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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裂痕

作者:忆独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脚链的长度,经过精确计算,是一种残忍的仁慈。


    它允许宋凌云在卧室、浴室以及相连的小起居室这个有限的范围内活动,像一头被圈养的珍兽,在笼舍内进行着无意义的踱步。这种活动空间,与其说是自由,不如说是楚墨言为了维持他基本生理与心理健康、从而延长“赏玩”期限的精密设计。毕竟,一个彻底枯萎的藏品,会失去很多乐趣。


    楚墨言离开后,别墅陷入一种深不见底的寂静。并非完全没有声音,中央空调系统运作的微弱气流声,远处隐约传来的园丁修剪玫瑰枝叶的沙沙声,反而更衬出这空间的空洞与死寂。女佣按时送来午餐,精致的餐点摆放在银质餐具里,但她从不抬头看他,放下托盘便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仿佛服务的对象是一团空气。


    宋凌云机械地吃完东西,味同嚼蜡。玫瑰的香气无孔不入,即使紧闭门窗,依旧顽固地渗进来,挑衅着他的免疫系统。皮肤下的刺痒感持续不断,提醒着他自身与这个环境的格格不入。


    他拖着锁链,哗啦作响地走到落地窗前。阳光正好,将庭院里那片嚣张的玫瑰花海照耀得如同流淌的鲜血,红得触目惊心。他曾热爱阳光,热爱一切明亮温暖的事物。现在,这光芒只让他感到眩晕和虚假。自由近在咫尺,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却遥远得如同另一个星系。


    他需要做点什么,来对抗这种正在缓慢扼杀他灵魂的寂静。他不能只是坐着,等待楚墨言归来,等待下一次喂食,下一次看似温存实为确认所有权的触碰。那会让他真的变成一件物品。


    他的目光落在起居室一角那个紧锁着的柜门上。那是房间里唯一他未曾打开、也未被允许打开的地方。楚墨言曾轻描淡写地提过,里面放些旧物,杂乱无章,没什么好看的。


    但“禁止”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强大的诱惑。尤其是在当前这种状态下,任何被划为禁区的地方,都可能隐藏着关于这个牢笼、关于楚墨言的蛛丝马迹。


    锁链的长度,刚好允许他走到柜门前。那是一种老式的黄铜锁,看起来颇为牢固。宋凌云蹲下来,仔细观察。他当然没有钥匙。他尝试性地用手拉了拉柜门,纹丝不动。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他回到卧室,目光扫过梳妆台。台上摆放着各种昂贵的护肤品和香水,都是楚墨言为他准备的。他拿起一把细长的、用来修剪眉毛的银质小镊子,又拖着重重的链子回到柜门前。


    心跳有些快。他知道这很冒险,如果楚墨言发现他试图撬锁,等待他的不知会是怎样的“惩罚”。但一种破罐破摔的勇气,或者说,是对打破这潭死水的强烈渴望,支撑着他。


    他将镊子尖端小心翼翼地探入锁孔。他对撬锁一窍不通,全凭一股蛮劲和运气。金属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在他听来却如同惊雷。汗水从额角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咔哒”一声轻响,锁舌弹开了。


    那一瞬间,宋凌云几乎要为自己的“成功”欢呼,但随之涌上的却是更深的恐惧。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缓缓拉开了柜门。


    门后并非什么堆放杂物的空间,而是一段陡峭的、向上延伸的木制楼梯。一股陈旧的、混合着灰尘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福尔马林的气味扑面而来。


    阁楼。


    这栋别墅里,竟然还有一个阁楼。一个楚墨言从未提及、并刻意封锁起来的阁楼。


    好奇心像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他。锁链的长度奇迹般地允许他踏上这段楼梯,仿佛楚墨言计算时,唯独遗漏了这个被隐藏的入口。这像是一个致命的疏漏,或者说,一个恶魔的邀请。


    楼梯在脚下发出吱呀作响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宋凌云屏住呼吸,一步步向上。阁楼里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小的气窗透进些许微光,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当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昏暗,看清阁楼内的景象时,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这根本不是一个堆放杂物的阁楼。


    这是一个……纪念馆?一个巢穴?一个疯狂想法的实体化空间。


    整个斜顶下的墙壁,从地板到天花板,密密麻麻地贴满了照片。成千上万张照片。不同尺寸,不同角度,不同时间。


    全都是他。宋凌云。


    有他在美术学院画室里专注作画的样子;有他和同学在学校食堂吃饭说笑的样子;有他背着画架在公园里写生的样子;有他在打工的咖啡馆里擦拭桌子的样子;有他穿着睡衣在原来那个破旧出租屋的阳台上晾衣服的样子;甚至有一些,明显是透过窗户偷拍的,他在屋内活动的私人瞬间……


    照片的时间跨度极长,有些甚至可以追溯到三四年前,远在他正式认识楚墨言之前。也就是说,在他还浑然不觉的时候,他就已经生活在某个镜头的注视下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宋凌云浑身汗毛倒竖。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跟踪或迷恋,这是一种系统性的、长时间的监视和窥探。楚墨言像一个耐心的猎人,早已将猎物的一切生活习性、社交圈子、行为模式摸得一清二楚,然后才以“完美邂逅”的方式登场。


    他的目光惊恐地扫过墙壁。照片被精心排列,有些按时间顺序,有些按活动类型。其中一片区域,专门贴着他和以前那些朋友们的合影——那些后来被楚墨言以各种理由疏远、最终断了联系的朋友。每一张合影上,朋友的脸都被黑色的马克笔粗暴地划掉,只剩下他一个人,笑容灿烂地站在被抹去的人群中,显得异常诡异。


    另一面墙上,贴满了他画作的草稿、被揉皱又展平的速写纸,甚至有一些……他丢弃的废稿,上面可能只是无意中写下的几个字,或者随手画的涂鸦。所有这些,都被像珍贵标本一样收集、粘贴在这里。


    阁楼中央,放着一张老旧的书桌。书桌上没有灰尘,显然经常被人擦拭。桌上整齐地摆放着几个厚厚的文件夹。宋凌云颤抖着伸出手,打开最上面的一本。


    里面是更详细的资料。他的出生证明复印件、学籍记录、体检报告、甚至还有他早已去世父母的简单生平记录……所有关于他的一切,都被分门别类,整理成册。像一份关于某个稀有物种的学术研究报告。


    在桌子一角,放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深色木盒。盒子没有上锁。宋凌云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他咽了口唾沫,打开了盒子。


    里面不是什么恐怖的物品,却让他感到了更深的寒意。


    盒子里是许多小玩意儿。一支他用旧后扔掉的画笔;一个他很久以前在街边小摊买的、早已不见的钥匙扣;半块朋友从国外带回送给他、他分享给楚墨言尝过的巧克力包装纸;甚至还有几根……缠绕在一起的、明显属于他的棕色短发。


    收集。楚墨言在收集他的一切。他的影像,他的痕迹,他丢弃的物品,乃至他身体的一部分。


    这不是爱。


    这绝对不是什么狗屁爱情!


    这是一种偏执的、物化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占有欲!楚墨言不是在爱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是在将“宋凌云”这个存在,当作一件稀有的、必须完全拥有的藏品在进行系统的归档和保存!这个阁楼,就是他的标本陈列室!


    “轰”的一声,宋凌云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在他眼前崩塌、重组,露出了狰狞恐怖的真相。过去两年所有看似甜蜜的细节,此刻都带上了全新的、可怕的含义。


    楚墨言那些“恰到好处”的体贴,不过是因为他早已对他了如指掌;那些“支持”和“保护”,是为了将他与过去剥离,更好地纳入自己的掌控范围;那个所谓的“家”,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为他量身定做的、更加精致的牢笼!


    他不是找到了真爱,他是落入了一个精心编织的、以爱为名的陷阱。猎人早已布下天罗地网,而他还傻乎乎地以为遇到了命中注定的灵魂伴侣。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比脚链更冷,比玫瑰香气更让他窒息。他扶着书桌,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双腿,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他必须离开这里。


    立刻!马上!


    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强烈地占据了他的脑海。之前几次逃跑,或许还带着一丝赌气、一丝对恢复以往生活的期望。但此刻,逃跑是为了活命!是为了从一个心理变态的收藏家手中拯救自己的灵魂!


    他踉跄着冲下阁楼,锁链哗啦哗啦地乱响。他疯狂地试图关上柜门,想把那个恐怖的秘密重新掩埋起来,但手指抖得厉害,几次都无法将锁扣合。


    最终,柜门勉强关上了,但那个被窥视、被收集、被物化的感觉,已经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他的灵魂上。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惨白如纸。


    窗外,夕阳西下,给玫瑰园镀上了一层凄艳的血色。


    楚墨言快要回来了。


    宋凌云抱紧双臂,指甲深深掐入皮肉。巨大的恐惧之中,一种冰冷的决心悄然滋生。


    逃。


    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逃出去。


    否则,他迟早会变成这个阁楼里,一件真正的、没有生命的完美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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