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沉沦 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需要我替……
因为监牢艰苦, 赵广林的喉咙哑了,声音低沉暗哑,像一面撕裂的鼓。朱弦听在耳朵里, 心中忍不住一阵激烈的情绪翻涌, 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尚记得那一年阳春三月, 草长莺飞。朱弦第一次于赵府的狗洞口见到死里逃生的赵麾,那时的他还留着半长的发,浑身脏兮兮的, 也是用这样哑哑的声音, 对朱弦说谢谢。
眼前的男人低头开始吃东西,他的手上、脸上都是斑驳的血渍,遮住了皮肤本来的颜色。
透过男人蓬乱肮脏的发,朱弦极力分辨那张五官实在模糊的脸。
只可惜与赵麾的第一次见面就没有搞清楚他的脸, 而今天这第二次见面,依然如此稀里糊涂,还是看不清楚他的脸。
朱弦暗自叹一口气,有些失望, 直到男人吃光了朱弦带来的酒菜,抬起头来, 目光如炬地盯着朱弦的脸,再度道了一声“谢谢”……
朱弦离开大理寺牢房的时候, 日头已经偏西了。邱老八把朱弦依旧从那道小门给送了出去,在与邱老八道别的时候, 朱弦往邱老八的手里硬塞了一袋金锞子。
“今天辛苦老八了,往后要劳动老八的地方尚多,还希望老八不要嫌我烦。”朱弦笑盈盈地对邱老八说。
邱老八“勉为其难”地收下了朱弦的金锞子, 打着哈哈哈说:“五郡主哪里话,为五郡主赴汤蹈火,本就是小的分内之事。”
二人你来我往一番道别后,朱弦手挎空荡荡的竹篮,满怀欢喜地昂首挺胸,迎着落日朝那小巷口走去——
祁王府的马车就停在巷外,朱弦办完了自己的事,这就该回去了。
或许因为了了一桩心事,朱弦脚步轻快,当她走出巷口的时候,等在马车旁的小蝶见到朱弦的第一眼时,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第一个形容词便是:
意!气!风!发!
“郡主出来啦!累坏了吧?上马车躺着,奴婢给你揉揉腿!”小蝶主动迎上前,从朱弦手里接过那只竹篮,热情洋溢地说。
朱弦点头微微笑着,任由小蝶搀着自己的胳膊,上了马车。
待马车门帘儿重新放下,马车夫打出一个大大的响鞭,一声长喝:“起——!”
马儿起步,带着那辆悬挂祁王府铭牌的马车,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疾驰而去。
祁王府的马车来得急,走得也急。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就在街对面不远处的另一道小巷子里,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马车一直停在一处茶馆的店招底下,已经停了很久很久了……
……
朱耀廷坐在马车里,一脸闲适地看身旁的仇辉严肃端方地对着马车墙壁发呆。
“她出来了,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走了?”朱耀廷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本王派人看着她的,若她有什么事,本王的人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不是。”仇辉摇摇头,“三殿下完全可以不允许她进大理寺的大牢的,赵广林乃要犯,怎么可以像今日这般,任谁来都可以看呢?”
“没有啊!”听见这话,朱耀廷矢口否认,“没有任谁来都可以看啊!除了你的未婚妻和拿着陛下手谕的朝官,任谁来都不给看的呀!”
“……”仇辉扶额。
“三殿下,求求你行行好,就别让她掺合这事了,好么?”仇辉苦着脸,无奈地恳求朱耀廷:
“我知道,抓住赵广林却没有扒出雷老虎您心里不舒服,眼下赵广林的案马上就要结了,雷老虎依然逍遥法外。殿下想通过五郡主,引诱赵广林透露雷老虎的行踪,将他们一网打尽。可是殿下您忘了,我才去祁王府提了亲,您这样做,是往我的心上扎刀啊……”
朱耀廷讪笑,试图用贫瘠的语言宽慰仇辉:“没事的,有我的人看着呢……”
“怎么会没事呢?她一还没出嫁的大姑娘,要面对的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悍匪呐!算起来,她也是三殿下的堂妹,就算找人做饵,也不该做到她身上去啊!”仇辉抗议,因为激动,急得脸都红了。
朱耀廷一噎,被仇辉怼得有些尴尬。他承认仇辉说的都对,但是谁叫他是皇帝的儿子呢?
“仇兄弟应该知道这句话,强扭的瓜不甜……”刚起了一个头,朱耀廷就觉得自己说得有失偏颇,他顿了顿,很迅速地梳理了一下思路,又重新开了口:
“女人的感情啊,很玄妙,你最好别插手。别人越反对,她们就越反着来。本来没什么问题,结果你搁这儿东一榔头西棍子的,倒还真出事了!总之仇兄弟得记住一句话,是你的,撵不走,不是你的,求不来!”
朱耀廷说得义正严辞,头头是道,就像他是占据道理的那一方。
其实明眼人都清楚,以赵广林眼下那必死无疑死刑犯的身份,还能看上赵广林的女人只能是黄泉路上熬汤的孟婆了。但是朱耀廷依然从儿女情长的角度对朱弦的感情做了剖析,这是朱耀廷对自己之前行为的强行狡辩,更是对仇辉尊严的挑战。
当然,朱耀廷是肯定不会承认这一点的,因为朱耀廷是三殿下,所以,只能是他朱耀廷说得对。
仇辉听完了朱耀廷的话,并没有急着反驳。他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最后竟然点了点头:
“三殿下说得对,与国相比,我仇辉的个人感情不值一提。只要是可以对陛下有所裨益的,我仇辉都应该全力支持。”
朱耀廷听着,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觉得仇辉说得很好,比自己说的都还立意高远,直接从小家与大国孰轻孰重谈起,果然是胸有丘壑的大英雄能够说出来的话!
“对!”朱耀廷狠狠地一拍仇辉的肩,以示自己对他说的强烈赞同:“仇兄弟放心,一方面,我朱耀廷以人品做担保,不会让你的未婚妻损失一根头发。另一方面,我承诺,此次行动结束,我一定会跟陛下上书,替仇兄弟你请一个大大的军功!”
仇辉笑着摆摆手:“军功不军功的,我倒是不介意,只是殿下让五郡主这样与那要犯接触,就不怕有人将此事传出,被好事者抓住大做文章?”
仇辉顿了顿,用犹疑的口气继续说道:“譬如……譬如指责祁王爷与赵氏勾结,徇私枉法。再譬如……五郡主与赵麾有私情,祁王府也有叛国嫌疑……”
不等仇辉说完,朱耀廷毫不犹豫地一挥大手,打断了他的话:
“欸!这个你放心,这磨都没卸就开始杀驴的做法,可不是我朱家人能做得出来的。本王从来就没有怀疑过祁王爷对陛下的忠诚,更不会怀疑本王的五妹会与国之叛贼有什么私人感情的纠葛!
要知道,五妹在第一次龙城审判关西赵家的行动中,就起到了非常积极的作用,这一点,可是得到了东相大人的首肯的。东相大人不止一次当着陛下的面说,五郡主为国有拳拳忠心,是陛下的福分,也是祁王爷的福分!”
朱耀廷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眼神里都是满满的坚定,从头到脚,连朱耀廷的每一根头发丝似乎在给仇辉信心,告诉他:快相信我吧!我一定不会说一套做一套的!
得到朱耀廷如此保证的仇辉才终于放下心来,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咬咬牙,朝朱耀廷很狠一点头,说一句:“好!一切都听三殿下的。”
……
朱弦回到祁王府,口里哼着小曲儿,脚步轻快地朝后院走去。
走到一处回廊的时候,朱弦远远的就看到,在回廊的尽头有一个娇小的身影一晃而过——
那是妹妹妮儿。
朱弦哭笑不得,妮儿现在已经发展到大老远看到自己就开始躲了吗?
朱弦想去与妮儿好好谈谈,斟酌再三后,又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朱弦决定,待自己把赵麾的事处理完之后,就专门上街买点好东西,作为礼物送给妮儿。届时再与妮儿谈心,一定可以事半功倍的。
朱弦今天心情好,连妮儿都不想计较了,大家也都发现了,开始窃窃私语相互打听五郡主今天是有什么好事了?
可是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就算问到婢女小蝶,小蝶的回答也依然只有三个字“不知道”。
小蝶不知道是必然的,因为朱弦没有让任何人与自己一起,进那大牢见赵广林啊!
今天是朱弦的“幸运日”,要是早知道“赵麾”这么好说话,她就不用每日惦记着,一时愧疚、一时担忧的,自己反复折磨自己这么久了。
朱弦去牢里探望“赵麾”,是鼓了相当大的勇气的。因赵麾当时就“死”在自己的面前的,那种深仇大恨,可不是一两次好酒好菜就可以抵消的。
朱弦也是做好了被赵麾拒绝,甚至被痛骂的准备的。她只期望赵麾能看在祁王府还能在赵麾“弥留之际”尽可能地让他能走得舒适一点的份上,来生再投胎的时候,可以消除心中孽障,就不要再记恨于祁王府了。
冤家宜解不宜结,她朱弦也不是喜欢杀人的人,朱弦是敬重赵炳忠老将军的,这就是朱弦费尽心思想见赵麾一面的主要原因。
出乎朱弦的预料,当朱弦带着酒菜出现在“赵麾“面前的时候,并没有等来自己心中早已演练过多次的拒绝、痛骂的场景。
“赵麾”非常坦然地接受了朱弦替他准备的酒菜,还一点不剩的吃了下去。
这让朱弦当场就受宠若惊!
直到眼前的酒壶菜碟都见了底,朱弦依然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我……”朱弦激动,语不成句,眼里噙上了泪花。
“赵麾”却依然淡定,他放下手里的箸,对朱弦很诚恳地说了一句“谢谢”。
朱弦破防了,眼泪跟断线的珠子一般哗哗往下掉。
赵广林面无表情地看着朱弦,脑子里转得是前所未有的快。他斟酌良久,决定以退为进。
“你……不需要这样。”赵广林选择了这样一句万能诉衷肠句做开场白,他望向朱弦,目光灼灼,内含千言万语。
“我……很意外……你……居然没有记恨于我……”朱弦泣不成声。
得!赵广林有点谱了,心里踏实了些。
“我为什么要记恨于你?我知道你也是迫不得已。”赵广林说。
这样一句掏心窝子的话果然引得朱弦愈发涕泪连连,若不是因为还在大牢里,朱弦就要嚎啕大哭起来了。
“赵老将军是英雄,我们都知道老将军他是英雄!可是你……可是你……”朱弦说不下去了,她顿了顿:
“我知道你也是走投无路才这样的……”朱弦的鼻子哭得红彤彤,她垂着眼,语气中有遗憾满满。
赵广林不屑地笑,“无碍的,天日昭昭人心灼灼。景皇帝穷兵黩武、拒谏戮忠,飞鸟尽,良弓藏,朱氏小儿薄情寡义,这种人只可共患难不可共享乐。怪只怪我父亲眼盲心愚,一心还在妄想着要忠君。
这场祸害也算是对世人的惊醒,让天下能人志士们都擦亮眼睛看看,他们心中的天子究竟是什么货色,也摸着良心想一想,这样的君王,值不值得他们为其抛头颅洒热血?我关西赵氏若能以全族人的性命,唤醒天下浩荡民心,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都说成王败寇,我赵麾技不如人,就应当坦然认输,二十年后,我依然还是好汉一条!”
“赵麾”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头颅高高扬起,血污遮住了他的五官,却掩不住他眼底璀璨的光芒!
“赵麾”不畏强权慷慨赴死,如此大无畏的精神很明显挑动了朱弦的心房。眼泪不受控制地再一次蓬勃而出,她甚至忘记了自己也是朱家的一员,直接忽略掉了“赵麾”口中那些叛逆的言论,眼前“赵麾”的形象也瞬间变得高大了起来。
就在那一刹那,朱弦决定了,她一定要为赵麾做一点什么。
“赵麾。”朱弦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需要我替你完成的吗?”
第52章 脱轨 姑娘随我来,雷哥要见你。
赵广林是土匪不假, 但他是个聪明人,做土匪也注定了是一个匪类精英。
赵广林没有念过书,除了空有一身蛮力, 强大的语言表达能力倒是天生的。在他回到赵家庄成为赵五郎之前, 曾经在外乡做过猎户、镖师、铸铁匠。最成功的角色当属青楼龟公,这份工作充分发挥了他体力好, 能言善辩能平事端的强大组织协调能力。
但是赵广林不喜欢这些工作,一方面他好赌,干这些工作赚的钱都不够他赌博用, 每天都处于入不敷出的状态甚是焦虑。另一方面, 赵广林觉得天天干活累得要死还很不开心。很快他就辞了龟公的活,回到了故乡彭城,开始另谋财路。
就在彭城,赵广林找到了这辈子最符合他卓越气质的职业——他开始偷拿拐骗, 做起了小混混。很快还纠结起了一班人马,整天吆五喝六横行乡里。
赵广林果然是出色的,回到彭城做混混的赵广林,就像虎入深山, 龙潜大海,终于找到了真正的自我。金钱如溪流汩汩不断地滋养着赵广林的身心。满足了赵广林的事业心、虚荣心, 当然,也让赵广林的胃口越来越大……
当赵广林意外发现自己的人生出路竟然是当混混, 他不是没有犹豫过,但已经尝过龙肝凤胆的滋味怎么还愿意倒转回去吃糠咽菜?
赵广林一不做二不休, 准备干票大的。他开始潜心研究怎样做一名优秀的恶霸,并努力把自己的势力范围扩张得更大,再更大。
很快, 一条消息自关外席卷中原——关西的赵家出事了。
赵炳忠的祖上就是从彭城迁出去的,算得上是赵广林的同乡。彭城赵家庄对每一个彭城人来说,曾经都是很令人自豪的存在,这些,赵广林都清楚。
在某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赵广林终于想到了一个可以快速让自己“成长”的方法——
赵麾,生于龙城,长在关外,中原无人得识。利用赵五郎的头衔,赵广林心安理得地回到关西赵家的发源地赵家村,拓展自己的事业。
回到赵家村的赵广林,头顶“赵麾”的名号,再加上自己那张三寸不烂之舌,有如腋下生双翼,赵广林的恶霸事业蒸蒸日上。
顶着“赵麾”的名头,其实只是赵广林事业腾飞的一部分原因,这个名字是对赵广林有利加持的外在因素。更重要的原因在于,赵广林自己的能力出众。
赵广林是一个天生的领导者,领导者就应该有合适的领导岗位,才能充分匹配领袖人物的领袖气质。做土匪头子,就是这一辈子最适合赵广林的归宿。
赵广林是天生的演说家,他的语言一贯具有相当强的煽动性,足以吸引所有对社会不满,怀才不遇,被官府衙门欺压过、不公平对待过的底层社会青年、中层酸腐文人。
甚至不少官场失意,被诬陷、排挤、打压的文武官员,都能从赵广林激扬的演讲中,得到慰藉,获得鼓舞——
就像现在,哪怕赵广林的手下都被打散了,死的死,被捉的被捉,但架不住他的个人魅力实在太大,就这样被禁锢在大理寺的大牢里,连他帅气的脸蛋都没有显露出来一丝毫,依然会有纯洁的小仙女拜倒在他肮脏的囚服下,心甘情愿地被他捕获。
牢里的“赵麾”果然还是有未了的心愿的,赵广林偷偷告诉朱弦:他有一个结拜的好兄弟就住在京城,眼看自己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他想拜托朱弦替自己去看看这位好兄弟。
“你的……结拜兄弟?”朱弦不解,不懂为啥这人都已经准备好慷慨赴死了,怎么还要让自己帮他去找结拜兄弟?
“是这样的。”赵广林从怀里摸出一块残缺的纸,在破袖笼的掩饰下塞进了朱弦的手心。
“有劳郡主把这封信转交给我的那位兄弟。”
朱弦低头,展开手心里的那张纸,看见是一封用血写成的信。上头歪歪扭扭地画着简略的一幅线条画,像地图。其中一条长长的巷道,瞧着有点像朱弦才走过的这条牢房巷道,再仔细看时,又似乎不像……
赵广林解释道,“小可不才,在老鹰山呆了这么一段时间也积累了一点财富。眼下看来,这笔钱,我也用不上了,就想让郡主帮忙传话给我那位哥哥,让他得空了去把这笔钱给取出来,留着家用。好歹也是兄弟苦力赚来的,留给哥哥,总比被官府的贪官污吏们拿走的好……”
一番话毕,朱弦又被感动到了。眼看“赵麾”自己都要死了,在这弥留之际,“赵麾”心念念记挂着的,不是他自己,居然还是他从前曾经结拜过的兄弟!
朱弦红着眼睛对赵广林点点头,“赵将军仗义,小女子深感佩服!”
赵广林颔首,示意朱弦靠近一些,他凑到朱弦耳边低声交代了几句后,又重新坐了回去。
他望着朱弦长叹一口气道,自己要说的话,都在这里了,承蒙郡主厚爱,赵麾,死而无憾了!
朱弦被赵广林的英雄气概迷得七荤八素,她丝毫没有怀疑过赵广林对自己说的话,有没有什么问题,只豪情万丈地拍着胸脯给赵广林保证:
赵小将军请放心,小女子一定会把您的话,给带到!
……
一个红霞铺满天的傍晚,豪情万丈的朱弦怀揣赵广林的小秘密,出发了。
为避免被酷爱监视自己的高帜发现,朱弦很是费了一番苦功夫。
这一天是朱耀祺十六岁生日,府里安排了宴席,有宴席自然就安排了歌舞。祁王府不比其他权贵人家,府上没有家养的歌姬舞姬,要看表演就只得去外面请。
这一次朱耀祺过生,朱校堂就请了教坊司的一批歌舞伎来祁王府表演助兴。
歌舞伎们在祁王府呆到了傍晚,去帐房结过账后,她们便自祁王府的后院鱼贯离开。
朱弦早早地就从酒席上溜了出来,她把自己也打扮成了舞姬的样子,按她们那模样挑了一身同色儿的衣裳和裙子。大红色的衣,翠绿的裙,头上还带一支金光灿灿过分夸张的金钗。
朱弦没有带婢子,藏在马车上,只由一名车夫陪着候在花园的一角。
见到教坊司的马车离开,朱弦便指挥那马车夫也挥动鞭子,催动马车,尾随在教坊司的马车后,跟着一起通过后门,走出了祁王府。
依照赵广林的话,朱弦指挥马车夫,把自己载到了东门大街外。
这里是传统的老街区,房舍低矮,街道拥挤,住的都是平民老百姓,什么杀猪卖菜的,打铁浆衣的,统统住在这条街上。所以一般这种老街,都被京城贵族们称为下人街,贵族人家的马车路过这种街道,都要绕道走。
朱弦却只身一人来到了这种“下人街””。
朱弦不是没考虑过自身的安全问题,赵家五郎的事,不适合被太多人知道,怀揣一定要为关西赵家做一件事的心愿,朱弦决定这一次行动,就暂时把自身的问题放在第二位吧!
最关键的一点是:赵麾是英雄,朱弦爱屋及乌,认为可以与赵麾八拜结交的人,也一定是英雄!再不济,赵麾的义兄就算做不了英雄的事,也一定是一个一身正气的好男儿。
朱弦让马车夫把马车停在巷口,自己一个人离了马车朝那幽暗的巷子深处走去。行了约莫半里路,朱弦来到了一处池塘边。
池塘很小,边上还有一块大大的照壁,照壁上镶嵌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排列出福禄寿的造型,装饰那块照壁。
朱弦仔细分辨了一下,发现周边其实是过去一家大户的宅院。宅院被破了墙,宅子被强行瓜分给了不同的住户,宅子里曾经的路,变成了新的小巷。
朱弦来到那块鹅卵石装饰的照壁旁,立定了,从自己的怀里摸出一支窜天猴,再拿出火石,啪啪几声打出火种引燃手中的窜天猴……
只听得“嗖——!”一声,窜天猴飞上了天,发出嘹亮又刺耳的哨声,响彻京城的上空。
朱弦点燃这支窜天猴后,便低下了头,口中默念数数。待这支窜天猴的哨声过去,朱弦再数了十个数,才从怀里又掏出一支窜天猴,“嗖——!”一声再一次放上天空。
嘹亮又刺耳的哨声,第二次响彻京城的上空。
两只窜天猴放完,朱弦便坐在那小池塘边上默默地等。
朱弦不知道“赵麾”的义兄,在听到这两声哨响后,会不会及时赶过来。只能在心中暗自祈祷,义兄看在从前与“赵麾”歃血为盟的情分上,最后出来见朱弦一次。
好在“义兄”还算有义,两声哨响过后,约莫等了一柱香的时间,朱弦突然发现自己身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老太婆。
老太婆一只眼的眼球被一块巨大的白斑覆盖着,一白一黑的眼球就像阎王爷的黑白无常一样令人生畏。老太婆的牙齿没了,嘴巴瘪着,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的,猛一看去像一张鬼脸,老吓人了。
青天白日的,朱弦就是被这张老脸给吓了一哆嗦,差点一声惊叫摔进旁边的池塘里。
好在朱弦年轻,眼明手快抓住了身边的一只石头墩子,才得以幸免于难。
鬼脸老太太察觉到了朱弦的慌张,自己的脸丑到差点吓死人,老太婆也没有任何丧气或生气的意思。她微微一咧嘴,露出一丝得意又恐怖的笑,从漏风的嘴里对着朱弦吐出来一句话:
“姑娘随我来,雷哥要见你。”
第53章 雷哥 只要你肯求,我就去救他……
鬼脸阿婆领着朱弦来到一处宅院前, 便停下了脚步。
朱弦留意看了看,就是一处普通的民宅,和前后左右的宅子都一样, 灰砖砌的围墙, 屋顶铺着石青色的筒瓦。
巷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鬼脸阿婆推开院门后便侧身让到一边, 示意朱弦一个人进去。
朱弦透过敞开的大门朝院子里张望了一下,院子里也没有人。她一脸疑惑地看向身旁的阿婆,却见身旁空空如也, 鬼脸阿婆竟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踪迹?
朱弦一惊, 转头想到赵麾的结义大哥是跑江湖的,跑江湖的人功夫都好,瞬间出现又瞬间消失,才是他们武林高手出没的正常方式吧!
这样想着, 朱弦便把心稍稍放下来了些,她鼓起勇气提起裙摆,迈过斑驳的门槛,朝那空荡荡的院子勇敢地迈出了第一步……
穿过长满杂草的小院, 朱弦来到低矮的前堂,前堂也没有人, 但后门大开着,可以看到后院比前院大多了, 四合院的格局,左右两边都有弄堂, 可以穿到其他院子里去,不用猜都能知道,其他院子也一定是这四合院的格局。
朱弦穿过后门, 立在这二进的院子里想了一会,决定先从眼前这间上房开始找。
上房的门紧闭着,朱弦刚推开门就听见一个声音从内室里传来:
“进来罢,我等你许久了……”那声音很低沉,瓮声瓮气的。
朱弦循声走进靠左的那间内室,甫一进门,就被屋子里幽暗的气氛给吓着了。房间挺大,可窗户都关着,偌大一个房间里唯一一处光源便只有朱弦才推开的这扇门。
用了好长时间,朱弦的眼睛才终于适应了房里昏暗的光线。她走进屋,正要把身后的门关起来,想了想又放弃了,房间里这么黑,关上门不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吗?
可不等朱弦撒开自己正扶着门的手,黑暗里,那低沉又瓮声瓮气的声音再度传来:“关门。”
朱弦一愣,直觉不妥。听声音,说话的是个男人,自己一个姑娘,跟陌生男人待在这么黑的屋子里,想想都让人心底难安。
朱弦想拒绝,手下便有些犹豫。黑暗里的男人似乎看穿了朱弦的心思,出手绞杀了朱弦的企图——
不知那男人使了什么隔空发力的招数,伴随“嘭”一声巨响,朱弦用手扶着的那扇门便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动,脱离了朱弦的控制,直接就阖上了。
眼前瞬间陷入一团黑暗,心中一个哆嗦,朱弦控制不住惊叫出声:“啊——!”
惊叫声还没结束,伴随紧接着的再一声巨响“嘭!”,眼前豁然开朗,朱弦身后才刚脱离她控制的那扇门再度打开。
“出去。”黑暗里传来男人冷漠的声音,比刚开始的时候更加低沉。
惊叫声嘎然而止,朱弦吓坏了,拿手捂紧胸口,内里如有惊马狂奔。
“不愿意进,就滚!”男人不耐烦,对朱弦下达了最后通牒。
心脏“砰砰砰砰”狂跳,借着自门洞洒进房间深处那一点点微弱的光,朱弦看见就在正对大门,房间尽头的位置,坐着一个人。
朱弦明了,他应该就是雷老虎了,刚才与自己说话的那个男人。
朱弦再一次提醒自己,这是赵麾的义兄,正派的江湖人士。狂跳的心脏才稍稍安定了一些,朱弦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主动伸手关上了身后的大门……
眼前一片漆黑,朱弦试图迈开步子向房间尽头走去,但是因视线受阻,朱弦只能一点一点地朝前挪。
只听得耳畔“噗呲”一声响,房中央一盏烛台被点亮了。那里摆着一张桌,男人坐在正对小桌的另一面,远远的,正好落在光影之外。
有一盏灯亮起,朱弦松了一口气,她迈开步子朝那张点着火烛的小桌走去,走到小桌的旁边,就站定了。
小桌旁没有凳子,朱弦只能站着。
烛火正好映在她的脸上,朱弦看不清对面黑暗中男人的脸,除了自己面前的这支烛台和方寸小桌。
“你是妓。女?”黑暗里,传来男人轻蔑的笑声,“都这时候了,那家伙居然还有兴致玩女人?”
朱弦扶额,自己这身衣服的颜色虽然有点夸张,但并不是所有披红挂绿的都是妓。女,她急忙摇头否认道:“不!我不是妓。女。”
“那么你是干什么的?”
“……”
朱弦语迟,想了想才回答道:“我不干什么,民女只是来替赵五郎传个口信。”
“从前没有见过你,你姓什名谁?”
“小女子的名字不值一提。”
“家住何处,今年芳龄几何?”
“小女子只是替人传话,不须得谈论这些吧?”朱弦不悦,她并不想与陌生男人透露自己的私事。
“你不想知道赵五郎要给你传什么话吗?”朱弦反问雷老虎。
“不想。”雷老虎淡淡地说:“相比赵广林,你比较有意思。”
“……”朱弦无语。
“你是赵五郎的什么人?”雷老虎问。
见对方如此不知好歹依旧揪着自己的隐私穷追猛打,朱弦愈发不满,语气中的厌恶之意彰显:“我不是他什么人,只是接受他请托的普通人……”
“啪!”耳畔传来一声脆响打断了朱弦的话,是黑暗里的雷老虎一巴掌拍上了他身边的茶几。
“普通人?你当我雷老虎是傻子?我凭什么要相信一个普通人来跟我传赵五郎的话?他赵五郎凭什么要相信一个普通人,并请托你来替他传话?”
“……”朱弦无语,一时间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雷老虎。
“啪——!”耳畔再度传来一击拍桌声,震耳欲聋,唬得朱弦一个激灵。
“你莫不是官府派来的奸细吧!”雷老虎低喝,声音里被压抑的怒火隐隐绰绰:“敢来下套我雷老虎,我保证你今天走不出我这屋!”
“不是的,不是的!”朱弦吓坏了,初进门时绷起来的那股气势早已不见了踪影,雷老虎那一声低喝直接带走了朱弦的魂,她腿脚一软,情不自禁地就朝雷老虎的方向跪了下去。
“赵五郎乃当今豪杰,民女……民女仰慕赵家小将军的盖世英姿,故而心甘情愿为他驱使……”
脱口而出的一番话,把朱弦自己都吓了一跳,她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竟然也会说出仰慕赵麾的话。
脸上不受控制的烧得火辣辣,朱弦低下了头,万分感谢现在这里没有日光,只有烛光,烛火不够亮,雷老虎肯定看不出朱弦脸上的异样。
朱弦跪在地上,情绪激动,原本就跳得凶猛的心脏被再加上一层码,以至于开始抽抽的痛了。
心脏抽痛了好一阵,待得势缓,朱弦才留意到对面的雷老虎已经许久都没有说话了。她抬起头,极力望向光影外的那个黑色身影……
悄无声息地,那个黑色身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雷老虎走到灯影的边缘,摇曳的烛火勾勒出他的轮廓——
雷老虎披一件黑色披风,哪怕身在屋子里,他依旧把风帽戴在了头上,从头到脚都藏在那件宽大的披风底下。
雷老虎并不像当初他名字带给朱弦想象的那样魁梧高大、野蛮彪悍,给人以视觉上的冲击。和其他普通男人一样,雷老虎约莫七尺的个子,有点瘦。朱弦看不清他的脸,但在他侧身的时候,烛火映照出了他脸上异常丰茂的络腮胡。
“所以,你是来求我救他的?”雷老虎问朱弦,他的声音恢复了初始的平静,低沉,又暗哑。
朱弦瞪大双眼,摇摇头,死死盯着黑色风帽底下的那一团黑:“没有,五郎并没有让我求你去救他。”
“哦,是么?”雷老虎的声音里带着笑,“他也能有这般骨气?不叫我救,他这么费尽周章的让你过来找我,就为唠两句嗑?”
朱弦点点头,从怀里摸出赵广林让自己送的那封血书,给雷老虎递过去。她告诉雷老虎,赵广林只是让自己来转告,他还记挂着与雷英雄之间的兄弟情,想把自己的遗产赠送给雷英雄。
雷老虎接过那封血书,扫一眼,听朱弦说完了话,既没有回应也没有动作,就那么站在烛影的边缘,定定地看着朱弦。
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根据雷老虎的体态动作,朱弦可以猜得出来,此时雷老虎脸上的表情应该是很不寻常的。
“你听明白我说的话了么?”朱弦不能确定雷老虎究竟在想什么,便出言提醒他。
愣了半晌,雷老虎噗嗤一声笑了,他朝朱弦弯下腰,被烛火照亮了小半张脸。
不出朱弦的意料,雷老虎的络腮胡遮住了他足足大半张脸。在络腮胡和宽大风帽的共同作用下,朱弦能看见的只有他高挺的半边鼻梁与一只深陷的眼窝。
“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想我救他么?”
雷老虎一把扔开手里的那封血书,就像扔开一张不值钱的垃圾。他没有回答朱弦,反倒问了她另外一个问题。
雷老虎的声音里带着笑,他脸颊两侧的肌肉是上扬的,很明显也的确在笑,但令人惊讶的是,他的嘴和下颌却并没有动。雷老虎的脸上只不过做出了一个笑的表情,便有声音自动他的身体里传了出来。
雷老虎是在用腹语与朱弦交流!朱弦知道江湖上是有人会这门手艺,但是当她亲眼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用腹语说话,朱弦真的觉得好可怕!
就像与自己说话的是一个假人一样!
朱弦被雷老虎不动就能说话的嘴吸引住了,目不转睛地在他脸上那黑乎乎的一团里找嘴巴。
雷老虎伸手,一把捏住了朱弦细滑的手腕,把她自地上一把扯了起来。
“我在问你,费这么大的劲,就想看着他这样死么?”
朱弦被来自手腕上的疼痛唤回了神智:“啊?你说什么?”
雷老虎把朱弦拉近自己的身边,低头看着她。
不知是不是朱弦的错觉,黑暗里,她总觉得雷老虎的眼睛特别清亮,像夜空里的星星,带给朱弦一阵又一阵的目眩神迷。
“你可以救他么……”朱弦怔怔地望着那暗夜里的星星,神思惘然。
“这就得看你了……”
雷老虎的回答让让朱弦摸不着头脑。
“如果我说,我可以救赵五郎,那么你可愿意为了赵五郎做一点什么?”雷老虎低着头,把朱弦捏得更紧了,两个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而雷老虎的另一只手也在不知不觉中箍上了朱弦的腰。
“我愿意……做什么……”朱弦喃喃地重复雷老虎的话,身体就像被夺了舍,她望着雷老虎的眼睛,脑袋里面一团浆糊。
见朱弦这么呆,雷老虎吃吃地笑了,诡异的嘴巴和下颌依旧是不动的,他弯下腰,凑到朱弦的耳边:
“小傻瓜,他把你送给我了,只要你肯求,我就去救他……”
男人的声音自胸膛处传来,可鼻息却在她的耳畔逡巡,带给朱弦诡异的,痒痒麻麻的感觉。
直到带着异性灼热温度的气息猝不及防灌入她的颈间,朱弦的灵魂才真正被唤醒了。她猛地一把推开身前的雷老虎,双手捂紧自己的领口,退到了一旁的墙角,离那个危险的男人远远的。
“你干什么?”朱弦又羞又气,她不理解,更难以想象,和赵麾结拜的兄长居然是这种人?
不是英雄才会惜英雄吗?
英雄怎么可能对第一次见面的姑娘做这种事?
朱弦已经发怒了,黑暗里的男人似乎并无羞愧之意,雷老虎缓缓地继续朝朱弦走来,双手轻解他胸前披风的系带……
“你不要救他啦!我不需要你救他!”朱弦害怕起来,忍不住大喊。
雷老虎不说话,继续朝墙角的朱弦逼近,他手上的动作不停,眼看着已经解开了披风,又在继续解他身上外袍的系扣。
“怎么不需要救?今晚你来,便是求我去救他的……”雷老虎很快就重新来到了朱弦的身旁,他伸出手,一把摸上了朱弦柔软的腰肢。
肾上腺素陡然飙升,朱弦拔腿就往旁侧跑,却被雷老虎一把拽住了腰带。
恐惧,排山倒海地袭来。
眼前就是点着蜡烛的烛台,情急之间,朱弦伸手抓起那只烛台,在举过头顶往身后用力击打的一瞬间,烛台上那根正燃烧的蜡烛因为不平衡陡然下落。
雷老虎看在眼里,一只手拽紧朱弦的腰带不松开,另一只手选择了推开正落向朱弦头顶的那根蜡烛……
黑暗里,朱弦用手中的烛台准确地击打到了身后的雷老虎身上。
一声痛苦的闷哼传来。
抓紧朱弦腰带的手瞬间松开,雷老虎应声倒地。
重获自由的朱弦疯狂朝门的方向跑去,或许在越是危险的时候,人就越能够发挥出超常的能力,在这周围一团漆黑的情况下,朱弦竟然凭借记忆,一次性就准确找到了被自己关闭的大门。
朱弦猛一把拉开那对儿救命稻草一般存在的门把手,屋外柔软的月光洒到身上,给她温暖的鼓励,清凉的夜风吹干滑落额间的汗水。
待朱弦飞快地奔出宅院的大门,熟悉的小巷映入眼帘。有小摊贩挑着糖人儿往巷口的另一头走去,那里有专属于这片“下人街”的夜市。
朱弦忍不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终于得救了。
第54章 替身 我想……留这里等五郡主。
车轮磔磔, 小小的马车被一匹敦实的蒙古马拉着,行进在狭窄的小巷中。
马车很小很小,车轮也只有三辐, 车身上不够粗壮的榫卯发出略显异样的响动, 好像承载了不少的东西。小小的车轮承载着小小的马车碾过小巷凹凸不平的青石板地,抖出震天的哗啦声响。似乎下一秒钟, 这驾可怜的小车就要散架了。
雷老虎抱着涨鼓鼓两麻袋的账簿挤在小小的马车里,满脸不服气。
雷老虎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不过接受一个富家女人的拜见,竟然引起这么大的一场风波。
鬼脸阿婆的后脚刚出门, 百里刀的前脚就跨了进来。
“老雷……”百里刀把自己藏在一件硕大的黑色斗篷底下, 幽灵似的自院门外飘了进来。
雷老虎一愣,看见是大哥来了,自然满脸堆笑地走上前去迎……
谁知还不等雷老虎走到百里刀面前给他磕个响头,却见黑斗篷底下百里刀的身形一闪, 只听得雷老虎发出“嗷”一声惨叫,吧唧一声挺尸一般重重地摔倒在地——
没等人回过神,雷老虎就被百里刀给一脚踹飞了。
“老雷啊老雷,若是我再不出来提醒一下兄弟们百里刀还活着的, 你怕不是要把我的田义会当成你自己的私产了?”黑斗篷底下,传来百里刀阴测测的声音。
雷老虎吓得瑟瑟发抖, 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捣蒜一般朝百里刀猛磕头:
“大哥饶命, 大哥饶命!大哥何出此言?小弟我对大哥忠心耿耿,从来都不曾有过二心, 小弟忠心,可表天地!”
“呸——!”百里刀朝地上的雷老虎狠狠一啐:“还忠心,还表天地?我田义会的规矩都快被你给坏完了!表给天地看, 是想笑掉人大牙吗?”
听得此言,雷老虎总算明白了今天老大如此气呼呼地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了。
“启禀大哥!”雷老虎深深俯地:“赵广林他文武双全,英勇盖世,如此人物居然任由他流落在外,不能为我田义会所用,实在是大哥的损失……”
“我可去他娘的!”不等雷老虎说完,百里刀就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
“这样的损失,请给我来一打!百里刀不才,恳请老天爷发慈悲,把潜伏在我田义会里满脑子浆糊的短命玩意统统给我带走!”
“……”雷老虎语塞,不知道应该怎么劝说大哥,只能趴在地上自顾自的气得直哼哼。
百里刀弯腰,一把拽紧雷老虎的领口,生生给他提将了起来。
“看看你干的好事!早就叫你不要与彭城那个骗子来往,不要与彭城那个骗子来往,现在好了,骗子赖上你了,派了个女人来找你,你倒好,屁颠屁颠的凑上去。你哥哥我刚刚收到消息,朱耀廷跟在那女人身后,这就要寻过来了,你这找死的瘟神要是还想活命,就麻溜地带上你的本子,赶紧逃命去吧!”百里刀凑近了雷老虎的鼻尖,咬牙切齿。
……
雷老虎始终认为百里刀今天的做法,非常不地道!虽然赵广林不是他们田义会的人,但人家也是扛起旗子反抗暴君的,更何况,从前赵广林顺风顺水的时候,田义会也曾经与赵广林合作过多次,反馈良好,两家都分别获得了不少的利益。
那个时候双方都有利可图,百里刀也没有拒绝,任由雷老虎与赵广林接触,这基本可以算得上是默许了吧!眼下人赵广林有难,百里刀就把人一脚蹬开,还一口一个彭城的骗子?
田义会的名字当中就有一个“义”字,而百里刀也算是靠这个“义”字发家的。想当初兄弟们都是冲着田义会兄弟们的义正胸阔、义薄云天才聚集到一起的。可是看看今天,看看今天大哥是怎么对待曾经与田义会合作过的伙伴的?
大哥这般处事,不能不让人心寒啊!死一个赵广林事小,但是从今往后,这天底下还会有谁愿意与田义会合作,还怎么吸引天下英雄儿郎都来加入田义会?
雷老虎脸上的表情,百里刀都看在眼里。
因为雷老虎身型魁梧,还带了那么多账簿,为了给雷老虎腾地方,百里刀便挤在马车的另一角,只占据了很小的一块儿地方。
百里刀取下了黑斗篷,露出一张清瘦的脸。约莫四十左右的年纪,他的眼窝很深,透一圈淡淡的青色,眼角的鱼尾纹又深又长。
百里刀长了一张细长的脸,鹰钩鼻同样又高又长,因为这两厢的细长,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像被门夹过的一样,往细长处发展,异域特征也很分明。
百里刀瞟一眼气鼓鼓的雷老虎,看穿了他的心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赵广林不是我们田义会的人,就算这次不帮他,也是说得过去的,江湖上无人会置喙,老雷也不用心里面过不去。”
待人和物都平安上了车,原本气势汹汹的百里刀瞬间换了一副态度,反过来笑呵呵地宽慰雷老虎。
雷老虎低着头,心情并不会因为百里刀的这句话就变好。百里刀只在乎田义会的名声,但赵广林丢的可是命。
“大哥……你为何一直抗拒接受赵广林?我们与他明明一直都合作得很好,他也一直都很仰慕大哥您啊……”雷老虎想不通,百思不得其解。他不甘心,便直接来问百里刀。
百里刀听着,轻笑一声:“老雷耿直,也只有你,才会把赵广林这样的泼皮混球当朋友。”
雷老虎不赞同,他并不认为赵广林是混球,便要替赵广林辩解:“他不混,广林兄懂谋略,善征战,是难得的将才。”
“赵广林无德,惯会坑蒙拐骗,好赌,非良才。”百里刀说。
“……”雷老虎无语,把自己的脑袋埋进那两包账本里头,一下又一下的撞。
田义会干的不就是造反的事儿吗?有哪一个德才兼备的老夫子会来跟着你百里刀造反?咱是田义会,不是国子监,拉人也不是看中人是不是把孔圣人的书念得好啊!
半晌,缩在两大包帐本后头的雷老虎终于开口了:“大哥你故意的吧?”
“大哥你多次拒绝赵广林入伙,却并不排斥我私下里与他做生意,就打着有一天让他冲在前头,吸引朝廷关注,再被朝廷干掉的主意吧?”
说着说着,雷老虎愈发觉得自己说的就是真相,他的情绪再度激动起来,为赵广林鸣不平: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大哥你实在太自私了……”
“住嘴!”不等雷老虎说完,百里刀一声怒喝打断了他的话。
“你知道你今天的命是谁救的吗?为了一个外人,你连自家兄弟也开始仇视了吗?一个只与你因为生意而接触过几次的人,在你的心里甚至变得比共同生活过十年二十年的兄弟都更重要了吗?”百里刀痛心疾首,朝雷老虎发起一连串的灵魂追击。
雷老虎低头,沉默。他也不想与百里刀作对,百里刀是他的大哥,那是跟亲兄长一样神圣的存在。只这一次他真的憋不住了,百里刀对大公子的袒护已经越来越超出兄弟们的底线。
这对田义会的名声来说是一种损耗,对百里刀自己于田义会中无上的威望,更是一种损耗。
大公子的命是命,兄弟们的命也是命。就算是大哥的亲儿子,一个父亲如果一味无原则地袒护并不成器的儿子,一样会遭到世人的嘲笑,也一样会丧失兄弟们的信任。这对田义会这样更加依靠首领权威而存在的组织来说,伤害,将是致命的。
更何况,大公子并不是大哥的亲儿子。
“大哥……”雷老虎并不想与百里刀比声音大,他心力交瘁,精疲力竭地开了口:
“我知道,是大公子他又救了我。小弟感谢大公子,愿意把我这条贱命交还给大公子处置。可是小弟与大哥乃八拜之交,小弟有义务,也有责任为大哥考虑,就算大哥不爱听,不打算听,小弟今天也要说一句不中听的话,那就是——大公子的心,并不在我们这儿,大哥你不能不防……”
雷老虎的话并没有说完,百里刀扬声一喝“停车”!便自顾自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佝着腰挑开车门帘。
在跳下马车之前,百里刀用冷冽到结冰的声音撂下一句话:
“造谣主上,以下犯上,该当何处罚,你自己知道,到地儿了自己去值房领罚吧!”
“……”
……
朱耀廷来到这座宅子的时候,里面已经空无一人了。
杜青松走到朱耀廷的身边把士兵们搜查宅子的基本情况,简要与朱耀廷汇报了一遍。
朱耀廷听了,有些失望。他知道雷老虎一定是田义会的核心人物,如果捉到雷老虎,百里刀几乎就唾手可得。
朱耀廷相信就在他赶到这里前的不久,雷老虎就住在眼前的这所宅子里,因为厨房的灶膛里,都还有余温。
这是朱耀廷最接近百里刀的一次,却依然来晚了一步。
“仇辉来了么?”朱耀廷问。
“稍后便到,属下已派人通知他。”杜青松答。
话音刚落,就听得门外传来零落脚步声。朱耀廷转身,便见仇辉正迈着大步走了进来。
朱耀廷迎上仇辉询问的目光,对他说了一句:“我们来晚了,雷老虎刚刚逃了。”
仇辉听言,没有说话,面上失望之色顿显。
“没事,下次我们还能更快些。”仇辉出言安慰朱耀廷。
“嗯。”朱耀廷点点头,“尤其是你,今天若是等你,黄花菜早就凉了。”
“……”仇辉扶额,“我也觉得,住城外其实挺不方便的,我得到消息就马上赶过来了……”
朱耀廷笑:“没事,待你在西城卫所的任命下来,我给你在卫所里备间院子,到时候你就住卫所的院子里,有要紧事的时候就别回去了。”
鹰嘴崖一役,仇辉居功至伟,朱耀廷专门为仇辉上了一份奏折,恳请朱校桓赏仇辉一个官做。朱耀廷给朱校桓提的建议是把仇辉安去西城卫做副指挥使,这是一个从五品的官位,对仇辉这样的白身世家来说,第一次当官就从五品,已经算是非常大的恩赐了。
朱耀廷希望仇辉能留在城里,留在自己身边,这样就可以尽量多地替他朱耀廷办事了。目前这份折子已经被朱校桓批过了,印玺已盖,擎等着司礼监把盖过皇印的折子送去吏部后,好给仇辉颁发任命文书。
仇辉笑着点点头,对朱耀廷一拱手:“谨遵三殿下令。”
朱耀廷问随从,鬼脸老太婆领着朱弦走到哪了?
一名校尉答:到石桥旁边的包子铺了,最多一盏茶时间就能到。
朱耀廷点头,问仇辉是走还是留?
“你可以先去大理寺,本王留这里与五妹解释。”朱耀廷说。
仇辉听了,微微一怔,便对朱耀廷说道:“小的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三殿下成全。”
朱耀廷挑眉,“仇兄弟请讲。”
“我想……留这里等五郡主,我……有话要问她……”仇辉说。
第55章 断情 哪里都痛……
自前堂上房传来“砰砰”门响, 透过半开的窗,青钰看见朱弦自上房的大门内狂奔而出,出乎青钰的意料, 仇辉并没有跟出来。
或许他们俩发生了什么争执, 这样想着,青钰便又重新坐回到了茶桌旁, 不准备去打扰这对儿未婚小夫妻了。
再等了一会儿,朱弦并没有再回来,而仇辉竟也没出来!
青钰心下生疑, 站起身来推开门, 朝着仇辉所在的上房走去……
门洞开着,却没有点灯,天色已经全暗了,青钰看不见, 便掏出腰间的点火石点亮了门边墙上的一盏烛台。
青钰惊讶地看着在房间深处的墙边,仇辉蜷缩成了一团,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大公子!”青钰大喊一声朝仇辉跑去。
就在她伸手试图将仇辉翻转过来的时候,原本趴着一动也不动的仇辉却突然发声:
“别碰我!”
青钰被吓了一跳, 伸出的双手凝固在了半空中。
“让我缓一缓……真他娘的要交代在这里了……”
目之所及,青钰看不出来仇辉哪里负伤了。青钰被吓得不轻, 举着胳膊,颤抖着问道:“大公子哪里痛……”
“……唔……哪里都痛……”仇辉说。!
青钰惊讶, 回想仇辉在负伤前唯一的对手只可能是朱弦,青钰实在想象不出来, 论打拼,仇辉在面对朱弦的时候究竟能惨败成什么样?
“大公子……你别吓我……你若不好了,掌门他一定会拿我祭旗的……你行行好告我我你究竟伤了哪里, 就让属下替你看看吧!”见仇辉这般不能动弹,青钰快哭出来,开始苦苦哀求仇辉让她替他检查检查。
“你……不能看……所以……就别看了……”趴在地上的仇辉,断断续续地说,说话声音比蚊子都还要小。
青钰没办法,只能跪在仇辉身旁等。
“大公子想喝水吗?属下替你端杯茶?”青钰柔声询问仇辉。
“不要……”
“大公子躺地上冷吗?属下去给你拿床被子?”
“不要……”
“大公子还没吃晚饭,要不属下先给你拿只馍?”
“不要……”
“大公子……”
“你给我闭嘴……!”仇辉有气无力地呵斥。
“你闭嘴……我……我就好了。”仇辉说。
青钰没办法,被迫又把嘴闭上。可她的心却静不下来,急得抓耳挠腮,只能趴在地上,透过仇辉与地面接触的每一条缝隙,试图分析出仇辉的伤处究竟在哪里。
当然,这只是奢望,青钰又没长一双透视眼。
就在青钰围在仇辉身边,急得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的时候,仇辉终于缓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十分笨拙地朝前方的墙根儿爬,青钰准确判断出了仇辉的意图,便扶住他的胳膊,一把就把仇辉给拖到了靠墙的地方坐好。
“大公子好些了?”青钰激动万分地看着仇辉的脸,她相当惊讶地发现,仇辉的眼角亮晶晶的……
大公子居然哭了?
这是被疼哭了,还是伤心哭的?
青钰不知道,她只是有些震惊。毕竟自青钰跟在大公子身边起,她就从来没有见过大公子哭,哪怕大公子最难的时候治病,青钰从旁边看着都哭了,大公子都不会哭。
“快帮我把胡子取了,我快要痛死了还被这胡子捂着,窒息……有那么一瞬间……我好想死了,或许都不会这么难受……”仇辉喘着气,无力地靠在身后的石墙上。
青钰听言,立马伸手把住仇辉下颌上的络腮胡,沿那胡须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把仇辉满脸的胡子都给卸了个精光,露出一张惨白的脸。
“你都变色了。”青钰说。“嘴唇也是乌的。”
“胳膊痛吗?我看你都抬不起来。”青钰问。
仇辉把头靠在身后的石墙上,双眼紧闭着摇摇头。
“心口痛吗?”
仇辉的双眼紧闭着,继续摇摇头。
“腿呢?”
依旧摇头。
“……”
“那你就是全好了?”青钰又急又怒。
“是的……”仇辉点点头,睁开了眼睛,他朝青钰伸出了手:
“扶我起来,我们该回去了。”
青钰垂首,捏住仇辉的胳膊,一把把他从地上给提溜了起来。
仇辉龇牙咧嘴地站着,上半身依旧保持着蜷缩的状态。
青钰后退一步,上上下下打量着仇辉这般怪异的站姿,关心他的话再也说不出口。毕竟无论她问再多,都问不出个名堂来。
“大公子是想出恭吗?”青钰没心没肺地讽刺仇辉。
仇辉转头,看见了青钰脸上的不悦,他恶狠狠地朝青钰甩过去一个眼神,口里没好气地回她一句:
“屁股痛,少见多怪?”
……
朱弦这马车抵达祁王府之前,就在车上把身上这身儿大红大绿的衣裳给换了下来。为了这次出门,朱弦可是做了充分的准备的,连回家路上需要换衣服这样的细节都想到了,可赵五郎的请托,她依然没有办好。
朱弦不知道赵五郎的义兄会不会因为今晚这场意外,就要与赵五郎恩断义绝了。但是经过了今晚这件事,朱弦已经没有精神再去考虑那么多,现在她只想钻进被窝好好睡一觉!
才刚走进二门的花园,朱弦就碰上了正往外院走的祁王妃。
“我的儿,管家说你不见了,就连你院里的丫头都不知道你去哪儿了!为娘正说出来寻你呢!”祁王妃看见了朱弦,自大老远就开始对朱弦喊。
朱弦赶紧调整好情绪,疾步迎上,对祁王妃道了个万福,就开始道歉,说自己丢了一只钗,一晃眼看见一名歌姬头上戴的与自己的那只钗有点像,心中气不过,便追出去说理。
“那么你讨回你的钗了吗?”祁王妃问。
“没有。”朱弦摇摇头“待我追上去一看,结果人家头上戴的,并不是我的那一支。”
祁王妃笑,说原来芃儿也是个马大哈,怎么连自己的钗子也能看错?往后别再一个人出门了,多危险啊!若是有个啥事儿的,连找个人报信的都没有!实在不行,明天为娘陪你出街,咱们再去金店重新买一支。
朱弦急忙摇头,说不必了,既然没有丢在府外,那么就一定丢在府里了。母亲不用急,大不了让管家通知下去,若是看见了钗子的,都送去管家那里看看,指不定什么时候那只钗,便就又出现了。
朱弦这头与祁王妃敷衍完,就想走。今天晚上受到的刺激太大,她实在没有精力再与祁王妃周旋了。
可不等朱弦开口与祁王妃告辞,便听得祁王妃开口问她:
“芃儿,就今天下午,宫里来人给你弟送贺礼的时候顺便带了一句话来想要问你,当时芃儿你去后院接客人了,王爷便说今晚先好生问问你,待都问清楚了,明日进宫再与陛下汇报。”
朱弦颔首,问祁王妃宫里来人想问自己什么话呢?
祁王妃说:“还不就那赵五郎,赵五郎的案子不久就要结了。陛下听闻你曾经在龙城见过他本人,就想让你进宫去再确认一遍,如今被关在狱中的那个,是不是赵五郎本人。”
听得此言,朱弦条件反射一般猛然往后退了一步。
“为什么要问我?宫里要判人家赵五郎,就宫里的差官自己完成呗!再说东相大人不是也见过那赵麾吗?直接问东相呗!”
“可是东相大人说,他见到赵麾的时候,赵麾正在与你爹的人血战,那赵麾满头满脸都是血,根本看不清楚赵麾的本来面目。东相大人说芃儿你去得早一些,那会儿打斗才刚开始,那赵麾脸上还没有被血染污,想来芃儿你应该会看得清楚一些。”
“哪里,哪里!”朱弦急剧地摆手。“我可认不出那赵五郎来,我见到他时,他的脸上就已经被各种东西污染得东一块西一块的了。我也没有见过赵麾本来的样子,叫我去确认个什么劲?”
朱弦想也不想就拒绝了祁王妃传达的邀请,今天晚上的事给朱弦的内心留下严重的阴影——
她再也不想管赵麾的事情了,每一次朱弦插手赵麾的事,就一定会犯错,然后再添一笔欠赵麾的债。
就像今天,原本赵五郎好赖还有一个结拜兄弟,待到赵麾死了,雷老虎还有可能看在与赵麾八拜结义的份上,替赵麾收个尸。
可今天晚上自己去插手了,不过替赵麾传一句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话,结果就被自己办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还发生了武力冲突。
朱弦想,经过今晚这一战,原本雷老虎替赵麾收尸的可能性还有一半,到现在,什么可能都没有了……
朱弦欠赵麾的,已经还不清了。
可是朱弦还要嫁人。
她已经对不起一个了,不能再接着对不起另一个。自己在雷老虎面前说的那些话,确确实实发自她的内心,不管朱弦自己多么的不想承认,眼下她对赵麾的感情,已然踏上了最危险的边缘,值得朱弦警醒,并认真对待。
既然祁王府已经接受了仇辉的提亲,那么她就一定不能背着仇辉,再与别的男人纠缠不清。
今天晚上甚至差一点就铸下大错,多亏了自己勇猛跑得快,不然若是等更加严重的后果发生,朱弦不光对不起生自己养自己的父亲母亲,也对不起朱弦曾经吃过受过的那些苦和委屈,更是对仇辉,男人尊严的极大侮辱。
第56章 剥茧 你说的那个骗子,是这个人吗?……
朱弦不再去大理寺大牢看望赵广林, 赵广林不知道朱弦见到还是没见到雷老虎。
但朱弦不再出现,仅仅这一个事实,就足以掐灭赵广林心底的最后一线希望。
赵广林的未来基本已经确定了, 田义会放弃了他, 赵广林已经没有了还可以依靠的力量,他放弃了挣扎, 天天瘫坐在大牢里望着窗外明媚的蓝天,眼底的光芒一天一天逐渐黯淡。
这一天,高帜来到了大理寺的大牢, 他站在牢门外, 盯着牢里的赵广林看了很久。
“开门。”高帜朝身后的狱卒招了招手。
邱老八点头哈腰地走过来,替高帜打开了牢房门。
高帜踱步走进了牢房,他走到赵广林的身边,朝邱老八下达了第二条命令。
“给他洗脸!洗干净一点。”高帜说。
赵广林有些惊讶, 他不知眼前这位身穿斗牛绣蟒圆领袍,头戴乌纱描金帽的宦臣非要把自己洗刷干净了是要干什么。
很快,狱卒们就用一块又黑又臭的布,把赵广林的脸洗干净了。
待狱卒把赵广林重新押到高帜面前, 和朱耀廷一样,高帜弯腰, 低头,凑到赵广林的面前, 仔细端详……
不多时,高帜重新直起了身。
“唔……不像……不像。”高帜口中喃喃。
赵广林不明白高帜口中的“不像”究竟是指的不像谁?只是这位太监的衣饰不同于旁人, 牙白色的妆花织金纱上,绣着金彩过肩蟒,乌纱描金帽上一粒硕大的祖母绿, 在牢房昏暗的灯光下散发出柔和又浓艳的光芒!
赵广林知道,此人非等闲。
但见高帜闲闲地背起手,很随意地问赵广林:“说吧!你叫什么名字?”
赵广林答:“赵麾。”
高帜摇摇手指头:“不是,你不是赵麾。”
“……”赵广林有些犹豫。
“我……现在……可以叫其他名儿了?”赵广林怯怯地问。
高帜一愣,旋即便笑了:“怎么,连你叫什么名字也是屈打成招的?”
赵广林摇摇头:“不是,主要是旁的人都叫我赵麾,没有人信我说的。我若多争辩两句,他们便说我诡狡,就要打我。”
高帜乐了,仰起头来哈哈大笑。
“是真的,大人,到现在为止,只有大人您一人说我不是赵麾。”赵广林非常真诚地对高帜拍马屁,来自骗子的直觉告诉他,眼前的这个太监,将会是老天爷送给他的第二个贵人。
高帜当然是赵广林的贵人,他很认真地听赵广林告诉他的,所有与传闻不一样的故事。
走投无路的赵广林就像遇到了知己,话匣子一打开,就止不住汩汩地朝外倒。赵广林告诉高帜,自己是怎么发家的,为什么会选择“赵麾”这个人物来塑造自己的形象。
“所以,大人啊!”赵广林苦着脸,语带无奈:“草民完全就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厉害,草民就是一无业游民,身无所长,就长了一张好嘴,会骗人。直到现在遇上了一个狠角色,反倒被别人骗了。”
高帜听了这句话,很敏锐地抓住了那个关键点。
“等等,你说现在是谁骗了你?”高帜打断了赵广林的话。
赵广林苦笑着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是谁,那人是你们的人。鹰嘴崖被攻破那天,他一个人于半路劫杀了我爹和我的妻子,还把我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全部家当都抢了。
那人做了这些后,背着人又来告诉我他杀了我的家人,抢了我的钱,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并且关于这些,别人都不知道,钱也被他自己私吞了。
我没办法东山再起了,自然要翻供,可那时居然没有一个人信我。而那个背后捣鬼的人,除了第一次审讯的时候出现过,后来就再也没见到过了。”
高帜听了,陷入了沉思。
“所以他告诉你你的后路被抄了,目的就只是想气你一气,让你知道你死定了你还没办法反抗?”高帜说。
赵广林情绪激动,狠狠地点头:“就是这样的!如果我早知道我再坚持也是没意义的,那么我肯定会第一时间就给朝廷交底,跟赵麾撇清关系!”
听到这句话,高帜笑了,他没有对赵广林的表态作出任何表示,只是很着意地问他:“而你却不知道他是谁?”
赵广林摇摇头:“不知道,我给办案的那几个大官揭发过朝廷里有人是骗子,抢了我的钱,可是你们的那些官,却好像并不在意我的钱被你们的人给抢了!”
赵广林忿忿不平,他为朝廷官员的腐败无能感到绝望,蛀虫从来都是从内部开始生长的,而这帮昏庸的朝官却视若无睹。
高帜不放过赵广林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他觉得今天赵广林说的话都很有意思,他微笑着,从自己的腋下抽出一轴画,展开来,送到赵广林的面前,问他:
“你说的那个骗子,是这个人吗?”
赵广林定睛,待他看清楚画上的那幅人像后,立马很大声地叫了起来:“是他,是他,就是他!”
高帜伸出一根手指,示意赵广林休要激动,他唰一声收回了画,重新把画轴夹在自己的腋窝底下。
“我知道了,赵广林。今天你的表现很好,本官会与大理寺狱丞说,让他们的人好好对你。”高帜说完,便转身走出了牢房。
在高帜离开监室门口的时候,赵广林猛地扑到门边,隔着牢房门朝高帜大喊:“大人,大人!”
高帜转身,目含询问。
“青天大老爷!罪民想知道大人是谁,往后若再有申告的状子,罪民就递给大人您!其他人,我都信不过!”赵广林的脸死死挤在牢门边,目光急迫。
高帜这棵大树,是天赐的救星,让赵广林重新看到了希望,他必须要抓牢了。
听得此言,高帜微微一笑:“赵广林莫慌,该说的话,本官是肯定要对陛下说的,若有必要,本官定会来提堂你,你就在这里安心等结果吧!”
说完,高帜便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大理寺牢门外走去……
……
高帜骑马走在回东厂衙门的路上,身边跟着他的掌刑千户官颜龙飞。
颜龙飞策马凑到高帜身边问:“大人要替赵广林翻案吗?”
高帜笑:“我为什么要替他翻案?”
颜龙飞不解:“可是刚才他不是说了吗?他不是赵麾,属下看大人似乎也相信的。”
高帜摇头:“赵广林射杀彭城都指挥使总不假吧,赵广林这厮必死无疑。”
颜龙飞颔首,旋即便明白过来自己上司此行的目的。“可是督公,虽然赵广林左右都是一个死,但是他以什么身份,什么罪名死,这当中的区别还是很大的。若是他顶着赵麾的名头死,那么往后,督公再想查办赵麾,难度就大很多了。”
“龙飞说的这些顾虑,本官也是想到的。”高帜说:
“只是龙飞要知道,可以证明赵广林就是赵麾本人的证据材料,朱耀廷可是收集了一牛车的。不仅有书证,更有不计其数的人证。至于结案表文上罗列的二十项罪证,那也是每一桩每一项有详实的证据的。他赵广林坐大牢里头张嘴就那么一胡咧咧,我们东厂就转头去相信他说的话,这与那些听见赵麾名字就哭着喊着要嫁给赵广林的蠢女人又有何区别?”
颜龙飞听了,没有说话。
高帜说得对,现在是办案,不是东家西家拉家常,万事都讲究一个证据。
颜龙飞知道,重要的证据一定都找不到了,翻案不翻案的,真的不重要了。关键赵广林本身也是一个刀口舔血的盗寇,同情什么的,大可不必。目前他们东厂面临的最大问题依然还是:
确定赵麾在哪儿,谁是赵麾,怎样搞到可以摁死赵麾的证据。
“柏舟有消息传回来么?”高帜问。
颜龙飞摇摇头:“还没呢。”
八月初秋的时候,颜龙飞曾经派了柏舟前往岳阳城,调查于永昌十五年至永昌十七年间仇辉的个人情况,现在入了十月,已经过去两个月,依然没有消息传回。这让高帜颇有些烦闷,不自觉又伸手,把揣怀里的那物事摸出来看。
眼看身旁的高帜又把怀里那张人像翻出来看,颜龙飞知道高帜心里在想什么,便笑话他:
“督公天天带着这张画,都快盘出包浆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督公害了相思病,天天背着哪个姑娘的画像,走路骑马都要看看呢!”
高帜听了,哈哈大笑,回一句:“哪里?看心上人都看不了这样勤快!这赵麾可比心上人厉害多了,那是刻入本官骨髓渗入本官血液的,随时随地,只要有一丝味儿散出来,都能被我给寻出来。”
提起“心上人”的这个话题,倒真的提醒高帜还有一件事没有办了,他转过身问颜龙飞:
“武选司今年的武选安排定下来了吧?”
颜龙飞答:“定了,就在这个月底,兵部尚书大人说荻花堡太远,因为田义会的影响,今年的武举就改在了城西猎苑。”
高帜点头,“很好,届时你记得去给五郡主留座位。”
颜龙飞领命,说今天回去就安排。
高帜再问:“本官记得,陛下是给了仇辉一个西城卫的副指挥使,是么?”
颜龙飞点头:“是的,兵部的任命状三天前就下了,他本人应该去西城卫报过到了。”
“那么今年武举考试的报名单里有仇辉的名字吗?”高帜问。
“回督公的话,兵部的名单属下也看过,现在有无变动待属下回去再确认,但属下很清楚的记得,在我看的时候肯定没有仇辉的名字。”颜龙飞说。
听得此言,高帜挑眉,露出一脸意味深长的笑。
彼时朝廷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凡五品及以上的武官任命,都必须经过武举选拔后任命,以避免出现武官世袭的情况,保证朝廷武将自身的水平,可以维持在比较高的位置上。
仇辉这个副指挥使的军职,来源于军功,虽说也是合情合理的,军功升品秩,也不是没有过。
但是在通常的情况来说,因军功而上位的武官,不为其他卫所、营寨所熟悉,想要在军队里上更高的品秩,获得更多人的认可,没参加过武举考试的武将往往会选择在每三年一次的武举考试中,主动报名参加比赛,争取获得一个好名次。
这样一来,既能在广大军官、士兵们的面前混个脸熟,表现好的还能给人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有利于自己往后的品秩升迁,也能让自己更快地为身边的同僚们认可,不至于落下名不副实的口实。
当然,此类军官参加武举考试,都是“自愿”,不会有人强迫谁参加。正常的情况下,新晋武官会选择从大流的做法,主动参加考试。
只这仇辉没兴趣从大流,不能说他不对,当然也不能说他对。
“那么你找机会提醒一下西城卫的指挥使,今年的武举,让西城卫务必安排仇辉报名参加比赛。”高帜说。
第57章 公爹 他们仇家……当家的,是仇辉。……
在这个金秋送爽的时节, 仇辉与朱弦的亲事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中。
官媒问过朱弦的生辰八字后,把朱弦与仇辉的八字送去祖庙里找神婆一合——大吉。
仇尚志很快就送来了聘礼,朱校堂则与仇尚志一起, 根据仇辉与朱弦两个人八字相合的情况, 定下了亲迎的时间——
来年的春天,三月一十五。
在仇尚志往祁王府送聘礼来的时候, 朱弦也在家。念及提亲时仇尚志就想见朱弦却没有见着,这一次正好朱弦在家,朱校堂便把朱弦给叫出来给仇尚志送茶。
朱弦端着茶, 刚走进厅堂, 就看见坐在上位,朱校堂旁侧的那个身材敦实的中年男人。与仇辉瘦长的身型不同,男人个头不高,身材敦实, 古铜的面色,留一脸络腮胡,笑声很爽朗,一看就是性情豁达之人。
“弦儿给仇掌门送茶。”朱弦端着上好的雀舌, 来到仇尚志的身边,低着头把托盘里的茶盏搁到了仇尚志身边的小几上。
仇尚志侧过脸, 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端茶的朱弦,爽朗的笑声立马在朱弦的头顶轰鸣, 经久不息:
“啊,哈哈哈——!谢过五郡主!有劳五郡主了!五郡主是个好姑娘, 臭小子捡到宝了,怪不得在家都变得越来越狂妄了!”
江湖人就这样的,说话直接, 热情也表达得直接。朱弦听仇尚志这样说,立马羞了个大红脸,她把头垂得更低了,提着手中的托盘退到了祁王妃的身后。
仇尚志来送聘礼,朱弦原本没必要作陪的,但是朱弦许久不见仇辉,又听闻父亲说仇辉入仕了,去了西城卫做副指挥使,朱弦就想问问仇尚志,仇辉的情况。
祁王妃给了朱弦几次眼神,示意她可以走了,但是朱弦装作不知道,依旧倔强地站在祁王妃的身后。
仇尚志没有妻子,他对仇辉和朱弦的事又特别上心,事无巨细,每一次来祁王府,都是仇尚志亲自出面处理。所以每一次仇尚志登门,都得由朱校堂陪着祁王妃一起与仇尚志商议。
今天送过了聘礼,仇尚志便与朱校堂和祁王妃一起商议起了亲迎头一天,祁王府去仇家庄铺床、升帐等事宜。
朱弦在一旁听得脸上火烧火燎的,脚板底都像着火了直想溜,但一想到一会仇尚志说完,自己就可以跟他打听打听仇辉的事了,朱弦便硬着头皮站在厅堂的一角,低头不说话。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朱弦没有事情做,站在一旁察言观色,竟也被她发现了一点点不得劲的地方:
自打朱弦给仇尚志端过那盏茶后,仇尚志就再也没有碰过茶杯了。
按说主人给客人奉茶,许多客人接过后都会象征性地喝一口再夸赞一下主人的茶好。这样双方便又可以找到一个新的吹捧点,聊聊茶道,互相吹捧一下。
可是说话热情又周到的仇尚志却并没有这样做,他似乎对朱弦碰过的那杯茶有什么不好的执念,他干着嘴,激情四射地与朱校堂说了这么大半天,愣是一口水都没有喝。
朱弦直觉是自己哪里做错了?
思来想去又觉得不应该。
毕竟是仇尚志想见自己,朱弦才出来送茶的。再回想端茶的时候朱弦也没有说错什么话,与仇尚志的对话有且仅一句,那就是有请他喝茶的那句话。就算自己长得不够美,声音不够甜,也不至于让人嫌弃那杯茶到这种地步。
更何况仇尚志在接过朱弦的茶的时候,还声如洪钟地大笑,说仇辉捡到宝了。
朱弦原本雀跃的心情瞬间沉到了谷底。
她不能不理解为仇尚志不喜欢自己,可是仇尚志与朱校堂讨论亲迎的时候又那么的热情高涨,似乎非常愿意给朱弦一个特别盛大的婚礼,让朱弦满意,让祁王府有面子。
朱弦有点晕,她不能理解仇尚志同时摆出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究竟意味了什么。
原本朱弦对自己与仇辉的婚礼是抱着期盼的态度的,现在也开始变得忐忑不安。
朱弦捏了捏手中冰凉又硬邦邦的茶托,心情也跟这茶托一样,变得冰凉。
直到仇尚志与朱校堂商议完事情,站起身来。朱弦鼓起勇气走上前,唤了一句“仇掌门。”
仇尚志转过身,笑眯眯地看着朱弦等她问话,那笑容如此和蔼,甚至比朱校堂对朱弦都更胜一筹。
朱弦被这笑容炫得眼一阵晕,赶紧控制好自己的思绪,对仇尚志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弦儿想请问仇掌门,仇辉他……可是进衙门了?”
“是的,没错。”仇尚志很干脆地点点头。
朱弦喜悦,抬头看进仇尚志的眼睛:“那么,他干得可还顺利?”
“顺利的。”仇尚志依旧干脆地点点头。
“他的身体还没养好吧,会累么?”
“不累。”
“……”仇尚志回答之精炼,让人找不到再继续对话下去的理由。朱弦无语,觉得再这么问下去也无甚意义,只能悻悻地闭了嘴。
“谢过仇掌门。”
朱弦朝仇尚志深深道个万福便退了下去,朱校堂把仇尚志送出府门外的时候,朱弦躲在二门的耳房后头看他。
只见仇尚志依旧那么热情地与朱校堂道别,声如洪钟地对朱校堂致谢,并絮絮叨叨地提醒朱校堂不要忘记了接下来两家即将共同完成的每一步任务。
朱弦长叹一口气,转过身来,看见祁王妃正站在自己的身后。
“母亲……”朱弦口中喏喏。
“我儿似乎有些焦虑。”祁王妃盈盈地走过来,搂紧朱弦的肩,“可否给为娘透露一二?指不定为娘可以替你开解开解。”
朱弦赧然,思忖了片刻回答祁王妃:“母亲,我觉得仇掌门并不喜欢孩儿。”
祁王妃笑,牵起朱弦的手带她往后院走,“就知道我儿会多想,小脸儿都皱成苦瓜了。仇掌门一走,我就说赶快来看看我儿,果不其然,还在这儿纠结呢。”
朱弦惊讶,惊讶于祁王妃的细致入微,原来一直都在与仇尚志说话的母亲也留意到了那杯茶,还留意到了自己站墙根时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
莫名地,朱弦这心里有些酸楚,连鼻头都堵塞了,她停下了脚。
祁王妃不解,转过头来看朱弦,却见朱弦突然就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祁王妃,没有说一句话。
祁王妃柔柔地笑着,反手也抱紧朱弦瘦削的肩膀,轻轻地拍:
“不过一杯茶,他不喝便不喝呗。规矩本就是人定的,对有些人来说,有些规矩本就没那么重要。如果因为哪一个人不喝水,就给自己增加这么多烦恼,这世间有那么多人,会发生那么多琐碎的事,我们岂不早就被气死了?”
朱弦把头埋在祁王妃的颈间,深深地吸溜鼻子,“可是……可他是……孩儿往后的公爹……”
“公爹是公爹又不是夫君,不知我儿可曾注意过仇家这父子俩?”
朱弦不解,松开自己的怀抱,从祁王妃香喷喷的颈间抬起了头:
“母亲说啥?仇掌门和仇辉怎么了?”
“头一回仇辉跟着仇掌门来咱府上提亲的时候,我就留意到了,仇辉他……怎么说呢……”祁王妃微微一蹙眉头,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仇辉他……与一般人家户里做儿子的相比,有些不一样。”?
朱弦呆呆地看着祁王妃,不知道她说的什么意思。
见朱弦这样,祁王妃笑了,“傻孩子!”
她伸出手来点点朱弦的鼻尖,“听娘的,别担心那个仇尚志,他不过一个干活的。在他们仇家……当家的,是仇辉。”
……
西城卫卫所。
仇辉做副指挥使,需要每天都来卫所点卯。这是一项非常折磨人的事情,仇辉很不习惯。
朱耀廷安排人给仇辉在卫所的后院拾掇出一间院子,这样仇辉就不用每天一大早从北城门外赶进城点卯,晚上很晚又出城回仇家庄。
可是一直住卫所里,这也不是一件长久之事。
再加上仇辉与朱弦的婚礼正在走程序,两个人不好见面,这每天不能回仇家庄又不能见朱弦的,只能像条狗一样被拴在西城卫这方寸之地,不过几天,仇辉就已经感觉好像过了几年!
因为仇辉是朱耀廷一手塞进来的人,西城卫的指挥使也明白狗随主人的道理,自仇辉第一天来卫所,便与仇辉称兄道弟的挺热乎,没事就来仇辉的院子里坐坐,关心关心他办差可还适应?一个人住这院子里有没有什么缺的?生活上方便不方便?
这一天,指挥使成致问仇辉:“当初置办宅子的时候,为什么要出城去买到这么远的地方?搞得现在做什么都不方便。”
仇辉则回答:“因为我没银子啊,在城里置办宅子花钱太多,我家人又多,小一点的府院不够用,要住大宅子,还得便宜,可不就只能出城去了嘛。”
成致便笑:“想住城里的大宅还不简单?仇兄弟铆足了劲儿地往上爬呀!看看三殿下对你多好,你已经比兄弟们占优势了,只要你稍微再努点力,前途,不可限量!”
仇辉却摇摇头:“成指挥使此言差矣!时下武官位秩最讲派系和出身,小弟我从前没有在营卫里呆过,这几日才算刚入行,对比其他人,那可是新得不能再新了。官场不是情场,光靠某个人的器重,也不顶事啊!
这点自知之明小弟还是有的,能拿着这从五品品位秩的奉银干到老,小弟我已经很满足了。”
成致不以为然:“欸!仇兄弟此言才是差矣!有道是直上青云不作难,壮年何事挂衣冠。仇兄弟年纪轻轻,怎么可以说出拿着眼下这点奉银干到老,就已经满足了这样的话来呢?
武举考试三年才有一次,机会难得。眼下朝廷正在举办武考,仇兄弟想要最快速度地在营卫兄弟们当中打出名气,为何不抓紧此次机会,参加今年的武举选拔呢?”
参加武举考试,是每一个行武中人几乎都会为之奋斗的目标。成致原以为这不过是一桩小事,只要自己稍微提点提点仇辉,仇辉就一定会跟上。所以当颜龙飞找到西城卫指挥使,给成致派下高帜的这条命令时,单纯的成致还很爽快地就接下了。
但是今天,当成致第一次与仇辉说起武举选拔的事情时,仇辉就猝不及防地,给了他一个结实的闭门羹。
“算了吧!”仇辉几乎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成致的建议:
“大人您有所不知,属下明年三月就要娶妻了,没时间参加考试。”
成致循循善诱:“可你的婚期在明年,武举选拔下个月就开始了,一个月内就能结束,完全不会耽误到兄弟娶妻。”
“要比赛总得要准备吧?小弟没时间准备。那选拔不选拔的……以后再说吧!”
成致愕然,这事怎么能以后再说呢?这一次错过去,那可就是三年了啊!
“不是!”成致一把拉住了仇辉的胳膊,语重心长道:“仇兄弟又不是不会武功,你也在这西城卫天天练着的,还需要怎么准备呢?扛起刀就能直接上了。”
“不行不行不行!”仇辉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
“大人您有所不知,小弟我身体不好,现在天天都还吃着药养着的。前阵子去彭城剿匪,就已经大伤元气了,回来还没恢复,若是再去参加这一个月的比赛,到明年三月的时候,小弟我怕是都当不动新郎官了!”
第58章 除障 高帜的担忧并不多余,相反,还稍……
仇辉不肯参加武举选拔, 大大出乎了西城卫指挥使成致的预料。两次的谈心都无果后,成致慌了,感觉完不成高帜交办的任务。
这一天, 成致早早来到东厂巷子, 拦住去衙门上差的颜龙飞,把仇辉死活不肯参加武举考试的事情与颜龙飞说了。
“那仇辉就跟个七老八十的和尚似的, 无欲无求的,就指着那点奉银过一辈子呢!属下没本事,完不成督公交办的差使, 还请督公责罚!”成致朝颜龙飞深深行了一个礼。
颜龙飞听言, 面上有些不好看。搁他们东厂,派发下去的差使,完不成,是要拿职位来说话的, 很多时候,还得搭上性命。
可眼前这位成指挥使是兵马司的人,东厂没办法直接对他进行责罚,如今这指挥使觉得事情难办, 就想半路撂挑子了,颜龙飞除了在心里默默地咒骂他几句, 旁的什么也做不了。
颜龙飞扶起成致,虽然没有指责他, 却依然说了一句:“仇辉不到二十的年纪,既然入了朝廷为官, 就应该为了陛下为了朝廷勇往直前,怎么可以做无欲无求的和尚?”
听得此言,成致自然嗅到了颜龙飞话语里的轻蔑和鄙视。原本还有些愧疚想法的他, 现在反倒一点都不愧疚了。
成致心里想的是:你颜龙飞现在就假装一身正气了?朝廷里,抱着仇辉这般混吃等死想法的人又不少,天天偷奸耍滑,尸位素餐,怎么没有看见你颜龙飞四处出动正朝廷风气?无非还是看我们兵马司听话,好欺负。
当然,成致肯定不会这样说出来,他也跟颜龙飞一样,站在人生利义的制高点,把仇辉给痛批了一顿。
但痛批归痛批,待痛批完了,这位成指挥使依旧是屁股一拍转头就想走。
颜龙飞心里堵得慌,对着将走不走的成致发了一句牢骚:“也不知三殿下这般英明的人,相中仇辉,究竟是看上他什么了!”
成致不悦,愈发觉得颜龙飞不知好歹,现在居然还开始嫌弃三殿下不会选人用人了。他甚至开始后悔,后悔自己当初接下东厂的这门差使,结果今天就给自己的部下,甚至三殿下都招来了骂名。
“嗨!”成致干咳两声,阴阳怪气地开了口:
“这个……这个……千户大人,三殿下向来知人善任,仇辉也是有他的长处的,不然也不会在彭城立下那么大的军功,殿下相中仇辉,应该也是有他的考虑的。”
颜龙飞听了,没有再说话,他知道成致这是不高兴了。可颜龙飞觉得自己并没有说错,他们兵马司所辖的几个卫营,真的是一个顶一个的废物,再这样下去,早迟变成给关系户颐养天年的地方。
颜龙飞朝成致行礼,感谢他为督公做的这些事,成致也不想与颜龙飞多说,装都懒得装,痛痛快快地接受了颜龙飞的致谢,两个人简明扼要地互相道了一个好,便分头离开了……
颜龙飞把西城卫指挥使成致铩羽而归,便借坡下驴撂挑子不干的事情告诉了高帜。
不出颜龙飞的预料,高帜果然不会让兵马司就这样混过去的。他直接带着人冲进兵部,把兵部尚书给堵在了衙门里头。
高帜指着兵部尚书的鼻子逼问他:眼下你的部下正在宣扬,拿着朝廷的奉银,天天混吃等死都是常事。对这种庸政、懒政的风气,尚书大人准备怎样规制规制?
兵部尚书听言,一惊,忙问究竟是谁这样张狂,胆敢宣扬入仕了还能干拿钱不干活?
高帜冷笑:“西城卫指挥使成致,副指挥使仇辉,这两人真是牛郎配织女,王八配鳖精,登对得紧啊!你们兵部就是这样管你们的人的吗?你们对得起陛下对你们的信任和期盼吗?”
说完,高帜抽出腰间的刀,“啪”一声拍到兵部尚书面前的桌上。
“整改!十五日内,本官要看到成效。如若依旧推脱、敷衍,依渎职查办!”
……
颜龙飞离开兵部的时候,才觉得胸中的浊气终于排空,连呼吸都顺畅起来。
他疾走几步给高帜拍马屁:“督公好气魄,属下看见那尚书大人的脸都黑了,却也放不出一个屁来。”
高帜无所谓地轻笑笑:“这帮老腐朽就是这样的,时不时需要敲打敲打,不然他们就会懒惰到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对了,陶勇去接曹总兵,现在人走到哪儿了?”高帜问道。
颜龙飞拱手:“回督公的话,昨晚接到传令兵的口信,说曹总兵已经进入陇西,这几日应该就在雍州一带。”
高帜颔首,提醒颜龙飞:“陇西雍州,多沙漠、戈壁,此地民风彪悍,常有行脚商被集体团灭,或拐骗妇女出玉门关外贩卖的事发生。回头你拟个令,叫陇西总兵,协同雍州守备务必加派力量,护送曹总兵出陇西。”
颜龙飞领命,说属下这就回去拟个令,派传令兵八百里加急送往陇西。
高帜颔首,再仔细思量了一番,觉得自己没有再遗漏什么了,一颗担忧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一些,便暂时又把曹柏羽的事搁置脑后,令颜龙飞先回衙署办事,高帜自己则要去祁王府转一圈。眼下兵部的武举要开始了,高帜给朱弦安排了坐席,得去通知朱弦一声。
高帜已经决定了,今年无论如何都得让朱弦坐那武举场上看看。他的芃芃还是太幼稚,一把年纪了却被一个嘴上无毛的小子给骗得团团转。高帜就是要教一教朱弦,女孩子,还是老实一点比较好,天天东想西想的,早迟被骗。
颜龙飞回到东厂衙署,拟好令,盖上东厂大印。
虽然颜龙飞觉得今天高帜稍微有一点点多虑,毕竟陶勇可是他们东厂数一数二的高手,陶勇出面办的事,督公基本不需要担心的,但是他依然派出了传令兵,把这道令八百里加急送往陇西。
后来的事实证明了,高帜的担忧并不多余,相反,还稍微迟了点。
因为当传令兵把东厂的这道令,八百里加急送往陇西的时候,曹柏羽和陶勇,已经遇上麻烦事了。
……
陇西,地处嘉峪关外,乃丝绸之路西出吐蕃的必经之路。此地常年干旱少雨,有很大面积的沙漠和戈壁滩。随之也催生了不少危险的因素,除了随时可能出现的拦路劫匪,恶劣又多变的天气也是无情绞杀当地生灵的另一个危险源。
从来行脚商们和军队经过此地的时候,都会寻找当地人做向导,用最快的速度通过气候恶劣的陇西戈壁。
现如今曹柏羽和陶勇也遇到了同样的困扰。
刚进入陇西行省,陶勇就发现他们被一队形迹可疑的人给跟上了。
说他们是行脚商,这群人又一个个挎着大刀,形容彪悍的样子,很难与商人联系得起来。
说他们是劫匪,可一个个又衣着整洁,进退有度,过店打尖都付钱,也不乱打乱骂。
说他们是来针对曹柏羽的,但他们一路跟了这么久,也不见有什么行动。
陶勇有些烦闷,这种黑云压城干打雷又不下雨的感觉实在太过折磨人,也给人的精神带来了更加巨大的压力。
前方就是陇西赫赫有名的莫贺延碛大沙漠,为迅速摆脱这种不良感觉的困扰,陶勇决定加快行军的速度。在一个名叫石桥镇的地方,陶勇找来几名当地人,要他们尽快地带领大家穿过大沙漠,走出陇西。
当地人选了一个凉爽的早晨带领大部队穿越沙漠。
虽说是个凉爽的早晨,但是在快到中午的时候,沙漠上的气温就已经升高到不能呼吸了。
不少士兵穿的是革甲胄,便有些受不了了。
陶勇问那几个向导,这附近有没有店可以给兄弟们打个尖,休息一下的?
当地人说,有,再往前走约么五十里就到了。在一个叫龙须滩的地方,那里有家客栈,专供来往客商休息的。咱们脚下加紧一些,指不定太阳落山前就能到。
听说有客栈,队伍里的士兵们都兴奋起来,大家齐声叫好,前进的步伐也开始变得轻快起来。
陶勇也不例外,一脸期待地跟在向导的马背后头走。
在他转身看向队伍后头的远方时——
陶勇非常不乐意地又看到了那一群诡异又沉默的人马。
他们连人带马有三十二骑,全是男性。年龄都在二十至四十岁之间,都是年富力强的年纪。看他们身上的佩刀,全是统一制式的环首刀,每个人都身着靛蓝色的短褐,轻装骑着敦实的蒙古马。
陶勇猜想这些人极有可能是某个武林门派的从众,所以才这样不吵不闹地闷头赶路。但是不管怎么说,随行路上有这么多江湖人士跟着,都不是一件好事,极有可能就遭致一身腥。
“走快些!”陶勇朝自己的人大喊,他在想,为保险起见,待一会儿赶到龙须滩的客栈,他一定要找这一队江湖帮派的首领谈一谈。
如果可能,希望能劝得这帮江湖人士在赶路的时候,能离他们远一些。
第59章 兵诈 江湖的夜晚,总会有不一样的事情……
傍晚的时候, 陶勇的队伍才终于赶到了这家坐落在沙漠深处一汪碧潭旁的龙须滩客栈。
说它是客栈,其实也就两栋木制建筑组建出来的一个院子。一栋两层楼的木楼住人,另一栋都不能被称作木楼, 是一处半封闭的木制建筑, 是用来堆放柴火摞东西的。
在沙漠里走了这一整天,疲累的官兵们根本不会嫌弃这地方破落, 相反的,大家都很兴奋,能够在这种时候看到有人气的客栈, 大家都觉得看到了希望。
陶勇很快就带着人马进了这处客栈, 客栈的老板是一个蕃人,长着高高的鼻子,和一双幽蓝色的眼睛。
陶勇走进客栈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走到这位高鼻梁、蓝眼睛的老板面前,用一锭金, 直接把整栋木楼都包了下来。
其实把这间客栈都包下来也就只有十几个房间,根本不够陶勇和曹柏羽他们住的。
但客栈地处沙漠腹地,能在这里出现就已经是功德无量了。
陶勇让兄弟们都驻扎下来,把二楼最隐蔽的一间房分给了曹柏羽住, 剩下的兄弟们则安排了值夜,大家轮流回房间睡觉。
待陶勇和曹柏羽的人都安顿好, 客栈老板已经为大家准备好了饭食——每人半斤面条加一斤牛肉。
就在官兵们都拾掇规整,兴高采烈地坐在客栈大厅里准备用餐的时候, 自客栈外走进来一大队人马,皆是男性, 着靛蓝色的短褐,腰间佩戴统一制式的环首刀,牵着敦实的蒙古马……
陶勇放下了手中的竹筷, 抬起头来看他们。
为首的一名男性约么四十来岁,头上胡乱带一只破斗笠,这一路走来从来就没有摘下来过。
今天他走进客栈,终于摘下头上那只破斗笠。陶勇看见男人瞎了一只眼,原来他如此执着地戴这只斗笠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那只瞎眼。
“掌柜的!我们要住店!”独眼男刚走进店,就扯起嗓子大喊。
蕃人店家走出来,虎声虎气地回答:“没房间了!房间都被那位差爷定完了,你们要住店,请找别家!”
“你们这里有别家么?”独眼男问。
“没有!”蕃人店家答。
“那你叫我们找别家,这不就忽悠人吗?”独眼男怒了,“嘭”一声扯下腰间的刀就砸到店家的面前:
“给我们几十个兄弟找房间。”独眼男恶形恶状地说。
那蕃人店家显然也是常年跑江湖的,见惯了世面,见独眼男拿刀威胁自己,竟然也不怕:
“早跟你说了,房间都被那位差爷定了,你自己看看我这店,有多大?能住得下你们这么多人吗?”
独眼男四下里打量一圈,简陋的二层小楼,房顶几根房梁都数得一清二楚,的确住不下这许多人。
“那你去叫他们让几间房出来!”独眼男说。
“我们让一间房出来吧!”不等店主开口,陶勇已经主动走到了那独眼男的身边。
虽说自己是兵,行路住店享有天然的特权,但是出行在外,与人为善,少树敌,对大家都好。
“这位英雄,你看我们的人更多……”陶勇指着厅堂内塞得满当当的一大堆士兵,对独眼男行了一个礼:
“我们也有许多兄弟今晚都只能在厅堂里坐着过夜,我们来得早,把能定的房间都定下来了,英雄来得稍晚一些,就没了。大家出门在外的,都不容易。所以我们决定让一间房给英雄,今晚只能委屈英雄对付一下了,明天一早我们便走……”
不等陶勇说完,便有一名眼大如铜铃般的男人叫嚷了起来,打断了陶勇的话:“什么?就一间房,当我们叫化子打发呢?”
倒是独眼男抬起胳膊拦住了自己的部下:“小七闭嘴,人军爷来得早,房间归了他也是没毛病的,谁叫我们来得晚呢?人家都让一间出来了,你就别再得寸进尺了!”
眼见独眼男似乎也是一个讲道理的人,陶勇的心稍微放下去了一点点,决定趁此机会,就把话给对方说清楚。这样想着,陶勇对着独眼男再度一拱手:
“我们两边的人都多,又似乎是同路的。为了避免在往后的道路上再一次出现今天这样住店打挤的情况,小可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英雄采纳……”
独眼男听见了,示意陶勇继续。
陶勇颔首,说道:“从明天开始,我带我的人先走,希望英雄能押后一日再动身,这样你我错开,路上也能方便一些。”
……
独眼男答应了陶勇的请求,陶勇却把夜间值夜的轮次排多了一倍。有小校好奇地问陶勇,说陶大人有何不放心的,对方看起来是挺和善的人。
陶勇说,就是因为他们太和善了,我才更担心。看起来为人知进退,通情理,可是做事的时候,却这般没有安排,行走江湖,三十二人,一间房就能对付,却不肯在出发的时候看清楚行程。
“今晚,注定了会是一个不眠夜……”陶勇转身,忧心忡忡。
……
陶勇说对了,今晚果然是一个不眠之夜。
就在店家关门收摊的时候,客栈的大门被人自外推开了。
一位女子走了进来,像所有跑江湖的女人一样,她穿着半长及膝的短裙,水红色的交领小衫,腰身紧扎,袖口则用束革紧紧包了起来。
女子头戴一顶帷帽,长长的幕纱从头一直垂到了膝盖。
走进客栈后,女子摘下了头上的那顶帷帽,大厅里瞬间骚动起来。
陶勇的兵骚动起来,那是因为这女子生得过于美艳,含情的眼,樱桃的口,香腮胜雪,粉面含春。若非她一身侠女的打扮,说她是天上的仙女都有人信。
当然,陶勇也很快注意到,旁边那群江湖客也开始骚动起来。
而且他们骚动的原因还颇有些棘手。
“师叔!那泼妇又跟上来了!她始终还是认为三哥就是你放走的!”一名年轻很轻的少年面带惊恐地抓紧了独眼男的手。
“什么?”眼大如铜铃的那位男人又开口了,男人不仅眼睛生得大,嗓门也天生难以控制地大:
“她一死了男人的寡妇,说人睡了她就真的睡了她?就咱庄里,几十号没出嫁的黄花闺女都等着兄弟们去娶,三哥就那么不开眼,非要去睡一个嘴臭脾气爆还死了男人的破鞋……”
“你她娘的给老子闭嘴!”独眼男恶狠狠地呵斥铜铃眼的后生,腮帮子都气得鼓了起来:
“她是你二嫂,你个混球少说两句嘴会烂吗?”
陶勇无语。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陶勇对这种乡村里寡妇小叔的戏码不感兴趣,站起身来就往楼上走。
曹柏羽早就进了二楼那间最隐蔽的小屋里呆着了,想来曹柏羽也挺不容易的,四十好几的人了,当着一个有名有威望的总兵,出个门却还得要这么藏着躲着,因为随时都可能有人要杀他。
陶勇准备去看看可怜的曹总兵,顺便陪他说说话。
江湖的夜晚,总会有不一样的事情发生。
今晚也不能例外。
约么二更天的时候,几个人在二楼曹柏羽的窗户外头打起来了——
有人试图摸进曹柏羽的房间,被陶勇安排的卫兵发现,双方便混战起来。
陶勇走出房门一看,跟卫兵打起来的正是白天跟着自己挤进沙漠的独眼男的人。
现在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独眼男就是来截杀曹柏羽的。
陶勇冷静地安排东厂的番役留在客栈与那三十二名江湖客纠缠,自己则带着曹柏羽和曹柏羽的卫兵,朝沙漠的深处撤退。
陶勇找来的向导很有经验,他建议陶勇往东南方向撤退,那里有一片胡杨林,是很多行脚商必经的休憩之地。
于是陶勇便与曹柏羽一起,朝东南方赶。快天亮的时候,终于来到一片胡杨林旁,曹柏羽建议大家就地先休息一会,待天明过后,再赶路不迟。
陶勇原本也打算在这片胡杨林里休息一会的,但是待他真正来到这片林子的时候,他就改主意了——
这片林子深陷一处低洼地,像个盆似的,至少有三面都是高地,在兵家来说,这种地界就是一处死地,是绝对不能驻军的。
但是经过这么久的折磨,又没有睡成觉,曹柏羽的精神也的确快到崩溃的临界点了。来到这一处旁人都会停下来歇脚的林子,很难不让人也跟着旁人放松警惕。
陶勇犹豫了很久,才答应让队伍停下来休整一会。
“咱们就在这儿坐一坐,喝点水,吃块馍,咱就接着动身,可好?\"陶勇念念不忘提醒曹柏羽尽量早地离开风水不好的地界。
“知道!没事的,陶兄弟就安心歇一会吧,休息好了才能有力气继续赶路!”曹柏羽不以为意地安慰陶勇。
不等陶勇再开口,二三十号人的队伍早就迫不及待地冲进那片胡杨林,东倒西歪地自顾自呼呼大睡起来……
陶勇无言,心里的担忧更重了,却无能为力。
不知老天爷是不是故意与陶勇做对,越是担忧什么就越来什么,没有等到天明,曹柏羽和他的侍卫们依旧在享受这难能可贵的休息时间,陶勇看见自一旁的山坡上冲过来一个人——
“快走!大家快走!土匪头子王独眼又来了!”
陶勇定睛一看,发现来者正是昨晚进龙须滩客栈的那位美艳妇人。
美艳妇人满头满脸都是血,倒提着一把剑,衣裙也破烂不堪。
她连滚带爬奔到陶勇身边,痛哭流涕:“官爷快跑!王独眼发疯了!”
陶勇一惊,站起身来,扶起美妇人的胳膊:“来了么?多少人?你又怎的了?”
妇人的情绪明显有些崩溃:“王独眼要杀你们,他生性残暴,客栈里的几十名士兵都被他解决了,现在要来寻你们,他们三十二人,死了几个,尚有二十五个人追过来了。我只是要他交出王老三的下落,他便嫌我挡路……”
妇人说不下去了,撑着手里的剑,连哭带呕煞是可怜。
“夫人暂且歇息,这里有我呢。”陶勇抽出腰间的刀,示意妇人后退,并立马着手安排卫兵们护送曹柏羽离开,他自己则留下来抵御独眼男的第二轮攻击。
“在下看夫人的身手也不错的,烦请夫人留下与我共同御敌。”陶勇如是对那妇人说。
曹柏羽正在护卫们的簇拥下就要离开,听得此言便停了下来。
“夫人与我先走吧,她一妇道人家留这里太过危险,我可以把护卫多留几个与陶兄弟断后。”曹柏羽对陶勇说。
陶勇皱眉,这妇人来路不明。虽说她此番来报信,看起来是独眼男的对头,但兵不厌诈,万事多留个心眼总是好的。
这样想着,陶勇就要反驳曹柏羽的话,却听得那妇人扬声,主动拒绝了曹柏羽的邀请:
“谢过军爷好意,民妇与王独眼的仇不共戴天,阿璃这一辈子算是被他们王家给毁了,今天不亲手杀死这恶人,我誓不为人!”
陶勇点头,正要应和那妇人的话,却见曹柏羽更加坚决地要带走那妇人。
“陶兄弟,阿璃舍生忘死来与我们报信,是我曹柏羽的恩人,现在她自己也受了伤,我怎能丢下她身陷泥潭而不顾呢?”
曹柏羽说这话的时候,紧紧拉着妇人玉葱般的手。妇人则低着头,粉面泥泞,浑身血污,娇花般的女子落得如此田地,叫人看了怎能不疼惜?
陶勇死死盯着曹柏羽紧握妇人的那只手,心下了然如明镜。
“辛苦陶兄弟了。”曹柏羽非常真诚地看着陶勇。
陶勇回望着曹柏羽,踯躅半晌,好不容易憋出来一句:
“总兵大人……你自己要小心。”
“陶兄弟也当心!”曹柏羽对着陶勇用力一抱拳,“我们迎着东方走,再走五十里,我在伊姝泉边等陶兄弟。”
第60章 夜会 我找你,是有急事。
陶勇最后一次见到曹柏羽的时候, 曹柏羽已经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一座小沙丘的背后,喉间一道又粗又长的裂痕触目惊心。
陶勇颓然跪地。
他把手中的刀, 狠狠插进身旁的沙地。但黄沙不怕被杀, 细碎的浮沙围绕那血迹斑驳的刀锋愉快地随风旋转……
陶勇知道杀死曹柏羽的凶手就是那个名叫阿璃的妇人,当然陶勇也知道“阿璃”一定不是那妇人的本名, 阿璃肯定不是一个寡妇,更不可能被王三郎睡过……
曹柏羽曾经十几年跟随赵炳忠南征北战,一身武艺了得。
但是山外有山, 人外有人, 能单枪匹马干掉曹柏羽的人,武艺方面一定在刚才拖住陶勇的王独眼的功夫之上。
陶勇苦笑,把手伸进腰间,摘下来一块纯金鱼符, 当中一个大大的“高”字。
陶勇把这块鱼符用布包了,重新放入马背上的褡裢里。收拾好褡裢后,陶勇翻身上马,双腿夹紧马腹, 低喝一声“绌!”
马儿奋蹄,迎着骄阳, 朝着沙漠另一头,武定城的方向飞奔而去……
……
高帜侧身, 歪倒在案榻之上,百无聊赖地拨弄手中那块鱼符。
“陶勇呢?”高帜问。
“回督公的话, 陶勇现在在牢里,等着督公发落。”侍立一旁的颜龙飞答。
“陶勇……勇子……”高帜低头,口中念念有词。
颜龙飞低头默默站着, 脸越来越黑。
终于,颜龙飞忍不住了,扑通一声就朝高帜跪下了:
“督公……”颜龙飞伏在地上,声音哽咽:
“求督公看在勇子为咱东厂立下那么多功劳的份上,饶他一命吧!”
高帜放下了手中那块鱼符,纯金铸的鱼符在油光水滑的桌面上发出“咯噔”一声轻响。
“你觉得陶勇这次的差,办得有一丝可取的地方吗?”高帜问。
“……”颜龙飞沉默。
“他不仅没能看好曹柏羽的命,就连凶手的名字都没能打听出来,更是弄丢了咱们东厂几十个兄弟的命,那可是三十条活生生的命啊……”高帜痛心疾首。
“本官这一辈子就没有见过有谁能把差使办得这般一无是处!”
话音刚落,高帜一巴掌拍上面前的案几,正好按在那块金灿灿的鱼符上。柔软的黄金不堪高帜这一巴掌的重击,原本板直的鱼尾便顺着那一击直接翘了起来,变成了一条戏水的鱼符。
“……”颜龙飞垂首趴在地上,肩背微微颤抖。
高帜站起身,身体朝颜龙飞的方向侧倾:“你以为我心里好受么?陶勇是咱们东厂数一数二的……”
高帜没有说完,便被什么堵住了喉咙,只能选择闭嘴。
颜龙飞依旧没有说话,但是从高帜的话语间他已经听见了陶勇的未来,这位身长八尺的硬汉忍不泪洒当场。
“但凡他带回来一点点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我都不会这样做……”
高帜转身,朝颜龙飞撂下一句话:“去办吧!完了给你陶嫂子三千两纹银做抚恤,再给陛下上表一封,恳请朝廷允陶家兄弟入国子监念书,待成年以后优先选拔入仕。”
……
西城卫卫所。
仇辉才刚吃下肚一整条西湖醋鱼,一大块酱香蹄膀,两碗米饭,两碗乌鸡汤……这是他这两年来吃得最多的一餐饭。
司剑很高兴看见仇辉能这样胃口好,他笑眯眯地收拾着桌上的碗筷,就像在收拾一个又一个金光灿灿的金娃娃。
“大公子今晚要回仇家庄么?”司剑趁机问仇辉,今天大公子心情好,可以趁机把很多不好问的话都问了。
“怎么?我又有几日不曾回了?”仇辉反问司剑。
“是的呢!大公子已经连续五日不曾回庄子了,仇掌门和二小姐一定非常想念大公子了。”司剑故意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把“五日”给吐得重重的,籍以凸显时间之长。
“噢……都五日了,怎么自己都感觉不到的……”仇辉抬起胳膊挠挠后脑勺。
“那么大公子今晚是要回去了么?”司剑满怀希望地看仇辉的脸。
仇辉撑着脸想了想,“明日吧!你叫人回庄子传话,我明日回去,明日回庄子吃晚饭,今晚我还有事情得处理。”
“好嘞!”司剑应承。
“那么大公子今晚是要看卷宗还是得议事呀?”司剑问。
仇辉坐在椅子上眨眨眼,司剑直觉有事,停下手中的活屏息以待。
“今晚你替我望风,我要去见个人。”仇辉说。
不多时,司剑终于知道了仇辉到底是要见哪一个不得了的人物,还需要他辅助望风。
熬到夜黑风高的时候,仇辉带着司剑出发了。
两个人于悄无声息间溜到了祁王府的后门的一棵大榕树下,司剑看着黑暗里高高耸立的山墙问仇辉:“大公子,你不怕掌门生气吗?”
仇辉笑,“掌门能生什么气?你若是指二小姐,只要你不告诉她,她不是就不会生气了吗?”
“……”司剑无语,苦着脸再也不发出一丝声音。
仇辉望了望黑暗里的司剑,咧咧嘴,开始扭扭脖子伸伸腿儿,摩拳擦掌准备爬树。
仇辉知道司剑是仇香香搁自己身边的眼睛,与其偷偷摸摸地搞事情,不如正大光明地带着司剑一起干活,万一最后消息泄露,就必定是司剑干的无疑。这样一来,不需要仇辉对司剑做什么,反倒对司剑形成了一种无形的约束,完全可以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
仇辉心情愉悦地看司剑吃瘪,三两下活动好胳膊腿儿后,仇辉松了松腰间的蹀躞带。
“今晚吃太饱了,希望待会不会给蹦出来。”
司剑不说话,沉浸在自己低落的情绪里无法自拔。
“司剑!”仇辉出声唤司剑:“你就守这里看着马,若是看见有人生疑来问,你就跑,并放鸣哨为号。我听见哨声,就会换个方向逃命的。”
“……”司剑皱眉,盯着仇辉犹豫了半晌,问仇辉:
“祁王府这么多宅子,大公子要一个一个地找过去么?”
仇辉不以为然地摆手:“这就不用你担心了,何况只是找一个人,就算要我现在出手去杀一个人,你家公子也能手到擒来。”
“……”司剑无语,挥挥手示意仇辉快走:
“知道了知道了!大公子早去早回!”
仇辉笑,在黑暗里朝司剑狠狠一眨眼睛,飞身一个灵猴攀枝,没入榕树的树梢,又如一只黑色的雁,掠过高高的山墙,跃入大院,没入鳞次栉比的楼阁丛中,再也看不见。
……
朱弦更衣、熄灯,刚躺下不久,就听见自窗外传来轻叩的声音。
朱弦以为自己耳鸣听错了,便扭过身去不予理会。
直到她听见那轻叩声执着地一直在作响,朱弦才终于明白过来,真的有人站在自己的窗外敲窗户!
朱弦不解,趿拉着鞋走到窗边,推开窗,赫然看见仇辉的脸出现在自己眼前。
“五郡主!打扰五郡主睡觉了,小可睡不着觉,想讨杯茶喝,方便给么?”仇辉站在一月季花丛中,仰头看向窗内的朱弦,满眼带笑。
朱弦惊呆了,她不知道仇辉究竟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大脑短暂的空白过后,朱弦回过神来,她把窗户推得更开一些,示意仇辉赶紧进屋。
“丫头们就在门外,你这厮胆子也忒大了。”
仇辉笑,挥挥手让朱弦让远一些。
待朱弦侧身,仇辉伸手攀住那窗沿,长臂一捞,便从窗户外直接翻了进来。
朱弦麻利地关窗,压低了嗓子问他,进来的时候有没有被人看见。
“没人瞧见。”仇辉摇摇头:“我都看过了,东厢那边儿是丫鬟们住的地方,除了一个圆脸的丫头还在灯下拔头发,其他人都睡下了。西厢住了两个婆子,一个满脸麻子的在敲算盘算账,另一个胖乎乎的已经睡着了在打呼噜。”
朱弦扶额,仇辉口中说的那个拔头发的圆脸丫头是小蝶,小蝶年少就长白头发,每天晚上总爱翻找头上的白发再一根根拔掉。满脸麻子的婆子是管小厨房的张家婆子,不仅脑袋精明,人也长得膀大腰圆,所以让她管小厨房,方便朱弦没事就叫她出门扛点好吃的回来。
“你是怎么找到我房间的?”朱弦望着面前的仇辉,依然难以相信这是真的。
仇辉无所谓地摆摆手:“很容易呀,知道你肯定住大院,我专瞅着灯火最亮的地方挨个找过去就行了。”
朱弦苦笑,现在已经夜深,大家都休息了,仇辉这样挨个查看人家的房,天知道会不会冒犯到谁。
“都这么晚了,你就这样一处一处偷看着过来的?”朱弦问。
仇辉一愣,很容易就猜到朱弦在担心什么,觉得朱弦少见多怪,他仇辉从小混迹江湖,天天上房攀瓦,什么没见过。仇辉噗嗤一笑,安慰朱弦道:
“你放心,我什么都没看见,就找了两间院子,竟然就成功了。”
“再说了,我这也不叫偷看,只是确定一下地方,才能更快地找到你呀!”仇辉并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对,口中振振有词。
“还好你没有走错门,若是敲错了房,今晚,有你好果子吃!”
朱弦低头,口中碎碎地念。她摸黑摸到茶几上的茶壶,直接送到他跟前:“喝吧,不敢开灯,被小蝶她们发现,会过来看的。”
仇辉接过那茶壶,也不介意,把茶壶直接塞自己嘴里,仰起头,咕咚咕咚就喝起茶来。
“今后别再这样半夜来了,白天,你正大光明的来,我爹娘也不敢拦你。”朱弦再三告诫仇辉,爬墙总归是不道德的行为,她害怕哪一天仇辉的行迹暴露,二人本来就要成亲了,却在成亲的当口被当成贼给抓起来,那就多事了。
仇辉放下茶壶,一抹嘴,静静地望着黑暗里的朱弦不说话。
听不见仇辉回应,朱弦凑近了他的鼻息,穿过暗夜的幕帐死死盯着他的眼:“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黑暗里仇辉的眼睛亮晶晶的,精神奕奕,让朱弦很容易地就想到了半夜出来觅食的猫头鹰。
“我找你,是有急事。”突然,仇辉这样说。他伸出一只手,握紧了朱弦的胳膊。
“走,我们换一个地方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