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的中午,加州充沛的阳光透过图书馆高大的拱形玻璃窗均匀洒下。郭小鹏左手拿着一个简易的汉堡,斯文的咀嚼着,右手则稳定的翻动着那本厚厚的《高级宏观经济学导论》。
阳光漫过他的眉骨,照得鼻梁几乎透亮,长睫轻覆中,那专注的侧颜俊美如羊脂玉塑。
学习于他就像呼吸一样自然,而沉浸于书本时,他便能暂时寻觅到一片纯粹的精神净土。
他从小就喜欢看书,然而在林家,一本书也到不了他的手里。那时,他只能步行几公里前往书店,藏在书柜后,一站就是一整天,贪婪的汲取着每一个字的精神养分。身体的疲惫从未让他觉得辛苦,反而,那是他晦暗童年中唯一的慰藉。
吃完最后一口汉堡,郭小鹏用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嘴角和手指,抬眼望向窗外的蓝天和高大的棕榈树。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那个雨夜,想起了那个邀请,“如果你对哲学有兴趣,欢迎来听听我的公开课,周一或者周三的下午。”
郭小鹏收回视线,手指摩挲在书页上,却迟迟没有翻动。
美国是全球最顶尖的学术资源汇聚地,如同他此刻正在修读的金融学一样,计算机、管理学、法学……这些知识都是不可或缺的拼图,是他未来构建庞大帝国所必需的基石。
而哲学,他承认其也有着重要性,但在时间有限的紧迫日程表上,它只能被排在优先级靠后的位置。
可是,在这个阳光暖融的午后,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合上了金融学的书本。
或许,他仅仅是想满足那一丝纯粹的好奇——他想去看看,那个固定出现在餐馆中的女教授,站在属于她的学术殿堂上,究竟会展现出一副怎样的面孔?
他站起身,将书塞进背包,脚步明确地朝着哲学系研究院那栋爬满常春藤的古老建筑走去。
讲座厅里已经坐了不少学生,郭小鹏选择了一个靠后的位置坐下。
莉兹准时出现在讲台,穿着一套剪裁合体的浅灰色女士西装,内搭简洁的白色衬衫,金色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散发着一种属于学者、属于教授的知性、干练与正式。
她湖蓝色的眼睛向台下扫过,带着富有亲和力的浅浅笑意,仿佛在与每一位注视她的学生无声的问候。她的视线掠过他时,似乎有一刹那极其短暂的停顿,也或许只是一抹光影变换所带来的错觉。
课程的主题是“存在主义下的自由与责任”。
莉兹娓娓道来,从概念的起源到核心思想的演变,从海德格尔到萨特,声音清晰,逻辑严谨。
“萨特认为,人被‘抛入’世界中,是绝对自由的。而这绝对的自由,伴随的便是绝对的责任。没有上帝为你预设道路,没有家庭、社会或基因序列为你开脱。你,且只有你,必须完全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为你最终成为什么样的人、为你所参与创造的世界负责。”
郭小鹏静静地听着,面容平静无波,内心却有着细细的涟漪。
哲学就像一把精准锋利的手术刀,可以剖开现实层层掩盖的迷雾,窥见事物最本真的核心。
而哲学知识的传授,更多是在分享一种思考的方式,一种看待世界和审视自我的独特角度。思想的种子播下,最终会开出怎样的花,结出怎样的果,往往不在传授者的控制之内,也无人能料。
自由?郭小鹏在心底默默念着这个词汇。他追求的是不受制于任何人、任何事的绝对掌控,而非“存在主义”这种带有悲怆意味的个体自由。
责任?他的唇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泄露出一丝冰冷的讥诮。确实,这个世界不会对他负责。而他的选择,他坚信是挣脱束缚的唯一路径,他永远不会后悔。
莉兹继续讲述着,话题转向了人际关系。
“在存在主义视角下,有一种观点认为,人与人之间是‘我-它’的关系。我是自由的、是主体,但当他人注视我时,我却成为了他人的‘客体’。因此,人与人之间无法避免冲突,是一场主体性争夺的战争。”
她的话语微微一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
“在这种视角下,爱情也变得非常复杂。”
湖蓝色的眼眸与黑色的凤眸在空中短暂的交汇,他看见了她嘴角加深的、一抹调皮的笑意。
他确定,她早已注意到了他的存在。
“我爱你,通常意味着我想完全占有你,把你变成专属于我的‘它’。同时,我也渴望被你爱,却并非作为客体,而是渴望被你承认为一个自由的主体。
因此,萨特认为,爱情常常是一场永无休止的冲突和挣扎。”
莉兹用了略带夸张的幽默语调:“Oh,这是不是听起来有点糟糕,甚至是令人沮丧?”
不过随后她又轻快起来:“当然,不同的存在主义者对这个问题有着不同的看法。
布伯提出了‘我-你’的关系,这要求我们承认他人和我一样,是一个自由的、有思想的主体,而不是一个‘物’。
我们承认彼此的自由性和主体性,我们共同面对一个偶然的世界,通过真诚沟通、互相信任、相互理解,实现一种真实的‘共在’。在这种关系中,我们不是要消灭对方的注视,而是要在彼此的注视中,更清晰的确认并勇敢的承担自己的自由和责任。”
莉兹微笑环视全场,总结道:“这两种观点的核心分歧在于:我将他人,或他人将我,视作‘物’,还是当作有主观性的‘人’……”
下课铃响,一些学生继续上前探讨,而郭小鹏默然起身离开,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她在讲台上的风采是迷人的,是充满魅力的,不过他并未打算停留,也不打算与她打个招呼。有些思想的交锋,止于内心,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时间流转至一月下旬,又是一个周五的晚上,这是郭小鹏最后一天做服务生的工作。
在仓库“工作”的期间,唐老头每天不定时过来,结算“货品”,补给食物,同时也是对他不言自明的监视。
郭小鹏并没有在老头面前表现勤奋,反而总会放下手中的事情,利用间隙与老头随意的攀谈。
人老了似乎有个通病,爱吹嘘自己的辉煌,也爱追忆年轻时的峥嵘岁月。
郭小鹏像一个耐心的渔夫,撒下倾听的大网,心思却是最精密的筛子,快速过滤掉那些滔滔不绝的废话,细心的收集起关于美国经商心得、华人商会成员信息、华人聚集的行业分布等可能有用的信息碎片。
同时唐老头也满足了他的好奇心,道出了那位“张甫东”老先生拒绝出席慈善晚宴的缘由。
说起这事,唐老头也是一脸义愤填膺:“慈善?还不就是要钱!钱是大风刮来的?是地上捡来的?最近关税都快涨到40%了!再这样下去,明天老头子我把超市关了,让慈善也来救济救济我!”
说完,老头又下意识的撇了一眼已经封装好的“成品”,有意的解释道:“唉,不想点别的门路,恐怕只能喝西北风喽。”
郭小鹏对他这番哭穷不置可否,但是老头抱怨的问题他却暗暗的上了心思。
进口关税波动大,他倒也有所耳闻。而自古以来,“避税”的法子五花八门,认真研究一下,往往就能找到可操作的空间。
这件事,大有文章可做。
郭小鹏暗自琢磨了一番,想到了室友唐兄。
唐兄与他不同,在香港有一份现成的家业等着他回去继承。当然,若想要真正的站稳脚跟,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唐兄此人,理智清醒,规划明确,是个脚踏实地的实干家。他频繁出入各种社交场合和精英派对,并非沉溺享乐,用他的话说,“做金融,做的就是圈子,玩的就是人脉。关系网,是最有价值的无形资产。”
这点,郭小鹏深以为然。如果仅靠一纸文凭,顶多就是个高级打工仔。只有能广泛采集他人的智慧和资源,整合外力为已所用,才有可能建立起真正属于自己的王国。
郭小鹏将初步的想法与唐兄商谈了一番,唐兄果然大感兴趣,因为这不仅关乎赚一笔外快,更关乎接触华人商会这个圈子的机会。
郭小鹏的“工作”结束,唐兄那边也拿出了具体的方案:
第一种,利用“归类错误”。
例如,将 “食品” 申报成 “工业原料”,关税能降低 20%。
第二种,制作“阴阳合同”。
例如,实际进货价 10 万美元的酱油,报关单上仅报 3 万美元,大幅降低关税基数。差额的部分则通过地下钱庄等其他方式补齐,通常手续费仅仅为5%。
第一种方案,说穿了也没什么新奇,关键在于对规则细节的把握。郭小鹏笃定,对思维传统的老派商人来讲,绝不会重金聘请专业的财税顾问。他们只信奉看得见的“勤劳”和“努力”,对依靠知识和信息赚钱抱有深刻的偏见,视之为“光耍嘴皮子的骗子”。
当然,这会是一锤子买卖,只要报过一次,唐老头他们自己也能慢慢摸索出门道。
而第二种方案,就需要有专门的金融渠道了。在这方面,郭小鹏毫无根基,但是唐兄家却有相应的资源,唐兄家做的就是银行方面的生意。
唐兄显然也更看重第二种方案带来的长期效应。如果能借此与美国华人的商贸网建立起稳定的联系,为家族开辟新的业务线路,那对他未来接管家族事业、提升自身话语权将大有裨益。
郭小鹏计划与唐老头谈判,将这两种都实践一次,节省下来的税款三人平分。
对此,唐兄也表现得颇为大方,表示若能合作顺利,他的那份收益他愿意放弃,权作对郭小鹏牵线搭桥的酬谢。不过后续的合作,他要自己来谈。
郭小鹏对此只淡淡笑了笑,没有谦让,也没有不平。他清楚的知道,人家的资源他无法比拟,也与他无关。他想要的一切都只能依靠自己,费尽心机、一点一点争夺而来。
不过,这次之后,唐兄会成为他的人脉,一条回国后可以用上的人脉,这才是他此番最大的收获。
凭借“咖啡因”奠定的基础,郭小鹏与唐老头的谈判还算顺利。随后,一笔足以支撑他在美国生活多年的收益进入了账户,餐馆的工作彻底结束了它的使命。
郭小鹏脱下燕尾服,走出餐馆,如往常一般在夜色中向着公交车站走去。
诸事顺遂,未来可期,预想中的轻松与喜悦却并未降临。郭小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眉宇间反而笼着一层化不开的沉郁。
今天是中国的小年,再过几天便是新年。
“每逢佳节倍思亲”。
这古老的诗句,以其朴实无华的力量,精准的刺进了他心底最柔软、也最脆弱的角落。
再黑暗压抑的日子,再清贫困苦的生活,至少他和母亲都是在一起的。而今年,以及可以预见的未来许多年,所有阖家团圆的日子,他都只能孤零零的,而母亲也同样是孤零零的。
郭小鹏的心情沉入了谷底。
恍惚间似乎有人叫他,但是他无心分辨,沉浸在低落情绪中的感官仿佛自动屏蔽了一切。
直到那声音跟了上来,执着地穿透这厚重的情绪壁垒,一声一声:“郭!……郭!……”
郭小鹏猛得回头,撞上了一双夜色中明亮如星的湖蓝色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