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夜,便利店门口那圈微弱的、泛着暖黄的灯光,是我世界的全部。
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深灰色的屋檐上砸落,在地面汇成细小的溪流,裹挟着尘埃与落叶,匆匆奔向未知的黑暗。
何柚,也就是我蹲在屋檐下,蜷缩成一团,任由冰凉的湿气渗透单薄的衣衫,目光却空洞地落在地面上一片早已干涸的水渍上。
那是一摊烟花的尸体。
不知道是哪个节日的遗留,绚烂的火药被雨水冲刷,只留下一圈模糊而顽固的印记,它像一幅抽象的、关于盛放与死寂的画。
我曾迷恋烟花,迷恋它用尽全力绽放一瞬,而后归于沉寂的决绝,就像我如今追逐的。一场又一场热烈而短暂的爱恋。
雨声里,我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平稳而从容,踏在积水的地面,溅起细碎的水花。
我没有抬头,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什么能轻易惊动我了。
直到头顶的雨声戛然而止,一片阴影将我笼罩,一把黑色的伞,像一道突兀的屏障,隔绝了我和这个潮湿的世界。
“怎么,在这里看烟花,不怕被雨淋湿吗?”
一个声音,隔着两年的时光,穿透喧器的雨幕,精准地刺入我的耳膜。那声音依旧温润,像被泉水洗涤过的玉石,却又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刻意维持的疏离。
我浑身一僵,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是他,顾恪郁。
我听出了他的声音,却依旧固执地低着头,死死盯着地上那片烟花的残骸。伞带不带,对我而言都无所谓。雨淋在身上是冷的,可他的出现,却让我的心坠入了更深的冰窟。
见我不抬头,他似乎有些失落,沉默了片刻。那把伞却又往我这边倾斜了几分,我能感觉到,雨水瞬间打湿了他另一侧的肩膀。他总是这样,下意识地照顾别人,哪怕这个人是我。
“淋湿又怎么样呢?”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生了锈的零件在摩擦,“生病就生病而已。
话音刚落,我感到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从手臂上传来。他上前一步,微凉的手指隔着薄薄的衣料握住了我的胳膊,试图将我从地上扶起。
“别这么孩子气,”他的眉头微微皱起,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还有一丝我无比熟悉的、几乎被时间掩埋的宠溺,“生病难受的还是你自己。”
‘孩子气”………这个词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扎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曾经,他总是一边无奈地笑着,一边纵容我所有无理取闹的“孩子气”。
那残存的温度仿佛是烙铁,烫得我猛地一缩。我甩开他的手,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而冰冷:“别碰我!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顾恪郁的动作僵在了半空中。他看着她决绝地甩开自己的手,那双曾经会主动牵住他、会在他掌心画圈的纤细手指,此刻却带着刺。
他缓缓放下手,插进西装裤的口袋里,指尖却触到了口袋里冰冷的金属车钥匙。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滑过挺直的鼻梁,最终隐没在紧抿的唇角。
他今晚只是路过。结束了一场长达八小时的心脏搭桥手术,他身心俱疲,只想快点回家。车窗外的雨刮器规律地摆动,城市的霓虹被雨水揉碎成一片片流动的光斑。
就在路过这个街角时,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那是他们以前经常来的地方。她喜欢喝那里新出的草莓牛奶,而他总会在值完夜班后,绕路过来给她带一瓶。
就是这一眼,他看到了那个蜷缩在屋檐下的瘦小身影。
即使隔着雨幕,即使她低着头,他也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她还是那么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一个人孤零零地蹲在那里,像一只被全世界遗弃的小猫。一如既往地,不爱惜自己。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车停在了路边,甚至忘了打双闪。心中的理智在疯狂叫器着:开走,顾恪郁,你们已经分手两年了,她过得怎么样,都与你无关。你应该像一个合格的前任,彻底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可是,情感的洪流却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无法坐视不理。他忘不了她胃痛时蜷缩在他怀里发抖的样子,忘不了她发烧时迷迷糊糊喊他名字的样子。
他心中的医生本能和爱人本能,在此刻拧成了一股无法挣脱的绳索,将他牢牢地捆绑在原地。
最终,他熄了火,拿起副驾的黑伞,推门走进了那片将她包围的冰冷雨夜。
他俯下身,用那把伞为她撑起一片小小的、干燥的天地,问出了那句连自己都觉得多余的话。
可我呢?
我的拒绝像一堵无形的墙,横亘在我们之间。顾恪郁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清晰的痛苦,快得像错觉。他没有再试图靠近,只是站在那里,任由雨水打湿他昂贵的西装外套。
“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这样不爱惜自己。”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那种属于医生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平静。沉默了片刻,他才再次开口,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们能谈谈吗?”
“谈什么?”我嗤笑一声,终于抬起了头,直视着他。
两年不见,他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张清隽温和的脸,黑发被打理得一丝不苟,只是眼底深处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疲惫与沧桑。那双曾盛满星光与温柔的杏眼,此刻正被雨夜的湿气浸染,显得晦暗不明。
“有什么好谈的?我们有关系吗?”
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我亲手磨砺的刀,既捅向他,也捅向我自己。
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绷紧的下颌泄露了他极力隐忍的情绪。雨水沿着他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不管怎样,”他开口,声音有些发紧,“我们都曾在一起三年,这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三年的时光,像一部被按了快进键的黑白电影,在我脑海中飞速闪过。他手把手教我做第一顿饭,在我被噩梦惊醒时将我拥入怀中。
在我搞砸了所有事情后,依旧温柔地对我说“没关系,有我”。
他曾是我贫瘠世界里唯一的光,是我拼尽全力想要抓住的温暖。
可最后,却是我亲手将他推开。
心脏传来一阵熟悉的、尖锐的刺痛。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那翻涌的情绪压下去,换上一副无所谓的口吻:“那就请顾医生忘了吧。”
“顾医生”三个字,成功地让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与什么做着最后的抗争。当他再次抬眼看向我时,那双眼睛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痛苦,有挣扎,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脆弱。
“如果我说……”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我的心上,“我忘不了呢?”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雨声、风声、远处车轮碾过水面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他直直看过来的眼神,和他那句几乎是剖白心迹的问话。
他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试图从我的表情中找到最后的答案。
我的防线,在那一瞬间,摇摇欲坠。那个我用两年时间,用无数个陌生人的吻,用酒精和放纵构筑起来的铜墙铁壁,在他的注视下,出现了一丝裂缝。
不行。我不能心软。
我不能再将他拖入我亲手制造的这片废墟。他值得更好的,值得一片没有乌云的天空。
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海。我知道,这是唯一能让他彻底死心的方法。
我别开脸,避开他滚烫的视线,喉咙干涩地发声,吐出那个我早已准备好的、最残忍的谎言:
“我有对象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他呼吸的停滞。空气仿佛被抽干,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不敢看他,只能死死地盯着自己湿透的鞋尖,等待着他的转身,他的离开,他的彻底消失。
一秒,两秒…·…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我听见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努力维持的、却一戳就破的平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吗……”
他顿了顿,似乎在用这短暂的沉默拼凑自己被击碎的理智。
然后,他问出了那个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问题。
“他对你好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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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雨夜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