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灼风华》 第1章 1.你可愿意? 腊月天气,阴得厚重,那雪片儿搓棉扯絮般往下落,不消片刻,便将镇北侯府的青瓦飞檐盖了一层素白。 庭院中,两个负责洒扫的粗使婆子缩着脖子,手里的大扫帚在青石地板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呵出的白气刚离口,就叫冷风绞得粉碎。 “这天儿,真能冻掉人指头,”一个略微发福的婆子跺了跺脚,“听说……侯爷那边有信儿回来了?说是赶在年节前,就要回京?” 干瘦婆子左右瞟了一眼,见四下无人,才拢着手回道:“可不嘛,外头任上三年,总算要回来了。只是苦了咱们夫人,堂堂丞相府嫡女,京城里拔尖儿的贵女,竟独守空房这么些日子。” “嘘!小点声!”发福婆子忙扯她袖子,紧张兮兮道,“叫人听去,仔细你的皮!夫人与侯爷那是青梅竹马的情分,自小儿一块长大的,两心相悦,侯爷那是为国事操劳,才在外耽搁了。整个燕京,谁不赞一声佳偶天成?” “佳偶天成……”干瘦婆子含糊地应了一声,语气里却带了几分不以为然,转而道,“说起来,夫人这病,断断续续也有大半年了吧?实在是熬人……” 干瘦婆子话音未落,正房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自内被轻轻推开。 但见一道纤影裹在素锦斗篷里,由丫鬟虚扶着款步出来。不是别个,正是方才议论的夫人张蕴华。 她面色是久病的苍白,唇色也淡,下颌尖尖,愈发显得那双沉静的眸子黑得深不见底。 两个婆子唬了一跳,脸都白了,慌忙丢了扫帚,垂手躬身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张蕴华的目光淡淡扫过她们,并未停留,只轻声问了一句:“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婆子见她神色怔忪,只当她卧病太久,精神不济,连时日都记不得了,忙恭恭敬敬回道:“回夫人,今儿是永熙三年,腊月初九了。” 永熙三年,腊月初九…… 张蕴华搭在丫鬟臂上的手微微一紧。 她没再说话,只缓缓抬起另一只手,伸出檐外。 冰凉的雪花落在指尖,顷刻间融化成一点湿痕,那寒意却顺着指尖,钻入血脉,直刺进心口。 冷。 一种从魂魄深处透出来的冷,刺骨的、濒死的冷。 上辈子,正是这一天,她的夫君,李景崇,从青州任上回来了。 念头刚落,镇北侯府大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车轮的骨碌声,由远及近。守门的小厮跌跌撞撞跑进来,也顾不得规矩了,扬声便喊: “夫人!夫人!侯爷……侯爷回府了!车驾已到街口了!” 庭中霎时一静,只闻落雪簌簌。 两个婆子脸上立刻堆起笑,声音愈发谄媚:“哎呦!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奴婢就说侯爷心里惦着夫人,定会赶在年节前回来……” 张蕴华缓缓收回手,指尖那点湿冷仿佛烙进了骨髓。 他回来了。 带着他的青云志,和他藏在青州别院的那位“心上人”,一起回来了。 也好。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底那片深不见底的戾色。 既然上一世他骗她至死,这一世便要他亲眼看着,他苦心经营的一切——权势、地位,连同他心尖上的人,是如何一样一样,在她手中化为齑粉。 “来人。” 她上前几步,早有伶俐的丫鬟撑开一柄素面油纸伞,堪堪遮住她头顶纷落的雪花。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院落。方才还在檐下窃窃私语的仆妇们瞬间噤声,垂手肃立。 “传我的话,府中所有管事,即刻至前厅,开中门,迎侯爷回府。” 婆母早逝,张蕴华一嫁来便是侯府主母,又是相府嫡出的千金,即便这三年缠绵病榻,少理庶务,余威犹存。 不过片刻,镇北侯府中门洞开。仆从按序分立两侧,垂手恭立。二房老爷李景瑜携夫人并两位姨娘,三姑娘李静婉,四少爷李景琰皆已匆匆赶至,按长幼尊卑立在张蕴华身后半步处,神色各异,却都敛声静气。 张蕴华已换了正室品服,一身大红缕金牡丹纹缂丝褙子,下系金枝线叶妆花罗裙,云髻高绾,斜插一支点翠衔珠步摇,行动间珠钗轻晃。薄薄敷了粉,减损了些病气,更显出眉目间那段天生的沉静威仪。立在阶前,恰似雪里红梅,傲雪凌霜,清艳中自有一段不容侵犯的气度。 仪仗至府门前停下,为首的男子利落翻身下马。正是镇北侯李景崇。 他身着玄青色云纹锦袍,外罩墨狐裘,风尘仆仆却难掩英挺。眉宇间自有久居人上的威仪,双眸深邃,此刻含着恰到好处的温润笑意,快步上前。 “夫人。”他伸手虚扶,语带关切,“天寒地冻,你身子未愈,何必亲自出来。” 张蕴华微微侧身,福了一礼:“夫君远行辛苦,归来是府中大事,妾身理当亲迎。三年未见,夫君一切安好?” “劳夫人挂念,一切安好。”李景崇从善如流地收回手,目光在她沉静的面上停留一瞬,便转向她身后的弟妹子侄,微微颔首,尽显家主风范。 两人言语温和,礼数周全,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伉俪情深。唯有近前伺候的心腹,才能感受到那平静话语下,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与寒意。 张蕴华目光越过李景崇肩头,望向后面那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问道:“夫君,后面那辆轿子……可是有客同来?妾身也好早作安排。” 李景崇闻言,神色如常:“夫人细心。并非什么客人,不过是在青州时采买的几个丫鬟见她们伺候得还算周到,便一并带回来了。” 他略一抬手示意,那车帘便被掀开。四个身着青缎比甲的丫鬟依次下车,垂首敛目,小步上前,在雪地里盈盈拜倒:“奴婢拜见侯爷,拜见夫人。” 张蕴华的目光淡淡掠过,最终凝在末尾那名丫头身上。 即便是一样的装扮,低眉顺眼,那丫头却格外不同。她身量未足,裹在宽大比甲里更显纤弱,抬首时露出一张清丽面容,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眼含怯意,恰似受惊的小鹿。 这怯生生的模样,倒让张蕴华想起临死前的那个雪夜。只是那时,境地是颠倒过来的。 那时她蜷在杂房里,看着李景崇小心翼翼地扶着这女子从她面前走过。他看向那女子的眼神,是她从未得到过的珍视。 人人都道他们青梅竹马,是天作之合。她也曾以为,那个自幼伴她长大的少年,待她是真心实意。直到临死前,李景崇才俯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说: “张蕴华,你以为我为何要娶你?不过是因为你是丞相嫡女。从小接近你,讨好你,不过是为了借你张家的势。每次接近你,都让我觉得恶心!如今张家满门抄斩,你活着早已无用。”他将酒盏递至她唇边,“不如饮下这杯毒酒,也好留个全尸。” 原来那些年少时的温柔相待,那些花前月下的誓言,全是假的。他早就暗中给她下药,让她缠绵病榻,早就与这女子两情相悦,早就暗中布局,罗织罪名,只待时机成熟,便要倾覆她张家满门。 腊月风极大,雪又下得紧,雪沫子扑在张蕴华的脸上,也积在秋文珠发顶,青丝覆雪,黑白分明。张蕴华缓步上前,棉鞋踏在积雪上,发出湿响。 她在秋文珠面前驻足,俯身,指尖轻轻托起对方的下巴。 秋文珠的睫羽颤了颤。 “唤什么名字?” “奴婢文珠。” “几岁了?” “十六。” 张蕴华松开手,转身看向李景崇,嘴角噙笑:“倒是个伶俐的。夫君,妾身瞧着与她颇有眼缘,不如就让她到妾身跟前伺候吧。” 李景崇脸色微沉,但语气依旧温和:“夫人说笑了,你跟前已有锦书、瑶琴两个大丫鬟,都是知根知底的。这丫头初来乍到,规矩尚且生疏,怕是伺候不周。” “若是觉得跟前人手不够,明日让牙婆带几个懂规矩的来任你挑选便是。” 张蕴华却不接话,只看向秋文珠,问道:“文珠,你可愿意?” 令众人意外的是,秋文珠竟毫不犹豫地叩首,额头急切地砸在雪地里: “奴婢愿意。能得夫人青眼,是奴婢的福分。” 李景崇负在身后的手攥紧,眼底的温润冻结,化作一片惊怒交加的寒潭。 张蕴华也是一怔。她本意不过是借此敲打二人,让他们知道自己并非全然蒙在鼓里,却不想秋文珠竟这般干脆地应下了。这出乎意料的回应,让她心底掠过一丝疑虑,却又很快压下。 “既然如此,那从今日起,你便在我跟前伺候吧。”张蕴华看向李景崇,笑意渐深,“夫君以为可好?” 她自然看出李景崇眼底的愠怒,只是如今他羽翼未丰,在朝中尚需倚仗相府之势,带着姘头回府都要遮遮掩掩地扮作丫鬟,连纳妾的胆量都没有,这般处境下,莫说是讨要一个丫鬟,便是再过分的要求,他又岂敢说个不字? 果然,李景崇应了,只是有些咬牙切齿:“……夫人既然喜欢,那自然是好的。” 张蕴华只作不觉,扶起秋文珠:“随我回房。” 一行人踏雪往内院去。管家早已候在廊下,见李景崇走近,忙上前替他解下沾雪的大氅。几个小厮捧着铜盆、手巾侍立两侧,廊下顿时忙碌起来。 第2章 2.归家探亲 李景崇既归,镇北侯府便按着勋贵之家的旧例运转起来。 头一日祭祖开祠,告慰先灵;次日闭门谢客,于外书房召见幕僚属官,核验账目;第三日方递了牌子入宫面圣,陈情述职。 此番述职,龙心大悦。不过两日,宫中便有大臣携旨而来,府中香案早已备齐,阖府上下于前庭跪听圣谕。 “……尔在青州,治水安民,功在社稷,朕心甚慰。特赐金银、锦缎、田庄,以示嘉奖。” 一时间,侯府内外金银璀璨,锦缎流光,辉映满庭,更衬得跪在首位的李景崇恩宠无双。 外头喧腾,张蕴华却始终冷眼,称病静养。 几日后,她寻了个由头去见李景崇,言说思念父亲,欲回丞相府探望。 李景崇正忙于结交各方,巩固圣宠,只温声敷衍:“近来事务繁杂,过些时日,为夫再陪你同去拜见岳父。” 张蕴华心中冷笑,面上却蹙起眉:“妾身这几日总莫名心慌,夜来多梦,实在想回家见见父亲,求个心安。” 李景崇见她神色不似作伪,略一沉吟,不过妇人思家小事,无需拂逆,便也点头应了,还让她带了些礼物代他向岳父问安。 马车负雪碌碌而行,停至丞相府前。 车帘掀开,张蕴华甫一探身,便见那道熟悉的身影竟已候在府门外。 寒风卷着残雪,父亲张清正未着大氅,只穿一件家常布袍,负手立在阶前,一看就是一得到消息便忙不迭出来迎接。 他年近半百,鬓角难免染上风霜,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目光矍铄,正殷殷望着马车方向。 那目光,与上一世他身负镣铐、伏地哀求时的苍凉双眼轰然重叠,令张蕴华心神俱震。 那时,皇帝龙体欠安,储位之争已到图穷匕见之时。她才知道,自己同床共枕的夫君李景崇,从来都是太子一党。他外放青州三年,哪里是历练,分明是借着治水之名,为太子暗中结交武将,网罗党羽。 更在回京后的每一天,都在利用她丞相嫡女的身份作掩护,一面佯装与她父亲所在的九皇子一系虚与委蛇,一面不动声色地在父亲身边布下天罗地网。 他伪造了父亲与九皇子往来的密信,内容直指“拥立新君”;还买通府中下人,诬告父亲私藏龙袍;更利用职权,将一些清流官员的正常往来,扭曲成“结党营私,意图动摇国本”的罪证。 太子逼宫成功,血洗皇城。九皇子被赐死,所有曾支持他的朝臣,皆被视为逆党。 丞相府首当其冲。 抄家的圣旨到来那天,侯府的侍卫亲自押着她,看着她曾经的家被贴上封条,看着仆役被锁拿,看着族人惊恐的哭喊。 她跪在院子里,看着父亲被戴上沉重的镣铐,推搡着出来。 仅仅一夜,父亲乌发尽成雪,那曾经挺拔如松的脊梁,在镣铐的重压下微微佝偻着。 他脸上没有恐惧,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看向她时,那无法掩饰的担忧与愧疚。 法场之上,寒风萧瑟。 监斩官,正是她的夫君,如今最受恩宠的新贵——李景崇。 “行刑——” 就在刽子手举起鬼头刀的那一刻,她那个一生傲骨、从不向人低头的父亲,猛地挣脱了押解,朝着监斩台的方向,“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李大人!李景崇!”他嘶声力竭,“求你!看在老夫薄面,看在你与蕴华夫妻一场的份上,放过她!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什么都没做错!求你饶她一命!所有罪责,老夫一人承担!求你了!” 她疯了一样想冲过去,却被侍卫死死按住:“爹!不要!不要跪他!女儿不怕死!女儿跟你们一起死!” 父亲回过头看她,沾着尘土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皎皎,我的皎皎……别怕。”他唤着她的小名,像是她还是那个需要他哄着入睡的小女孩,“听话,以后……要好好吃饭,天冷了记得加衣,晚上莫要贪凉……我们皎皎,是最厉害的孩子,以后……要好好的……” 那一声声朴素到极致的叮嘱,像最锋利的刀,凌迟着她的心。 李景崇高踞台上,冷眼旁观,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愉悦的弧度,用施舍的语气道:“岳父大人既然如此恳求,小婿便成全你这片爱女之心。” 他挥了挥手:“张氏蕴华,死罪可免。” “不过,活罪难饶。带回侯府,严加看管。” 话音落下,她便被人架着拖离法场。身后是刀起刀落的声响,是族人临死前的哀嚎,是血溅青石的声音。她双目空洞,双腿软得迈不开步子,被两个侍卫一路拖行。 法场回侯府的道路是那么长,那么黑,明明是白日,她却觉得四周没有一点光亮,像要通往地府。 她后来才知道,那所谓的“严加看管”,就是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偏院,被一碗碗汤药逐渐掏空身体,直至最后,被他亲自端着那杯毒酒,了结性命。 所有强装的冷静,所有压抑的恨意,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眼泪夺眶而出,汹涌滚落,张蕴华几乎是爹下马车,奔至父亲面前,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跪倒在石阶上,喉间哽咽难言。 张清正被女儿这突如其来的悲恸惊住,眼睛也湿润了,急忙俯身相扶:“我儿这是怎么了?可是在侯府受了委屈?快起来,回来就好……让爹好好看看。” 沉稳的力道透过手臂传来,是真切的,温热的。 ——她的父亲,还活着。她的家,还在。 老天终究待她不薄,给了她再来一次的机会。这一世,她绝不会让悲剧重演。 绝不。 穿过熟悉的回廊,张清正将女儿带到了她的旧日闺阁。 推开门,屋内窗明几净,陈设一如她出嫁前。临窗的书案上,还摆着她未完成的画作,架上书籍纤尘不染,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定是爹常叫人来打扫,又特意嘱咐过要保持原样,日日盼着她回来。张蕴华鼻尖又酸起来。 张清正示意她坐下,亲自为她斟了杯热茶,目光温和而深邃:“皎皎,现在可以跟爹好好说说了吧?” 张蕴华捧着温热的茶杯,指尖的寒意稍稍驱散。她垂下眼帘,心中百转千回。 重生之事太过惊世骇俗,若说出来,父亲信不信尚且两说,单是想到要让父亲知晓前世张家满门抄斩、自己惨死的结局,她就于心不忍。 那样沉重的痛苦,她一人背负就够了。 “爹,女儿前几日夜深,无意间在李景崇书房外,听到他与人在密谈。言语间提及了‘太子’,还有‘宫变’、‘拥立’等字眼。女儿心中害怕,未敢细听,就匆忙离开了。” 张清正端着茶杯的手一顿,面色骤变:“此话当真?这种事关乎身家性命,万万不可妄加揣测!” “女儿岂敢拿这等事胡说!”张蕴华迎上父亲锐利的目光,“若非听得真切,女儿怎会如此失魂落魄?爹若不信,女儿愿以性命……” “住口!”张清正厉声打断,眉头紧锁,“莫要说这种晦气话!”他放下茶杯,在屋内踱了两步,神色变幻不定。 半晌,他停下脚步,语气沉重:“若你所言非虚......那他李景崇,便是彻头彻尾的太子一党了?” “不错。” “好一个李景崇!好一个情深义重的‘好女婿’!” 张清正气得差点背过身去,望着窗外那株老梅,声音发颤:“这些年来…为父与几位老臣,一直在陛下面前对九殿下多有赞许,觉得他仁厚贤德。他李景崇……难道不是一直看在眼里?” “他借着与你自小相识的情分,得了我张家多少扶持?李家门楣不显,若非娶了你,陛下看在我的份上,他如何能从伯爷晋为侯爷!” “砰!”张清正暴怒拍桌,桌上茶具震了三震,“他竟敢阳奉阴违,表面上与我张家同进同退,背地里却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简直岂有此理!” 张蕴华看着父亲泛红的眼眶,无比庆幸自己隐瞒了前世真相——若让父亲知晓最后抄家灭门的结局,只怕真要气出个好歹来。 “爹爹息怒。”张蕴华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单,“这是女儿凭着记忆,列出的几个可疑之人。他们在李景崇回京后,都曾深夜到访过书房。” 这名单上的名字,皆是她凭着前世记忆写下的。那些人,个个都在丞相府覆灭时推波助澜。这一世,无论是借父亲之手,还是由她亲自出手,都定要将他们连根拔起,一个不留。 张清正结果名单,望着女儿沉静的眉眼,满腔怒火忽地化作无尽愧疚,颓然坐下:“是爹不好……当年若不是爹点头,你也不会……” 记忆中闪过从前种种。 当年李家虽也是勋贵,却早已式微,与丞相府堪称云泥之别。是父亲怜她自幼失恃,又见她与李景崇确实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这才不顾门第之见,不仅点头应允,还亲自向皇上求来赐婚的恩典。 李家不行又何妨,既是他女儿选中的夫家,他捧也会把他捧起来。 可婚后不过月余,李景崇便自请外放青州。父亲闻讯勃然大怒,当即冲到侯府砸了他的文房清供,直言要让他们和离。 是她自己拉着父亲的衣袖劝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女儿愿等他建功立业归来。” 这三年里,父亲每每见她形单影只,总要试探着问:“若是在侯府过得不顺心,回家来爹养你一辈子。” 如此拳拳爱女之心,何错之有? 要怪,只怪她自己当年被花前月下的誓言蒙蔽了双眼,错把豺狼当良人。 张蕴华握住父亲微颤的手,目光坚定:“爹,这不怪你。” 张清正老泪险些落下:“爹现在就着手安排。等你两个哥哥从江南督办漕运回来,我们父子三人一同去御前陈情,定要让皇上准你和离。” 听到两个哥哥,张蕴华心头一暖。 两位兄长自幼便将她捧在手心呵护,大哥总爱揉着她的发顶,说“我们皎皎值得最好的”,二哥每次从边关历练回来,总要给她捎些新奇玩意,逗她开心。 若是知道她在侯府受的委屈,怕是立刻就要提着剑去找李景崇算账。 可她如今还不能离开侯府。 毕竟有些人……还是得放在眼皮子底下才放心。 “爹,现在还不是时候。”她轻声道,“若是此时提出和离,只怕会打草惊蛇。女儿还要留在侯府,将那些暗桩一一清理干净。” 张清正素知女儿自幼饱读诗书,最是个有主意的,沉吟片刻,终是长叹一声:“既是如此,你且在府里多住些时日。待到腊月下旬再回,总不至惹人起疑。” “女儿明白。”张蕴华展颜一笑,“正好陪爹爹下几局棋。” 窗外暮色渐沉,书房内父女对坐弈棋。棋子落枰声声清脆,灯花偶尔噼啪一响,各自心中皆已有了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