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争端 可是今天仇辉,却好似变了一个人……
仇辉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杜青松把他翻转过来的时候, 仇辉呕出来一大口血,染红了青袍的前襟。他的双眼紧闭着,面色如死灰。
杜青松吓坏了, 伸出手来摸仇辉的关节、脉搏, 探他的鼻息。
“仇兄弟,仇兄弟?仇兄弟你还好吧?仇兄弟!”杜青松哆嗦着, 一声接着一声地唤他。
杜青松就站在正对马儿的场边,今天仇辉的每一个动作他都看得很清楚。
今天仇辉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很“肉”,无论他使长棍还是短棍, 招招式式都拖泥带水, 那个来去皆如风的快刀手不见了。杜青松知道,这并不是仇辉的真实水平。
但是仇辉为何不能发挥出他正常的水准?
杜青松不知道。
或许今天仇辉身体不舒服?又或者情绪不好影响到了发挥?毕竟人不是机器,偶尔掉链子,会做的事情突然不会做了也是有可能。
就在对方使出最后一招飞龙探海的时候, 仇辉刚好处在头一个攻势动作的收势阶段。在普通武者的角度来看,此时便正好构成了一个漏洞,被对手趁虚而入的几率极大。
可是在杜青松的印象里,仇辉是不会给对方留出抓住漏洞的时间的。哪怕他真的给对方留出了漏洞, 仇辉也能在对方攻入己方漏洞之前,用他的快刀, 比对手更先一步地夺帅。
“械斗乃武术之魂,克敌制胜最重要, 招式才是最没用的东西。想要成为一名优秀的武者,小弟认为最关键便是要磨灭起势与收势的习惯。当一个人的刀, 快到没有起,也没有落,那么他便没有了漏洞, 变成了铜墙铁壁。”这是一次私下过招后,仇辉对杜青松说过的话。
那时仇辉运刀的“快”与“诡”给杜青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仇辉说出这句话时的样子,杜青松一辈子都记得。
可是今天仇辉,却好似变了一个人。
在对方一记飞龙探海攻入漏洞的那一刹那,若非杜青松眼花,他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仇辉还迟疑了一下。
那一记横劈很重,重到杜青松都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如果是刀的话,仇辉就已经被人一分为二了。
身旁有监令官围了上来,他们吵嚷着都挤过来想替仇辉检查身体。
杜青松护住仇辉不被他们打扰,直接安排两名小卒去后场抬块门板来。仇辉的骨头断了,要尽可能的避免再颠簸,更不能给人随意搬动。
当杜青松把手放在仇辉左胸心脏位置的时候,他没有感觉到心跳。
心瞬间跳到了喉咙,杜青松的脑袋里开始嗡嗡作响,是自己不好,石头扔晚了一步,马儿还是把仇辉踩死了?
可是待杜青松把手放至仇辉颈间的时候,他幸运地发现,仇辉还是有脉搏的。
狂乱的心稍稍平静了一点,杜青松想应该是自己的情绪过于紧张,导致感觉系统出了故障。
就在杜青松等小卒抬门板来的空当,自人群的外面冲进来一队人。
“辉儿——!”一名中年男人拨开人群冲了进来,他完全不顾杜青松还跪坐地上护着仇辉,直接一把推开杜青松,扑到仇辉的身边。
“辉儿,辉儿!”中年男子颤抖着伸出手摸仇辉的头和脸。在他身旁还挤过来一名少女,只握紧了仇辉的手,无声地流泪。
“仇庄主,咱们先带大公子走吧,李大夫还等着的。”旁边一名扛着木板担架的小厮急切地对那名中年人说。
杜青松了然,知道眼前这位就是仇尚志,立马再从地上爬起来,来到仇尚志的身边,对他说:
“仇庄主,仇兄弟的肋骨许是断了,断了几根,具体是哪一根,还没来得及看。”
仇尚志听见人说话,才回过神来,转过头拿正眼看向杜青松。
“知晓了,谢这位官爷照顾犬子。”仇尚志一脸焦灼地对杜青松道谢。
眼看仇尚志带来的家丁开始七手八脚的抬仇辉上那木板担架,杜青松便问那仇尚志:
“请问庄主是带仇兄弟去看大夫么?适才现场的监令也去叫大夫了,若是想赶急用,庄主可以让宫里的医官来替仇兄弟看伤。”
话音未落,仇尚志立马拒绝:“谢大人劳心安排,草民请了李存风大夫,现在就在后头等着的。”
“……”杜青松听言,未免有些惊讶。合着今天仇辉来参加武举考试,仇尚志就带着李圣手一直在场外等,专等着万一仇辉有意外发生,便让李圣手第一时间就来给仇辉看病?
虽然仇尚志的这波操作有些不走寻常路,但杜青松也不得不承认,仇尚志对仇辉的关怀的确是无微不至的。哪怕家里没有了女主人,仇尚志这个当爹的,给予仇辉的爱是一点都没有少。
既然是李存风替仇辉看病,杜青松自然得放手,能够被李圣手亲自医治,那是病患的福分。杜青松抓紧时间对仇尚志做最后的交待:
“仇庄主,在下刚赶过来的时候,仇兄弟吐了一口血,不知心肺脏器是否有损。若是大夫要问,庄主可以把这些话转告于他。”
“知晓了,草民会转告李圣手的,方便他尽快判断伤情。”仇尚志答。
就在仇尚志领着家丁抬着昏迷不醒的仇辉就要离开的时候,朱弦和朱耀廷领着一大群人赶了过来。
“大夫来了,大夫来了,快些让让,快些让让!”有士兵大喊。
朱弦提着裙子满头大汗地朝仇辉奔来,她扬声唤住了抬木板担架的仇家庄的家丁们。
“兄弟们且放下,宫里派大夫来了,让御医先给仇公子看看。”朱弦说。
听见朱弦的叫喊,抬着仇辉的家丁们被迫停了下来。仇香香也转过头来,紧紧地护在木板担架的旁边,像鬣狗护食般一脸警惕地看着朱弦,就像朱弦才是那个打伤仇辉的凶手。
原本走在队伍最前方的仇尚志走了回来。
他对朱弦深深一拱手,说道:“仇尚志见过五郡主,老夫也请了李圣手,人就在后场等着的,待老夫把辉儿抬过去,就能看上病了。”
朱弦有些急,红着脸与仇尚志解释:“咱们这儿已经把御医都带过来了,只要仇庄主把仇公子放下,立马就能看伤,岂不比你抬着伤患去后场再瞧更快?”
可是朱弦的建议被仇尚志果断地拒绝了,他认为李圣手为仇辉看病更合适,并不准备把仇辉留给除李圣手之外的任何人看伤。
朱弦扶额,不懂仇尚志为何非要如此固执,白白耽误仇辉看伤的宝贵时间。
朱弦转身,指着人群中提着一只硕大药箱,气喘吁吁的老医官说:
“仇庄主,这位御医是专门替陛下看病的,托三殿下的面子,咱们把老先生给请了来。时间就是仇公子的生命,您这抬去后场至少还得一盏茶的时间,有这功夫站这里与我争执,不如把这时间留给老先生替仇公子看伤……”
不等朱弦说完,仇尚志便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既然你也知道时间就是辉儿的命,那么就请五郡主赶快让开,容老夫带我儿去疗伤!”
“……”朱弦无语。
望着木板担架上仇辉如死灰般的的脸,朱弦心如刀绞,想立马营救仇辉的心情占据了上风,朱弦顾不得敬畏仇尚志是自己未来的公公,上前一步直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不可以的,仇庄主!你不可以这样固执,到现在你还要坚持带着仇公子走,耽误的只会是他的病情!”
见朱弦拦路,仇尚志怒了,他竖起眉毛走上前,伸出手来想把朱弦推开。却见一直不发一语的朱耀廷抢先一步,赶在仇尚志走到朱弦身边之前,把朱弦自担架的前方拉了回来。
“五妹,你冷静点,让他们走!”朱耀廷凑到朱弦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说。
朱弦抗拒,却被朱耀廷强行拽在身边,走动不得。
“仇庄主快走吧,莫要耽误了仇兄弟看病。”朱耀廷和颜悦色地对仇尚志说。
朱耀廷转过头,又对死死守在担架旁的仇香香仔细吩咐:
“这位姑娘,就劳烦你帮忙仔细照看一下这担架,仇兄弟伤得重,切忌颠簸。最好再叫两名兄弟帮助你护着侧面,若有人不小心脱手,好歹也能有个候补。”
仇香香看着朱耀廷与自己说话,脸上警惕之色依旧不变,待朱耀廷说完,她也没个表示,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朱耀廷不解,以为她没有听见,待要再重复一遍,反倒是一旁的仇尚志听见了,觉得朱耀廷说的有道理,依言点了两名家丁,一左一右地守在担架的旁边,避免有人手滑或摔跤,误把仇辉摔落下地,造成二次伤害。
待一切安排妥当,仇尚志不再纠缠,他也懒得问帮助他拉开朱弦的人究竟是谁,只匆匆对着朱耀廷行个抱拳礼,便将大手一挥,带领众人抬着仇辉急速朝演武场的后方赶去……
望着众人离开的背影,朱弦已经被气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一直在眼眶中打转。
朱耀廷转身,看见了朱弦脸上的难过,他望着朱弦笑了笑,走过来拍拍她的肩:“五妹也饿了吧?哥哥带你去吃好的。”
第72章 质疑 三殿下还是一如既往地多才多艺。……
仇辉落马, 输掉了比赛,马儿受惊眼看就要踏上仇辉的身,又被杜青松洪荒一击用大石给砸断了马腿。
一片混乱中, 仇辉被杜青松给救到了一旁。朱弦的心早就飞到了心上人躺着的那块草地上, 第一时间就去找朱耀廷,正好朱耀廷也找到了御医, 两个人便带着御医和随从一起朝演武场而去。
比赛暂时中断,高帜远远地看朱弦忙前忙后,面色阴沉得快要拧出水来。
颜龙飞走到高帜的身边, 压低了嗓子对他说:“仇辉使的是八卦刀, 直到他落马,也没有用过其他刀法。”
高帜没有说话,面上的表情纹丝不动。
“武滨说马腿被杜青松给砸折了,没能踩中仇辉, 不过之前那一棍子打得正好,至少得断好几根肋骨。就不知这一棍能不能送走仇辉,只能希望他本身的病能更严重一些,这样就能有希望了。”颜龙飞说。
高帜半天没说话, 待颜龙飞说完,才对颜龙飞微微一颔首:“继续打探吧, 有新消息再来告诉本官。”
颜龙飞领命退下,高帜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 一只手漫无目的地敲打面前的案桌。
仇辉宁愿选择死,也没有露出一丁点马脚, 只能解释为,除了八卦刀,仇辉的确不会其他的刀法。
高帜很清晰地记得彼时的赵麾是怎样逃脱王钏十几名士兵的长刀封锁的, 所以,关于今天的仇辉,终究还是高帜自己想多了?
高帜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直觉和推理都走偏了,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今天演武场上的仇辉,与他心里设想的那个人,还是有区别的。
依旧不能确定仇辉的真实身份,武滨又没能踏死仇辉,高帜相当丧气。
朱耀廷不光是朱耀文的克星,也是他高帜的,要不是朱耀廷安排了杜青松守着仇辉,今天高帜撒下的这张网,是肯定可以捕住仇辉的。
可是现在,只要仇辉一日不死,他就一日是朱弦的未婚夫,高帜身边潜在的危险依然存在,而朱耀廷对大殿下朱耀文的威胁,也一直存在。
只这仇辉一时半会儿灭不了,干着急,也是没用的。
正在沉思的时候,一名小伙者走到高帜身边来,低声提醒他:东相大人该用午膳了,饭菜都已经热过两次,再不去用就不能吃了。
高帜回神,这才留意到自己的肚子早叽里咕噜叫得狠了,他站起身,问那小伙者,五郡主可曾回来?
小伙者朝高帜微微一鞠躬:“回大人的话,五郡主不曾回,倒是看见她早跟着三殿下走了,奴才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
高帜听了,低头沉默了一瞬,便朝那小伙者点了点手指,示意他带路。小伙者心领神会,两人便转身一前一后朝看台下走去……
……
朱耀廷领着朱弦来到近水楼,选了一间靠江的最大的雅间坐着。朱弦四下里看了一圈,发现正是上次仇辉约自己一同来吃饭的那一间雅间。
朱弦心里愈发郁闷,只低着头发呆,不发一语。
朱耀廷看在眼里,也不打扰她。待安排好店家送茶、备菜后,朱耀廷便自顾自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一边拔窗台上的一盆狼尾草,一边在手上忙活着什么。
不多时,一只毛茸茸的小东西突然出现在了朱弦的鼻尖底下。
朱弦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乐了。
“这是什么?”朱弦好奇地拿起眼前这毛东西仔细查看,发现这玩意是用狼尾草编出来的,居然还有几分像活物,只不过体型分外小一些。
“你觉得呢?”朱耀廷笑眯眯地问。
“是小狗么?”朱弦问。
朱耀廷眨眨眼,“送给你。”
朱弦笑了,突然发现朱耀廷其实挺善解人意的,完全不像小时候那个调皮捣蛋惹人厌的家伙了。
原本压抑的气氛瞬间变得缓和,朱弦脸上再没有初时的沉郁,她珍重地把朱耀廷用狼尾草编的小狗放进自己的怀里,微笑着,对朱耀廷致谢。
“三殿下还是一如既往地多才多艺。”朱弦笑眯眯地说。
朱耀廷摆摆手,谦虚地答:“哪里哪里,你三哥不过手比较巧,生存技巧较你们强一些。往后就算一个人走丢了,还能当个手艺人讨生活,走街串巷卖点筲箕斗笠啥的,不至于沦落街头讨口吃。”
朱耀廷这一番话,逗得朱弦咯咯咯咯笑出了声,房间里的气氛变得欢快起来,她觉得朱耀廷很有趣,不光话有趣,人更有趣。
“五妹莫心急,哥哥已安排了杜青松去关照那仇家庄,一有消息,会立马来报信的。”朱耀廷一边吃着茶,一边闲适地安慰朱弦。
朱弦听见了,对朱耀廷点一点头:“有劳三殿下了。”
朱耀廷摇头,“五妹不必客气,不光为你,仇兄弟也是本王的得力干将,帮他也是在帮我自己。”
朱弦很感激,颔首道:“就知道,殿下是个重情义的。”
“仇公子的伤……殿下觉得严重吗?”踯躅了片刻,朱弦终于向朱耀廷吐露了自己心底的担忧。
“没有亲眼看到仇公子的伤,我这心里,实在一刻都不能平静下来。”朱弦一脸忧虑地说。
朱耀廷朝朱弦宽厚地一笑:“五妹不担心,棍伤不比刀剑伤,不过一两棍子一般人还是能扛住的。”
“可是仇公子他本就有病……”朱弦的眼睛止不住地又红了,欲言又止。
朱耀廷语迟,在他的理解中,仇辉无非就那一处说不出口的毛病,与旁人攸关生死的毛病相差甚远。可是朱耀廷也不好对朱弦说仇辉的不是,便思考了一下,决定继续替仇辉瞒着。
朱耀廷扯起一个笑安慰朱弦:“没事的,青松第一时间就替仇辉看过,心跳脉搏都正常,再说有李存风在,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朱弦听了,点点头,把眼底的泪水给强憋了回去。
此时近水楼的小二把酒菜端了上来,朱耀廷起身,替朱弦装了满满一大碗的鸡汤,搁朱弦手边凉着,示意朱弦待汤凉后再喝。
朱弦受宠若惊,站起身来不停对朱耀廷道谢。
为表示自己的感谢,朱弦也要替朱耀廷夹菜斟汤,朱耀廷按住了她的胳膊。
“五妹且坐。”朱耀廷笑着,“天儿冷,菜容易凉,咱们边吃边聊。”
朱弦颔首,不好意思地缕缕鬓边的发,小心翼翼地坐下。
“听祁王爷说,五妹的婚期定在明年三月?”朱耀廷一边吃菜一边闲适地向朱弦发问。
“是的。”朱弦点头。
“对仇兄弟家里的情况,五妹应该了解过吧?”
朱弦犹疑,不知道朱耀廷究竟想问自己什么,只能点点头,一脸郑重地放下手中的箸:
“是的,还算了解,仇庄主多次来祁王府交涉婚礼的事,曾经说起过仇家庄的情况。”
朱耀廷点头,一副很欣慰的样子,起身又给朱弦添了一勺熏鱼,示意她赶快吃菜,继续漫不经心状与朱弦闲聊:
“今日跟着仇掌门一同来的那姑娘是谁呀?本王瞧着也不像个下人……”
不等朱耀廷说完,朱弦便噗嗤一声笑了:“她啊……是仇二小姐,仇公子的妹妹。”
朱耀廷有些惊讶:“她就是仇香香?”
朱弦很肯定地点头。
“可是……”
朱弦知道朱耀廷想问什么,便脱口而出:“她是哑巴,不能说话。”
朱耀廷相当惊讶,张着嘴呆了半天才自嘲般挠挠后脑勺:“我还以为……”
朱弦知道朱耀廷误解了什么,话说第一次见到仇香香的时候,就连朱弦自己也曾因同样的原因误解过仇辉呢!
“他们是兄妹,仇二小姐也是几年前因为意外才哑了嗓子,并不是故意不搭理三殿下的。”朱弦好心地替仇香香解释。
虽然朱弦自己也觉得仇香香过于难交流,但是自己很快就要嫁入仇家庄,不管怎么说仇香香也是自己的小姑子,自家人再有什么不和,在外人面前是决计不能让人看笑话的。
“……好!”朱耀廷的应答来得迟疑了一些,他依然沉浸在朱弦的回答带来的惊讶中无法自拔。
朱耀廷实在太过意外,那护食的哑巴女子就是仇香香。
“是仇二小姐就好……是仇二小姐就好。”朱耀廷语无伦次地说。
仇香香给朱耀廷带来的那种困扰让朱弦心里莫名的难受,虽然知道给人带来误解并不是仇辉的错,也不是仇香香的错,但朱弦依然不想在朱耀廷面前多谈仇香香。她拿起手边匙,替朱耀廷剥下一大块酱肘子,送到朱耀廷碗里。
“三殿下吃菜,芃儿见你喜欢吃肘子,便多吃些罢。”朱弦说。
……
朱耀廷才刚把朱弦送回祁王府的大门口,便有兵卒赶过来通禀朱耀廷,说李圣手已经诊完离开了,仇副指挥使已经被李圣手给救回来了。
听得此言,朱耀廷大喜,当下就要策马出城去看望仇辉,却被那传信的小卒给拦住。
“启禀三殿下,仇副指挥使还昏迷着呢,李圣手说两日后还不醒,再找他。要不殿下您两日后再去仇家庄吧……”小卒趴在地上,毕恭毕敬地给朱耀廷提建议。
朱耀廷想了想,觉得这传信的小卒说得对,仇辉还没醒,自己去了也只能跟仇辉的爹说几句话,最终只能徒增尴尬。
不是朱耀廷看不起江湖人士,与布衣百姓打不成一片。而是因为就连朱耀廷也觉得仇尚志和仇香香实在不大好交流,尤其以仇香香为甚。在仇辉还不能睁眼说话的时候,朱耀廷也不大想去经历这种尴尬的会面。
朱耀廷转身,看见朱弦脸上的郁色也一扫而空,精神状态明显好了起来。
“这回你总放心了吧?”朱耀廷笑着与朱弦说话。
朱弦点点头,笑盈盈地对着朱耀廷鞠了一躬,对他道谢。
朱耀廷毫不介意地摆摆手,说小事一桩,五妹无须如此客气。
朱弦邀请朱耀廷进祁王府坐坐喝杯茶,朱耀廷推说自己还有事,婉拒了朱弦的邀请。朱弦知道他为何不进祁王府的门,毕竟朱校桓的几个儿女就没有一个曾私下与祁王府有过来往,哪怕朱耀廷再怎么对朱弦笑脸相对,也不能“免俗”。
朱耀廷不进祁王府,朱弦不生气,也不再勉强,只躬身立在道旁,等着目送朱耀廷的车马离开。
就在朱耀廷调转马头就要离开的时候,突然,他又停了下来。
“五妹,从今往后如若你有什么为难不好处理的事,无论外事还是家务事,你大可以来找本王,本王能办的,一定都替你办妥了。”朱耀廷骑在马背上,侧身望着朱弦,一脸郑重地说。
第73章 待嫁 芃儿是不知道,仇辉与仇掌门闹矛……
武举考试后也接近年尾, 朱弦哪儿都没有再去,只一心待在祁王府里备嫁。
仇辉比武重伤再醒来后,仇家庄也没有差过人来祁王府通禀这件事, 倒是朱校堂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 带回来过几次仇辉的消息:
说仇辉比武断了四根肋骨,虽然吐了那么多血, 内伤倒是还没想象中那么严重,李圣手说按他的方子养一养就好了……
仇辉昏睡两天后终于睁眼了,再过几日能坐起来吃米饭而不用喝稀饭了……
仇辉终于能拄着拐下地了, 没过多久已经可以丢开拐杖独立行走了……
而这些消息的来源, 竟然统统都是由朱耀廷转告给朱校堂的。
每一次听到仇辉的伤情有所好转,朱弦的都会乐呵许久,可一想到与自己莫名生出许多隔阂的仇尚志与仇香香,朱弦这心里又会忍不住涌起阵阵担忧……
年底总是忙碌的, 尤其过了十二月,时光便如飞梭一般迅速奔向年关。朱弦不能出门,正好在家帮助祁王妃置办年货。
这一天,朱校堂给朱弦带回家来一只彩色的漆匣, 说是仇辉送的,还是托朱耀廷转交的。
朱弦不解, 死死盯着父亲手上的这只盒子问朱校堂:“这仇家庄是不打算与咱祁王府来往了么?”
朱校堂听言,赶紧正色喝止住了朱弦, 告诫朱弦休要胡说。
“芃儿是不知道,仇辉与仇掌门闹矛盾了。”朱校堂忧心忡忡地说。
朱弦不解, 问他们是父子,究竟有什么矛盾好闹的。
“还不是因为你们二人的婚事。”朱校堂长叹一口气,“仇辉才受过伤, 身体尚未恢复,仇掌门想推迟亲迎的日子,亲自来咱们府上说合。人都出门了,但仇辉不愿意,生生又把仇掌门给拽了回去,就这,便与仇掌门闹不愉快了。”
朱弦了然,问朱校堂,“仇公子为何不肯推迟呢?”
“这我咋知道?”朱校堂摇头,一脸慈爱地拍拍朱弦的肩:
“左不过是他心里,放不下我的芃儿……”
“……”
朱校堂笑眼弯弯,朱弦语迟,脸噌一声红了,转过头去再也不肯跟朱校堂说话。
朱校堂哈哈大笑,也不道歉,只用逗孩子的语气对着朱弦的后脑勺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不高兴了?既然不高兴,那么他送来的这玩意,想必你也是不喜欢的,我便把它扔……”
“呔!爹爹坏!”朱弦猛地转身,扑回朱校堂的身边一把夺过那只漆匣:
“别人的东西,爹爹怎能说扔就扔?要扔,也得芃儿自己扔……”
朱弦嗔笑,低着头,抱着那漆匣,逃也似的飞奔而去……
回到自己的闺房,朱弦屏退了婢女,关好房门,一个人回到了妆台前。
那只五彩的漆匣正静静地躺在桌面上,朱弦轻轻揭开了盖——
这是一支三寸见长的红玛瑙雕制而成的凤头笄,通体色泽殷红,在日光下散发莹润的光茫。
凤头笄的材质是常见的鸡血石,凤头用了写意化的雕刻手法,以忽略细节上的不完美。
若非要给这支笄挑一处长处,便只有那独运的匠心的确是独一份儿的。玉雕师充分利用了鸡血石本身的材质特点,通体的殷红倒也分出了个深浅的层次,于笄头凤嘴处红得更浓,似欲滴的鲜血,相当精妙。
雕工平常的鸡血石玉笄,这对朱弦这样家庭的孩子来说,并不稀罕。但因为它是仇辉送的,在朱弦的眼里,便被赋予了不一样的色彩。
朱弦盯着这支凤头笄,眼睛都直了,就像是用最名贵的玉石精雕而成,朱弦不敢伸手取它,怕捏一下笄就碎了。
就这样呆呆看了那支笄良久,朱弦才小心翼翼地拿起来,满心欢喜地上上下下抚摸。
朱弦想把这支笄插上自己的发髻,可头上已经插了一根羊脂玉做的鸾鸟海棠玉钗。
雪白的羊脂玉,细腻圆融,迎着光隐隐可见其中“饭渗”,呈欲化未化的白饭状,洁白、光亮、温润、细密——
这是去年高帜送给朱弦的新年礼物。朱弦一直都没有带,直到前几日府上置办年货,除旧迎新,小蝶打扫阁楼的时候看见了这支玉钗,包裹周全地装在一只锦绫包裹的朱金镂漆匣里。
朱弦已经忘记了这是从哪里来的玉钗,还是小蝶提醒了她,说是去年东相大人来府上的时候送给五郡主的。朱弦这才想起发生在去年新年的里的那次会面,高帜来祁王府给自己和父亲通报赵麾还活着的事,顺便送了自己这支钗,为了回礼,朱校堂还破费了一幅祁王府珍藏多年的燕文季真迹,“江山楼观图”。
虽然不稀罕高帜送礼,但朱弦也不得不承认这支鸾鸟海棠玉钗的做工的确很精美。秉承不浪费的原则,朱弦这几日便把这支钗戴在了头上。
如今仇辉又送来一只凤头笄,再精美的鸾鸟海棠玉钗也得让位。
就在朱弦一手珍重地拿着凤头笄,用另一只手拔下发间玉钗的时候,手上一滑,鸾鸟海棠玉钗在朱弦的腕间划出一道优雅的曲线后,跌落在地……
伴随一阵清澈的“咔嚓”声,羊脂玉钗干脆地断成了两截。
朱弦低头,看地上玉钗碎成两半的“尸身”,有点难过——
她弯下腰捡起这两半段玉钗放在妆台的一角,就好像看见了父亲珍藏多年的“江山楼观图”被自己亲手撕碎成了两半儿。
“哎……可叹燕文季才华盖世,也免不了被我们这些庸人用金玉来衡量,为了一支俗不可耐的钗,生生作践了燕夫子的一腔心血……”
为几百年前的文人墨客迎风伤怀了一番后,朱弦便很快把这支碎了身的鸾鸟海棠玉钗给丢去了脑袋瓜后,她把目光再度汇聚到自己手中这支凤头笄上来。
凤头笄在朱弦小心翼翼的操作下,取代了方才那支鸾鸟海棠玉钗,稳稳当当地插进了朱弦发髻上。朱弦对着面前的铜镜翻来覆去地看,脸上不由自主浮起笑来——
她觉得在这支鲜红色凤头笄的映衬下,镜中的自己愈发光彩照人了……
……
和头一年春节一样,今年的灯节依旧声势浩大。从初一到十五,整整十五天,京城的人们都沉浸在沸腾的海洋中。
今年没有了田义会的骚扰,朱校桓难得地过了一个轻松的年,皇帝轻松了,京城里的高官贵胄,文臣武将们自然也都轻松。皇城里的人们都开怀地笑着,完全没有了后顾之忧。
因为要准备许多绣品,朱弦很少出门,可祁王府的其他人就不一样了,除了帮助朱弦准备嫁妆,过年也是顶重要的一件事。
祁王府里的公子小姐们自然是把过年放在头一位的,白天忙着出去玩,晚上也得应酬,除了必须参加的宴席,朱校堂、朱耀祺和妮儿几乎不着家。
这一天傍晚,府上的男人们照旧没有回家,朱弦与母亲一起用过晚膳后,一个人靠在后院三层楼高的凉亭顶上,极目远眺。
自遥远的天边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朱弦知道待天色全暗下来,城里还要开始放烟花。
遥想去年,因为田义会的存在,还有人在为赵麾的事暗地里奔波忙碌,不过一年的时间,自从赵广林落马,田义会似乎就突然人间蒸发了?至今,朱弦都有点难以相信这是真的。
朱弦想起自己曾经问过朱校堂,田义会去哪了?
朱校堂也笑,回答朱弦:这,咱就担心不着了,天塌下来,自有个儿高的顶着。
听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朱弦便也不再问。
想到这里,朱弦轻轻叹一口气,人终究还是懒惰的,在没有灾祸降临的时候,一帆风顺的日子总是容易麻痹到人的神经。任谁都不喜欢日子过得战战兢兢,连景皇帝都不能例外。
这其实是一种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当下社会人的普遍心态,就算阎王二更要来带人走,一更的时候也得让自己的生活过得丰富多彩。
朱弦又想到了朱耀祺和妹妹妮儿,朱耀祺已经十七了,依然跟个孩子似地,完全没有娶妻的想法。而妹妹妮儿也已经十六,再不说亲,怕是又要被朱校桓看上,送出去做“礼物”。
经过御赐亲事这一节,朱弦倒是希望自己的弟弟妹妹能早一点嫁娶,朱校堂和祁王妃也持相同态度,毕竟张岐鸣给整个祁王府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
可朱耀祺依旧那么孩子气,他到现在没有相中的姑娘,祁王妃替他相看的他又不喜欢,还嫌人女孩长了个猪鼻子,气得祁王妃追着朱耀祺打了好几个院子。
至于妮儿……
祁王妃曾亲口对杨嬿如说过,妮儿的亲事她不插手,所以眼下妮儿的亲事是杨嬿如在张罗。
为了能给妮儿找一门“不输”朱弦的亲事,杨嬿如都往京城里高门大户里头找。
因为与朱弦一样的原因,杨嬿如的如意算盘很难实现。要不是杨嬿如瞧不上别人,便是人家听说是祁王府的姑娘,便退避三舍。
眼下看来,朱弦算是终于找到一个不错的归宿,但是自己的弟弟和妹妹的后半生没有解决好,朱弦还是很为他们担心的。
……
回小院的时候,半路门廊下,朱弦碰到了老管家。他手上提了一只布包袱,一步一甩地朝朱弦的方向走来。
远远看见了朱弦,老管家立马迎上来给朱弦行了一个礼,“老奴见过五郡主!说来可真巧,老奴也在找五郡主,这不,就在这儿碰到了您。”
朱弦问管家,找自己什么事?
管家点点头,躬身朝朱弦奉上提自己手里的那只布包袱:
“这是给五郡主的,您打开看看吧。”
朱弦不解,接过这布包袱,从边上掀开一道口,低头一看——全是五颜六色的贝壳。
朱弦抽出一只靛蓝色的海螺翻来覆去地看,这种长出如此鲜艳颜色的海螺她还是第一次见。很快,朱弦就发现这海螺并不天然就是靛蓝色的,而是被人用靛青给染了一层色,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这是谁给你的?”朱弦一边兴致勃勃地翻看那鲜红色的蚌,靛蓝的海螺,赭黄的海星,一边好奇地问老管家。
贝壳生长在海边,朱弦没有人认识的人住在海边。京城距离大海遥远,集市上也没有卖这种贝壳的,老管家可没地方去帮朱弦买回来这些玩意。
“是东相。”老管家说。
“东相大人派人给老奴送来了这个,指明了要给你,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老管家毕恭毕敬地低下了头。
朱弦一愣,放下了手里那只艳光四射的海星。
讲来这几年,高帜的确时不时就往祁王府送点东西,时而贵重,时而也送平价的,东西品类丰富,不一而足。
虽然朱校堂也时不时地回给高帜一点礼,但是当朱弦真正开始回忆,并突然意识到高帜居然给祁王府送来过这么多的东西后,她依然觉得有点儿震惊。
以前高帜给自己送花儿,送钗什么的,朱弦也从没放过在心上。毕竟高帜在朱弦的面前,出手向来都大方。
只是今天收到高帜送来的贝壳,朱弦才终于真正地意识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立在当地思忖了片刻,朱弦对那管家说:“我知道了,管家请回吧,这些贝壳,你就不用管了。”
听见朱弦这样说,老管家抬起了头,张张嘴想说什么,又给咽了回去。
朱弦明白老管家心中所想,直接对他吩咐道:“这件事,你不用告诉王爷。”
“……”老管家迟疑,想了想又问朱弦:
“五郡主需要老奴给东相府上回个礼吗?”
“不用了!”朱弦干脆果决地回答老管家。
“这件事怎么处理,你就不用管了。过个年,管家辛苦了,且早些回房休息吧!”朱弦说。
第74章 镜湖(二) 五郡主知道贝壳都是从哪里……
抽了个空闲的一天, 朱弦借着出街买绸缎的机会顺便拐道去了城北的东厂巷子。
朱弦叫小蝶和随侍都留在巷口,她一个人提了包袱就往巷子里头走。
来到东厂衙门外,守门的番役拦住了她。
“求军爷帮忙通禀, 就说祁王府的五郡主求见。”朱弦从腰间摸出一块印着烫金“朱”字的牌子给守卫看。
谁知那番役压根就不买这块牌子的账, 干净果断地回绝了她:
“衙署重地,请小姐离开, 督公不曾下过见客的令,恕不能通禀。”
朱弦无语,这是她第一次遇到朱姓金牌不起作用的官衙。
“我是来……”朱弦举起手中的包袱。
可是不等她说完, 便被那番役再度打断了话语:“请小姐速速离开, 督公有令,擅闯东厂者,杀无赦!”
说完,还对着朱弦“唰”一声, 抽出半截腰间的佩刀。
“……”朱弦无语,转头想到高帜本就看不起祁王府,也不是祁王府的朋友,下这种阴阳怪气的令, 不也正符合他平日里目中无人的做派吗?
既然是仇人,作何天天送腌臜东西来祁王府恶心人?朱弦的心底恶念顿起, 她双臂一扬,“啪”一声把手上的包袱狠狠一砸, 砸到那番役的面前,自己则转身朝衙门外的大街上走。
谁知那番役却是个实在人, 眼见朱弦往自家门口丢垃圾,顿时大喝一声:“站住!”
但见那番役手举大刀冲到朱弦的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你!把这玩意捡起来!”番役拿刀锋对准朱弦, 指着地上的那只包袱,一字一句地警告她。
“……”
朱弦生气,瞪着那番役。
可是这守门的番役很明显不怕她,日光下,正对朱弦的刀锋闪烁凌冽寒光。
两个人对峙了不过一瞬,朱弦便败下阵来,她调转回去,捡起地上的包袱,低下头默默地离开。
番役收刀,最后给朱弦送去一个警告的眼神后,又重新回到了东厂大门口守着。
朱弦气堵,头也不回地提着包袱一路往巷外走,她想找个僻静的地方把这包袱扔了。
正准备把手上的东西放进路边一个大水坑里的时候,朱弦又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今日朱弦出门来还礼物,就是想让高帜知道,自己拒绝的态度。眼下人没有见到,背着他偷偷摸摸地丢,高帜本人也不能知道,还白瞎了这么多漂亮的稀罕玩意。
无法让媪倌儿明白朱弦的态度,背地里做什么都是朱弦一人的发泄与自我安慰,这对解决问题,没有意义。
这样想着,朱弦便收回了把这一包袱贝壳扔掉的想法,贝壳无罪,挺漂亮的,完全可以把它们送给每天傍晚走街串巷卖糖人儿那阿公的小孙儿玩。
朱弦走到东厂巷子的巷口,回到祁王府的马车后,便带着人扬长而去。
车马才走出东厂巷子不远,迎面也走过来一队人马,为首的先锋官高举写着“回避”的牌。朱弦知道这是遇上朝官了,便让车夫把马车引到路边让对方先行。
待对方都安全通过了,赶马车的崔老八才高举手中的马鞭,狠狠打出一个响鞭,口中一声高呼“驾——!”,赶着马儿朝街道的尽头跑去……
……
高帜坐在马车里,挑开窗帘问窗边的随侍:“刚才停路边那个是祁王府的马车吗?”
颜龙飞弯腰颔首,回答高帜:“是的,督公,正是祁王府的马车。”
高帜听了,点点头,应了一声“好的”,便放下手中的窗帘,不再说话。
不多时,高帜领自己的随从来到了东厂衙门的大门口,高帜下车,走到门边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今天,有人来找本官么?”高帜问守门的那名番役。
番役正朝高帜行礼,听见上司问自己的话,便赶紧回答道:“回督公的话,不久前是有一个自称是五郡主的女人来东厂找您。”
高帜听见番役的回答,嘴角轻扬,露一抹奇怪的笑。
“那——你放五郡主进去了么?”高帜问。
番役赶紧摇头:“没有!小的叫她赶快离开。”
“……”高帜没有说话。
番役把话说完了,没有接收到上司下达的指令,便有些奇怪,抬起头来看高帜的脸——
见那高帜只站在原地,低着头,面色晦暗不明。番役心中一个咯噔,暗道不好,莫非自己撵错了客?
番役心虚,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督公……我……我……”
却见高帜弯腰,一把扶起地上的番役。
“你做得对,按规矩办事,完全没有问题。”高帜的语气很平和,嘴角依旧挂一抹浅浅的笑,丝毫没有任何生气的样子。
高帜扶起地上的番役后,更不再纠缠访客不访客的事,只将袍袖一甩,转身走进衙署的大门,没入影壁之后……
……
今天的早朝依旧有些吵,高帜一走进公事房就躺进案桌后的太师椅,闭着眼,拿手不停按压眉心……
高帜被人弹劾了。
虽说高帜自当上东厂督公以后,就一直在遭人弹劾,但是,这一次大规模的弹劾,却是由三殿下朱耀廷发起的。
朱耀廷在朝中的影响力日趋强大,再加上朱耀廷查出来,此次武举考试中有东厂安插进去的假考生。
抓住了高帜的把柄,朱耀廷怎肯善罢甘休?哪怕正在过年,朱耀廷也纠集了六部逾二十名文武官员,对高帜发起了疾风骤雨式的弹劾。
颜龙飞从旁看着,禁不住心疼起自己的顶头上司来。督公为陛下做了那么多,大过年的,还遇上这种糟心事,你说他究竟图个啥呢……
心里这样想着,颜龙飞上前一步就要安慰高帜,还不等他开口,高帜似乎额头上长了眼睛,猜出来颜龙飞的企图,先颜龙飞一步朝他伸出两根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龙飞先去歇着吧,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颜龙飞见状,原本就要伸出去的腿又缩了回来,他朝高帜一拱手,嘱咐了一句:“督公放宽心。”说完,便躬身退了出去……
颜龙飞体贴地帮高帜关好了门,公事房里静悄悄的。
高帜起身,抬起双拳,缓缓,又用力地按上身前的案桌边沿——
眼窝有一点涩。
高帜从来都是在嘲笑与攻击之下一路这样走过来的,他不怕被人嘲笑,更不怕人弹劾。高帜自认为行得正坐得端,他所做的每一桩、每一件,无一不是站在皇帝朱校桓的立场来考虑的。
他相信,这些,陛下都能够感觉得到。
弹劾,无论发起者是谁,于高帜而言,无非不过前进路上吹过的一阵乱风而已。但真正让高帜感受到心被挖走时那种空落落感觉的,还是方才与自己擦“车”而过的朱弦。
高帜很幸运守门的番役恪守纪律,拒绝了朱弦的求见,这样还能给他留下最后一点颜面。
一直以来,只要朱弦动一根手指,他就知道她要什么。十五年了,高帜怎能不明白,今日朱弦纡尊降贵来东厂衙署找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
高帜轻轻叹出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拨弄两只油光水滑的玉核桃。
这对儿核桃陪了高帜十五年,与他认识朱弦以来的时间,一样长——
高帜已经不记得,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朱弦就开始变得讨厌起他来。
要知道曾经的朱弦,可是一口一个“帜哥哥”地叫着长大的。
高帜十岁入宫,入宫第一年,被分在御膳房做一个砍柴烧火的小伙者。因为一场机缘巧合的意外,高帜替当时还是世子爷的朱耀文捉到一只勇猛非凡的蚱蜢,深得了朱耀文的心。
一来二去以后,朱耀文便求着朱校桓的祖母,当时的太皇太后做主,把高帜送给了朱耀文当伴学。
也就是在高帜跟着朱耀文的第二年上巳节,宫中举办宫宴的时候,高帜见到了彼时仅五岁的小朱弦。
小小的人儿穿着福字小衫,头顶梳两只油光水滑的鬏,镶金丝线的红色发带打出一对儿精巧的蝴蝶结,在清风的抚弄下迎风飞舞。
稍嫌笨拙的小身体正靠在花坛的边儿上,胖乎乎的小手努力不懈地在身前忙碌着什么。
年少的高帜刚跟在世子爷朱耀文身边不久,正是需要挣表现的时候。心细的高帜很快就发现了不妥……
他疾步奔到小人儿的身旁,果然亲眼目睹了一起严重的“犯罪现场”——
上巳节后不久,宫里就要举办一年一度的牡丹节。彼时太皇帝还在,太皇太后专爱牡丹,太皇帝便在每年的五月,为太皇太后举办牡丹节。
对这个牡丹节,宫里宫外,乃至整个京城都十分的重视。毕竟这是一次难得地可以讨好太皇太后的机会,这对十分孝敬母亲的太皇帝而言,能讨得太皇太后的欢心,便意味着讨得了太皇帝的欢心。
世子爷朱耀文也不例外,这一年,朱耀文早早就朝宫里送去了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一株“姚黄”。
这株姚黄已经结苞了,过不了多久就会开花。朱耀文提前于牡丹节之前就把花送进宫,为的就是能让皇祖母在姚黄盛开的第一时间,能睹得这株姚黄的绝代风姿。
谁知道花才送进宫没几天,就遇上了这种未成年的“摧花辣手”!
眼看着黄澄澄,半开不开,像大大圆灯笼似的花骨朵在一只小胖手底下挣扎,高帜浑身的汗毛瞬间悚立。
“呔——!”高帜大喝一声,把那小人儿给吓了一个哆嗦。
“你干什么!”高帜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把这面相陌生的小人儿推开。
姚黄终于从“辣手”底下解放了出来,但,这朵牡丹已经被折断了花茎,软趴趴地垂下了它原本高贵的头。
看着眼前的姚黄,高帜的心在滴血。
他知道朱耀文要伤心了,或许还会追究责任。虽然并不一定会怪到高帜的头上,但是初次被贵人赏识的高帜,真的很难接受有关朱耀文的一切,在自己的面前被办砸。
“你是谁?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不知道私自采摘御花园的花,是要被杀头的吗?”高帜转身,朝小人儿大吼。
小孩被吓坏了,脸儿一皱,张开小嘴大哭起来。
哭声响彻云霄,高帜被吵的脑仁儿都疼起来——
小孩真是一个让人抓狂的存在。
很快,高帜就得到了这个“摧花辣手小混球”的全部信息。高帜知道了小孩的所有大名、小名、爵位、年龄,父母是谁,家中有无兄弟姐妹……
朱弦是太皇太后的曾孙女,深受曾祖母的宠爱,哪怕摘了太皇太后最爱的姚黄,太皇太后依然舍不得说她一句不是。
伤心到极致的太皇太后只能重重罚了看护五郡主的宫人,还罢免了一名内侍的职位。
高帜没有受到任何处罚,但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高帜与同样只有十一岁的朱耀文,依然记恨上了五岁的朱弦,并把她看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五岁的朱弦很皮,还手快。一举一动跟朱耀文的飞镖师父一样出其不意,还迅捷如风。
就在接下来的宫宴上,吃饱了饭没事做的朱弦就“闲逛”到正恭恭敬敬陪着朱校桓说话的朱耀文身边,突然发作,抢走了朱耀文兜里的一只贝壳。
多次“作恶”的朱弦凭借老手段“嚎啕大哭”,取得了这只贝壳的所有权。
朱耀文与高帜恨得牙痒痒,却也不能拿朱弦怎么样。
于是在宴会过后,想不过去的两个人便找个机会把幼小的朱弦堵在了花墙下。
高帜从悬挂朱弦胸口的荷包里,替朱耀文夺回了那只原本就属于他的贝壳。
朱耀文拿着失而复得的贝壳,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眼看朱弦就要开哭,高帜便抢在朱弦发动之前弯腰把她亲切地抱起。
“五郡主知道贝壳都是从哪里来的么?”高帜和蔼可亲地对朱弦抛出了一个疑问。
朱弦被问到了,注意力被带去了一边,哭声就直接堵在了喉咙口。
朱弦任由高帜抱起自己,她望着高帜的脸,茫然地摇头。
“那么,就由帜哥哥来告诉你吧!”高帜轻笑着,凑近了朱弦的耳边:
“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哦,就在花园那边的池子旁……”
高帜嘴上一边说着,还抽出一只手,指向花墙的另一边——
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湖。
叫镜湖。
第75章 不归 他本青灯不归客,奈何贪杯恋红尘……
高帜从来不知道, 一个五岁小孩的“毅力”能有多大。
当时他只想着要把朱弦的注意力,从哭闹着要朱耀文的贝壳,转移到探寻贝壳的来源上头去。
至于在那镜湖边究竟能不能找出贝壳来, 高帜认为以一个孩子的心智, 应该不会对这个问题过分执着。就算真的找不到贝壳,小孩子应该很容易就会放弃, 并且,也不会往心里去的。
可是,待高帜再听到朱弦的消息的时候, 一切都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宫中经历了一个沸腾的不眠之夜后, 第二天一大早,禁卫军就找上了门。禁卫军的统领对当时还只是王爷的朱校桓说,希望能够允许他们带走高帜,太皇太后有事想要问高帜。
事到如今, 高帜才听说了那条令人震惊的消息:就在昨天晚上,五岁的朱弦摆脱了宫女们的监管,独自一人跑去了镜湖边,坠湖了。
刚开始高帜以为朱弦被淹死了, 虽然他对朱弦可谓是一点好感都没有,但是如果因为自己的一句话, 就害一个孩子失去了生命,不管多么冷血的人, 心中都会难安的。
好在巡夜的禁卫军看见了朱弦落水的一幕,及时出手把朱弦给救了起来, 避免了一场灾难的发生。
太皇太后最爱的曾孙无故落水,自然要追责一番。就在当晚审讯负责照顾朱弦的两名宫女时,有一名宫女非常委屈地告诉查案的宗正:
说五郡主在落水之前见过大世子的伴学, 也不知两个人都说了些什么,之后的五郡主就变得特别不听话起来,鬼鬼祟祟地非要往外跑。宫女们曾经拦截成功过好几次,但是到了晚上,趁大家都睡着了,朱弦又偷偷溜出去,再后来,就落水了。
就这样,高帜被纳入了重点排查名单,给带进了宫。
知道自己怕是摆脱不了追责,高帜的心态有点崩。他脸色苍白地跪在人前,低着头,等待命运之神的重锤最终降临自己的头顶。
“高帜?”上首传来宗人府宗正的声音,听在高帜的耳朵里就像天边阎王殿里传来的招魂声,虚无又缥缈。
“奴才在……”高帜深深伏地,自额间留下的汗瞬间染湿身前的地面。
“昨晚戌时,你在御花园后墙外,与五郡主见面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宗正问。
高帜依旧趴在地上。“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又为何耽误了五郡主一盏茶的时间?”
“的确……没……说什么……”大脑里一片空白,高帜抬不起头,只会无意识地不断重复同样的一句话。
高帜早已记不清那场审讯究竟是怎样进行下去的了,只记得后来宗正请来了太皇太后与朱弦,要五岁的朱弦亲自指认,就是堂下的高帜,怂恿朱弦跳湖。
出乎高帜的预料,在朱弦见到自己后,她竟然丝毫不提那晚贝壳的事,一口咬定那个时候的高帜只是与她玩闹了一会儿。
“他可曾对你说过,镜湖那边有贝壳,或贝壳是从镜湖湖底长出来的,类似这样的话?”宗正用意非常明显地指引朱弦。
小朱弦望了望跪在堂下的高帜,再望了望一脸严肃的宗正——
同样严肃地摇了摇头:“没有。”
……
高帜谋害五郡主的罪名不成立,宗人府自然不再拿他。
但太皇太后坚持认为就算高帜不曾以言语对朱弦做出不良的引导,但是他的的确确帮着朱耀文从朱弦的荷包里抢走了贝壳。
十几岁的大孩子居然合起伙来欺负一个五岁孩子,这也是太皇太后不能容忍的。
太皇太后罚高帜不许吃喝,跪在院子里的墙壁底下面壁思过一天一夜。
高帜二话不说领了罚,便去院子底下跪着。
不吃不喝面壁思过一天一夜,可不比砍头轻松多了?
半夜的时候,朱弦来了。
小小的她用小小的手给高帜递过来一只馒头。
馒头被朱弦很妥帖地放进小小的怀里保管着,拿到高帜手上的时候已经被压成了铁实的一块。
高帜拿着这只铁实馒头,心头有说不出的滋味。
朱弦亮晶晶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烁星星一样的光芒。
她很急切地对高帜说:她在镜湖边没有找到贝壳,结果不小心还把自己给掉湖水里了。
高帜默了默,告诉小朱弦,以后别再去镜湖了,小孩子都是不可以靠近水的。
高帜的话还没说完,透过朦胧的月光,他看见大滴大滴的泪水从朱弦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像珍珠般在她脸上留下一道一道璀璨……
可是我喜欢贝壳。
朱弦说。
贝壳都在大海边,奴才托人帮你带,五郡主给奴才一点时间,好么?
不好!我现在就想要!
朱弦狠狠地跺脚,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往下流。
见朱弦激动,高帜赶紧想办法,想了一会儿,又想出一记妙招:
奴才曾经有个朋友,就住在大海边,那片海很神奇,那里的贝壳与旁的贝壳不同,都五颜六色的,有蓝色儿、绿色儿、红色儿……
我要!我要!我要!
朱弦破涕为笑,小兔子一般兴奋地跳。
好的,那么劳烦五郡主等一等,奴才的朋友住得有点远,毕竟越是神奇的海,就距离我们越远……
好的!好的!
朱弦满口应承,她一跳跳进高帜的怀里,两只胖敦敦的胳膊揽紧他的脖颈——
芃儿现在就听话,乖乖地等!
……
朱弦曾经从来都不直呼高帜的名字,而是很亲切地叫他“帜哥哥”。
高帜告诉朱弦,不可以叫自己帜哥哥,若是被人听见,奴才那是犯了大不敬之罪。因为五郡主是皇亲,奴才只是一个太监……
朱弦听了,也陷入了为难。她不可以害帜哥哥犯罪,可是她也不想把帜哥哥叫得跟其他下人一样。
为难不过一瞬,朱弦很快就找到了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案——
那么从今往后,有人的时候我叫你高帜,没人的时候,我就叫你帜哥哥!帜哥哥觉得怎样?
高帜想,朱弦应该是在太皇太后薨逝之后变得与自己越来越遥远的。
那一年太皇帝也驾崩了,朱校桓大杀四方后顺利登上了皇位。
朱弦的伯伯死了四个,祁王府主动把他们自己给拉出了名流圈之外,龟缩起来。
朱弦越来越少地出现在宫廷里,也越来越少的出现在高帜的视线范围内。
直到高帜被瑾元皇后相中,带进了中宫,高帜与朱弦,便几乎彻底没有了交集。就像两道永不相交的平行线,没有再碰头的可能。
而此时,高帜对朱弦曾经做出的那个承诺却依然没有兑现。
一来贝壳这种东西不值钱,海边一大堆,却挺难搞,因为它没什么用处,市面上就没人卖。高帜本就不是沿海地区出生的孩子,他并没有什么住在海边的朋友。
二来高帜是朱耀文的奴才,没有朱耀文的同意,他甚至连门都不能出。要高帜帮朱弦带贝壳,本就在强高帜所难。
尽管有这么多的困难,高帜依然没有忘记那个清晖的月夜,自己曾经对一个五岁小女孩许下过什么样的诺言。
高帜尽自己的全力帮朱弦搞贝壳,因困难重重,便只能将兑现诺言的时间一推再推。
等到高帜终于凭自己的本事,替朱弦收集到足够多的贝壳时,朱弦已经长大了。
朱弦很少进宫,她不再叫高帜“帜哥哥”,朱弦或许已经忘记了她曾经对高帜说过的,要在没人的时候叫他帜哥哥的话,转而给高帜起了一个“媪倌儿”的绰号。
高帜想,朱弦应该不再需要他的彩色贝壳了。同他最开始说过的那样,就算真的找不到贝壳,小孩子总是很容易就会放弃,并且,也不会往心里去的。
月夜里的那个誓言已经自动失效了。
但是高帜并不想让自己的誓言失效,他保管好这些贝壳,并亲自往这些贝壳、海螺、海星的身体上涂颜色。
因市面上作画的颜料是用在纸面上的,涂抹在贝壳、海螺、海星上,就会出现过稀,浓度不够,色彩饱和度低的情况,大大影响了视觉上美的感受。
为了往这些海洋生物的外壳上涂抹上足够鲜艳的颜色,高帜决定自己制作浓度够高的颜料。
他自己买来孔雀石、雌黄石矿石、朱砂,经过淘、澄、飞……层层加工碾磨后,制成石粉。
高帜还自己收集槐花、胭脂、藤黄、栀子……漂洗、分拣,熬制出浓稠的色浆,与之前自己碾磨出来的石粉冲兑在一起,调配色彩。
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之后,高帜终于成功把剩下的三十只贝壳、海螺、海星给上好了色。
他想找个最合适的时机把这些贝壳、海螺、海星送给朱弦。
但毕竟两个人的年龄都足够大了,高帜怀揣这三十只好不容易得来的彩色海洋生物,却一直没能送得出去。
直到今天。
朱弦成亲在即。
高帜鼓足了勇气给朱弦送去了这批“小礼物”。
高帜曾经很多次向祁王府送过价值不一,类型各异的礼物,朱弦都收下了。
虽然这些贝壳的含义对朱弦来说,或许有一点点不一样。但是高帜想,这毕竟是他与朱弦小时候的约定,念在小时候的情谊上,她或许可以网开一面,收下贝壳,并珍藏。
当然,高帜也做好了朱弦不收的准备。
他本青灯不归客,奈何贪杯恋红尘?
第76章 小美 你是谁?
高帜一个人呆在公事房里, 也不知过了有多久,门外响起番役的通禀声:
“督公,老掌柜派人送信来了, 您要见么?”
高帜被这呼声唤回了神智, 这才发现太阳已经落山了,房间里都暗了下来, 却还没有人来给自己掌灯。
高帜理了理身上的袍服,重新坐直了身体,回了一句:“进来!”
房门打开, 在天边残存晚霞的映衬下, 一个瘦削玲珑的身影正逆着光立在房门口。
高帜眯了眯眼,想看清楚对方的脸,但是房间里没有开灯,他看不清。
看不清楚脸, 高帜也无所谓,他把手闲适地靠上身前的案桌,等着来人进屋。
引路的番役退下,那个瘦削玲珑的身影独自进了门。
待那个身影走到了近前, 高帜才发现,来人是个女孩子。
高帜记得自己并没有在老掌柜的手下安排女孩, 今天,老掌柜却派了一个小姑娘来送信, 这让高帜有些不悦。
高帜沉着脸不说话,却见那女孩对着高帜行了一个礼, 称呼他:“二爷。”
高帜掌管东厂,名义上是替皇帝查办某些特殊事务的,但实际上高帜的权力几乎很难有人可以牵制。东厂肆意插手京城百官的公务、家事、乃至儿女隐私, 素来与兵部的兵马司水火不相容,甚至与同为近亲的京畿十二卫、三大营都不对付。
因为东厂除了一个在东厂巷子设立的衙署,没有其他的兵营可以调用。为了壮大自己的力量,方便更好的完成朱校桓交办的差事,在京城御赐的武装力量之外,高帜还在民间笼络了不少江湖人士,只为东厂办事——
老掌柜,便是其中一个。
在京城里,高帜是百官眼中的东相,东厂衙门的督公,可是于京畿朝堂之外,他亲手栽培的江湖客们则多称他为“二爷”。
高帜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等着她主动向自己解释。
可是女孩似乎第一次独自出门办事,并不了解高帜的喜好与习惯。
她低着头,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毕恭毕敬地送到高帜的面前后,就默默地退了下去,并不准备多说一句什么。
高帜接过这封信,打开胡乱扫了一眼后,便把信放到了一边。
女孩低头站在一旁,等着高帜给自己下令,她好带回去复命。
但是等了好长时间也没听到高帜吭气。
女孩不解,抬起头来看向上首——
她看见高帜并没有在读信,那封信被高帜拆开后就放到了一边,也不知他究竟是看了还是没看。
女孩认为自己已经把信送到了,只差一点点就可以回去复命了,却堪堪断在了高帜给回复的这一步上。
女孩想直接问高帜有什么要吩咐的,但是觉得自己脑中的措辞似乎有点僵硬,正在犹豫间,她听见上首的高帜开口了。
“你是谁?”高帜问。
女孩的脸一红,知道自己又犯傻了,走的时候老掌柜就交代过,二爷没见过自己,见面的第一步应该是自报家门。
女孩朝高帜再度一拱手:“我是叶小美。”
“叶小美……”高帜口中喃喃,重复着女孩的名字,同时在他的大脑里搜索,自己曾在什么时候记录过这个名字。
知道高帜此时做的搜索都是无用功,叶小美便更加爽快地替高帜搜索:“乞丐是我爹。”
“……”高帜无语,他似乎有点惊讶,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
“现在,掌柜的是我爹。”叶小美解释道:“掌柜的受伤了,被百里刀所伤,不能行远路,还请二爷见谅。”
……
原来,赵广林被杀后,名义上的赵麾一死,田义会便也跟着一起消失无踪。
满朝文武觉得此事很正常,毕竟赵麾是田义会的骨干人物,田义会跟着解散,也说得过去。
于是兵部收回了专门负责清理田义会势力的兵马司的职权,叫兵马司把精力都重新放回到本职工作上来。田义会的事,就这样翻篇了。
兵马司收工了,可高帜却并没有收工。
对高帜而言,这个逻辑是讲不通的。
因为高帜知道,赵广林并不是赵麾,所以赵广林死了,田义会一定不会突然就解散。
至于田义会究竟去了哪儿?
高帜安排了老掌柜持续跟踪此事,一有消息,密信来报。
高帜惯来谨慎,对不认识的人来报信,他通常会选择不相信。高帜不认识叶小美,自然会对这封密信的真实性表示怀疑。
在对叶小美问出几个更加私密的问题后,高帜的情绪看上去放轻松了些,他重新拿起手边的信,展开,从头到尾细细阅读。
高帜看完了信,问了叶小美一个问题:“老掌柜可曾对你说过这封信的内容?”
叶小美点头,“说过。”
“那么你怎么看?”
“仇尚志有通敌嫌疑,掌柜的要小美提醒二爷,应严密关注仇家庄动静。”叶小美答。
“知道了,回去告诉掌柜的,他做得很好,接着再探,再报。”高帜颔首,自腰间抽出一块金牌搁案头的一角,他朝着叶小美勾了勾手指头,示意她过来取:
“老掌柜也一把岁数了,如今受了伤,叫他好好养伤。银子管够,拿本官的牌子,去账房再支一千两银,请个好大夫,千万不要落下了病根。”
叶小美依言,走了过来。
金牌搁在案桌的一角,纯金铸成,上头刻着盘旋的飞鱼和巨蟒,当中一个巨大的“高”字。
高帜的手正搁在金牌的旁边,借着室外昏暗的光,骨节分明的指间一枚碧绿色的巨大玉扳指正发出莹润的光,衬托得他原本就白皙修长的手指更加夺人眼球。
叶小美用自己长满老茧的双手拿起那块金牌,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落在了高帜搁案桌上的那只手上,再也挪不开。
叶小美第一次发现男人手也可以长得这样白嫩,而且也正是这样一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手,在三年前杀死了乞丐。
高帜感觉到了叶小美的注视,他抬起头来看向身边的叶小美。
叶小美是一个长相“倔强”的女孩,她的眉眼细长,冷淡又锐利,过分锋利的唇线配上她过分利落的下颌骨,自未脱的稚气里带给人一种紧张又严肃的冲击感。
叶小美定定地看高帜的脸,完全不知道回避。
直到高帜沉着脸,在叶小美的面前站起了身,她才终于收回了神智。
叶小美不害怕,也不尴尬。她握紧手中的金牌,对着高帜作一个揖,便转身朝屋外走去。
不等叶小美走出这房门,高帜扬声唤住了她。
“老掌柜为何要留你?”高帜问。
“……”叶小美无语,如此恶意满满的问话,在江湖人看来那就是挑衅了。
“因为掌柜善良,心疼我还是个孩子。”叶小美面无表情地回答。
不等叶小美说完,高帜就像听到了一个特别好笑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笑到前仰后合。
叶小美负手立着,眉头微蹙。
“你说……老掌柜善良?”高帜笑着,语不成句,“你觉得……我会信么……”
话还没有说完,耳畔一阵风啸声过,昏暗中,高帜突然将手臂一扬,自袖间抛出两支金镖朝着叶小美的方向飞去……
叶小美眼疾手快,一个袖里转乾坤,将两支镖齐齐收入腕间。
高帜挑眉,为叶小美的身手感到惊艳。
不等叶小美立定,却见那高帜突然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抽出来一把刀,自案桌后一跃而起,朝着叶小美的方向直扑而来。
东厂的值房处设有番役查验,外人进入东厂需首先上交兵械,所以叶小美在见到高帜的时候,身上是没有刀的。可是就在高帜飞身扑过来的时候,叶小美却从胸口的位置拔。出来一根短棍,用力一甩,甩出一尺见长的钢刺。
叶小美一个霸王横枪格挡住高帜迎面而来的刀锋,两个人钢头对铁头地缠斗起来。
叶小美年纪小,身量也娇小,高帜身材高大,功夫也不赖。小孩子对阵成年人,首先在体格上就吃亏了。
再加上高帜与叶小美对战的时候完全没有怜香惜玉之心,招招式式直逼命门,誓要把叶小美斩于当下。
几招来回后,叶小美便有些吃力。她趁一个空当,瞄准高帜身后的那扇窗,飞身扑过去,却被高帜给一把拉回来。
两人继续战。
待下一个空当的时候,叶小美第二次逃,又被高帜给一把拉回来。
叶小美再逃,高帜再拉。
再逃,再拉。
就这样几次逃脱不成,叶小美的心态不稳了,脚下开始变得浮躁。
高帜一记缠头,将叶小美困于身前,他伸出胳膊,锁住叶小美的喉,把她摁在了墙上。
叶小美不死心,哪怕喉咙被锁,憋着一口气也要用脚踹高帜。抬左腿被高帜给挡了回去,抬右腿再被挡回去。
几个回合下来,叶小美生生憋着一直不喘气,一张小脸涨成了猪肝色。
高帜松开手肘,笑道:“傻孩子,吸气。”
叶小美这才发现高帜已经放开了自己,她发出小老虎似的一声怒吼,高举双拳朝高帜扑去。
高帜大手一推,再度把叶小美给摁回了那堵墙。
叶小美暴怒,张嘴低头试图啃咬高帜的胳膊,但因角度不对,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就这样无能狂怒了好一阵,叶小美终于崩溃了,她张开嘴,像个孩子那样哇哇大哭起来,完全不顾一点颜面。
当然,她本来就是一个孩子。
高帜噗嗤一声笑了。
犹如火上浇油,叶小美更气了,哭声愈发响亮,如雷神降临,震耳欲聋。
高帜松开手,从怀里摸出一块柔软的棉帕替叶小美擦满脸的泪。
“别哭了。”高帜说。
感受到脸上的那片柔软,叶小美一愣,哭声瞬间就止住了。
当然,神经性的抽搐一时半会儿还止不住,于是叶小美又抽了两下。
“你走吧。”高帜淡淡地说,他把棉帕塞进叶小美的手里:
“功夫不错,老掌柜没有白疼你。”
叶小美低头,长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揉搓掌心的棉帕。
半晌,她转身,拔腿就往屋门外跑。
高帜出声叫住了她。
“等等,你的金牌掉了。”他指了指堂下的地板中央。
“拿上,去账房支银子。”
第77章 大婚 昨晚母亲给你的书都看过了吗?……
三月的京城, 千花昼如锦。
按照最开始请期定下来的时间,朱弦的婚期到了。
这天一大早天不见亮,朱弦就被祁王妃从被窝里拉起来了。因为今天是亲迎的日子, 朱弦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准备。
简单吃了点东西后, 祁王妃便给朱弦开脸。绞去面上的绒毛后,接着给朱弦化妆。
经过层层傅彩、描眉、点唇、着装, 一样样精心摆弄,初步将个新嫁娘的堆饰妆点出来了。
杨嬿如带着妮儿一起从旁打下手,当然, 打下手的都是杨嬿如, 二小姐妮儿只是“被迫”来跟着,就在一边干看着。
眼看身上都伺候得差不多了,祁王妃又开始亲自给朱弦梳头。
朱弦是新娘了,再不能梳少女的发式。祁王妃把朱弦的头发前后左右分成十几缕, 一缕一缕都编成辫子后,将它们统统裹至头顶,一螺一螺地盘结,堆成一座纠缠环绕的高髻。
祁王妃妙手生花, 点石成金。朱弦生得冷艳,特别不笑的时候, 带给人的距离感较强,被祁王妃梳的这高髻一衬, 竟平添了几分神圣和高雅,让朱弦的冷变成了“仙”, 像仙子一样脱俗却让人渴望亲近。
妮儿从旁看着,脸越拉越长,什么时候自己也能梳这样美丽的头发呢?原本今天就应该她坐在这个位置上的。
“头发有些老气, 看着生生把大姐拖老了十岁。”妮儿立在一旁,抄着手,淡淡地说。
朱弦听见了,脸上的表情有些犹豫。
其实朱弦也这样觉得,梳惯了堕马髻的她不喜欢这样高耸入云的发髻,她觉得这样看上去自己的脸和脖子都显得更长了,像一头长脖子的鹿!
“我看上去像有三十了?”朱弦拿手摸着自己的脸,问正在给自己梳头的祁王妃。一旁帮着递东西的杨嬿如抢先一步截过了朱弦的话:
“小蹄子啥都不懂,五郡主别听她瞎说!老什么老?这叫成熟,女人味。奴婢觉得好得很,新娘子就应该梳这样端庄又高雅的头发。”
祁王妃听着,没有说话,凝神屏息继续替朱弦装扮。
祁王妃拿细金丝编结成的网罩罩住发髻,左右两侧依次插上八支长长的金钗,将螺髻固定了,又拿来一根金玉相间,五瓣花朵型宝钿抹额,花心饰一粒色泽通红猫眼玉石。最后取来珠环翠绕的凤冠,端端正正带在那高髻的正当中。
\"总算成了!\"祁王妃长吁一口气,后退两步,眯着眼睛欣赏自己的杰作。
“芃儿真美!如此高贵妩媚,仪态万方,果然不负我祁王府专出美人儿的好名声!”
杨嬿如听着,频频点头。唯有一旁的妮儿调转头去,满脸不屑。
只听得祁王妃接着说道:“芃儿可知从古到今,新妇必用凤冠霞帔,虽然形制繁琐了些,却足以表示其为妻而非妾。有道是宁可穿着凤冠霞帔哭,也不能穿着平民衣服笑。如若只想合当下小姑娘的喜好,妆发讲究个清淡、雅致,那么便只能去当妾了。”
“……”
此番话一出,现场气氛瞬间落入尴尬。
杨嬿如转过头就瞪那妮儿:“小蹄子,今天是五郡主的大喜日子,怎么净捡不好听的说?去去去,一边儿去!搁这儿碍大家的眼……”
说完便连推带搡地,把妮儿直接从房间里给推了出去。
“……”朱弦呆呆地坐着,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妮儿被杨嬿如撵出去后,祁王妃也再不纠缠此事,转身回到朱弦身边坐下,面上的笑容丝毫未变,她关切地问朱弦饿不饿?渴不渴?还对她说,要上恭房就赶快去,一会姑爷来接人,你就一天都不能再去了。
“姑爷”这称呼一出,朱弦的脸忍不住一红。祁王妃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她笑盈盈地问朱弦:昨晚母亲给你的书都看过了吗?
听见祁王妃问这个,朱弦心慌,低头搓袖口,在心底暗暗埋怨母亲怎么在杨嬿如的面前问这个。
可是杨嬿如对这些问题也同样关心,听得祁王妃的问话,也急切地望向朱弦,眼底满是期待。
眼看两个娘用这样灼热的目光看自己,朱弦原本只微红的脸,瞬间涨了个通红。
朱弦想逃避,但是那怎么可能?
眼见祁王妃张嘴正要再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走投无路的朱弦只能象征性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嗯……”
“看懂了吗?”担心朱弦不明白,祁王妃还要追问。
毕竟这是女儿一辈子的大事,眼瞧着姑爷刚负过伤,也不知道恢复了没有。这种夫妻事情全靠朱弦自己把握,今天不当面问清楚了,当娘的不放心。
“……”朱弦头大,脚底板都快烧起来。可是她逃不脱两位娘那令人窒息的目光,最终只能继续点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懂了……”
得到朱弦肯定的回答,祁王妃的心稍稍放下去了一点,还想再嘱咐两句,自府门外远远传来隐隐约约的唢呐声。
有小厮奔跑着冲进了房门,来不及向房里的贵人们行礼,就急不可耐地大叫了起来:
“姑爷来接人了!”
……
朱弦犹如置身一片混沌场,她什么都不知道,路不会走了,话也不会说了。整整一天的时间里,朱弦被各式各样的人推来拉去,扛过来运过去。
脑子里充斥着各种鞭炮声,唢呐吹打声,小孩的尖叫和人们的大笑声,一刻不得停,让她完全不能思考。
媒婆趴在她耳朵旁告诉朱弦,说弟弟朱耀祺背她上花轿。
一个男人走了过来,二话不说背起朱弦就往外走。
透过大红盖头的缝隙,朱弦只能看见鼻尖底下那男人肩膀位置的方寸地。
男人的肩膀很宽,很厚,散发淡淡的甘松香。
朱弦觉得有点陌生。
在她印象里,除了朱耀祺穿开裆裤的时期,她就再也没有与朱耀祺有过这样“身体上的接触”了。
朱耀祺的步伐很稳,也很有力,可是在过一道门槛的时候,却被门槛给绊了一下,差一点摔倒。
旁边人发出一身震天的叫,有人扶住了他。
朱弦听见有人开玩笑说:小舅子可不能摔了新娘子,姑爷会揍你的。
朱耀祺停下脚,把朱弦往自己的背上又抬了抬。
朱弦听见朱耀祺没有转头说了一句,“姐,不怕,我会保护你的。”
当时的人声很吵,朱弦没有听太清,可又似乎听到了一点。她低下头在朱耀祺的耳边问:“你说什么?”
朱耀祺没有理她,又迈开大步,稳健地朝府门外走……
杨嬿如拉着朱弦的手暗自抹泪的时候,朱弦没有哭。祁王妃扶着朱弦的胳膊,将她送出房门时,朱弦没有哭。可就在这一刹那,朱弦的鼻子,突然就酸了。
朱弦想起朱耀祺曾经对自己作出的那段“表白”,朱弦知道那时自己的理解与朱耀祺的表达,一定是有误差的。至于那件事真正的情况究竟怎样,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对自己“表白”的朱耀祺,是如此真挚,又憨态可掬……
朱弦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可眼泪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心里还依然在难过。朱弦就这样趴在朱耀祺的背上,一边抹眼泪儿,一边捂嘴笑。
而那股幽幽的甘松香,一直萦绕在朱弦的鼻尖,伴随朱耀祺前进的步伐,一阵又一阵,送入朱弦心底的最深处……
……
也不知过了有多久,花轿停了下来,唢呐吹打声没停下来,反倒变得更大声了。
周遭人声依旧鼎沸,一片头晕脑涨中,朱弦被人给牵出了花轿。
脚下铺满红毡,这是为了保证朱弦的鞋不沾地,朱弦知道今天这是要自己走过去了。
在自己出嫁前,朱弦也听小姐妹们说过,时下都流行由新郎官抱着下轿,才表示对方真的很疼你。
但仇辉不一样,他才受过伤,就算今天他要抱朱弦下轿,朱弦也会拒绝的。
两个全福人一左一右搀着朱弦一路往前走。
朱弦头戴红盖头,怀里抱一只大大的瓶,瓶里插满鲜花。费力地跨过火盆和放在大门口的马鞍后,朱弦已经累出了一身的汗。
有人往朱弦的手里塞过来一块布,朱弦定睛一看,知道这是牵巾,赶忙用双手挑了一头拿着,站在原地呆呆地等。
很快,一双男人的皂靴出现在朱弦的眼前。
簇新的黑色缎布面,上头用金丝线绣着蝙蝠、寿桃、荸荠和梅花,寓意着福寿齐眉,连鞋底也是簇新的雪白。
这是自去年武举考试后,朱弦第一次见到站立着的仇辉。
虽然只能看到一双脚,但依然给了极度紧张又疲惫的朱弦,一个大大的鼓励。
朱弦挺了挺腰背,精神也为之振奋了起来。
皂靴的主人就站在朱弦的身前,拿起牵巾的另一头,牵着她一步一步朝前走。
耳畔照旧人声鼎沸,朱耀祺早不见踪影,母亲不见了,父亲的声音也再听不见。朱弦有些紧张,她死死盯着眼前的这双皂靴,想从那脚步里感受到仇辉的气息。
或许是因为仇辉才刚大伤元气,又或许是担心累着朱弦,拉牵巾的人走得很慢,脚步很轻柔。
就像朱弦第一次在猎场见到仇辉时的样子,也是这样走路轻轻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让朱弦忍不住有些担心起来,她担心仇辉的伤没有好全,眼下迎亲又人多事多的,会不会把他给累到了?
直到两个人拉着牵巾一前一后走到一个地方站定了,朱弦听见唱礼官开始唱贺词,两位新人就着那高低婉转的吆喝声拜过天地后,朱弦就这样被一团嘈杂簇拥着,送入了洞房……
第78章 花烛 走吧,娘子,咱们该歇息了。……
朱弦坐在婚床上一动不动, 头顶盖着红盖头。
客人们都离开了,只剩下小蝶和另外约么四五名婢女侍立在一旁。
朱弦长吁一口气,觉得有点儿热, 刚扯了扯领口, 便听得小蝶赶忙发声规劝朱弦:
“五郡主莫要动衣袍,扯散了配饰, 可就不漂亮了。”
朱弦长叹一口气,放下了手,什么话也没有说。
她转了转经脉都有些凝滞的脚踝, 百无聊赖拿手摸婚床上的绣花。
婚床被布置得很漂亮, 入目一片通红。褥子和被子上都绣满了金双喜、卷草纹、并蒂莲和鸳鸯。
褥子上还丢满了喜果、莲子、百合、花生、红枣……
朱弦知道,这些都是祁王妃在前一日亲自来仇家庄张罗着给她安的床。
朱弦摸到一粒红枣,一天没吃东西的她正好觉得肚子有点饿,便把这粒红枣塞嘴里嚼一嚼吞下了肚。
再摸到一粒花生, 朱弦也如法炮制躲在红盖头的后面吞了下去。
门口的婢女们听到了动静,转头看过来,只见朱弦未动分毫地坐在老位置,可那啃噬的声音很清晰地从红盖头的后面传来, 就像有只小老鼠躲在红盖头底下一般。
婢女们都笑了,却不敢发出声音, 一个个忍着笑,肩膀抖成了筛子……
没有人来制止, 朱弦自然吃得欢,吭哧吭哧正嚼大红枣的时候, 有人进屋了。
婢女们唤一声“姑爷”后,便退了下去。
听得那一声“姑爷”,朱弦慌了, 三两口把剩下的枣塞进嘴里,囫囵吞了下去。
结果忘记吐枣核,朱弦的喉咙瞬间被卡住。
呼吸道被堵,话也说不出来。
朱弦尝试着自救了一下,发现根本无法用力,窒息的感觉很强大,犹如被死神狠狠攫住了脖子。
朱弦害怕起来,直接从喜床上跌到了地上。
红盖头被人一把掀开,仇辉的脸出现在朱弦的面前。
“你怎么了?”仇辉问。
他直接把朱弦从地上给抱了起来,可是朱弦呼吸不了空气,脸涨得通红,只能一直痛苦地指着自己的脖子。
婢女们已经走了,仇辉不知道在自己回房之前究竟发生过什么。看朱弦那痛苦的样子,他以为朱弦被人下毒了。
就在仇辉抱着朱弦起身就要往外跑,去寻找旁人帮助的时候,他看见了地上零落的枣核和花生壳。
“你是吃东西被卡住了么?”仇辉停下了脚步。
朱弦不能说话,无声地流着泪,拼命点头。
仇辉总算明白过来,他放下朱弦,一手扶住朱弦的腰,让她佝腰站着,掌心按在她的小腹位置,另一只手则朝朱弦的腰部一掌击去……
仇辉那一掌的力道很大,只听得自朱弦的身体里传来“噗”一声闷闷的气流冲撞声,放出一个响屁的同时,枣核也从朱弦的喉咙里吐了出来。
新鲜空气猛然涌进胸腔,朱弦终于舒服了。
仇辉扶着朱弦重新回到喜床边坐下。
“你好了吧?”仇辉死死盯着朱弦,一脸担忧地问。
“好了……”朱弦点点头,声音颤抖到不能说出整句话。新婚夜就遭遇了生死劫,身体伤害不大,精神刺激不小。
朱弦歪坐在床沿,报复性地狠命吸气吐气。凤冠歪去了一边,珠钗也东倒西歪,被枣核堵住的那一会,折腾出不少眼泪,脸上的妆全花了,变成了个大花猫。
仇辉看着朱弦这副样子,想笑,又忍住了。
仇辉伸出手,替朱弦把凤冠拆了,珠钗都拔了,省得看着糟心。
“这些东西都不戴了么?”朱弦问。
“是的,都不戴了。”仇辉一边忙活一边答。
“可是你还没用秤杆挑盖头。”
“不挑了,我用手挑的也一样。”
“可是没有用秤杆会不会不吉利?要知道为了让你能用秤杆挑一下盖头,我忍得有多辛苦……”朱弦絮絮叨叨地念,对违背了老祖宗的程序耿耿于怀。
仇辉则不以为然,他手脚麻利地把朱弦复杂的头发给收拾清爽了,再弯下腰很郑重地看着朱弦的眼睛:
“现在我就去给你打水洗脸,规矩不规矩的,咱就别再提了,要知道刚才如果不是我那一掌拍得及时,你就被你自己给噎死了。”
“……”朱弦沉默,心情有些糟糕,一生只一次的洞房花烛就这样被自己搞砸了,不仅差一点被枣核卡死,还当着仇辉的面放了一个响屁。
但事件既已发生,再后悔也没用了,朱弦整整衣裳跟在仇辉的身后站起了身,准备跟着他一起往净房走。
仇辉停下脚拦住了她:“我去给你打就好,你先坐一坐。”
朱弦摆摆手,“不要紧,我自己洗。”
“没关系,你就坐着吧!”仇辉很坚持。
“……”
朱弦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她抬起手抚上自己的脸,一脸犹疑地问仇辉:
“我的妆……花了么?”
“没有。”仇辉很肯定地摇头。
“我不信,一定很丑!你就想笑话我!”朱弦狠狠地拽住了仇辉的胳膊,不要他走。
“不丑!真的……”仇辉非常真诚地看进朱弦的眼睛,脸上一点笑的意思都没有:
“我的娘子,很漂亮……”
一声突如其来的“娘子”叫得朱弦瞬间脸红起来,她一把丢开紧拽着的仇辉的胳膊,缩回那喜床边,拿双手抱紧自己的脸,再也不肯见人。
仇辉瞧着,噗嗤笑出了声,便转身走进了净房,手脚麻利地张罗起来。
……
待仇辉给朱弦送来棉帕洗过脸,那张被五颜六色糊住的脸终于重见了天日。
仇辉不动声色地轻轻吐出一口气——
可算洗白白了,不然坚强如他也快忍不住那张大花脸了。
“好了!娘子今日辛苦了,我去替你叫人,伺候你先歇息吧……”仇辉说。
“不!”不等仇辉说完,朱弦便噌一声站起来,朝不远处的小桌跑去。
桌上摆着酒,是朱弦特意为仇辉准备的。
“咱们还没喝交杯酒呢!”
朱弦斟满两杯酒,便转身朝仇辉使劲招手叫他过来。
仇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走过去。
红烛高烧,朱弦一把拽过仇辉,将酒杯塞进他手里,再自个儿抬臂绕过他的胳膊。
她率先将酒杯放置自己口边,双眉一扬看进眼前那波光潋滟的双眸:
“郎君干杯……”
话还没说完,仇辉便抬手按住了朱弦已送至唇边的酒杯。
“你不能喝酒,我替你喝。”
说完,仇辉拖过朱弦的手,将原本属于朱弦的交杯酒送到自己的嘴边,就着朱弦的手,将整杯酒给一口干了下去。
不等朱弦开口说话,仇辉又再举自己手上酒杯,脖颈一扬,喝了个底朝天。
“……”
朱弦目瞪口呆地看着仇辉一个人接连喝掉两杯交杯酒,直觉此事不对头。
“你怎么可以自己跟自己喝交杯酒?”朱弦向仇辉发起了抗议,这是朱弦与仇辉两个人的婚礼,怎么可以把新娘子给排斥在外?
朱弦觉得此事不合规矩,交杯酒,是不可以代劳的。于是她转过身,试图再斟两杯酒,却被仇辉给按住了。
“你又不能喝,干嘛非要为难自己?”仇辉说。
“你凭什么说我不能喝?”朱弦质问仇辉。
“……”仇辉无言以对。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喝?”朱弦不给仇辉思考的机会,揪住他穷追猛打。
“……”
仇辉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在朱弦不依不饶的追击下,他无法回答朱弦的问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两人这般对峙了半晌,仇辉终于放弃了,他朝朱弦挥了挥手:
“好了,好了!你爱怎样便怎样吧……”
朱弦笑,一把抓起他的胳膊,引着他往那酒杯的方向去:“来,快点!过来跟我喝过交杯酒,我们就是夫妻了。”
“我累了,我的伤还没好利索,求求你消停点,就别再折腾这些事情了,好么……”仇辉苦着脸,拿手使劲揉脑袋。
“怎么可能?我看你刚才拍我那一巴掌就挺有劲的,分明已经好全了。”
“……”
仇辉无语,他打消不掉朱弦喝交杯酒的欲望,被迫端起桌上的酒杯,与朱弦的手臂相交,喝了一杯。
待朱弦这一杯酒下肚,仇辉便一脸警惕地盯着朱弦的脸看,似乎一个眨眼,朱弦就要幻化成妖。
好在一杯酒下肚,朱弦也没有变成妖,一切依然那么正常。
看来在剂量不够的情况下,这酒对朱弦来说,还是安全的,这让仇辉吊在半空中的心,稍微放下去了那么一点点。
喝过交杯酒的朱弦,就像完成了一件大事,她心满意足地夺过仇辉手上那只才喝过合卺酒的木酒杯,将两只酒杯往床底一扔……
朱弦撩起袍角,俯身往床底看去。
待她直起身,转过头来,正对上仇辉装满询问的眼。
“一仰一合,大吉……”
仇辉听了,长舒一口气,似乎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他一脸解脱地问朱弦:
“那么,接下来,咱们便再没有什么需要做的了吧?”
“没了,该做的都做完了!”朱弦微笑着拍了拍手:
“接下来便是睡觉……”
朱弦没有说完,便把剩下的话给吞回了肚子。
心突然不安分地狂跳起来,朱弦开始后悔,明明自己才是姑娘,怎么圆个房,还得要她来做主?
朱弦觉得自己又无法呼吸了,她低下头,扭过身去,向仇辉表达自己的不满与愤慨。
空气瞬间变得躁动起来,突如其来的安静,让原本就不正常的气氛,变得更加不正常起来。
仇辉也不说话,他低头默默地站着,脸颊泛一层红晕。
红烛台下,朱弦垂着眼,烛火打在她的额角,愈发显得眉目婉转,温柔多情。
就像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是男方,应该主动一点,才是对姑娘的礼貌。仇辉走了过来,拉起朱弦手。
朱弦的心一颤,指尖也随之一颤。
手心传来仇辉的温度,很热,还有一点点的汗。
“走吧,娘子,咱们该歇息了。”仇辉说。
第79章 美人 这就是所谓的洞房花烛夜么?……
亲迎的头一天, 祁王府有人彻夜难眠,仇家庄也一样——
仇尚志一夜未睡。
第二天一大早,仇尚志把仇辉又叫到房间里, 一通耳提面命后, 才终于放过了他。
今日要亲迎,事情还有很多。仇辉脚下带风, 正急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侍童司剑端两只碗走了进来。
待司剑把碗搁上案桌,仇辉低头一看, 是两碗不一样的羹。
“大公子你还没用过早饭, 多少随便吃一点吧!”司剑说。
“为啥送两碗?怕我吃不饱,直接端一锅来岂不更方便?”仇辉一边说,一边坐到案桌前。
司剑苦笑,“可是没办法呀!这一碗是二小姐准备的, 一碗是三殿下派人送来的,开罪不起,可不只能都给您送过来。”
“三殿下送来的?”仇辉有些惊讶。
“是的。”司剑点点头,用手指着其中一碗粥说:
“这是三殿下派人一早送过来的龙虎羹, 里头有虎鞭、鹿筋和海参,送东西的人说, 三殿下亲口、交代,要大公子空腹喝下, 这羹……”
司剑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壮阳有奇效。”
仇辉扶额, 心说朱耀廷还真是个热心肠,连堂妹的事都考虑得如此周全。
“那这一碗就是仇二小姐准备的了吧?”仇辉拿手指着另一碗粥问。
他端起碗来认真看了看,“看上去好像煮了……萝卜?是萝卜粥?”
司剑摇头:“不是萝卜, 是薏米和雪梨,二小姐给大公子煮了薏米雪梨粥,说是给公子您清火用。”
仇辉笑了,这一补一泄的,可真难为司剑了,的确不好选。他抬起手来指了指那碗薏米雪梨粥,说道:
“我喝这个,别的都拿走。”
司剑听了,“哦”一声,走过来把那碗龙虎羹给端起来。临走时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来告诉仇辉:
“对了,大公子,那三殿下还给公子送来不少虎鞭、鹿筋和海参,都是好东西,又该怎么处理?”
仇辉听言,回答道:“既然给了就收着呗,海参可以留着熬汤,虎鞭和鹿筋改天看谁需要送礼,送出去就好。”
“大公子可以留着自己吃呀,那虎鞭和鹿筋的品相都很不错,送人可惜了。”司剑有些替仇辉惋惜,虎鞭和鹿筋都是好东西,得花不少钱呢!结果大公子不吃,可不就浪费了……
仇辉摆摆手:“那玩意儿太烧,吃了怕是要七孔都流血。既然不需要,再吃不就起反作用了吗?”
既然仇辉这样说,司剑也不能再坚持,只好嘱咐仇辉两句后,便端着那碗龙虎羹离开了。
仇辉坐在案桌前,吃着碗里的薏米雪梨粥,脑中浮现出的是仇香香的脸。
他当然知道仇尚志和仇香香究竟在担心什么。
仇辉忍不住轻笑一声,心说大家都多虑了。他不是孩子,自然有自己做人做事的标准和原则,有些事,并不是旁人多说几句,多送两碗粥,就能改变的。
就像现在——
除了墙角案头上还留着一对儿高烧的红烛,这是喜烛,得一直燃到天明,四周都是昏沉沉的暗夜。
朱弦躺在喜帐的里侧,借着帐外闪烁的烛光,看身旁仇辉的侧影,如此俊美,又温柔。朱弦不想闭眼睛,就这样瞪大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你看什么……都不困的么?”昏暗里仇辉幽幽地开了口。
朱弦摇头,“不困。”
“这就是所谓的洞房花烛夜么?”突然,朱弦这样问。
“怎么跟书上看的不一样?”
“……”
仇辉默了默,咽下一口口水。
“那你说说洞房花烛夜应该是怎样?”仇辉一本正经地问朱弦。
朱弦有些惊讶,睁大了眼睛:“你爹……都没有给你看书?”
“……”仇辉语迟,脸上的表情倒是纹丝不动。
“没有,我父亲没有给我看过什么书。”仇辉摇头。!!!
朱弦感到不可思议,又有一点失望。结婚不是一个人的事,可是仇辉连书都没有看过,这让朱弦很难办。
“我年龄比你小,懂得的也比你少,你若知道,便教我。”仇辉说。
“唔……”朱弦皱眉,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对仇辉传授自己所学过的“知识”,有些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她自己都是懵的,还没有办法传道授业。
朱弦原以为仇辉也会提前学习这一课的,可是没想到仇辉啥也不懂,擎等着她来教。
朱弦缩在喜帐的深处,绞尽脑汁地想,突然,她就不好意思起来。没有预兆地,朱弦倏地一声钻进了被窝,转过身去,再不看仇辉。
“不说了,睡觉。”朱弦的声音自被窝里传来,闷闷的,带一点不耐烦,更带一丝埋怨。
仇辉无声地笑,眼底闪烁邪性的光。
喜帐深处,朱弦面朝着里,像睡着了一般的静静卧着,一动也不动。
在她身后,仇辉却睁大了眼,一眨也不肯眨地望着黑暗里朱弦的背影。
一改初时的淡然,仇辉面上的神情有些严肃。
很快,自喜帐的深处传来朱弦平缓、有节律的清浅呼吸声。
朱弦缩在被窝里,距离仇辉很远,两个人的身体之间,相隔开来一道巨大的“鸿沟”。
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仇辉轻轻地朝朱弦的方向靠了过去……
他把自己的脸埋进朱弦的后颈窝,那里堆积着如云的青丝,淡淡的幽香萦绕鼻尖。带一缕花香,又带一丝甜。
真是好美,好香的美人儿呐!
已经是他的囊中物了……
仇辉深吸一口气,陶醉在这香甜的味道里。
朱弦睡得很沉,没有动弹分毫,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后背靠过来了一个人。此时如若她醒来,回过头,兴许还能抓住自仇辉的眼底,一闪而过的那一丝落寞……
……
第二天,日上三竿。
朱弦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一个人躺在一张陌生的大床上。被子是红色的,褥子也是红的,入目之处到都是处红通通的。
朱弦想起自己这是嫁人了,嫁给了仇辉。
可是仇辉并不在,不知道人去哪儿了,也不知道现在究竟几时了。
朱弦坐起身,看见自己身上的小衣整整洁洁的,掀开被子的时候,又看见昨晚身下垫着的那一大块白色的布,依旧纯白如新,在大红色褥子的衬托下,白得格外的刺眼。
朱弦望着这块白布,神思有点惘然。
正与那白布相对无言的时候,耳畔传来哗啦一声帘子响,一张熟悉的笑脸出现在朱弦的眼前。
“娘子醒啦?昨晚睡得可好?”
朱弦看见仇辉穿了一身直裰,釉蓝的底色上绣金鹤暗纹,腰间一根黑色丝绦。他的发髻高束,用一根同色丝绦固定于头顶。
令人意外的是,仇辉在后脑勺的位置梳了几条细长的小辫,任由着小辫搭在身后,随那黑色丝绦摇曳飞舞,给通身斯文的他平添几分外夷的彪悍气。
这样的仇辉太过陌生,朱弦从来没有见过仇辉扎小辫,便呆呆地看他的脸——
不知是否因为终于结婚了,情绪就有了变化,今天仇辉的精神面貌可谓是焕然一新。
与平时清冷孤高又板正庄肃的样子完全不同,仇辉脸上的喜悦肉眼可见,沉郁的气质一扫而空,真有几分意气风发少年郎的感觉。
可经历过一场平淡无奇的新婚夜后,朱弦很难体会到仇辉的这种喜悦,朱弦只觉得自己的眼睛似乎有点花,透过仇辉的皮囊,看见的却是另外一个男孩的影子。
“娘子你怎么了,一觉醒来好像变得傻傻的?”仇辉轻笑着,伸出手来对准她的眼睛使劲地晃。
朱弦回神,对着仇辉展露一个甜甜的笑脸:“夫君几时起的?也不叫我一声。”
仇辉答:“我寅时就起了,因为要练功,可你又不用,自然不必跟我一样起这般早。”
听见仇辉说练功,朱弦便问他:“你的伤,都好了么?”
仇辉笑:“娘子问,自然只能答好了,毕竟你昨晚就说过,我那一掌打得好,可不全都好了。”
朱弦无语,仇辉嘴欠,专门提她昨天晚上的糗事,是还准备看她的笑话多久?
朱弦白了仇辉一眼,不想再跟他说话,就要起身的时候,婢女小蝶走了进来。
这次来仇家庄,朱弦只带了不多的几名婢女仆妇做陪嫁。
按祁王妃的意思,原本是要带至少十几个下人的,但仇尚志也是普通人家,家当开支都有定数。再加上仇家庄上本来也有下人,如若陪嫁太多人过去,就怕给仇家庄压力,惹仇尚志不高兴。
所以朱弦统共就只带了两名婢女两名仆妇来仇家庄,小蝶便是其中的一位。
小蝶领着另外两名婢女进了屋,手脚麻利地帮朱弦梳洗、穿衣。仇辉则坐在窗边的小几旁喝着茶看书。
整理床铺的是仇家庄的婢女,她掀开喜床上的被褥后,就把那张洁白无瑕的白布给收了起来,揣进了怀里。
仇辉趁着喝茶的空档看见了,也装作没有看见。
不多时,在小蝶的张罗下,朱弦就已经收拾妥帖了。有仆妇给朱弦送来了早饭,是一碗玉尖面,用肉汤汁浇淋了,热气腾腾地给朱弦送到了面前。
扑鼻一股很重的猪油腥味,朱弦低头一看,果然不出所料,碗里全是亮晶晶的肥肉。
仇尚志的老家,深处岭南山区,当地的习惯就是重油荤,可是朱弦喜欢清淡的,吃不下去如此油腻的东西。
只是朱弦已经过门了,是仇辉的妻子了,既然当了仇家庄的媳妇,就应该适应仇家的生活方式,浪费食物肯定是不可取的。
就在朱弦拿着箸,翻来覆去地艰难挑选碗里那不多的玉尖面时,仇辉走了过来。
他一把夺过朱弦手里的箸,拿走了朱弦面前的那碗玉尖面。
“油腥太重,别吃了。”
说完,他便端着那一碗面,走出了房间。
仇辉端着这碗面来到屋外,唤来小蝶。
“去!把这碗东西倒后院的泔水桶里,注意点不要让其他人看见。”仇辉这样吩咐小蝶。
朱弦坐在屋子里听见了,惊讶不已。
原本以为仇辉是在生气,或故意说反话,可是听仇辉说这话的意思,分明又是在陈述事实。
这里是仇辉的家,仇辉从小到大吃这些东西长大,可是等他长大了,娶的妻子却不喜欢。搁谁身上,都会不好受的。
这也是朱弦刚接过那碗玉尖面时,宁愿忍受厚重的油荤气,也试图努力把面吃下去的重要原因。
仇辉甩掉手里那碗“包袱”后,又空着手回到了里屋。
朱弦很仔细地看仇辉的脸,并没有在他脸上找到任何不愉快的表情。
“仇家庄的厨子是从大庾岭深山里头带出来的,跟欠了八辈子油似的,做的吃食都腻死人了。跟他说过多次不要放那么多油,不要放那么多油,可他总是忘记,三天两头都在买油,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浪费?”仇辉很自然而然地这样说。
仇辉没有站在仇家人的立场上拥护仇家庄的厨子,反倒与朱弦站在一块吐槽厨子的低能和没有水平,这是朱弦万万没有想到的。
朱弦呆呆地看着仇辉一路指责自家厨子的不是,似乎他也忍受不了那厨子的手艺,才会像今日这般满肚子的苦水无处倾诉。
“娘子能吃关西口味么?”仇辉来到朱弦的身边,这样问她。
朱弦不解,不知道仇辉为何突然提起关西。
“嗯……还可以吧……”朱弦点点头,“我吃过关西的白菜羊肉汤面,还挺喜欢的……”
不等朱弦说完,仇辉便很兴奋地接过了她的话头:
“龙城人喜欢拿汤面做早餐,所谓南米北面,南甜北咸,东酸西辣,南茶北酒的地域差别,在龙城显得格外突出。既然娘子喜欢,那么我现在便去后厨看看有什么汤,为夫亲自下厨,替你做一道汤面可好?”
第80章 包容 究竟什么样的错才是很大很大呢?……
只等了不长的一段时间, 当仇辉真的端一碗汤面邀功似的回到朱弦的面前时,朱弦惊讶得已经合不拢嘴了。
在多次确认过这碗面的确就是仇辉亲手做出来的,甚至连葱都是他亲自掐下来的以后, 朱弦不得不感慨万千, 只觉自己的眼界和心态都被重新塑造了一遍。
要知道在仇辉这样的人家,与京城里的王公贵族、高门大户一样, 当主子的还会自己做饭,可谓是闻所未闻!
仇辉煮的是鸡汤面,面条色白如银, 纤细如丝, 沉浸在嫩黄的鸡汤里。汤头被打掉了油荤,加了小青菜,漂浮点点翠绿的香葱。既保留了鸡汤的鲜又去掉了鸡肉里的油腻,浓浓鸡肉鲜香极限挑逗人的味蕾, 用在早上胃口未开的时候作早点,实在再适当不过了!
朱弦怀揣满心的期待、欢喜,小心翼翼地挑起一口面,喝下一口汤……她的脸上开始闪烁新奇的光:
“嗨!我的副指挥使大人, 真没瞧出来你还有这本事!要知道我的弟弟可是连厨房门朝哪边开的都不知道。”
仇辉笑:“怎敢跟你兄弟比,我是平民家的孩子, 从小就干活的。”
“不可能!”朱弦很果断地摇头,八卦刀掌门在江湖上走红多年, 仇尚志也是岭南响当当的人物,名下众多武馆镖局, 可不是一代人就能干起来的。要说仇辉是从小苦大的,那肯定不可能。
“快说!你是从哪里学来这门手艺的?与你相比,我作为一个女子都自惭形秽, 因为不光我弟,就连我也没有下过厨。娶了我这样连面都不会煮的妻子,你会不会很失望?毕竟以现在的情况来看,贤惠这个词都用不到我身上,搁你头上还合适一些。”
朱弦讪笑着,以逗趣儿的方式给仇辉送过去一道送命题。
被这样逼问,仇辉有些愣,不过一瞬他便回过了神来,嬉笑着啐那朱弦:
“贫嘴,竟敢拿贤惠来形容你家相公?当心我以后不给你做吃食,叫你饿肚子!”
“或许……因为我娘不大靠谱,所以我们做子女的就必须得能干点吧?”终于,仇辉为自己的能干找了一个恰当的理由。
“在我们家,女人都不会干活,我娘也不会,尽使唤我干,所以就算你只会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朱弦挑眉,不知道应该怒还是笑。仇辉能从这个角度替朱弦找到一个可以继续愚笨下去的理由,也是朱弦没有想到的。
不过这是仇辉第二次在朱弦面前提起他的母亲,同上一次提起这个未曾谋面的婆婆一样,仇辉都只轻点一句就戛然而止。听那意思,似乎仇辉对他的母亲颇有些微词?
仇辉越这样说一半就走,朱弦的兴致就越容易被调动起来,她很直接地朝仇辉抛出自己的疑问:
“所以你对你的娘颇有些不满?因为她让你从小就吃苦了。”
仇辉听了有些愣,觉得朱弦得出这个结论有些莽撞,但是由于他自己也没有说得很清楚,让朱弦产生这样的误解也不能全怪别人。于是仇辉低着头想了想,又跟朱弦解释道:
“不是的,我并没有埋怨我娘的意思,相反,我和我的爹一样,都很爱她。她只是性格一贯如此……一贯的……”
仇辉皱了皱眉,好容易找到了一个词来形容自己的母亲:“傻乎乎……”
傻乎乎?
朱弦有些惊讶,第一次听见用“傻乎乎”来评价自己的母亲的,朱弦对自己这位英年早逝的婆婆可太感兴趣了!
“我娘是个美人儿,难得一见的大美人儿,在当地,上门求亲的快要踩破了门槛,所以我爹费尽心机也要把我娘给娶到手。”
仇辉说得直接,简明扼要地就把自己父母姻缘的起始、结果给浓缩进了一个词,那就是“见色起意”。
朱弦听了,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仇辉生得如此俊朗,说仇辉的娘是个大美人儿,朱弦是一点都不会质疑。只是一想到背地里仇尚志还是这样一个见了美女就要动色心的家伙,实在与他平时里呈现出来的形象不符。
“这是真的,我并没有夸张,那一年宫里要选秀女,要不是当差的宫人见了我娘便说了一句,这个姑娘出落得如此标志,进宫一定可以当娘娘。这句话把我外公吓了个半死,不然我娘还不会勉为其难,矮子里头拔高个儿,嫁给我爹呢!”
仇辉以为朱弦不信,再抛出一件事例以佐证自己说的都是真的。
见仇辉如此认真,朱弦觉得与那个傻乎乎的婆婆一样,仇辉其实也挺傻乎乎的。
“知道!不就想强调你是一个美男子么,毕竟你早说过,你像你娘的。”朱弦笑,一脸“真诚”地夸赞。
仇辉脸红了,“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仇辉并不是一个喜欢倾诉的人,被朱弦这么一怼,便丧失了继续表达的兴致。他羞红了脸,把背对着朱弦,再不肯说话。
仇辉是个容易害羞的男孩子,哪怕今日二人已经成亲了,朱弦心里依然是把他当孩子来看的。
见到仇辉这样,朱弦瞬间就振奋起来,从前一见到仇辉因为自己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害羞,就会激得朱弦成就感爆棚,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女人也可以特别的能,进而就会特别的想逗他一逗。
于是朱弦索性丢开面前的鸡汤面,站起身,转到仇辉的面前:
“美男子,接着讲呀!我还没听够呢!”
朱弦嬉皮笑脸的样子,一看就没有安好心,仇辉不想理她,便把头转去了一边。
“美男子快点讲!没见过我婆婆,听你讲她一讲也不肯?有这么小气的吗?”
仇辉依旧不理,把头又转去了另一边。
朱弦不放弃,坚持把他的脸给掰到自己的眼皮前。
“小样还生气了?可是不喜欢被叫美男子?”
仇辉无奈,抬起眼来对上朱弦的目光:
“傻瓜,面汤都溅脸上了还挺带劲……”
说着他伸出手往朱弦的腮边轻轻一抹,他的手又大又温热,抹过朱弦脸颊的时候却也意外带走了朱弦脸上那故作夸张的,不怀好意的笑容。
从前的朱弦也算是京城里有名的美人,又整日跟在朱校堂身后东奔西跑,打过交道的男人不说太多,但各色各样的也算大略都见识过。
仇辉有着不同于朱弦接触过的,所有男人的那种“笨拙气”。
这种“笨拙气”并不脑子不好使的意思,而是迟钝——
或许称之为冷淡更为合适。
与仇辉接触过这么久,朱弦能感受得到仇辉对女色的疏离。
在结婚以前,朱弦愿意把这种疏离称作“尊重”,可现在他们都已经结婚了,再这么疏离,就不应该了。
因为这种疏离,让朱弦的行为也开始发生改变。似乎为了确认一点什么,朱弦的眼神灼热,直视着仇辉的时候似乎就要把他给吸进去。
仇辉不明白朱弦的意思,却也不受控制地被这种眼神给摄住了魂魄,他盯着朱弦的眼睛咽下一口唾沫。
“你……你,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朱弦不说话,逼视得他更紧,她的脸距离仇辉不到两寸,香喷喷的气息直接喷在他的脸上,眼神火辣得快要把仇辉给点燃。
呼吸莫名地就变得急促起来,仇辉心里头慌,觉得喘不过气来。
他想起身,却被朱弦踩住了袍角,腿迈出去了袍子出不去,一个趔趄又跌回了椅子上。
他就要大喊一声开始反抗,却听得耳畔传来“哈哈哈哈”得意的笑声,朱弦把脸凑在仇辉鼻尖不到一寸的地方笑得猖狂。
朱弦看见了他眼底的慌乱,所以她就满足了——会害羞的男人果然最可爱。
朱弦直起身,朝仇辉摇了摇手指:
“美男子别怕,我不会吃了你的。快点跟我讲讲你的娘,讲了我就放你走!”
……
仇辉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娘的故事能有这么吸引人,大清早的折腾出来满身汗就只为了听一个娘的故事。
仇辉以讲故事告饶,朱弦放开了他,待仇辉一脸狼狈地从椅子上爬起来的时候,他看见朱弦正胸有成竹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像一只骄傲的小公鸡。
压下心头无奈的暗笑,仇辉整了整自己身上被揉皱的衣袍,重新回到朱弦的身边坐下。
他示意朱弦接着吃面,自己便开始与朱弦讲述关于娘的事。
仇辉的娘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除了会一点针线活,旁的,什么也不会。
她很爱孩子,所以仇辉小时候是没有奶娘的,都是仇辉的娘亲自奶,并把他带大的。
可是娘有爱孩子的心,却欠缺了一点带孩子的能力。所以仇辉小时候从高处跌落、被蚊虫叮咬到眼皮都睁不开、热出满脑袋的痱子,都是常事。
尽管如此,仇辉的娘依然坚持要亲自一整天一整晚地看着孩子。
“你爹不会怪她吗?”朱弦问。
仇辉摇摇头,“为什么要怪她?她也是好心,只是操作得有些失误。再说看见我因为她的操作失误而受伤,娘已经很难过了,旁人怎么可以还去苛责她呢?”!!!
朱弦侧目,合着仇辉的娘犯了错不仅不会因此受到责罚,反而还会得到来自仇辉爹的安慰?
“在我印象里,无论我娘犯下多大的错,我爹都没有埋怨过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她好,宠着她。”仇辉说。
无论犯下多大的错?
朱弦惊讶。
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莫非仇辉的娘其实并不是病死的,而是——
跟男人私奔的?
朱弦张着嘴,面都忘记了吞下去,眼珠滴溜溜地转。仇辉看她这样子当然明白她在想什么,便忍不住笑了,啐她一口:
“你想什么呢?我娘不是那样的人。我娘很爱我爹,我爹也爱她。”
“所以了,究竟什么样的错才是很大很大呢?”朱弦不解地问。
“……”仇辉语迟。
“没什么啦!你快吃面,吃了好收桌子!”仇辉不耐烦地催朱弦。
朱弦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好低头继续吃面……
“好羡慕你的娘,可以遇上无限包容她的人。”朱弦禁不住感慨万千。
“那……你也会这样吗?”突然,朱弦这样问。
“什么?”
“你也会跟你爹一样吗?”
“什么跟我爹一样?”
“跟你爹无限包容你娘一样包容我呀!无论我犯下什么错,你都不会苛责于我。”
“……”
仇辉低头,看见朱弦眼底的期待。
他有些踯躅,似乎在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朱弦静静地看着他,对仇辉的迟疑态度有些不满意。
“我尽量吧!”仇辉说。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所以我尽量不苛责于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