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逸凡第一次见沈研雪,是在舅舅陆承安的书房外。
彼时暮春,雨打芭蕉声里,穿月白衫子的女子正踮脚替舅舅整理书架,发间银钗坠着颗小珍珠,随着抬手的动作轻轻晃。陆承安站在一旁,指尖还沾着墨,却没去碰案上的笔,只望着她的背影笑,那笑意软得像窗外飘进来的柳絮,是林逸凡从未在舅舅脸上见过的模样。
陆承安是京中有名的御史,向来刚正不阿,连对皇亲国戚都敢直言进谏,唯独在沈研雪面前,像换了个人。林逸凡后来才知道,沈研雪原是江南戏班的名角,去年陆承安南下巡查时,撞见地痞刁难戏班,出手救了她。一来二去,竟动了心。
可这心意刚藏了没两个月,就出了事。沈研雪早年为葬父,曾借过当地盐商的高利贷,如今盐商倒台,旧账被翻出来,还牵扯出盐商曾用她的名义囤过私盐。消息传到京城,御史台的同僚已经开始暗地弹劾,说陆承安“私交劣迹之人”,若被皇上知道,轻则丢官,重则牵连家族。陆承安急得满嘴燎泡,却从没想过要撇下沈研雪。
林逸凡看着舅舅眼底的红血丝,心里忽然有了主意——他刚被指婚给礼部尚书的女儿,婚期定在三个月后,若此时由他出面,说沈研雪是他私下结识的红颜,如今出了事,他愿“担下责任”,先将人接到府中安置,等风头过了再做打算,既能护住舅舅的名声,也能保下沈研雪。
陆承安起初不肯,可架不住林逸凡软磨硬泡,更架不住沈研雪跪在他面前哭:“陆大人,别为了我毁了自己……林公子肯帮我,已是天大的恩情。”最终,这事就按林逸凡的法子办了。对外,林逸凡认下了与沈研雪的“私情”,还以“怕委屈了她”为由,没让她做妾,只先安置在城郊的别院,对外称是“远房表妹”。
林逸凡每次去别院看沈研雪,都能撞见她对着陆承安送的那支玉簪发呆。有次他忍不住问:“研雪姐姐,你后悔吗?”沈研雪摩挲着簪子上的花纹,轻声说:“不后悔,只要能护着他,怎么都好。” 林逸凡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忽然有些发酸——他替舅舅护住了人,却把两个人都困在了“名分”里。
日子一晃过了半年,弹劾陆承安的风头渐渐平息,陆承安也升了官,成了都察院左都御史。可就在这时,林逸凡发现,舅舅开始频繁地去城郊别院,有时一待就是一下午。他起初没在意,直到有天,他在书房外听见舅舅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抖:“研雪,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当初是我没用,让你跟着我担惊受怕,还让你受了这么久的委屈。”
林逸凡心里一紧,推门进去时,正看见沈研雪红着眼眶摇头,而陆承安手里攥着一张纸——是当初 林逸凡为了“掩人耳目”,伪造的与沈研雪的“私交文书”,不知被舅舅从哪里翻了出来。
“逸凡,”陆承安转过身,眼神里满是愧疚和急切,“当初是我糊涂,让你替我担了这么多……现在没事了,我要把研雪接回来,我要娶她,光明正大地娶她。”
林逸凡看着舅舅眼底的光,忽然笑了。他走上前,把那张文书揉成一团扔进纸篓:“舅舅,你早该这样了。”窗外的芭蕉又绿了,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两人身上,像撒了一层碎银。林逸凡知道,这场由他“保住”的缘分,终于要回到它该有的模样了。
陆承安要娶沈研雪的话,像颗石子投进陆家老宅的静水,瞬间激起千层浪。
最先跳出来反对的是陆老夫人。老太太拄着龙头拐杖,在正厅里把地板敲得咚咚响:“承安!你疯了不成?她一个戏子出身,还沾过盐商的脏事,你娶她进门,陆家的脸面往哪儿搁?御史台的同僚又要怎么戳我们的脊梁骨!”
陆承安跪在蒲团上,背脊却挺得笔直:“娘,研雪是无辜的,那些事早已查清,与她无关。儿子此生非她不娶,若您不允,儿子便在这正厅跪到您点头为止。”
这话彻底惹恼了老夫人,她气得发抖,指着陆承安半天说不出话,最后一甩袖子回了内院,只留下一句:“你要跪就跪,我倒要看看,你这御史的风骨,是不是要用在忤逆亲娘上!”
消息传到朝中,果然如老夫人所料,有人借机生事。吏部尚书在早朝时当众发难,说陆承安“徇私枉法,包庇劣迹女子”,还暗指他当年能平安度过弹劾风波,是靠林逸凡“顶罪”遮掩,要求皇上彻查此事。
陆承安站在金銮殿上,神色坦然:“臣与沈氏相识在前,她蒙冤在后,臣护她,是念及情理;臣身为御史,从未徇私,当年盐商一案早已由刑部审结,沈氏清白可证。至于臣外甥林逸凡,他当时是为护臣名声才出面,臣愿为他请罪,但娶沈氏之事,臣绝不退让。”
皇上捻着御案上的佛珠,沉吟片刻,却没立刻表态,只说“此事容后再议”,让陆承安先退下。
陆承安回到府中,刚卸下官服,就见 林逸凡捧着一叠文书进来。“舅舅,” 林逸凡把文书放在桌上,“这是我托人查的,当年弹劾您的奏疏里,有三封是吏部尚书的门生所写,他这次发难,怕是早有预谋,想借研雪姐姐的事,拉您下马。”
陆承安拿起文书翻看,眉头越皱越紧。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沈研雪端着一碗温热的莲子羹走进来,见两人神色凝重,便把羹汤放在桌上,轻声说:“我刚才在门外听见了,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又让你为难了?”
陆承安抬头,看见她眼底藏不住的担忧,心里一软,伸手握住她的手:“傻瓜,与你无关,是我自己的事,我会解决。”
沈研雪却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簪——正是当初陆承安送她的那支,她把簪子放在陆承安掌心:“这支簪子,我戴了半年,也盼了半年。可我不能因为自己,毁了你的前程,累了陆家。若老夫人和朝廷都不允,那……那就算了吧。”
她话说得轻,眼圈却红了,指尖微微发颤。陆承安看着她强装出来的平静,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他把簪子重新插回她的发间,声音坚定:“不许说傻话。我说了要娶你,就一定会做到。别说只是老夫人反对、朝中发难,就算是天塌下来,我也会护着你。”
林逸凡在一旁看着,忽然开口:“舅舅,老夫人那边,或许我有办法。”他想起上次去老宅,见老夫人总对着墙上挂的、陆老爷子生前画的《寒江独钓图》发呆,而沈研雪恰好擅长临摹古画,或许能从这里找到突破口。
第二天一早,林逸凡就带着沈研雪临摹的《寒江独钓图》去了老宅。他跪在老夫人的内院外,把画轴举过头顶:“外祖母,这是研雪姐姐照着外公的画临摹的,她知道您想念外祖父,特意练了一个月才画成。她虽出身戏班,却懂礼数、重情义,舅舅待她是真心,她待舅舅也是真心,求您成全他们。”
内院的门静了许久,终于“吱呀”一声开了。老夫人扶着丫鬟的手走出来,目光落在画轴上,眼眶渐渐发红。她接过画,指尖拂过画上的渔船,半晌才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管不动了。只是逸凡,你告诉你舅舅让他记住,今日选的路日后不管多难,都得他自己扛着。”
陆承安得知消息时,正在书房与沈研雪说话,他猛地站起身,一把将沈研雪拥进怀里,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研雪,娘答应了!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
沈研雪靠在他怀里,眼泪终于落了下来,这一次,却是喜悦的泪。窗外的月光又洒了进来,落在两人相拥的身影上,温柔得像是在为这场历经波折的缘分,送上无声的祝福。
林逸凡站在老宅的回廊下,听着内院传来老夫人松口的消息,手里那卷还没来得及收起的临摹画轴,忽然变得千斤重。
方才在老夫人面前,他说的全是违心话。他原以为老夫人会像从前那般固执,会用家族名声死死拦住这门亲事,他甚至已经想好,若老夫人不肯,他便再找些由头拖延——比如提议先让沈研雪去家庙祈福半年,或是借口吏部尚书的弹劾还没彻底平息,劝舅舅再等等。可他没料到,一幅画竟让老夫人松了口,让“陆承安要娶沈研雪”这件事,从遥遥无期的奢望,变成了近在眼前的定局。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他想起半年前在城郊别院,沈研雪对着玉簪发呆的模样,想起她轻声说“只要能护着他,怎么都好”时眼底的光——那光里从来没有过他,可他还是忍不住,把那些细碎的温柔,悄悄藏在了心底。他以为自己是在帮舅舅,可到头来,却像是亲手把自己放在了火上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