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敬如敌》 第1章 朝为宿敌晚夫妻 孟月河处京城以南,河水奔涌,四通八达,乃入京商船常经之地。 一艘古木商船停靠码头,被成群身着曳撒的探子排排封锁。 船舱昏暗的底部仓库内,徐芙灵一身靛蓝曳撒,蹲在地上,指尖轻轻拂过木板坑洼处残留的白色盐霜。 “徐大人!”一名役长在她身后行礼,“镇安司萧大人在外请见!” 徐芙灵指尖微蜷,两指互相蹭了蹭,细眉微皱,脸上原本纤细清丽的弱柳之相骤然变得阴狠冷峻,随即利落起身。 甲板上,男人一身藏青官袍,腰束玉带,镇安司侦使的令牌悬在腰间。身边一名小旗随从。当听到背后传来沉稳的步履声时,两人回眸转身。 “徐大人办案当真谨慎,即便是本座,也差点拦在外面进不来。” 男人清俊的脸庞上,嘴角一抹毫无温度的笑。 徐芙灵的语气平淡无波,“职责所在,自当尽心竭力。倒是萧大人……镇安司向来管得是帝都防务,何时在意起这水上飘来的蝇头小利了?” 男人道:“盐铁官营,乃国之重器,私盐走私触及律例,镇安司掌天下刑狱,自然有权介入。” 徐芙灵神色未变,不紧不慢道:“萧大人的分忧之心我已知晓,甚感宽慰。但此船已由缉察院接管,若无督公手谕,理应不得入内。萧大人还请回。” 男人微微一笑,从怀中拿出一叠文书举起,“徐大人心安,我镇安司绝非那种目无法纪、越俎代庖之辈。此案早被呈报,镇安司合法接手,刑部勘合在此。” 徐芙灵冷眸微沉,“缉察院奉陛下密令,专查外官贪墨奸佞,此乃缉察院分内之事,恐不由镇安司插手。” 男人眉峰微挑,语气添了几分锋芒,“徐大人这话偏颇了,查案缉凶,本就是各司其职,何来插手之说?” 两人语间数个回合的推挡分不出高下,一时无言,视线相接,均强硬不肯退让。 眼间气氛凝滞,男人率先开口:“此案牵扯甚多,徐大人既能赶来想必已推出其中一二,那便明白协同查办是必然之事。” 他语气平平,却字中要害,目光突然锐利一亮,“大人若实在信不过,自可请督公禀明圣上,问圣上旨意。” “不必如此。”徐芙灵语气转沉,“不论是缉察院还是镇安司,都是为陛下分忧,自当通力合作,同舟共济。信任之事自不用说,我不过谨慎问了几句,萧大人便如此多言多思,未免太不沉稳了些?” 男人笑了,“如此,是我莽撞……今后便请徐大人多多指教了。” “客气。” 徐芙灵沉冷一声,利落转身。那袭厚重的黑身披风随之甩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圆弧。 男人望着那猎猎生风的背影远去,对一旁的下属道:“去叫他们放人进来。” “是!”下属得令,飞踏而去。 徐芙灵下颌线紧绷,心中怨气冲天,走至一半,突然瞥见木梯旁几只木箱夹缝中一只暗色香囊。因为位置位置隐蔽,又颜色相近,初次排查时才未被发现。 她朝身旁的下属递出眼神,对方心领神会,移至她身后遮掩行踪。徐芙灵身影从木箱旁掠过,指尖一翻,便不动声色的将香囊收入怀中。 两人脚步未有丝毫停滞,徐芙灵一边走一边道:“协同之事仍需核对,你留在这里,看紧了些。” “是。” 交代完,徐芙灵一脚踩上船舷,正欲轻功离开,心头突然一动,回头望了眼立于船头的孤峭背影。 秋风骤起,吹得船头一处破损残木吱呀轻响,也掩去了徐芙灵足底瞬间发力的微小声音。 男人站在船头边缘,正凝神查看,突觉杀气逼近,瞳孔一缩,后腰便被一股力道不小的一脚踹上。 他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前一扑,“噗通”一声,砸入了浑浊翻涌的河水之中。 “咳……”冰水瞬间涌入口鼻,男人猛的挣扎出水,抹去脸上水渍,怒视向船头,然而那里空无一人,罪魁祸首早已逃之夭夭。 他将手猛拍水中泄愤,眼里写满了斥骂。 消失的徐芙灵已行至码头,她双眸带笑,脸上一丝得手后的倨傲,在一众绣影使的低头哈腰下离开。 功成身退,不留片甲。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城西一座恢宏宅邸内,萧家少爷萧景之阴沉着脸,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河腥气连穿几重院落,回到自己房中。热水备好后,他打发了所有仆人,迅速褪下湿衣,将自己浸入温热的水中。 寒意还未驱尽,门外便传来狗腿子的声音:“少爷,夫人让您快些,她说她饿了。” 萧景之偏头朝门外语气不善道:“饿了就让她自己吃啊!” “那个……少夫人也在。”狗腿子犹豫道,“夫人叫您必须去。” 房内的萧景之在听到“少夫人”三个字后猛然深呼吸,压下心头翻涌的恨意,不耐道:“知道了!” 饭厅里灯火温馨,主位上的萧母柳佳正对身旁的年轻女人展颜微笑,聊着城中新兴的绸缎样式。 厅外一阵脚步声,两人转头,见萧景之信步而来,脸色黑的吓人。 餐桌之上,女人唇角微不可察的一勾,却又快速敛去。萧母见儿子披肩墨发还未干透,担忧问道:“卢管家说你回来时一身湿衣,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萧景之落座,深深望向端坐于对面的女人,此刻她一身月白软罗常裙,长发轻绾,装了一副温婉模样。 简直和白日那个针锋相对的缉察院百户判若两人。 “这就得问问您的儿媳了……”他的目光淬冰般紧盯对面之人,“对吧,徐大人?” “芙灵?”柳佳偏头看向徐芙灵,满眼困惑。 徐芙灵微微一笑,轻声道:“今日调查河上商船,风大难立,景之可能是一时没站稳,跌水里了吧。” “好一个风大难立,徐大人愈发会编故事了,徐大人撒谎当真不会脸红吗?我……” 突然间“啪”的一声重响,木桌轻颤两分,柳佳这生气的一掌打断了萧景之的话。她瞪向儿子,“我说过多少次,不准把官场之事带到家里来!你一口一个徐大人,夹枪带棒的是想做什么?!” 萧景之眉头轻蹙,正要辩解,却瞥见对面的徐芙灵低眉顺目、温良恭俭的模样。他心知再言岂不是又陷入对方圈套,只得咽下这口气,认错道:“一时将母亲教诲抛之脑后,是我的错,我向母亲赔罪。” 他拱手行礼,柳佳扶住他胳膊止礼,她盯着片刻,放柔道:“行了,知错就好。” 她眼中责备,“你来之前,灵儿还同我说你周到体贴,知她畏寒,主动将靠南的书房让予她……” “我……”萧景之猛然一顿,他什么时候答应把南侧书房让给她了?! “懂得体恤妻子是好事,这证明你已成长,不同往日,娘很欣慰。”柳佳点点头道。 萧景之的话被堵在口中说不出,柳佳还在继续说:“谁不是这样过来的?我和你爹那时候……” 他唇角抿紧,压着委屈听柳佳对他念叨,时不时还要不耐烦的点头应和。 夫妻和睦万事兴的道理从两人成婚那日便开始讲,讲到如今萧景之闭着眼睛都默写得出了还在讲。柳佳见他未有异言,终于满意的拿起银筷,“好了,动筷吧。” 两人顺从的低头用餐,徐芙灵再也抑制不住嘴角,低头喝汤的瞬间微微扬起一抹幸灾乐祸的笑意。沈佳虽看不到,萧景之却是完完全全的将此笑收进眼中。 饭桌之下,无人可见之处,徐芙灵的绣鞋鞋面被人精准踩了一脚。 徐芙灵喝汤的动作一顿,眉尖紧蹙,随即又恢复如常。桌下脚不甘示弱,鞋头凝力,猛的踢向萧景之的小腿骨。 萧景之吃痛,捏着筷子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两人底盘极稳,桌底下的激烈过招并未影响桌面之上的岁月静好,他们面色如常的用餐,花梨木的餐桌都未曾晃动一下。 只是吃了这么久,这两人却从未主动夹菜,始终低头垂眼,吃自己碗里的。柳佳渐觉异样,去瞧两人,才发现两人的额角竟都渗出了一层薄薄细汗。 她诧异道:“你们……很热吗?” “不热!” 两人冷硬的异口同声道。 话音落下,他们倏地抬眸,目光中空气中短暂交汇,随即各自移开。在柳佳的注视下,低头继续用餐。 第3章 皇城脚下闹剧演 验房内,驱散不开的淡淡血腥与腐烂之气萦绕在鼻尖。 林晚俯身,戴着麂皮手套的指尖小心翼翼的在尸体肩膀周围按压。安玥立于一旁,冷静的眼神扫过尸体全身,像是突然下定决心一般,转身拿起工具台上的寒光闪闪的柳叶刀。 就在她对着尸体即将下刀的一瞬,林晚猛的直起身,“玥儿?” 她扣住了她的手腕,“沈家小姐不是不允许对她妹妹做任何破坏性检验吗?” 安玥轻轻一挣,叹气道:“唉,我管不了那么多了。若不解剖,案件便无法再进一步,我们就永远不知道真相。” 她目光如炬,“怪罪下来,我受罚就是。而且……”她转头笑道:“不是还有你吗?倒时你一定会帮我求情的。” 话音落,刀尖精准划开皮肤。验房内只剩下利刃割开组织的细微声响。随着胸腹腔被打开,内部脏器暴露出来,安玥的动作一顿,两人同时愣住。 只见里面左胸的内脏器官均呈细微爆裂之状。 安玥放下柳叶刀,双手探入腔内,仔细触摸片刻,随后道:“断了……喉部甲状软骨……上角。” 她脸色凝重,“致命伤在头部,被尖锐物体猛烈撞击所致。这些伤早于致命伤,若没有致命伤,她也会因此伤而死,时间早晚罢了。” “是……且下手之人,必定武功高超,否则怎会形成如此隐蔽的内伤……”林晚道,随后转头问:“玥儿,我看卷宗上写,这沈家小姐,生前是同长姐一同坐船来的金陵。这船,正是镇安司今日调查之船。” 安玥点点头,俯身继续检查尸体手臂,“沈家名门贵族,船上住所自然与私盐贩们相隔甚远,且沈家两人小姐始终待在上层甲板。下船后也是直奔城中最好的客栈,当晚沈家二小姐殒命客栈,报了案……后来,查到私盐的当日,与沈家长女简单问了些话,便将她们排除在私盐案之外了。” “如此,那沈二小姐只能是在船上与人搏斗了……” “这是……”安玥的声音骤然一颤,用镊夹缓缓从尸体指甲深缝中夹出些许嵌入甚深的微末颗粒。 林晚凑近,看她将颗粒置于烛光之上,那是一颗不规则的、略带混浊的晶状体。 两人转头,目光交汇。 “盐……” 镇安司议事堂内,派来记录汇报的文官陈大人端坐中央,笔尖悬于桌上纸笺。东西两侧分坐着两派人马,徐芙灵与萧景之则各自立于众人之前。 “在我司的多方查证下,私盐的原产地及运输路径已完整厘清。其中偶然发现的密文是盐贩收钱所藏,并应要求发买到规定地点。密文案与私盐案并无绑定关系……”萧景之语气沉稳,抬手间,下属将一份厚厚卷宗呈上,“私盐案的所有细节皆已记录在册,请阅。” “密文一事……”徐芙灵上前正要汇报,萧景之却提高声量,打断道:“我镇安司虽未能将密文尽数破解,但根据对盐贩的独立审讯,确定了一处外敌密探的接头处。” 他刻意咬重“独立”二字,双眼紧盯陈大人落笔之处,以确保这功劳确为镇安司所有。 “陛下命我们‘协同’调查,萧大人可知协同二字如何写?”徐芙灵冷嘲,“确定了接头处,却不与缉察院同步信息,反而隐瞒此事,这是为何?” 萧景之与之对视,面对对方的暗藏深意并不慌张道:“逮捕犯人本乃极为机密之事,太多人知道不过徒增风险。何况,我镇安司从未有掩藏之心,这不,任务结束后马上在议事堂告知与大人了吗?” “你们事后告知又有何用?恐怕此案牵扯到的,早承你们好意逃之夭夭了吧!”一名缉察院的下属直接呛道。 “你莫要血口喷人!”绣影使中同样不满。 “谁血口喷人?!” “你们……!” 眼见两方开骂,萧景之向后抬手,制止了身后躁动不安的下属们。徐芙灵也开口喝道:“行了!” 她向前向陈大人拱手,“大人,并非下属口不择言,实在是镇安司办案太过令人生疑。萧大人还未和您提及的是——他们前去抓人,却扑了空!密探并未现身,这说明对方早有消息……” “你跟踪我?!”萧景之震惊道,他上前,沉郁脸色彻底黑了下来。他心里明了,就算昨晚背对徐芙灵,表现的滴水不漏,这多疑的家伙终究选择了亲自跟踪他一睹为真。否则普通的鬼探手来,也不会令他毫无察觉。 狡诈! 徐芙灵冷漠看他一眼,随后转头继续道:“大人,绣影使内部出了走狗,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我昨晚已命人假扮司内指挥暗中训审了与抓捕任务有关的绣影使,已取得不小突破……” “砰!” 萧景之一把拍在桌上,震的陈大人额头薄汗微起,面露难色。 他看着徐芙灵,话却是对陈大人所说,“擅自假扮指挥使,擅自闯入镇安司,这些破格举动,还请陈大人通通入册,呈报陛下。” 徐芙灵也看着萧景之,手却附在桌上,暗自运力,“陈大人,镇安司掩藏情报,内部又出内贼,这些也请您通通呈报陛下。” 强横的内力通过木桌冲撞至萧景之手掌,他的手被猛的弹开。他眸色一沉,将手再次附上。 两股内力借木桌互相冲撞,木桌在难以承受的剧烈震中渐渐开裂,陈大人吓得手中笔“啪嗒”一声掉在纸上,晕开一团墨渍。他嘴唇微颤,还没来得及开口,木桌便在两重外力之下从中间彻底裂开。 “砰!” 堂上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一时间全都静默了。 徐芙灵与萧景之两人互相怒视,眼中夹杂着多年来的新仇旧恨,恨不得把对方生吞活剥了。 就在这僵持不下之际,突然有个不长眼的闯入堂内,大喊着:“萧大人!镇安司仵作安玥有要事禀……” 两人带着杀意齐齐回头,那不长眼的被盯了后骤然噤声,察觉出自己的不合时宜,便猛的把身后之人往前一拽,躲到后面道:“你自己说吧……” 安玥在众目睽睽下被推出,全堂的目光汇聚在此,世界静默的针落可闻,尤其这屋里最厉害的两个角色还死盯着她,她哪里经受过这样场面。当即腿软,一个踉跄跪下,低头颤颤巍巍道:“大人们!在沈家二小姐沈知秋的尸体指甲中发现此前商船上的私盐,两案恐有牵连!” 此言一出,徐芙灵与萧景之眼中同时脸色骤变,松手瞬间,列成两半的木桌轰然倒地。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便眼前一花,两道身影闪电般并出,已站至安玥两侧将她捞起。 安玥眼前天旋地转,定睛再看时,两只手腕均被铁钳般扣住,一人一只。 “安玥乃我镇安司仵作,此间发现,自当由我镇安司负责!”萧景之内力微吐,试图将安玥带向自己一方。 徐芙灵掌中发力,与之相抗,“萧大人好不忘事!圣旨明令‘协同查办’,何分彼此?陈大人还在此你便如此嚣张,莫是丝毫不怕大人将你这行径禀告陛下?” 安玥被扯在中间,手腕骨裂疼痛,痛苦道:“大人们……有话好好说……” “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两人异口同声道。 徐芙灵斜眼看向安玥,发现对方已疼得脸色发白,随即运力一掌拍向萧景之:“你还不放手?!” 萧景之侧身躲过,绕至安玥身后,脚步旋转,一肘袭上徐芙灵后背,“该放手的是你!” 徐芙灵瞬间上前,拽着安玥移动,一脚逼近萧景之后背,却在这关键时刻,萧景之凭借着身体本能反应,上步躲过。 两人你一来我一往,短短几秒拆招无数,虽然招招都是高手对决,可实际画面看起来却要滑稽的多了。 都不愿松手,便你往前使一招,我往前躲一下,就这样旋转拆招,三人活似个陀螺似的,而安玥是轴心。 这景象让在场的下属们一时间忘了争锋相对,全都哄然大笑。徐芙灵与萧景之也不知是察觉当前姿态喜人,还是良心未泯放过安玥,随即一同松手,放开手脚对打起来。而身不由己的安玥被两人带着自转,眼前天昏地暗,早失去平衡,一被松开便摔在地上。 而徐芙灵与萧景之均后退数步,随后直扑对方。 互相毫不留情的掌法拳法劲风凌厉,吹拂的两人额前碎发晃动。一来一往间,难分伯仲。 徐芙灵转身躲招瞬间伸手拔出身后下属的鬼探手专配长刀,随后一把抛出。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让众人叹为观止。而后“锵”的一声,众人视线再聚萧景之,他也拔了下属的官府佩刀,将飞来的利剑挡过。 两人对视瞬间,都是屏气凝神,随后如离弦之箭般再度相扑。 候在一旁的绣影使与鬼探手们早已蓄势待发,见各自首领率已彻底开打,随即也刀剑出鞘,向对面扑了过去。 堂内刀光剑影、一片狼藉,争斗的最中心,记录官陈大人瑟瑟发抖的端坐中央,不敢移动。甚至不敢动。 开裂的木桌就在身前,突然有人一脚勾起,随之猛的踢了出去,木桌在空中势如破竹。那势大力沉的一脚让陈大人瞬间惊白了脸色,缓缓看去,使招之人正是那个面色清丽的徐家千金。 而那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萧家小子,一改过往的明媚眼眸,晦暗着眼神用胳膊抵挡飞来的半截木桌,随之抓住桌腿,又朝徐芙灵扔了过去。 徐芙灵不躲不闪,握拳运力,正面击开那本就残缺的木桌。 木屑纷飞中,陈大人呆坐原地,不知哪里飞来的一刀直直插入他两腿之中,他浑身僵硬了,满脑子都是: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第4章 回首难忘前尘事 紫宸殿侧殿,熏香袅袅,一盘未竟的残局搁在紫檀小几上。 年轻的皇帝并未着龙袍,只一身玄色常服,侧依在榻上。他手中捻着一枚棋子,眼带诧异的看了一眼对面的中年人,中年人胡子微白,神情肃然,他随后又将视线转回到跪于殿下的两人。 徐芙灵与萧景之垂首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官袍虽穿戴整齐,各自脸上的伤却昭告着先前议事堂内凌乱不堪的场面。 萧景之左边的眉骨高高肿起,脖上一道道明显泛红的握痕,而徐芙灵嘴角破裂,右下颚一片乌青。他们的伤痕在殿内明亮的灯火下格外晃眼。 “今日议事堂的事……朕已经听陈大人说过了。”皇帝说道,随后长呼一口气,道:“朕很失望。” 萧景之俯身叩首,虔诚道:“陛下,此事罪在景之,景之一时莽撞,未能将事情考虑周全,害陈大人受惊,明日定登门谢罪。” 徐芙灵咬牙心中骂着对方装模作样,随后也猛的叩首,“陛下!此事臣也有错,臣对私盐一案太过心急,才在意见不合之时大打出手。本是不想陛下日日忧心,如今看来还是使陛下忧心,臣该罚!” 皇帝的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片刻,随后道:“好了,起来吧,朕已原谅你们,日后切勿再犯。” 正在凝视棋局的中年人此时轻轻落下一子,发出脆响一声,他并未移转目光,继续看着棋局,微微摇头。皇帝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只是犯错不可不罚,你们作为朕的爱臣,更该严以律己。这处罚……” 他朝棋局对面的人轻微靠近,“依先生看,朕当如何处罚他们二人?” 中年人目不斜视的看着皇帝,眼眸平稳,“陛下,他们身负皇命,执掌要权,本该沉稳办事,如今却在皇城脚下,如市井莽夫般互相殴斗,挣得面红耳赤,仪态尽失,实在可笑,可悲。” 皇帝微蹙眉头,似乎实在琢磨不透眼前这位总是打哑谜的前首辅大人,片刻无言。倒是徐芙灵猛的抬头,拱手道:“徐先生!我与镇安使皆为陛下辨差,心系案情,纵然意见相左,争论不休。亦是为求真相,尽心竭力为陛下效劳。下官实在不懂,有何可笑可悲?如今徐先生处江湖之远,长久未曾接触要职,自然不明白之轻重缓急,再出此言,恐非所宜。” 她声音洪亮,一时响彻殿上,马上又蹙眉转向皇帝,“陛下,臣失礼。” 这满腔的愤懑竟让皇帝微愣后满意的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他一边笑,一边瞥了徐先生一眼,徐先生神情未动,嘴角却僵硬的似有一丝尴尬。 “先生莫怪,徐千户之言却有几分道理。” 徐先生拱手道:“陛下明主之治也,不专听于一人,不偏信于耆老。圣心独运,天鉴自昭,英明所在。此等明辨之智,实乃社稷之福。” 皇帝笑而不语,垂眼看向棋局。 “哈哈!”他大笑一声,握在手里良久的棋子终于落盘,将其中唯一有望翻盘的黑棋最后之气堵上,宣告胜利。 “若无先生教导,朕又何懂兼听平衡之术?”他笑道,心情大好,随即起身看向殿下跪着的两人。 “你们二人如此相争,寸步不让,恰巧说明你们皆是公正不阿之人,不会因为一层夫妻关系便徇私枉法,朕反而安心。这桩私盐牵扯出的大案,朕仍交由你们二人共同查办。只要你们能将此案的幕后之人彻底揪出,朕便赐你们一枚‘如意珏’。” 此言一出,殿下两人皆是惊喜之色。这如意珏近乎于太祖之丹书铁券,虽非那免死金牌,却可持玉求解心愿。只要不越国法,不悖伦理,非触犯逆鳞之语,眼前这个一诺千金的帝王必会听而允之。 如此好事,让势不两立的二人首次如琴瑟和鸣的夫妻一般默契的磕头谢恩,“谢陛下——!” 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皇城的肃穆隔绝在内。三人沉默行至马车旁,年长者脚步微顿,回身看向身后两人。 他眸中冷色深重,沉沉开口:“你俩成婚多年,心性未长,行为处事反倒越发荒谬了。” 萧景之有些僵硬的低头垂眸,比刚刚在殿上还要难为情些,“世伯……” 眼前的年长者是他父亲生前好友,也是徐芙灵的父亲,前首辅大人——徐止深。 当年萧家突遭变故,家中的许多事宜都仰仗徐止深才得以妥当,徐止深对萧景之更是视如己出般对待。对萧景之而言,徐止深如师如父,所以徐止深的女儿虽然讨厌,但因爱屋及乌的道理,对对方仍保留一丝宽容。 他此刻低头,是真诚认错的态度。一旁的徐芙灵看了反而更为不屑,翻了个白眼别过头去。 徐止深虽神情凝重,却没说什么指责的话,只是轻轻抬起萧景之下巴,扫了一眼萧景之脖上的红痕,随后松手转头看向女儿,她下巴淤青更甚。这些伤是如何来的,战况轨迹,招式反击,他都能猜想一二了。 “你们这是做夫妻吗?怎么像是仇人?” “何来‘像’之一说,我们本就是仇人。”徐芙灵呛道。 徐止深冷声低喝道:“仇人?我徐萧两家世代交好,怎的到你们这一辈就成了仇人?” “世代交好?”徐芙灵突然冷笑一声,“若真的世代交好,当年还用得着逼婚?我们两人城外相遇又怎会浑然不知对方就是成婚之人?还真是文者操柄,伪言……” “啪!” 冰冷的一掌打在脸上是火辣辣的痛,夜深人静,这刺耳的声响彻底将徐芙灵未说完的话拍散在空气之中。 徐止深胡须轻颤,气愤的眼眸中竟有一丝跳脚恨意。萧景之从未见过徐止深在府外如此动怒,也一时诧异,不知徐芙灵的那句话或哪个词触动了世伯的重要神经。他微蹙眉头看向徐芙灵,对方被打的脸颊已深深泛红,眼眸仍不屈的盯着徐止深,似有数千骂语未讲。 徐止深猛甩衣袖转身,气哄哄道:“我已早传话去萧府,今夜你们随我回徐家,我好好治治你们的毛病!”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车内一片死寂。 抵达徐府时,暮色已深。府内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森严。徐止深身后跟着两人走在廊道,几步之后,他在廊道分叉处顿住脚步,转头对徐芙灵道:“灵儿,该怎么做,你都知道。” 徐芙灵看了对方几秒,终是叹气一声,耸拉着脸点点头,转身径直朝祠堂方向去了。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一股混合着檀香和烛火燃烧之气扑面而来。祠堂内烛光昏黄,映照着层层牌位,幽深而肃穆。 徐芙灵走到牌前,拾起两个蒲团,熟练的叠在一起,将其枕在头下,仰面躺着。 她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很是舒服。烛光勾勒出她姣好的侧脸,是闺阁的温婉女子之相。 徐芙灵逐渐困乏,眼皮刚刚合拢,木门就传来一声轻响,徐芙灵睁开毫不掩饰厌烦的双眼,瞬间翻身而起,直直跪地。 “嫁为人妇却将自己夫君揍得鼻青脸肿,成何体统?”徐止深的声音不高,在阔大的祠堂内回响,“我往日教你的那些礼法规矩,你都喂狗了?” 徐芙灵并未回头,淡淡答道:“您从前只教,我若被人欺,定要回击。即便力有不逮,使些阴招也要讨回来不必拘泥形式。” “可你下的是死手。” “可他还活着。” 徐芙灵死气沉沉的目视着眼前牌位,徐止深也知女儿内里的不屈,道理讲再多也无益,于是开口换了话题:“你可知道,宫城之中,有些话该讲,有些话不能讲?” “自然明白。只是于我而言能讲的,于爹而言却不能讲,那只能说明有些事情爹知道,我却不知道。”徐芙灵抬眼,直直盯向徐止深,“被我说中了,对吗?” 徐止深眼皮微不可察的一跳,随后皱起眉头,叹气一声。 徐芙灵回过眼神不再看他,“您如果不想说,我便不会问。” 膝盖下的蒲团被踢了踢,徐芙灵抬头,见徐止深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绝顶聪明,旁人都是傻子?” 徐芙灵看着他,真诚的点了点头。 徐止深笑了,“我之所以说徐萧两家是世交,是因为前朝太师萧林与我有忘年之交。两家是不是真的世交并不重要,爹生气也不是因为这是什么秘密。只是宫墙向来透风,你认为平常的一句话,传至旁耳便会变味。爹不想自己和萧行远的关系再遭非议。” 徐芙灵目不转睛的盯着徐止深,似有动容。 “我当初进京赶考,与行远一见如故,那时便商定结为亲家。即便后来……政见不同,朝堂之上多有争锋。可约定始终是约定……必须要践行。” 徐止深语气逐渐深重,最后一句更是不容忤逆的坚定。 徐芙灵缓缓垂眼,“因为他死前你们仍旧相争,所以你惭愧。你自己的人情,却要拿女儿的人生来偿还。” 徐止深微微怔住,“人生?” 他冷笑:“灵儿,你说话向来是口不择言,字字诛心。可你可知‘人生’一词有多重?为父犯不得被你这样埋怨。你有官身,有实权,行动自如,不知比多少锁在深宅后院,一生依附旁人而活的女子强了百倍,你有何不足,出此怨言?” 徐芙灵声音冰冷,抬头道:“闺中女子是苦楚更甚,可罗织其命运的,正是父亲这般的芸芸男子。操戈者反执铩羽之哀,诘问侥幸者之多求,这才是可笑,可悲!” “荒唐!”徐止深拂袖,“世间无此道理。你不过是怨我逼你成亲,可我又何尝甘愿过早将你嫁人?当年时局动荡,满城风雨,我也是为求稳妥。世间之事错综复杂,你根本不懂!” “我为什么要懂?”徐芙灵毫不畏惧的反问道,“我只知道,如此‘错综复杂’之局,到头来独我一人利刃加身。趋利避害,古今至理,倘若避之不及……那使我不快者,我必叫他不快!” “你想说什么?”徐止深脸色浓黑,处在发怒的边缘。 “我想说我恨萧景之,我怨父亲逼我成亲,可成亲后几日我本已策划出逃,是姓萧的故意陷害,使我未能离开。所以父亲,您若真念及老友情分,便早日让我与他和离,省的哪日我手上失了分寸……”她一字一顿道:“叫他老萧家,绝后。” “啪——!” 一击耳光狠狠扇出,还落在了先前打过的脸颊。徐芙灵紧绷下颚,听父亲怒不可遏的吼道:“我何时教你做此毒妇?!你简直荒唐……和离之事,绝无可能!” 遮天蔽日的八个大字落入耳中,徐芙灵认命般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