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像一个移动的、与世隔绝的囚笼,无声地滑行在南隅湿热的夜色里。顶级豪车的隔音效果太好,几乎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喧嚣,只有空调冷气嘶嘶地吐着,将内外隔绝成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皮革、雪茄和贺疏影身上那冷冽木质香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林栖蜷缩在远离贺疏影的最边缘角落,几乎要将自己嵌进车门里。她侧着头,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车窗玻璃,试图用那一点冰冷的触感来镇压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和屈辱。窗外的霓虹流光溢彩,飞速倒退,像一条条拖曳着诡异尾光的毒蛇,在她空洞失焦的瞳孔里扭曲、滑过,留下破碎而斑斓的光影。眼泪似乎已经在刚才那场激烈的、徒劳的反抗中流干了,眼眶干涩发疼,只剩下一种深彻骨髓的疲惫和冰冷,仿佛连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手腕上,那一圈被他五指狠狠攥过留下的刺目红痕,此刻已经微微发紫,边缘肿胀,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火辣辣的刺痛。这疼痛清晰地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噩梦,提醒着她所有的挣扎和呐喊是多么的苍白无力,在那绝对的力量和权势面前,如同螳臂当车。
她像一只被猎人强行拖回巢穴的困兽,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勇气,都在那场力量悬殊的对抗中被消耗殆尽。此刻,只剩下一种万念俱灰后的麻木,灵魂仿佛被抽离,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还在隐隐作痛的躯壳。
贺疏影靠在另一侧宽大的座椅里,同样沉默着。他烦躁地、无意识地反复解开腕间那块价值不菲的铂金表,又“咔哒”一声扣上,金属表带冰冷的触感和细微的声响,在这死寂得能听到彼此呼吸的车厢里,被无限放大,格外清晰刺耳。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飞速流逝的夜景上,却并未真正在看什么。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刚才林栖那双眼睛——从最初猝然看到他时的惊骇欲绝,到被激怒后燃烧着熊熊火焰的愤怒与决绝,再到最后……被他用林家威胁时,骤然熄灭,只剩下死寂的、毫无生气的灰败。
那不是他熟悉的林栖。他熟悉的林栖,眼神应该是柔软的,像蒙着一层江南烟雨,带着点怯怯的、小心翼翼的仰慕,或者被他偶尔兴起逗弄时,泛起羞涩而欢喜的涟漪,璀璨得如同落满了星辰。而不是像刚才那样,像两潭在极地冰原下冻结了千年的深井,幽深,冰冷,扔下再重的石头,也激不起半分波澜,只有无尽的寒意弥漫出来。
一种莫名的、强烈的烦躁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他得到了他想要的——找到了她,抓住了她,重新将她置于自己的掌控范围之内。可为什么,胸腔里充斥的不是一切尽在掌握的笃定和快意,而是这种……空落落的、无处着力的憋闷,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因为看到她眼中死寂而产生的,细微的恐慌?
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不仅仅是对她行为的失控,更是对她情绪、对她内心的失控。他发现自己完全无法理解,是什么让那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女人,变成了如今这副浑身是刺、视他如仇敌的模样。
车子最终平稳地驶入一家临海的、南隅最顶级的五星级酒店地下停车场。电梯无声地攀升,直达不对外预订的顶层总统套房。
厚重的双层隔音门一打开,扑面而来的是极致奢华却毫无人气的冰冷气息。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漆黑如墨、无边无际的海面,只有远处灯塔的光柱如同利剑,偶尔规律地扫过,短暂地照亮室内线条冷硬的艺术品、昂贵得能倒映出人影的家具,随即又陷入更深的、令人不安的黑暗与寂静之中。
林栖被贺疏影几乎是半推着进了门。她站在宽敞得可以举办小型舞会的客厅中央,脚下是柔软得能陷进去的昂贵波斯地毯,头顶是璀璨却冰冷的水晶吊灯。她却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一片荒芜的冰原上,孤立无援,寒冷刺骨。奢华的环境与她此刻狼狈的心境形成了尖锐的讽刺。
“以后你就住这里。”贺疏影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带着他一贯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在这空旷的空间里激起冰冷的回音,“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离开。”
林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看向他。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张失去了所有色彩的白纸,只有唇上那道自己咬出的深深齿痕,还残留着一丝狼狈的倔强。她的声音也因为之前的哭喊和情绪激动而沙哑不堪,像砂纸磨过喉咙:“贺疏影,把我像囚犯一样关在这个金丝笼里,就是你最终想要的?”
贺疏影没有直接回答,他迈步走到房间一角的嵌入式酒柜前,取出一瓶看不出标签但显然价值不菲的威士忌,给自己倒了小半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晶莹的水晶杯中晃动,折射出冰冷的光泽。他没有回头,语气淡漠得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在你学会听话,认清自己的身份和该待的位置之前,这是必要措施。”
“听话?认清身份?”林栖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又荒谬绝伦的事情,嘴角极其艰难地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嘲讽,“像以前那样,像个没有灵魂、没有自我思想的提线木偶,一切以你为中心,围着你转,等着你偶尔心情好时施舍一点可怜的关注?还是像……”她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深入骨髓的痛苦,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去的烟,“还是像上辈子那样,直到孤零零地死在病床上,浑身插满管子,都等不到你来看最后一眼?”
最后那句话,她声音很轻,几乎含在喉咙里,却像一道裹挟着地狱寒气的惊雷,猝然炸响在贺疏影的耳边!
他猛地转身,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攫住她,带着惊怒和难以置信:“上辈子?林栖,你又在胡说什么疯话?!”他根本不信这些怪力乱神,只当这是她情绪彻底失控下,为了表达极致怨恨而编造出的、荒谬的胡言乱语,或者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更深层次的、积压已久的怨怼找到了一个离奇的宣泄口?
林栖却不再看他,也不再解释。她累了,身心俱疲。重生的秘密,前世那蚀骨焚心的痛苦和绝望,在此刻都失去了倾诉的意义和**。对一个从未真正试图理解她内心、只将她视为附属品的男人说这些,无异于对牛弹琴,甚至可能被他当作精神失常的证据。
她只是径直走向离主卧最远的那间客房,脚步有些虚浮,背影单薄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她的手放在冰凉的门把手上,声音疲惫而空洞,不带一丝波澜:“我累了,想休息。”
说完,她推开门走进去,没有回头,轻轻地将门关上,却没有落锁——在这个地方,锁与不锁,又有什么区别呢?
“咔哒。”轻微的关门声,像一声无奈的叹息,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
贺疏影看着她消失的背影,握着酒杯的手指蓦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句诡异的“上辈子”像一根带着倒刺的毒针,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并不疼痛,却带来一种挥之不去的、怪异的不适感。他当然不相信什么前世今生,他笃信的是掌控当下。可她那瞬间的眼神,那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恨意,又不似全然作假。
这种无法彻底掌控、无法清晰理解的迷雾感,让他极度不悦。他仰头,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烈酒灼烧着食道,却压不下心底那股越烧越旺的、无名火混杂着莫名空虚的复杂情绪。
这一夜,顶层套房的灯光,在贺疏影的书房里,亮到了很晚。
翌日清晨。
惨白的阳光顽强地透过厚重窗帘的缝隙,在地毯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如同伤口般的光带。
林栖很早就醒了,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陌生的环境,巨大的心理压力,以及手腕上持续传来的钝痛,都让她无法安睡。她像个游魂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出客房,发现贺疏影已经不在套房里了,空气中残留着一丝他常用的、冷冽的剃须水味道。
巨大的餐桌上摆放着精致的银质餐具,里面是搭配得当、摆盘如同艺术品的西式早餐,还冒着丝丝热气,显然是刚由管家送来不久。
她看也没看那些足以勾起任何人食欲的食物,仿佛它们不存在一般,径直走到玄关那扇厚重的、雕花的实木门前,伸手拧了拧冰凉的黄铜门把手——果然,纹丝不动,从外面被牢牢锁住了。
一种深深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无力感和绝望,再次如同潮水般攫住了她。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着冰冷坚硬的玻璃。窗外,是蔚蓝得一望无际的海面,阳光在海面上跳跃,泛起粼粼金光,远处有点点的白色帆船和辛勤作业的渔船,自由地徜徉。自由明明近在咫尺,清晰可见,却又被这层坚不可摧的玻璃,以及玻璃之外那无形的权势之手,隔绝在了远不可及的天涯。
她像一只被观赏的鸟,困在这座用金钱和权力堆砌的最高级的笼子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更久,身后终于传来了电子锁开启的、轻微的“嘀”声,然后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贺疏影走了进来。他已经换了一身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深灰色高定西装,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拢,神情恢复了惯常的、无懈可击的冷峻与疏离,仿佛昨夜那个在书房窗前独自饮酒、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焦躁的男人,只是她在极度疲惫下产生的幻觉。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餐桌上丝毫未动的早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声音平稳却带着惯有的压迫感:“不合胃口?可以让厨房重做。”
林栖没有回头,依旧看着窗外那片她无法触及的自由海面,声音平静得可怕,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放我走。”
贺疏影走到她身后,距离保持在一个不远不近、却足以让她感受到他存在感的位置,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我说过,在你学会……”
“学会什么?彻底的屈服和认命吗?”林栖猛地打断他,终于转过身,直视着他的眼睛。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透明,但一夜的煎熬,似乎让某种更深层的东西从眼底沉淀下来,重新凝聚起一点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光,那是不甘被驯服、不甘灵魂被扼杀的本能在挣扎,“贺疏影,你可以用这种方式关着我,可以用林家的存亡来威胁我。但你能关我一辈子吗?你能保证林家永远不出任何问题,永远需要依靠你的‘仁慈’才能生存吗?你能扼杀我心里所有的念头,让我真的变成一个你想要的、没有思想的玩偶吗?”
她的质问,一句接着一句,并不激烈,却像最细密坚韧的牛毛细针,精准地、持续地扎在贺疏影那看似坚固无比的理智防线上。他当然可以动用手段一直关着她,也可以用更激烈、更彻底的方式打压林家直到他们彻底屈服,再也构不成任何威胁。但然后呢?
得到一个彻底失去灵魂、行尸走肉般的林栖?这就是他耗费如此大力气,从帝都追到南隅,最终想要的结果吗?
他看着眼前这个明明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一阵风就能吹倒,却偏偏用尽最后力气挺直了那纤细的脊梁、眼神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女人,第一次对自己惯用的、简单粗暴的掌控手段,产生了一丝清晰的、不容忽视的动摇和不确定。
“那个书店,”贺疏影忽然转移了话题,语气依旧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但紧绷的下颌线似乎缓和了微不可查的一丝,“你还没做完。”
林栖愣住了,完全没料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那是属于她的“栖筑”的第一个项目,是她试图挣脱过去、建立新生的第一个印记,充满了她的心血和希望。
“陈序早上联系不到你,电话打到了周谨那里。”贺疏影淡淡道,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他说,最后一些软装布置和书籍上架归类,需要你亲自去确认一下效果。”
林栖的心猛地一跳,像是死寂的潭水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了微弱的涟漪。那是她的心血,是她独立完成的第一份作品,是她在这个陌生城市留下的第一个脚印。
“让我去完成它。”她看着贺疏影,声音里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弱的恳求,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关乎她的尊严和价值,“我答应你,做完最后这点工作,我就回来。或者……”她顿了顿,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你可以派人跟着我,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贺疏影沉默地看着她,目光深邃难辨,像是在仔细权衡利弊,评估她话语里的可信度,又像是在透过她,审视自己内心那陌生的动摇。宽敞华丽的客厅里陷入了沉寂,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运行声和窗外海浪不知疲倦的、隐约的呜咽,一声声,拍打在寂静的空气里,也拍打在两人之间无形对峙的弦上。
许久,久到林栖几乎要以为他会再次冷酷地拒绝时,他才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给出了一个明确的、有限的许可:“下午两点,周谨会准时送你过去。五点钟,你必须准时回到这里。”
这算不上自由,只是一个有条件的、被严格限制的、短暂的放风。
但林栖紧绷到几乎要断裂的心弦,还是因为这句话而微微松动了一下。至少,她还能去亲手完成她的“栖筑”接手的第一个项目,能为自己的新生画上一个不算完美、但至少完整的句点。
“好。”她低声应道,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贺疏影不再多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随即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了套房。
厚重的门再次关上,将内外隔绝。
林栖独自站在空旷的客厅里,看着那扇门,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吐出了一口积压在胸腔许久的浊气。她走到餐桌前,看着那些精致的食物,最终,伸出手,拿起那杯已经微凉的牛奶,仰头喝了一口。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
她知道,这只是一场漫长而艰苦的战争中的短暂休憩。贺疏影绝不会轻易放手,他强大的掌控欲和不容挑衅的骄傲,不允许他就此罢休。而她,也绝不会真正屈服,那颗渴望自由、渴望真正被尊重和理解的灵魂,还在胸腔里微弱而顽强地跳动着。
困兽犹斗。
她这只被暂时困住的兽,还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寻找着哪怕最微小的、可以透进光亮的缝隙,积蓄着力量,渴望有朝一日,能够彻底挣脱这座华丽而冰冷的镀金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