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冰——彼岸,错过的银杏树林》 第1章 美国加州 星期五的晚上,唐人街福满酒楼里,后厨的猛火与大堂里的人声交织出一片喧嚣的热浪,“煎炒烹炸”混合的气味将空间塞的满满当当的。 服务生们各自忙碌着,招呼客人、点单、为自己负责的区域添水上菜。 这其中有一道身影,同样穿梭于这片忙碌之中,但似乎又隔离于这片忙乱之外。 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有着极其清俊的眉眼,身形略显消瘦,却新竹般的修长挺拔。 那身服务生的燕尾服,旧的能看见袖口的毛边,可是穿在他的身上,竟然衬出了一种清冽的优雅和矜贵。 他彬彬有礼的引领客人入座,中、英、粤三语流利的切换,上菜动作平稳利落,在这喧嚣的烟火气中,自有一种闲庭信步的从容韵律。 郭小鹏来到美国已经整整两个月了,在后厨刷了一个月的盘子以后,才成为了前堂的一名服务生。 就在他刚为一家华人下单完毕的间隙,走廊尽头的“玉兰”包厢门被推开,一位金发女士皱着眉头走了出来,手里拿着纸巾,低头擦拭着胸前的衣服。 那是一件质地不错的丝质浅蓝色衬衫,而此刻,一块醒目的深色污渍却毁了这件衣服的优雅。 郭小鹏走上前去,礼貌的询问道:“晚上好,女士。请问需要帮助吗?您看起来遇到一点麻烦。” 女士抬头看了他一眼,湖蓝色的眼睛里有着几分懊恼,不过却维持着一抹得体的笑容:“噢,我刚刚遭遇了一种可怕的黑色鸡蛋,它攻击了我的味蕾,也攻击了我的衣服……我想我需要去一下洗手间。” 郭小鹏略一思索,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玉兰”包厢里是一群外国客人,他刚刚点单的时候,注意到有人带了一枚生日蛋糕。 或许体验“正宗中餐”可以使生日patty增添新奇的趣味,这群外国人点了一桌纯正的中国菜式。 那道“凉拌松花蛋”,恐怕就是这位金发女士口中的“可怕的黑色鸡蛋”。 郭小鹏忍住笑意,体贴地为她指引了洗手间的方向。 过了片刻,女士走了出来。显然,松花蛋 酱油并不是那么容易处理的,结果只是让那团污渍的边界变成了模糊的一团。 “看起来很糟糕吧,灾难现场扩大化了。”她对着等在外面的郭小鹏扬了扬眉毛,湖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无奈:“墨菲定律永远是对的——当你穿一件新衣服不想弄脏时,它就一定会被弄脏。” 郭小鹏轻声开口给出建议:“您可以回家后用冷水冲洗,再涂抹厚厚的洗洁精,静置10分钟。洗洁精可以分解油脂和蛋白质。” 随后他又认真提醒道:“千万不要使用热水,也不能烘干。受热会使蛋白质变性,从溶胶态变成凝固态,从而牢牢地固定在纤维上,并将色素一起锁死在内部。” 女士怔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噢,好的!很专业的建议,你真是个优秀的服务生!” 不过随即,她又摊了摊手,经典的美式自嘲:“只是现在,我只能先挂着这面‘旗帜’招摇过市了。” 郭小鹏又礼貌的仔细观察了一下污渍,嘴角微扬:“如果您想试试,或许有办法可以暂时遮盖一下。” 说完,郭小鹏转身从旁边的服务桌上取来一条干净的白色餐巾布,修长的手指折叠、翻转,快速而精准的打出了一个漂亮又对称的蝴蝶结。 然后,郭小鹏又要了她别在衬衣上的那枚银杏叶状的胸针,将蝴蝶结用胸针固定,恰到好处的遮住了那片狼藉。 女士低头看着胸前那个突兀出现,又带着一种奇妙混搭趣味的白色蝴蝶结,先是惊讶,随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Well,它看起来很棒!你一定是全加州最会打蝴蝶结的服务生了!” 她大方的伸出手:“莉兹·柯兰特。谢谢你的帮助。” “郭小鹏。”他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指尖带着短暂的距离感:“很高兴为您解围。” 莉兹又低头看了看胸前的创意装饰:“这条餐巾,我下次来的时候还给你,可以吗? 郭小鹏微微一笑,语调轻松而幽默:“您不必来还餐巾,不过欢迎您来品尝本店其他‘不具备攻击性’的食物。” 望着莉兹·柯兰特走回包厢的背影,郭小鹏嘴角的笑意渐渐散去,继续投入他的工作。 这种举手之劳的“帮助”,不过是他目前艰难生存中的一个小小的插曲,轻飘得如同尘埃。 两个月前。 波音客机的起落架震颤着磕在旧金山国际机场的跑道上,1986年的美国,对郭小鹏而言,是一片充满机遇的新大陆,同时也是一座需要徒手起攀的险峻高山。 旧金山的天空瓦蓝瓦蓝,阳光慷慨的倾泻在每一个人的身上,而郭小鹏却没有感受到它的热情,也无暇欣赏这大洋彼岸的风光。 从他落地的那一瞬间,头顶便清晰的列出了一串冰冷的账单。 住宿:资本主义优越的生活条件,最差的宿舍便是双人间,每月$250含水电。 吃饭:快餐,汉堡和三明治,每月$150。 学习资料:二手书,每月$60。 交通:外出打工往返,每月$50。 电话费:打给母亲的国际长途,每月$40。 生活用品:牙膏、洗衣粉等每月$50。 这是在奖学金完全覆盖学费的情况下,不包括娱乐,不考虑社交,完全没有意外时,郭小鹏按照最低标准计算出的结果——每月起码要有$600,才能维持正常的生活。 而他摸了摸口袋,无言的笑了笑,那里只有一张孤零零的10元美钞。 好在第一个月的住宿费是提前交了的,他不至于立刻露宿街头。 临行前夕,母亲曾掏出二百美元放在他的手里,殷切的叮嘱:“鹏儿,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要吃饱穿暖,别担心妈……” 望着母亲已经被岁月刻上细纹的眼睛,他一一应下,没有推辞母亲的心意。但是他心里清楚,家里是绝计拿不出这个钱来的。 80年代的内地,普通人的月收入不过几十人民币,即便是在香港,他和母亲也不过是过着维持温饱的清贫生活。 而TOEFL、GRE考试的报名费、留学的申请费、材料和成绩单的国际邮寄费、沟通意向和研究方向的国际信件……每一项都是一笔沉重的负担,更何况还要同时申请四五所学校。 在将近一年的准备时间里,家里那点微薄的积蓄早就没有了,最后的机票和第一个月的住宿费更是到了砸锅卖铁的程度。而这二百美金,大概是母亲为了他,开口从亲戚那里借来的吧。 当年,那个动荡的十年快要结束的时候,一封来自香港的信件,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母亲多年的沉寂——那是来自他亲生父亲那边亲族的消息。 父亲家本也是书香门第,动乱初起时,有亲戚或侥幸或有先见之明,跑去了香港。时隔多年,竟还有人一直惦记着父亲这一脉。 郭小鹏记得,母亲收到信的那天泪流满面,因为父亲已经离开她将近10年了。 这一封信仿佛一份遥远的回忆,同时也是黑暗中的一束光亮,为母亲带来了未来的指引和挣扎求变的勇气。 他和母亲来到香港以后,在亲戚的帮助下,有了一个可以容身的小小居所。亲戚对他们已经仁至义尽,他和母亲都知道,不该过多的打扰。同时,他们也不想再过上寄人篱下的生活。 母亲找到了一份在戏曲剧团打杂的工作,勉强可以糊口。而12岁的他可以帮着母亲做家务,甚至可以偷偷找些发传单、送报纸之类的零工补贴家用。 在香港的小小斗室之中,他与母亲相依为命,日子虽然拮据,但却是郭小鹏第一次感受到家的温馨和幸福。 而就是这么一点微小的幸福,他却知道,母亲是付出了何种代价才换回来的。 收到信件的那一年,林子烈已经官复原职,母亲纵然想要抗争,又谈何容易。 此后一年,林家呈现出了一种诡异的平静,那也是他在林家过得最为安宁的一年。 他有了弟弟林小亮。 弟弟小亮比他小11岁,他只见过他1岁以前的样子,此后便是林子烈邮寄到香港的几张照片。 母亲是用弟弟,换了带他离开的自由。 在最后登机的时候,郭小鹏深深的拥抱着母亲,请她等着她的儿子回来,也把那二百美金悄悄塞回了母亲的口袋。 他和母亲即将相隔万里,他不能让母亲身无分文,还欠下债务生活。 他会在美国活下去,然后——美国会成为他攫取一切的开始! 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是位于美国西海岸的一所公立大学,是化学系顶尖的强校之一。在综合了各方面因素之后,郭小鹏选择了在这里读研究生。 在指定的时间段内,学校提供了专门的校车接机服务。 而今晚和明天的伙食也不用担心,在长达14个小时的飞行时间里,郭小鹏每餐都会额外多要一份餐食,并将其中便于储存和携带的面包、饼干、黄油小料等仔细的收好。 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时刻备战备荒。 在某些时候,倒是应该感谢林子烈和林家对他的特殊“培养”。 来到学校,郭小鹏没有急着办手续,而是破开了那宝贵的10美元,买了一张公交车票,前往唐人街。 留学签证是严禁校外打工的,而中餐馆是少数可以打“黑工”的地方。 “福满酒楼”的老板是个发福的中年男人,说话还保留着粤语口音,评估商品般上下打量着他:“留学生唔稀奇,后生仔从洗碗工干起啦。$3/小时,先干一个月看看啦。礼拜六日全天还包你一顿饭啦。” $3/小时,低于联邦规定的最低时薪,而郭小鹏没有迟疑便接受了,他急需一份能每天现金结算的工作。 每周一到五,每晚17:30-21:30,工作4个小时。 礼拜六日,10:30-21:30,工作11小时。 每月$504,还不足以覆盖全部的开销,但至少,他能在美国活下去了。 第一晚的$12,攥在手中似乎包裹着一层厨房里厚厚的油污。 午夜零点的加州,是大洋彼岸的早晨八点。 郭小鹏计算好了时间,拨通了那个跨越重洋的电话号码。 母亲的声音很快从听筒里传出:“喂……” 那熟悉的、浸透慈爱的声调,瞬间击穿了郭小鹏表面维持的平静。他的喉头猛地锁紧,没有第一时间发出声音。 母亲直觉的提高了音量:“是鹏儿?” 郭小鹏挤出音调,动情的叫了一声:“妈!” “鹏儿!你在那边还好吗?”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喜悦中还饱含着浓浓的担忧。 郭小鹏知道,母亲肯定已经看到了那被塞回的二百美金。 他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情绪,轻松笑道:“妈,您儿子年轻,又聪明,有什么可担心的?学校很好,我也找到了勤工俭学的工作,以后常给您打电话。” 母亲的声音难掩激动,他能听出还有一丝竭力压抑的哽咽:“妈只要知道你好,妈就放心了!国际电话很贵,不用惦记妈!” 郭小鹏几乎能看到,母亲这两天守在电话机旁边的样子,也能想象到此刻,母亲既渴望多听听儿子的声音,又心疼那每分钟都会跳涨的电话费的样子。 郭小鹏柔肠寸断,万箭穿心。 他强行稳住声线:“妈,您也别担心我!您多保重身体!” “哎,好,好……挂了吧,鹏儿……” 母亲的声音消失了,像一把剪刀剪断了他和这世界唯一的牵连。 电话亭瞬间沦为一座孤岛,四处漆黑一片。 下一刻,深埋的恨意滔天巨浪般席卷而来: 妈!这世界对您不公平!我要毁了它!我要彻底毁了它! 第2章 炒饭哲学 艰辛,覆盖着郭小鹏初到美国的每一天。他的生活被完全分割成了两半:一半是实验室里精密的仪器,是分子式构成的奇妙变幻;另一半,则是在“福满酒楼”后厨里与油污为伍,洗着堆成小山的碗碟。 生存的压力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暇他顾,连一刻都不能停息。 即便如此,每天两餐,吃一天顶两天,依然是眼下生活的常态。 就这样,一个月时间悄然流逝,郭小鹏完全熟悉了这新的生活环境,同时也向酒楼老板提出了换岗。 刷盘子是毫无意义的纯粹体力消耗,只是他初来乍到迫不得已的选择。 酒楼老板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倒是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靓仔啦,做服务生可以,不过讲明先,没有底薪,靠自己赚小费啦。” 对于这一点,郭小鹏并不担心。他在洗盘子的时候默默的计算过,以酒楼的人流量和翻台率来看,哪怕只是正常的例行小费,收入也不会低于最底层的洗碗工作。 而成为服务生,最重要的是能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能接收到各式各样的信息碎片。 这家福满酒楼,当初他便细心的观察过,不同于那些只做“炒杂碎”、“酸甜肉”等迎合西式口味的廉价快餐店,它还真正的做着地道的中式炒菜。 在这里,能吃到地道的中国菜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它必定吸引和聚集着一批特定的华人群体。 他要在美国奠定他未来的基石,绝不能无休止的把时间浪费在打工果腹上面。而华人群体相对更容易接近,或许就是他撬动第一桶金的突破口。 香港是英国的殖民地,郭小鹏对西方的餐饮文化并不陌生,再加上他丰富的学识和不俗的容貌,在这个普通的中餐馆里胜任一名服务生绰绰有余。 果然,一个月下来,小费收入$650,虽然依旧紧绷,不过他的收支天平第一次达到了脆弱的平衡。 当他第一天穿上燕尾服的时候,坐在柜台后面结账的老板一脸戏谑的向他吐着烟圈:“靓仔可以靠脸赚钱啦,嘴巴再甜一点,哄得太太和小姐开心,不仅有小费,说不定可以赚‘外快’啦。” 郭小鹏不动声色的听着那庸俗的玩笑,亦或是一种真实的暗示,他狭长的凤眸轻轻敛着,未置一词。 他骨子里的那份骄傲,如同他宁可饿上两天,也绝不会吃一口杯盘狼藉中的残羹冷炙。 也如同当初在林家的时候,林小强骂他“拖油瓶!有种别穿我爸爸给你买的鞋!”他从第二天起,便只穿母亲熬夜为他缝制的黑色布鞋。 林子烈可以罚他挨饿,但是却绝不能让他开口叫他一声爸爸。 他需要钱,他要疯狂的追逐钱和权利,但是他不会向任何人低头,不会出卖自己的尊严。 一周以后,莉兹女士再次光临,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浅蓝色的丝质衬衫。 “嗨,郭先生!”她笑容明快,双臂自然的向两侧摊开做着展示:“按照你的方法,它得救了。” 衬衫光洁如新,那抹柔和的浅蓝衬着她湖蓝色的眼睛,在酒楼浓墨重彩的中国风下,散发着西方女性优雅的魅力。 郭小鹏为她下单了一份扬州炒饭套餐。其实,这位莉兹女士并非那次“松花蛋事件”才初次到来。郭小鹏记得,她之前也来过,也是周五的晚上,也是一份扬州炒饭套餐。 这倒不是因为她有多么让人过目不忘,而是郭小鹏那双沉静的凤眸,一直在观察着一切,分析着一切。他像一只幼兽,羽翼未丰,只能静静的蛰伏和等待,却从未有一刻停止对机遇的捕捉。 周五的晚上,莉兹的出现几乎是一种规律。她通常一个人,会携带书籍或资料,习惯边吃边阅读,每次也都是一份扬州炒饭套餐。 他们之间逐渐形成了某种默契,会微笑着打招呼,偶尔在点单、上菜的间隙聊上几句,如同一位认识却又不算熟识的朋友。 时间久了,郭小鹏对她这一成不变的菜式,不免也生出了几分好奇。 不来到国外,体会不到中华美食的博大精深。有时候他甚至很“同情”外国人的味蕾。这位莉兹女士难道真的被“黑色鸡蛋”吓到了,不愿再做其他的尝试? 终于,又是一个周五的晚上,当莉兹熟稔的说出:“嗨,郭,一份扬州炒饭套餐,谢谢。” 郭小鹏不失幽默的开口建议道:“如果您想尝试一些别的,我可以为您推荐一下,我想一定可以避免‘生化危机’。” 莉兹将一缕金发拨至耳后,莞尔一笑:“上次的尝试完全是朋友的主意,或许我是个有点无趣的人,但我真的非常喜欢这道扬州炒饭,觉得一直吃它也没有什么不好。” 郭小鹏也笑了,声音柔和温润:“您喜欢就好,我只是担心那次意外,让您对中国美食失去了信心。” “恰恰相反,”莉兹认真地摇摇头:“我觉得中餐非常了不起,能把烹饪变得如此复杂而艺术。我曾在家里尝试过做炒饭,结果做出了一团黏糊糊的东西。” 她微微耸肩,美式的随意和洒脱:“我想,人不必勉强自己做不擅长的事情。每周来这里享受一份完美的炒饭,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一份炒饭能被提升到“艺术”和“幸福”的程度,郭小鹏心底不由生出了几分“好为人师”的心思,唇角的笑意更甚:“让我猜一猜,问题可能出在‘饭’上,您用的应该不是隔夜的冷饭吧?” 莉兹微微睁大了眼睛,流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惊奇:“剩饭?当然不。为什么要用剩饭呢?” 郭小鹏耐心的解释,如同在实验室里阐述一个有趣的原理:“炒饭的本质,某种程度上,是‘剩饭的华丽再生’。它将零散的、剩余的食材,比如冷饭、鸡蛋、零星的火腿、切碎的蔬菜,通过炒制,融合、升华成一道崭新的主食。这源于一种实用主义智慧,强调资源的极致利用和转化,是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哲学。” 他略一沉吟,既而又补充道:“或许,也源于中国那片土地上曾经漫长的、关于贫穷和饥饿的记忆吧。” 莉兹湖蓝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听得极为专注,同时还闪过了一抹思索的光芒:“郭,我觉得你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服务生,你很有知识,也很有见解。让我也猜一猜……你是留学生,对吗?” 这倒没什么可隐瞒的,郭小鹏坦然的点点头:“对,课余时间在这里打工。” “果然,”莉兹的脸上绽放出“果然如此”的神情,语气中带着真诚的赞美:“我接触过不少中国留学生,他们大多都像你一样,聪明、勤奋,有着非常扎实的学术基础。” 她话锋一转,眼神明亮的提议:“对于东方的哲学体系,我一直抱有浓厚的兴趣。或许有时间,我们可以一起探讨一下。” 郭小鹏报以温和而矜持的微笑:“希望会有机会。祝您今晚用餐愉快。” 12月中旬,秋季学期即将结束,围绕着圣诞节与元旦,约有为期三周的寒假。 也许是天气不好,这个星期五的晚上,酒楼里的生意却很稀疏。郭小鹏决定提前结束工作,他也进入到了考试周,期末考的成绩关系着他的奖学金,必须要认真的对待。 走出酒楼,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冬雨。在唐人街大红的中国风中,一些店铺也应景的装点了一些圣诞饰品。 不过那即将到来的节日氛围,被湿冷的雨水隔绝着,与他毫无关系。 郭小鹏撑着一把黑色的旧伞,准备步行至一公里外的公交车站。 “嗨,郭!你今天已经结束工作了吗?” 一个声音穿透雨声响起,郭小鹏循声望去,竟是莉兹。 周五的晚上,固定的来吃一份扬州炒饭。不过她之前已经结账离开,不知怎得又出现在这里。 此刻,她穿着驼色羊绒大衣,撑着一把长柄雨伞,手里还拿着另外一把,正站在不远处望着他。 郭小鹏停下脚步,回答道:“是,有一个重要的考试,要多花些时间准备。” 莉兹理解的点点头:“噢,对,现在是考试周了。” 她向他走了过来,扬了扬手中的车钥匙,示意了一下路边:“你要去哪里?我的车子停在那边,或许我们顺路。” 郭小鹏礼貌的回绝道:“谢谢,不用麻烦,我到前面的公交车站就可以。” 莉兹望着他,雨水在她的伞沿汇聚成串串珠帘,她蓝色的眼睛却在这模糊的雨夜中显得格外的清晰。 “或许我该重新介绍一下自己,”莉兹脸上露出一个略带着正式却又不失亲切的笑容:“莉兹·柯兰特,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哲学系的教授。能冒昧问一下,你在哪所大学就读吗?” 郭小鹏眼中掠过诧异,诧异于这巧合,更诧异于这位莉兹女士,她看上去很年轻,居然会是一名教授。 见他一时没有回答,莉兹轻松的笑了笑:“怎么,这属于你要保密的个人**吗?” “不,”郭小鹏开口,也轻轻笑了笑:“只是……觉得凑巧。我也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化学系研究生。” “Oh!Amazing!”莉兹的语气充满了愉悦,眼睛也像蓝宝石般闪亮了一下:“那么,你是回学校吗?我们真的顺路,我住在学校附近。” 郭小鹏看着眼前笑意盈盈的女教授,一时沉默无言。 “走吧,郭小鹏同学。”莉兹热情的招呼道,带着不容拒绝的善意:“我想不会有人真的喜欢站在阴冷的雨水里。在车上,我们正好可以进行一些关于东方哲学的讨论。” 郭小鹏没有再推辞,他点了点头,道了声谢,收拢雨伞,俯身坐进了那辆停在路边的、暖黄色的甲壳虫轿车。 第3章 唯一路径 雨水浸透夜色在玻璃上晕染开来,车厢仿佛一个独立、私密的小小世界,恍惚间,竟会让人生出一种错觉,这茫茫天地,只有他与莉兹两人穿行其中。 暖风缓缓送来,带着一股淡淡的、属于女人的香水味,不是花香,像是某种木质混合了柑橘的气息。这方面知识郭小鹏储备不多,无法进一步分辨,甚至于他都有些分辨不清自己现在的状态,是松弛?亦或有某种微妙的敏锐? 莉兹平稳的驾驶着甲壳虫,带着轻松的笑意开始聊天,说的却不是哲学,而是化学。 “说起来,我小的时候对化学也很感兴趣,它就像魔法一样神奇,而且它还可以操控,就像真的有魔法棒指挥施法那样。” 她的描述生动有趣,也极其准确的切中了郭小鹏对化学最本质的共鸣。 他不禁接口道:“是的,化学是最精准的科学,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从不出错。” 莉兹侧头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毛:“那么,在化学家眼中,哲学是不是有些虚无缥缈?” 郭小鹏捕捉到了她的眼睛,认真的答道:“知识是相通的,无论是哲学还是化学,都是在解读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律。” “很妙的回答。”莉兹赞许地点点头,“化学要在无尽的实验中找到最精确的配比,最高效的催化剂,确保反应只产生唯一需要的结果;而哲学要在无尽的思辨之后,筛选出最契合逻辑与存在的思想,得到关于世界的唯一真理。” 她又侧过头,微笑着注视他:“我们都要在混沌的可能性中,寻找并确立那条唯一的、必然的路径,不是吗?” “唯一的、必然的路径……” 郭小鹏低声自语般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就如同一剂“催化剂”,在他心底悄然起了反应。 他凝视着她,仪表盘的微光映衬着她的金发和蓝色的眼睛,夜色之中泛着一层不真实的光晕。而他狭长的凤眸中却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深沉,还有与这夜色融为一体的晦暗。 片刻后,郭小鹏的语调恢复了一贯的从容与温和:“您总结的非常精辟,教授。” 莉兹或许觉得话题聊的过于深奥了,蓝色的眼睛眨了眨,带了几分自我调侃:“Oh,抱歉,专业使然,我总是容易把事物都上升为抽象的概念。” 她又把话题拉回了自己:“说起来倒是有些遗憾,虽然我对化学也有兴趣,可实在没有摆弄瓶瓶罐罐的天赋。” “那天听了你的炒饭哲学,我回去又尝试了一次。我的问题不光出现在‘饭’上,打鸡蛋、放盐、放油……好像我的每一个步骤都不对劲。” 她又幽默的总结道:“这大概就注定了我只能投身于哲学。” 郭小鹏嘴角弯起,轻轻笑了,笑意驱散了刚刚略显深刻的氛围。 他“体贴”的安慰道:“西方哲学一大核心命题便是‘认识你自己’,而中国也有一句话,叫‘术业有专攻’。” 莉兹像是忽然触到了什么有趣的念头,湖蓝的眼睛亮了亮,轻快的追问道:“对于一个化学家来说,合成一份美味的炒饭,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郭小鹏的笑意更深,年轻俊朗的脸上流露出了真实的放松和愉悦,不经意间还有一点小小的倨傲:“我想用不着劳烦化学家,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讲,都是轻而易举。” “Oh———”莉兹夸张的拖长了音调,两人对视一眼,笑声回荡在了小小的车厢。 雨渐渐停了,车子驶近学校区域,在一个岔路口缓缓停下。 “停在这里可以吗?”莉兹侧过身:“左拐是学校,往前直走是我的房子。” 郭小鹏再次道谢,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准备下车。 莉兹忽又唤住他:“嗨,郭。假期和圣诞节期间,你会干什么?” 郭小鹏回过身,语气平静无波:“没什么特别,继续打工而已。” 莉兹笑了笑,眼神温和:“我会去其他州看望我父亲,那么……我们下个学期再见了。” 随后她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下个学期,如果你对哲学有兴趣,欢迎来听听我的公开课。周一和周三的下午。” 郭小鹏静静看着她,迎着她坦诚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谢谢,我会留意。” 他礼貌的再次告别:“提前祝您圣诞节快乐,莉兹教授。” 莉兹眨了一下眼睛,微笑着回应:“也祝你的考试一切顺利,郭小鹏同学。” 车门关上,郭小鹏站在路边,目送黄色甲壳虫驶入前方的夜色,直至消失不见。 湿冷的夜风袭来,他竖起了风衣的领子,转身向学校的方向走去。 Amazing?外国人的Amazing总是频繁又轻易。但不可否认,这个雨夜是他在异国他乡第一次感受到一份真诚的善意,像一颗小小的火种,短暂的温暖了他紧绷的生活。 然而,这缕温暖并未让他贪恋,真正属于他的Amazing,或许出现在上一个周末,也或许在即将到来的假期之中。 他并没有对莉兹说谎,这个假期,他确实要打工,只不过,要去做一份“特殊”的工作。 在上一个周六的中午,郭小鹏终于发现了一丝机会的蛛丝马迹。 那天中午,酒楼大堂靠窗的位置上,两个衣着体面的华人老者引起了郭小鹏的关注。 他们点了地道的炒菜和港式的叉烧,不过似乎是在争执着什么。 郭小鹏隐约听到,他们争论的是有关“华人商会”和“慈善晚宴”的事情。 最后,这顿饭不欢而散,其中一位穿着唐装老头将一张红色卡片一掷,径自离去。 郭小鹏不动声色的看着,待另一位也离开,才自然的上前。他先收起了压在茶杯下的小费,随后,修长的手指将卡片捡了起来。 那是一张颇有质感的邀请函,大红烫金,彰显着郑重与尊贵。 上面写着:华人商会年度慈善晚宴,地点圣弗朗西斯酒店顶层,诚邀“张甫东先生”莅临,时间明天晚上。 郭小鹏心头一动,把邀请函收进了燕尾服的口袋,脑中萌生了一个念头——代替这位“张老先生”进去看看。 周末的夜晚=Party Time,宿舍楼的公共休息室成了临时舞池,香烟混合着酒精,音乐和尖叫声震耳欲聋。 郭小鹏路过一片喧嚣,推门进入了一室清冷。 宿舍里只有他一人。 他的室友是楼里唯二的华人,来自香港,姓唐,金融系。郭小鹏6岁上的小学,比大部分同届人小,叫他一声唐兄。 这位唐兄并无生计上的后顾之忧,早早便入乡随俗,融进各种活动与社交之中。 郭小鹏脱下外衣搭在椅背上,唇角牵起一丝同样清冷的弧度。他想起,唐兄第一次意识到他身无分文时,脸上那反复确认和难以理解的神情。 毕竟八十年代,出国留学极少有普通人家的孩子,因为信息壁垒是比经济负担还要难逾越的障碍。 申请渠道,考试信息,国外的资料……只有零星散落在纸张中的只言片语。普通人想要摸清门路,就如同一匹瞎马参加障碍赛般的无所适从。 不得不说,在这件事情上,郭小鹏获得了来自继父林子烈的帮助。 大四那一年,经过对未来的深思熟虑,他决定前往美国,因为那是一条快速镀金的终南捷径。 这其中的困难不知母亲是如何了解到的,但是郭小鹏知道,一定是母亲背着他请求了林子烈的帮助。 距他们离开林家,已经过去了10年。因为弟弟林小亮的关系,母亲与林子烈并没有断绝联系。甚至于法律上,他们和林家也没有断绝关系。 当他顶着“市W书记公子”的头衔时,宝贵的推荐信,现成的申请表,专业人士的指导,签证等手续的办理,一切都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顺畅。 果然!唯有权利,才能真正掌控资源!拥有极致的权利,便会拥有掌控一切的力量! 郭小鹏再次拿出那张红色邀请函,凤眸微眯,仔细思量起来。 这是一次机会,能接触到已在美国站稳脚跟的顶层华人。 这几个月来,实验室、餐馆、宿舍,三点一线,生存的重压将他牢牢困死在了一个狭小的格局里,几乎窒息。 他迫切需要一点变数。 而慈善晚会,还不至于是龙潭虎穴,哪怕一无所获,不过就损失了明晚的打工费。即便遭到驱赶、受到奚落,代价也在能承受的范围之内。 他也需要一点冒险和刺激,就当做是这沉闷生活的调剂和反抗。 郭小鹏脑中模拟着慈善晚宴中的种种可能,思绪翻腾,一直持续到午夜零点。这是他每周固定与母亲通话的时间。 宿舍楼安静了下来,因为校规,狂欢的人们散去了不少。 来到公共电话亭,郭小鹏脸上的算计与疲惫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营造的轻松与笃定。 “妈,我很好……对,学习很顺利……钱够用,您别操心……天冷了,您身体怎么样?” 母亲的声音是永不褪色的慈爱,同样一切都好,仿佛他们相隔万里,都过着称心如意的日子。 最后,依旧是母亲那熟悉的、带着不舍的催促:“哎,妈都好,别惦记……挂了吧,鹏儿……” 忙音响起,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那脆弱而温暖的幻象。 夜色深沉,寒意浸骨。 郭小鹏缓缓放下话筒,薄唇紧抿,凤眸深处最后一点温情归于死寂。 任何一丁点机会,他都不能放过。 任何代价,他都在所不惜。 第4章 从零到一 圣弗朗西斯酒店,郭小鹏穿着签证面试时的西装,乘电梯前往顶层。 灯光流淌过他挺拔的鼻梁和微挑的凤眼,一派优雅天成的矜贵模样。 他走向宴会厅入口,脚步放缓观察片刻,从容的将邀请函递了过去。 侍者只简单登记,便恭敬放行。 宴会厅内,约有二三十人,衣冠楚楚,三三两两的互相客套着。枝形水晶灯高悬于顶,下面自助长桌上既有西餐的牛排、鹅肝、烤火鸡、奶油蛋糕,也有着北京烤鸭、炸酱面、炸春卷等中式菜肴。 郭小鹏选了一处不引人注意的位置坐下,目光沉静地扫过全场,一抹得逞的快意如夜鸟掠过眼底,一闪而逝。 这是他第一次踏入正式的社交场合。 这场慈善晚会旨在帮助孤寡老人,救助贫困儿童,以及为亚裔难民募捐。 一位四十多岁的华人男子首先上台致辞,总结过去,展望未来,表达对每一位华人同胞及亚裔同胞的关爱之心。在真情流露与慷慨激昂之间,倒是颇有一份不俗的感染力。 郭小鹏饶有兴致的看着,暗自思忖:这位便是华人商会的会长了。慈善?不过是树立形象,增强团体内部凝聚力的小手段罢了。 晚会按流程进行着,郭小鹏斯文的品尝着食物,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自我解嘲。他也受够了每天汉堡、三明治的日子,今晚即便没有其他收获,能慰藉一下肠胃,也算是不亏此行。 他再次走向自助台,端起一杯泛着诱人金色的、不知名的酒液,准备一边慢慢品尝,一边更仔细地观察场中人物。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身形却蓦地一顿,一位华人老头正用锐利的目光,毫不避讳地审视着他。 郭小鹏心头一凛,立刻认了出来,正是昨天餐馆中与“张甫东先生”同桌的老者! “年轻人的胃口真让人羡慕!”老头逼近,在他面前站定:“听说,你是代表''张老头''来的?” 郭小鹏心思急转,那不容辨错的嘲讽让他确信,眼前之人与那“张老头”是熟识,编造谎言只怕毫无意义。 他波澜不惊的答道:“不是。” 老头眼神一厉,语气咄咄逼人起来:“那你是谁?怎么混进来的!” 郭小鹏心中暗道可惜,这场晚宴怕是到此结束了。 他带着年轻人的鲁莽,语气却又不卑不亢:“我在餐馆里捡到了邀请函,一时好奇,想来见识一下。很抱歉,如有不妥,我现在就离开。” 说完,他微微颔首,作势便要离去。 “等等!”老头却不肯轻易放过他:“你究竟是谁?姓什么,叫什么?” 郭小鹏只得停下脚步,心头警铃大作,权衡利弊后,还是选择坦诚。 “郭小鹏,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化学系研究生,在唐人街餐馆勤工俭学。”他清晰的报出了身份,同时观察着老头的反应:“对我冒昧的行为,再次抱歉。” 见老头一时没了言语,目光也游移起来,郭小鹏也不犹豫,再次转身,大步朝出口走去。 “等等!”老头再次叫住了他。 郭小鹏眉头蹙起,对老头的不依不饶也生出了几分气恼,一双凤眸冷冽下来,沉默地回望过去。 出乎意料,老头并未再追究冒名顶替的事,而是确认般的问了另一个问题:“你说……你是学化学的?” 郭小鹏不知其意欲何为,不动声色的答道:“是的。” 老头脸上浮现出一丝捉摸的神色,忽然倚老卖老起来:“年轻人嘛,好奇心重不算坏事。我向来就喜欢胆大机灵的年轻后生。既然来了,也不用急着走了。” 郭小鹏心头一动,嗅到了机遇的味道。他当然不会拒绝,跟着老头走到一处角落坐下。 老头审视他片刻又问了一个问题:“懂提纯吗?” 郭小鹏反问:“提纯什么?” 老头迟疑了一下,目光紧盯住他,沉声吐出三个字:“咖啡因!” 郭小鹏面上平静如初,心跳却是漏了一拍! 这东西听起来寻常,可一旦纯度达到某些标准,在黑市中便是其他性质的东西。 他学术化的回道:“不难。可以从速溶咖啡粉里萃取,使用旋转蒸发仪浓缩,再通过重结晶获得高纯度产物。” 老头听完,眼中闪过满意,但却一时沉吟不语,似是在考量着什么。 郭小鹏也不催促,静静等着下文。 过了一会儿,老头仿佛拿定了主意,终于开口道:“我给你个机会,如果你能提纯出100g,后续我这边可能有一份工作。” 一股老奸巨猾的气息扑面而来,郭小鹏敏锐的抓住关键:“您的意思是,我先‘免费’提供100g?” 老头想了想,改口道:“咖啡粉我提供。这100g,给你50美金。” 郭小鹏唇角勾起一抹嘲讽:“学校实验室有严格规定,设备私用属于严重违规,一旦被发现就是开除。您觉得,50美金值得我去冒险?” 老头一副说教的口吻:“俗话说的好,富贵险中求。机会稍纵即逝,年轻人要学会把握。” 郭小鹏冷笑一声,寸步不让:“机会是相互的。您拦住我,说明您需要这样一个人。而我知道,这东西在黑市每克能卖$2以上。” 老头噎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被拆穿的尴尬,愠怒的“哼”道:“年轻人,你可不是黑市!” 郭小鹏冷静的开出条件:“我需要了解具体的工作内容。学校的实验室可一不可再,如果您是打算让我长期在里面进行这类操作,那恐怕办不到。如果后续我们确有合作的可能,这100g,100美金。” 老头盯着他,几秒后,皮笑肉不笑的点了点头:“不错!有前途!你放心,我们这边一个搞化学的朋友,最近身体不好,要进行个小手术,只是需要一个人临时顶替下他的部分工作而已。” 郭小鹏略一思索,也应承下来,转而问道:“还未请教您怎么称呼?后续如何联系?” 老头倒还卖起了关子:“晚会结束跟我走一趟,带你去取咖啡粉。” 夜色之中,郭小鹏看见了车窗外的霓虹,是熟悉的唐人街。 老头姓唐,在唐人街开有一家华人超市。郭小鹏跟他进入超市的仓库,取了几包速溶咖啡粉。 第二天,一切如常。上课,打工,提交一份本周的“晚间延时使用实验室”申请表。 化学系的学生都会申请,收工后继续做实验更是他的常态。 实验室的钟表已接近零点,临近考试,刻苦的学生比平时多了不少。 郭小鹏坐在自己的实验台前,心无旁骛地进行着一项复杂的合成实验。冷白色的灯光下,他清俊的侧脸呈现出一种静谧而专注的美感。 直到凌晨一点,最后一个美国男生也准备离开,对他招呼道:“郭,你还不走吗?快考试也不要太紧张了。” 郭小鹏抬头回以微笑,“尝试了一个新的反应路径,还要等一会儿结果。” 男同学耸耸肩,说了句“祝你好运”,便离开了。 脚步声消失,实验室里一片寂静。 郭小鹏没有动,依然进行着手中的实验,直到记录下最后几组数据,他才缓缓起身。 走廊里悄然无声,郭小鹏将提前放好的咖啡粉拎进实验室,反锁门窗,拉下遮光帘,开始了今晚真正的内容。 取少量咖啡粉,乙醇溶解、过滤杂质、旋转蒸发、重新结晶……步骤在他的指尖流淌,果然如同施展一场精密的魔法,褐色粉末最终化作了一小撮纯白。 郭小鹏像端详艺术品般端详着自己的“成品”,狭长而幽深的凤眸黑如曜石,蕴含着一种令人费解的得意。 第一次,却仿佛进行过千百次般的得心应手。 那撮纯白色的粉末,即便不进行检验,他也无比确信,纯度绝对在98%以上。 短暂的停顿后,郭小鹏不再耽搁,开始大规模制作。重复的过程并不单调,反而孕育出行云流水的节奏与韵律。当最后一个循环结束,透明的玻璃瓶里装满了洁白无瑕的粉末,100g,分毫不差。 郭小鹏将它装进背包,有条不紊的将用具清洗、归位。即使通风柜一直在嗡嗡运行,他依然洒了一点含硫的试剂。刺鼻的臭鸡蛋味弥漫开来,彻底掩盖了咖啡的焦香。最后他又打开门窗,冰冷的空气涌入,吹散了最后一丝可能遗留的气息。 确认一切痕迹都完美抹去,郭小鹏从容走出实验室。 天空的灰色正在稀释,天边泛起了隐约的微光,一夜未睡,他的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不仅仅因为手中的东西能换100美金,不仅仅因为找到一个工作的门路,更是因为这东西本身——这被提纯出的“精粹”,散发着某种动人心魄的魔力,就如同它本身的功效一样,刺激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白天,郭小鹏依旧照常上课,傍晚他来到唐人街,却向酒楼老板请了假。 在超市的仓库里,唐老头检验了那瓶粉末,也递过来一张百元美钞。 这是他到美国以来,第一次获得一张完整的百元美钞。 郭小鹏拿在手中,本杰明·富兰克林的目光静静注视着他。这目光已经刻在人类的历史柱上,也将永远被后来者所铭记。 郭小鹏的凤眸深处翻涌起异样的光芒,那是他一直蛰伏的野心,此刻撕开了平静的伪装。 他知道,有些事情,一旦有了第一个“一”,后面就会接踵而至。有些路,一旦踏上第一步,就注定无法回头。 而他,也不会回头。 他将纸币对折,收进口袋。再抬眼时,嗓音平和清淡:“好了,接下来谈谈具体的工作内容吧。” 第5章 手工饼干 郭小鹏又来到了另一处仓库,这里位于偏僻的郊区,四周一片漆黑与寂静。 唐老头掏出钥匙打开厚重的铁门,啪的一下打开灯,空气中悬浮着淡淡的尘埃,弥漫着各种干货、调味品等混合的气味。 这间仓库内部空间巨大,在堆积如山的货箱之中,有一个被刻意清理出的角落。郭小鹏目光扫过,一眼就认出,那里有一台旋转蒸发仪。 这东西并不能在市面儿上流通,看型号和磨损程度,大概率是某个科研机构淘汰下来的设备,不知通过何种渠道被弄到了这里。 郭小鹏走近,仔细打量。 这里的“实验室”虽然简陋,但常用的溶剂、器皿倒也一应俱全,摆放得甚至能看出使用者的个人习惯,显然确实有人一直在这里工作。 “怎么样?没问题吧?”唐老头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郭小鹏淡淡答道:“仪器旧了点,不过只要能用,我想就没有问题。” “那好,”唐老头开出了价码:“每天100美金,当然对‘东西’的数量和质量有最低要求。” 郭小鹏看着老头,微笑了一下,却果断否决:“不。还是按克。” 老头的脸色随着他的话音阴沉下来,语气也不善起来:“小子!你不会以为还能100g100美金吧?年轻人,不要不知天高地厚!” 郭小鹏神色不变,语调平稳,就像是在陈述他的实验步骤: “第一,我要等学校放假才有时间过来。 第二,我会保留中餐馆周五、周六、周日的工作,每周只来这里4天。 第三,”他指了指一块还算干净的空地,“如果这里可以放一张单人床,并且提供简易的食物,我可以住在这里。” 他条理清晰的分析着自己的逻辑:“按克计价,能做出多少,是我的本事。这样既不会浪费您的时间,也不会浪费我的时间。我想,这是我们双方都能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他稍作停顿,也给出了自己的价码:“就按您之前说的,100g,50美金,但我要求每天结算。” 唐老头听他说完,脸上怒色稍霁,不过依然板着脸,半晌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别的都好说,但是价钱,100g,30美金,绝不能再多!” 郭小鹏并未继续讨价还价,凤眸沉静如水,洞穿一切似的幽深。 他突然话锋一转,又问了一个关键问题:“唐老先生,我要确认,这里的‘工作’内容,仅限于‘咖啡因’吗?如果不是……”他加重了语气:“那可不是这个价钱!” 唐老头面上一僵,浮现戒备之色,立即提高了嗓门澄清道:“当然!还能有什么?老头子我做的是正经零售批发生意,向来遵纪守法,危险的事情可从来不碰!” 郭小鹏几乎被这“义正辞严”逗笑了,勉力压制着嘴角。也许这老头说的是实话,以他的胆量也就只敢在边缘徘徊;又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只是对方并不信任他,就如同他也不会信任他一样。 这样也好,郭小鹏冷静的评估着,他还没有足够的资本参与更危险的游戏。 郭小鹏不再纠缠:“好,放假后我们再联系。” 一月的加州虽然属于冬季,不过校园里已经迎来了春季学期。 “春”这个字眼总是带着一股欣欣向荣的生机,给人以蓬勃的希望。 新学期第一个周五的晚上,福满酒楼喧嚣依旧,郭小鹏毫不意外的又见到了莉兹。她推门进来,穿了一件低明度的红色针织衫,搭了一件白色大衣,洋溢着尚未散尽的节日浪漫。 “嗨,郭!”她笑容明快的打着招呼,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系着墨绿丝带的礼盒,热情的递给他:“送给你的,算是圣诞礼物。” 她的语气轻松自然:“只是一些小饼干。这是我家里的一个小传统,每年圣诞,我都会和父亲一起烤制一些,分给朋友们。” 她湖蓝的眼睛轻快的眨了眨:“我们也是朋友,对吧?” 这意料之外的赠予,带着“家庭温度”的标签,郭小鹏接过时有着一瞬间的微怔。他用手指轻轻扯开丝带,里面果然是造型可爱的手工饼干,是圣诞树、圣诞老人、圣诞驯鹿三件套,烤得金黄,散发出黄油和糖分混合的幽幽甜香。 这香气恍惚间有着一种熟悉的味道,轻柔的触碰到了他心底某个封闭的角落。 他想起了母亲。 在他们脱离林家后,在香港那狭小逼仄的厨房里,母亲在他生日的时候烤制了一枚小小的蛋糕。他的第一枚生日蛋糕,没有奶油,只是同样散发着质朴而温暖的幽幽甜香。 从此,这也是他和母亲间的一个“小传统”。还有不到两个月就是他的生日,他相信母亲依然会为他烤制蛋糕,只是他却不能回到母亲的身边。 (私认为,郭小鹏生日是水象双鱼,敏感细腻,温柔浪漫,多愁善感,理想主义。当然也是高级黑化双鱼,情感波动在深情和冷漠间走极端,梦幻世界已黑暗扭曲,操控和欺骗能力强,有自我毁灭倾向……) 他夹起一块驯鹿饼干,眼眸微垂遮住了那片刻的失神,再抬眼时只余柔软与温情:“谢谢,它们看起来非常美味。” “不过——”他把玩着饼干,一个促狭的念头突然冒出,他像是回到了更小男生的年纪:“我很好奇,‘一起烤制’的环节里,您主要是负责哪一部分呢,教授?” “OH!”莉兹像被捉住小尾巴的猫,蓝眼睛睁大了一瞬,抗议声中却多了几分女人味的娇憨:“你这个问题太坏了!” 随即她又忍不住先笑了起来:“好吧,我坦白,我主要负责控制烤箱……打开门,把烤盘放进去,再把烤盘端出来。” “但是,”她故意强调道:“你也不能否认,我在整个流程中贡献了自己的力量。” 郭小鹏低笑出声,清朗的笑声与她的混合在一起,在酒楼的一角交织出一片轻松和愉悦。 笑声渐歇,莉兹蓝色的眼睛如被风吹起涟漪的湖水,慢慢的归于宁静。她专注的凝视他几秒,忽然认真的说道:“郭,你的期末考成绩应该不错吧?我感觉……你看起来不一样了,似乎比之前心情开朗了不少。” 郭小鹏回望着她,神色也安静下来。 她说的很对,这个假期他算是收获颇丰。 他“工作”赚了$4000,暂时摆脱了时刻为下个月生活费而奔忙的困境。他的考试成绩优异,还申请到了导师手下的一个科研项目,从此可以拿到一份助研金。餐馆的工作他只保留了三天,能腾出更多时间用于学习和筹谋其他。 从姓唐的老头那里,他还能挖掘到其他赚钱的机会,眼下正在盘算的一桩与进出口贸易相关,他已经说服了宿舍的唐兄一起,并且他也打算再选修一门金融学的课程。 一切都开始朝他的预设的目标推进,一切都慢慢的进入他的掌控之中。 或许于细微之处,他流露出了他本就该有的意气风发,而这细微的变化,竟然被她如此留心的看在了眼里。 心底某处,再次被轻轻扣动了一下。 郭小鹏温润的笑了笑,没有否认:“确实不错,还参与了一个科研项目。或许再过一段时间,我就会辞掉餐馆的这份工作。” “Wow,那太棒了!”莉兹眼中折射着真诚的光芒,闪耀出美式热情直白的鼓励,“美国象征着自由,可以实现最远大梦想的自由。郭,你会在这里拥有广阔的天空,也一定会实现你人生的价值。” 当晚回到宿舍,郭小鹏有些思绪万千。假期的忙碌,未来的野心勃勃,那个雨夜,以及雨夜中那短暂的温暖,原本已经渐渐模糊。但是再见到莉兹,以及手中的这盒饼干,一种微妙的感觉又悄然变得清晰而活跃。 大学教授的信息对外公开,他当然也查看过有关她的资料。 莉兹.柯兰特,28岁,未婚。哲学硕士,毕业后就职加州大学伯立克分校。她当然还不是正式教授,只是刚刚任职了两年助理教授。 值得一提的是,每年由学生投票的“学院里最受欢迎的教授”,莉兹倒是排名极高。这个投票完全就是娱乐性质,试想一下,如果一个脾气古怪、头发蓬乱的老学究,和一个风度宜人、金发闪闪的女教授之间,郭小鹏想,他也一定会投给后者。 不过,她能如此年轻就在一所名校获得教职,要么是她在学术上确有过人的天赋,要么,就是她的背后有着一些不为人知的背景或资源。这一点,郭小鹏冷静地剖析过,在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恐怕都遵循着同样现实的逻辑。 他能明确感知到,她对他有好感。这好感如同加州冬日里的阳光,温暖和煦,没有灼人的温度,却有着缓慢渗透的力量。 在异国建立一段亲密关系吗?这并未在他的计划之中。 有着稳定社会地位的美丽教授,或许他不会拒绝,但是他的人生棋局刚刚布局,他也不会花费过多的心思投入一场感情。 他的思绪没有持续多久,唐兄也回来了。 “呦,餐馆里还发礼物?”唐兄一进门,顺手拈起桌子上的饼干扔进嘴里。 周五晚上他还能返回宿舍,是专程在等待他的。 郭小鹏笑笑,简单答道:“一个客人送的。” 唐兄挑了挑眉头,“哦?”了一声,不过也没有多问,开始言归正传。 “你之前说的关税的事,我这几天研究了相关条款,也实际调查了一下,确实存在很多“漏洞”。若你真能说动那个唐老头让我们帮他们报一次关,那节约下的税款会是笔不小的数目。” 唐兄带着合作拍档的欣赏目光看过来:“没想到这餐馆还挺有‘前途’,让你这么不声不响的就搭上了华人商会这条线。” 郭小鹏唇角微扬,有着一丝骄傲自得:“自古以来,酒楼茶肆、秦楼楚馆,都是绝佳的情报来源渠道。” 宿舍的灯光亮到了半夜,两个雄心勃勃的年轻人就着那包小饼干,详细完善着他们的计划。而那包小饼干带来的些许悸动,在男人关乎事业与财富的宏大叙事前,被暂时搁置,沉入了无边的夜色。 第6章 我它我你 星期一的中午,加州充沛的阳光透过图书馆高大的拱形玻璃窗均匀洒下。郭小鹏左手拿着一个简易的汉堡,斯文的咀嚼着,右手则稳定的翻动着那本厚厚的《高级宏观经济学导论》。 阳光漫过他的眉骨,照得鼻梁几乎透亮,长睫轻覆中,那专注的侧颜俊美如羊脂玉塑。 学习于他就像呼吸一样自然,而沉浸于书本时,他便能暂时寻觅到一片纯粹的精神净土。 他从小就喜欢看书,然而在林家,一本书也到不了他的手里。那时,他只能步行几公里前往书店,藏在书柜后,一站就是一整天,贪婪的汲取着每一个字的精神养分。身体的疲惫从未让他觉得辛苦,反而,那是他晦暗童年中唯一的慰藉。 吃完最后一口汉堡,郭小鹏用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嘴角和手指,抬眼望向窗外的蓝天和高大的棕榈树。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那个雨夜,想起了那个邀请,“如果你对哲学有兴趣,欢迎来听听我的公开课,周一或者周三的下午。” 郭小鹏收回视线,手指摩挲在书页上,却迟迟没有翻动。 美国是全球最顶尖的学术资源汇聚地,如同他此刻正在修读的金融学一样,计算机、管理学、法学……这些知识都是不可或缺的拼图,是他未来构建庞大帝国所必需的基石。 而哲学,他承认其也有着重要性,但在时间有限的紧迫日程表上,它只能被排在优先级靠后的位置。 可是,在这个阳光暖融的午后,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合上了金融学的书本。 或许,他仅仅是想满足那一丝纯粹的好奇——他想去看看,那个固定出现在餐馆中的女教授,站在属于她的学术殿堂上,究竟会展现出一副怎样的面孔? 他站起身,将书塞进背包,脚步明确地朝着哲学系研究院那栋爬满常春藤的古老建筑走去。 讲座厅里已经坐了不少学生,郭小鹏选择了一个靠后的位置坐下。 莉兹准时出现在讲台,穿着一套剪裁合体的浅灰色女士西装,内搭简洁的白色衬衫,金色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散发着一种属于学者、属于教授的知性、干练与正式。 她湖蓝色的眼睛向台下扫过,带着富有亲和力的浅浅笑意,仿佛在与每一位注视她的学生无声的问候。她的视线掠过他时,似乎有一刹那极其短暂的停顿,也或许只是一抹光影变换所带来的错觉。 课程的主题是“存在主义下的自由与责任”。 莉兹娓娓道来,从概念的起源到核心思想的演变,从海德格尔到萨特,声音清晰,逻辑严谨。 “萨特认为,人被‘抛入’世界中,是绝对自由的。而这绝对的自由,伴随的便是绝对的责任。没有上帝为你预设道路,没有家庭、社会或基因序列为你开脱。你,且只有你,必须完全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为你最终成为什么样的人、为你所参与创造的世界负责。” 郭小鹏静静地听着,面容平静无波,内心却有着细细的涟漪。 哲学就像一把精准锋利的手术刀,可以剖开现实层层掩盖的迷雾,窥见事物最本真的核心。 而哲学知识的传授,更多是在分享一种思考的方式,一种看待世界和审视自我的独特角度。思想的种子播下,最终会开出怎样的花,结出怎样的果,往往不在传授者的控制之内,也无人能料。 自由?郭小鹏在心底默默念着这个词汇。他追求的是不受制于任何人、任何事的绝对掌控,而非“存在主义”这种带有悲怆意味的个体自由。 责任?他的唇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泄露出一丝冰冷的讥诮。确实,这个世界不会对他负责。而他的选择,他坚信是挣脱束缚的唯一路径,他永远不会后悔。 莉兹继续讲述着,话题转向了人际关系。 “在存在主义视角下,有一种观点认为,人与人之间是‘我-它’的关系。我是自由的、是主体,但当他人注视我时,我却成为了他人的‘客体’。因此,人与人之间无法避免冲突,是一场主体性争夺的战争。” 她的话语微微一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 “在这种视角下,爱情也变得非常复杂。” 湖蓝色的眼眸与黑色的凤眸在空中短暂的交汇,他看见了她嘴角加深的、一抹调皮的笑意。 他确定,她早已注意到了他的存在。 “我爱你,通常意味着我想完全占有你,把你变成专属于我的‘它’。同时,我也渴望被你爱,却并非作为客体,而是渴望被你承认为一个自由的主体。 因此,萨特认为,爱情常常是一场永无休止的冲突和挣扎。” 莉兹用了略带夸张的幽默语调:“Oh,这是不是听起来有点糟糕,甚至是令人沮丧?” 不过随后她又轻快起来:“当然,不同的存在主义者对这个问题有着不同的看法。 布伯提出了‘我-你’的关系,这要求我们承认他人和我一样,是一个自由的、有思想的主体,而不是一个‘物’。 我们承认彼此的自由性和主体性,我们共同面对一个偶然的世界,通过真诚沟通、互相信任、相互理解,实现一种真实的‘共在’。在这种关系中,我们不是要消灭对方的注视,而是要在彼此的注视中,更清晰的确认并勇敢的承担自己的自由和责任。” 莉兹微笑环视全场,总结道:“这两种观点的核心分歧在于:我将他人,或他人将我,视作‘物’,还是当作有主观性的‘人’……” 下课铃响,一些学生继续上前探讨,而郭小鹏默然起身离开,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她在讲台上的风采是迷人的,是充满魅力的,不过他并未打算停留,也不打算与她打个招呼。有些思想的交锋,止于内心,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时间流转至一月下旬,又是一个周五的晚上,这是郭小鹏最后一天做服务生的工作。 在仓库“工作”的期间,唐老头每天不定时过来,结算“货品”,补给食物,同时也是对他不言自明的监视。 郭小鹏并没有在老头面前表现勤奋,反而总会放下手中的事情,利用间隙与老头随意的攀谈。 人老了似乎有个通病,爱吹嘘自己的辉煌,也爱追忆年轻时的峥嵘岁月。 郭小鹏像一个耐心的渔夫,撒下倾听的大网,心思却是最精密的筛子,快速过滤掉那些滔滔不绝的废话,细心的收集起关于美国经商心得、华人商会成员信息、华人聚集的行业分布等可能有用的信息碎片。 同时唐老头也满足了他的好奇心,道出了那位“张甫东”老先生拒绝出席慈善晚宴的缘由。 说起这事,唐老头也是一脸义愤填膺:“慈善?还不就是要钱!钱是大风刮来的?是地上捡来的?最近关税都快涨到40%了!再这样下去,明天老头子我把超市关了,让慈善也来救济救济我!” 说完,老头又下意识的撇了一眼已经封装好的“成品”,有意的解释道:“唉,不想点别的门路,恐怕只能喝西北风喽。” 郭小鹏对他这番哭穷不置可否,但是老头抱怨的问题他却暗暗的上了心思。 进口关税波动大,他倒也有所耳闻。而自古以来,“避税”的法子五花八门,认真研究一下,往往就能找到可操作的空间。 这件事,大有文章可做。 郭小鹏暗自琢磨了一番,想到了室友唐兄。 唐兄与他不同,在香港有一份现成的家业等着他回去继承。当然,若想要真正的站稳脚跟,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唐兄此人,理智清醒,规划明确,是个脚踏实地的实干家。他频繁出入各种社交场合和精英派对,并非沉溺享乐,用他的话说,“做金融,做的就是圈子,玩的就是人脉。关系网,是最有价值的无形资产。” 这点,郭小鹏深以为然。如果仅靠一纸文凭,顶多就是个高级打工仔。只有能广泛采集他人的智慧和资源,整合外力为已所用,才有可能建立起真正属于自己的王国。 郭小鹏将初步的想法与唐兄商谈了一番,唐兄果然大感兴趣,因为这不仅关乎赚一笔外快,更关乎接触华人商会这个圈子的机会。 郭小鹏的“工作”结束,唐兄那边也拿出了具体的方案: 第一种,利用“归类错误”。 例如,将 “食品” 申报成 “工业原料”,关税能降低 20%。 第二种,制作“阴阳合同”。 例如,实际进货价 10 万美元的酱油,报关单上仅报 3 万美元,大幅降低关税基数。差额的部分则通过地下钱庄等其他方式补齐,通常手续费仅仅为5%。 第一种方案,说穿了也没什么新奇,关键在于对规则细节的把握。郭小鹏笃定,对思维传统的老派商人来讲,绝不会重金聘请专业的财税顾问。他们只信奉看得见的“勤劳”和“努力”,对依靠知识和信息赚钱抱有深刻的偏见,视之为“光耍嘴皮子的骗子”。 当然,这会是一锤子买卖,只要报过一次,唐老头他们自己也能慢慢摸索出门道。 而第二种方案,就需要有专门的金融渠道了。在这方面,郭小鹏毫无根基,但是唐兄家却有相应的资源,唐兄家做的就是银行方面的生意。 唐兄显然也更看重第二种方案带来的长期效应。如果能借此与美国华人的商贸网建立起稳定的联系,为家族开辟新的业务线路,那对他未来接管家族事业、提升自身话语权将大有裨益。 郭小鹏计划与唐老头谈判,将这两种都实践一次,节省下来的税款三人平分。 对此,唐兄也表现得颇为大方,表示若能合作顺利,他的那份收益他愿意放弃,权作对郭小鹏牵线搭桥的酬谢。不过后续的合作,他要自己来谈。 郭小鹏对此只淡淡笑了笑,没有谦让,也没有不平。他清楚的知道,人家的资源他无法比拟,也与他无关。他想要的一切都只能依靠自己,费尽心机、一点一点争夺而来。 不过,这次之后,唐兄会成为他的人脉,一条回国后可以用上的人脉,这才是他此番最大的收获。 凭借“咖啡因”奠定的基础,郭小鹏与唐老头的谈判还算顺利。随后,一笔足以支撑他在美国生活多年的收益进入了账户,餐馆的工作彻底结束了它的使命。 郭小鹏脱下燕尾服,走出餐馆,如往常一般在夜色中向着公交车站走去。 诸事顺遂,未来可期,预想中的轻松与喜悦却并未降临。郭小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眉宇间反而笼着一层化不开的沉郁。 今天是中国的小年,再过几天便是新年。 “每逢佳节倍思亲”。 这古老的诗句,以其朴实无华的力量,精准的刺进了他心底最柔软、也最脆弱的角落。 再黑暗压抑的日子,再清贫困苦的生活,至少他和母亲都是在一起的。而今年,以及可以预见的未来许多年,所有阖家团圆的日子,他都只能孤零零的,而母亲也同样是孤零零的。 郭小鹏的心情沉入了谷底。 恍惚间似乎有人叫他,但是他无心分辨,沉浸在低落情绪中的感官仿佛自动屏蔽了一切。 直到那声音跟了上来,执着地穿透这厚重的情绪壁垒,一声一声:“郭!……郭!……” 郭小鹏猛得回头,撞上了一双夜色中明亮如星的湖蓝色眼睛。 第7章 和她一起 若说雨夜那天是个巧合,那么今夜,再迟钝的人也无法将其视为偶然。 她是专程在等着他的。 “嗨,郭,你在想什么?”莉兹没有掩饰关切,唇边呼出的气息在寒夜里凝成薄薄的白雾。 郭小鹏或许因为心情不好,一时没有开口,薄唇轻抿,线条分明的脸上显得有些冷硬和疏离。 寒夜无声,带起几分尴尬。 莉兹顿了顿,再度开口:“我……是在这里等你,我有些话想对你说。”她温和的笑了笑,询问中又带着一丝哄劝:“你回学校吗?我们先上车好吗?” 郭小鹏沉默的注视着她,凤眸幽深,如同他此刻的心境般难以探测。片刻后,他终于缓缓点头,再次跟她上了那辆暖黄色甲壳虫轿车。 车门将寒意切割在外,暖风依然裹送着木质柑橘的芳香。莉兹没有立刻开动车子,而是看向他,又一次认真的问道:“郭,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你看起来心情很不好。” “没什么,”郭小鹏已经收敛了情绪,只是声音淡淡的,避重就轻的答道:“想起快到中国的新年了,就像你们的圣诞节一样。” “Oh。”莉兹立刻理解了,温柔的回应道:“你是想家了,想念你的父母和亲人是不是?” 或许是这密闭的车厢太过温暖,或许是这异国的夜色格外催生脆弱,也或许是莉兹的语气太过温柔包容,郭小鹏竟罕见的松动了心防,产生了一股倾诉的**。 他低低“嗯”了一声,长睫垂下,掩去了眼底的黯然:“我母亲……她一个人在国内。我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我和母亲一直相依为命。而现在……” 他没有再说下去,那份沉甸甸的思念与牵挂,已无声的弥漫在了狭小的空间。 莉兹静静的听着,没有给出空洞的安慰。她的目光柔软地落在他的身上,声音也变得低缓而沉静:“我明白那种感觉……与所爱的人在一起,节日才被赋予意义。” 她也陷入了沉默,仿佛也在回忆着什么。片刻后她才轻声续道:“我母亲几年前突发哮喘,非常突然的离开了我和父亲。从此所有的节日,那种空缺感,用什么都无法填补。” 郭小鹏讶然转头,对上她的视线。 她如此坦诚的分享自己的伤痛,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种真情实感的共情,比任何安慰都更具穿透力,直抵他的内心,激起细微却真实的震颤。 不过莉兹的声音很快褪去了伤感,柔和中透出一股淬炼出的力量:“但是郭,爱是不会消失的。我们对母亲的爱,母亲对我们的爱,都不会因为距离而消失。它是我们的一部分,会永远陪伴我们,一起走向更远的未来。” 她目光笃定的注视他:“我相信,你在这里变得优秀,会是你母亲最大的骄傲!” 月光透过车窗,郭小鹏眼中浮起异色的光影,而莉兹的眼睛像洒满月光的湖面,清晰倒映着他黑色的眼眸。 或许是为了驱散这过于沉重的氛围,莉兹忽又扬起了一个轻松的笑容,语调也轻快起来:“嘿,知道吗?在美国的文化里,拥抱是传递安慰的最好方式。” 说着,她解开了刚刚扣好的安全带,倾身过来:“来吧,送给郭小鹏同学一个拥抱。” 她展开双臂,轻轻环住了他的肩膀。 一瞬间,他所有的感官都被她占据。 她发间沁人的芳香,她毛衣柔软的触感,她身体温暖的体温。 这个拥抱来得突然,却奇异的并不突兀,没有任何异性的暧昧,只有一种纯粹的关怀与支持。 很快,莉兹松开了他,重新系好安全带。她对他笑了笑,发动了车子,甲壳虫平稳的滑入车道。 世界仿佛又只余他们两人,奔行在无边的夜色。 郭小鹏心中的沉郁悄然消融,他没有望向窗外,而是不自觉侧目,望着莉兹在月光下格外柔和的侧脸。他的思绪终于从情绪的深渊中拉了回来。 他想起她来等待他的初衷。她想对他说什么?他隐隐知道那个答案。 只是,他们结合,半衰期会是多久呢? 他不会主动投入精力在注定无果的感情上,也本以为,她同样不会如此。 车厢内保持着静默,直到车子再次停在学校附近那个熟悉的岔路口。 莉兹转过身面对他,释然的笑了笑:“本来,我有些话想对你说……也许今天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时间。” 郭小鹏声音平静:“没关系,教授。你想说什么?” 他的回答有着默许的意味。 莉兹短暂犹豫片刻,最终带着西方女性的直率,清晰的说道:“我是想问……你觉得我们能不能试试在一起?” 她进一步表白,语速不自觉加快:“我知道我们之间差异很大,我比你大五六岁,我们的身份、文化背景都截然不同,未来可能会面临许许多多的问题……我仔细考虑过很久,但还是想亲口问一问,你愿意和我试一试吗?”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一切静止,却能听见她悸动的心跳。 郭小鹏眼中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他早已设想过类似的场景。 在他的设想里,他理应会答应。 因为她符合大众的审美,因为她智慧、优雅、理智、成熟,也因为——他知道,答应了就意味着美国的中产阶层对他敞开一扇大门,他会真正窥见属于美国社会的规则和风景。 然而,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有真诚,有期待,也有着纯净而炙热的爱意,他心中那座步步为营的城墙竟然发出一丝细微的龟裂声。 他沉默了。 这沉默比他预想的要久。 莉兹看着他,眼中的期待如云层漫过,星光黯然几分,声音却依旧温和:“太突然了是吗?那天我看到你来听我的公开课,我觉得……或许并非完全是我在自作多情。没关系,或许你需要几天时间,好好考虑一下。” “你喜欢我什么呢,教授?”郭小鹏终于低声开口,问了一个他不认为有必要的问题。他突然想要弄清楚她的理由。 莉兹想了想,认真的答道:“你很风趣,也很睿智。有时深沉、冷静超越年龄,有时又会流露出一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骄傲和忧郁。” 说到这里,她忽然又扬起了笑容:“这个问题未必能用理性完全解析,又或许,只是因为你很英俊,有着一股神秘的、东方的气息。” 最后那句回答,坦诚到近乎幼稚,郭小鹏的嘴角却勾起了一个清晰的弧度。 他话锋一转,突然来了一句:“我记得,校规里有规定,禁止教授与学生发生恋情。” 莉兹一下愣住了,眼睛惊讶地睁大,显然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问题。她蹙起眉头,似乎真的在脑海里飞速检索起来。 好一阵,她才回应道:“嗯……为了防止某些情况的发生,学校确实有这么一条规定。” “不过,”她强调道:“我想这条规定并不适用于我们。我是本科哲学系教授,而你是化学系研究生,我们并不存在直接的师生关系,我们相识的场合也并非校园。” 她直视着他,说的郑重其事:“如果学校追究此事,我有权利提出申诉。如果你是担心这一点,那并不需要。我是一个成年人,会为我自己的每一个选择承担所有的责任。” 看着她如此一本正经,甚至要展开一场学术辩论的样子,郭小鹏的嘴角笑意加深,最终化为一声充满磁性的低笑。 莉兹像是终于反应了过来,蓝眼睛眨了眨:“话说,校规有成百上千条枯燥的条款,你对每一条都……这么留意吗?” 郭小鹏迎着她探寻的目光,给了她昭然若揭的答案:“我专门查询过相关的问题。” 莉兹的眼睛又睁圆了一瞬,不由得娇呼出声:“Oh!你……太狡猾了!” 不过随即她放弃了追究,湖蓝色的眼眸如月光下绽放的蓝色玫瑰,一瞬不瞬的凝视他的眼睛:“那说明,我并不是自作多情,对吗?” 她缓缓靠近,车厢内的空气变得又粘稠又稀薄。这次的靠近与刚才的拥抱截然不同,每一寸都点燃着男女之间最原始的诱惑。 唇瓣轻轻相贴,温柔的触碰化为缠绵的辗转,逐渐加深,灼热而疯狂。 “现在呢,”莉兹微微喘息着,蓝眼睛氤氲出一层水雾,波光潋滟,发出直白的邀请:“你要从这里下车,还是……继续往前,跟我回家?” 这种情况怎么会有第二种答案? 甲壳虫继续向前开去,只有车灯悄无声息的打破黑暗,轻盈、安静、迅速的一闪而过。 他们默契的没有开灯,任由夜色与月色交织,勾勒彼此身体的轮廓,成为**最好的催化剂。 …… 当莉兹温顺的依偎在他怀里的时候,郭小鹏倒是切身感受到了东西方文化在表达方面的鲜明差异。 这里没有什么委婉含蓄。 她的手指点在他的小腹,直白地评价道:“你的身材很清瘦,不过却像大理石塑像一样光滑、紧实,也很坚硬。” 男人在某些方面都是有敏感的自尊心的,而被她这么一说,他倒是有些哭笑不得。 他声音低哑的唤她:“教授……”却罕见的一时词穷。 莉兹无辜的仰头看他,他看见了她丰润的唇色,看见了她白皙脖颈上星星点点的痕迹。 男人也都是有着征服欲和侵略性的。他捏住了她的手腕,利落的翻身,重新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