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检室的灯白得刺眼。
冰凉的探头在小腹上滑过时,沈青岚下意识绷紧了肩。
屏幕上那一团灰白的影子一跳一跳,她听见医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胎心很好,发育也正常……嗯,看这个位置……”
探头停了一下。
“多半是个女儿。”
房间安静了两秒。
沈青岚指尖一抖。
她本能地抬眼去看旁边的男人——
顾承礼站在她另一侧,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领带松了两格,一向冷静的眼神却第一次露出一点儿明显的情绪。
不是失望。
而是很明显的、被压抑住的、几乎要漫出来的欣喜。
“女儿?”他重复了一遍,嗓音比平时低了一点。
医生笑着点头:“对,当然也不排除有差距,但十有**是姑娘。现在的技术——”
后面的话她没听进去。
因为顾承礼已经俯下身,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极轻,却认真得过分。
“挺好。”他在她耳边说,“我本来就更想要女儿。”
沈青岚怔了一瞬。
她原本做好了听到“男孩更好”的准备,甚至准备好和他辩几句“女孩也不差”。
没想到他抢先一步,把所有可能的争执都扼死在萌芽里。
“你不介意?”她还是没忍住问。
“介意什么?”顾承礼像在听一个笑话,“男孩女孩都姓顾,盛泰的股权也不是按性别分配。”
他说这话时看着她的眼神,却软得一塌糊涂。
“再说——”他看向屏幕上那团模糊的小影子,眼底难得带了点不合年纪的孩子气,“小姑娘……很可爱。”
他似乎已经开始把那团影子,当作一个会跑会笑的小东西来想象了。
沈青岚看着他,忽然有点酸。
是心被撞了一下那种酸。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外婆忙着卖菜,舅舅忙着打工,没人有空站在冷冰冰的医院里,对着一团模糊的影子露出这种傻兮兮的笑。
那一刻,她突然有点庆幸——
至少,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一出生,就有人这么认真地期待。
**
预产期那天,江庆下了雨。
疼痛像潮水一样,一阵紧过一阵,把她整个人往深处拖。
医院走廊上,推车轮子压过地砖的声音“吱呀”作响,灯光一盏接一盏地往后退。
“顾太太,放松,深呼吸。”
有人在她耳边说话,她却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
手被人紧紧握住,是他。
平时签合同、谈项目从不手抖的顾承礼,此刻指节却冷得厉害。
“我在这儿。”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很稳,“青岚,看着我。”
她努力地睁眼。
汗水糊住了视线,他的轮廓在灯光下有些模糊,却比任何时候都真实——
原来这个男人,也会这么无能为力。
所有本可以交给秘书、律师去处理的事情,在这一刻都没用。
他只能站在这条走廊,陪她一起等一个结果。
“进去吧。”医生说。
他的手被迫松开,她被推进手术室,门在面前“哐”地一声合上,把他隔在外面。
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沈青岚突然觉得,自己像掉进一个巨大的、只有白光和疼痛的洞里。
她咬着嘴唇,指甲抠进掌心。
——为了谁?
为了她肚子里那个被称作“女儿”的小东西。
为了那个在门外来回踱步、却不能陪她一起疼的男人。
也是为了她自己。
她想活着走出去,想抱着孩子,想亲眼看见那张小小的脸。
“再用力一点!”
不知道过了多久,混乱的呼喊里,一声清亮的哭声猛地划破空气。
像刀子一样,把所有的疼痛全部撕开,又在下一秒,被柔软替代。
有人笑着说:“是女儿。”
有人把一个软乎乎、热乎乎的小东西放到她臂弯里。
沈青岚浑身还在发抖,却本能地低头去看——
那张小脸被皱巴巴的被子裹着,眼睛紧闭,睫毛湿漉漉地粘在一起,嘴巴一张一合,哭得像刚被这个世界冒犯过。
丑得可爱。
她喉咙一紧,眼泪莫名其妙地掉下来。
“别哭啊。”她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你一哭,我就想跟着哭。”
小家伙毫不领情,哭声更大。
医生笑着,把孩子抱起来:“先给家属看看。”
**
门再次打开时,顾承礼几乎是一步冲过来的。
平时每一分每一秒都算得极准的男人,此刻时间感像是失灵了——他只记得在走廊来来回回地走,数着天花板上的灯,从一盏到十几盏,再从十几盏到一盏。
医生还没开口,他已经看见那团被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小身影。
“恭喜,是个健康的小公主。”
“——公主?”他抓住这个称呼,唇角几乎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那双一向淡得像冰水的眼睛,在看到孩子的瞬间,悄无声息地红了。
他伸手,小心地接过那个几乎只有他手掌两倍大的生命。
小家伙像感知到陌生气息,挣扎了一下,哭声戛然而止,过了一秒,又哼唧着要哭。
顾承礼笨拙地抱着她,姿势一点也不优雅,西装袖口被奶渍弄脏他都没看一眼,只小声地哄:“别哭。”
他连哄女人都不见得这么温柔。
医生看着,忍不住开玩笑:“顾总,第一次抱孩子?”
“第二次。”他低声说。
“第二次?”医生愣了一下。
“梦里抱过。”
没人听清他这句几乎像自言自语的话。
只有他自己知道,从知道“怀孕”那天起,多少个夜晚,他闭上眼,脑子里都是这样一张模糊的小脸。
沈青岚被推出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走廊昏黄的灯光下,一向强势的男人笨拙地抱着一个小宝宝,肩线微微向前收着,整个人竟显出一点小心翼翼的姿态。
像是怕自己的呼吸吵到怀里的小东西。
她胸口一酸。
“顾承礼。”她低声叫他。
他抬头,眼里的锋利褪了大半,只剩下被幸福烫过的潮红。
“青岚。”
他走到她床边,把小家伙放到她身侧:“来,见见你妈妈。”
宝宝似乎对“妈妈”这个词没什么概念,只顾着皱着脸打哈欠。
“她以后会很难伺候。”顾承礼忽然说。
沈青岚一愣。
他笑了一下,指尖轻轻点了点孩子的小手:“姓顾,脾气肯定不小。”
“那你还这么高兴?”她虚弱地反问。
“有人敢对我发脾气,不挺好?”
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
“而且——”他垂眼,看着那双还来不及睁开的眸子,声音低下来,“她来得有点晚,我就一直记着她好了。”
“记什么?”
“记晚。”
他像是随口取名,却又认真极了:“顾——念——晚。”
他一字一顿地念出来。
“念她,晚一点才来。”
“念她……”沈青岚轻轻重复,“顾念晚。”
这个名字在她舌尖滚了一圈,莫名就喜欢上了。
“挺好。”她说,“有点土,又不太土。”
顾承礼被逗笑:“评价很独特。”
他眼角的笑纹在灯光下清晰起来。
那一刻,他们像真的有了一个完整的家——
有房子,有孩子,有一个愿意为这个家付出所有的男人。
至于未来会不会裂缝、会不会塌,她都还来不及去想。
**
顾念晚一岁的时候,就已经在整个盛泰声名远扬。
不是因为她会走路。
而是因为——
董事长办公室里那张价值不菲的胡桃木茶几,被一个奶味十足的小姑娘当成了练习爬高的“游乐场”。
“顾总,危……”秘书推门进来,话卡在喉咙里。
只见小念晚穿着一条浅粉色连体爬服,屁股一扭一扭,正努力往茶几中央挪。桌上散着几份还未签字的合同,她胖乎乎的小手拍在纸上,“哗啦”一声,文件滑了一地。
顾承礼坐在沙发另一头,居然没有制止,只伸手护着她的小腰:“慢点。”
秘书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顾总,她会摔——”
话还没说完,小姑娘已经成功挪到桌边,抓起一个签字笔,学他平时的样子,在纸上乱画。
“哇。”她发出一声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意思的惊叹。
顾承礼嘴角止不住地弯:“画得不错。”
秘书:……
这是那堆几千万项目的合同。
“顾总,要不要我把小公主抱下去?”秘书硬着头皮问,“夫人刚刚交代,让我们看紧点,她最近爱往高的地方爬。”
顾承礼这才抬眼。
“你们夫人说什么?”
“说……她太能折腾。”
“折腾才健康。”他淡淡道,语气却是十足的偏袒,“她要是一声不吭,我才担心。”
秘书默默地闭嘴了。
谁都看得出来——
顾总已经从一个冷静的资本玩家,升级成了“女儿奴”。
**
家里也是一样。
夜里两点,顾念晚睡梦中忽然哼哼两声,翻了个身。
沈青岚刚要爬起来,旁边的男人已经先一步伸手把小家伙抱进怀里。
“我来。”他低声说。
“你明天还有晨会。”她皱眉,“我——”
“明天可以推。”
那是一个连股东都要提前约他的男人,此刻却理所当然地觉得,晨会远没有半夜这几个小时重要。
他抱着顾念晚一下一下轻拍,声音低而柔:“念念,睡觉。”
小姑娘迷迷糊糊“嗯”了一声,往他胸口蹭了蹭,很快又安静下来。
夜灯昏黄,把男人身影拉得很长。
沈青岚侧躺着,看着这一幕,心里同时涌上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
一半是柔软的。
她从没见过顾承礼用这种姿态抱谁。
他以前抱她,不是这样的。那里面有**,有占有,有成人世界的算计与克制。
只有抱这个小小的人时,他才会显得这么笨拙、这么笨拙地温柔。
另一半,是难以名状的酸。
她突然意识到,这个家里,她已经不再是那个被“优先”照顾的人。
有了一个更小的,更需要保护的,更理所当然可以夺走注意力的存在。
**
“你把她宠坏了。”
这样的争执,从顾念晚满地打滚要吃冰激凌的那个夏天开始。
那天太阳很毒,院子里热得晕。小姑娘站在冰箱前,抓着门不放,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球球!要球球——”
她指的是那种圆球形的冰激凌。
医生明明说过,她最近有点咳嗽,不能吃冷的。
沈青岚弯腰:“不行,念念咳嗽,吃了会更难受。”
“要——”小家伙眼眶红了,嘴巴一瘪,“妈妈坏!”
顾承礼刚从书房出来,就看见这一幕——
小姑娘眼泪汪汪,被拒绝得很委屈,胖手指指着她妈,语气笃定:“妈妈坏!”
沈青岚额角青筋一跳。
她深吸一口气:“再说一遍试试。”
顾念晚没明白“试试”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自己哭声一大,往旁边一看——
爸爸。
她立刻变了方向,拖着小拖鞋“哒哒哒”跑过去,抱住顾承礼的大腿:“爸爸——”
顾承礼低头,看她一眼,再看沈青岚一眼。
他大概也记得医生的叮嘱,却还是伸手拉开冰箱门,拿出那一盒小球冰激凌。
“就吃一颗。”他说,“吃完喝完热水。”
小姑娘立刻破涕为笑,嘴角挂着冰激凌的奶油,笑得像个得逞的小狐狸。
沈青岚冷笑:“顾总这是,打算以后所有规矩都由她自己制定?”
“孩子还小。”他淡淡回,“你不用这么严格。”
“你觉得我严格?”她反问。
“你小时候没人管,可以随便摔、随便哭。”顾承礼垂眸,“她不一样。”
“所以她可以想要什么就要什么?”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气里对撞,火星无声迸溅。
最后还是他先移开目光,看向怀里的小姑娘,语气柔下去:“念念,以后少吃一点冰激凌。看在你妈妈面子上。”
小姑娘含着小勺子,一脸认真:“好。”
她答应得比谁都快。
因为她知道,只要撒撒娇,这个家里总有人帮她把“不可以”变成“可以”。
沈青岚看着这一幕,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错位感。
她明明才是那个从泥地里爬上来的孩子。
可如今,她却要扮演“严格”的大人,站在那个她曾经最恨的角色上,对另一个小小的人说“不行”。
而那个曾经给她“安全号码”的男人,反而当起了永远说“可以”的那一个。
**
顾念晚三岁那年,学会了爬阳台。
那是一个看起来很平静的下午。
沈青岚在书房和律师开视频会,讨论一个重要的并购案,顾承礼独自带娃——
至少理论上是这样。
其实,他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文件,小姑娘在一旁玩积木,一人一堆纸,谁也没打扰谁。
直到沈青岚开完会出来,看到的就是——
阳台栏杆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踩着凳子,努力往上够。
玻璃门半掩着,风吹进来,窗帘呼啦啦地晃。
“顾念晚!”她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冲过去一把把人从凳子上拎下来。
小姑娘被吓了一跳,愣了两秒,随即委屈得大哭:“妈妈凶!妈妈坏!”
“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沈青岚手还在抖,“你再往上一步,就是往下掉!”
她不是吼孩子,是吼那一瞬间差点失控的恐惧。
顾承礼这才从沙发上起身,眉心微蹙:“怎么了?”
“怎么了?”她冷笑,“你问她。”
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会一遍遍重复:“妈妈坏——”
沈青岚胸口一闷。
她知道孩子不懂,她骂的是那凳子、那栏杆、那一地可能出现的血,不是她本人。
可没人分得清。
顾承礼抱过顾念晚,轻轻拍着:“不哭,妈妈不是坏,是担心你。”
“她凶。”小姑娘抽噎着告状,“爸爸不凶。”
顾承礼抬眼,看向沈青岚。
那一瞬间,他眼里闪过一点什么——很快被压下去,只剩下惯常的平静。
“以后别让她一个人跑阳台。”他说,“我会叫人把栏杆再加高。”
沈青岚笑了一下,笑意冷得厉害:“你是不是应该先说一句‘你做得对’?”
“你做得对。”他顺着她的话,语气却依旧温淡,“但对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她理解不了‘对’和‘错’,只记得谁对她好。”
“那你就继续当好人。”她转身进了卧室,“以后别怪我当坏人当到底。”
门关上的瞬间,她靠在门板上,手指死死攥住门把。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她忽然很清楚地意识到——
这个家里,已经有了一个天生站在光里的“小公主”。
所有人都会不自觉地围着她转,哄着她、宠着她、让着她。
而她,那个曾经以为自己终于从小镇女孩变成“被爱的人”的女人,正在一点一点,被挤到这个童话的边缘。
她还爱顾承礼,也爱这个不省心的小闺女。
可在无数个夜里,当她听见父女俩在客厅里因为一个玩具笑成一团,而她一个人在书房对着文件发呆时——
她心底最深处那个被忽略了很多年的小女孩,会悄悄地抬起头。
拿着一支看不见的笔,在她心上写下几个字:
【你在自己的家里,也有可能,变成第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