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月河处京城以南,河水奔涌,四通八达,乃入京商船常经之地。
一艘古木商船停靠码头,被成群身着曳撒的探子排排封锁。
船舱昏暗的底部仓库内,徐芙灵一身靛蓝曳撒,蹲在地上,指尖轻轻拂过木板坑洼处残留的白色盐霜。
“徐大人!”一名役长在她身后行礼,“镇安司萧大人在外请见!”
徐芙灵指尖微蜷,两指互相蹭了蹭,细眉微皱,脸上原本纤细清丽的弱柳之相骤然变得阴狠冷峻,随即利落起身。
甲板上,男人一身藏青官袍,腰束玉带,镇安司侦使的令牌悬在腰间。身边一名小旗随从。当听到背后传来沉稳的步履声时,两人回眸转身。
“徐大人办案当真谨慎,即便是本座,也差点拦在外面进不来。”
男人清俊的脸庞上,嘴角一抹毫无温度的笑。
徐芙灵的语气平淡无波,“职责所在,自当尽心竭力。倒是萧大人……镇安司向来管得是帝都防务,何时在意起这水上飘来的蝇头小利了?”
男人道:“盐铁官营,乃国之重器,私盐走私触及律例,镇安司掌天下刑狱,自然有权介入。”
徐芙灵神色未变,不紧不慢道:“萧大人的分忧之心我已知晓,甚感宽慰。但此船已由缉察院接管,若无督公手谕,理应不得入内。萧大人还请回。”
男人微微一笑,从怀中拿出一叠文书举起,“徐大人心安,我镇安司绝非那种目无法纪、越俎代庖之辈。此案早被呈报,镇安司合法接手,刑部勘合在此。”
徐芙灵冷眸微沉,“缉察院奉陛下密令,专查外官贪墨奸佞,此乃缉察院分内之事,恐不由镇安司插手。”
男人眉峰微挑,语气添了几分锋芒,“徐大人这话偏颇了,查案缉凶,本就是各司其职,何来插手之说?”
两人语间数个回合的推挡分不出高下,一时无言,视线相接,均强硬不肯退让。
眼间气氛凝滞,男人率先开口:“此案牵扯甚多,徐大人既能赶来想必已推出其中一二,那便明白协同查办是必然之事。”
他语气平平,却字中要害,目光突然锐利一亮,“大人若实在信不过,自可请督公禀明圣上,问圣上旨意。”
“不必如此。”徐芙灵语气转沉,“不论是缉察院还是镇安司,都是为陛下分忧,自当通力合作,同舟共济。信任之事自不用说,我不过谨慎问了几句,萧大人便如此多言多思,未免太不沉稳了些?”
男人笑了,“如此,是我莽撞……今后便请徐大人多多指教了。”
“客气。”
徐芙灵沉冷一声,利落转身。那袭厚重的黑身披风随之甩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圆弧。
男人望着那猎猎生风的背影远去,对一旁的下属道:“去叫他们放人进来。”
“是!”下属得令,飞踏而去。
徐芙灵下颌线紧绷,心中怨气冲天,走至一半,突然瞥见木梯旁几只木箱夹缝中一只暗色香囊。因为位置位置隐蔽,又颜色相近,初次排查时才未被发现。
她朝身旁的下属递出眼神,对方心领神会,移至她身后遮掩行踪。徐芙灵身影从木箱旁掠过,指尖一翻,便不动声色的将香囊收入怀中。
两人脚步未有丝毫停滞,徐芙灵一边走一边道:“协同之事仍需核对,你留在这里,看紧了些。”
“是。”
交代完,徐芙灵一脚踩上船舷,正欲轻功离开,心头突然一动,回头望了眼立于船头的孤峭背影。
秋风骤起,吹得船头一处破损残木吱呀轻响,也掩去了徐芙灵足底瞬间发力的微小声音。
男人站在船头边缘,正凝神查看,突觉杀气逼近,瞳孔一缩,后腰便被一股力道不小的一脚踹上。
他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前一扑,“噗通”一声,砸入了浑浊翻涌的河水之中。
“咳……”冰水瞬间涌入口鼻,男人猛的挣扎出水,抹去脸上水渍,怒视向船头,然而那里空无一人,罪魁祸首早已逃之夭夭。
他将手猛拍水中泄愤,眼里写满了斥骂。
消失的徐芙灵已行至码头,她双眸带笑,脸上一丝得手后的倨傲,在一众绣影使的低头哈腰下离开。
功成身退,不留片甲。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城西一座恢宏宅邸内,萧家少爷萧景之阴沉着脸,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河腥气连穿几重院落,回到自己房中。热水备好后,他打发了所有仆人,迅速褪下湿衣,将自己浸入温热的水中。
寒意还未驱尽,门外便传来狗腿子的声音:“少爷,夫人让您快些,她说她饿了。”
萧景之偏头朝门外语气不善道:“饿了就让她自己吃啊!”
“那个……少夫人也在。”狗腿子犹豫道,“夫人叫您必须去。”
房内的萧景之在听到“少夫人”三个字后猛然深呼吸,压下心头翻涌的恨意,不耐道:“知道了!”
饭厅里灯火温馨,主位上的萧母柳佳正对身旁的年轻女人展颜微笑,聊着城中新兴的绸缎样式。
厅外一阵脚步声,两人转头,见萧景之信步而来,脸色黑的吓人。
餐桌之上,女人唇角微不可察的一勾,却又快速敛去。萧母见儿子披肩墨发还未干透,担忧问道:“卢管家说你回来时一身湿衣,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萧景之落座,深深望向端坐于对面的女人,此刻她一身月白软罗常裙,长发轻绾,装了一副温婉模样。
简直和白日那个针锋相对的缉察院百户判若两人。
“这就得问问您的儿媳了……”他的目光淬冰般紧盯对面之人,“对吧,徐大人?”
“芙灵?”柳佳偏头看向徐芙灵,满眼困惑。
徐芙灵微微一笑,轻声道:“今日调查河上商船,风大难立,景之可能是一时没站稳,跌水里了吧。”
“好一个风大难立,徐大人愈发会编故事了,徐大人撒谎当真不会脸红吗?我……”
突然间“啪”的一声重响,木桌轻颤两分,柳佳这生气的一掌打断了萧景之的话。她瞪向儿子,“我说过多少次,不准把官场之事带到家里来!你一口一个徐大人,夹枪带棒的是想做什么?!”
萧景之眉头轻蹙,正要辩解,却瞥见对面的徐芙灵低眉顺目、温良恭俭的模样。他心知再言岂不是又陷入对方圈套,只得咽下这口气,认错道:“一时将母亲教诲抛之脑后,是我的错,我向母亲赔罪。”
他拱手行礼,柳佳扶住他胳膊止礼,她盯着片刻,放柔道:“行了,知错就好。”
她眼中责备,“你来之前,灵儿还同我说你周到体贴,知她畏寒,主动将靠南的书房让予她……”
“我……”萧景之猛然一顿,他什么时候答应把南侧书房让给她了?!
“懂得体恤妻子是好事,这证明你已成长,不同往日,娘很欣慰。”柳佳点点头道。
萧景之的话被堵在口中说不出,柳佳还在继续说:“谁不是这样过来的?我和你爹那时候……”
他唇角抿紧,压着委屈听柳佳对他念叨,时不时还要不耐烦的点头应和。
夫妻和睦万事兴的道理从两人成婚那日便开始讲,讲到如今萧景之闭着眼睛都默写得出了还在讲。柳佳见他未有异言,终于满意的拿起银筷,“好了,动筷吧。”
两人顺从的低头用餐,徐芙灵再也抑制不住嘴角,低头喝汤的瞬间微微扬起一抹幸灾乐祸的笑意。沈佳虽看不到,萧景之却是完完全全的将此笑收进眼中。
饭桌之下,无人可见之处,徐芙灵的绣鞋鞋面被人精准踩了一脚。
徐芙灵喝汤的动作一顿,眉尖紧蹙,随即又恢复如常。桌下脚不甘示弱,鞋头凝力,猛的踢向萧景之的小腿骨。
萧景之吃痛,捏着筷子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两人底盘极稳,桌底下的激烈过招并未影响桌面之上的岁月静好,他们面色如常的用餐,花梨木的餐桌都未曾晃动一下。
只是吃了这么久,这两人却从未主动夹菜,始终低头垂眼,吃自己碗里的。柳佳渐觉异样,去瞧两人,才发现两人的额角竟都渗出了一层薄薄细汗。
她诧异道:“你们……很热吗?”
“不热!”
两人冷硬的异口同声道。
话音落下,他们倏地抬眸,目光中空气中短暂交汇,随即各自移开。在柳佳的注视下,低头继续用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