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侧殿,熏香袅袅,一盘未竟的残局搁在紫檀小几上。
年轻的皇帝并未着龙袍,只一身玄色常服,侧依在榻上。他手中捻着一枚棋子,眼带诧异的看了一眼对面的中年人,中年人胡子微白,神情肃然,他随后又将视线转回到跪于殿下的两人。
徐芙灵与萧景之垂首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官袍虽穿戴整齐,各自脸上的伤却昭告着先前议事堂内凌乱不堪的场面。
萧景之左边的眉骨高高肿起,脖上一道道明显泛红的握痕,而徐芙灵嘴角破裂,右下颚一片乌青。他们的伤痕在殿内明亮的灯火下格外晃眼。
“今日议事堂的事……朕已经听陈大人说过了。”皇帝说道,随后长呼一口气,道:“朕很失望。”
萧景之俯身叩首,虔诚道:“陛下,此事罪在景之,景之一时莽撞,未能将事情考虑周全,害陈大人受惊,明日定登门谢罪。”
徐芙灵咬牙心中骂着对方装模作样,随后也猛的叩首,“陛下!此事臣也有错,臣对私盐一案太过心急,才在意见不合之时大打出手。本是不想陛下日日忧心,如今看来还是使陛下忧心,臣该罚!”
皇帝的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片刻,随后道:“好了,起来吧,朕已原谅你们,日后切勿再犯。”
正在凝视棋局的中年人此时轻轻落下一子,发出脆响一声,他并未移转目光,继续看着棋局,微微摇头。皇帝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只是犯错不可不罚,你们作为朕的爱臣,更该严以律己。这处罚……”
他朝棋局对面的人轻微靠近,“依先生看,朕当如何处罚他们二人?”
中年人目不斜视的看着皇帝,眼眸平稳,“陛下,他们身负皇命,执掌要权,本该沉稳办事,如今却在皇城脚下,如市井莽夫般互相殴斗,挣得面红耳赤,仪态尽失,实在可笑,可悲。”
皇帝微蹙眉头,似乎实在琢磨不透眼前这位总是打哑谜的前首辅大人,片刻无言。倒是徐芙灵猛的抬头,拱手道:“徐先生!我与镇安使皆为陛下辨差,心系案情,纵然意见相左,争论不休。亦是为求真相,尽心竭力为陛下效劳。下官实在不懂,有何可笑可悲?如今徐先生处江湖之远,长久未曾接触要职,自然不明白之轻重缓急,再出此言,恐非所宜。”
她声音洪亮,一时响彻殿上,马上又蹙眉转向皇帝,“陛下,臣失礼。”
这满腔的愤懑竟让皇帝微愣后满意的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他一边笑,一边瞥了徐先生一眼,徐先生神情未动,嘴角却僵硬的似有一丝尴尬。
“先生莫怪,徐千户之言却有几分道理。”
徐先生拱手道:“陛下明主之治也,不专听于一人,不偏信于耆老。圣心独运,天鉴自昭,英明所在。此等明辨之智,实乃社稷之福。”
皇帝笑而不语,垂眼看向棋局。
“哈哈!”他大笑一声,握在手里良久的棋子终于落盘,将其中唯一有望翻盘的黑棋最后之气堵上,宣告胜利。
“若无先生教导,朕又何懂兼听平衡之术?”他笑道,心情大好,随即起身看向殿下跪着的两人。
“你们二人如此相争,寸步不让,恰巧说明你们皆是公正不阿之人,不会因为一层夫妻关系便徇私枉法,朕反而安心。这桩私盐牵扯出的大案,朕仍交由你们二人共同查办。只要你们能将此案的幕后之人彻底揪出,朕便赐你们一枚‘如意珏’。”
此言一出,殿下两人皆是惊喜之色。这如意珏近乎于太祖之丹书铁券,虽非那免死金牌,却可持玉求解心愿。只要不越国法,不悖伦理,非触犯逆鳞之语,眼前这个一诺千金的帝王必会听而允之。
如此好事,让势不两立的二人首次如琴瑟和鸣的夫妻一般默契的磕头谢恩,“谢陛下——!”
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皇城的肃穆隔绝在内。三人沉默行至马车旁,年长者脚步微顿,回身看向身后两人。
他眸中冷色深重,沉沉开口:“你俩成婚多年,心性未长,行为处事反倒越发荒谬了。”
萧景之有些僵硬的低头垂眸,比刚刚在殿上还要难为情些,“世伯……”
眼前的年长者是他父亲生前好友,也是徐芙灵的父亲,前首辅大人——徐止深。
当年萧家突遭变故,家中的许多事宜都仰仗徐止深才得以妥当,徐止深对萧景之更是视如己出般对待。对萧景之而言,徐止深如师如父,所以徐止深的女儿虽然讨厌,但因爱屋及乌的道理,对对方仍保留一丝宽容。
他此刻低头,是真诚认错的态度。一旁的徐芙灵看了反而更为不屑,翻了个白眼别过头去。
徐止深虽神情凝重,却没说什么指责的话,只是轻轻抬起萧景之下巴,扫了一眼萧景之脖上的红痕,随后松手转头看向女儿,她下巴淤青更甚。这些伤是如何来的,战况轨迹,招式反击,他都能猜想一二了。
“你们这是做夫妻吗?怎么像是仇人?”
“何来‘像’之一说,我们本就是仇人。”徐芙灵呛道。
徐止深冷声低喝道:“仇人?我徐萧两家世代交好,怎的到你们这一辈就成了仇人?”
“世代交好?”徐芙灵突然冷笑一声,“若真的世代交好,当年还用得着逼婚?我们两人城外相遇又怎会浑然不知对方就是成婚之人?还真是文者操柄,伪言……”
“啪!”
冰冷的一掌打在脸上是火辣辣的痛,夜深人静,这刺耳的声响彻底将徐芙灵未说完的话拍散在空气之中。
徐止深胡须轻颤,气愤的眼眸中竟有一丝跳脚恨意。萧景之从未见过徐止深在府外如此动怒,也一时诧异,不知徐芙灵的那句话或哪个词触动了世伯的重要神经。他微蹙眉头看向徐芙灵,对方被打的脸颊已深深泛红,眼眸仍不屈的盯着徐止深,似有数千骂语未讲。
徐止深猛甩衣袖转身,气哄哄道:“我已早传话去萧府,今夜你们随我回徐家,我好好治治你们的毛病!”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车内一片死寂。
抵达徐府时,暮色已深。府内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森严。徐止深身后跟着两人走在廊道,几步之后,他在廊道分叉处顿住脚步,转头对徐芙灵道:“灵儿,该怎么做,你都知道。”
徐芙灵看了对方几秒,终是叹气一声,耸拉着脸点点头,转身径直朝祠堂方向去了。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一股混合着檀香和烛火燃烧之气扑面而来。祠堂内烛光昏黄,映照着层层牌位,幽深而肃穆。
徐芙灵走到牌前,拾起两个蒲团,熟练的叠在一起,将其枕在头下,仰面躺着。
她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很是舒服。烛光勾勒出她姣好的侧脸,是闺阁的温婉女子之相。
徐芙灵逐渐困乏,眼皮刚刚合拢,木门就传来一声轻响,徐芙灵睁开毫不掩饰厌烦的双眼,瞬间翻身而起,直直跪地。
“嫁为人妇却将自己夫君揍得鼻青脸肿,成何体统?”徐止深的声音不高,在阔大的祠堂内回响,“我往日教你的那些礼法规矩,你都喂狗了?”
徐芙灵并未回头,淡淡答道:“您从前只教,我若被人欺,定要回击。即便力有不逮,使些阴招也要讨回来不必拘泥形式。”
“可你下的是死手。”
“可他还活着。”
徐芙灵死气沉沉的目视着眼前牌位,徐止深也知女儿内里的不屈,道理讲再多也无益,于是开口换了话题:“你可知道,宫城之中,有些话该讲,有些话不能讲?”
“自然明白。只是于我而言能讲的,于爹而言却不能讲,那只能说明有些事情爹知道,我却不知道。”徐芙灵抬眼,直直盯向徐止深,“被我说中了,对吗?”
徐止深眼皮微不可察的一跳,随后皱起眉头,叹气一声。
徐芙灵回过眼神不再看他,“您如果不想说,我便不会问。”
膝盖下的蒲团被踢了踢,徐芙灵抬头,见徐止深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绝顶聪明,旁人都是傻子?”
徐芙灵看着他,真诚的点了点头。
徐止深笑了,“我之所以说徐萧两家是世交,是因为前朝太师萧林与我有忘年之交。两家是不是真的世交并不重要,爹生气也不是因为这是什么秘密。只是宫墙向来透风,你认为平常的一句话,传至旁耳便会变味。爹不想自己和萧行远的关系再遭非议。”
徐芙灵目不转睛的盯着徐止深,似有动容。
“我当初进京赶考,与行远一见如故,那时便商定结为亲家。即便后来……政见不同,朝堂之上多有争锋。可约定始终是约定……必须要践行。”
徐止深语气逐渐深重,最后一句更是不容忤逆的坚定。
徐芙灵缓缓垂眼,“因为他死前你们仍旧相争,所以你惭愧。你自己的人情,却要拿女儿的人生来偿还。”
徐止深微微怔住,“人生?”
他冷笑:“灵儿,你说话向来是口不择言,字字诛心。可你可知‘人生’一词有多重?为父犯不得被你这样埋怨。你有官身,有实权,行动自如,不知比多少锁在深宅后院,一生依附旁人而活的女子强了百倍,你有何不足,出此怨言?”
徐芙灵声音冰冷,抬头道:“闺中女子是苦楚更甚,可罗织其命运的,正是父亲这般的芸芸男子。操戈者反执铩羽之哀,诘问侥幸者之多求,这才是可笑,可悲!”
“荒唐!”徐止深拂袖,“世间无此道理。你不过是怨我逼你成亲,可我又何尝甘愿过早将你嫁人?当年时局动荡,满城风雨,我也是为求稳妥。世间之事错综复杂,你根本不懂!”
“我为什么要懂?”徐芙灵毫不畏惧的反问道,“我只知道,如此‘错综复杂’之局,到头来独我一人利刃加身。趋利避害,古今至理,倘若避之不及……那使我不快者,我必叫他不快!”
“你想说什么?”徐止深脸色浓黑,处在发怒的边缘。
“我想说我恨萧景之,我怨父亲逼我成亲,可成亲后几日我本已策划出逃,是姓萧的故意陷害,使我未能离开。所以父亲,您若真念及老友情分,便早日让我与他和离,省的哪日我手上失了分寸……”她一字一顿道:“叫他老萧家,绝后。”
“啪——!”
一击耳光狠狠扇出,还落在了先前打过的脸颊。徐芙灵紧绷下颚,听父亲怒不可遏的吼道:“我何时教你做此毒妇?!你简直荒唐……和离之事,绝无可能!”
遮天蔽日的八个大字落入耳中,徐芙灵认命般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