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崇既归,镇北侯府便按着勋贵之家的旧例运转起来。
头一日祭祖开祠,告慰先灵;次日闭门谢客,于外书房召见幕僚属官,核验账目;第三日方递了牌子入宫面圣,陈情述职。
此番述职,龙心大悦。不过两日,宫中便有大臣携旨而来,府中香案早已备齐,阖府上下于前庭跪听圣谕。
“……尔在青州,治水安民,功在社稷,朕心甚慰。特赐金银、锦缎、田庄,以示嘉奖。”
一时间,侯府内外金银璀璨,锦缎流光,辉映满庭,更衬得跪在首位的李景崇恩宠无双。
外头喧腾,张蕴华却始终冷眼,称病静养。
几日后,她寻了个由头去见李景崇,言说思念父亲,欲回丞相府探望。
李景崇正忙于结交各方,巩固圣宠,只温声敷衍:“近来事务繁杂,过些时日,为夫再陪你同去拜见岳父。”
张蕴华心中冷笑,面上却蹙起眉:“妾身这几日总莫名心慌,夜来多梦,实在想回家见见父亲,求个心安。”
李景崇见她神色不似作伪,略一沉吟,不过妇人思家小事,无需拂逆,便也点头应了,还让她带了些礼物代他向岳父问安。
马车负雪碌碌而行,停至丞相府前。
车帘掀开,张蕴华甫一探身,便见那道熟悉的身影竟已候在府门外。
寒风卷着残雪,父亲张清正未着大氅,只穿一件家常布袍,负手立在阶前,一看就是一得到消息便忙不迭出来迎接。
他年近半百,鬓角难免染上风霜,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目光矍铄,正殷殷望着马车方向。
那目光,与上一世他身负镣铐、伏地哀求时的苍凉双眼轰然重叠,令张蕴华心神俱震。
那时,皇帝龙体欠安,储位之争已到图穷匕见之时。她才知道,自己同床共枕的夫君李景崇,从来都是太子一党。他外放青州三年,哪里是历练,分明是借着治水之名,为太子暗中结交武将,网罗党羽。
更在回京后的每一天,都在利用她丞相嫡女的身份作掩护,一面佯装与她父亲所在的九皇子一系虚与委蛇,一面不动声色地在父亲身边布下天罗地网。
他伪造了父亲与九皇子往来的密信,内容直指“拥立新君”;还买通府中下人,诬告父亲私藏龙袍;更利用职权,将一些清流官员的正常往来,扭曲成“结党营私,意图动摇国本”的罪证。
太子逼宫成功,血洗皇城。九皇子被赐死,所有曾支持他的朝臣,皆被视为逆党。
丞相府首当其冲。
抄家的圣旨到来那天,侯府的侍卫亲自押着她,看着她曾经的家被贴上封条,看着仆役被锁拿,看着族人惊恐的哭喊。
她跪在院子里,看着父亲被戴上沉重的镣铐,推搡着出来。
仅仅一夜,父亲乌发尽成雪,那曾经挺拔如松的脊梁,在镣铐的重压下微微佝偻着。
他脸上没有恐惧,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看向她时,那无法掩饰的担忧与愧疚。
法场之上,寒风萧瑟。
监斩官,正是她的夫君,如今最受恩宠的新贵——李景崇。
“行刑——”
就在刽子手举起鬼头刀的那一刻,她那个一生傲骨、从不向人低头的父亲,猛地挣脱了押解,朝着监斩台的方向,“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李大人!李景崇!”他嘶声力竭,“求你!看在老夫薄面,看在你与蕴华夫妻一场的份上,放过她!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什么都没做错!求你饶她一命!所有罪责,老夫一人承担!求你了!”
她疯了一样想冲过去,却被侍卫死死按住:“爹!不要!不要跪他!女儿不怕死!女儿跟你们一起死!”
父亲回过头看她,沾着尘土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皎皎,我的皎皎……别怕。”他唤着她的小名,像是她还是那个需要他哄着入睡的小女孩,“听话,以后……要好好吃饭,天冷了记得加衣,晚上莫要贪凉……我们皎皎,是最厉害的孩子,以后……要好好的……”
那一声声朴素到极致的叮嘱,像最锋利的刀,凌迟着她的心。
李景崇高踞台上,冷眼旁观,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愉悦的弧度,用施舍的语气道:“岳父大人既然如此恳求,小婿便成全你这片爱女之心。”
他挥了挥手:“张氏蕴华,死罪可免。”
“不过,活罪难饶。带回侯府,严加看管。”
话音落下,她便被人架着拖离法场。身后是刀起刀落的声响,是族人临死前的哀嚎,是血溅青石的声音。她双目空洞,双腿软得迈不开步子,被两个侍卫一路拖行。
法场回侯府的道路是那么长,那么黑,明明是白日,她却觉得四周没有一点光亮,像要通往地府。
她后来才知道,那所谓的“严加看管”,就是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偏院,被一碗碗汤药逐渐掏空身体,直至最后,被他亲自端着那杯毒酒,了结性命。
所有强装的冷静,所有压抑的恨意,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眼泪夺眶而出,汹涌滚落,张蕴华几乎是爹下马车,奔至父亲面前,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跪倒在石阶上,喉间哽咽难言。
张清正被女儿这突如其来的悲恸惊住,眼睛也湿润了,急忙俯身相扶:“我儿这是怎么了?可是在侯府受了委屈?快起来,回来就好……让爹好好看看。”
沉稳的力道透过手臂传来,是真切的,温热的。
——她的父亲,还活着。她的家,还在。
老天终究待她不薄,给了她再来一次的机会。这一世,她绝不会让悲剧重演。
绝不。
穿过熟悉的回廊,张清正将女儿带到了她的旧日闺阁。
推开门,屋内窗明几净,陈设一如她出嫁前。临窗的书案上,还摆着她未完成的画作,架上书籍纤尘不染,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定是爹常叫人来打扫,又特意嘱咐过要保持原样,日日盼着她回来。张蕴华鼻尖又酸起来。
张清正示意她坐下,亲自为她斟了杯热茶,目光温和而深邃:“皎皎,现在可以跟爹好好说说了吧?”
张蕴华捧着温热的茶杯,指尖的寒意稍稍驱散。她垂下眼帘,心中百转千回。
重生之事太过惊世骇俗,若说出来,父亲信不信尚且两说,单是想到要让父亲知晓前世张家满门抄斩、自己惨死的结局,她就于心不忍。
那样沉重的痛苦,她一人背负就够了。
“爹,女儿前几日夜深,无意间在李景崇书房外,听到他与人在密谈。言语间提及了‘太子’,还有‘宫变’、‘拥立’等字眼。女儿心中害怕,未敢细听,就匆忙离开了。”
张清正端着茶杯的手一顿,面色骤变:“此话当真?这种事关乎身家性命,万万不可妄加揣测!”
“女儿岂敢拿这等事胡说!”张蕴华迎上父亲锐利的目光,“若非听得真切,女儿怎会如此失魂落魄?爹若不信,女儿愿以性命……”
“住口!”张清正厉声打断,眉头紧锁,“莫要说这种晦气话!”他放下茶杯,在屋内踱了两步,神色变幻不定。
半晌,他停下脚步,语气沉重:“若你所言非虚......那他李景崇,便是彻头彻尾的太子一党了?”
“不错。”
“好一个李景崇!好一个情深义重的‘好女婿’!”
张清正气得差点背过身去,望着窗外那株老梅,声音发颤:“这些年来…为父与几位老臣,一直在陛下面前对九殿下多有赞许,觉得他仁厚贤德。他李景崇……难道不是一直看在眼里?”
“他借着与你自小相识的情分,得了我张家多少扶持?李家门楣不显,若非娶了你,陛下看在我的份上,他如何能从伯爷晋为侯爷!”
“砰!”张清正暴怒拍桌,桌上茶具震了三震,“他竟敢阳奉阴违,表面上与我张家同进同退,背地里却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简直岂有此理!”
张蕴华看着父亲泛红的眼眶,无比庆幸自己隐瞒了前世真相——若让父亲知晓最后抄家灭门的结局,只怕真要气出个好歹来。
“爹爹息怒。”张蕴华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单,“这是女儿凭着记忆,列出的几个可疑之人。他们在李景崇回京后,都曾深夜到访过书房。”
这名单上的名字,皆是她凭着前世记忆写下的。那些人,个个都在丞相府覆灭时推波助澜。这一世,无论是借父亲之手,还是由她亲自出手,都定要将他们连根拔起,一个不留。
张清正结果名单,望着女儿沉静的眉眼,满腔怒火忽地化作无尽愧疚,颓然坐下:“是爹不好……当年若不是爹点头,你也不会……”
记忆中闪过从前种种。
当年李家虽也是勋贵,却早已式微,与丞相府堪称云泥之别。是父亲怜她自幼失恃,又见她与李景崇确实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这才不顾门第之见,不仅点头应允,还亲自向皇上求来赐婚的恩典。
李家不行又何妨,既是他女儿选中的夫家,他捧也会把他捧起来。
可婚后不过月余,李景崇便自请外放青州。父亲闻讯勃然大怒,当即冲到侯府砸了他的文房清供,直言要让他们和离。
是她自己拉着父亲的衣袖劝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女儿愿等他建功立业归来。”
这三年里,父亲每每见她形单影只,总要试探着问:“若是在侯府过得不顺心,回家来爹养你一辈子。”
如此拳拳爱女之心,何错之有?
要怪,只怪她自己当年被花前月下的誓言蒙蔽了双眼,错把豺狼当良人。
张蕴华握住父亲微颤的手,目光坚定:“爹,这不怪你。”
张清正老泪险些落下:“爹现在就着手安排。等你两个哥哥从江南督办漕运回来,我们父子三人一同去御前陈情,定要让皇上准你和离。”
听到两个哥哥,张蕴华心头一暖。
两位兄长自幼便将她捧在手心呵护,大哥总爱揉着她的发顶,说“我们皎皎值得最好的”,二哥每次从边关历练回来,总要给她捎些新奇玩意,逗她开心。
若是知道她在侯府受的委屈,怕是立刻就要提着剑去找李景崇算账。
可她如今还不能离开侯府。
毕竟有些人……还是得放在眼皮子底下才放心。
“爹,现在还不是时候。”她轻声道,“若是此时提出和离,只怕会打草惊蛇。女儿还要留在侯府,将那些暗桩一一清理干净。”
张清正素知女儿自幼饱读诗书,最是个有主意的,沉吟片刻,终是长叹一声:“既是如此,你且在府里多住些时日。待到腊月下旬再回,总不至惹人起疑。”
“女儿明白。”张蕴华展颜一笑,“正好陪爹爹下几局棋。”
窗外暮色渐沉,书房内父女对坐弈棋。棋子落枰声声清脆,灯花偶尔噼啪一响,各自心中皆已有了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