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到生老病死,小到少年的烦愁,人生里太多东西,不会因为当事人害怕就能躲过去。
次日。
林翊临近午饭才到家门口,他拖拖拉拉的上楼,不情不愿地敲响那扇老旧的蓝色防盗门。
回家的公交车上,林翊不断自我暗示要冷静,尽力别与林海洋起冲突,免得徐艳梅跟着遭殃。
他做了最坏的预期,却还是在徐艳梅开门的瞬间被惊呆在原地。
徐艳梅鼻青脸肿,脖颈和胸口通红,胳膊和双腿也有大片淤青,淤血一片片的聚集,像某种能在人体表面泛滥的霉菌。
她右手有一道新结的细长痂痕,触目惊心的黑色痂痕在病态苍白的手面格外显眼。徐艳梅察觉到林翊的目光,用左手捂住了右手的疤痕。她似乎想说什么,眼泪却先一步流下。
算不上大的客厅被收拾的干净整洁,和煦温馨。遍体鳞伤的徐艳梅站在其中格格不入。
一个月前,徐艳梅偷偷将林翊的床铺用品收拾好,藏进地下室。林翊在开学那天早晨抱起沉重的行李逃亡,为防止被林海洋抓到,还斥巨资打车去北校。
林翊在出租车内回望徐艳梅担惊受怕的身影时,发誓要将林海洋赶出她的人生。
此时的徐艳梅已与那天望着儿子逃跑的慈母判若两人。林海洋好面子,往日打徐艳梅几乎不打脸,这个阴险小人最喜欢打妻子的肚子和后背,偶尔打到胳膊和腿上时,徐艳梅可以对外谎称是摔伤。
她永远夹在林海洋和林翊间,保护幼子的同时也防止家庭矛盾进一步激化。因此林翊偶尔会被打,但几乎不会和林海洋互殴。
林翊天性连脏话都不喜欢,也发自内心讨厌打架的男生,更何况亲自动手。
要是上天也允许,命途并非如此不堪,林翊永远不会打架。
但倘若母亲被揍得半死不活,泪眼汪汪地看着自己,这还能忍住不反击,那也不配为人了。
看到徐艳梅的惨状后,林翊恨到咬牙,今天他就是要打林海洋。
林翊几步冲到大卧室内,林海洋正坐在卧室的桌前盯着手机。瞥见林翊前来,他嘴里开始嘀咕:
“你竟敢不和老子商量就擅自决定住校,这个疯婆娘还敢帮你瞒着我,老子什么时候允许过你们...”
林海洋话没说完,林翊的拳头就锤在了他脸上。林海洋一时被打蒙,反应过来后怒不可遏,捂着脸吼道:
“他娘的,你竟敢打你老子,我今天...”
林翊又是一拳锤在了林海洋脸上,林海洋愤而起身,林翊准备出第三拳时,双手被追赶过来的徐艳梅拉住。
徐艳梅紧紧拽住儿子的手腕,将身体夹在林翊和林海洋之间,她面对着林翊,苦苦哀求道:
“别打了,别打了,你就不能给我省点心。”
林翊还没挣开徐艳梅的桎梏,林海洋隔着徐艳梅伸出的拳头就打在他的头顶。剧烈的疼痛使林翊眼冒金星,他面露痛苦神色,但未曾后退半步。
徐艳梅眼见儿子被打,母性瞬间激发,她转过身去抱住了林海洋的躯干,嘴里尖叫着:
“别打了,别打了,不过日子了吗!”
林翊借机卯足力气又给了林海洋一拳,这次后者的鼻血瞬间流下。
林海洋像受了伤的野兽,疯狂地锤击着抱住他的妻子,这个平时半点不敢反抗的女人发了疯,他怎么都挣不脱。
见此,林翊双手紧锁住林海洋的双臂,防止母亲再被捶打。
和谐友爱的三口之家以这种亲密姿势互相制衡了二十多分钟,由于是正义的二打一,林海洋除了偷袭林翊头顶的一拳外再也没法出手。
三人力尽松开前,林翊又找机会给了林海洋胸口两圈,并使劲掐了他的小臂一把。
各自分开,他们都已筋疲力尽。比起林海洋,林翊极为体面,除了衬衫皱巴以外,没有任何异样。
林海洋鼻血流了一身,由于高强度的挣扎,已气喘吁吁,累到连狰狞的表情都维持不住。他对林翊撂下狠话:
“以后每个周末都给老子回家,不然我闹到你学校去。”
林翊义正言辞,半步不让:
“从你初三撕碎我的教材起,你就永远不是我的父亲了。”
“以后的周末无论放假与否,只要不闭校,我就不会再回家。”
林海洋指着妻子,对着骨肉残忍地说出世界上最卑鄙的话语。
“你不回来我就打死你妈。”
此举又点燃了林翊的怒火,他又抡起拳头,徐艳梅见状赶紧拦下。
“你们两个可怜可怜我吧,都别吵了。”
语毕她失声哭了起来。
女人的呜咽标志着家庭战争的结束,林海洋清洗鼻血后摔门而出。
林翊望着蹲坐在地的徐艳梅,怜悯与厌倦由然心生。他怎么没可怜徐艳梅呢,他做的一切努力不都是为了徐艳梅吗。
可是你步步退,步步退,又能退到什么时候?这个暴戾的丈夫何曾因为你的忍让就放过你?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林翊回到卧室,反锁上房门。
人间各有悲欢,冷暖自知。在林翊不得已放弃冷静安定的人格为母斗争时,时丰年正乐呵地催房间内的时析理吃饭。
时丰年今日一早就跑去市北华府,将时析理接回市中心的四层独栋别墅,又亲自出门串了三个饭店买了十几个菜带回家。
他有事要提,已思索许久该如何开口才能让儿子收的心安理得。
时析理做完一整张英语自测才从房间走出来,时丰年为了接他早饭都没吃,已经饿坏,却一直等到他走进餐厅坐下后才拿起筷子。
“吃吃,都买的你喜欢的菜。”
“你能果断退出不合适的奥赛班,我真是太高兴了。股市里也只有杀伐果断的人最后才有机会走出来。”
“军训见习有没有累着哇?”
时丰年一嘴两用,边吃边说。
“不累。”
时析理对唯一的问题给出答案。
“高中要好好买点吃的,给你请管家你又不要,可千万别再饿瘦了。”
“我又给你买了双新鞋,和上次一个款,这次是绿白色的,放在一楼的茶几。”时丰年连往嘴里塞了三口菜,他提到的鞋还是trainer。
“不用买这么贵的鞋。”时析理难得回应时丰年的非提问话语,语气依然冷冷的。
“哄你开心嘛,爸爸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对了,都高中了,我计划将你的生活费提高到每月两万二。”
时丰年脸上露出自豪的表情,双眼眯成一条缝。
见到儿子疑惑的眼光,时丰年显摆似地说:
“都不用算存款利息、股票分红和国债,这点连我月薪的1/6都不到,1/6还是1/7?好像也到1/7了。但也没算年终奖。”
看儿子还不回应,时丰年发出真诚的疑问。
“给你你就花嘛,存什么存,你是担心爸爸以后会破产吗?”
他同层次朋友的孩子都开始问家里要豪车了,这个闷包儿子却天天只知道学和存钱。
傻孩子!真是对爸爸的实力一无所知!
“好的,感谢提高生活费。此外你是不是有其他事?”时析理说罢凝视着时丰年咧着大嘴的脸。
虽然父亲从不冷漠,但今天他过于殷勤了。
“嘿嘿,瞒不过你。”
时丰年笑的更开心了,儿子果真聪明。他喝口水润润嗓子,说道:
“爸爸前段时间处理了很多房产,你外婆名下的另一套也被我处理掉了,房地产涨了几十年,要涨不动了。”
“卖房钱买了些高股息股票,长期国债,又换了点外汇,还给了你一点零头。”
时丰年指的是中考后那三十万。
“你的资产配置无需向我报告。”
时析理言出冷峻,他也真这样认为。时丰年却炸开锅:
“你瞧瞧你,怎么能这么对爸爸说话,我也就在你面前这样,你知道我在公司时——”
他又想一顿吹嘘,被时析理的眼光打断。
“好了好了,我直奔主题。我是想告诉你,爸爸虽然算不上财富自由,但也有不少钱。这些钱很多都与你有关,也离不开时代的恩赐。”
“除了常对你提的那个造船的、吃到百倍的股票,还有13年到15年那波。”
“当时爸爸选好了两个网络安全板块的股票,拿不定主意,就让你挑,你说喜欢星星,就选了那个XX星辰。”
“爸爸听了你的话,那波其实也是几十倍的行情。”
“百倍和几十倍的组合不是一百几十倍,是几千倍。真可惜后面那个几十倍我没把所有钱都买进去。”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想到辉煌的发家史,时丰年唠唠叨叨,颇有永不停歇的意味。
“还有一路上涨的房产,我的工资不低,但论收益,和从房子股票上赚的钱不是一个量级的。”
时丰年终于短暂沉默,他望着听烦的儿子,更坚定了立刻施教的决心:
“在这方面,你有点愚钝了,只知道闷头苦学,其实人更重要的是踩中时代的发展点,随时代一同进步,才会事半功倍。”
“下个月你就十六了,爸爸想来想去,该让你学点理财知识。”
“纸上得来终觉浅,最近处理房产手上余钱太多,打算一笔给你一百万,放在我的另一个空白账户里,这些钱你只能用来买理财,不准外提。”
而后,为防父子信任出现隔阂,时丰年又说:
“爸爸并非不相信你才把钱放进自己的账户,是因为你满十六岁了也不能投资,买点基金都得满十八岁。”
“你也别怕数额太大不敢投,首先这个数额就很小,再者你还有能力亏完不成?投资想赚大钱很难,想亏完也很难。这是两个极端。”
“最后就是,爸爸清楚你本身也有不少钱,要是随便给你个十万玩玩,波动都没你一双鞋钱多,你也不会切身在乎。”
时丰年念完斟酌许久、毫无漏洞、早就背诵好的台词,长舒了一口气,开始关注时析理的反应。
时析理思考片刻,最后点头应了下来,而后他破天荒的面露难色,开口道:
“我也有一件事。”
时丰年见到儿子要主动说话,愉快的不得了:
“你说你说。”
“我...可能要有喜欢的人了。”
时析理尽量将这句话描述的准确,眼前又闪过林翊哮喘发作后那转瞬即逝的眼泪。
他没打算直接出柜,讲的是“可能要有喜欢的人。”
时析理说不清攥住林翊的手腕时自己为何同样心跳加速,也不明白为何会对林翊的眼泪和额头的汗珠感到心痛。
对林翊靠近的纵容是否就是喜欢,他不知道。时析理没体会过心动的感觉,极为理性的特质决定了他需要更明确的信号才能确定。
但时析理也从未回避林翊对自己的特殊性。
做为唯一心愿是看着儿子快乐长大娶老婆的父亲,时丰年从初中起就对时析理可能存在的情感生活十分开明,这也是很多有钱人的共性。
时析理初中时,时丰年一本正经地说:“爸爸绝对不会反对你早恋。”而后又语气低下地恳请儿子:
“有了喜欢的人要让爸爸知道。”
时析理会记住时丰年看似随意,不正经的小小请求,这是他爱父亲的方式。
此刻时丰年的眼睛里闪过藏不住的惊喜。
“那太好了!生活费我再给你提提,礼物钱也尽管问我要!谈恋爱可千万不能穷着。当时我太穷,和你妈——”
时析理提前准备过搪塞掉父亲更细致的提问的答案,诸如“那是个什么样的女孩,长的是不是很漂亮”之类的。
时析理会说无可奉告,时丰年就会知趣的不再打听。
但兴奋的时丰年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太过多余,多余到他自己先低下了头,时析理也就此沉默下来。
学生的共性是对时间有相同的错觉,在校时一节课比七节还长,假期七天比一天还短。
林翊并非如此,热战结束后,愤怒熄灭后,林海洋低贱的威胁,徐艳梅触目的伤痕和引人反感的忍让,化作无止境的凄凉悲哀折磨着他的内心。
他整天闷在房间,逼不得已听到林海洋的声音,只觉生活异常难熬,对母亲也产生不愿承认的埋怨。
可是妈妈,不应该是作为监护人的你,应当给我一个无需担惊受怕的童年吗?
我的精神健康也只是你维系家庭完整的代价的一部分吗?
你为什么宁可遍体鳞伤,宁可看我苦苦挣扎,也不愿意离开呢?
好在时间过的再缓慢,也是不可逆的单向流动,林翊终于熬完了假期。
意识到老婆孩子合力已经能和自己抗衡,林海洋并未阻拦林翊去上学,只警告他任何不上课的周末都得回家,此言对林翊如耳旁风。
假期末尾,林翊麻木的坐在返回北校的公交上。
虽然这次大战后徐艳梅一口气塞给他1000元,但他的每一分钱都必须为那个母亲似乎不愿意去的未来而打算。
林翊望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树干陷入沉思,他真希望所有的妻子都不是丈夫的附属品;他祈求所有女孩都谨慎选择爱人;他也衷心祝愿所有女孩的伴侣都能珍惜她们的真心。
这不是林翊从网上学来的口号。
这是林翊无人在意的心痛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