。 四具尸体横陈在地,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在夜空中。 她终于安全了。 李嘉文恍然回神,缓缓瘫软在地上。 但她很快振作起来,没了头领,剩下的那些士卒群龙无首,只要陈氏还有人活着,他们联手逃出去,也并无不可,她得快些回去! 李嘉文踉跄着起身,循着她来时的路飞奔回去。 只要还有人活着,她一定…… “站住!” 听见人声,李嘉文心一颤。 高度的紧张之下,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道声音有几分耳熟。 李嘉文顺势将身体隐藏在一棵树后,却在看清那波人的第一眼,就断定他们和刚才的人不是一伙的。 他们身上的装备更精良,该是世家大族的私兵。 李嘉文快速算计着得失,整理好自己身上方才弄乱的衣裳。 她已经想好了,如果真的需要利用他们的帮助回南越,就说自己是南越王的公子。 一个女人混在一群男人里面,还是太危险了。 “你是何人?出来!” 也许是见过了许久都没动静,对面再次开口道。 这次李嘉文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 “齐允真!” “珑珍!” 李珑珍,其实才是李嘉文这一世的名字,至于嘉文,会是她将来的字。 齐允真踉跄着向前迈了一步,握住弓箭的手发麻,她还活着,太好了,她还活着…… 李嘉文几乎瘦得没了人形,身形单薄的看不出丝毫往日的影子。 而且,她身上的血! 齐允真几乎压不住内心的暴虐,是他没能保护好她…… 他当然看见了李嘉文身上的血迹和散乱的衣裳,但是这些都不重要! 只要她还活着。 一颗水珠砸在地上,齐允真努力稳住颤抖的声线,“珑珍我终于找到你了!” 李嘉文被他不争气的样子打断了心中的震惊,和那一丝丝……不,很多很多感动! 但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 她快速调整好心态, “允真,你来的时候,看见官道上那些百姓还好吗?”李嘉文小心翼翼问道。 只要,只要有人还活着,她一定会给他们买房子买地,再也不会让他们挨饿,她一定会研究出高产的种子,他们看见能亩产四石一年三熟的种子一定很高兴! 可……齐允真脸上的表情不对劲。 李嘉文定了定心神,“他们……还有多少人?” 齐允真不敢看她满是期许地视线,要是,要是他来得更早些…… “只剩下四个孩子了。” 李嘉文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 那些不久前还鲜活的面容,就这样,没了? 不长的相处时光像是黑白电影,带着卡顿从她眼前闪过,最终渐渐变得模糊。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怀中那个被鲜血浸透的袋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假的希望,换来的却是真的牺牲。 李嘉文不禁质问自己,要是她不带着私心劝陈老往南越去,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死。 如果她没有用假的“嘉禾”,假的希望欺骗他们,他们不用拼命保护她,便也不用死? 李嘉文蹲下身子,望着脚下的土地。 粮食,粮种,嘉禾。 你们放心,我既然活着,嘉禾,便必须成真。 才算是不辜负你们的牺牲。 “齐允真,我们继续南下,去南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