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挪到了下午一点五十分。
套房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送风声,以及林栖自己有些过快的心跳声。她早已准备好,坐在离门口最近的沙发边缘,背脊挺得笔直,像是一个等待审讯的囚徒,又像是一个即将踏上战场的士兵。她换上了一件最简单的浅蓝色棉质连衣裙,布料柔软,却无法抚平她内心的褶皱。依旧是素面朝天,只是将那头海藻般微卷的长发,用一根朴素的黑色发绳整齐地束在脑后,露出了光洁却难掩疲惫的额头。她没有带包,在这个临时落脚点,她没有任何真正属于她的、可以称之为“行李”的东西。手里只紧紧攥着那个屏幕已经布满细微划痕的手机,以及“栖筑”工作室那把有些老旧的黄铜钥匙——这是她与过去那段短暂自由时光唯一的、脆弱的连接。
当清脆而规律的敲门声终于响起时,林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立刻站了起来,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打开了门。
周谨站在门外,依旧是那副一丝不苟、如同精密仪器般的模样。合身的深色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前来接送一位被软禁的“客人”是他日常工作中最寻常不过的一环,无需投入任何多余的情绪。
“林小姐,下午好。车已经备好。”他的声音礼貌,用词准确,却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冰冷的疏离感,比直接的恶意更让人感到无力。
林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沉默地跟着他走出套房。厚重的门在身后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暂时切断了她与那座华丽牢笼的连接,却又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锁链,依旧牢牢系在她的脚踝上。
穿过铺着柔软地毯、悬挂着昂贵艺术品的酒店长廊,乘坐那部需要特殊权限才能启动的、无声下降的电梯,直到走出酒店旋转的玻璃大门——
午后的阳光,带着南方沿海城市特有的、毫无保留的热烈与刺眼,瞬间扑面而来!与此同时,一股裹挟着海水咸腥、路边摊食物香气、以及汽车尾气混合而成的、复杂而鲜活的城市气息,猛地灌入了她的鼻腔、她的肺叶!
林栖几乎是本能地停住了脚步,微微眯起了被强光刺痛的眼睛。她站在酒店门廊的阴影与外面灿烂阳光的交界处,像是一个久居黑暗洞穴的人,骤然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有些无所适从。她深深地、近乎贪婪地连续吸了好几口气,那带着烟火尘嚣味道的空气,与酒店里那种经过层层过滤、温度湿度都被精确控制的、毫无生命的“完美”空气截然不同。这才是活着的感觉,是自由的味道,哪怕它粗糙,甚至有些污浊。
黑色的宾利如同沉默的巨兽,静卧在酒店门口专属的车位上,光亮的漆面反射着刺目的阳光。周谨为她拉开后座车门,动作标准得像酒店门童。在她弯腰准备坐进去的瞬间,他微微倾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补充了一句,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贺总吩咐,请您务必准时。下午五点,我会准时在此等候。”
林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坐进车内,拉过安全带扣好。冰冷的金属扣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是在为她这短暂的“放风”倒计时。她的目光快速扫过车内,副驾驶上,果然已经坐着一位身形健硕、穿着黑色西装、面无表情的男子,正是昨天在夜市出现过的保镖之一。此刻,他透过后视镜投射过来的目光,平静而警惕,像鹰隼锁定着猎物。
车子平稳地启动,驶离了酒店。林栖将脸偏向车窗,专注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熟悉的骑楼,摇曳的棕榈树,嘈杂的摩托车,步履悠闲的行人……这一切曾经是她努力融入、并渐渐开始习惯的日常背景,此刻看来,却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滤镜。她像一个隔着玻璃罩观看外部世界的标本,明明身在其中,却又被彻底隔绝。
越是靠近“拾光书屋”所在的那条老街,她的心跳就越发不受控制地加快,手心也因为紧张而微微沁出冷汗。那不仅仅是因为即将看到自己第一个设计作品的最终完成态,更因为,那里是她试图挣脱枷锁、建立新生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成功的据点。重返那里,对于此刻的她而言,具有某种近乎神圣的、象征性的意义。
车子最终在狭窄的老街街口停下,无法再往里开。林栖推门下车,周谨和那名保镖也立刻紧随其后,如同她的两道沉默的影子,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却时刻散发着无形的压力。
当她踩着老街有些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一步步走到书店门口时,脚步不由得顿住了,呼吸也随之一滞。
原本斑驳破旧的门脸已经被精心修复,刻意保留了老建筑砖石原有的、带着岁月痕迹的肌理,与新做的、厚重原木招牌形成了恰到好处的对比。招牌上,“拾光书屋”四个字,是她当初熬了几个夜晚,反复修改才定下的手写字体,温润而有力,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透过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已经亮起了暖黄色的灯光,光线柔和地洒在已经大致摆放整齐、散发着淡淡木香的书架上,勾勒出一种宁静而温暖的轮廓。
陈序正在里面和一个工人沟通着什么,一抬头看见玻璃窗外的她,脸上瞬间露出巨大的惊喜和如释重负的表情,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快步迎了出来:“林小姐!你可算来了!我打你电话一直打不通,发了无数条信息,都快急死了!还以为你出了什么意外!”他的语气急切,充满了真诚的担忧。
然而,他的目光很快触及到林栖身后两步远、如同两座冰冷雕塑般立着的周谨和保镖时,那热情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困惑、警惕,以及更深层的担忧。这两个人与这充满书卷气的老街、与这温馨的小书店,格格不入得刺眼。
林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泛起一阵酸涩。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刻意避开了那个她无法回答的问题,将话题迅速引向工作:“不好意思,手机……出了点问题。我们抓紧时间吧,最后哪些地方需要确认?”
她几乎是有些急切地快步走进书店,像是要逃离身后那两道如影随形的、代表着束缚的目光,也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重新沉浸到那个属于她自己的、能够证明她价值的世界里去。
书店内部的变化,比外观更加令人惊喜。原本昏暗、逼仄、甚至有些潮湿的空间,此刻变得明亮、开阔、干爽。她设计的那些嵌入式书架,沿着墙壁的走势巧妙蜿蜒,既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每一寸空间,又完美地保留和凸显了老房子本身的结构美感与历史感。临街那扇被扩大的窗户,此刻将午后的阳光充分地迎了进来,在浅色的原木地板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窗边那一排舒适的卡座已经安置妥当,铺着素雅的亚麻色垫子,让人忍不住想象未来坐在这里,伴着阳光和海风阅读的惬意时光。
空气中,还淡淡地弥漫着新木材、环保漆水和纸张混合在一起的、独特而令人安心的味道。
“主要是这几盆大型绿植的最终摆放位置,我拿不准哪个角度视觉效果最好。还有这几幅装饰画,挂在哪里更能提升空间格调。”陈序引着她往里走,语气很快恢复了之前的兴奋与投入,显然被书店最终呈现的效果所鼓舞,“最重要的是书籍的分类区域,我按照你之前的构思大致分了一下,但总觉得还可以优化!你之前提出的按‘心境’(比如‘宁静角落’、‘思想漫游’、‘治愈时光’)而不是严格按学科分类的想法,实在是太妙了,很多来看过的朋友都说感觉特别亲切!”
一旦投入到具体的工作细节中,林栖就像完全换了一个人。她眼底的疲惫和阴霾被一种专注的光芒所取代,神情变得认真而笃定。她时而蹲下身子,仔细调整着天堂鸟盆栽的朝向,让它的叶片以最优雅的弧度迎接光线;时而踮起脚尖,指挥着工人微调某幅抽象画悬挂的高度,力求与整个空间的气场和谐共鸣;时而与陈序就某个特定区域的功能划分和氛围营造,进行激烈而高效的讨论,她的思路清晰,表达准确,充满了专业的自信。
她完全沉浸在了这个由她亲手塑造的空间里,暂时忘记了酒店套房的冰冷空旷,忘记了手腕上那圈尚未完全消退的、带着隐痛的紫红色淤痕,忘记了那个如同阴影般笼罩着她一切的男人。在这里,她是设计师林栖,是被需要、被信任、被尊重的合作伙伴,她的审美、她的理念、她的每一个意见,都具有决定性的分量。这种感觉,如此踏实,如此珍贵。
周谨和保镖始终沉默地站在门口不远处,像两尊没有感情的门神,他们身上散发出的冷硬气场,与书店内温馨、忙碌、充满创造力的氛围形成了尖锐的对比,仿佛两个不同的世界被强行拼接在了一起。周谨的目光偶尔会落在忙碌的林栖身上,看着她利落专业的动作,听着她与陈序讨论时清晰有力的表述,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里,极快地闪过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这与他过去印象中,那个总是带着几分怯懦、小心翼翼、生活重心完全围绕着贺总转的林家小姐,确实……判若两人。这种鲜明的反差,让他那习惯于精密分析和执行命令的大脑,也产生了一丝微小的、计划外的波动。
时间,在全身心的投入中,流逝得飞快。
当林栖终于确认完最后一个细节——一本展示台上一本精装画册的摆放角度——直起因为长时间弯腰而有些酸痛的腰背时,才惊觉窗外的天色已经悄然变化。夕阳西沉,将天边染成了大片大片的橘红色和瑰丽的紫色,那温暖而浓郁的光芒,透过洁净的玻璃窗,慷慨地洒进书店,将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片如梦似幻的、温暖静谧的辉煌里。书架、书本、绿植、桌椅……一切都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太好了!简直和我梦想中的一模一样,不,甚至比我想象的还要好!”陈序看着眼前这几乎已经准备就绪、只待明日迎接读者的书店,激动得脸颊泛红,眼眶甚至有些湿润,“林小姐,真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你赋予了这里灵魂!”
看着眼前这近乎完美的成果,感受着陈序发自内心的激动和赞赏,林栖疲惫不堪的脸上,也终于抑制不住地露出了一个真心的、虽然浅淡却带着光芒的笑意。这是她的作品,是她离开家族和贺疏影后,完全依靠自己的眼光、才华和汗水,一点一滴创造出来的价值。这种充盈于心的成就感和自我实现的喜悦,是任何昂贵的礼物、任何虚无的头衔和光环,都无法替代和给予的。
“是你给了我机会,信任我的设计。”她转过头,看着陈序,语气真诚而柔和,“看到它最终呈现的样子,我也很高兴。”
就在这时,一直如同背景板般存在的周谨,抬腕看了看他那块价值不菲的腕表,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剪刀,精准地剪断了这片刻的温情与成就感:“林小姐,四点半了。我们该动身返回了,以确保准时。”
那丝刚刚浮现在林栖脸上、还未完全绽开的笑意,瞬间如同被寒风吹熄的烛火,骤然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实,像冰冷刺骨的海水,再次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瞬间将她淹没,让她从头到脚都感到了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寒意。笼外的时间,结束了。魔法消失了,她必须回到那个镀金的囚笼里去。
她眼底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重新被一层淡漠的灰烬所覆盖。她点了点头,没有看周谨,只是对依旧沉浸在喜悦中的陈序轻声道:“剩下的收尾工作,就交给你了。预祝明天试营业一切顺利。”
陈序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情绪瞬间的低落,以及那两名“随从”带来的压迫感,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安慰或挽留的话,但目光触及周谨那毫无表情的脸和保镖冷硬的身形,最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只是郑重地、用力地点了点头:“一定!一定会顺利的!林小姐,等你……等你方便的时候,随时过来看书,这里的座位永远为你留着。”
“谢谢。”林栖低声道,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和更深的酸楚。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倾注了她无数心血、承载着她短暂自由与梦想的地方,仿佛要将眼前这温暖的一幕牢牢刻印在脑海里。然后,她毅然转过身,不再留恋,跟着周谨,沉默地走向停在老街街口、那辆如同命运终点站般的黑色宾利。
回程的路上,车厢内的气氛比来时更加沉闷、凝滞。林栖依旧偏头看着窗外,南隅的夜晚开始苏醒,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勾勒出与白天截然不同的、迷离而繁华的轮廓。但这片璀璨的夜景,在她眼中,却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和吸引力,只化作一片望不到边的、华丽而冰冷的荒漠。这短暂的几个小时的“自由”,像一场奢侈而脆弱的美梦,醒来之后,现实的冰冷和逼仄,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难以忍受。
车子再次无声地滑入那家酒店幽暗的地下停车场,乘坐那部需要权限的专属电梯,直达顶层。
当电梯门缓缓打开,再次面对那扇厚重的、雕花的实木门时,林栖的心,沉了下去。
周谨上前,用门卡打开了门。
推开套房的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冷气和贺疏影身上那冷冽木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贺疏影正坐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膝上放着一台打开的超薄笔记本电脑,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着,似乎正在处理紧急的公务。听到开门声,他敲击键盘的动作顿住,抬起头,目光越过电脑屏幕,精准地落在刚刚进门的林栖身上,带着一种深沉的、审视的意味,像是在评估她这趟“放风”后的状态。
“看来,你的工作,顺利完成了?”他合上电脑,将其随手放在一旁的沙发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询问天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嗯。”林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她不想与他有任何多余的交流,只想尽快回到那个暂时属于她的、可以喘息的客房角落。她移开视线,径直朝着客房的方向走去。
“站住。”贺疏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高,却带着一种习惯性的、不容违逆的命令口吻。
林栖的脚步猛地一顿,僵在原地,背对着他,没有回头。全身的肌肉瞬间再次绷紧,进入防御状态。
然而,他接下来问出的话,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手腕,”他顿了顿,声音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小的、不自然的停顿,“怎么样了?”
林栖愣住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那只带着未消淤痕的右手,仿佛这样就能将那耻辱的印记隐藏起来。她没想到他会注意到这个,更没想到他会问出口。这不合常理的、近乎关怀的询问,比直接的威胁更让她感到混乱和不安。
“……没事。”她生硬地、几乎是抗拒地回答了两个字,然后不再停留,加快脚步,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了客房,反手“咔哒”一声将门关上,虽然明知这并不能真正将他隔绝在外。
背靠着冰凉而坚硬的门板,她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地滑坐在地毯上。窗外,南隅璀璨的夜景如同打翻的宝石匣,铺满了整个视野,霓虹闪烁,车流如织,充满了无限的生机与诱惑。但此刻落在林栖的眼中,那片繁华的光海,却只映照出她内心无边的荒凉与孤寂。那是一片她看得见,却永远无法真正触及的、华丽的荒漠。
而客厅里,贺疏影的目光依旧落在客房那扇紧闭的门上,深邃的眼底,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周谨在送林栖回来后,已经用最简洁精准的语言,向他汇报了下午在书店的所见——林栖在工作时那种全情投入、专注忘我的状态,她展现出的专业素养和决断力,以及书店老板陈序对她毫不掩饰的依赖与赞赏。
他烦躁地抬起手,用力揉了揉紧绷的眉心。事情的发展,似乎正以一种他未曾预料到的方向,加速偏离他预设的轨道。他动用力量困住了她的人,将她重新置于自己的掌控范围之内,却清晰地感觉到,她的心,她的精神,仿佛离他更加遥远了,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向一个他无法触及的维度。
这种对事态、对她内心双重失控的感觉,让他感到非常、非常的不悦,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陌生的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